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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与主动来寺里静修的香客们不同,了了深知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睡前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设立了最低的完成标准线——不准迟到。
凌晨三点,与值日僧打更的钟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她调至到最大声的闹钟铃声。
她陡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抱起睡前就放置在床头的统一大袍,匆匆套穿上,前去洗漱。
睡到一半强行开机的感觉很不好,她连房间里电灯的开关都没找到,半摸着黑,一路撞了几个桌脚门框的才算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去。
裴河宴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正解了袍带重新穿系,衣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哪个精魅下了山。
她一边非礼勿视一边趁机多看了两眼:“需要帮忙吗?”她义正言辞。
裴河宴抬眸瞥了她一眼,提醒:“布包呢?”
了了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回去,将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布袋子挎到肩上。
她身上的道袍是裴河宴提前几l日拿到山下裁缝店里改过尺寸的,收了腰线,裁了裤脚,还改了腰围。
虽瞧着还是有些宽大,但好歹穿上后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般格格不入。
他系好衣带,将悬在廊下的灯笼取了一盏下来,和她一起下山去往主殿。
更声响过两次,客院和僧房的房屋俱都亮起了灯,有动作麻利些的僧人已经赶着早往主殿走去。原本入夜后沉寂安静的寺庙,顷刻间,灯火通明,犹如鱼游池中,那团团光点一点点汇聚着走入了最中心的大雄宝殿。
了了边走边打哈欠,显然是还没从强制开机中恢复意识:“早课是不是要一起诵经,我不会怎么办?”
“听着就行。”裴河宴换了只手提灯笼,临进殿之前,他招手唤来早就等在殿门口的了拙:“你跟好了拙,他会照看你。”
了了点点头,跟着了拙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主殿。
裴河宴没立刻进去,他站在殿外,看着了了被了拙带到她的位置上以后,才转身去了偏殿,等稍后再同觉悟一行人一起进入主殿。
三遍钟声过,裴河宴和觉悟以及一干大和尚也由偏殿进入了主殿内,在佛祖座下安立。
了拙趁课诵还未开始,给了了讲解道:“小师叔和师父都是领诵,他们修行深,最有资格靠近佛祖,以达颂赞。等维那敲钟后,早课就开始了。小师叔没见过,正好可以体验一二。”
了了点点头,顺着僧众站立的空隙寻到了裴河宴的位置。
他的站位并不靠前,落在觉悟身后,侧立着正凝视着莲花座上的佛祖。
他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格外出尘冷肃。
了了看着这样的他,一时竟觉出几l分陌生来。他私下与她相处时,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不笑,那眼角眉梢也微微轻扬极为舒展。
她见过他压着眉目光危险时,也见过他眉宇之间愁云笼雾,甚至连克制情欲染得满眼绯红也曾见过。可唯独在佛像面前,一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已远隔十年再未见过。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优昙法界。他领她穿过长长的还未修装的走道,去千佛地宫。
那晚的梦里,她重新走了一遍那条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源的走廊,推开了千佛地宫的大门。地宫深处的鎏金王座上,坐卧着一个脚缚链枷的僧人。
那时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得他无比熟悉。可今日,她看着站在佛祖座下的裴河宴,他的侧脸似乎与那梦境中的人逐渐重合。
她微微皱眉,正想敲敲脑袋,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主殿内,维那出位敲响了大磬。另一侧的当值悦众率其余手持引磬、鱼槌和铛子的数位僧人敲起声鸣,唱诵梵音。
领诵声一起,众僧齐声,以万咒之王《楞严咒》为始,继《大悲咒》、《心经》等十小咒为一周始。整座大雄宝殿内,年轻僧众们的诵经声与梵乐交织,洪亮地盘旋于殿内,回响不绝。
了了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
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欲望,肃穆的聆听着这庄严又优雅的一天序幕。
——
早课闭,了拙领着了了落后僧众几l步,走在最后去斋堂喝早粥。
梵音寺的僧人喝完早粥后便要去僧值那领一天的功课,回禅室跑香。
了拙虽不用去跑香,但早饭结束也得去自己当值的地藏殿掸尘清扫。吃过早饭,他先领了了去僧值那领了禅修香客们的功课。
体验禅修的香客与寺里正经修行的僧人还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重在体验修行的氛围,并不要求真如僧众那般严苛守律。
禅修香客今日的安排还算轻松,早粥后去经室抄经两小时,静修冥想。待中午十一点,回斋堂吃完素斋,去禅堂坐禅跪香。其余时间,可自由活动,鼓励参加义工活动,也支持回房休息,待晚上六点法堂集合,继续晚诵。
经室离藏经阁不远,了了依稀还记得点方向。
反正没做时间要求,她便让了拙先去忙自己的,她出了斋堂随走随逛,实在辨不清方向就问路过的僧人。等她到经室时,经室里还没来多少修士,正在书架上挑选经书,准备抄经。
既来之则安之。
了了问清经室的当值僧人这里有无座位讲究后,便选了一份看上去还算简单的经书,开始抄录。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了了到斋堂时没找见了拙,便也不再干等,领了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去禅堂坐禅跪香。
跪香这事她还算熟悉,不过跟她本人无关,而是因为裴河宴。
她年少时见过他做早课,和她按时间表一样一行不同,他是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内容,不管他如何安排顺序,只要每日做完功课即可。
了了踩着他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枯燥的冥想和跪香。
要不是跪香的姿势太难受,实在很难睡着,就以她困入膏肓的境况,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晚课结束后,了了终于可以回到小院。
她从法堂出来时,裴河宴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拎着今日凌晨从她屋檐廊下取走的灯笼,就站在回廊里接她下课。
他虽克制自己与了了保持距离,但也不会因此顾忌什么而疏离了了。他等着了了走到跟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塞满了经书的布袋,挎在肩上,和她一起回山腰上的小院。
了了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早快憋死了。
身周还有人时,她左右旁顾,还得先忍着。一到偏僻处,她立刻叽叽喳喳跟倒豆子似的把一天攒的话全给倒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爱说话,个个跟卷心菜似的,闷头抄书。我寻思着这也不是备战高考啊,怎么这么拼命?”她也是纳闷了:“不是说来静修,找回平静的内心和失落的净土么,这一刻不得闲的哪有空去找?”
