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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 北倾 34817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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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了了高一那年,了致生为了方便她继续走读,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平层。

为此,老了还忍痛卖了几幅了了爷爷的遗作,补充财库。

搬家那日,了致生给故去的父母上了三柱清香,并感性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以示悼念。

了了挺想陪着伤心一会的,可理智上实在很难共情——因为老了并非是想念父母了,也不是卖了老爷子的遗作留恋不舍心存愧疚,而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啃老,心里难受。

这……她确实很难开解,毕竟她也啃着呢。

她啃老了,老了啃他爹,啃老这个事算是圆满地完成了闭环。

父女俩坐在新居的阳台上庆祝乔迁时,了了问了致生:“我已经懂事了,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差,高中完全可以寄宿,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接送我上下学?”

了致生这些年边工作边做课题研究,钱没赚多少,还经常自己补贴研究经费,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宽裕。连买房都要动用到老爷子留下的遗产,可想而知,这条路并不是最优选。

“你看现在这校园暴力,无处不在的。我要是不每天接送你,万一忽略了你身边潜在的危险,真出了点事,我上哪后悔去?”了致生说这个话时并没有看着了了,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高楼建筑的灯光,笑眯眯道:“老宅好是好,但太清静了。初中离家近也就算了,到高中你需要交朋友、上补习班、丰富课余生活,那老宅就太远了一些,不方便。”

了了这些年一直很乖,自律的学习,勤勉的学画壁画。甚至,在他和连吟枝离婚后,她还主动把舞蹈重新捡了起来,说是不想浪费连吟枝这么多年的苦心教导。虽然,在舞蹈上她的成就止步于此,但长期的刻苦训练仍是令她拥有十分出色的优越底牌。

了致生是打从心底里心疼了了,他无数次跟她强调,她如果过得不开心,有些事情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去做。他对她的要求,仅仅是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即可。

了了当时听完大笑,问他:“那我高中毕业了就辍学可以吗?”

了致生没有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有效,就潦草答应,而是先反问她:“我可以同意,但是你得先给我一个我能接受和支持的理由。你高中毕业想辍学,那原因是什么?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了了是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不假思索便回答道:“我想专心跟您学壁画,我就算上了大学也是去美术学院学这些,不如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给你当个跑腿的。”

“给我当跑腿的?你就这点出息?”了致生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她一个脑崩,直接拒绝:“你的人生还很长,学习才占用你多少时间。我又不收你学费,你什么时候跟我学不行?”

但他有把了了的这句玩笑话听在心里,了了初三毕业那年,他请了个长假,带了了出国游学,他们一共走了四五个国家,看不同的风景,学不同的文化。

于是,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了了拿起可乐罐,碰了碰了致生手里的:“爸,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我,才对我这么好?”

了致生逐渐上了年纪,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也渐渐变得深刻。他喝完整罐可乐,把易拉罐瓶身捏得哗啦作响:“有一部分吧,但我不觉得弥补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总不能犯了错连原谅的机会都不给吧。我反思我以前的作为,对你对生活作出调整和补偿,这是一种生活常态。太多人不愿意反思自省,固执己见,等失去了才开始忏悔,这种忏悔也不过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这才是对身边的人最大的漠视,也是对人生最大的浪费。”

了了觉得了致生越来越爱讲大道理了,但她并不排斥。

老了用自己的生活阅历和人生经验给她提前做了铺垫和预警,让她在经过这些沟壑时,能一路平坦,少受磕碰。

她从不浪费别人的善意。

——

了了高二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暑假前夕,了致生带她去参加GICC的国际美术展。老了替她报了名,带了她的那幅《囚梦为牢》参加了青少年组的壁画大展。

这是了了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副成熟的参赛作品。

壁画的背景是彩绘着满墙历史的石窟壁画,一个女孩捧着烛台,小心地用烛火照亮了这面墙壁。烛光下,是一座高塔,塔身平平无奇,只有塔顶的优昙,过分优雅精致。再结合塔楼两侧的车马和人流,这画面像极了婆罗梦境。

它瞬间吸引走了绝大部分的关注,只有少数人才留意到那座高塔的第五层楼里,有一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盏更精致的烛台,在认真聆听。

而那扇敞开的窗台内,女孩的对面也有一束浅浅的烛光,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卧在侧,投落下来的影子与她的刚刚好交叠在一处,无人能窥测。

可了致生知道,这幅画面里不仅仅有十三岁时的她,还有一个和她一起留在过去的裴河宴。所以,它才叫《囚梦为牢》。

这幅画在壁画组引起了很热烈的反响,但并未夺冠。

了致生也没有去为这个名次做任何的申护和辩解,他保护了了了不欲多说的这份心事,也尊重她想要偷偷露出马脚的伎俩。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了了拿到鼓励奖的奖杯时,站在台下疯狂鼓掌。

这只是她踏出征途的第一步。

但,这不是了了要说的事,她想说的是老了的感情问题。

也是在GICC的国际美术展上,了了见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心理医生。

老了和她的渊源得追溯到了了十三岁那年。

心理医生是研究院下派给在沙尘暴中失联的壁画组单位做心理咨询的。了致生起初嘴硬,说要把人家发展到线下给他铲沙子做苦力,后来发生了离婚事件,倍感压力的了致生背着了了去咨询离婚后怎么带娃。

