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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 北倾 33881 字 9个月前

他的手指还未收起,落在匣子上,等她应首。

明明是一个外观平平无奇的木匣子,他如此郑重其事,反令了了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看着匣子,双眼放光:“那我能先打开看看嘛?”

她这反应倒是在裴河宴的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颔首示意她:“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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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搓了搓手,三分忐忑七分激动地打开了木匣子,等看到里头的“宝贝”后,她上扬的嘴角一耷,十分怨念地看向他:“这东西,真的有必要拿回去给我爸吗?我觉得他可能会就地埋了,眼不见为净。”

匣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努力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稍微有点进步但不多的手抄卷。

她兴致阑珊地合上了木匣子,推回去:“不必了不必了,我怕我爸看见这些气到晚上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抓我练字。”她凑到线香旁,努力多嗅了两口沉香,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裴河宴故作不解:“为何?”

了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话。

他这明知故问的,太流于表面,连装都没怎么装,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她无语地伸出手去撩线香燃烧时袅袅飘开的烟雾,手拂动时,香味被拂散,弥漫着,张扬又浓烈。

知道这香名贵,她一口都没浪费,一口一个深呼吸,跟空气净化器似的,一个劲地往肺里揣。

她这模样,有些像闻着了肉味的小狗,叼着骨头,却没舍得吃,一个劲地衔在嘴里。

她不自知,裴河宴也没打算提醒。

他收回原木匣子,将锁扣扣好放回桌屉里,理所当然地把她退回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他重新取了个紫檀匣,推

给她:“那给你换一个?”

了了被他逗弄了一次,兴致大减。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便收回视线,继续闻她的“肉骨头”。

同样的当,她才不上第二次!

裴河宴倒不怕她不打开,了了好奇心旺盛,眼下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催促,了了立刻便按耐不住了。一分钟八十个假动作,就等着他再开口给她递个梯子。

就在了了把桌上的摆件都给拾掇了一遍后,正盘算着假装不小心把盒子开了的可能性时,

裴河宴亲自解开了弹扣,把盒子打开了。

了了立刻投去一眼,这一眼,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匣子,又去看裴河宴:“你拿错了吧?”

紫檀匣子内,是一管一管分装好的线香。了了粗劣一扫,便知这数量有十来管之多。她随意拿起几管,拔掉木塞,嗅了嗅香味。

如出一辙的棋楠沉香的味道。

她啪地一下把盒子重新盖上,推了回去:“我要是转交这个,我爸能追杀我两里地。”

这说辞太新鲜,裴河宴还是头一回听。但了了似乎就是这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能力。

裴河宴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对她说:“你尽管带回去吧,他知道的。”

了了将信将疑:“你不是骗我的吧?”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一戒律,在小师父身上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裴河宴懒得搭理这句话,他看了眼沙漏,时间不早了,离天亮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七个小时。

他刚想问,她和了致生什么时候离开。桌对面的小孩在注意到他看时间时,已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了。

他到嘴边的话,瞬间就问不出口了。

其实,了了今晚很不自在。无论是在这个她熟悉的位置上,还是在这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在强装镇定,粉饰太平。

人在不想露怯的时候,总会掩饰很多。

可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从看见小师父在塔外等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分别在即。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为了掩饰难过,表演着和他的自然相处,也表演着她的生动活泼,试图维系着“一如既往”。

可两人交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回应,都让她觉得和踩在刀尖上似的,很别扭,别扭极了。她怕摔下去,更怕摔下去时并没有人来接住她。

她支在下巴上的手,默默地将整张脸都挡了起来。她捂住眼睛,语气慢慢变得低落:“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

裴河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走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她说。

裴河宴本来想给她泡壶茶,可泡了茶叶的,小孩晚上喝了会睡不着。正思量时,听到她的这句话,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盘上的铁皮盒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啊。

不过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他走的路

,和她的,毫不相关。甚至,他们本来就不该遇见的。

他终于做好决定,伸手取过了铁皮盒。从盒里夹了两块陈皮,先用水简单清洗。

茶盘清洗时的水流声,有些像深山里叮咚流淌的小溪流。她的浮躁和焦虑,在单一的白噪音下意外被安抚,她悄悄展开指缝,从指缝里往外看他。

裴河宴低着头,在专注地冲泡陈皮。

他的表情一向很少,以前是天然的冷淡和寡漠,但后来,他皱眉、冷脸、发怒、无奈,这些表情多了以后,了了觉得他只是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比较匮乏。

或者说,有些懒得做表情。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爱故意激怒他,来观察他的反应。

可今天,她有些不太确定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因为她始终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难过。

她忽然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些什么。既不想说错话显得自己太蠢,也不想让他发现,她有这么在乎两人之间的友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河宴冲完陈皮,闷了片刻,才拿出专属她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杯:“只是陈皮,不用怕睡不着。”

了了“哦”了一声,接过来,端着小口小口地抿。

茶水里并没有茶叶味,只有陈皮淡淡的清香,有点苦,又有些回甘,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茶水的温度也没有很烫,她估摸着这水已经在保温瓶里慢慢放凉了。