裴河宴刚想回答,她早已说完了事,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原来跪香是这种感觉啊,一炷香半个小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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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的僧人还教了我怎么去冥想,可我一细想就犯困。要不是这么睡着太难受,我差点就真睡着了。”
她说着说着,不仅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瞥了两眼他的,那打量的小眼神,看得裴河宴忍俊不禁:“要我教你怎么跪着睡吗?”
“不用不用。”了了立刻拒绝:“我还是更喜欢在床上睡。”
她话落,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起得太早,又超长待机了一天,她身体的疲倦程度甚至超出了平时画壁画的体力消耗。
裴河宴见她困极,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了了顺从地接过,刚要提着往上走,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往下走了一级,将她的手搭在了肩上:“上来,我背你。”
了了愣住,她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满山寂静,只有虫鸣。
这里相对荒僻,并不常有人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河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背你。”
真的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的,被他背到背上。
裴河宴的双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往山阶上走去。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慢慢的,放松下来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他的背上。绷了一日的筋骨缓缓松了乏,她把下巴搁在裴河宴肩上,轻轻蹭了蹭。
裴河宴的脚步顿了顿,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和他撒娇,但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将他的心化入春水中,再也捞不起来。
夜晚的山风很凉快,清风伴着山阶两侧的虫鸣此起彼伏,这是属于夏天才独有的热闹。
了了手中的灯笼随着裴河宴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她凝神看着里头的灯火,好奇它是如何保持稳定的。看着看着,眼前虚焦,她望了眼不远处的小院,低声嘟囔:“第一天。”
裴河宴听出她语气中的煎熬,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不想继续,是可以停下来的。”
画壁画的机会可以另外争取,师父是否赞同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今天听一位师兄说,‘朝暮不轨,犹良马无缰’,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了了煎熬归煎熬,却并没有想放弃:“我之前还担心是师祖厌恶我坏了你的修行,才故意让我禅修给我吃苦头。可昨天见面后,我就笃定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尤其今天。”了了说道:“我和来禅修的香客们领的是同样的功课,大家修什么我就修什么,师祖没拿寺里的规矩来要求我。”
她跪香冥想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闲着无聊她还分析了一下过云师祖这么做的意图:“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啊。”
裴河宴把她往上托了托,让她更靠近自己的耳边:“那你说来听听。”
了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他肯定是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一见面,觉得还挺好的。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肯定会影响他对我的印象分,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让我来寺里修行一下,多了解了解你,也了解你过往的生活。可能还想让我学会珍惜……”
毕竟禅修光是朝暮诵课就足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
她垂眸,看向他的侧脸:“虽然有点累,但是我好满足。”
“满足什么?”裴河宴已经背着她走到了院前,他腾出一只手打开木门,将她背到门口。正要将她放下时,她低了头,耳鬓厮磨着和他撒娇道:“现在不在佛祖眼下了,你就不想听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心得吗?”