秉持着对患者负责的认真态度,心理医生追踪了致

生的心理状态一直追踪到了了快18岁的这一年。

两人一见面,都无比熟悉。哪怕在此之前,她俩彼此并不认识。

心理医生熟知了了每个阶段的变化,了了也十分熟悉心理医生的声音——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是听着老了和她打电话睡着的。

刚开始,了了还有些警惕,以为是老了借机试探她对心理医生的接受度。但慢慢的,了了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老了很喜欢这位心理医生,但在感情上,了了自己都是一张白纸,自然也品不出这两人到了哪个阶段。

不过很明显,他们只是好朋友。

哪怕老了看着心理医生时,笑到嘴角都咧开了花,两人也始终保持着客气的社交距离和有度的交谈尺度。

三人告别后,了了坐在老了的副驾上,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你太没有风度了,你应该坚持送她回酒店的。”

了致生要不是在开车腾不出手,高低地给她炒个栗子:“我提了两遍,她都拒绝了,我要是还坚持,那不就成骚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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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没弄懂了致生和心理医生目前的关系,正思考着是直接点问老了呢还是拐弯抹角些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了致生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喜不喜欢这位阿姨,想不想把她娶回家?”

没等了了回答,了致生自顾自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婚的,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了致生这些年对她的无微不至和细心呵护,早就把她滋养成了一朵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花,她从没有顾虑过,老了再婚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一直在教会她,要爱自己,要享受成就自己。真正的强大不是伪装无坚不摧,而是能直面生活的挑战,学会自洽。

“我觉得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次。”了了说。

了致生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哪一次没为自己选择?”

有啊,你放弃修复壁画,就是因为选择了我。

了了在心里回答了这句话,可她不敢说给了致生听。

了致生有多了解她,她就有多了解了致生,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很致命的。跟用刀尖挑开他的伤疤重新割出新的伤口一样,哪怕他每次都表现得很无所谓,可实际上,他内心的遗憾无以复加。

这些,了了全都知道。

车内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凝滞,了致生在红绿灯前停下,他拨了拨后视镜上悬挂着的平安符,语气轻松道:“我不是完全因为你才这么选择,而是她很坚持,她说他们心理医生都有一道底线,不能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我不符合她的择偶条件。”

了了长长的“哦”了一声,没被他忽悠进去:“她是因为这个不选择你,那你是因为什么放弃她?”

她的提问,尖锐到一针见血。

了致生怔了一下,随即被了了的聪明逗到大笑:“你这个机灵鬼,真是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了了并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觉得开心,她像是闹钟上的计时旋钮,在拧到极限后,开始疯狂倒转。而那个预示着时间进入倒计时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轻轻的“滴答”了一声。

随即,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耳边震耳欲聋的鸣笛催促声里,了致生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我这次的体检结果不太好。”他挂档起步,踩下油门踏板,缓缓提速。

“医生说我肺癌晚期了。”

所以,她才会来看他。

第三十二章

了致生开始戒烟是去年的十月,那会他成天咳嗽,连晚上都睡不安枕。

了了想陪他去医院做检查,他推三阻四的不愿意。不是借口学生作业来不及批了,就是推托课题时间紧张。

一推二二推三的,眼看着又要不了了之,了了没辙,在询问了中医后,买了个小陶罐,一有空就给他煮川贝雪梨。

可那会,他抽烟仍不节制,房间里整日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烟草味。

了了忍无可忍,但她知道了致生一惯吃软不吃硬,又是假装闻到烟味呼吸不过来,又是故意装作鼻炎犯了,每天但凡两人打着照面,她就开始表演。

演技虽然拙劣,但了致生就吃这一套。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戒烟。可数十年的烟瘾,哪有这么好戒,连了了都主动放弃了。她不希望了致生每天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前提是,他每年必须按时体检。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她才不再干涉。

了致生满口答应。

今年五月,了致生如约去做了体检。了了起初还记得问他要检查报告,后来期末课业一忙,这事就时记时不记的,直到今天。

她刚听到这两句话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整个世界吵嚷的噪音如放大了十倍,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

原来,听到噩耗的刹那,并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立刻濒临崩溃。她的大脑像是给她武装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让她延迟接收到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和绝望。

她平静地接受,平静地和老了讨论病情。

今天的车厢里,分外安静。除了了致生的说话声便只剩下隔音效果下轮胎碾过路面的行驶声。

了了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拼命地压抑着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恐惧与难过。

了致生不敢再刺激她,拧开了车载广播,试图用音乐来安抚她的焦躁。

电台接入时的卡顿声,偏偏成了压垮她内心临界点的稻草。了了抱膝坐在座椅上,泪如雨下。

她久违地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牵着她的手,用一种很惋惜的目光看着她,说她亲缘很薄,与父母更是缘浅。

那会的了了听不懂,懵懂地看着奶奶。

老人家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了一声。

后来了了慢慢长大,可这句话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她遗忘,反而扎根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阴影。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师父,“什么叫父母缘浅?”