她喝完一杯,把杯子递回去,示意他再续上一杯。

橘皮的清香和沉香的香韵融合到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疏懒。

她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等她再把杯子递回去时,裴河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他看了眼茶杯,揶揄道:“不知道的会以为我在喂你酒。”

第二十七章

“有酒的话,又不是不能喝。”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小嘲弄,大有内涵他这没酒的意思。

裴河宴确认,她现在有点闹脾气,而且是和他。

他没再给了了倒陈皮茶,而是另外拿了个杯子,给她冲了杯袋装的奶粉。

“谁跟你说这里没有酒的?”他把牛奶端给她时,用手背碰了下杯子,感受温度。保温瓶里的水温对于泡茶是有点低了,但泡牛奶却刚刚好。

他收回手,把剩下的那一浅盏陈皮水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随即抬起眼,很认真地告诉她:“但是你还没长大,现在不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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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撅了撅嘴,没反驳。

好像作为小朋友,要守的规矩就会多一些。而成年人,不但不用遵守规则,就连故意违反是,都能提前给自己找到完美的借口。

她有些不满,故意找茬:“你们不应该要戒酒色吗,为什么能喝酒?”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回答:“戒的本质是因为贪,太贪会损害到健康或者利益,所以才需要戒。人既然不贪,自然会平衡自己的需求,那又为什么要戒呢?”

他喝了口陈皮水,这两瓣陈皮冲泡过太多次,味道已经有些淡了。他奢口欲,一向喜欢浓茶提神。来了南啻遗址后,因条件受限,在品茶的乐趣上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妥协。但类似这么寡淡的味道,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

他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挑了个茶叶罐子,选了最苦的一味茶,开始冲泡。

啊?是这样的吗?

了了陷入了迷茫:“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瞬间忘了自己刚才还因为他的冷漠和毫无回应在生气,拿出了辩论的架势,和他掰扯了一番她前几日在经书中领悟的道理。

她甚至还记得书名和书籍摆放的位置,提起裙摆,踩着木梯子去书架上够着了书,翻给小师父看。

茶水冲泡出的茶香盖过了渐渐燃尽的沉香味,那甘洌的味道像开在幽谷中的雪莲花,有清澈又十分馥郁的芳香,勾得了了险些分了神。

她舔了舔嘴唇,决定等会得尝尝。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经书,顺手接过,叩在了书桌上:“你前几日不是好奇,高僧们都是怎么辩经的吗?”

他似乎是笑了笑,眼神颇有深意。

了了立刻领悟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重新坐下来,看着他醒茶:“就是我们刚刚这样?”

“类似。”他提腕,拎起茶杯,压着碗盖,将初茶倒入茶盘内,再次斟满:“方丈们会更优雅一些,起码不会像你这样,现场翻书。”

又被打趣了的了了,连气都懒得生了,她守着茶盘,等着开茶了,立刻把自己的小杯子递了上去。本还以为会被小师父拒绝,不料,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给她斟了半盏。

她低头轻轻地吹着茶沫,等温度凉了一些,她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

这一

口下去,她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眼控诉地看着他。

裴河宴忍不住失笑,起初还挺克制地压了压,直到她整张脸都被苦地皱成了一团,又死活咽不下去时,终于低笑出声。

那笑声,低低沉沉的,像能引发胸腔共振,令了了心口痒痒的,像谁往她心尖上扎了个绳结,里头的风四处流窜,而外头却密不透风。

就在她准备眼一闭腿一蹬,死活先把嘴里的茶咽下去时,裴河宴递来了一口小茶壶,凑到她嘴边:“吐出来吧。”

了了忙不迭吐掉了茶水,还马上喝了半杯的牛奶压味。等嘴里的苦涩被奶味渐渐覆盖,她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这下是真的喝饱了。

“这什么东西啊?这么苦。”她皱着脸抱怨。

但了了也只能抱怨抱怨,杯子是她自己主动递过去的,小师父没邀请她品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是她,小师父早早给她泡了牛奶,是她自己不喝,非要眼馋。

她有苦说不出,一脸吃了黄连的沧桑感。

裴河宴:“可能是苦丁。”

苦丁茶的苦香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味道,他平时也不太爱喝。

了了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先替他苦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什么告别的伤感,什么毫无回应的单向感动,纷纷的,全没了。

她杵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用牛奶陪他喝完了苦丁茶,准备告辞回家。

她抱起匣子,从蒲团上跪坐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啦。”

“稍等。”裴河宴叫住她,他拿出一个装文房四宝的匣子递给她:“这是你的笔和砚台,我多放了几支新的毛笔给你备用,里面还有足够的墨条,你回去后,如果有时间可以跟了先生一起练练字。”

他坐起身,把自己誊写的书单,对称折好一并放入匣子里,交给她:“书太沉了,我就给你列了书单。你要是买不到,就交给了先生,他知道哪里有。”

了了看着他那手隽逸的字,眼眶一下子红了:“怎么我也有礼物啊?”

