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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 北倾 35879 字 9个月前

她想的好好的,可架不住他上车后就开始询问老了的情况。

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别过脸看着窗外,泣不成声。后来可能是觉得哭都哭了,懒得再装,索性痛快地哭上一场。

那一晚的战场,堆满了给她擦眼泪的纸巾。

她是真不知道楼峋把那晚铭记于心,是不是因为心疼他的那盒纸巾。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有同情弱小的圣人心态?”了了重新拿起筷子,剔鱼肉吃。像今晚这样的好日子,她接下来可有一个月享受不着了。

“没有。”楼峋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哪都算不上弱小。”

能陪着亲人度过无数个痛苦的日夜,能眼睁睁看着他挣扎求生却始终不曾放弃,能扛住看不到曙光的绝望长达数年的人,哪会和弱小沾得上边?

这个回答,倒是让了了笑了出来。

楼峋觉得她无比强大,可裴河宴却总觉得她有死志,不好好生活。他们眼里的她,像是完全分裂的两个人。

也不知道她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那延生牌位管不管用。

餐后甜品被服务生端了上来,因是餐厅刚上的新品,服务生多停留了一会做了个简短的介绍。介绍完,还十分殷切的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了了,无声的催促着她品尝。

了了被对方用这种眼神锁住,被迫改了下一口吃牛肉的打算,拿起勺子品尝了一口布丁。她一向喜欢布丁细密甜稠的口感,这个乌龙茶布丁,混了淡淡的茶香,不仅中和了布丁的甜味,风味独特,还有一种很解腻的清香,确实不错。

服务生见她喜欢,得寸进尺道:“我们现在有一个活动,拍照发朋友圈可以直接免价这款乌龙茶布丁。不需要好友点赞,也没有别的附加条件。”他说完,悄悄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您离店就可以删除了。”

楼峋本想阻止服务生的推销,可了了一听甜品可以免单,立刻兴致勃勃地在对方的指点下,拍照发了朋友圈。

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等服务生离开,刚才的话题已经被彻底打断,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重新提起。

——

楼峋送了了回到民宿,看着她进屋,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后,才掉头离开。

了了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渐行渐远,这才掀开窗帘走到阳台上。

楼峋的车在山道上已经模糊的只剩下两盏车灯,她目送着那个车辆,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并非没在了了心中激起过涟漪,只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与楼峋有除朋友之外的发展。

事实上,在今天以前,她一直以为楼峋和她想的一样。

他从未向了了透露过他的家庭情况,也从未对了了说起过他的感情状况,光是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也没有兴趣想和了了有近一步的发展。否则这么多年,早该有所行动了,不会等到现在。

至于涟漪……他陪她经历过了致生的最后阶段,帮她送了老了最后一程,光是这份情谊,她这辈子都会记着他的恩。

——

一个星期内打了两场直球,了了累得不行。

洗完澡刚准备睡觉,手机还没放下,微信先进了一条消息。

是楼峋的。

楼峋:我到酒店了。

了了看了两眼,在回与不回间犹豫时,他又发了一句:今晚吃的开心吗?

“餐厅很不错。”了了回复。

怕聊起来没完没了,她赶紧补了一句:“吃得太满足,已经感觉到困了。你明天回去还要收拾行李吧,回程一路顺风。”

了了发完,丢掉手机,翻身搂住被子,把脸埋进去。

可今夜,周公似乎很不待见她。她刚想开始酝酿睡意,微信连着噔噔噔,噔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聊天欲这么旺盛。

她叹了口气,捡回手机看了一眼。

了无转发了她朋友圈的那张图片,问道:这是什么!看着好好吃!

了了对他总是很有耐心,不如应付楼峋时的若即若离,立刻回道:乌龙茶布丁,味道很不错。你下回来洛迦山,我带你去吃。

说完,又不确定他们和尚能不能吃甜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能吃吧?

了无:把菩萨的眼睛蒙上,应该是可以的,嘻嘻。

嘻嘻你个头……

了了翻了个白眼,点开另一个聊天框。

意外的是,竟不是楼峋,而是裴河宴。

两人刚加了微信没多久,聊天框里清清白白的,只有那日在藏经阁的画廊下,她发过几条询问,后来也因为她直接上了楼,裴河宴就没再回复。

回来后,虽然说不上闹脾气,可了了确实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没再主动和他联系。

就耗呗,反正她还小。

裴河宴是来问她,接不接受晚餐回到禅院吃。

了了记得之前了无有和她说过斋饭是在云来峰的五观斋吃,现在怎么变动了?

她问完,等了一会,裴河宴才回复:五观斋只提供午膳。

了了:那你之前和了无都在哪吃的?

裴河宴:过午不食,一般都是饿着。

了了一个翻身坐起,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无那体格,怎么看都不像是过午不食的啊。

裴河宴笑道:他不是,他是天一黑就到处吃。

这话说的,了了都分辨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逗她玩。

了了:我都可以,不挑。

再说了,真忙起来,她可能也得过午不食了。在哪吃,吃什么,对她来说也没太大区别了。

裴河宴:嗯。

他发完,摩挲着手机,将手机放在了膝上。

摇椅轻轻地摇晃着,他从屋内的落地窗往外看去。今晚的月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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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薄薄的一层雾,被海风吹了两下,便散得一干二净。

唯独不美的,是月光太甚,掩盖住了星辉。

他这会有些后悔,当初把事安排得太井井有条,现在想找些话题都找不着。

就在了了默认他们的聊天已经结束时,手机微震。

裴河宴说:你……愿意理我了?

第六十六章

裴河宴虽然不太在乎人情世故,对社交往来也不热衷,但并不是迟钝不知。相反,因为他工作的特性,他很擅长去分析细微的表情,揣摩情绪。

他可以很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心情。这一点,了了很早就发现了。

她没想否认,只是斟酌着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就凭他上次的表现和处理反应,她有点脾气也挺正常吧?