小师父回答她:“有些人命格比较孤执,对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像这类个性鲜明又强势的人,不太会依靠父母或家族,便可以说是和父母缘浅。”

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缘分很短,才叫缘浅。”

小师父翻了一页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种。对万物规律较敏感的人,会相信命运,会把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一切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但对生命有自己见解的人,从不将成功或失败归责于命格。但信也好,不信也罢,言法从心,境随己变。你小小年纪,多读些书吧,别整日沉迷这些。”

了了听劝,她多读书,多学习,渐渐把这些抛之脑后。

可现在再想起,她忽然对命运生出几分怨怼——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

——

了了一夜未睡,天亮时,蹲在了致生的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了致生起来开门,第一眼没见着人,正纳闷时,睡裤的裤脚被了了轻拽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地往后连退数步,惊魂未定:“我还没被癌细胞弄死,先被你吓死了。”

了了没动,她就这么仰头看着了致生,可怜巴巴道:“今天去医院好不好,我陪你再去做一次检查。”

“今天不行。”了致生权当没看见了了的可怜样,转身打开衣柜,忙碌地挑选衣服:“我今天得陪人逛画展。”

好吧,挺无懈可击的理由。

了了站起身,环胸倚着门框,看了致生兴致盎然地在试衣镜前比试衣服。

发生这种事,本该是她去安慰开导老了。可昨天她崩溃大哭,了致生完全乱了方寸,把拿到体检报告、再复查到最后确诊这一系列的心路历程都跟她说了一遍,并反复强调:“我会积极配合治疗,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争取寿终正寝,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轻松。

了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无济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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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她发泄了一晚,也用一晚的时间真正接受了老了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现实。

她挺难想象了致生是怎么抚平自己的心态,还要酝酿时机将这件事告诉她。但万幸,老了没有因为觉得要处理她的情绪麻烦或怕耽误她的学习而选择隐瞒,相比一无所知地浪费与了致生相处的时光,她更想陪着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于是,了了本就忙碌的生活越发忙碌。陪伴了致生,成了她每天最紧要的事。

了了不想让自己的陪伴给了致生形成压力,她努力维持常态,即使抽空与老了待在一起,也会给他找些事做。

以至于了致生经常有一种错觉——感觉了了趁他死之前,正使劲地要把他的功力全部吸走。

他有时候耍赖,学着了了把笔一扔,直接开摆:“你在乎的哪是我,你只在乎我能教你多少。”

很快,高三结束,填报志愿。

了了的唯一选择就是了致生任职的北央美院,她不想离开京栖,更不愿意离开老了。但出于对了致生的尊重,了了还是走了个形式,去问问老了的意见。

了致生正在写信,这么多年,即使电子设备网络通信这么发达,他仍是和他的老朋友保持着书信联系的习惯。

见了了进来,他贴心地把信纸遮了遮,搁下钢笔,捏着眉心舒乏。

听完了了的来意,了致生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建议

是,去上央。以你现在的水平,在我这已经学不到更多了,北央对你的前途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留在这无非是想照顾我,我并不是很需要,我更希望你选一条对你未来有助力的路。”

“另外。”了致生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对了了说:“你妈最近也跟我联系过,如果你想出国,她替你安排。”

了了立刻摇头:“我就想去北央。”

了致生叹了口气,显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动摇了了。但她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令了致生十分欣慰,他摘下眼镜,笑容疲惫又温和:“我当初选择北央的原因和你差不多。”

他问:“了了,你现在知道爸爸选择你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了了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是心甘情愿,不觉得这是牺牲,也不会懊恼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因为这就是当下,他们都最想选的路,不论别的目的地会发生多精彩的故事,只专注眼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了了对了致生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他对她的教育,一直都是以他自身为基石,润物细无声地教会了她如何搭建桥梁和堡垒。

她真的,受益无穷。

——

了了如愿上了北央美院,也成功地气疯了连吟枝。

她不理解了了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在得知这个结果后,她拉黑删除一条龙,再没搭理过了了。

了了无辜地看向老了,问他:“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了致生不以为意:“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原谅你拒绝她的好意。”

连吟枝是在了了高三时才和了致生恢复联系的,她高高在上地提出她可以接管了了十八岁以后的教育和人生规划,并十分有诚意地将她为了了挑选的数所高校资料发到了了致生的邮箱里,供他参考。

这么熟悉的掌控方式,一下令了了梦回当年,她打趣地问了致生:“你好不容易把果树养熟了,正等结果的时候,她伸手就来摘,你什么感受啊?”

了致生想得比了了更多一些:“我身体越来越差,以后能给你支持和帮助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既然伸出了橄榄枝,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跟她走。”

一句话,直接把了了气跑了。

了致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历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托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折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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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糊糊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可能是白天见到学生时,太亢奋,了致生今晚很晚都没舍得睡去。他翻了个身,看向床边打着哈欠还在回消息的了了:“你还不睡?”

