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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让又气又好笑,低哼一声:“你确实该道歉,没见过你这么扫兴的人。”

亏他早上起床没见到他,还特意出来寻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在一起的第二天,就与对方说这样的晦气话。

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谢让懒得与他多言,转头就想离开,又被人拉住。

“我真的知道错了。”宇文越话音听着还有些委屈,他身体贴近过来,将谢让抱了个满怀,“这样,不算扫兴了吧?”

谢让任由他抱着,没有推拒,也没有回答。

他大致能明白宇文越今日反常的原因。

虽说这人平日里对待谢让的态度便十分亲昵,但那时谢让并未表态,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

少年习惯了那样的关系,如今忽然发生改变,倒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起来。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身。

后者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他抬起头来,一双眼注视着谢让,有惊喜,有热切,也有不难察觉的慌乱。

谢让抬眼与他对视,仍然没有躲闪。

他这态度对宇文越而言无疑是种无声地鼓舞,少年试探着靠过来,在谢让唇边印下浅浅一吻。

“……这样呢?”宇文越红着耳根,小声地问。

第65章

宇文越这般态度,倒弄得谢让难为情起来。

他微偏过头,没有回应。

少年像是当真担心他还在生气,没敢继续碰他,悻悻退开几分。

谢让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抬手拂去宇文越发间不知何时沾染的碎雪,轻声道:“傻子。”

宇文越有点不乐意,嘟囔地问:“怎么又说我傻?”

“你不傻吗?”谢让轻轻推开他,看着少年那迟钝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当真相信圣贤书里说的那套,夫妻间要相敬如宾吧?”

宇文越一愣。

谢让说完也觉得这话实在过于直白,他垂下眼,转过身:“我去过的现实世界里,可没有人会对恋人这么客气。”

说完,抬步往前走去。

留下宇文越在原地愣神。

没走几步,便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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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身后追上来。熟悉的身躯覆上来,将谢让紧紧抱进怀中:“你、你刚才说我,我是——”

少年情绪激荡,激动得手臂都在发抖,谢让下意识推了下,却没推得开。

谢让:“……”

这一身蛮力,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谢让叹了口气:“你要勒死我吗?”

“抱、抱歉!”宇文越连忙松了劲,谢让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他理了理被人弄得凌乱的衣衫,再转头看去,少年耳根通红,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让没忍住,唇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想说什么?”

不等宇文越回答,他走到对方面前,抬头看他:“说啊,陛下,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宇文越嗫嚅一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谢让问,“以为我昨天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不是!”

宇文越连忙摇头,小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他没有想到,谢让会是这样的态度。

明明在这之前,谢让从未回应过他的感情。

谢让大致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轻声道:“阿越,我是认真的。”

林间被积雪完全覆盖,冬日凌冽的寒风拂过树林,细碎的雪花被风从树梢吹落,如落雪般纷纷扬扬,洒在他们身边。

谢让牵过宇文越的手,少年掌心滚烫,在这大冷天的,甚至紧张得出了点汗。

“也许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是个对感情无比迟钝的人。我从未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谢让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但现在……我想试一试。”

想试一试,真正的顺应心意而活。

去爱,去感受。

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

回应他的,是少年急切的亲吻。谢让踉跄后退几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树干。宇文越一只手护着他脑后,呼吸炙热,动情地吻他。

谢让还是不会在亲吻中换气,好在这回宇文越还算清醒,在他呼吸不畅前放开了他。

谢让头昏脑涨,听见了少年低哑的笑:“笨。”

谢让直接给了他一脚。

宇文越顿时笑得更加放肆。

他笑够了,才正色道:“谢谢你,怀谦。你愿意接受我,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

每到这种时候,往日伶俐的少年却似乎变得笨拙起来,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谢让被他看得难为情,别开视线:“都让你别这么客气了。”

“回去了,外头好冷。”

宇文越轻轻应了声“好”,牵起谢让往回走去。

谢让没有留意到,走动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滑落,落到了雪地里。宇文越余光瞥见,下意识回头,却在看清那东西之后神情一僵。

那是一张染血的丝帕.

宇文越先前答应过谢让,等过完年之后,便要启程回京。如今年是过完了,可每当谢让提起,后者总有一大堆理由拖延。

头两天大雪封山走不了就罢,雪融了又说山道湿滑泥泞,说山中风大,总之,就是拖着不肯出发。

这一拖,就拖到了快要开春。

“我看啊,你就是乐不思蜀,不想要这个皇位了。”谢让摇头叹息。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帮谢让脱去鞋袜。

听言,少年笑了笑:“皇位还是要的,不当这皇帝,去哪儿帮你找这么多药材?”