第一百零二章
她低头时,长发散落而下,擦着他的耳廓,摩挲着他的颈侧,既有细密的痒也有纤微的刺。可她的头发又是柔软的,抚触皮肤时像极了上好的缎面,一滑到底。
裴河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将脚步一转,背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开门时,了了趴在他的肩头,闷声地笑。
她一笑,裴河宴也跟着笑,连骤疾的山风也在这夜色中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开门进屋,把了了放在了玄关入口的鞋柜上。俯身时,他顺手脱下了她的鞋子,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替她穿上。
拖鞋的尺码只比她平时的鞋码富余了一些,了了翘起脚尖,借着廊檐下的烛光打量了一眼鞋子。和她房间里的拖鞋款式一样,都是刚买的。
裴河宴去开灯,了了滑下鞋柜,在屋子里转了转。
上回来这,两人之间尚没发展到可以不打招呼就随意逛彼此房间的程度,所以这还是了了第一次参观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他的风格一向都很固定,简约又奢侈。房间内的家具摆设不多,全是他随手就要用到的。除茶桌外,还有一个宽大的工作台,桌面上除了雕塑用的各类画稿和书籍,还放了几盆绿油油的盆栽。
她伸手,摸了摸绿植的叶子。刚想回头找他,他端了碗冰糖水,递给她。
这么晚了,茶是不能喝了,但喝碗糖水还是可以的。
“天气再热些,我带你去?冰西瓜。这边下山,有一个小溪谷,山水在溪谷里汇成了潭,浅岸处正好可以纳凉。”裴河宴抬手一指,示意她坐到躺椅上。
了了端着冰糖水刚坐过去,他不知从哪拿了瓶药油,在她身旁半蹲下:“不是要跟我说心得?可以说来听听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没看向她。
裴河宴将药油放在矮凳上,先卷起了她的裤腿,挽至膝盖,检查有无淤青红肿。
了了那口糖水还没咽下,被他握着脚踝,犹如扼住了七寸,瞬间动弹不得。她有些别扭地想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回来。
刚一动,他立刻蹙眉,握着她脚踝的手瞬时收劲,干脆一膝触地,半蹲跪在她面前,将她赤着的脚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用指腹捏了捏她小腿正中间的乌青,有些不解:“这里是怎么伤的?”
“磕着桌角了……”了了一口糖水也喝不下去了,扭捏着商量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裴河宴抬眸看了她一眼,问:“不是你要说心得的吗?”
她那会故意撒娇,耳鬓厮磨的,就没想后果?
了了:“……”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心得,只剩下窒息了。
裴河宴将药油倒至掌心,微微搓热后,覆上她的小腿,缓缓揉开。
手下触感细腻,是他不曾抚触过的属于女孩的皮肤。
他微敛目,屏空思绪,专注地将她腿上的淤青揉开。他原是怕跪香会给她膝盖留下淤堵,左右无事,就用药油推按两下,让她不至于挂上乌青。结果撩开裤腿,膝盖看着没什么,倒是小腿上,不是磕了桌脚就是碰了门框。她皮肤又白,即便是在脚踝上,因他方才稍用力了些,此刻还留着掐握的红印子。
“明日,我让僧值给你单独布置功课。”他抬眼看了看她,在她说话之前,先一步解释道:“有些功课体验过一遍就够了,你又不出家,没必要事事循规蹈矩。给你布置些于你有用的,才不算白修行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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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若是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这样的功课,她确实会感到枯燥。
“但是早晚课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更改不了。”他怕了了产生期待,提前说道:“晨起诵经意为警觉,一天的起始不该是庸碌无为的,而是要从坚持修持做起。暮至念诵意为省忏,省今日之过,忏今日之悔。有所总结才能深明每日所得,才能更好的修行自身,提高修养。”
佛法浩渺,各人有各人的参悟之法。能多花些时间窥醒自身,才能提升能量,自我成就。
他虽心疼了了,但更希望了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可以有所心得,有所感悟。
人的阅历是靠不断的遭遇困境慢慢积累的,少年时跌跌撞撞,青年时懵懵懂懂,只有阅历千帆,遍尝苦砾,才能逐渐从容。
谁也无法代替别人成长,就如道理也是。直给的经验仍需她一遍遍的蹚水过河才能刻入骨髓记忆深刻。
“我知道的。”了了回视着裴河宴,“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安心。”
他和了致生一样,会提前替她窥探好风险,能到她面前的选择全是他们遍遍思虑重重把关后的最优选。也许她不会很直接地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可她一定会有所成长,有所获致。
——
这一晚,困极了的了了一夜好梦。
裴河宴等着隔壁熄了灯,这才放下帷帐,安心入睡。
夜深后,山林的风阵阵拂入小院,将竹篱和院门摇得哗啦作响。
裴河宴自床幔中睁开眼,侧耳细听了听屋外的动静。
风声一阵急过一阵,也许是吹落了屋瓦,有东西掉落,发出了窸窣脆响。
他翻了个身,拥着薄被重新入睡。
几息后,他困意倦浓,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深海之前,门扉被轻轻叩响。
他的院子不常有人来,更遑论深夜。
他掀了掀眼帘,短暂清醒后,便不再理会。谁知道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是摄精还是夺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搭理,它自会知趣离开。
这个念头刚落下,某个记忆碎片忽然从他眼前掠过。
不对……了了就住在他隔壁。
他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门口的敲门声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响起,同时还伴随着了了的低声啜泣,从门缝中清晰地透出。
“小师父……”她似哽咽了一声,轻轻呜咽着靠着他紧闭的大门坐了下来。
裴河宴再无法冷静思考,他起身,只披了一件素白的外袍,就匆匆前去开门。
门锁打开的瞬间,原本倚着门盘坐的了了顷刻间仰头看来。她眼里犹带着泪意,我见犹怜地将披在身上的薄被紧紧地掩在胸前。
“怎么了?”他蹲下身,伸手去擦拭她的眼角。
指尖滚滚的湿润追逐而下,她头发微乱,连鬓角的那缕发丝含在了嘴唇之间也未曾察觉。她依偎上来,披在肩侧的披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而下,松松垮垮地堆在她瓷白的手臂上。
裴河宴呼吸一顿,迟疑了片刻,才将她抱紧。他的手心覆在她细腻瓷滑的肩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低声安抚:“做噩梦了?”