了了回完楼峋的微信,放下手机:“我一个年轻人还能比你一个中年老头睡得早?”她拢着被子,翻了个身,和老了面对面,笑眯眯地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南啻?那会睡得也是上下铺。”

了致生被疾病折磨得经常记不清事,但她一提起南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和回忆。他怀念道:“你刚来那会,应该挺不喜欢我的。半夜披头散发地把脑袋垂在床沿上,吓得我半夜起床喝水时,差点把玻璃杯都给捏碎了。”

了了闻言,顿时大笑:“你现在可算承认了,那会还嘴硬,非说没被吓着,还攻击我头发少!”

了致生想笑,可胸腔刚一震动,喉间一阵痒痛,他剧烈咳嗽着,被起来的了了扶着肩背从床上抬起,轻轻顺气。等咳嗽稍歇,她用棉签沾了清水帮了致生润了润嘴唇:“嗓子难受先忍忍喔,等一会再给你喝水。”

了致生仰面躺在床上,像被网兜捞出水面的鱼,呼吸急促:“我有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枯树。树干看着粗厚,可实际上缺少养分,脆得一掰就碎。”

了了没接他的这句丧气话。

她用棉签蘸了

水,专注地再一次润湿他的嘴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她每次握着了致生的手,都像是握住了一截即将干枯的树枝。他逐渐消瘦,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了致生已然不同。

了了知道,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

他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真的有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

除夕夜,楼峋拎着花雕烧鸡,来陪了致生跨年。

楼峋比她大四岁,毕业于上央美院,是了致生半路收的学生。但说是学生,了了也没见了致生教他什么。反而是老了,成天不是约着楼峋去钓鱼,就是走徒步。

两人除了吃喝玩乐,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展会——楼峋是策展人,也是了致生个人壁画展的负责人。

了了是上了大学后才认识楼峋的,但楼峋知道她,则在更早之前。

GICC国际美术展便是楼峋第一次策展,也是那一次美术展,他认识了了致生,与了家结下了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

了了知道这事时,看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了致生,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人长得好看,不敢让我认识?”

别说,了致生还真有这顾虑,按他的话来说:“十八岁以前,产生感情问题那都是早恋。我作为家长又作为老师,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但十八岁以后,你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了,恋爱自由,刚好可以试试眼力,别回头跟你妈似的找着我这样的。”

了了翻了个大白眼,但当着楼峋的面,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维护老了,也没对他和连吟枝的事予以置评。

除了裴河宴,她对谁都没有倾诉的欲望。

也不愿意让除他以外的人,再窥探到她世界里的那个角落……那里太灰暗,而她只有一盏灯。

——

吃完了烧鸡,了了瘫在座位上揉肚子。了致生吃不了许多,只能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地给了了递白眼。

楼峋主动帮她收拾碗筷,了了腾出空,回房间包了两个红包揣在兜里。

她回到堂厅时,楼峋正推了老了去院子里看烟花。

老宅的四面墙围得高高的,视野有限。

了致生看得不过瘾,提出想去古街的城墙上看烟火。

古街离老宅不远,只是了致生的身体太单薄,了了担心他吹了夜风会着凉,正犹豫时,楼峋替她做了决定:“去拿帽子和毛毯吧,看一会就带他回来。”

了了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了致生,还拿了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城墙上聚集了不少人,楼峋推着了致生到稍稍避风些的角楼旁,将轮椅刹住,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和围巾,这才陪在一旁,一起看烟花。

今年的烟花既盛大又璀璨,一朵朵在半空绽开,像极了正在花期时,层层怒放的花朵。

明亮的烟火久违地点亮了了致生眼里的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与有荣焉又是感慨万千道:“了

了,你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是啊,她出生在盛世,何其有幸。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递给了老了和楼峋:“压岁钱。”

了致生收到红包,嘀嘀咕咕的:“你给我包红包是怎么个事?”他嘴上说着,摘了手套就想拆了红包数钱。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不行,不能摘手套,你回去数。”

了致生骂骂咧咧,撤回了一个手套。

楼峋接到红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了了。”

忽然被叫到名字,了了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这么抬头看去。

他头顶正好有一束烟花绽开,明黄色的碎火一闪一闪,像星星一般从半空洒落。

了了被吸引去了目光,视线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身后,眼睛里积蓄着满满的星光和烟火,夺目异常。

楼峋原本要递回去的红包,忽然转念攥在了手心。他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着倒映在她眼底的星火落幕,又看着另一幕烟火盛开。他的心中也像是几经潮起潮落,最后潮水推着潮水,一路涌上岸边,将他彻底吞没。

了了看着烟花放完,又等了一会,确定财大气粗的烟花彻底谢幕了,才回神看向楼峋:“你刚才叫我干什么?”

