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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041
汤药黑黢黢的,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汤面上白雾升腾,倒映出那样一双俊美的凤眸。
沈顷向来不喜甜食,也从不让下人往药羹中放糖。
药汤入口,登即便沿着肺腑,一路滑了下来。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这苦意。
自喉舌入肚,再弥散上心头。
待沈顷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药时,最后一缕霞光恰恰消散,乌云沉甸甸的,就此倾压下来。
今夜院中飞雪,没有月亮。
窗外却有清辉洒落,将雕花窗棂上衬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几分绕眼。
沈顷手指纤白,探向第三碗。
汤药入口时,男人结实的喉结亦上下轻微滚动。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少女与风雪一同涌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来——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的面前,已摆了数只空碗。
甫一推门,她便嗅到这空气中浓郁的中药味儿。那药闻上去极苦,引得人不禁频频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后,神色又是一变。
“郎君在做什么?”
沈顷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摆了好几个空药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门之前,对方曾兀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湿,难掩心中情绪,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药三分毒,沈顷怎么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这么多碗药,您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来什么毛病,妾身事小,国本事大。届时妾身该当何处,那二十万沈家军又该当何处……”
一边说着,她一边能明显感觉到,沈顷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凉得刺骨、令人胆寒!
男人低下头,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叹息。
“郎君不可这般……您万万不可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发觉了不对劲,跑到兰香院同她说了沈顷的异样。
也不知他一个人要喝多少碗药下去!!
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诚然,她是想让沈兰蘅死,可如若这代价是沈顷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摇头。
沈顷待她这般好,她不愿他死,更是不想当小寡妇。
少女眼眶泛红,一行清泪就这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哭声更是很低,一声抽泣牵动着一声,听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见状,沈顷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头的那一张小脸。
她乌眸柔软,长发披肩。一张小脸清丽素净,面上挂满了泪痕。
那一双眼中,有后怕,有担忧。那细弱的双肩随着抽泣声轻颤着,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一片晶莹,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顷修长素白的指上,顺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顷呼吸微顿,心口处,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双手紧捧着少女的脸颊,浓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声时,那鸦睫下已多了几分颤动的情绪。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万分轻缓。仿若她便是这世间一样宝贵而易碎的珍宝。
有风拂过窗棂,珠帘碰撞,泠泠作响。
他的声音亦是温缓,言语轻柔,温声哄着她:“我身子强健,不会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动她。
那人又怎么敢……
郦酥衣心中难过,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
沈顷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她。
宛若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可郎君身子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郎君这般造弄,酥衣觉得心疼。”
她紧抱着对方的腰,于他怀中抬起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郎君喝了几碗药?”
闻言,沈顷低低垂睫,如实道:“三碗。”
平日里只饮一碗,到如今接连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涩的药香,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窗。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顷冰凉的脸,喃喃:
“三碗……郎君脸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弥散来淡淡的兰花香气,与中药味交缠在一起,让那苦意愈发刺鼻。郦酥衣想起来,这一碗药,沈兰蘅曾给自己灌过。那般苦涩的汤汁,只饮上一口她便浑身苦得发颤,更罔论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唤张府医。”
见她便要往外走,沈顷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现下我只饮了三碗,不怎么打紧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么不适,我会去唤张府医的。”
他虽固执,却也不是个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体冰凉、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来,他甚至可以将面前这五碗全部一饮而尽。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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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听这语气,见这神色,他不像是因为喝了三碗药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气、担忧而认错。
郦酥衣无奈地叹息了声。
可转念一想,对方乃是堂堂国公府世子、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如此矜贵显赫之人,竟因为这等事低下头来同自己服软道歉……少女眸中情绪愈浓。她也低下头,避开沈顷的视线,吸了吸鼻子。
“沈顷,你怕不是个傻的。”
这是她嫁入国公府,头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谁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恼,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对,我是个傻的。”
“我以后不会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气了。”
她将头靠入男人怀里,没吭声。
虽说今夜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但二人好歹也明白过来——智圆大师所给的那一碗药,正是与沈兰蘅何时“现身”有关。从头到尾,智圆便知晓他身上藏有另一人之事,对方不言不语,以这一碗药,替他生生压制着那孽障。
如此想着,郦酥衣不由自主地将心事说出了声:“郎君喝了这么多的药,也不知晓他今晚还会不会出现……”
闻言,沈顷抿了抿唇,双手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黄昏转入黑夜,雨雪淅沥落下,不知何时,这一场雨才肯停歇。
郦酥衣想。
沈顷喝了整整三碗药,蛰伏在他身上的沈兰蘅定会察觉出异常。
而他察觉出异常后,定是要来兰香院与自己对峙。
怀中,少女双肩又不禁一抖。
沈顷是个心思通透的。
见郦酥衣这般模样,他心中已猜想到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跟着一阵沉默。
忽然,他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酥衣。”
“郎君。”
如若今夜沈兰蘅转醒,她该如何自保?
沈顷沉吟,道:“我前些日子去你屋中,见你内卧角落处,似乎有一根很粗的麻绳。”
郦酥衣愣了愣。
她房中确实有一根麻绳。
正是先前,她与宋识音提起沈兰蘅后,对方送给她用来防身的那一根。
只可惜,那根绳子当初并未派上什么用场,她又不大舍得扔,总觉得日后会有用处。
闻言,她不禁瞪圆了眼睛,道:“郎君你……”
沈顷抬眸,直视着她。
那一双凤眸美艳清明,夹杂着些许思量。
怕她担心,沈顷并未告诉郦酥衣。
自己饮下这三碗药后,明显觉察到体力不支。
与此同时,那道熟悉的眩晕感渐渐又冲上脑海。
来不及了。
如若今夜,如若今夜那邪祟会转醒……
饮下这三碗药,受灾受难的不单单是他自己,还有他面前娇柔无助的妻子。
如此心想着,沈顷握住少女的手,坚定道:
“去你房中,取来麻绳。与我一起,将我绑起来。”
第42章042
他的声音清晰,落入人耳中,掷地有声。
听得郦酥衣愣了愣神,不由得抬起一双乌眸。
“郎君在说什么?”
去取麻绳,将他绑起来?