她不想显得自己小气计较,并且考虑到她的脾气由来也有些站不住脚,思忖再三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自暴自弃地丢了手机,卷上被子睡觉。

也不怪她束手束脚,主要还是因为了了摸不透裴河宴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是成年人,早过了今天说喜欢,明天在一起,后天就分手的不成熟时期。她是这样,那裴河宴更是。

了了知道,他一定是有自己不知道的顾虑和思量。这一点若是无法解决,任她再主动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只是给彼此平添烦恼罢了。

——

她睡着了,裴河宴却没睡。

手机屏幕熄了数次,直到零点,他终于不再等。起身走到书房,揿亮台灯,把用湿巾覆着的细泥拿出来取用。

捏小像不需要绘粉本,胎泥在他手中就如天工造物,轻而易举。

塑出雏形后,他取了压光的工具,一点点将轮廓雕琢出来。

他的心不静。

和了了从梵音寺回来后,便一直纷乱如麻。即便睡着,也是夜深觉浅。根根烦思如剥茧成丝,汇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

无宴没能成佛,因为对啻蛮妄动情思。

拂宴亦没能成佛。他心动不自知,既违了佛愿又亏欠了昭和,悔恨终生。

师父的那一句“你还想入我佛门吗”犹在耳边,他忽然懂了为什么说他业力未清,尘缘未了,不得归入寺中名牒,而是只能作为俗家弟子行走在外。

可遇见了了,是注定好了的吗?

佛祖是将了了作为考验他是否能堪破红尘的试金石?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手中的压光工具忽然打滑,本有些钝的锥体却因用力过度,戳掠过正在雕琢的眼睛,刺破了他的指腹。

裴河宴还没感觉到疼,鲜血已经涌出,顺着他的掌心滴落在桌面上,很快汇成了一小股,将桌上备用的细泥彻底污染。

他看着面容损毁的泥像,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他捏的不是了了。

了无起夜去卫生间,开门出来时,远远看见书房里还亮着一盏台灯。他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看了过去。见是裴河宴,他还有些诧异。

“小师叔,你怎么还没睡?”说罢,了无脚尖一转就要过去。

裴河宴放下工具,面无波澜地抽了张纸巾将桌上的血迹擦干:“茶喝多了有些清醒,坐会就去睡了。”他不慌不忙,似随口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了无有问必答:“上厕所来着。”

裴河宴:“那你还不快去?”

了无往书房走的脚步一顿,小腹处的压力竟在这句话后隐隐有了提升和突破,他夹着腿,慌不择路:“哎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了无一走,裴河宴收拾了桌面和泥像,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回了房间。

夜深了,先睡吧。

——

周四傍晚,了了直接从普宁寺游步道的停车场出发,去重回岛。

途径昨晚的餐厅时,她特意进去打包了几份和尚能吃的甜品,带给了无和了拙。

这次来重回岛码头接她的,仍旧是了无。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了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即便知道了了特意给他买了小甜品,他也只是当下欢喜了片刻,随即又拧着眉头,苦大仇深。

“这是怎么了?”了了问道。

了无撅着嘴,语气低落:“我昨晚起夜把小师叔吓着了,小师叔的手上割了好长好深的一道口子。”

他边说边比划,形容之惨烈,令了了听了都忍不住皱眉:“这么长的伤口?”

了无自责地点了点头:“我今早去收拾垃圾桶,发现里头丢了好多沾满血的纸巾,真不知道这伤口划的得有多深才能流这么多血!”

“那处理了吗?”

“处理了。”还是他亲手包的,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全方面防护!

两人说话间,车已启动。车辆过了减速带后,逐渐疾行。

司机先把了了送到目的地,了无帮她把工具箱提下车后,又重新回到了车上:“小师兄你先进去收拾下行李吧,我得去一趟隐食斋打包斋饭。小师叔伤了手,这两天都没法给我们做饭吃了。”

许是听见了院子里停车的动静,裴河宴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了无夸张地渲染他如何失血过多,受伤严重后,了了看裴河宴的面色似乎都比平时苍白了一些。

“来了?”他迎上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工具箱,和她并肩往院里走。

了了特意落后两步,去找他手上的伤口:“了无说你划伤了手,要紧吗?”

裴河宴看了眼包扎过度的左手,无奈道:“不要紧,是了无太紧张了。”

“他很自责。”

“跟他没有关系。”裴河宴说着,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就很微妙。

了了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总觉得他这一眼意有所指般。但……不至于吧,她不就是没回消息吗?

她干脆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我在昨晚的餐厅打包了几份甜品,可以待会饭后吃……厨房在哪?”

了了跟着裴河宴进屋,换过鞋,用眼神找了找厨房。

“需要放冰箱是吗?”他把工具箱放下,伸手去接她拎着的纸袋:“给我吧。”

他伸出手时,了了终于看清了他包扎过的伤口。纱布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笨拙又愚钝。一看就是了无的手笔。

纱布上隐隐透出了些血迹,似乎是伤口并没有止住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她递了一半的纸袋很迅速地撤了回来:“告诉我在哪吧,我去放。”

走几步路的事,裴河宴也不想在小事上和她僵持,干脆带着她去厨房熟悉一下。

放好甜品,他顺口把净水器饮水机以及一些常用的厨器设备给她做了使用讲解。包括一些公用设施里,茶叶储放在哪,她的专用杯子是哪个,书房里有哪些是她可以随意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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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了了意外的是,她的专用茶杯居然还是那一盏鹅黄色的汝窑茶杯。这是她在浮屠王塔时用过的,不曾想他不仅保留到现在,还带了过来。

裴河宴见了了没跟上来,回头找时,她仍在茶室。

她的目光落在那盏汝窑茶杯上,久久才问:“它是我之前用过的那个茶杯吧?”

了了伸手,将倒扣在茶盘上的茶杯拿起,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杯底。

她记得,有一次茶太烫,她拿时不小心,用指腹捏着杯口,结果烫了手又不敢丢下茶杯。是他发现,一把夺过杯盏,重重地丢在了茶盘上。杯底磕着茶盘凸起的边角,几乎蹭掉了一层底砂。

如今她摩挲着,仍是和当初一样微微粗粝的手感。

不用他回答,了了也能确定这就是她的茶杯。

她拿着茶杯看向了他,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对她而言会令她的内心产生多大的波澜。它几乎动摇了她且走且看的想法,想不顾一切地逼问他,强迫他,非要他点头为止。

然而这样的冲动不过一瞬,她很快冷静下来,将茶杯依样放回原处:“你留着它这么久?”