她埋在他的怀中,可怜巴巴地点头:“我梦见……梦见老了。”
裴河宴微微蹙眉,怜惜地将她拥得更紧。
“我追着他想让他留下来,可不小心踩空了,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尽头的火海里。”她啜泣着,微微发抖:“我怎么也爬不出来,每次刚看见希望就又重新摔回去。”
“没事了。”他揽住了了抱起,将她送回房间:“等你睡着我再走。”
他想看一眼时间,可四下环顾,没找到任何钟表。他只能作罢,哄着她先睡。
了了蜷缩在床上,遮蚊的床幔自顶帘上垂落,薄薄的一层纱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朦胧又遥远。
风从敞开的窗框内吹入,他刚想起身关窗,原本呼吸轻浅的人忽然叫住他:“裴河宴。”
他站定,回头望去:“我去关个窗。”
“不要管它。”她娇嗔了一声,“你就坐在这陪我。”
裴河宴看了眼窗,如她所愿,没再管它,任由那山风将帷帐吹得如叠翼的蝴蝶,飘飘欲飞。
林中的山雾缓缓漫了过来,他视野里渐渐被山雾笼罩,似掉入了云海中,周身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妄起来。
他拧眉沉思,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超出寻常的不对劲。
但没等他深想,他不经意地扫回帷帐时,床上似空空如也,并没有了了的身影。他心中一惊,乱到无暇旁顾,只手撩开了帷帐,探身看去。
床上一层薄被拥拥叠叠,确实没有了了的身影。
“了了?”他那层心悸尚未缓过,刚要掉头出去找她,也没在乎眼前发生的、所见的有多不合乎情理。可没等他转身,藏在光影暗角中的了了低笑了一声,如蛇般妖娆缠上。
她环过他的脖颈,将脸贴到他面前,那双他爱极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林中晨雾中忽然跃出的麋鹿,透过光,透过满山翠绿,灼灼地看着他:“你在找我吗?”
她披在肩上的不知是披肩还是薄衫已经滑落至腰际,她赤裸的肩臂环住他,不容挣脱地将自己与他贴紧:“你在想我对不对?”
她低声的呢喃着,唇印在他的脸侧,唇角……正要咬住他的嘴唇时,他扬声喊住了她:“了了。”
她疑惑的轻轻的“嗯”了一声,停下来看着他。
“三点就要起了,你该睡了。”他无法推开她,尽最大的努力,全部的克制也只能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停在最后一刻。
她没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又是他打开门时瞧见的委屈可怜的模样。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害怕我?”
裴河宴嘴唇紧抿,无法发出任何一声。
“不害怕我……那就是怕佛祖?”她眼波轻转,似笑非笑,“可是你都亲过我了啊,祂再看见一次又有什么关系?祂连苍生都管不过来,哪有空管祂的信徒是否在情爱。”
“了了。”他艰难地叫出她的名字:“不可以这么说。”
她很听话,确实不说了。只是勾在他颈后的手猝不及防地收紧,将他从床沿拉入帷帐之中。
他狼狈不堪地勾带着帷帐卷入床帐之内,撕裂的裂帛声似某个信号一般,她将他反制在身下,跪伏在他身侧,低下头,与他对视着。
他大汗淋漓,喉结滚动,双手压根不敢触碰她身上任何一处。
他就说吧,打开门后,谁知门后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
他回想起夜晚时,他指腹揉捏下的纤细的腿。她的腿形很漂亮,不是那种干瘦枯槁的,而是充满了力量与线条。在他掌下,有蓬勃的活力与弹性。
她似乎喜欢极了他挣扎忍耐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跪伏着,肩膀轻耸,腰部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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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臀部挺翘。赤着的双脚挨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磨蹭着:“那你觉得,我是来勾魂的还是来摄魄的?又或许……我还另有所图呢?”
她的目光从他敞开的胸口一路往下,缓缓停住。
只这简单的停顿,欲语还休,妩媚异常。
他紧紧闭眼,险些走火入魔:“吾佛慈悲。”
“谅弟子无状,虚生性念。起念生心,无尔尔矣。”
第一百零三章
凌晨三点,更鼓声准时响起。
了了被吵醒时,望着窗外毫无亮色的天空,发了一会愣。
银河正悬在夜空的正上方,逶迤着它缀满星河的裙摆,缓慢斗移。
正常来说,银河是肉眼很难捕捉到的。只有在天气状况特别良好的情况下,再满足光污染低,夜空可见度高的客观条件,才能看清银河的星团。
可了了一睁眼看见的银河,不仅星光密集且边缘十分清晰。也不知这种星象在天文和玄学的角度上是否另有什么说法。
她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遗憾自己的知识储备量跟不上环境所需。再不然,她此刻能有个相机也行啊。
怕裴河宴等久了,她没再漫无边际地畅想下去,很快起身,洗漱换衣。
刷牙时,她握着牙杯,边刷边走到窗口踩点。她刚才就觉得这个窗口位置甚好,往外看一览无余,除了远山墨影外,别无遮挡。
这要是架个三脚架,不仅前景有了,银河的悬挂角度也刚刚好尽收眼底,到时候延时摄影一拍,再给照片调个色调,拉满参数,那不得美绝了?