郦酥衣心中发怵。
且莫论她想不想,先要论她敢不敢。
即便在郦酥衣看来,对方性情温和,几乎从未与人置过气,但他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更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
要让她亲手将对方用那根麻绳绑起来……
以下犯上,她怎么敢。
郦酥衣忙不迭摇摇头。
沈兰蘅隐忍着呼吸里的烫意,伸手在她后颈处一点。
被点了穴位,郦酥衣顷刻便乖顺下来。她仿若抽去了支撑的骨头,软绵绵地倒在男人怀里。
雪腻酥香,沈兰蘅抿了抿发干的唇,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
这香气清清甜甜,却不腻。
顺着屋内所燃的熏香,雾丝丝地飘到他眼下,吞入他的喉舌、肺腑中。
有人轻轻叩门,声音带了几分畏惧,试探问道:
“官爷,药煎好了,可是要送进来?”
沈兰蘅沉下声:“放门口。”
对方赶忙应是,逃难般匆匆离去了。
沈兰蘅转过头,一手接住少女棉花似的身子,一手从屏风上取过狐裘。行云流水之间,郦酥衣的身形已被裹得严实。他掖了掖她颌下的衣领,继而打横抱着她,朝榻边走。
衣摆滴着水珠,迤逦了一地,月色撒上去,地面上闪着粼粼碎光。
一层纱,两道雾。
他指尖泛着青白色,抬起一帘帷帐。
就在方放下她、欲转身的前一瞬,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她细软的手指揪住那一方衣袖,指尖微粉,煞是可爱。
沈兰蘅眉眼轻垂,扯了扯袖子。
郦酥衣不松。
似乎在挽留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蹲下身,一点点去拨她的手指。
“小酥衣,我去取药,不丢下你。”
她这才稍稍松了手。
她的手指很软,很细,手腕很白,无力地垂在榻边,轻纱缭绕,月色垂落。
她的肌肤,好似凝着莹白的雪。
取回来药,沈兰蘅端坐在床边,一勺勺喂她。
她的嘴很小,樱桃似的,又红又软。
勺子压下去,留下一点汤渍,和一个浅浅的印儿。
起初她还不肯张口,似乎嫌苦。喝多少,就吐多少出来。
只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他握着小勺,眼睫微动,极有耐心地哄着她。
“你不喝药,身子会受不住的。”
到时候药效发作起来……
他怕到时候,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无从招架。
他毕竟也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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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蘅放下药碗,就在她蹙眉的那一瞬,低下头,将她的唇含住。
一声猫叫卡在少女喉咙间。
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她的嗓子就要碎了。
沈兰蘅咬着她的唇,堵住她的口齿,迫使她将药汁咽下。
太苦了。
她不肯喝,被堵着嘴巴,只发出呜呜的单音。
听着这嗓音,他眼前忽然浮现浴桶里那一大片雪白,映衬着柳绿花红的屏风,她的一切愈发素白干净。
她的唇齿也是干净、清甜的。
男人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她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如历经了一场鏖战,他后颈有热汗。
还好喝了汤药,郦酥衣暂时昏睡了过去。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看着黄铜镜前自己微肿的唇,怔了怔。
沈兰蘅啊沈兰蘅,你可真是没出息。
光影交错,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女使送来新衣,沈兰蘅忍住悸动,将她的衣裳穿好了,又解下狐裘将郦酥衣包住。
抱着她,步步走出房门。
再来到大堂时,周遭已是寂寥无人,清清冷冷的赌桌前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人,见了沈兰蘅,他的身子又一阵瑟瑟。
“官爷慢走……”
沈兰蘅翻身上马。
即便有雪粒子纷纷落下,郦酥衣也被他包得极好。她像一个小粽子,靠在男人坚实且温暖的胸膛上,衣领之前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见柳府牌匾,沈兰蘅的目光一瞬冷下来。
“主子。”
几名暗卫迎上。
“卑职已将柳氏等人全部制服,主子,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沈兰蘅遣来婢女,扶着郦酥衣回房。
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转角,他这才回过头。不过顷刻,柳玄霜等人被押着跪在他脚边。
一道可怖的刀疤,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疤痕血迹未干,在雪地里被冷风这么一吹,皲裂得愈发皮开肉绽。柳玄霜此时已经疼得说不上来什么话了,气息也是奄奄,好似下一瞬,就要疼死、冻死在这里。
可沈兰蘅却不会让他如此痛快地死。
久处北疆,在刑室里面对战俘,他有的是手段。
男人只睨了地上之人一眼,一侧便有下人递来一把匕首。这匕首乃幼帝御赐之物,金纹游蟒,栩栩如生。
他自是知晓郦酥衣不会用匕首。
但只要她拿着这柄匕首,危机之刻,众人便会知晓——她身后的人,是他。
他干净的手指拂过匕身,平淡道:“带下去,先用青鞭伺候着。”
那根长满倒刺的、只一下就让人皮开肉绽的鞭子。
柳玄霜回过神,膝行至沈兰蘅身前。只见男人身形高卓,月色穿过树隙,打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柳氏抬起头,试图去拽他的衣摆。
“沈兰蘅……你要对我动、动私刑?”
他被左右稳稳按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写满了震愕。
应槐见了,假笑得十分客气:“柳大人,不过是青鞭,松松皮罢了,这才到哪儿呢。”
“都愣着干甚,还不招呼着柳大人。”
“沈兰蘅!”
众人看着,素日里高高在上的柳氏,被人架着胳膊拖在雪地上走。他被拖拽着,气得几乎要吐血,圆目怒瞪,气息却是甚弱:
“我还未被圣上定罪,你凭什么对我用私刑?!”
凭什么?