裴河宴还以为她是不喜欢,闻言,回道:“原先以为不会再见,已经收了起来。正好这次回去,想着你会用到,就带了过来。”

了了点点头,也是。

这个茶杯不便宜,按他们出家人节俭朴实的作风,怎么也不会随意丢弃一件没有损坏的器具,收起来确实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匠人,当初了了不爱惜书籍就被他引经据典告诫了一番,更别提茶盏这类他的喜爱用物。

只要是手工做的,就有匠魂。花了足够多心思和时间的东西,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你放心,我不会多想。”了了随意看了看。

上回来时,主要是看看她的房间有无缺漏,好及时补足。裴河宴没有带她熟悉其他区域的意思,她也有一种涉过安全边界的局促感,只想着走个过场就赶紧结束。

可或许是有过在酒店同住一间房的经历,又或许是在梵音寺时几乎捅破了窗户纸,她如今已经变得无所畏惧,左右是这样了,接受起来反而意外容易。

裴河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了了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类似退让妥协的话。他只是还没想清楚,需要一点时间去认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对他而言并不简单。

他不仅要割裂过去,抹掉自己二十多年的信仰与坚持,还要接纳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许,现实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棘手,可要做这个选择,无疑是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

他不想把风险转嫁给了了,也不愿意对命运示弱。

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必须尽快和了了聊一聊。

想到酒店,了了四处瞧了瞧,确认屋内没人,她才问道:“了无知道他上次给我们定了同一间房吗?”

刚拎着保温餐盒进来的了无,瞬间凝固。

他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一动不敢动。

啥玩意?他只定了一间房吗?

还没等他摸出手机确认一下,茶室内,裴河宴回答:“他应该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了无:“……”

怎么,要是他知道了,他两还想灭口嘛!

不行,他得赶紧告诉他师父!

第六十七章(捉虫)

了拙回来时,就见了无蹲在草丛旁滑手机,脚边还放了两栏隐食斋的餐盒。

他纳闷地看了眼里屋。连接院子和正厅的双推门敞开着,客厅里还有人影走动,显然不是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他上前,凑过脑袋:“你坐外头干什么?”

了无翻酒店预定记录翻得太专注,头顶忽然蒙上一层暗影,惊得他心脏狂跳。下意识仰头去看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翻进了草丛里。

院子里不少花花草草都是了拙来了之后亲手移种的,他眼睁睁看着刚重获生机的花草被了无一屁股砸得七零八落,天灵盖都快被掀炸了。

于是,仅一个瞬间,屋外便人仰马翻,鼠窜狼奔。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屋内二人的注意,裴河宴与了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只见了拙面红耳赤,激愤难当地在大声斥问,而了无满身破叶,昂首挺胸,一句不落地回声反驳。

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裴河宴看了一眼满地被压垮的花草,大致猜到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他蹙了蹙眉,走下短阶,先将地上的食盒递给跟上来的了了:“先拿去餐厅吧。”

了了应了声好,没多管闲事,接过餐盒就先进了屋。

她初来乍到的,虽然了拙和了无叫她一声小师兄,可她到底和他们不同,不能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她忍住好奇,进厨房拿了碗筷,将食盒一一取出,装碟摆盘。

院子里已经消停了,只剩下几l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

了了没刻意去听,忙完手上的事,又在厨房待了一会,眼见着院子里已经告一段落,这才面不改色的端着饭菜进了餐厅。

不得不说,了无和了拙这一架吵得还挺合时。他两别扭去了,了了也就不尴尬了。

她吃完饭,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端上桌:“没放牛奶也没放鸡蛋,安心吃。”

甜品原是她买来破冰用的,毕竟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周都要住在小院三四天,积累人缘处理好人际关系十分必要。

可了了没想到,她入住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样的大场面……这冰都没轮到她来破。

吃过饭,了了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她伸出去的手还没够着空碗,就被了无一把抢了过去:“小师兄你去歇着吧,这里我和了拙收拾就好。”

了了看了眼裴河宴,眼神询问。

后者微微颔首,淡声道:“梵音寺不养闲人,交给他们吧。”

了了顺势作罢,她开心地收回手,笑眯眯道:“那就辛苦二位师弟了。”

了无闷声摇头,避开了了的视线,叠了几l个空碗就埋头进了厨房。

了了纳闷地回头看了眼了无,他这落荒而逃……是几l个意思?

——

明天正式开工,了了打算睡前再将壁画素描一遍,练练手感。

她回屋后,先把昨天拿来的行李一一归置,又检查了一遍日常用品和画纸工具。房间里的画具储备齐全到几l乎用不着她自己带来的。

这待遇,明显已经超出他们的合作范畴了。她把桌上崭新的画笔收起,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开始临摹。

这一画,太专注,了了画完已经是深夜。

院外的灯都灭了几l盏,只留下刚刚好的照明。

她桌子都没收拾,先去洗了个澡。

楼峋说的没错,合住确实有些不方便。她最喜欢的睡衣是贴身的真丝材质,奶白的缎面贴着身体,能将她的曲线描绘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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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独居在民宿时,压根不用考虑会不会被人看见,或者有什么不妥。可住在这里,有不少公共区域,不仅睡衣要换件保守些的,就连平时的穿着都要考虑一二。

了了换完睡衣,有些嫌弃地撅了撅嘴。

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走出浴室,准备熄灯睡觉。刚坐上床,了了又觉口渴,只能端了杯子,去厨房倒水。

屋外的壁灯亮着,必经之路上的客厅也留了一盏照明,了了带出来的手电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她接好水往回走,经过客厅时,扭头往靠近院子的落地窗边看了一眼。

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长袍曳地,轻盈的薄纱被夜风吹鼓起,来回摆荡。

若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陡然发现暗处坐了一个人,高低得被吓上一跳。可了了噩梦做多了,惊吓阈值比常人高出太多,眼前这一幕比起地狱里的刀山火海压根算不得什么。

她停下来,分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师父?”