话落,她偷偷瞥了眼桌上的竹叶糕,心虚极了——两厢一对比,显得她也太没诚意了一点。

然而,裴河宴为她装的行囊似乎还不止这些。

他起身,将香坛旁已供放了许久的佛骨念珠,再一次递给了她。他没说别的,只是撩开了他的宽袖,露出了和小叶紫檀佩戴在一起的那根黄金手链。

手链有些细,还坠着一颗没有铃舌的铃铛。

它本身传递不出声音,可和他的紫檀念珠一起,它也有了挤挤囔囔,活动的声音。

了了再一次看见这条手链时,愣了一下。

她忘了是哪一年……可能是生日,也可能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但它应该是一个礼物,可惜,她已经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这条手链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形影不离。

当初了致生遭遇沙尘暴

失联,她病急乱投医,拿这个当作卦金抵给了裴河宴。虽然后来再想起时,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可交易出去的东西就是不再属于她了。

即使裴河宴执意送回,她也是不会要的。

如今,他佩戴在手腕上,像是有所交代地告诉她:他收下了,并且会好好对待。

这对了了而言,才是最尊重的处理。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坚持地要把他的佛骨念珠送给她。因为有些东西,从它取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戴回去了。

这一次,她没再故作矫情地婉拒,而是伸出手,把手腕交给了他。

裴河宴有些意外,但不用多费口舌,总是好的。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随后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知该怎么给她佩戴。他琢磨了一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到合适的高度,把念珠一圈一圈缠到了她的腕上。

女孩的手腕纤细,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硬朗得有些突兀,像套了几圈厚重的手铡,有十分违和的喜感。

他看着看着笑起来,专注地将佛骨念珠上的流苏和背云整理好。

小师父生得很好看,和同年龄的男孩不一样。

许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原因,他身上有淡泊名利的清冷感,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无所畏惧。就好像他来这人间,只是为了走一趟,至于寿数如何,就和他香坛里敷衍了事的残香一样,不过是一个计数工具而已。

可真实相处下来,了了又觉得,他是神佛派遣下凡的使者。既有吸纳人间烟火的能力,也有指引众生自渡的修养。

他会贪懒偷睡,敷衍了事,但也能在她心境迷茫时,给予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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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处的观点令她自悟;他甚至还会打着“让她整理书籍学会编目”的旗号,巧立名目地让她心甘情愿地替他整理好书架。

了了早就怀疑过,他是故意骗自己来整理书架的,但苦于没有实际证据。直到那一天,他不在王塔,了了替他收拾桌面时,看到了他贴在桌屉上的那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写着“每日打坐,焚香计时”;“早课诵经或抄经,以正心念”以及“整理书架,扫尘编目”,而这张便利贴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写下的。也就是说,整理书架这件事,小师父偷懒了数月,直到她这个倒霉蛋亲自送上门,供他差遣,还美名其曰“给她一个学会承担错误,敢于负责的人生第一课”。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享别人的香火添自己的寿,算是被裴河宴玩得明明白白的。

但就是这样有血有肉,有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有无关紧要的小缺点的裴河宴,她却越来越喜欢。

他不是高高站在神坛上的,而是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

不论他有意无意,他确实在她人生的一个路口上,指引了一个方向。

了了不敢问,她离开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哪怕只是书信来往也没有关系;也不敢问,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有预感,这些全是不合时宜的奢望。她不该和裴河宴,有超脱现实规律的联系。

即使她强求,在她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和他渐行渐远。他像是永远封存在壁画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里,便会失去所有的生命力。

而她,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走回这里。

了了默默红了眼眶,她视野里,他俊挺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咬住下唇,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越努力,情绪积攒得就越满。

她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揉了下眼睛。

裴河宴也是刚发现她哭了,他没太惊讶,只是轻轻握了一下缠在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像是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并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保持着与她平视的姿势,微笑着叮嘱:“了了,快点长大。”

第二十八章

时间如洪流,蛮不讲理地将河岸两侧的泥沙全部卷入河床,匆匆淹埋。

了了坐上回京栖的火车时,已经是三天后。

原定的返程时间,因了致生的工作交接出现了一些小问题而没能及时收尾,导致父女俩被迫在市区多耽搁了两天。

了了倒还好,了致生则愁出了一嘴燎泡,生怕了了赶不上开学。

将近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坐得了了头皮发麻,下车时,看着老了,十分真诚地恳切道:“爸,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赚钱,争取别让你闺女再坐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了。”

了致生捏了了了的鼻子一把,笑骂道:“这就要求上你年迈的老爹了?”

玩笑归玩笑,了致生那把老骨头也吃不消这长途跋涉。到家后,连行李都没收拾,先打了个地铺,将就着对付了一晚。

他没带了了去后来他与连吟枝搬出去住的小区公寓,而是回了老宅。

老宅自了了的奶奶去世后,便无人居住。长期的荒废,令这个大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冷清和颓败。

了了房间的那扇木门,还因年久失修,被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瘆人得要命。

她不敢自己睡,加上时间太晚,也来不及再收拾出一张床铺,索性抱了床被子和了致生将就着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她固定的生物钟就催促着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困乏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漱,准备出门。

了致生被她踢踢踏踏的动静吵醒,转头看了眼时间,咕哝着问她:“你这么早干嘛去?”