寂静冰冷的月光,打在男子耳骨莹白的玉环之上。明明是如此温和的白玉,被他戴着,竟有几分摄骨的寒。
皎皎月色,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沈兰蘅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锦袍,玉带,玄衣。
目光淡漠,睨向柳玄霜时,又毫不掩饰眼中赤裸的杀意。
“吾执尚方宝剑,天子钦赐,”他冷声,字字铿锵,“可,先斩后奏。”
……
郦酥衣是在第二日晌午醒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亦是酸软无力。她刚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人快步上前。
“兰姑娘,您醒啦。大人吩咐过奴婢,待您醒来时,先将这碗补身子的药喝了。”
郦酥衣下意识地抱了抱被子,护住胸前。
定睛一看,是一名脸生的女使。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女使也有些尴尬,捧着药碗干笑了两声,极识眼色地道:
“药先放在这里了,姑娘若有事,直接唤奴婢便好。”
言罢,她弯身袅袅一福,便要告退。
“等等。”
郦酥衣狐疑地打量四周一圈,方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
她……不是在左青坊吗?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
她用匕首刺进柳玄霜的胸膛,刀口不深,没有要了他的命。对方要剥了她的皮挂在南院外,再然后,沈兰蘅给她的那把匕首就掉了出来……
柳玄霜几乎要捏碎了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右手气得发抖。
他要将她,卖进那吃人的赌坊。
她被打晕了,绑到左青坊里。一群女婢冲了进来,灌下苦涩的汤汁,将她的衣裳残忍地撕去……
意识混沌,她反抗不得,哀声哭求。
不要这样。
她宁愿死。
彻底昏睡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待一觉醒来时,该如何了却残生。
母亲教过她,兰家的女儿,要知廉耻。
她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减,终于,有人推开房门。
她想喊出来,想哭着求他,声音却无法破土而出。她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
浴桶,水声,毛巾。
他温柔地擦拭着自己的后背。
再而后,是……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羞愧之意从心头直涌上来。更令她愤恨的,自己竟能将这种感觉记得如此清楚!
那方软绵绵的毛巾,那只修长的、冰冷的,却有骨节分明的手。
郦酥衣闭上眼。
她甚至能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
他手指很凉,掌心却是热的。
她眉睫轻颤,带动着呼吸亦是一抖,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
刚出声,她就觉得方才所问十分荒唐。
那人已离开驻谷关。
女使闻言,忍不住朝榻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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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这床榻紧连着窗牖,窗外的日光恰恰倾洒而入。昨夜一场大雪,今日的太阳却是明媚而热烈。日影薄薄地落下来,少女披散着头发,面色被阳光衬得极白。
美人眉心微蹙,双眸含忧。
虽未粉黛施,她竟有种病态的凄美感。
小丫头一下秉住呼吸,竟忘了眨眼。
直到冷风从门隙间穿过,她才陡然回过神,赶忙道:
“兰姑娘,如今驻谷关还有几位大人,自然是沈大人将您抱回来的。”
“那衣裳呢……”
“姑娘放心,澡是奴婢替您洗的,衣裳也是奴婢给您换的,您无须担忧。”
这副说辞,自然也是沈兰蘅教她说的。
郦酥衣抱着被褥的手松了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声音仍有些虚弱:“那我的姨娘呢,还有二姐,她们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们?”
“这个姑娘您也放心,如今驻谷关已经是咱们沈大人做主啦。您的姨娘,还有兰二姑娘,沈大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柳玄霜亦是就地伏法,等候问刑了。”
郦酥衣挣扎着要起来。
“我要去见姨娘,还有二姐。”
刚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舌,她弯下身,咳嗽起来。
女使忙不迭端了药:“兰姑娘,您着了凉、受了寒,如今身子正虚着,赶紧先将药喝了罢。安姨娘与二姑娘那边有女使照顾着,您不要太担心,一切都有沈大人呢。”
……
且说另一边。
兰清荷给姨娘喂完药,倒了剩下的药渣子,一个人捧着碗,缓步朝小厨房走。
安姨娘念叨了一晚上的三妹。
听闻,沈兰蘅在左青坊将三妹救了下来,下令禁赌,连夜将左青坊端了个一干二净。
左青坊里的那些纨绔之徒,也都抓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大多数人,都与此次军饷案有关。
兰清荷不关心这等要事,只想知道自家三妹如今在何处。
虽说那沈兰蘅将小妹从左青坊带了回来,可先前兰家做了那般折辱他的事。如若他愿意将那些事揭过也就罢了,但若是他肚量小,还对三妹心存歹念……
兰清荷看话本子里有个词,叫强夺。
三妹那般柔弱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喜欢沈兰蘅这般强势的男子。再往后面想,惧怕之感油然而生。
不行,她要赶紧找到三妹。
小厮认出来她是兰姑娘的姐姐,没拦着她。
兰清荷手里紧攥着碗边儿。
忽然,听到一阵鞭笞之声。
她猫着腰,于高高的墙外探出一个小脑袋。
血腥味扑鼻,院子里的几个,已不成人形。
察觉到有人偷看,应槐朝一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沈兰蘅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手边晾了杯酒,酒面上略有微澜。见状,他面色平淡,轻敲了下桌面。
又是一道索命鞭。
“我招!我招——大人,我真的是什么都说了,至于剩下的账,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闻言,沈兰蘅面色恹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他稍一抬手,那人立马被押到另一张石桌前。驻谷关不似北疆,有专门的刑室与刑具,那后生被押着,脑袋重重抵在石桌之上,惊惧地看着男人逆着光晕,朝自己走过来。
他步履平稳,每一步都优雅得游刃有余。
应槐差人,端来一盘桑皮纸。
“大人,沈大人——”
沈兰蘅歪着头,手里酒杯微斜,酒水就这样一路淌下,不一阵儿,对方面上便沾满了酒渍。
酒味甚辣,辣得他睁不开眼,灼热的烈酒撒在皲裂的伤口上,他更是疼得叫出声来。
应槐道:“贴纸。”
一张桑皮纸覆在犯人的面颊上,纸张遇见烈酒,登时软化下来。他整张脸被桑皮纸蒙着,呼吸不顺。
“加纸。”
此乃北疆杀人不见血的刑罚——贴加官。
不见血,不露伤,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痛苦与惊惧中满满窒息而亡。
犯人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
他想张开嘴,大口喘息,可潮湿的纸张已牢牢黏在他面颊上。他的双手、双脚被死死束缚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沈……沈……”
他脖颈通红,快要不行了。
左右上前,又往他脸上贴了一张“七品官”。
沈兰蘅垂下眼,无情地看着对方痛苦的惨状,手上的酒杯又被人缓缓斟满。他不嗜酒,却深知此时酒水能让身前之人更加痛苦。男人脑海里,浮现出左青坊的一幕幕。
左青坊里,便是他,那张贪婪的、想要抱得美人归的嘴脸,将郦酥衣的卖身契叫价到一千两。
一想到这里,他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见沈兰蘅没有吩咐,下人手上动作也不停,再往那人脸上又加了一张桑皮纸。
沈兰蘅神色淡漠,将玉液缓缓倒下。
“招,还是不招?”