谢让身体虚弱,又常年服药,寻常的药对他效用已经不大。葛大夫这山野间找不到那么多珍贵草药,近来全是开好方子,让宇文越下山去买。

实际上,就是由宇文越交给候在山下那些侍卫,让人去寻来。

谢让神情微微敛下:“阿越,我的病……”

“怎么?”宇文越扶着他躺上床,拉过被子将他裹起来,语气依旧很温和,“别多想,葛大夫都说你好多了,等天气好些,我们就回京。”

谢让注视着他,轻轻咳了两声,没有回答。

宇文越也没再说什么,帮他整理好床铺,又转头去点了安神香。谢让近来睡眠浅,夜里也时常头疼,不点熏香几乎没法睡着。

宇文越熟练点好熏香,回到床边,俯身在谢让唇边吻了下:“还不睡,不困吗?”

谢让拉住他:“你今晚还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

宇文越神情稍滞,点点头:“嗯。”

这几日,宇文越每日都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一弄就是一整晚,好几回谢让夜里醒来,他都不在身边。

宇文越笑起来:“你说,他到底有没有猜出我身份?若是猜出了,怎么还这样成天对我呼来喝去的,使唤得越来越熟练了。”

葛大夫配的那些药,大部分都是寻常药铺都难买到的,可宇文越依旧次次都能找来,也从未提及钱财之事。

就算猜不到他是一国之君,应当也能看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不过,对待他们的态度倒是始终没变。

谢让也笑了笑:“许是因为他以前治过的贵人也不少吧。”

宇文越不置可否般低哼一声,正欲起身,发觉谢让还是没松手。

少年眸光闪动,意识到了什么:“不想让我走?”

谢让下意识就想松手,可指尖刚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他又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宇文越眸光微暗,但很快掩藏下来,笑道:“好,那今天就不去了,留下陪你。”

他飞快脱去外衣,躺上了床,将那具冰凉消瘦的身躯搂进怀里。

谢让近来瘦得厉害,本就纤细的手腕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被宇文越小心拢进怀里,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冷吗?”宇文越小声问他,“还是疼?”

谢让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宇文越又问:“我去给你拿药?”

他这几日疼得比以往更频繁,除了头疼之外,浑身筋骨关节也总是疼痛难忍。宇文越怕他疼得太厉害,便请葛大夫给他配了止疼的药物。

那东西倒是能缓解痛楚,不过……

宇文越温声道:“只吃一点,不会上瘾的,万一夜里又疼……”

“不要。”谢让摇摇头,“那东西也就管一时,药效过了之后难受死了,还不如不吃。”

抬眼瞧见宇文越担忧的神情,又笑道:“听闻先帝为了彻底封禁那东西,费了好大功夫……咳咳,文武百官要是知道你派人去寻禁药,指不定要怎么闹。”

宇文越把人搂紧了些,闷声道:“谁管他们。”

谢让低声笑笑,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阿越,你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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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少年身体一僵。

“你不该离京这么久,再耽搁下去,局势会乱的。”谢让顿了顿,道,“你若担心我无法舟车劳顿,把我留在这里休养就好。”

他笑了下:“你先前,不也没打算带我回京吗?”

宇文越不答。

谢让实在太敏锐了。

宇文越将他的贴身侍卫全都调来此处,的确不全是为了放他们自由。自从葛大夫说过谢让是思虑伤身之后,他便考虑过,让他留在此处修养。

如今朝堂还算稳固,但再过不久,与匈奴战事将起。

这个节骨眼上,谢让若跟着他回京,必然难免操心国事。

让他在远离纷扰之处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那群贴身侍卫,是宇文越特意调来保护他的。

可是……

“我后悔了。”宇文越小声道,“……我不想离开你。”

怎么可能离开。

谢让的身体根本没有好转,甚至比一个月前还要糟糕。浑身疼痛难忍,吃不下东西,难以入睡……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离开他。

宇文越眼眶红起来,往日竭力压制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来:“怀谦,别赶我走,求你了。”

“太医已经到了江南,我还派人去寻了民间神医,再过几日,他们就会进山。这几日我一直在随葛大夫翻阅医书,肯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宇文越声音哽咽,轻声道,“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一起回京。”

谢让心口泛起苦涩,闭上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去整理医书,哪有这么多医书要整理。”

宇文越搂着谢让,并不言语。

他身上很冷,寒气仿佛是由内而外溢出来,宇文越用尽任何办法,也不能让他回暖。那已经不再是体弱或疾病导致的寒冷,是这具身体在逐渐衰竭的征兆。

浑身筋骨细密地发着疼,谢让轻轻吸气,咽下口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阿越,我这几日总是做梦。”

梦中昏昏沉沉,尽是他这荒唐的一生。

刻苦读书的孩童时代,春风得意的少年时期,从风光无限走到家破人亡,还有那恍若幻梦一般,现实世界无忧无虑的二十年。

而每次梦境的最后,都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阿越,这是代价。”谢让闭着眼,低声道,“是我逆天而行的代价。”