“去王塔啊。”她话落,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甚至还有些陌生的房间,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中。

哪里还有王塔,这里已经是京栖了。

但醒都醒了,了了洗漱后,还是出了门去买早餐。她临走前,看着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重新打起呼噜的了致生,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感觉她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无比凄惨呢?

——

吃过早饭,了致生请来打扫的钟点工也到了。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了致生的动手能力虽然算不上优秀,但照顾自己和了了却是足够了的。他先修好了了了的房间大门,再翻出床单被褥,铺好床,检修电器。

老宅的装修花了几代人的心血,虽然荒居了几年,但在粗略地打扫过一番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气派。

晚上,了致生在书房整理行李。

翻到几个一看就不是他们爷两的匣子时,他打开门,冲着了了的房间嚎了一嗓:“了了,你给我过来。”

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子里乘凉的了了,被吼得一激灵,三两口啃完了苹果,去书房找老了。

了致生双手抱胸,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木匣子。见了了来了,他立刻转头看来,眼神压迫:“这些是怎么回事?”

小师父送的啊。”了了走上前,跟分赃一样,你两箱我两箱地划分好:“这两个是小师父给你的,他说他跟你说过了。这两个是我的。”

她献宝似的打开她的文房四宝,向了致生炫耀:“看!”

了致生显然也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脸色立刻多云转晴,他呷了呷嘴,看着她宝贝似的搂在怀里的那个小盒子:“这个呢,怎么瞧着像是个首饰盒?给我看看。”

“它就是个首饰盒啊。”这是了了自己的。

那天晚上从浮屠王塔回来,她就把佛骨念珠取了下来,小心地放进了她的首饰盒里。谁知道归途会遇到什么情况,她舍不得念珠被磕碰一下,早早装了起来。

不过了致生想看,她仍是打开了盒子,把里头装着的念珠取了出来。

了致生兀一看到这串佛骨念珠,脸色变了变,瞬间严肃起来。他怕吓着了了,先冷静了几秒,才开口问:“这也是你的小师父送给你的?”

“对啊。”了了察觉到了致生的情绪不太对,没敢和他插科打诨,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

可了致生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他尽可能地用了了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你手上的这串佛骨念珠,十不存一,很珍贵很珍贵。”

“很珍贵”这个词,他强调了两遍。

了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怕了致生误解,特意又解释了一遍:“它不是我去跟小师父要的,是小师父送给我的。”

了致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摸了下了了的脑袋,缓下语气:“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明天去信一封,让河宴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把这串佛骨念珠送给你。因为这个念珠它非常珍贵,是佛教至宝,他交给你保管,我认为是不妥的,你能理解吗?”

了了有些迟疑,她看着了致生,既不舍又懂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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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

了致生欣慰:“那你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要弄丢更不要损坏。”

“我知道。”了了嘟囔。

她小心地把佛骨念珠收起,重新装回了首饰匣里。这段插曲,令她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越发糟糕。

她闷闷不乐地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把首饰盒放进了抽屉里。

抽屉关上的刹那,她跟被夹了尾巴似的,难过得红了眼眶。

——

了了离开后,了致生看着桌上的紫檀匣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着发了一会呆后,起身前往了了的房间。

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房门。

了了正在收拾明天上学要用到的文具,听见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她没有给了致生开门,而是爬上凳子,开了一扇窗。

了致生过来是想提醒她上闹钟,见她趴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便猜到了是自己刚才的做法令她有些不开心了。

他牢记着心理咨询师告诫他的“要对孩子充满耐心”,深吸了一口气,说:“明早八点就要

去学校报道了,你记得定个闹钟,不要迟到了。”

了了点头,目光怀疑地看着他:“那您呢,您确定闹钟能把你叫醒?”

了致生胸口被狠狠扎了一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一分钟一个闹钟,怎么也能醒了。”

“好志气!”了了听得直竖大拇指。

她原以为对话该就此结束,都准备关窗了,见了致生还没有走的意思,稍一想,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她想了想,先问道:“爸爸,你在决定辞职之前,是不是去见过小师父?”

了致生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他及时截断了这句话,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了了说:“小师父把棋楠线香拿给我转交时,我拒绝了他。我知道它很贵重,想着你肯定不会收,没准还会骂我一顿。但小师父让我放心,说这个事你知道。”

了致生沉默。

这句话莫名的,像是有点在内涵他。不过不确定,再听听。

“他还给了我一张书单,说如果我买不着,可以交给你。”了了默默用小眼神扫了老了一眼,“反正,我就觉得你肯定背着我找过他。”

了致生用力地咳了一声,纠正她:“什么叫背着?我用得着背着你?”