楼峋失笑,他偏了偏头,在轰鸣绽放的烟花声中,靠近了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女孩给我的红包。”

了了本来想解释,是因为看他这段时间总来照顾老了太辛苦了,所以才想趁除夕,包个红包感谢他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她的余光看到了了致生,忽然就不想说这么扫兴的话。

楼峋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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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生之间,用不着她去感谢。

“新年嘛,热闹一下。”她最后这么说。

——

看完烟花回到家,了致生有些精神不济。

了了替他简单擦洗后,扶他上床睡觉。

临睡前,了致生还惦记着钱没数,不仅惦记自己的,还惦记楼峋的:“你给楼峋包了多少?我是最多的吧?”

了了哭笑不得,她最近时常有种老了越来越幼稚的感觉。她忙了一天,困得不行,懒得搭理他,咕哝着让他明天自己去问楼峋。

楼峋就住在客房,他明天一早起床就能碰见了。

了致生安静了一会,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问了了:“楼峋人不错,你以后可以考虑考虑。”

了了刚闭上的眼睛立刻睁开了,困意全消:“你想什么呢?”

了致生也很干脆:“想你的终身大事。”

“你少操这份闲心了,我大学还没毕业呢。”她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了致生,试图终结话题。

身后,了致生不依不饶:“但我觉得这小子有点复杂,你要是真跟他有缘分,一定得研究明白了。”

了了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没想起的人。

她年少时,曾遇到过那样一个惊艳的人,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很难有心动的人了。

她猜,老了应该也知道。

——

年后刚开春,了致生就因并发症,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这一次,他再没能出院。

他身体的各项基能指标都十分糟糕,每天昏睡的时间也比清醒时要多得多。

意识清醒时,他会迫不及待,争分夺秒地安排后事。

“墓地我已经安排好了,找了个公墓,这样死了以后,鬼多热闹。”

“我书桌里有个笔记本,是我所有好友的联络名单。我死了以后,你记得帮我通知他们,讣告我都自己写好了,你照着发就是。”

“有空的,自会来送我一程。没空的,也知会一声,别回头让谁打着我的旗号被骗钱了,到时候半夜还得坐起来骂我,做鬼都不安宁。”

“银行卡、房产证、户口本我都收在了书桌里,密码你也知道,就是可惜爸爸没给你留很多钱。但你爷奶的遗产除了买房,我没动过,你回头数数,心里有个数。”

“丧事我跟你妈说好了,她会替我操办。你在我灵前哭两声就成,不哭人要说你不孝顺,哭了我又得心疼,两声刚刚好。”

了了听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却还努力地想替她减轻负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了致生屈指挠了挠她的下巴,跟安抚小猫似的,佯装轻快:“你我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不必太难过了。我只遗憾……”他顿了顿,没说下去,转移了话题:“等忙完我的事,去把大学读完。”

“别为我的离开伤心太久,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了致生看着她,轻声说道:“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第三十四章

了致生走了。

在春日某一个阳光正好的早上。

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让护工把他抱到轮椅上,推到窗边看星星。

医院的住院部在老城区,可即使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京栖的光污染仍旧十分严重。了致生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

护工怕他累着,隔一会便催促他躺回病床:“了先生,等你恢复好了,让闺女带你去海边看星星。我上回看到那个北斗七星,漂亮得勒。”

等恢复好了?

他都已经是将死之人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但了致生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说:“我看过最漂亮的星空,在沙漠里。”

荒无人烟,星月为伴。

那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要是有机会,他不想去什么海边,只想魂归沙漠,在那些刻满岁月痕迹的石窟里日复一日地清理沙缝。

——

了了到病房时,了致生已经躺回了病床上。他合上杂志,放到手边,问了了:“接到你妈了?”

“接到了。”了了先看了看监护仪上了致生的各项数据,这才拉了把椅子坐下,慢慢喘气:“她国际航班倒了很久,我看她太累,就先安排她去酒店休息了。”

了致生沉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这么久没见,你和她相处得还好吗?”

“很好啊。”了了冲他笑了笑,让他别担心:“我又不是刺猬,逮谁扎谁。”

了致生被她逗笑,咳嗽了两声,没再多问。

那一晚,他很沉默。

和之前急着教会她各种道理,安排后事时不同,他安静得像是一个逐渐停摆的钟,连同经过他的身边时,都能感受到时间在慢慢的停滞。

了了直到后来才想明白,不是了致生预知了自己的生命尽头,在安静等待。而是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他要做的事,正从容赴死。

他一贯优雅,这种优雅不仅限于表面上的仪容仪表,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行为习惯。

即使他病入膏肓,也依旧会叮嘱了了,给他在床头上养一捧花。病房里邻床的病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零零总总,换了一波又一波。

他总能微笑着,在晴天、雨天或者雪天等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天气里,点上一炉香,修剪花枝。

他对了了说:“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不能恍神,不能犹豫,更不能害怕。可人的本性是很难克服的,只有找一些喜欢做的事,才能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我还想活着。”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给了了留话,只是牵住了她的手,像那年在南啻,冒雨来接她时一样,那样充满了力量。

强作用的药物早已令他千疮百孔,他已经很久没能这么用力地握紧她。

了了感受到他似乎在和自己道别,那一刻,她整颗心被揪紧,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致生还在听着,她语

速很慢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有一天做梦,梦见我有好多个前世,每一世我都孤苦伶仃的。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小和尚,他让我做好事攒福报,这样死后就可以用生前积攒下来的功德兑换一个愿望。我攒啊攒,攒了很多很多,直到第四世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可惜,那一世不那么太平。我很小就要跟着你练武习枪,抵御流寇。你无数次把我从战场上抱起,带我回家。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楼峋领着兵马抵达了我们的地界。”了了说到这,自己也笑了:“我一定是认识的人太少了,连楼峋在我梦里都有角色。”

了致生双眸紧闭,语不成句,只能断断续续地提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楼峋打了一架,虽然谁也没赢,但我成了战俘被送往了楼峋的国家。”

了致生疑惑:“我……让你,去的?”