裴河宴转头看来,他坐起身时,掩在身上的薄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至膝上。他拧开手边的阅读灯,给她照明:“刚才看你去接水,怕突然说话吓着你就没叫你。”

既然打了招呼,不说上两句话再走,会显得没有礼貌。

了了端着水杯走过去,就近坐在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这个位置,视野较高。她一眼看去,一览无余。

裴河宴坐着的躺椅旁放着一个小茶几l,茶几l上有一杯水和一本书。显然,他刚才坐在这就是在看书。

她喝了口水,没话找话:“晚上看书伤眼睛。”

他一顿,将话还了回来:“晚上画画也伤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在画画?”了了诧异。

“你没拉窗帘。”裴河宴指了指院外,示意她看。即使只亮了一盏台灯,她房间的窗外也有一团区别于路灯照明的光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容易引起误会。真要避嫌,他完全可以敲门提醒或避入房间,坐在这里,像是特意要窥探她似的。

“我不是故意在这,我是习惯了在这里看书。”他特意解释。

这里的布置确实是一个读书角,了了没怀疑过什么。况且,裴河宴要是会有窥探女生的想法,她也不至于连两人的突破口在哪也找不着。

她没接这句话,转而问道:“你手上的伤换过药了吗?”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轻抬了抬手,看了伤口一眼:“不用换药吧,明天我就打算拆了。”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仅不美观,还有些碍事。”

他很不习惯。

“不是说伤口很深吗?”了了摇了摇头,对他这么潦草地对待自己,显得有些无奈:“医药箱在哪?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你坐着别动,我去拿。”裴河宴拎起膝上的薄毯扔在躺椅上,起身去拿医药箱。

他站起来,了了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敞开式的系带睡袍。系带随便打了个结,结扣松松垮垮的,随着他站起身,像是随时会松解开一般,危险极了。

裴河宴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指尖勾住腰间两侧的绳带微微拉紧,边重新系好边走向客厅。

了了的唇还抵着杯口,却完全忘记了喝水,就这么看着他走入灯光笼罩不到的地方。

半晌,她才状若无事地收回视线,心中腹诽:呔!睡衣色/诱这招竟然被他先用了。

裴河宴拿着医药箱回来时,松散的睡袍已经掩得端端正正。了了光是想着他在黑暗处将睡袍解开再严谨系好的画面,就有些想笑。

她的心情真是藏不住一点,崩了没三秒,看着他坐回躺椅,就忍不住弯起嘴唇笑了起来。

裴河宴打开医疗箱的手一顿,抬眼看着她。

了了被眼神警告,立刻憋了笑。

她随手把茶杯放到一旁的隔断餐柜上,在他面前屈膝半蹲下,先把原来的胶带扯开,将纱布轻轻拆下。

纱布沾了血,她不知道伤口的情形,拆得很是小心。越到里层她越是谨慎,可饶是动作再轻,里层微微有些嵌入伤口的纱布在剥离时,仍是将他扯疼了。

她抬眼看了看裴河宴。

他眉心微蹙,一声不吭,要不是手指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她都看不出他疼了。

“忍忍哦。”她轻声安抚着,手上动作麻利,取完纱布就消毒清创。伤口周围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后,了了才终于看清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

伤口的横截面很像是刀锋造成的,可刀划伤时,伤口的宽度不会这么粗糙。她仔细看了看,和他确认:“不是金属割伤吧?”

“是塑模的压光工具划伤的。”

他时常摆弄,所以了了对他的工具也算熟悉。她回忆了一下,那些工具并不算太锋利,但使用不当确实也很容易受伤。

她没再说话,取了纱布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

裴河宴默默看了片刻:“你处理伤口很熟练。”

“嗯。”了了点头:“老了为了当一个好爸爸,努力学习下厨,为了给我做顿饭,经常不是烫伤就是切菜划伤。”

说起了致生,她想起当时老了刚学下厨时闹出来的鸡飞狗跳,笑了笑:“结果,这么努力,后来还是经常点外卖。”

所以有些事,真得讲究点天分。

她的眼神里是回忆过往时才有的神采,温柔的,和煦的,想念的以及知道过往只是过往的理性。

他没有照顾病重之人的经验,也不知道明知要面对死亡却还要挣扎求生的心情是如何的。可他能想象她为了留住了致生,有多努力和矛盾。

他猜测过,连吟枝可能会在两年后不愿将了致生的文献交给了了。可他唯独没想过,连吟枝会直接放弃了了,任由她独自度过这么孤单的几l年。

他光是想着,便有些于心不忍:“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了了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忍耐,低着头,专注地将胶布贴好:“不辛苦啊,我挺有钱的。”

她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半眯的眼睛里全是明媚的笑意。

他忽然低了头,像是要透过她的双眼一路看进她心里。

了了一怔,她看着近在咫尺,再靠近一些就能触碰到的裴河宴,默默咽了咽口水,满脑子都是——这么近,要不要来一出霸王硬上弓啊!

第六十八章

想归想,真要这么做了了还是有些不敢。她的勇气只能支撑到她不躲避裴河宴的目光,坦然迎视。

她当然知道裴河宴说的“辛苦”是指什么,有些事过去太久,她已经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再想。

人类的躯体会在精神麻木时选择性地抛弃一些较为痛苦的记忆,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也会日渐遗忘痛苦的程度,来粉饰太平。只有在某个时间或者某件物品触发这段回忆时,才会本能地记起当时的痛彻心扉。

她已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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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差不多了,溃烂的腐肉已被剔除,正在重新长出新的血肉。

他似乎是确认了她这话并没有违心,稍稍后退了一些,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但她很乐意向裴河宴倾诉她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她从连吟枝把箱匣留给她开始说起,说到她给董氏祠堂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不仅因此声名鹊起赚了不少小钱,还接到了普宁寺四方塔壁画的订单。否则,他们还没有这么快遇到。

“如果不是接到普宁寺的壁画,你原本是想去做什么?”裴河宴问。

其实没有具体到下一步一定要做什么,就和她学期中途意外开始“打野”一样,很多事的发生虽有迹可循,但难以预料也无法操控。

“老了留给我的文献资料里有一部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完的,我想替他做完补录,然后编册成书。”

这部分工作,了了已经着手做了一半。只是现在工作繁忙,她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继续编写,只能暂且搁置。