“那就是你嫉妒我跟小师父关系好。”

“我嫉妒?”了致生指了指自己,差点被了了激得跳脚。他好险没踩进她的坑里,干脆承认道:“是,我找过他,行了吧。”

不过也不是刻意去找的。

和了了一样,了致生也很喜欢裴河宴身上淡泊冷冽的气质。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但和他说话就是会有种茅塞顿开的豁达感。

至于他和连吟枝的那点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跟一个少年聊中年危机,聊感情困扰本来就挺奇怪了。他只是问了一下,他对了了是什么看法。

出乎意料的,裴河宴对他说:“您想了解她,不应该是来问我。”

一句话,堵死了他后面所有的出口。

论聊天吧,这小子确实没他师父圆滑。他有一种近乎不管人死活的直白和坦荡。

接下来裴河宴说的话,更是论证了了致生对他的这一点看法。

他说:“您是因为不会和了了相处,才会在她弄丢经书后,找了个理由让我帮忙管教。甚至,‘管教’这个词用得也有点重,她品性端正,知错会改,光是这一件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了先生,您只是心虚,没有自信她会听你的话而已。”

他的话一针见血,令了致生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他觉得怪丢老脸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挑出问题,隐隐的又有种结痂被揭开的爽感。他干脆搁下不值钱的面子,不耻下问:“那小师父有没有什么见解?”

了致生记得裴河宴当时似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了先生怎么也跟着了了叫我小师父。”

不过他也没在这个称呼上纠结太久,思索了几秒,对他说:“了了喜欢画画比写字要多,她对颜色的敏锐度也非常高,配色、线条,以及对构图的审美都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这些,您知道吗?”

了致生哑然。

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像钻研壁画一样钻研过她的世界。而陪伴的空缺,更是放大了他与了了之间的隔阂。

这一刻,他厌恶极了自己的逃避。

可能作为父亲,没有母亲十月怀胎以及生育养育的直接痛感,对儿女的爱会迟钝一些。他躲在南啻遗址这个桃花源里,刻意遗忘了他失败的前半生,也牺牲了了了。

而眼前这个仅和了了相处了还没一个月的年轻男人,早于他,睿智地看透了所有。

这既让他感到讥讽,也令他觉得悻然。

了致生还在出神之际,他又说了一句:“您要是想问我怎么做会更好,那我想多偏心她一点。了先生,您作为她的父亲,不应该替她想的比我想得还少。”

第二十九章

了致生生性骄傲,平生最不会低头,否则也不会把婚姻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问裴河宴:“你说为她想了很多,你都想什么了?”

可这个问题还没抛出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了了害怕恐惧时,下意识地在手边捞了块浮木,让自己还能清醒地漂浮在河面上,不被洪流吞噬。

那时,裴河宴就是经过了了身边的那一块浮木,他稳稳地捞住了她。

了致生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了了在他面前夸赞她的小师父会卜卦。他听得啼笑皆非,还纠正过了了,裴河宴只是一个佛雕艺术家,他哪会卜卦?但了了并不以为意。

他起初以为是了了没听清或者懒得与他争辩,可当她后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了致生才知道,她从不在乎裴河宴会不会卜卦,她感谢的也不是他的“预言”成功,让她能够等到自己回来,而是裴河宴愿意在水流湍急的河水里当那根被她死死抱住的浮木。

再后来,了了为了感谢裴河宴……当然,他觉得这个感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掺杂了一些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毕竟,裴河宴五官俊逸,骨相出色,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难得的好皮囊。

了了会心驰神往,这非常正常。

而在她种种殷勤之下,一一婉拒游刃有余的裴河宴,最终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了了抄写经书。

了致生当时就觉得,这一招,甚妙。

后来发生的种种,就暂且不表了。

裴河宴对了了有多好,他一直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了了交给他。

想到这,了致生也不得不承认,他空有悔恨和无奈,却始终没对了了作出任何实际性的弥补与修正。

而纠正他督使他,便是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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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宴为了了考虑过得最长远的选择。

只是这些,他们都没打算告诉了了。

这也是他和裴河宴唯一不需要宣之于口便达成的默契——了了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需要在年少时就有一束羁绊,将她牢牢拴住。

了致生也不希望她像个风筝一样,无论最后飞得多高多远,看过多广阔的天地,仍要循着那根细细的风筝线,回到原地。

——

他当晚就回到书房,给裴河宴去信一封,询问佛骨念珠是否可以归还。他以了了父亲的身份,为了了推托掉了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他载了了去学校报道的路上,顺路便将书信寄出。

了了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地址和“裴河宴收”的字样,沉默了一路。

倒不是她对这串佛骨念珠有多舍不得,而是离开南啻遗址后,裴河宴于她而言,好像就只剩下了类似这样的最后一点点微薄联系——他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而她只能驻足观看。

道路两侧车水马龙,行道树整齐繁茂,像一道道铺满绿荫的拱门。她坐在单车的后座上

,靠着了致生的后背,就这样穿梭在洒满阳光的绿荫下。

这是一片黄沙的沙漠中渴求不到的绿色和荫凉,也是那片荒芜沙漠里从未有过的喧闹和繁华。

她在京栖,在人流如织和阳光灿烂中,想念着那座辉煌又古朴的王塔,想念夜晚月光下,如法界优昙般盛开的塔顶,以及那个在书房里总是打瞌睡的小师父。

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市里,了了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

“爸。”她拽稳了致生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扬声问道:“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了致生没当真,笑问道:“你学画画干什么?”