她心里盘算着得找一天把相机背来,高低得给了致生拍点新鲜热乎的星空云海烧过去。
老了被困在医院没法离开时都还在惦记南啻的星空,他收到照片后,说不准得换片天空惦记着了。
她想着想着,先把自己逗乐了,凌晨被撬起来的起床气一扫而空。
她麻利的收拾好,在院子门口等裴河宴。等了许久,久到更声都快打第三遍时,也没见着裴河宴的半个人影。
总不能是等不及她磨蹭就提前走了吧?
不应该啊……
她踌躇良久,往回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抬起手,轻叩了叩门扉:“小师父?”
“裴河宴?”
“你醒了吗?”
一连三句,屋内都无人理会。
了了心中忐忑,又凑近了些敲了敲门:“你……还在房间里吗?已经三点了。”
她敲完,停下来听了听动静。
整个山野寂静得连夜风也停了,过分的安静令她心中逐渐滋生出恐惧。她从他可能发烧到神志不清想到了半夜猝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时,屋内终于有了丝回应。
他声音暗哑,像是大梦初醒,又像久病终愈,带了丝脆弱的苍白和无力的沙哑:“你先去吧,我让了拙来接你了。”
“你怎么了?”了了越发不放心:“不舒服吗?”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
屋内重新安静了片刻,隔着一层木门,了了听见他起身时床板轻轻吱呀了一声。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没过多久,他打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黑色的睡袍松松垮垮地缠系在腰间,露出了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膛。
房门并没有全部敞开,他只开了一半,开门的手还落在门锁上,轻轻带住。
了了微微愕然,她借着廊下壁灯的灯光打量了他一眼。
他面色微有些潮红,可额间又满是冷汗,嘴唇甚至干燥到有些苍白,一脸病容。
裴河宴把手中握着的那支手电递给她:“下山看着路,别踏空台阶。”
了了懵懵地接过来:“你没事吗?”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探他的体温,可刚抬起手,就在他凝视的目光下微微顿住。他眼神里的幽亮像是一扇敞开在冥府之路上的大门,深不见底。
他像是才发现自己的情绪没有收好,垂眸敛目,不再看着她:“我没事,了拙已经来了,你先去大殿,我晚些再来。”
见他并不想多言,了了没再问,低声应了好,又看了他两眼,这才先下了山。
裴河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这才掩上门,走回了房间内。那半扇未开的门笼里,遮掩住了被卷在身下因受重力而瞬间撕裂的帷帐,以及被角垂落在地,凌乱不堪的床铺。
他俯身,将被子拎起,扔回床榻。
饶是他自己看着眼前的凌杂混乱也难免觉得头疼,他在床沿静坐了片刻,待思绪沉静下来,他拎起干净的云袍,走入浴室。
——
了了在山上耽搁了一会,险些迟到。
了拙领着她进入佛殿时,师兄们俱已站好,等候敲磐。
她前脚刚踏进殿内,后脚三更钟声便紧接着敲响。门口手持香板规戒的僧人瞧来了一眼,仅那一眼,了了后颈微麻,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没有真的迟到。
了拙也是松了口气,两人站好后,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脑袋。
了了见状,压低了声问他:“我们要是迟到了,真的会被打手心吗?”