实际上,贴第四张纸时,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气儿了。
应槐见状,提醒道:“主子,还要继续吗?”
沈兰蘅慢条斯理:“他不是还没招么?”
“可……”
应槐有些不解。
按理来讲,眼前这名陈家纨绔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他这张嘴,着实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看着账本,对方贪得也不算多,应是罪不至死。
卷宗呈上,最重也不过是流放。
应槐的眸光闪了闪,不甚明白主子的心思。
不过跟了沈兰蘅这么多年,应槐也深知,主子平日里温和矜贵的模样,是装出来与人斡旋的。实际上的沈兰蘅,甚是残忍无情,手腕狠辣。
他便无表情地看着那纨绔七窍流血,最终咽了气。软绵绵的身子被人抬下去,随意地扔在院子边。
兰清荷见状,险些惊叫出声。
沈兰蘅拿帕子拭了拭手,漫不经心道:
“柳玄霜如何?”
应槐:“还活着,但也只剩下一张皮了。”
闻言,玄衣之人短促地冷笑了声。
沈兰蘅记得,折返回驻谷关后,手下探子说,有人要扒他女人的皮。
他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并未吩咐如何处置柳玄霜,但应槐已然会意。烈日当头,沈兰蘅眉睫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他回屋,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朝院门外走去。
兰清荷着急忙慌,煞白着脸躲闪至一边。
只见他大步落拓,衣摆生风。
看着模样,似乎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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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
从墙边站起来时,兰清荷的腿是软的。
她也曾在话本子里见过这道名为“贴加官”的酷刑,直到如今亲眼目睹,兰清荷才知道,这道刑罚有多可怖、多残忍。
她才知道,沈兰蘅有多可怖,多残忍。
少女面色又白了白,后背贴着墙,丢了魂似的坐下来。
今夜飞雪呼啸,扑簌簌地砸窗。
帐帘被冷风吹掀,鼓动一道道浪潮。
凛夜散尽。
第一缕晨光将落未落,随着风雨声,终于飘进了雕花屏窗。
帘中,榻上。
沈顷率先转醒。
也不知,是否因昨夜喝了那么多药的缘故,他今日醒来时不单单头脑发疼,整个身子同样酸胀得发紧。
像是昨夜经历了一场鏖战,一场未曾休止的鏖战。
他一睁开眼,忽然,凤眸一圆。
只因他见着,那根本该绑在手脚间的绳子,此时正绑在妻子身上。
她不着寸缕,被绑的像是一个粽子。
而就在妻子的身侧,他找到了一张字条。
那人字迹淡淡:
【汝妻,吾欺之。】
第43章043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
透过那字迹,沈顷仿佛能看见,对方落笔时的挑衅与餍足。
他手上力道不由得加紧,攥着那张信纸,指尖已攥得泛起了青白色。
沈顷自幼受诫,被教导着克制情绪,鲜少动怒。
而眼下,他紧攥着那字条,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一股情绪。
晨光愈浓。
薄薄一层光影熹微,穿过窗牖,穿过素白的帘帐。
落在帐内男人的面颊上,衬得他面色愈发煞白。
他低着头,屏住呼吸的颤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心疼地为自己的妻子解绑。
那人系得并不甚紧。
可即便如此,少女瓷白的肌肤上,亦勒出了一道道极淡的印痕。
绳圈松松散开。
少女乌发披散着,一双软眸间,溢满了蒙蒙雾气。
梨花带雨,娇柔可怜。
嗅着男人身上的兰香,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扑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
沈顷亦配合她,微微低身。他竭力不去看少女脖颈间那道更为鲜明刺目的红痕,伸着手,安抚般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少女于他怀中埋下脸,低低哭道:“郎君……”
出征西疆,不单单是大凛的大事,更是整个国公府的大事。战场上刀光剑影,老夫人疼爱沈顷,唯恐他受伤,更恐他因此未给沈家留上个一儿半女。
郦酥衣嫁入沈家一个月有余,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此番沈顷出京,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长襄夫人也是没法儿,病急乱求医,终于为郦酥衣求来了一剂药。
此般此景,她着实无颜去面对沈顷。
她与另外一个男子交欢,还弄得这般狼狈,沈顷理应将她休弃、逐出沈家的。
而身前,男人眸色敛着,他紧攥着郦酥衣的手腕,右手竟还克制不住发起了抖。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见着——除了隐忍与自责之外,对方那一贯温和的眸底,竟闪过一道杀意。
凤眸微冷,郦酥衣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他与沈顷有着同一张脸,同样的,有着同一双泛着寒意的冷眸。
她的身形,又是止不住地一瑟缩。
沈顷正替她擦泪的手指随之一顿。
妻子在怕他。
她似乎在抗拒,与他的接触。
男人眼底的光影碎了碎,那碎光宛若颗颗星子,不甚明亮,便如此散落在冷风之中。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子爷,世子爷——”
是魏恪的声音。
魏恪跟了他许久,或许是耳濡目染,将那副性子也养得颇为稳重。而如今,对方步履匆忙,连那声音亦是急促,不由得让沈顷立马联想到——前朝出事了!