“倒是好想法。”裴河宴笑了笑,没和了了说,她的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写书编纂的事对他而言有些难,他尝试了几次,都半途而废:“有需要可以找我,我这里这些年也留了不少底稿,估计你能用上。”

“好。”了了没跟他客气,爽快答应。

她说着说着,已经坐在了木板上。

了无还没来时,裴河宴一个人独居在这,除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重回岛的冬天因海风的原因,潮湿阴冷,连地板夹缝中都在冒着冷气。

重铺地暖太过奢侈,他便折中铺了厚厚的地毯。因脚感舒适,几个春秋下来,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已经开春,甚至即将入夏,他也只是将厚地毯换成了短绒,铺设的范围也从卧室、客厅缩小到了阅读角的这个躺椅下。

所以当了了坐在地板上时,即使裴河宴留意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披盖在自己膝上的薄毯盖到了她的腿上。

了了接受得很自然,她甚至在他坐起身,做掀起毛毯的个动作时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自觉地抬起了手,方便他给自己盖到腿上。

她这坦然接受的模样,颇有些自持可爱的小骄傲,倒逗得裴河宴一笑。

她小时候便这样,知道自己撒娇有用,有所求时便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她那双眼睛应该是更像连吟枝一些,只不过连吟枝的眼神太锋利,即便是毫无攻击性的眼型长在她脸上也变得野心勃勃。

不像他的了了,眼睛看上去总是湿润有光泽,闪闪发亮。

他忽然怕今晚结束得太早,意犹未尽,即便看出她有些说累了,仍是不急不缓地又抛出了一个话头:“如果你想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可你什么也没有收获,你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人生再去做些什么吗?”

了了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做的事做完,那就什么都不做了。我算过我的资产,算过通胀,就算我无所事事,只要不心血来潮去搞投资,不被骗财骗色,活到八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活到八十也太够够了,再老些她可能都不爱照镜子了。

她甚至还考虑过,肺癌这个病会不会基因遗传,但追溯了一下祖上,没听了致生说起过她哪位祖宗是肺癌过世的,也就老了比较倒霉,给摊上了。

一聊到躺平,了了就格外兴致勃勃:“我真给自己算过,二十五岁我怎么也该退休了,不然钱花不完。”

她物欲不高,顶多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不过玉石也算是中国人的顶级奢侈品了,翡翠上不封顶,和田玉也是好料难遇,价值不菲。

她嘴上说着她不缺钱,可真要买一个自己瞧得上的,想二十五岁退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裴河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会神情振奋,一会又精神萎靡的,他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脑门:“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容易被人惦记上。”

了了摸了摸额头,一脸被看扁了不甘:“我看上去有这么蠢吗?”

“那可说不准。”他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微微弯起。

她怎么会笨呢?

出门在外知道要钱货两讫,绝不平白受人恩惠。

毕业后就敢四处游历,有胆有识。不说这期间有没有吃过亏,又吃过多少教训,但警惕和小心肯定是不少的。

他垂眸看着了了,原本想问她,那你没考虑过要恋爱结婚吗?

话都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之际,他却选择咽了回去。

他了解了了。她不是一棵大树倒下就要立刻另寻生机的寄生物,她是生长在阳光下能自给自足的小树苗,阳光和风雨都是她成长的养分,她不需要依靠谁才能活下去。

即便他真的问了,她也会回答他:如果是你,那我考虑一下。

说完,一定会露出十分捉弄的笑,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最后无所适从的人,只会是他。

——

也许是睡前和裴河宴的这一谈,令了了有一种回到了浮屠王塔时的熟悉感,搬到禅居小院的第一晚她睡得无比香甜。闹钟响了二遍,她才从睡梦中惊醒,飞奔着去洗漱。

客厅里,了拙边打坐边等了了。

见她一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赶着出门,了拙连忙叫住她:“小师兄。”

了了嘴里还叼着没拆封的小面包,忽被叫住,还四处找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了拙收拾好蒲团站起,将香插里的线香捻灭,这才拎着他的僧包朝了了走来:“厨房有还热着的馒头和玉米,小师兄想吃哪个?我去给你端过来。”

了了看了眼时间,时间还够,但第一天开工,她想早点过去。

了拙瞧出她的纠结,干脆替她决定:“那我去拿玉米吧,小师兄可以拿着路上吃。”

他这么不慌不忙的,了了终于想起,了拙和她是同路的,应该是一早起来就在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问:“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没有啊。”了拙把玉米递给她,又贴心地装了一包纸巾:“小师叔说你不会早起的,让我先忙自己的,忙完回来再接你刚刚好。”

他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不觉得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了了老脸一红,全是被看穿的窘迫:“我也没有很晚起吧……”

她在玄关换了鞋,把水壶背包一股脑全挂身上,空出一只手去拎工具箱。手还没挨着箱柄,了拙先她一步拎了过来,并提醒:“小僧一天拎八桶水。”

行行行,你厉害,不跟你抢。

两人出了门,步行去优昙法界。

了了边啃玉米边问道:“了无呢,哪去了?”

“小师兄,了无五点就去云来峰上早课了,吃过午膳才会回来。”

五点……可真早啊!不过好像还没在梵音寺时起得早。

“那你们小师叔呢?”