“梦里没有这么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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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了了揉着他的手腕和掌骨,轻声道:“但是我想,这一定是我俩商量着来的。因为我到那以后,安安分分,不挑事不闹事。平日里,也就和一路随我来到这个地方的白马为伴。他们不让我写信,还没收了我房间里的所有纸笔。爸,我觉得我这辈子字写不好,有一半是他们的原因。”

了致生似乎是想笑,可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了。这个动作做起来,更像是神经被动的拉扯,极不协调。

了了用棉签蘸了清水,给他涂了涂嘴唇:“我太无聊,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在那个都城里唯一认识的小和尚玩。那个小和尚笨笨的,即使他的师兄弟们都劝他不要与我来往,容易引火上身,可他因为同情我,每次嘴上赶我走,可又盼着我再一次平安地出现在他面前。”

了致生问:“那个小和尚,是你的小师父吗?”

这句话太长,他花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十分清晰地问出口。

了了耐心地等着,等着他说完整句话,才回答他:“不是,他不是小师父,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但他一点也不机灵,没有一点像他的地方。”她接着说:“不过,因为我和这个小和尚频繁来往,最后确实给他带去了灾难。他们流放了小和尚,虐杀了我的马,我为了不给他们出兵攻打我家乡的借口,服毒自尽。我死后,楼峋扶棺送我回家。你得知事情始末后一怒之下,披甲上阵,为我也为你的子民奋起反抗,最后埋骨沙漠。你的忠烈感动了神佛,连我都蹭了不少功德。当时我就许愿,我还得做你的女儿L,孝敬你,陪伴你,替你养老送终,让你入土为安。”

了致生的嘴唇动了动,似笑似哭,想说些什么,可最后溢出唇边的,只剩呓语。

“我多做了一辈子您的女儿L,我已经很知足了。”了了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轻声道:“爸,谢谢您来当我的爸爸。”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好地与他道了别。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如往常一样,选择了在天亮后出发。

了致生的生命线停止时,了了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难

过和绝望,而是她被命运推离时那一瞬间产生的巨大失重感。

她忽然就明白了了致生说的那句“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的感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落,却看不清雾气昭昭的崖底在哪里。悬崖峭壁上猛烈的风,似乎也想将她一并带走。可她的脚上,牢牢地紧紧地栓着一根细绳,那是了致生用他的生命尺度为她系上的。

饶是她被飓风刮得摇摇欲坠,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那根绳子仍旧结实的扣紧了她的脚踝,令她稳稳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病房里乱成了一团,赶来抢救的医生护士将她匆忙推出病房。

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山雨欲来般沉重得难以呼吸。她想告诉他们,老了已经走了。

可她看着那始终在尖锐报警的监护仪,像是还能感知到了致生与这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了了。”

“了了!”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寻找时,只看到楼峋脸色十分难看地伸出手扶住了意识消散前的她。

世界彻底变得漆黑前,她难过地想:她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

了了按了致生生前的遗愿给他联络册上的旧友们一一发去了讣告。

随即,按部就班的,入殓,火化,吊唁。

丧礼的灵堂就布置在老宅,从医院宣布了致生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连吟枝便接手了全部的后事,不让她参与。

她说:“这是你爸的意思。”

了致生体谅了了照顾他多年不易,让了了不要插手后事,只做简单的报丧,吊唁以及在最后送他入葬。

倒不是他低估了了的承受能力,而是他知道,在这无数个瞬间里,每一块碎片都是在深刻地提醒她——他已死去。

而他,不想让了了重复经历这个痛苦。

楼峋接手了大半的殡葬流程,接连几天,都忙碌到抽不开身,只能住在老宅的客房里,以便随时支应。

他偶尔闲暇歇一口气时,不用费心找,总能看见了了跪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仰头看着了致生的遗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怀疑了致生的安排是否明智。

……也许让她忙碌起来,可能会比只许旁观要好上很多。她的这个状态,总给楼峋一种她随时会破碎的不安感。

他起身,拿了一瓶水,递给她:“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下?”