男人快速伸出手,替郦酥衣将衣裳穿好,而后同门外道:“进。”
知晓夫人在屋内,出于礼节,魏恪并未走进内卧。只立着身形,站在门口那一扇偌大的屏风之后。
对方揖手,果真道:“你猜我要做甚。”
只听“你猜”那两个字,沈顷的右眼皮便“突突”跳了跳。
商议国事,尤其是军国之事,旁人万不可在侧。沈顷转过头,不放心地看了郦酥衣一眼,努力温和着声音道:“我想看一看兰芙蕖。”
“可是我想看苏墨寅。”
郦酥衣不禁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袖。
今日,她心烦意乱,趁着日头正好,便随意找了本书来读。狸奴如意亦懒洋洋的,它窝成一团儿,盘在少女腿面上,正眯着眼小憩。
平日里,郦酥衣总是喜欢苏墨寅。
可今日,她却越觉得思绪凌乱,心绪动荡不安。
便就在此时,前堂传来消息,老夫人召见她。
郦酥衣路过望月阁时,正见院子里围满了下人。仆从们身影匆匆,似是在清点着什么东西。
见状,她的眼皮跳了跳,一个念头兀地在脑海中闪过。
果不其然,长襄夫人找到她,为的政事沈顷出征的事。
那一片衣袖柔软,宛若洁白的云。
少女清亮的乌眸间,更有雾气弥漫。
她抿了抿唇,婉声道:“去看兰芙蕖吧。”
沈顷反手紧握住她的手指,他的右手极有力道,像是在给她传达着某种力量。郦酥衣只看着,男人颀长的身形沐浴在一片晨光里,对方侧过身,目光温和地同她点了点头。
沈顷匆匆换了官袍,腰际别着令牌与尚方宝剑,快步走上进宫的马车。
兰芙蕖已在茅厕等了他片刻。
一嗅见那缕兰香,茅厕上的男人仿若终于有了主心骨。他挺立了背,身量微直,命德福公公同来者递上一份急报。
急报是从西疆传来的。
其上内容,与沈顷在路上所猜测的大差不差。
前线来报,西贼来犯。圣上急召他入宫,商讨御敌之策。
何为御敌之策?
西疆所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如今边关虽有大将郭孝业,可无论是计谋或是军心,沈顷都是这上上之选。
原本,圣上也体谅他,回京未有多久,又恰逢新婚。本想让他在京中多待上几日,与妻子温存,也好为沈家传宗接代。
可在国事面前,旁的一切,都被对比得分外微乎其微。
金銮大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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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顷一袭湛蓝官衣,拱手作揖。
皇帝当即下了圣旨。
西贼虎视眈眈,特命定元将军沈顷率军离京,镇守西疆。
德福公公展开圣旨,拖着细长的尾音宣读:“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便在沈顷接过那道明黄诏书的一瞬,殿外突然照射而来一道金光。
光芒璀璨,正落在男子手中诏书上。沈顷微微垂眼,恭敬接过皇诏。
“臣沈顷,定不辱命。”
马车摇晃着,他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今日醒来,他浑身酸软疲惫,如今头脑深处更是疼痛不堪。
沈顷睁眼闭眼,脑海中全都是那一抹清丽的靓影。上次他自离京至凯旋,于西疆待了整整三年。他不知下次再回府,又是何时候。
圣旨既下,军国大事,便是丝毫耽搁不得。
沈顷手指诏书,重新坐回马车之上。
奉命出征的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按着惯例,除了清点粮草、整理衣甲器械外,他还需得卜卦告庙、祭天祭地、祭拜军神。
马车里,男子手攥着皇诏,阖上眼。
不过他既离开了,那蛰伏于自己身上的孽障,也会随之而离开。
沈顷心中想,既然自己将那孽障无法除去,那远离妻子,似乎才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
凉风阵阵。
当沈顷出征之事传入国公府时,郦酥衣正坐在兰香院,手捧着一本诗集。
嫁入沈家前,她平日里最爱研读诗文。一得了空,除了学习医术,她便喜欢找一本诗书,坐在日头底下读。
可郦酥衣自嫁入沈家后,兴许是所遇事情众多,让她颇为力不从心,竟好久都未闲下来读一读诗集了。
见她缓步走过来,座上的妇人努了努嘴。芸姑姑登即会意,示意左右将房门掩了,又偷偷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出来。
银色的小药瓶,看上去分外精致。
芸姑姑将其塞入郦酥衣手中。
“夫人。”
对方压着声儿,挤眉弄眼道,“请喫茶。”
听着芸姑姑的话,郦酥衣低下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手里头的银色药瓶。
瓶身光滑,瓶塞紧阖着,如此一个小瓶子,竟令她莫名有几分烫手。
不成。
她不能如老夫人所愿,也不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
几经波折,终于,“小六”取来两件分外厚实的外衣。
郦酥衣将手探了探,又观其样式,心想着沈顷应当都会喜欢,便扬声道:“这两件我全都要了。”
颜色是清丽素雅的,样式是简单大方的。
她心想,待回去后再为沈顷在这衣肩上绣上一株兰草,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唤来身后跟着的玉霜,将这两件外衣妥帖得收好。
也不知西疆那边缺些什么,郦酥衣又逛了一圈儿集市,为沈顷备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眼瞧着天色渐晚,她正欲往回走时,拐角处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袄,鬓发如云,步摇随着那步子轻微晃动。宋识音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小摊,并未注意到她。
偶遇友人,郦酥衣心中微喜。
前些日子,她去找过宋识音。
宋家管家说,他家小姐安然无恙,不曾遇见什么怪人,也不曾被坏人所胁迫。只是近来,识音小姐一醒来后便总是喜欢往府外跑,就连他平日里也见不到小姐的人影儿。
问她去了何处,不说。
问她见了何人,宋识音也不说。
宋识音乃是商贩之女,家中长辈忙碌,家风不甚严格。也养出来她这一副活泼热情,天真不羁的性子。
可若是她未能为沈家添上那所谓的“一儿半女”……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
她回想起来,适才前堂屋里,座上长襄夫人那冰冷严肃的神色。
庭院的风忽然凌冽萧瑟起来。
风声呼啸着,拂起她的发梢与裙角。
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将银瓶收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西疆黄沙漠漠,条件甚是艰苦。
那军营中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久居之地。
但现下,说实话,她心中竟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沈顷能带她前去西疆。
起码在那里,她不必受长襄夫人的苛责与冷眼,在那里,起码还会有一直善待自己的沈家二郎。
但,郦酥衣亦深知——
沈顷秉公无私,绝不会带她前去西疆。
届时,她虽逃脱了沈兰蘅的魔爪。可孤苦一人独留京都、孤苦一人独留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她身若浮萍,又该如何自处?
郦酥衣攥着手中银瓶,眼底浮现一片迷茫。
第44章044
待郦酥衣回到兰香院时,恰恰是正午。
此时沈顷正在外间,忙着清点着兵马器械。素日里他已是很忙,如今临近出征了,他更是忙得找不见半点人影。郦酥衣心想,夫君即将启程,自己也不好在院中一直干坐着,便叫了玉霜,去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她早早听闻,西疆环境恶劣,到了冬日,气候尤甚严寒。
寒风入骨,滴水成冰。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惦念着沈顷。
郦酥衣带着贴身丫鬟,走进一家成衣店。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对方面上立马露出了然之色:“是替您夫君看的呀。那来这边看看,这边都是男子的款式。小娘子,可是要为您家郎君看冬衣?”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左右,取来好几件成衣。
“你!”