“小师叔今天也去了,但小师叔吃过早饭就会去法界。”他说完,不等了了问,自己便坦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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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也是。”

好吧,一屋子就她最清闲。

“尼姑庵也是这个作息吗?”了了问。

她的好奇令了拙想了半天,想得面红耳赤也没能答上来:“小师叔,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不问点我知道的吧。”

了了被他的紧张逗笑,虽然她和了拙相处不多,但了无和了拙的个性还是挺分明的,一个是一米八大高个的傻憨憨,做事只图一个做了,但不管死活;一个是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井井有条,讲究有理有据,尽量完美的现实主义派,实在都可爱的紧。

她忽然想到裴河宴,他倒不太好总结,有时候过于较真,有时候又态度散漫,委实有些难以捉摸。

——

觉悟突然要来这件事,令裴河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指腹上的纱布,抬眸望着刚立好骨,塑了两遍泥的佛像。

佛像塑到第二层,各部位已经大致完善,接下来便是细节填充,再做刻画。

他右手沾满了细泥,长时间的停顿令手指上的泥巴有些干燥,附在皮肤表面有很轻微的干裂感,像极了寒冬时缺水和寒冷造成的皲裂。

他没了心思捏像,干脆作罢。起身到一旁的水盆旁,将手一点点洗干净。

电话里,他有问过觉悟,是什么事需要他匆忙到访。

觉悟避而不谈,更不提是公事私事,只约了他明天的时间。不难猜测,这事是冲他来的。

他想起了无昨晚开始的别扭和异样,反复琢磨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

了了这一开工,就忙了二天。

周日本是她的休息日,但她排算了一下壁画工期,若是想时间有所富余,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她只能辛苦一点,周日也去上工。

了拙倒是没什么怨言,早上做完功课和她一起去法界上班。她几点下班他就跟着几点回来,任劳任怨,不愧是一天提八桶水的大力僧。

不过这两天有点奇怪,她虽然早出晚归,但小院里的低气压她还是感受到了。包括裴河宴,她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他了。

想到这,她问了拙:“你这两天有看见你小师叔吗?”

了拙也老实,了了问起,他便如实回答:“小师叔犯了戒,受诫去了。”

第六十九章

修行以五戒为基,即便裴河宴是俗家弟子,但只要皈依受了五戒,犯戒便要受惩。

况且,裴河宴的情况又与真的俗家弟子有所区别。起码在梵音寺里,没有人会将他当成外人来看。

觉悟起初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甚至来时的路上也不忘奚落他两句:“头一回见谁犯戒,还得我千里迢迢赶来执行的。”

裴河宴没搭理他,他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的玉戒,望着沉沉夜色里漫无边际的浓雾,沉默不语。

见他表情如此凝重,觉悟反而崩不住了,玩笑道:“你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人。只是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形同包庇,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的,可不幸徇私枉法啊。”

不料,这段话不仅没能缓和气氛,反而因为裴河宴几乎默认的态度,逐渐令觉悟心慌起来:“你真犯戒了啊?”

裴河宴转头看着他,刚启唇要说,觉悟立刻抬手阻拦:“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司机赶紧送我回机场,我我我、我有急事!你这事先往后等等。”

觉悟这会是真急了,忙拍着司机的座椅,急着要回去。

刚才那种“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绝不徇私枉法”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司机也被这突然的转变整懵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裴河宴一眼,目露询问。

裴河宴隔着后视镜与司机对视了一眼,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往前开,不用搭理。

觉悟热闹没看成,反倒深陷泥潭,这会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欲言又止,碍着这里还有外人,不便细说,只能忍到目的地。

可他一下车,看到目的地不是禅居小院而是多宝讲寺偏殿的佛堂时,心态彻底崩了:“你跟我来真的啊?”

偏殿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这个时节,梅花已经凋零,只剩下枝桠。月色下,那舒展盘虬的树枝就像拆去了伞布的伞骨,槁项黄馘。

佛堂里有僧人特意留了灯,两侧门扉轻掩,一把花旗锁悬悬挂于一侧的锁孔里,被海风吹得时常撞到门上的铜面锁片发出不规律的叩击声。

觉悟看到这些,哪还有什么不懂,脸色都青白了。他看着裴河宴,脸上的神情再不复方才徒留的侥幸与嬉笑,语气凝重道:“今晚先送我回去休息,有什么事也等明日再说。”

裴河宴不理,他回头看了眼觉悟,眼神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下有一丝妖异的澄亮。他推开门,迈过门槛,走入佛堂:“偏殿有居室,你就在这住下吧。”

觉悟有苦说不出,僵持了半晌,长叹了口气,跟着进入佛堂。

佛堂佛像前早已准备了戒尺,香坛和蒲团。

弟子犯戒,若是酒戒,忏悔便好。其他四戒分别视情况而定,看是动心念,还是已成事实。

他看着已经掀袍在佛像前跪下的裴河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住了一间房,也不是你故意的,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

“我没有同居。”他抬眼看向觉悟,陈情道:“如果是这件事我自然没错,我当晚在阳台上坐了一夜,并未犯及她分毫。即便是你和了无,也不许因为这件事误解她半分。”

他语气之严肃,前所未有。

觉悟不敢和他玩笑,认真应了:“我会和了无交代清楚。”话落,他虽觉得裴河宴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出于护犊子的心态,他仍是多嘴了一句:“这件事你别怪了无,他内疚自己办坏了事,每日都在跪香。”

说到这里,觉悟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真相告诉裴河宴,他清了清嗓子,替他不成器的徒儿解释道:“寺中弟子出差,都是定的那家酒店。几年下来,凡是中转住店,只要提前一日与大堂经理知会一声就好。可能对方也是没想到这次会有女客,了无说要两张床,酒店就直接留了一个标间,等你们入住提供证件就好。这事确实是他办得疏漏,我必定狠狠罚他。”

裴河宴听出觉悟话里的维护之意,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生气。”

觉悟合掌一拍,瞬间觉得事情已经讲清楚说明白可以结束了:“既然你没犯戒,事情也整理清楚了,这明显是一个误会啊。罚什么罚,不用罚。”

他兴高采烈地伸手要去扶裴河宴,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这小子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给他长教训,反正没事就是皆大欢喜,他虚惊一场就虚惊一场吧,反正肉多,出点汗算什么!

觉悟还在那能屈能伸,裴河宴一抬手避开了他的搀扶:“那晚没犯戒,不代表后来没犯戒。”

裴河宴话音刚落,觉悟脸上的笑意顿失。他消化了一下,把该想的不该想的严重后果全都想了一遍:“你……干什么了?”