就算无意间勘破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依旧受制于这书中规则。而在这个故事里,大反派谢让,早在一年前就该死去了。

他破坏了原有的故事走向,改变了他本该面对的结局。但命运是不可更改的,所以,这世间的规则要用另外的方式,取走他这条命。

这才是他重病缠身,并愈演愈烈的原因。

无论多好的药材,医术多高明的大夫,都不可能再救得了他。

宇文越仍是一言不发,谢让抬起头,主动贴上对方的唇。微凉的唇瓣轻轻贴合,试探地触碰、舔舐,渐渐尝到了温热的湿意。

谢让稍稍退开,一滴眼泪砸落在他脸上,又顺着侧脸没入脖颈。

“书里可没写过你这么爱哭。”谢让笑起来,温柔拭去少年的眼泪,“阿越,不必为我难过。虽说命运不可更改,但我仍然战胜了它,这一年的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宇文越红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咳咳,大夫就不必再找了。”安神香渐渐起了效,困倦感涌了上来,谢让的声音也变得轻缓,“你若实在不想与我分开,便带我一起回京吧。”

就算是几个月前还能自如走动的谢让,也受不了从京城到江南的舟车劳顿。以他现在的身体,能不能顺利到达京城都说不好。

这些谢让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是,如果他的生命当真即将走到尽头。

他宁愿留在重要的人身边,也不想再背井离乡,孤独的死去。

虽然……那是对于宇文越无比残酷的选择。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让竭力抓住对方的衣襟,身体贴近过去,忍着困意轻声道:“让我任性一次吧,阿越……我也不想离开你。”

第66章

怀中的躯体渐渐安静下来,宇文越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神情阴沉,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那张憔悴消瘦,却依旧美得令人心惊的容颜,就这么一言不发,等到了晨光熹微。

谢让夜里总是睡得不怎么安稳,直到天色蒙蒙亮起,才总算睡得沉了些。

一夜没睡,宇文越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疲惫。他观察着谢让的反应,确定不会将他弄醒,才小心翼翼松开怀抱着他的手,将他放回床上。

宇文越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的香炉前。

一夜过去,炉中的熏香早已燃尽,只余些许香灰沉在底部。

葛大夫这安神香是专为谢让配制的,三枚香丸便够他安睡一夜。宇文越往那香炉中又添了三枚,熏香的青烟缓缓升起,谢让无知无觉,安静地沉睡。

宇文越重新回到床边。

“怀谦?”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谢让安安静静蜷在床上,已瞧不出什么血色的手搭在身侧,还维持着宇文越将他从怀中放下时的姿势。

宇文越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进掌心。

“谢怀谦,你真以为我会就这么看着你去死?”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他牵过对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吻着,“命运,我从来不信那种东西。”

谢让睫羽微微颤动,眉心无意识蹙着。

宇文越轻柔抚过他的侧脸,撩开额前的碎发,抚平眉宇,又落到颈后。

从过年前不久开始,他就闻不到谢让的信香了。

最初他以为那是葛大夫医治的功劳,与在宫里服用的抑息丹药一样,是为了令他免受坤君信香所扰。所以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发觉葛大夫只是帮他控制了过于浓烈的信香,并不会影响他对外界的感知。

问题是出在谢让身上。

就像随着年龄增长,信香也会逐渐减退一般,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无法正常散发信香。

谢让的确已经走到了末路。

宇文越比谁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你太狠心了,谢怀谦。”宇文越垂下眼,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他话音微微有些哽咽,但很快克制下来。宇文越无声地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不会接受的,怀谦。说我任性也好,说我固执也罢,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谢让指尖无意识般动了动,宇文越骤然屏住呼吸,静静等了一会儿。

谢让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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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香的效用很好,他至少能安然无恙的睡到中午。

宇文越浑身又松了劲,把脸埋在对方掌心:“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啊。你可能不会相信,从七年前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

那时的谢让,是无比耀眼的存在,仿佛一束光,短暂地照进了那个刚离开冷宫,无依无靠,彷徨无助的小皇子心中。

所以,对方后来的转变,于他而言除了愤怒,更多的是痛苦与失望。初遇时的惊鸿一瞥,也被他当做一种欺骗,渐渐在记忆中忘却。

“你不是他,我真的好高兴。”宇文越轻轻道,“那证明了,我没有信错人,也没有……爱错人。”

年少时懵懂的依恋与好感,在数年之后得到了肯定,也得到了回应。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宇文越摩挲着对方消瘦的指尖,颤抖的呼吸渐渐平复。少顷,他抬起头,神情已变得平静:“怀谦,你放心,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低头在谢让唇边吻了吻,竟忽然微笑起来,温声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保证。”