“一直在休息啊。”了了接过水,拿在手里,并没有喝:“明天来吊唁的人会很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陪着他了。”

她知道楼峋想说什么,在他没说出口之前就软绵绵地先顶了回去。

楼峋没再劝她,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降临。院子里也亮起了灯。

了了回过神,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她坐得太久,身体关节都有些不太灵活。她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给老了点上蜡烛。

明明已是春日,她浑身凉透,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没有一丝暖意。连揿动打火机时,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都分不清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太过伤心。

楼峋站起来,想帮她。

她侧了侧身,避开了:“我自己来吧。”她能为老了做的也就只剩这些了。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死者为大。了致生的一句不让她插手,她不得不遵从,也不得不被迫遵从。

“我爸从没要求过我做任何事情,壁画是我自己要学的,字也是我自己要练的。旁人都说他对我太严苛,可实际上,都是我在要求他为我做这做那的。甚至因为我的存在,他这一生留了不少遗憾。不能任性地选择他想要的工作,也不能自由的选择他想度过一生的人。可即便这样,他也从不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寄托在我身上,让我替他完成。”

了了把点燃的蜡烛插到两侧的烛台上,她看着相框里笑容永远定格的老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照片:“可我要是知道,他唯一一次吩咐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他还活着时,对我苛刻一些,不要总是这么通情达理。”

楼峋握了握了了的肩膀,无声安慰。

他无法对了了感同身受,就像他从没有体验过了致生对了了这样的父爱一样。他只有旁观的视角,以及作为一个旁观者崇敬、钦佩与羡慕的心情。

起了风。

院子里的纸花被吹得哗啦作响,灵堂内,蜡烛的烛火被夜风压灭,只留几缕青烟,飘飘袅袅。

了了怔了一下,回首看去。

春日的第一道惊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划破天际,笔直落下。

那雷声,晚了一息,轰隆隆地从云层中闷鼓擂响。

顷刻间,一场大雨无声无息地酝酿着,即将落下。

楼峋先反应过来,说:“你快去老师的房间把门窗关了,别让风把长生灯吹熄了。我去后院看看,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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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要帮忙的地方。这里的蜡烛晚点再点吧。”

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三支清香和打火机,匆匆往了致生的房间走去。

她刚走出回廊,便见连吟枝打着伞从侧门处引了访客入内。

雨点倾倒而下,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在侧门处停了一停,先将手中的黑伞撑开,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入院内。

他低着头,伞虽撑过头顶,可垂下来的伞沿刚刚好遮挡住了了了的视线。

可她的脚步仍是停了停,目光从伞沿下的领口处,落到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如擂鼓,疯狂地沸腾着,想要掀开那把伞,亲眼看看他。

没等她转了脚步,往两人走去。楼峋拿了伞出来,见她还在原地,催促道:“了了,下雨了。”

她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已连成一片珠帘的大雨,再没耽搁,转身离去。

而侧门处,听到“了了”二字的年轻男人,倏然抬起伞柄,循声望去。

他抬腕时,未封扣的袖口往下滑了寸许,露出了腕上松松垮垮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叶紫檀。

“了了?”他轻声重复。

连吟枝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裴河宴一眼:“是,我女儿L叫了了。裴先生与致生在南啻共事过,应该认识吧?”

“认识。”他跟上连吟枝,穿过院中被雨淋湿的纸花,遥遥看向灵堂内。

他甚至还记得,南啻唯一一次下雨时,他撑伞送她回家,她远远看见了致生,开心地扯住他的袖口,说:“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一别数年。

她长大了,可下雨天来接她回家的人却永远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经过灵堂时,裴河宴停了一下,询问连吟枝:“我方便去敬柱香嘛?”

这种时候,连吟枝自然不会拒绝,她伸手,示意他自便。

裴河宴走到屋檐下,收起伞,把伞靠在门边。

迈过门槛时,有风自动,将灵堂前的花圈吹得左右摇曳,就像是有灵魂在这里停泊着,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驻足,停在了了致生的遗像前。这应该是他亲自挑选的照片——照片中的了致生爽朗大笑着,充满了活力与生机。

这么看,了了其实长得更像了致生一些。五官上不明显,可动态时的表情,细微到连神韵都是一模一样的。

裴河宴抬眼,看了看四周。

灵堂两侧的烛火被风吹灭,还未点起。香炉旁,散落着不少被风吹开的香灰也没来得及收拾,桌上更是潦草地放着一只打火机和没点燃的三根清香。

打眼一瞧,便能猜到这里是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暂时没人能顾及。

他抬手抹去香灰,又用指腹揩去香炉边沿的灰渍,将香台整理干净。

随即,他在一旁净了手,擦干后,先将被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亮。火焰咬着灯芯很快燃起烛火,他拿起了了没点燃的三根清香,借了烛火点燃后,插入香炉内。

这才双掌合十,屈身盈拜。

连吟枝一直在门口等待,从看到裴河宴拭去香灰起,她的表情就变得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和了致生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还是在两人离婚后,她对了致生的工作都不太感兴趣,而了致生为了避免与她发生争吵,也是能不提工作就不提工作。所以她对了致生的工作圈和朋友圈,是知之甚少的。

初一见到裴河宴,她只以为对方是了致生在南啻带过的后辈。

可当他无比自然地清理了灵台时,她才发觉,裴河宴可能并非只是单纯的一个后辈。

连吟枝默默地注视着他插完香,结束哀悼。

等裴河宴重新撑起伞,走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多带了几l分审视。

她看向他,整理了下措辞,委婉询问道:“裴先生,你和致生认识了很久?”