过云曾和觉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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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河宴这一生有一大坎,过了成佛,不过则剔除一身佛骨,泯入轮回。他没具体说是什么坎,觉悟不知道,也参悟不透。可今晚,他似乎窥见了命运的一角,看到了他的归途。

他深叹了一口气,虽对成佛成道一事并没有多少向往,但他出生市侩,本就不是礼佛的料子。如今的佛寺真正的修行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挖空心思经营图利之辈。他不过是赶上了时候,否则搁古代,他绝对是人人喊打的坏妖僧。

但他的这个师弟不一样,天生佛骨,累世修行,他若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到了这个地步,觉悟也不再吊儿郎当,他端起了住持的威仪,肃言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这一次,裴河宴恭顺回答:“我起了心念,妄有所图。”

他没明说起了什么心念,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将这层窗户纸捅个稀透。

“犯戒可救,破戒难救。你只动了心念,只要真心忏悔,吾佛慈悲,定能原谅你。你跪香五日,足日再起,以后洗心革面,此罪顿消。”

《佛说目连问戒律中五百轻重事经·略解卷下》中有云:“忏悔即安乐,不忏悔罪亦深。”

忏悔法门也是修行之道。

觉悟自认自己如此处理,谁听了不说一句公道。可偏偏裴河宴像是要和他对着干似的:“我做不到洗心革面,住持还是罚得重些吧。”

“你忏悔后再犯戒,就是破戒。破戒除僧籍,再难入法门。”觉悟跳脚道:“我一个真正的出家人都得过且过,你怎么反而跟个修了几百年顽固不化的老僧一样?你既然无法控制自己,那就从心好了,何必今晚在这受罪。”

觉悟是真的想不明白,他明知故犯也就算了,哪能一边犯一边还想着持戒呢,这不自找苦吃吗?

“不甘心罢了。”裴河宴哪会不知道自己这做法自相矛盾呢,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受诫受惩都是徒劳的挣扎。既不想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了了继续动心。

想到她身边会有别人,他就醋意横生,一点也没有当初疏远她,不介入她因果缘分的果决和坚定。也无法做到对她置之不理,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做到不偏不倚不侧目不插手。

而这些全部都出于本心,没有一丝勉强。

“我看你确实头脑不清醒。”觉悟气恼,来回踱步数下,懒得与他纠缠,丢下一句:“你先跪香吧,跪上五日再说。”

说完,拂袖出门,找地方睡觉。

多宝讲寺临海听风,若是白日里在此处闲散打坐,不失为是种享受。可到了夜晚,海水涨潮,潮声拍岸,再经崖石回响,那就不是享受是刑罚。

裴河宴面不改色,起身点香。跪香顾名思义就是以香燃烧时间的长短计时。

觉悟对他很是心慈手软,说是跪香,但不管香柱,也不管数量,他就是跪完一支要走,也算完成了惩戒。而一根香,彻底燃完也不过半小时而已。

说到底,就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

了了知道裴河宴在跪香受罚,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件事与她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不得而知。

周一早上从重回岛回洛迦山的轮渡太早,了了不想误工,约好了司机一小时后来洛迦山的码头接她,拎着要带回去的工具箱就坐车去了多宝讲寺。

觉悟还没走,他白天陪着裴河宴在佛堂跪香打坐,到饭点还得屈尊去给他打饭带到佛堂。他混到住持的位置上这么久,还没这么委屈过。

所以一听到了了找来,他如蒙大赦,赶紧迎了出去,打算让了了好好劝劝里头那个倔驴。

了了在偏殿坐下没多久,觉悟便拎袍而入:“我听小僧说你有事找河宴?”

“觉悟主持。”了了摸不准他的来意,怕他阻拦,将话包装了一遍,理由冠冕堂皇:“我今天绘完了粉图,明日要回普宁寺了,所以来找小师父汇报一下进度,想请他过去看看。”

觉悟巴不得,他甚至很殷勤地给了了指了方向:“他就在隔壁,你自己找他说去吧,我去斋堂用饭了,你自便。”

这剧情走势,令做好被为难准备的了了目瞪口呆。眼看着觉悟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她这才拎着工具箱走到隔壁佛堂。

佛堂门开着,薄薄的墙壁压根阻隔不了四周说话、行走等一切动静。所以她刚才与觉悟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他听着她将工具箱放在门外,随即迈过门槛就停在原地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轻咳了两声,低声道:“壁画进度不用看,你自己把握就好。晚上独行不安全,你让了拙送你去码头。”

他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又沙哑,像久未维修的齿轮,忽然运行时有生硬的摩擦感。

“那叫托辞,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怕觉悟住持不让我见你才这么说的。”了了抬眼看了看佛像,走近两步,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拜了拜,以示敬重。

拜完佛像,她跪坐着没起来,也没看他,只是问道:“你犯错和我有关吗?”

“我没犯错。”他纠正:“犯戒不等于犯错。”

还能和她正常说话,说明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的视线从佛像上移开,侧目落向他,重复了一遍:“和我有关吗?”

他忽然闭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了了看着他的反应,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不敢再问,起身想走。可还未等她站起,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留在了原地。

“别急,我有话和你说。”

第七十章

“我有话和你说。”他看着了了,又重复了一遍。

遇事躲避不是裴河宴的行事风格,只是在和了了有关的事情上,他总会斟酌再三,生怕出错。

但这种情况,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

他抬眸看向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满眼慈悲的佛像。他幼年被老夫人牵着送入寺庙时,从梵音寺正门入门神殿,两侧佛陀威势凛凛,或持刀戟,或拿榔捶,颇有震慑惊骇之感。

六岁时,他的身量才足半人,老夫人与方丈闲说之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殿内各路佛像。不知是谁问他,可否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佛像,都给他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老夫人看着他,满眼怜爱地与方丈说:“我这小外孙和佛门有缘,只是每日夜里惊梦,睡不安枕,我带他瞧过不少医生,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见效用。后来听他说了梦里所见,依那描述不就是佛家的瑞相所现吗,所以就想着带过来让哪位师父给照看一阵子。”

当然,这不过是托辞。老夫人来之前便询问过寺里的方丈,可否收容六岁的稚子。

圆川方丈和过云法师是寺里唯二知道他身世的,过云不愿意收养他,甚至因此和圆川方丈大吵了一架。

裴河宴幼时比较钝感,并不觉得不受待见是什么值得记恨的事。老夫人将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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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说留在寺里安魂养神三年,三年期满,再行接回。

可这期限,不过是将遗弃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

他母亲再嫁,对方是二婚,所以也不太计较有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远远送走,将这桩丑闻彻底掩盖。