他直起身来,最后朝谢让深深望了一眼。

房门被人轻轻合上,香炉青烟缭绕,在屋中无声地弥漫。

谢让蜷缩在床榻内侧,睫羽颤动,一滴泪从眼尾缓缓滑落.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开春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院子里生出几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淡淡的花香洒满庭院。

宇文越穿过庭院,瞧见正前方主屋窗户敞着,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桌边支着头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一本医书。

葛大夫这辈子恐怕都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病患,分明只是虚弱之症,却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药方换了一副接一副,全都收效甚微。

老者这段时间愁得夜不能寐,连白发都多出好几根。

宇文越没打扰他,悄无声息出了院子,沿着山道一路往前。

很快来到了溪水边。

一名少年正蹲在溪边洗衣服。

宇文越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阿轩。”

“哎哟!”少年被他吓得几乎跳起来,正在浆洗的衣服也丢进了水里。他手忙脚乱去捞衣服,转头看了眼宇文越,没大没小地责备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宇文越:“……”

宇文越道:“抱歉。”

阿轩眨了眨眼。

他放下衣物,凑到宇文越身边,上下打量他。

宇文越不耐烦地蹙眉:“干嘛?”

“你居然会道歉诶!”阿轩像是见到了什么奇事,诧异道,“你今天吃错药了?”

宇文越:“……”

“我知道,是谢哥哥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你也心情不好,对吧?”阿轩叹了口气,拍了拍宇文越的肩膀,“我明白的,你别太难过。”

宇文越轻嘲一笑:“你明白什么?”

“谢哥哥,应该快死了吧。”阿轩垂下眼,露出几分难过的模样,“你和师父都不想放弃,但谢哥哥的脉象已经……师父告诉过我的,这种脉象,已经回天乏术了。”

宇文越移开视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段时间谢让无法出门,宇文越便也留在屋中陪他。而葛大夫,这几日同样闭门不出,翻遍了医书。只有阿轩,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我好歹也是个大夫啊,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轩道,“但是没办法呀,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宇文越轻声重复。

阿轩有这想法,是不难理解的。

少年自幼跟着葛大夫行医,必然见过许多生死。对于旁人的死,他会感到悲伤,但不会觉得难以接受。至于葛大夫,近来如此帮忙,也不是因为担心谢让的安危。

他对谢让如此尽心,不过是出于对他死而复生的怀疑,以及,疑难病症的好奇。

到头来,只有宇文越接受不了。

宇文越闭了闭眼,轻声道:“可我不信命。”

少年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他。

“先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宇文越顿了顿,又道,“七年前,他险些死在这里,是你将他安葬。”

“……你将他葬在了何处?”.

阿轩当初安葬谢让的地方是在后山。

早春时节,远处的山巅还能见到几分积雪。漫山树木生出嫩芽,树梢上缀着淡粉的花朵,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会来,只有一条阿轩和葛大夫往日上山采药踩出来的山路,一个冬天过去,山路被生出的野草重新覆盖。

阿轩带着宇文越,深一脚浅一脚踩过草丛,很快看到了半山腰的那座孤坟。

说是坟冢,但其实不过是用黄土堆成了个简易的小山包。数年过去,小山包上生出了不少藤蔓杂草,几乎将这座孤坟完全覆盖。

“就是这里。”少年随手扯了两把上面的杂草,道,“好久没来了,森*晚*整*理居然生了这么多杂草。”

宇文越拉住他:“不用弄了,这里面又没有人。”

阿轩愣了下,反应过来:“对哦。”

他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苦恼地挠了挠头发。

宇文越:“你想说什么?”

“没事,只是……好奇怪啊。”阿轩绕着那坟冢走了一圈,小声道,“我是亲手把谢哥哥葬下去的,可是,他是怎么出来的呀?”

“……这座坟明明没有被破坏过啊。”

如果是忽然从墓地中活过来,在他爬出墓地之时,这里一定会被破坏才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坟冢依旧维持着最初的模样,没有丝毫破坏的痕迹。

宇文越在坟冢前蹲下身,平静道:“两个可能。”

“有人来过这里,并将他救了出来。”

“不太可能吧。”阿轩思索道,“如果是被挖开过,再填上土,我应该能发现才对。”

宇文越轻笑:“那种力量都能令他死而复生了,抹去一点痕迹又有何难?”

阿轩眸光闪动,似乎有些被他吓到了。

宇文越没理会他,继续道:“不过,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可能性。”

他低头抓了一把湿润的土壤,用指腹捻了捻,一字一顿,轻轻道:“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葬下去?”