“是不短。”撑着伞,两人并行很不方便,他落后连吟枝一步,等她先走。

到廊下,连吟枝收起伞,稍等了等他:“你们只是同事,还是……”

了致生总故意跟着了了叫他小师父,可两人的关系说起来有些难以概括。像朋友,但又不完全是朋友。可说是同事,他们一个做雕塑,一个做壁画,在工作交集上短暂得只合作过几l个石窟。

他想了想,回答:“我对了先生很是孺慕,与他书信往来数年,应该算作笔友吧。”

连吟枝挑了挑眉,信是信了,可总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她把裴河宴请进会客厅。

厅内的地板上已经放了一口小箱子,箱子的锁壁上挂着一枚精巧的小锁,锁孔内插着两把钥匙,就这么明晃晃地放在地板的最中央。

她愣了一下,向裴河宴确认:“这是了致生委托你转交给我的?”

她先前让人把东西先送进来时,并不知道是这么一口漆艺的雕花箱。别说箱子看着价值不菲,光里头有什么东西都足够引人遐想了。

裴河宴纠正道:“这是了先生委托我交给您保管,等了了毕业后再转交给她的。”

连吟枝皱了皱眉,据她所知,了致生早已把遗产的存放都提前告知了了了,目前的老宅里,只有书房是一直锁着不让人进出的。但是没听说过,外头还有宝贝啊。

“我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连吟枝问道。

她作为了致生的前妻,无论是法律上还是情理上都没有分走了致生遗产的可能,她并不怕裴河宴误会。

“了先生既然交给您保管,您自然可以随时打开。”裴河宴拿出一张清单,递给连吟枝:“这是物品内容,您可以核对一下。”

连吟枝接过清单,看了一眼。

清单上所列的名目,不是与南啻文化有关的文献书籍便是和千佛石窟相关的壁画内容。这令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守活寡一般难熬的失败婚姻,以及了了拒绝数所优质高校,一意孤行要上北央。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出于风度,连吟枝并没有当着裴河宴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对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好感,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嗤笑了一声,随手将清单折起,压根没有兴趣核对:“这么件小事,他还劳烦你亲自送过来。”

裴河宴听出她言下之意的讥讽,并未在意。也没向她解释这些文献是了致生花费多年,用心血铸就的,十分珍贵。

人生本就是这样,你在乎的别人可能弃之如敝屣;你视若无物的,却是别人的一生所求。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

连吟枝看出他的去意,也无心挽留,只客气地询问了一句:“天色已晚,又还在下雨,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不打扰了。”裴河宴婉拒。

了致生委托他的事已经办完,他没有多留的必要。

连吟枝顺水推舟,起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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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了关上了致生房间的门窗,确认长生灯的灯油还足够后,又匆匆回到前院。

院子里除了那一片被雨水浇湿的纸花外,空无一人。

她找了一圈,走廊、亭檐、侧厅以及会客室,可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她不禁怀疑是自己这几l日神思恍惚,眼神出了问题。

否则,这么短短一会,怎么会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等了了回到灵堂时,门口靠了一把黑伞。雨水正顺着接地的伞尖在地面上积蓄出一小滩水渍。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连吟枝背对着她站在了致生的灵前,在擦拭遗像。

了了走上前,打量了一圈。

遗像旁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了,被风吹开的香灰也被收拾过了,就连她没来得及点上的清香也被插进了香炉里,燃了短短一截。

“我来吧。”她从连吟枝手中接过毛巾,重新打湿,把遗像擦了一遍。

连吟枝看着了了,思索着她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直到,了了主动问起:“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不认识?”连吟枝意外。

了了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摇了摇头。她脸都没看见,上哪认识?

连吟枝见状,这才无所谓道:“他是来找我的,你不认识就不要追问了。”

了了得到答案,彻底死心。

来找连吟枝的,那就不会是小师父了。

——

来参加了致生追悼会的人,比了了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有他在北央美院的同事、领导以外,还有了致生这些年教导过的学生,有还在读的,也有已经毕业多年甚至在业内都小有名气的。

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画作的追随者,他们都是听闻了致生的死讯,自行前来吊唁的。

但最让了了意外的,是曾经与了致生在千佛石窟共事过的同僚。他们在老了停灵的最后一刻,也一一到了。

了致生的丧礼,在时间上有些紧张。从报丧到追悼,不过短短几l天。

了了觉得了致生可能并不想因为他的离开占用别人的时间,才会将流程策划得如此紧迫。可老魏他们仍是千里迢迢,动身赴会。

她看见那些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孔,和老了一样,在岁月中添上了不少痕迹。她看着他的老友们,站在他的灵前,沉默凝视,鞠躬默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冲到了致生面前,去叫醒他。

你看,都是谁来了。

可这个冲动刚叫喧到她浑身血液奔腾而起时,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了致生而来的。

他们沉静,肃穆,垂首静立,与昔日的老友正做着最后的道别和惦念。

是啊,了致生已经在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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