了拙摇了摇头:“不会真的打你,但会受罚。”
不过也分情节轻重,类似了了这种刚来没两天的,师兄们都会宽容一些,给予改正的机会。可如果了了是真的贪睡迟到,屡次不改的,那手板就有可能真的落下了。
眼下,早课即将开始,了拙不便再多说什么,低声叮嘱了一句“结束了再说”便没再和了了闲话。
他现在也是满肚子的疑问,尚不清楚状况就被裴河宴叫去接了了。本以为是两人吵架了,可路上他旁敲侧击了几l句,听了了的回答,似乎又与两人的私情无关。
不过左右事不关己,他便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
裴河宴缺了一整节早课,直到斋堂放了早粥,了了也没瞧见他的身影。
她倒是想发条微信问问,可出门太匆忙,手机留在了房间里没能带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她今日的功课还是和香客们一样——打坐、抄经、跟随寺内的师父修剪花坛。
领功课时,需在名册上登记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了了登记完被僧值多瞧了两眼。
僧值不紧不慢的,提醒她道:“今日法会过后,会有方丈在法堂坐禅授课,给新来的香客或修士们答疑解惑,可以过去听一听。”
了了应了声好,和师兄道过谢,便领着自己的功课出了斋堂。
每日发布功课的纸张都是寺内师父们亲手做的古法经书纸,稍微粗糙些的,纸张内还含有未槌化的植物纤维,摸上去既劲道又富含纹理。
了了很喜欢这种书写起来有些微粗粝感的纸张,正等着什么时候能赶上一波古法造纸的功课。
周一的法会时间较长,了了先去了经室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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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项功课做完,殿内当职的师父都会用印章在功课后盖上个人的印戳,以示功课完成。待一日事毕,晚课时要将记着功课的经书纸交给当日的僧值,由他检查后收录至香客或居士们的禅修小记中,装订成册。再在禅修日程全部结束后,返送给修士留作纪念。
了了刚得知功课盖印戳还有这个作用时,干活都有劲了不少。
待盖完章,她把功课纸小心地放入布袋内,前往法堂。
了了过去时,法会刚散。殿内的小沙弥将板凳蒲团重新摆放,方便方丈给香客们传课授业。
面向新客的讲解授课通常都不会太深奥,了了也不怕听不懂浪费彼此时间,待法堂布置完毕,就和早已前来等候的各位香客一起,寻了个位置坐下。
但出乎意外的,来讲课的方丈,竟是过云师祖。
很显然,他是一时兴起,连安排法堂的僧值也意外得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新香客们起初并不知道过云授课的含金量有多高,直到越来越多的修士和云水僧们听到消息,蜂拥而来,将法堂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才清晰直观地明白这位隐世已久的高僧会出现在这是有多么难得。
“老衲今日是替圆觉来给众多新香客答疑解惑的,诸位已入法门的僧众可旁听但不可岔言,以免乱了课堂秩序。有什么要与老衲探讨的待此课间结束后,再留下予问。”过云说完前言,和蔼一笑,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新香客们最感兴趣的不是僧人的日常修行就是禅修是否真的可以积攒功德,在佛祖座下留个一星半点的印子,好在日后平顺如意一些。
过云从早课诵经的意义说到为何吃斋饭要先“五观”,一直讲解到晚课。佛家的道理和典故从古溯今,可说的太多太多。
他不仅没觉得新香客问的问题太浅显,解答时还会耐心做延展。比如:“五观思想”中的五观到底是思量什么。观食是思粮食来之不易,不得浪费。那观心呢?到底要如何自观?
梵音寺的僧人吃的都是自己春播秋种的粮食,自己开辟的农田,自己播撒的蔬菜种子。一亩田一担水,从不假借农户之手。
无论是脱粒还是晒谷,十月水稻收成时,只要香客来梵音寺,基本都能看见寺内的僧人用草席赤晒稻谷,铺在罗汉堂偌大的场地外。
说到这些,就难免要衍生至修行。
修行并不是僧客的专属,连吃饭都能是一种修行,何况其余。
“好好念书是,认真工作也是,孝敬父母是,稳定情绪也是。要给自己规戒,要自律持戒,这里的‘戒’并非是指我们僧人的戒律清规,而是一切融入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课上完,过云还留了些时间让香客们提问。
有问经咒怎么发音的,有念经咒让过云纠正教学的,这些问题一个个草率的让一众旁听的僧客们扼腕到忍不住挠头。
浪费啊!实在是太浪费了!
裴河宴来时,法堂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跟包饺子似的包圆了。侧门处守着的是班首和悦众,见他来,自行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他原本只想在外头等了了下课,可见大家如此谦让客气,只能顺着僧众们让出的路走入法堂内。
了了没看见他,她听得认真,几l乎是一个字都不想错漏。
过云法师讲解时循循善诱,遇到有些香客在一个问题上钻死胡同的,他也不急着与人辩论。他会耐心的先听香客如何想、如何说,再用一种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将道理讲通。
裴河宴的说话方式几l乎就与过云如出一辙。
当初她不爱惜笔墨书本,他也不是直接呵斥训责,而是先给她讲了拂宴法师的故事,令她自己豁然开悟,深省自亏。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对历史深感兴趣。
相比有些年轻小辈不喜欢长辈尊者常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指点唠叨,了了却是很喜欢的。也许当下她并不能将那段感悟与经验彻底消化,可遇到类似的事,或走到相似的岔路上时,这些曾过耳的风就会推着她选择正确的方向,免入歧途。
了了选座位时,选了最后排的外缘位置。
裴河宴进法堂后,都没费劲找,身前就是她。她双腿盘膝,坐姿很是随意,听累了还用手支着下巴,以防脖子负累。
一众人里,就属她,最慵懒自在。
第一百零四章
许是这次机会太难得,以往一上课就期盼着下课的香众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提问不止,压根不给过云法师说下课的机会。就连法堂的当值师兄出来主持了几次场面,催促众人去斋堂用饭,也无人理会。
眼看着法堂外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裴河宴为避免现场秩序混乱,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提前与守在侧门处的班首和悦众商量,先将外围不明所以单纯只是看人多来凑热闹的香客疏散,又调派了临近的沙弥和师兄前来守住入口,不允许香客再进入法堂。