微凉的风拂过山岗,树叶传来沙沙响声。阳光不知何时藏去了云后,阴云遮蔽天空,仿佛山雨欲来前的静谧。

“阿越,你在说什么呢?”阿轩偏了偏头,露出了点疑惑的神色。他走到宇文越身边,伸手去拉他:“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宇文越抬眼望向他,微笑起来:“好啊。”

他站起身,却在阿轩转身的瞬间,抬手在对方颈后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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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了下。少年顿时失去意识,身体无力地跌落在地。

“你们在看吧?”他站在这孤坟前,仿佛呢喃一般,轻轻开口,“掌控着这个世界的规则,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你们很享受这个过程吗?”

“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与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唯有山野间的风越发凛冽。

宇文越在这狂风中站得笔直,衣摆发丝随风浮动。

脸上却带着笑意。

“死了一个反派帝师,就让你们不惜折腾了这么久,闹出这么多乱子。”宇文越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平静道,“如果是我死在这里,又会如何?”

他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左手手腕上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伤处顿时血流如注,宇文越仰头望向天空,大声喝道:“滚出来!”

第67章

宇文越急促地喘息着。

左手手腕处已被划出数道伤口,鲜血从伤处涌出,将脚边一小片土地染得血红。他单膝落地,冷汗顺着侧脸滑落,混着血水浸入土壤。失血过多令他眼前有些模糊,耳畔嗡鸣作响,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天边传来的轰鸣雷声。

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任何回应,在这广袤天地间,唯有雷声与他相伴。

再无其他。

宇文越抬眼望向天际,眼底扬起一丝嘲弄的笑。他右手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又要朝腕间划去——

忽然,有人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宇文越眸光微动,缓缓抬起头。

对上了一张熟悉的容颜。

少年五官稚嫩,一双眼睛漆黑明亮。

是阿轩。

原本被他打晕的阿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

“阿越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阿轩神情极不自然,说话的语调也有些生硬,“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这就带你回去。”

宇文越没动。

他无声地笑了笑,哑声道:“别装了。”

阿轩那臭小子,什么时候喊过他哥哥。

少年神情敛下,像是犹豫片刻,默默收回了手。

宇文越深深吸气,手一松,手中的匕首便落到地上。他用尚未受伤的手撑着地面,踉跄着站起身。

“我先前就觉得很奇怪,若书中规则当真强大到足以操控一切,他所经历的那些,根本就不会发生。”宇文越道。

若真是无所不能,怎么可能有人逃脱掌控,做出与“设定”完全相悖的举措。

而更可笑的是,在有人逃脱掌控,甚至将事情变得难以挽回后,那所谓的“规则”选择的解决办法,竟是将那不稳定的源头送出这个世界。

被送走的灵魂回到原位,故事的齿轮再次偏移,才是谢让如今走向末路的原因。

宇文越失血过多,唇色白得可怕,声音也比往常虚弱许多。

但他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哪怕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他依旧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

宇文越看向站在身边的少年,哑声道:“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无形的规则,而是有人暗中操控,对吧?”

只有人,才会出错,才会想尽办法弥补过失。

少年没有答话。

他静静伫立在原地,看了眼宇文越,又偏过头去:“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谢让就要死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宇文越的呼吸陡然一沉。

他无声地换了口气,像是借由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们有什么条件?”

“宇文越,我们不是……”

“我知道你们可以救他。”宇文越打断道,“当初他伤得那么重,后来不也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要怎么做,再把他送出去一次?再做一个傀儡?”

“不可能的,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少年的语气竟然很有耐心,“当初能救他,是因为他本来就不会死在那里,他的寿数未尽,当然可以想办法。可现在呢,他一年前就该死了,你要我们怎么救?”

宇文越定定注视着他,视线一点一点沉下来。

少年瞥他一眼,又放缓了语气:“别做傻事了,宇文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何必为了旁人放弃。你现在这么闹,什么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宇文越轻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弯腰拾起匕首,缓慢走到少年身边:“我一直很好奇,如果你们所谓的故事线被彻底扭曲到无法挽回,这个世界会如何?”

少年不答,宇文越偏了偏头:“……会毁灭吧?”

一切都将消失殆尽,彻底不复存在。

“哈……”宇文越忽然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山野间,听上去竟有几分凄厉。

“别犯傻了!”少年扬高了声音,“就算你真的死在这里又如何,世界规则的力量不是你能想象的,他们大可以再造一个傀儡,对故事线不会有任何影响。别忘了谢让还活着,原本的你对他可是恨之入骨,如果他一觉醒来,看到那样的你,他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在原本的故事线里,你会怎么对他,你把他千刀万剐——”

他话没说完,宇文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匕首重新落到地上,宇文越用没受伤的手掐着少年,用力一掼,便将对方狠狠摔在地上。

“那、不、是、我。”宇文越眸光沉沉,一字一句,冷声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他,永远也不会。”

少年喉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声,他像是吓坏了,手忙脚乱去抓宇文越的手腕,却根本挣脱不开:“你别……这是注定的……你改变不了……”

“你真这么觉得?”