后座上的了了眯着眼睛看树荫中闪碎的阳光,言不由衷道:“考试能加分啊,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

——

开学后,了了很快适应了紧张的学习节奏。

了致生没同意她的寄宿请求,但同意了教她画画。

他每天早晚都会坚持接送她上学放学,风雨无阻。除照顾了了的日常生活外,他还兼职当了了的美术课老师,从基础教起,不厌其烦。

了了也习惯了在学校高效学习,回家后接受压榨的日常。

可能是因为忙碌,也可能是因为对崭新的一切正新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裴河宴了。

夏末秋初时,气候多有反常,几乎每日都有一场雷暴。

每逢下雨天,了致生撑伞等在校门口时,都会打趣她:“雨天有人接的小朋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了了笑眯眯地挽住老了,笑得没牙没眼睛的:“特别好!要是雨衣能再长一点就更好了!”

了致生低头一看,了了不知何时蹿了个子,原本能盖到小腿处的雨衣,缩了尺寸,堪堪能遮住她的膝盖。

他“啧”了一声,自责地抓了抓后脑勺:“我都没留意你长高了!等我这周发工资了,我带你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换上一遍。”

了了心花怒放,嘴甜地把老了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垂下的脚抵住地面,帮老了支撑着自行车的平衡,等他穿好雨衣。她真的长高了一些,原本只有脚尖能够碰着地面,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给老了当脚刹了。

她突然就想起了分别前的那一晚。

他唇角含笑,对她说:“了了,快点长大。”

庞杂的回忆和天际的那道闪电一起,蜂拥而来。

了致生扬起雨披,将她罩入雨衣里:“坐好抓紧,我们回家了。”

他踢掉脚撑,蹬着脚踏,迎着雨幕往前踩去。

了了透过雨衣下方的空隙,看着砸落在地面的雨点,轻声嘀咕:“我有在努力长大呢!”

——

裴河宴的回信,是冬日时,寄到老宅的。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她做完作业,在书房里画画。她跟着老了学了一学期的画,仍在打基础。也不是没有过心浮气躁的时候,每当她想甩笔抗议时

,她就会想起小师父。

了致生说他很有天资,跟娘胎里自带饭碗出生的一样,可即使如此,他也是玩了两年的泥巴才被过云大师领着入门。

她一想到自己连一学期都还没学完,便老老实实地被了致生继续锤炼。

了了在专注润色时,了致生去门口取了信,拿回书房。

他这两个月在整理与千佛石窟有关的文献资料时,遇到了一些难以核实的问题,只能寄信给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寻求帮助。想着最近应该能收到回信了,他坐立难安,一天得翻八百遍门口的邮箱。

不料,解答文献资料的信没收到,倒是收到了一封他以为没有音讯了的回信。

——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裴河宴刚塑完四面毗卢观音,回到王塔。

塔身一楼有一间盥洗室,他打了水,简单冲淋后,端着烛台回到房间。

沙漠的冬天很冷,夜晚尤其。

他脸上的水珠并未擦干,从楼下走到楼上的这一会功夫,就似要凝成冷霜一般。

他把烛台放到书桌上,从壁龛里取了香点上,微微疏乏。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了。

她之前说要等放寒假了来这里。

虽然她没明说,可脸上那小算盘明显打着冬天能凉快些的小主意。也不知道她如果真有机会来,会不会后悔莫及。

想来,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即使她披着棉被冻到瑟瑟发抖了,也会嘴硬否认。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眼,看向书桌对面。

属于了了的座位,空荡荡的,蒲团还在,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他拉平唇角,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书桌。

闭关塑像的这几个月,书房无人整理,书信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他偶尔回来睡觉,也不记得翻找了些什么,连书架都是乱糟糟的。再发展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书架又能随地堆成书堆了。

他把地上散落的书一一捡起,刚整理完一半,一沓信封从书籍的夹缝中滑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裴河宴低头看去,这几封是梵音寺的师兄寄来的。

他放下书,原地坐下,拆信。

他的师兄法号觉悟,这两年跟着方丈和监院在学习管理寺庙。可能管理层的工作太辛苦,他近来倒苦水的信跟雪花似的往他的王塔里飘。

上回来信还是说罗汉堂的屋顶被山上碎石砸了个窟窿,还砸坏了好几尊罗汉使者,需要香客修缮。这倒不是寺庙里没钱修不起,而是给佛像塑金身是大功德一件,香客争着抢着要塑像录名。

他烦恼报名的人太多,不知该如何取舍。毕竟也就那么几尊使者,分都不够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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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河宴看完都没搭理他,信也没回。但一看这封信的新鲜程度,应当是有了后续。

他拆信一看,果不其然。

觉悟师兄洋洋洒洒讨赏似的跟他详述了一番后续处理——既然罗汉堂的屋顶都漏了,那就把五百罗汉都重塑一遍吧。五百个名额,怎么也够分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下一封。

挑拣书信时,其余几封滑落,露出了压在最底下那一封寄件地址为“京栖”的信。他拿信的手一顿,怔忪了片刻,才将它抽出。

了先生没写来信时间,末尾也只留了自己的署名。他猜不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从字里行间分析了一番,应该是有些时候了。

他读完,清出桌面,起笔回信。

一封信,他写了三遍。

第一遍问到了了是否安好,可写完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怕了致生误会自己别有深意,遂重新起笔,重写了一封。

第二遍不问好了,只是关心近况。信都折好放进了信封内,他又重读了一遍了致生的来信,斟酌再三后,他深叹了口气,将有关了了的内容,连同她的名字都干脆略过。

他不该,多余挂念的。

第三十章

了致生看完信,不太确信地把信纸翻来掖去,检查有无遗漏。他连信封都没放过,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裴河宴没给了了带只言片语后,有些同情地看了了了一眼。

这让那小姑奶奶看见了还了得?