类似这等场面,在观音寿诞或重大法会举办时经常出现,一众僧客应对有序,很快便将出入口疏通一空,留待通行。
做完这些,裴河宴回到法堂内,与当值的僧值窃语了几句,确保不会出现意外状况后,这才回到了了身后,重新站定。
了了这会终于发现了他,要不是还没下课,她险些直接在法堂上站起。
她移着自己座下的莲花蒲团往后轻挪了挪,挨住他的脚边。
座上的过云瞧见底下了了的小动作,侧目微微一瞥。后者十分警觉的立刻停住不动,还摆出了一副正在凝神思索的模样。
裴河宴忍不住微哂,耐心地陪着她等待下课。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前排坐着的香客们刚刚站起,后排虎视眈眈的僧众们就已经一拥而上,求知若渴地将过云法师彻底包围。
了了压根没料到会有如此阵势,还没走向出口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推挤着往后方裹挟了几步。
她下意识向裴河宴伸出了手。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是在哪里发生过一般,雪花般缭乱的碎片极为迅速的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像是旧时光里匆匆跳过的一帧,她还没回过味来,就已经彻底翻篇,湮没在了庞杂的岁月之中。
裴河宴早料到会如此,眼疾手快地牵了她一把,将她从逆行的僧客中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两人身后就是法堂大殿内的梁柱,仍在往前拥的僧客皆会绕避此处障碍,向两侧通行。裴河宴将了了推至柱后,两人站在法堂内,犹如静止了一般,身旁全是前行或后撤的人流。
了了看着眼前的这副架势,心有余悸。
她上回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在某个歌手的演唱会上,主办方未能事先安排好维护秩序的人手,检票口一度拥挤到水泄不通,那道通行的口子就像是骤然结扎的绳结口袋,挤囊到连一颗沙粒都难以通过。
等着人少了些,裴河宴才歪了歪头,示意了了跟他出来。
直到站在了法堂外的树荫下,了了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真是险些被挤成了肉饼。
“还好?”裴河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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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了了回头看了眼纷纷拥拥的法堂,“师祖今天还能出来吗?”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往回看了一眼,笑道:“不用担心他,他有的是办法脱身。”
离午斋开餐已没多久了,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斋堂:“趁大家都在这,今天的斋堂能清净不少。”
梵音寺的素斋是对香客开放的。
早粥时还好,山门刚开,上山的香客少,大家都想赶早烧香,几乎没有香客会去斋堂吃早饭。再加上早膳种类简陋,一般想要体验下寺庙素斋的都不会选择寡淡的早粥。
但从午饭开始,斋堂的素食就全靠抢了,游客排成的长队有时候比寺里的僧人人数还要多的多。了了就曾见过斋堂的大师父把锅铲都抡冒烟了,排队的游客还是饿得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
今日的午膳是素面,来得早,师父给的浇头也多。了了一看这分量,连素包都没敢拿,生怕吃不完浪费了,要被发配到后厨帮忙洗碗。
裴河宴吃得快,一碗素面见了底,了了才吃到一半。
他坐着等了会,才想起来问她:“今天都有什么功课?”
了了把写着功课的经书纸拿给他:“我就剩打坐和修剪花艺了。”
裴河宴看了一眼,将纸折回递给她:“那吃完饭,跟我走吧,去佛堂打坐。”
了了没异议,她挑拣着浇头,把吸满了汤汁的面筋喂进嘴里。
裴河宴见她碗头的木耳越堆越多,微蹙了蹙眉。方才没留意,现在看着她吃,才发现她的筷子是会转弯的,一碰到木耳就绕着道走。
“不爱吃木耳?”裴河宴明知故问。
了了眉头都快打结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
这么听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她堆在碗头的木耳一个一个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午间有些闷热,斋堂的窗户全部打开,也没过一丝山风。
了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他帮她吃了她不爱吃的木耳,耳朵至脖颈皆热得发烫。
虽然这还不到剩饭的程度,可沾过她的筷子,被她剔来挑去的,也实在算不上清白。她对这种仅限于情侣之间的亲密,尚还有些不太适应,扒着碗沿偷瞧了他两眼。
被他发现后,了了连耳尖也红透了,彻底不敢看他。
她这副模样顺利勾起了裴河宴对昨晚那个荒诞梦境的记忆,他垂眸看着碗里的木耳,从未觉得等待有如此难熬。
——
午后,裴河宴带了了去了佛堂。
佛堂位置偏僻,鲜少会有香客走到此处。
正值午休,佛堂当值的僧人添过灯油后,便先回了群房休息。
裴河宴将佛龛前供奉水果和香火的桌面用掸尘清理干净,又点了三支清香插入香坛内。
了了已经选了一个莲花座盘膝坐下,打坐的时间为一炷香起,待三支清香燃完,她便能盖上印戳,去罗汉堂找伺弄花艺的师父做最后一个功课。
她闭着眼,养精蓄锐。
没有视觉的时候,听力会格外敏锐一些。她听见佛堂殿旁的门窗被推开,又用木条支起的声音。
光线涌入,即便她闭着眼,眼皮上的光圈也明亮了不少。
随即,身旁的蒲团被人轻轻调整了一下,耳边一阵气流波动引起的风拂过又静止,了了感觉到裴河宴在她身侧坐下。
他同样闭目,轻诵了几篇早课上诵念的经文。
天气炎热,了了不动也觉得屋外的热气烘烫着在往佛堂内钻。
她心内烦躁,正蠢蠢欲动时,他诵经的声音如佛印一般镇压而下。起初,语速还是不疾不徐的,但慢慢的,他语速变快,了了逐渐听不懂拗口的经文,只能自得其乐地去捕捉他低沉好听的声线引起的胸腔共振。
禅修才过了两天,却漫长得像是熬不过去一般。
早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天,至日落时,已令她疲惫得像是过去了两日甚至更久。
如果在山中清修如此枯燥难熬,他是怎么做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未改初心的?