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那张虽然容貌相同,但周身气质已截然不同的少年,冰冷地微笑着,轻轻道:“你觉得,我会毫无准备地来见你们?你以为,我手上的筹码,就只有这条命吗?”

少年面色苍白,挣扎越来越微弱,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宇文越嗤笑一声,松了手,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还一边畏惧地往后缩。宇文越没再碰他,只是耐心等他平复下来,才悠悠道:“朕是一国之君,朕有能力一统江山,也有能力让这个王朝走向陌路。你们不是无所不知吗,不妨来猜猜,朕打算做什么?”

“你……你疯了吗?”少年已经彻底失了底气,他双手抱膝,声音也弱下来,“你不是想要做个明君吗,还有这世间的黎民百姓,他们的性命,你都不在乎了吗?”

“黎民百姓?”宇文越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笑话,冷笑道,“原来在你眼里,他们还能算是人?朕还以为,在你们眼中,那些不过是可肆意操控的玩具,寥寥几笔,便可随意决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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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眸光闪动,不说话了。

宇文越扶着受伤的手臂站直身体,冷眼看向那几乎在瑟瑟发抖的少年:“你们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相反,在事态彻底无法挽回之前,你们其实不能干涉太多。”

“当初插手,是因为他的确死在了这里。”

谢让很早就偏移了原本的故事线,可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出来干涉他。

不,或许有所干涉。但那种干涉是无形的,就像当初的奚太后,没能抵御“规则”的洗脑,做出了许多违背自己本心之事。

谢让是以自己的意志战胜了那所谓的“规则”,若非当初意外死在了这里,他……应当会如约回到宫里,成为帝师,陪伴宇文越长大。

宇文越闭了闭眼,飞快点了身上几个止血的穴道,又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服下。

“所以,我不会死在这里。”宇文越撕下衣摆,草草包裹了伤处,话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要做的事,怎么可能给你们插手的机会。”

“你……你这个疯子……”

宇文越却是笑了:“我就是个疯子,你第一天才知道吗?”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想离开。

“你等等。”身后的人叫住他。

宇文越回过头,少年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捂着脸哀嚎起来:“啊啊啊我就说这活没法干!!!怎么偏偏摊上你们这么个世界,bug也太多了根本没法搞呜呜呜……”

宇文越:“……”

少年还在自顾自哭诉:“要是有选择,谁乐意干这活啊!全年无休,头发大把大把掉,还要被人掐脖子呜呜呜……”

宇文越听得不耐烦,踹了他一脚:“你哭够了没?”

少年像是被他吓怕了,瑟缩一下,哽咽着抬起头。

宇文越面沉如水,少年下定决心一般,重重揉了把脸:“好吧,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我们确实不能干涉太多,我今天来见你,也是冒着违规的风险。”山坡上,少年帮宇文越包扎着伤口,小声道,“以死相逼这种事,就你干得出来。”

宇文越并不回答,只是问:“你说有办法,该怎么做?”

“急什么?”少年这会儿倒是平静了不少,动作不紧不慢,“年轻人,性格就是急躁。”

宇文越:“……”

刚才是谁在地上撒泼打滚哭成那样的?

宇文越闭了闭眼,无声地克制着情绪。

少年继续道:“你已经知道,这里是书中世界,而我们的存在,可以理解为书中世界的管理员。”

书中世界,从它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便独立于现实世界而存在。虽然对于现实世界来说,那只是个虚拟的存在,但对于书中人物而言,那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这样大大小小的世界构成了整个书中世界,而管理员的作用,便是维系书中世界的安稳。

是管理,而非控制。

“书中世界有它的运行规则,一般来说,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保证故事的大方向不发生变化就好。”少年顿了顿,叹了口气,“谁知道会摊上个谢让。”

提起谢让,宇文越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微微勾起唇角:“他是很了不起,他打破了你们的规则。”

那温柔的神情看得少年阵阵牙酸,他撇了撇嘴,如实道:“他不是第一个做到的人。”

宇文越偏头看他。

“打破书中世界的运行规则,拥有自己的意志,这意味着他成为了真正的人。也意味着,他可以脱离书中世界,去现实世界生活。这是书中世界的运行规则之一。”少年道,“这才是七年前,我们送他去现实世界的原因。”

那并非一次破例,而是顺应规则行事。

在七年前,谢让意外死去的瞬间,他已经完成了书中人物的觉醒,可以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去体验真正的人生。

书中的一切,严格意义上讲,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宇文越眉宇微微蹙起:“那他为什么会回来?”