他正抓耳挠腮,冷不丁撞见了了投来的眼神,立刻端出了为人师表的严肃与沉稳:“你把笔先放下,回房间里把佛骨念珠拿过来。”

时隔数月,了了再听到“佛骨念珠”这四个字时,心里有一道上了枷锁的暗门仿佛被用力扯了两下,令她一时之间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距离了致生给小师父寄信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老了早已看过回信,默许了她收下这串佛珠。

她看了眼被老了攥在手里的那封信纸,认出那是裴河宴平时常用的古法生宣。

她很确定这是小师父寄来的信。

“你愣着干什么?”了致生见她杵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

了了回过神,她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回房,去拿念珠。

等她彻底离开了致生的视线后,后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反应……好像也不太对啊。”

按理说,她不扑上来抢那都是跟他客气了。

——

了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佛骨念珠,又打开书桌抽屉,将它用首饰匣子装好,这才拿着出门。

这串佛珠原本是被她收在书桌抽屉里的,但有一次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时,眼前跟出现了幻觉一般,好像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魂火乘风飞出窗外。

她吓得不行,又不敢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她房间里的未知生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么硬捱到天亮,翻箱倒柜地把佛骨念珠找出来,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才觉得踏实。

接下来,连续数晚,了了每到凌晨两点都会莫名醒来,虽然没再看见和那一晚一样的萤火飘出窗外,可总在深夜的同一时间醒来,就足以令她恐惧。以至于她每到夜晚,即使困意汹涌,也焦虑难眠。

直到某天,她戴着佛骨念珠,抄了一份经书。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佛骨念珠真有驱散噩梦的效力,在她惶惶不安,不敢闭眼的夜晚,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夜好梦。

此后,她白天照常将佛珠收起,晚上睡前再戴到手腕上安睡,就这样与它互相陪伴了许许多多个日夜。

虽然她笃定小师父不会收回佛骨念珠,但此刻,未知仍是令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

了了把佛骨念珠拿到书房时,了致生刚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那是很薄的一张纸,墨迹寥寥,看着像是只写了几l行。

她坏心眼地想:这么点字,可能只来得及跟老了问个好吧。

她压下好奇心,可眼神又忍不住频频扫去。

了致生本来想当作没看到的,可她的小动作实在太明显,他忍了又忍,到底

还是没忍住,他扶着额,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看就拿去看嘛,我的信又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谁想看了?又不是寄给她的。

她刚想嘴硬两句,可又怕了致生骑驴下坡,故意捉弄她。衡量再三后,了了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地服软去够信封,将信纸重新展开。

过去了好几l个月,没想到,一看到他的字体,她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他握笔伏抄经书时的模样。

她读得很慢,每句话都会反复看上几l遍,试图找出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可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先是解释了为何会回信这么晚,收到这封信时,他刚好闭关在塑四面毗卢观音像。等回到王塔看到信时,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信中申明,佛骨念珠是他自愿赠送,令了致生不必心有负担。最后结尾时,他还客气地让老了保重身体,随后便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没问她一句好,也没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头到尾像是完全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彻底忽视!

努力装了几l个月成熟稳重的了了,被气到瞬间破功,她扔了信,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了致生见状,绕过书桌先把信捡了起来,他没责备了了,只是问她:“这次回信,我想给你小师父寄些茶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捎带的?”

了了没说话,她眼尾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失落委屈的。

了致生捏了捏信,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会等你一星期,这期间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边将信收入信匣内保存,边开解了了道:“他不知道你会读信,自然不会记得向你问好,这没什么好发脾气的。这封回信也应当是他觉得耽误了太久时间,所以尽快寄出的,当然不会长篇大论,闲聊家常,你也知道,他平时挺惜字如金的。”

了了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能偷懒就偷懒的“斑斑劣迹”,再加上人不在跟前,发脾气也没用。这么一想,她瞬间气消了大半:“他何止惜字如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要揉半小时的手腕。也就差使我抄佛经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抄上一百遍。”

她嘴上占了便宜,好受了许多,面色稍霁。

了致生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他转身拿起佛骨念珠,郑重地交到了了手中:“既然这个佛珠他仍坚持要送给你,我以后就不会过问了。但是你要切记,这个佛骨念珠是积蓄了几l朝几l代得道高僧的佛骨舍利才有的这么一串,我之前说它是十不存一的佛教至宝真不是在故意吓唬你,你切记要好好保存,万分珍惜,不要辜负了小师父的信任和偏爱。”

了了仰头看向老了,他神情严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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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没和她开玩笑。她从他手中接过佛骨念珠,爱惜地摸了摸。

掌心里的佛珠,白润剔透,触手生温,让她莫名有种在隔空与他对视之感。

她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我会好好爱护的。”

得到她的保证,了致生也终于放心。他坐回书桌后,沉吟了片刻,对了了说:“下周六,你妈回来了,你想不想见她?”