她想着想着,意识困入了深海,沉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水之中。
裴河宴诵经的声音忽然一停,他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了了即将栽向地面的额头。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见她睡得正沉,到底没叫醒她,而是托住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两日起得这么早,哪够她睡的。
他抬眼看了看佛堂之上的佛像,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眼冥想。
她侧着脸枕靠着他的大腿,呼出的鼻息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如若无物阻隔,一息一缕清晰地像是就覆在他的耳边。
裴河宴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定神。
片刻后,他心烦地睁开眼,低头看她……他从不知他的定力竟如此之差。
而他膝上,睡得无知无觉,半分不知自己烦人的了了因睡梦正酣,还发出了几声轻轻的鼾睡声,呼噜呼噜的像只餍足的猫,压根不管旁人喜恶。
裴河宴轻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一息过,相安无事。
两息后,他扬手,将云纱的宽袖盖在了她脸上。
至此,整个世界彻底清净。
——
了了这一觉,直接睡过了两炷香。她在下午暴雨前的雷声中惊醒,醒来坐起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她压根没想自己是如何能安稳睡了这么久的。
一瞧见外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连声说着糟糕,连印戳都忘记让裴河宴盖了,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罗汉堂。
闷了整日的雷雨,不等她赶到目的地。半途时,就将她困在了廊下。那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将她的火急火燎尽数浇透。
她被迫等待雨停。
停在廊下避雨时,了了才发现自己路过了地藏殿。
地藏殿内供着了致生的往生牌位以及她的延生牌,她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上两眼时,从殿内迎出了一位小沙弥,对她鞠躬行礼后,伸手做请:“老祖请女施主进殿说话。”
“老祖?”了了意外。
梵音寺传承深厚,得道高僧不知凡几,她虽第一时间想到了过云法师,却不敢确信。直到沙弥点点头,再次做请,了了这才迈入殿内。
过云正在偏殿的书案上落写需供奉的牌位,说是偏殿,但这里放置了不少书册案几,瞧着更像是一间办公室。
小沙弥引着她入座,又在奉上一杯清茶后,退出了偏殿,留两人说话。
过云提笔蘸墨,凝神写完了一张往生牌位后,搁下笔,将牌位上的墨迹晾干,这才抬眼看向了了:“几年前,老衲也是坐在这写下了你父亲和你的名字。”
他见了了的表情不算太意外,便明白她早就知道了。他和了了并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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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话要说,只是刚才抬眼看向殿外时,见她在廊上避雨,这才让小沙弥把人叫了进来。
“师祖还要写这些吗?”了了问。
她这语气就跟“你都退休了怎么还被返聘了”一样,充满了疑惑不解。
“闲不住,谁日日念经也会觉得枯燥的。”他年岁大了以后,于佛雕一事上力不从心,便再也没碰过。没了喜好解闷,日子确实有点无聊。
左右无事,过云与她闲聊道:“你这壁画,是出于喜欢,自愿跟你父亲学的,还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不得不学?”
“当然是因为喜欢。”
“那挺好,喜欢才能长久。”过云又问:“你后来再没去过南啻?”
了了点头,语气里不乏遗憾:“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这好解决。”他把墨迹干了的牌位叠到一处,重新提笔:“你要是想去,我愿意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他这满眼和乐,宠爱小辈的模样令了了逐渐有些看不懂。她捧着茶杯,寻思良久,终问道:“师祖,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吗?”
过云还以为她还要一段时间才敢开口问他,他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往生牌位写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你?”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虽还不至锋利,但隐约已让人感觉到了藏在话中的不满。
了了没自作聪明,无论是自我吹捧抬高身价还是自谦自贬,都不讨喜。她思索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得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过云轻笑了一声,虽卸下了故意表露出的严厉,但也没如她愿的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还未到,说这些为时尚早。
“原本三日后就是他的还俗仪式,他说暂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略停顿了几秒,看着了了,说:“他不想你亲眼看着他,脱下僧衣。”
第一百零五章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朱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发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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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