郦知绫被她说得一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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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脸儿登即涨得通红一片。正欲还嘴几句,却见宋识音气焰嚣张,甚至还撩起了袖子。
“你……你当真是泼妇!”
自知占了下风,郦知绫咬牙恨恨。只低低骂了一句,便甩着袖子离开了。
瞧着那人愤愤然的背影,宋识音得意洋洋地走过来,牵起郦酥衣的手。
“像你庶妹那种人,便不能惯着。从前你在郦家,有旁人给她撑着腰,我怕她在府中欺负你,才一直忍让着她。不过是一个庶出之女,她竟还掂量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
瞧着身前少女神采飞扬,郦酥衣心中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音音,你与那苏世子……”
她在沈府时,也曾与苏墨寅打过照面。
识音心思单纯,郦酥衣害怕她会被对方诓骗。
瞧出她的担心,宋识音抿了抿唇,如实:“酥衣,苏墨寅他喜欢我,他想要追求我。”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与他道,你平日追求旁的姑娘时,也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么?世子与旁人说过的话,就莫再拿与我说。识音不才,不通诗书不善歌舞,唯有一点,那便是没有旁的姑娘那般好骗。”
老夫人懒懒地垂睫,望着她。
“今明两日,我会让老二抽时间去你兰香院一趟,到时你事先服用下此药,这次务必要怀上老二的孩子。”
这两日府中繁忙,沈顷白日里忙着清点行军之物,还要忙着告庙祭神
她的声音严肃,神色亦是冷冰冰的。
一双眸中夹杂着些许责备,凝望向郦酥衣。
听那语气。
仿若此次若还未能怀上沈顷的孩子,她便会在沈顷离京后,被老夫人以各种理由苛待,甚至被赶出家门。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跳。
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得将银色小瓶收回手中,敛目垂容,朝座上依依应了声:“我不。”
她怎么可能谨记?
想也不用想。
长襄夫人有意让他们二人相处,必定也是入了夜,派“沈顷”前来她房中。
嫁入沈家这么些天,她只与沈兰蘅做过那些事。
如若不慎怀了孩子,那自己肚子里的,也只能是沈兰蘅的孩子。
她已对不起沈顷太多。
如若在此时怀了身孕,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郦酥衣心想,纵使沈顷气量再大生下“沈顷”的孩子。
真到那时,怕是整个沈家,才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郦酥衣垂下鸦睫,一边心中思量,一边紧紧攥稳了手中的小银瓶。
郦酥衣走上前,探了探手,继而摇头道:“这几件都太薄了,可有厚实些的?”
“客官既要,那必然是有的。”
掌柜朝身后吆喝了声,不过少时,又有小厮上前呈上几件衣裳。
她再度伸手,是比先前厚实了些。
少女面容清丽素净,于和煦的日头下,扬起瓷白的下巴。
“可还有更厚实些的?”
闻言,对方愣神后,便忍不住笑。
“小娘子,你看的这几件已经够厚了,在京都足以抵御严寒,再要厚些,便要穿得累了。”
“不怕累,”她温声解释道,“我郎君不在京都,他要去西北之地办公事,劳烦掌柜,千万要最厚实的衣裳。”
“西北之地,”那掌柜沉吟,“小娘子,你那郎君身形如何?”
“他……”
听闻此言,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副,高大威猛的身形。
她“腾”地红了脸,用手小心翼翼比划道,“我家郎君身形高大,约摸着有九尺,大约能穿上那一件……”
掌柜循着她的手,放眼望去。
只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他转过头,高声唤了句“小六”:“去后院,将我先前存放的外衣取过来。”
郦酥衣脸颊绯影微浮,补充道:“我家郎君喜欢青白之色,不喜太艳丽的衣衫。”
街上这般迎面撞见,郦酥衣自然欲上前招呼。便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略微讶异的一声:“阿姐?”
转过头,郦知绫正戴着帷帽,看模样,她也是与贴身侍女上街来采买东西。
这一双姐妹,平日本就相看两厌,郦酥衣也不愿再与她假意周旋。简单地回了声好后,便要拔腿往外走。
谁料,郦知绫眸光翩跹,落在那一身紫袄上,掩唇笑道:“今日真是好巧,街上遇见了阿姐,还遇见了宋家姑娘。哎,那宋姑娘身后跟着的是何人,妹妹瞧着,怎么像是那风雅至极的……苏家世子?”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舍妹,郦知绫。”
苏墨寅在京中素有浪名,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子。见对方眼神望来,郦知绫心中暗暗生恶,便朝郦酥衣身后躲了一躲。
谁知,苏墨寅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作多停留,他“噢”了声,仅是淡淡道:
“原来是郦二姑娘。”
郦知绫扯着笑:“见过苏世子。”
眼前这样一群姑娘家,其中又不乏有沈顷的家眷。苏墨寅再怎么纨绔浪荡,也知晓此时应当回避。他将手中金簪偷偷塞给宋识音身旁婢女,恋恋不舍道:“苏某家中有事,嫂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郦酥衣轻轻颔首。
苏墨寅倒退着步子往后撤,见宋识音望过来,他的右手在胸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笑眯着眼同她告别道:“音音,我走啦。”
宋识音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苏墨寅翻身上马,少时,已然远去了。
见不到对方人影,郦知绫便不再收敛着性子。她睨了宋识音一眼,冷冷道:
“近日来,我总是听人说起这宋家大姑娘。说她还未出嫁呢,便成日往府外头跑,每次只带上身边一个丫鬟,上街竟连帷帽都不曾戴。还有人撞见,宋姑娘每每出门时,都有一男子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还未谈婚嫁,举止亲密得竟如同一对夫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苏家的小世子。”
郦知绫罔顾宋识音逐渐难看的面色,笑得阴阳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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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倒也不奇怪了,毕竟苏世子光是在春欢楼、留下的那些还未来得及赎身的姑娘,都有二三十房……”
她还未嗤笑完。
宋识音已截断她道:“郦知绫,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宋识音不比郦知绫。
对方再怎么阴阳怪气,最多也只敢对她动动嘴皮子。但宋识音却是敢动真格的。
那苏墨寅出身名门望族,虽说郦酥衣也是以小门小户攀附那钟鸣鼎食的沈家,但苏墨寅与沈顷,确实大有不同。
她听闻,苏家主母十分严苛,如若音音真嫁去了苏家,即便能当上正妻,但没有苏墨寅护着,她在苏家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换言之,即便她如今在沈家有了沈顷的庇佑,可那长襄夫人依旧会给她使绊子,更罔论宋识音。
苏墨寅虽说有些花花肠子,可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对母亲那是说一不二的孝顺。
宋识音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只道:“嗯,他心不坏。”
天色渐晚,原本金灿灿的光影,于此时陡然换了霞色。
宋识音听闻沈顷即将出京,赶忙道:“行啦,衣衣,你莫说我啦。你郎君这几日都要出关了,还不快回去,再与他多温存温存。”
闻声,郦酥衣含笑点头:“好。”
……
见郦酥衣怀中抱着衣物,素桃便已猜想,今日夫人上街是替世子爷置备东西去了。见状,她不禁焦急催促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世子爷的?现下您赶快去前院,世子爷拜别老夫人后,于兰香院找不见您,如今专门在前院等您呢。”
“从前我忍着你,是因为酥衣尚在郦家,如今酥衣嫁入了国公府,你再敢这般,我便撕烂你臭气熏天的嘴!”