“谁知道呢,多半是想起来了吧。”少年猜测道,“我们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回想起了过去,并涌现出极其强烈的回归欲望,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

“你说他……是自己想要回来?”宇文越不解,“他被灭了满门,早已经一无所有,他回来做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少年又叹了口气,“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放着现代那么好的生活不过,非要回来过这命悬一线的日子。不过啊,穿越时空间隙会影响记忆,他还穿了两次。你就算现在去问他,他多半也想不起来了。”

宇文越垂下眼,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再多说。

“你说还有办法救他,究竟是什么法子?”宇文越问。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帮宇文越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来,悠悠道:“本该死去的人,最后却活了下来,这种事你不是早就遇到过了吗?”.

京中三月,一个消息自江南传来,震惊朝野。

陪同当今圣上南下数月的帝师谢让,在回京途中遭遇劫匪,意外坠崖而亡,尸骨无存。

当今圣上悲痛欲绝,以皇室之礼将其大葬,并下令举国服丧半年。

帝师在位时,所有人惧他怕他,认为他野心勃勃,觊觎皇位。

如今人不在了,坊间反倒开始细数帝师这些年的功绩,赞颂他的才华、品貌,以及当初挽大厦之将倾的魄力。

渐渐地,朝野上下都惋惜起这位国之重臣的故去,民间亦有不少读书人自发悼念。

对此,宇文越只是一笑置之:“现在知道念着他的好,早干嘛去了。”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拧干了丝帕,帮床上的人擦身。

没有人知道,所谓“坠崖而亡”的帝师谢让,其实一直被安放在这京城外的行宫当中。寝殿内点着清雅的熏香,青年躺在床上,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宇文越动作不紧不慢,仔细帮他擦了身,换了衣服,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次。

飞鸢立于屏风外,禀报完后便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着。

少倾,宇文越才道:“进来吧。”

飞鸢快步走进内室,收拾好宇文越帮谢让换下的衣物,端起用完的热水就要出门。

宇文越又道:“再过几日‘服丧’就要结束了,朕得尽快启程回京,让你找的人,都找好了吗?”

飞鸢动作一顿,应道:“是,依照陛下的吩咐,寻了几位自幼训练的盲哑奴,日后会由他们照顾公子。”

宇文越点了点头,飞鸢却没急着离开。

“怎么?”宇文越问。

“公子他……”飞鸢朝床上看了一眼,低声道,“公子,真的还会醒来吗?”

没有人知道那日宇文越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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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了什么,就连飞鸢这般最亲近的护卫,都只知道宇文越不知怎么受了伤,回来之后,便吩咐护卫尽快回京。

可飞鸢一眼便看出,宇文越那伤势,分明是他自己所致。

而从那天开始,谢让再也没有醒来。

原本的他,脉象虚弱,病入肺腑,已经是无药可医之相。

可那天之后,他的脉象逐渐恢复,身体也仿佛回到了重病前的模样。

唯独沉睡不醒。

“他会醒的。”宇文越拂过对方额前一缕碎发,眼眸垂下,眼底显出几分温柔,“等一切结束之后,他就会醒了。”

“……这是他们给我的条件。”

第68章

年轻的影卫没再说什么,只低低应了声“是”,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房门缓缓闭合,宇文越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床上的人,神情有些无奈:“这下,真要被人当成疯子了。”

这半年以来,宇文越以“服丧”为由,在行宫闭门不出。

这类对话,其实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原因无他,虽说谢让如今脉象一切如常,但一个足足半年未曾醒来,没有意识,也无需饮食的人,无论在谁看来,都早已不像个活人。

“我知道,你肯定会醒的。”宇文越俯下身,在谢让额前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所以,我会努力做完我该做的事,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对吗?”

他微抬起头,放在床头的书册映入眼帘。

这是回京之后,被人作为帝师的“遗物”,从丞相府中找到的。

在谢让辞官离京之前,他足有一个月时间闭门不出。

那时候宇文越自顾不暇,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在那计划着永远离开这里的一个月里,谢让把毕生所学,为君之道,以及那些所有还来不及教给宇文越的东西,尽数写了下来,编写成册。

他从未放弃帝师之责。

也从未……真正抛弃他。

“原本答应过再也不会离开你的,现在恐怕要食言了。”宇文越眼眸垂下,注视着那张沉静的睡颜,“别担心,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

“……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原本应当死去的人,最终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这种事他们的确曾遇到过。

“规则”对书中世界的控制并非永无止境,祂的控制,只持续到原本的故事线结束。就像当初的奚太后,在作为阶段反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便渐渐脱离了“规则”的控制,察觉到了事态的古怪。

所以,宇文越需要做的,便是让这个世界的故事线彻底走向终结。

等到那时,书中世界不再会被“规则”左右,谢让才能真正挣脱那所谓的命运.

延兴七年,帝师意外身亡,当今圣上为其守孝半年。

九月末,一批西域商人为匈奴所擒,西域诸国联合抗议,在边境掀起战事。

同年十月,战火蔓延至大梁境内,大梁正式加入战局,年仅十九岁的当今圣上宇文越御驾亲征。

这场本该在数年后出现的战事,轰轰烈烈席卷了整个西北边境.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行宫内万物复苏,处处春意盎然。

“这件颜色会不会太艳?”