他幼时身不由己,好在虚长至六岁,也没享受过太多亲情,除了刚入寺睡大通铺有些不习惯外,他适应得还算快。

每天凌晨三点,他要随师兄们早起去做早课,字还不认识的年纪,只能坐在大殿的最后,昏昏欲睡。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后来的师父过云看不下去,将他抱回了方丈楼亲自抚养。

他没说要当他师父,也没说让裴河宴以后就跟着他了,但他耐心的抽出时间教他识字,教他一切生活必需的技能,包括洗衣包括做饭。

裴河宴想学经书,想和师兄们一起上早课,打坐休禅,可过云不允许。他说:“你三年后是要回去的,你学好我教你的这些就可以了。”

“老夫人不会来接我的。”小河宴那时虽小,但已经懂了不少:“我妈要结婚了,家里不允许有我的出现。”

过云看着他久久不语,那是裴河宴第一次看见他师父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怜悯与不忍:“你这一世可得好好渡。”

裴河宴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正式拜过云为师的那一天,他对他说:“我给你参详两个八字,你听着就好,别太往心里去,也别不往心里去。”

他排了南啻时期无宴法师与大雍王朝拂宴法师的命盘给裴河宴看,告诉他:“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你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那日之后,裴河宴正式迈入佛门,成了俗家弟子。

而三年期满后,老夫人托信说自己病重,并感激过云法师能将小河宴教养得如此之好。她只字不提要带小河宴回去的话,像是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

或许是出于愧疚,老夫人连续给梵音寺添了十几年香火,并供养寺内尊师修行,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

裴河宴九岁那年,尘缘断尽。

老夫人去世那年,他与家族之间那根悬悬的细丝也彻底崩裂。

跪香这两日,他将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六岁的,九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岁的。

了了来之前,他刚刚回忆完这堪称前半生的——他的人生。

裴河宴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开,他要说的话也不长,几句就好。

“我今天跪在这,是因为我对你动了心,所以犯了戒,该受罚。”所以他刚才才会在了了问他时,强调他只是犯戒而不是犯错。

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错误,甚至在他有意无意的放纵自己的心意时,他的潜意识就曾警告过他,会出现这样不可控的局面。是他自己,不愿意停下来。

了了终于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她反而感到了害怕。

他像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所以才会在佛堂里就要与她说个明白。否则以他对自己信仰的尊重,他不会这么做。

但了了不会逃避,了致生用生命为代价给她上的最后一课里,就教会了她要坦然面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她没接话,也没为此欣喜若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但除了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确定的,对于我能否为我的喜欢负责我还不确定。我暂时没有办法彻底放下我作为佛门弟子该承担的责任,也无法违背守了二十多年的戒律清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和她说。只是裴河宴不想了了不知内情,无端猜测或胡思乱想,才选择提前与她说个明白。

在他这,她有权利知晓一切,也有权利选择她想选择的。

了了听明白了,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与她之间的这浅浅的一段心动,确实很难抵消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

他雕了二十多年的佛雕,随过云法师出入佛坛,听经辨法,不是佛门弟子却胜似佛门弟子。了了在觉悟身上都没见到过他这样的佛性,生在世俗却不染世俗,沉静得像是一汪渊底的潭水,深不见底,无风自动。

她抿了抿唇,挣脱了他的手,问道:“如果你选择我,会有什么后果?”

离开梵音寺,放弃僧籍,回归俗尘。

这些是了了能想到的后果,但她总感觉远不止如此。就跟有人说喜欢她,如果要在一起,她必须这辈子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一样,她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旁人也许会觉得这很简单,可当剥离的是你每日呼吸生存都必须存在的一件物品时,还能觉得如此轻松吗?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坚持自我,除非爱到舍生忘死,即便被抽走魂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无所谓。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了了又问道。

她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而感到困扰。事实上,她很感激他的坦诚,让她尽早结束了猜测。两人的关系中,最忌猜疑,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身的不确定,都是造成情绪内耗的主要原因。

“没有为难。”他只是在做一个决定,而割舍的过程太痛苦,他需要无数遍反复地责问自己,直到自己坚不可摧为止。

“了了,你还小,你可能会觉得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磨合一段时间自见分晓。可我若是破戒,无法回头。甚至,我在有这个念头起,我就不该为僧了。”他嗓音低沉,即便是在说这么严重的话时也是轻描淡写的,不曾施压她半分压力。

他没有与她开玩笑,而是真的认真地想了以后。

他也不是无法承托了了的心意,只是他需要更明确,即便他们终归殊途,他也甘之如饴。

了了的心头却因他这句“我不该为僧”而狠狠一震,她莫名有些愧疚,像是她引诱了他,将他从佛陀的座下拉入了红尘。不仅毁了他的修行,还断了他的路。

扪心自问,如果他们在一起的代价有这么大,她未必能做到裴河宴现在这样。

“你能喜欢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了了在他说话之前,先一步开口道:“我希望喜欢我这件事会让你想起来是快乐的而不是一种负担,我不用你为我破戒。”

她停顿了一会。

裴河宴看着她,眼神难辨。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承担这样的罪业,我们就……止于此步吧。”

她话落后,整个佛堂都安静了。

裴河宴定定地看着她,怕她误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是将压力给你,我只是……”

“我知道。”了了打断他,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僧人持戒,犯戒,再破戒,是不通忏悔的。

她喜欢小师父,自然不想看他左右为难。喜欢她的第一步就要承受无法回头的后果,委实让她切身感觉到了他所承受的压力。

不该这样的。

人生还很长,他不该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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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抛下积累了这么久的功德。他们之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的代价这么大,那便止步吧。

知道他喜欢自己,了了已经满足了。

她这还没谈上恋爱就先体验了一回分手,也是前所未有。

但这世界,本就是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撑着蒲团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可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普宁寺画画。”

了了刻意避开了裴河宴的眼神,她现在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

她快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工具箱。

走下台阶前,了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坐在蒲团上,只是不再面对着佛像,而是转身看着她。

夕阳沉没前的最后一缕光影下,他清亮的眼神像是一盏被吹灭的灯,就这么熄灭在她眼前。

她本来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她瞬间鼻子一酸,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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