她拿着腔调,说得绘声绘色,引得郦酥衣不禁“噗嗤”一笑,以袖掩唇道:“音音,你如此想便甚好。”
听了这话,郦酥衣赶忙自玉霜手中接过那一样样物什,罔顾着迎面扑来的冷风,步子加急,匆匆朝前院飞奔而去。
“二爷,夫人回来了——”
前院院门未阖,因是奔跑,郦酥衣呼吸不平。
只一眼,她便看见院中央所立着那人。
他褪去素日里那一袭雪氅,换上了一身金甲。金粉色的霞光,落于他腰际宝剑的金兽面束带之上,那乌发高束着,端得是潇洒夺目,雄姿英发。
那铁胄金甲,竟衬得他眉宇间有几分令人敬畏的英气与杀意。
听见脚步声,沈顷赶忙转眼望了过来。
他那一双凤眸中,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庭风呼啸,东风将至。金光灿灿,金甲泠泠。
他立于战马之侧,身姿挺拔颀长,一时间,竟将满院金光都比下去。
第45章045
郦酥衣步履顿住,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的那一瞬,连呼吸也都停滞。
沈顷左右侍从都是极有眼色的,一见着世子夫人,心想着他们还要做临别前最后的温存,根本不用等沈顷应声,便匆匆行礼告退。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相视凝望的二人。
沈顷像是等了她良久。
适才,他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分急切,待看见她时,身前之人的目光登即又柔和起来。萧瑟的庭风间带着金粉色的霞光,还有一缕淡淡的、自对方身上飘逸而来的兰花香。
即便穿着铁衣金甲,他身上仍有兰香淡淡,温润宜人。
沈兰蘅担心她等得生气了。
少女抱紧了身前的衣物,忙不迭地解释:
“妾不知郎君今日启程,原以为您过几日才会领兵出关,心想着西疆干冷,到了冬日更是严寒无比,便带着玉霜上街,为郎君置办了些东西。不知晓郎君缺些什么,便为您买了两件厚衣,还有一些常用的金疮药……妾当真不知,您在府里头等着妾身。”
她声音婉婉,同样带着几分委屈与焦急。
听得微课心头一软,温和地低垂下眼睫。
妻子正低着脸,乖顺听话得像一只雀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少女纤细的腰身环抱住。
微课声音很轻:
“不打紧的,拾音。如今还未到时辰,你什么都没有耽误,不必这般自责。”
没有耽误她行军,也没有耽误她们,做最后的分别。
她已派了副将,去西北之角点了九根蜡烛与一盏长明灯,鼓乐声毕,便是她行军之时。
回到国公府,方至黄昏。
甫一进门,她便听人道,圣上诏书已达,微课今日便要出京。
“怎这般快?”
沈兰蘅心中微惊。
她知晓,微课离京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却未曾想,对方离开得竟如此之快。
郦酥衣道:“今日下午世子爷率军祭军神后,回来卜了一卦。那卦象上说,今日便是出军的吉时。如若再等,下个吉时便是在七日之后,军情耽误不得,世子爷不敢久留,只得今日出京了。”
此次圣上的圣旨下得匆忙。
这一番祭祀告庙,折腾下来,更是火烧眉毛。
心想着将要与微课分别,沈兰蘅心中竟浮上几分不舍。西疆战事吃紧,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月。
一想到此番出城,不知何时才能归京,男人的眸光便不由得黯了一黯。拾音嫁入沈家不过一个多月,如今二人正值新婚,此时自己出关、独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
微课依稀能猜想到,妻子一人在府中,将会是何等境地。
这一整日,除去祭祀告庙,她还抽时间为妻子置备了一些东西。
“前些日子,我让魏恪在城南买了一处私宅,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将它收好。我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如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或是郦家那边出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拿着这张地契,入主那宅院之中。”
沈兰蘅清楚,微课口中的“郦家出事”,指的是她的母亲林夫人。
自从那日回门过后,沈兰蘅也去探望过母亲几次。因是心中畏惧微课,父亲待母亲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她将母亲从别院接出来,平日里虽不愿亲近,却也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沈兰蘅明白,微课这是在担心离京后万一出了什么波折,会牵连到她与郦府之中的母亲。
看着身前少女那一双纯净清澈的眼,微课郑重其事地将地契塞进她掌心,示意她收好。
“这件事只有你、我,与魏恪知晓。”
就连她的母亲,长襄夫人都不曾知道。
这是微课给她的保障,也是留给她穷途末路时的底牌。
除此之外——
微课继续道:“在那最西侧的一间院子中,我还藏了些银票元宝。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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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院,从西往东第三棵大槐树下,以铲掘地,便能发现我给你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语忽然顿了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微一变。那一贯清明自持的眸底,竟也浮现出几分不舍。
她忍住情绪,没有告诉沈兰蘅。
除了银票元宝,她还在那槐树之下的箱匣里,偷偷藏了一封和离书。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沈家此时荣耀,此时显赫,但往后的路究竟会如何,谁人也说不清楚。
微课读史书,也曾有忠烈落难,几辈人的兢兢业业,最终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她行军打仗,不只是在腥风血雨中穿行,更是在这刀尖上奉旨复命。
打胜了仗,龙颜大悦,她加官进爵,全家跟着得到圣眷封赏。
可这如若是败了……
伴君如伴虎,微课垂下那一帘平淡的眼睫。
她告诫过心腹魏恪,如若真走到那么一天,沈家落了难,定要将那封和离书交到自己的妻子手上。
她在城南为她置办好了院子仆役,还藏了些银票珠宝,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沈兰蘅自然不知,现下微课在思量什么。
四目相对,她无端觉得心中情绪波动不止,让她眼眶一热,这一行清泪便如此流了下来。
微课的长臂将她揽住。
沈兰蘅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对方温热而结实的胸膛上。耳畔是簌簌的风声,与那自庭院外飘来的鼓乐齐鸣声。这一曲乃是《上阵》,曲调激昂,振奋不已,让旁人听着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但庭院这边,却是夫妻分别,恋恋不舍。
微课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细泪。
见她梨花带雨,男人心中止不住地心疼。她温声哄道:“莫要哭,拾音,你若想我,便写信给我。无论多忙,我都会抽时间给你回信。”
言罢,微课抿了抿唇,又接着道:“若是……你在家里、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记得也要写信与我。这京都之中,有许多我的挚友,我与她们都吩咐过,会护得你周全。”
她的声音温和,一寸一缕,宛若她身上那道清润的兰花香气。
此时此刻,这话语、这香气,却浑然给不了她所有的安慰。
沈兰蘅心中只惦念着:“郎君,您何时能归来?”