了了一愣,下意识避开了了致生的视线:“我都可以。”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她回来,是来和你办离婚手续的?”

了致生点了点头,简单地给了了说明了一下情况:“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作为补偿,除了这个老宅,我名下的其他财产全部分给你妈。不过我穷了你没穷,你爷爷奶奶给你留的那部分依然是你的。”说到这,他摸了摸下巴,羡慕地呷了呷嘴:“还挺多。”

了了很清楚,了致生说的“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是包装后的说法。以她对连吟枝的了解,她既然以出国为要挟,那肯定是彻底放弃了她。

对这一点,她说不上有什么具体感受。

老了放弃壁画修复的工作后,为了方便照顾她,回到了美院,教书育人。他尊重她,理解她,凡事有商有量,她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和稳定的情绪。她很庆幸,她是跟着老了生活。

可能,几l年后,十几l年后,某个午夜梦回,她忘记了连吟枝对她的苛责和伤害后,会想念她并惋惜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里没能好好地爱她。

但起码现在,她并不遗憾,甚至还很快乐。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致生是这样,连吟枝是这样,了了也是这样。

没有人会是例外。

——

了致生说等了了一星期,可还没到一星期,了了就别别扭扭地把烫了漆的信交给了老了。

他捏着厚厚一沓的巨无霸信封,很艰难才维持住自己若无其事的表情。他一边腹诽“这是攒了多少话要跟她小师父说啊”,一边满脸慈祥地夸了了“有格局”。

信以为真的了了当即放下了堵在心口的大石头,蹦蹦跳跳着回了房间。

了致生如期把包裹寄出,等待回信。

不料,这一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没收到回音。

了了从放寒假开始每日追问了致生:“小师父回信了吗?”

“今天有没有从王塔来的信啊?”

“裴河宴是不是又懒得写字啊?”

到接下来的除夕、春节、元宵,询问的间隔越来越久,最终沮丧地看着老了,问了最后一次:“他是不是就不想理我?”

了致生想安慰她几l句,可陆陆续续地从南啻遗址寄回来许多文件,他没法对着了了说瞎话,只能沉默不语。

无限期的等待消磨了了了最后的期翼,自第二年开春起,她不再询问和裴河宴有关的任何事,即使她知道老了和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始终保持着联系。

她再一次看到古法宣纸已经是她上初三的那一年。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是从什么时候恢复的联系,她站在书桌前,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

她把信封放回原处,拿起她的画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了致生后来旁敲侧击地问她看过信没有,了了坐在画架前,专注得没空分神。

石桌上,放着一个了了从未见过的青瓷瓶盏,细细的瓶口如优雅的天鹅颈般,向上延伸。而瓶子里,插着一支正在花期的芍药。

芍药花,重重叠瓣,雅致的舒展和肆意的张扬,刚刚好地勾勒出它的仙姿与灵动,恍如神女降临。

花很美,花瓶也是,但它们并不像是老了的喜好。

了了不接茬,了致生自讨了没趣,也不再问。

他站在画架后,看着她起笔,勾线,绘形,指点道:“你的笔锋太硬朗了,花和人的线条都要再柔美一些。”

了了的画笔一顿,她看了老了一眼,质疑:“你以前没跟我说过我有这个问题。”

了致生瞪她:“我就说你翅膀迟早得硬,那我也是在进步的呀!又不是只有你在学习。”

了了收回视线,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

又是一年夏。

裴河宴独自留在王塔。

他将书籍整理好,一一装箱,准备迁址。

王塔不日也要投入修缮,他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好在他东西不多,将书装完,这个房间也差不多空了出来。

他把悬挂在墙上的观音像小心卷好,封入画管内,和香坛以及藏在观音像后的戒尺一起放入他的私人物品内。

香坛放入箱子里时,纸箱发出了一声异响,他垂眸看去。刚好看见纸箱的封口开裂,里头的物品随之散落了一地。

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等看到从匣子里滚落出来的手抄卷时,愣了一下。

那是了了十三岁时的笔迹。

他还记得,当年师父回来,曾误打开过这个箱子。那时,他因打坐偷懒被抓了现行,正等着训示。

过云看着眼前数本笔迹幼稚笨拙的毛笔字,很是吃惊:“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收了个小徒孙,看来这是真的?”

裴河宴有些口渴,他提起冷水壶,先给过云倒了一杯清茶:“我岂敢背着您收徒。”况且,坠入空门要剃发,小姑娘这么臭美,哪会愿意。

过云倒并不在意裴河宴的私事,只是有些诧异他居然真有这份闲心。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经卷,摇了摇头:“字确实难看了一点,你没教她?”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教了。”他语气无奈:“怎么都教不会,只能随她去了。”

可后来,他收到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时了了的书画。

没有他教,她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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