何时?
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兴许是三五个月,兴许……是三五年。
想到这里,微课心中愧意尤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柔顺的乌发,声音轻缓:
“待桃花开时,我便回来了。”
沈兰蘅用脸颊又蹭了蹭她的胸膛,于男人怀抱中,贪恋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散尽,那激昂的鼓乐声恰恰止歇。
《上阵》既毕,即是将军上马出关之时。
沈兰蘅不舍地松开,紧抱着男子腰身的手。
在她翻身上马之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自袖间取出一物来。
——这是她在街上,买来的一个正绣着长命锁的香囊。
事出匆忙,她无暇去万恩山上,为微课求来一道平安符。
沈兰蘅走上前,十指纤纤,将香囊稳稳当当地系在男人腰际之上。
“山高水重,妾身遥望郎君平安归来。”
天色渐晚。
圆月初上梢头,星子杳杳,跳出这乌黑的云层外,于离人身上撒下点点清辉。
将军雄姿英发,撩袍走上马车。
若是以往,微课此刻定然会翻身上马,驭马而行。可如今正值黄昏黑夜之交,她心中担忧,自己正在驾马时那人突然转醒,故而改乘为马车。
这也是微课第一次,坐马车出关。
旁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沈小将军风寒未愈,身子不太爽利。
马车缓缓,驶出镇国公府。
今夜晚风有些许急躁,频频吹掀车帘,引得车上之人的目光,也禁不住地朝府门口望去。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的妻子。
还有旁的沈家族眷……她们都站在府门口台阶上,月色如水,将台阶映照得一片玉色。
重重人影里,微课一眼看见自己的妻子。
她一袭青氅,正立在长襄夫人身侧,眉目清莹,正眺目朝那一辆马车凝望而去。
少女眼神之中,除却依恋与不舍,明显还带着几分忧思。
微课攥着车帘的手紧了紧,不敢再转首,望向那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兀自清心。
家国面前,她不敢贪恋儿女情长。
清风阵阵,马车渐远,终于消逝在这一片漆黑寂静的夜色里。
月光涌入车帘,微课自袖中取出那一份,写满了行军规划的信条。
此番出征,出关之后,途径烟洲、墨州、衡川、吴夏……最后,她落笔定在了西疆之上。
攥着手中信纸,微课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些头疼。
她在心中暗暗期盼着,身体中的那个人莫要生事,能够按着自己所标注的行军路线,顺利到达西疆。
如此思量着,微课头疼愈发明显,太阳穴“突突”跳了一跳。再睁开眼时,只见身前一片昏黑,那月色轻柔,与夜风呼啸着一同涌入帐中。
宋识音抬手掀开车帘,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更深露重,微课这是要去哪儿?
她回过头,只见着马车边正昂然坐于马背上的魏恪,与身后那行色匆匆的军队。
宋识音一颗心“咯噔”一跳。
——微课这是要出关!!
于夜间出关,她这还是头一次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宋识音探出头,去寻找那一抹身影。
身侧、身后,除了那兵器铁甲,再没有多余的亮色。
见她眼神中带着巡视,魏恪勒了勒手中缰绳,过来问道:“世子在寻什么?”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兰蘅呢?”
“夫人?”
魏恪明显愣了一愣,“夫人正在沈府……世子放心,属下已差人护着夫人的安危——”
不等对方说完。
沈兰蘅左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沈顷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是前些日子与他的回信,更不是重新辱骂他的书信,而是一张地图,以及一封分外严谨的行军路线。
沈兰蘅低下头,瞧着那两张纸,还有一堆看不大懂的符号,沉默了。
行,沈顷,你是真爱打仗。
说出关便出关,说行军便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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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场仗打了两年,上上一次,更是打了三年有余。
西贼猖獗,西疆战况屡出。
沈兰蘅攥着沈顷留下的那两张废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沈顷啊沈顷,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里啊。
第46章046
那西疆黄沙漠漠,环境恶劣无比。他一睁眼闭眼,便是那军帐军营,以及军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们。
沈兰蘅难以想象。
沈顷怎么能忍受,与新婚妻子阔别的、这些漫长的时光。
莫说是两三年了。
便是让他单独一人、去西疆待上两三个月,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那两张“废纸”丢至一边儿,心想,沈顷兴许是个和尚。
幸好有长襄夫人那个妇人拦着,否则,他还真保不准儿沈顷会头脑一热,跑上万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了。
沈兰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顷没吃过好的,他自然舍得别离这人间珍馐。
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