“也是,这么喜庆的日子,穿得太素是不大合适。”

“……不成,还是换一件吧,把那件给我看看。”

寝宫内,青年穿着一袭红衣,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

他的身旁,几名侍卫抱着衣服,正手忙脚乱帮他整理衣衫。

侍卫大多都是粗人,平时哪干过这么精细的活,一大屋子人,各个手足无措,兵荒马乱。

“要我说啊,这件就挺好,你家小皇帝肯定喜欢。”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这声音仿佛平地惊雷,屋内众人皆是一震。

“谁?!”

“什么人,竟然擅闯行宫!”

“公子退后!”

数名侍卫顿时刀剑出鞘,齐齐对准了殿门方向。

正要跨步进来的青年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仓惶间竟被门槛绊倒,扑通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殿内静默片刻。

少顷,清亮的嗓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都退下吧,不是外人。”

人群分开,青年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身形消瘦,面容年轻。

一如当年模样。

“我差点没认出你,阿轩。”谢让上下打量他片刻,微笑起来,“又或者,该唤你管理员?”.

侍卫给二人奉了茶,自觉退了出去。

殿门被缓缓合上,谢让撑着轮椅站起来,青年连忙扶稳他。

“你的腿……”

“已经能走一些路了,但他们怕我摔着,就是不肯让我自己走。”谢让无奈笑道,“哪有这样复健的。”

“你这身子骨是该小心。”青年道,“躺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你家小皇帝又要发疯了。”

听了这话,谢让脸上笑意稍敛。他偏头望向窗外,晴空碧蓝如洗,阳光正好。

谢让弯了弯嘴角,轻声道:“不会再让他担心了。”

谢让的记忆,仍停留在他在宇文越怀中睡去的那天夜里。

这些年对于他而言,仿佛只是一场格外漫长的梦境。他沉沦于一场又一场虚幻的梦境当中,恍然醒来,才知道世上已过去了八年。

整整八年。

足以让守在他身边的侍卫们,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足以让当初那十三四岁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青年才俊。

唯有谢让,丝毫未曾改变。

谢让后退半步,站稳身体,弯下腰,郑重地朝青年行了一礼。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谢让道。

青年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这么客气对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赶忙扶着谢让回到轮椅上坐下:“看来你家小皇帝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

谢让点点头,指向内殿的书桌。

隔着薄薄一扇木制屏风,能看见那书桌上堆放着不少书信。在谢让沉睡的这些年,在他们无法见面的时间里,宇文越每日都会给他写上一封信。

有时是讲述边境战事,有时则是自己为君为帅的感悟。

当初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自然也被写进了书信里。

“不必谢我,我也不只是想救你。”青年犹豫一下,还是如实道,“其实,我当初没有完全和宇文越说实话。”

宇文越是书中男主,这个世界的一切皆是因他而存在。他若是死了,这个世界就会立即崩溃,不可能再仿照谢让当年那样,造出傀儡替他走完剧情。

那样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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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青年悠悠叹息:“要谢,就谢你家小皇帝吧,真是个小疯子。”

谢让却是垂下眼:“这些,他未尝不知。”

青年愣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的确,如果宇文越的死活没那么重要,那当初他以自身作为威胁时,管理员们大可以放任不管,任由他在那荒野间丧命。

换句话说,从管理员现身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在宇文越的掌控之中。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无论是哀求,发泄,还是以天下安危作为威胁,都不过是他的激将法。

青年哑然片刻,愤愤道:“……这混蛋玩意。”

可惜,那位刚刚一统天下的混蛋玩意还在千里之外,听不见青年如何骂他。而在场的另一位,又是无条件护短,对被骗多年的青年没有丝毫同情。

青年叹了口气,懒得再计较许多,又道:“今天我来,是要向你们道别。我们原本不能降临书中世界,当初为了救你,我曾经短暂附身在这个叫阿轩的小子身上,所以才留下了通道。”

“如今四海归顺,故事线已经结束,‘规则’对你们的控制也即将解开。原本负责你们这个世界的管理员们已经陆续前往其他世界,我也要走了,以后多半不会再见面……”

谢让半开玩笑:“又要去折腾其他世界了?”

“什么叫折腾?”青年冷哼一声,不悦道,“你知道修bug有多难吗?你要怪,只能怪你这本书的作者写得太烂,bug满天飞。要是没有我们,你们这世界早就不存在了,还能有你们今天?”

他愤愤发泄一通,又闷声道:“不过,我确实也不想干了。”

谢让诧异地抬眸。

“宇文越说得没错,操控别人的人生,看着别人受制于命运,这种滋味是不好受。”青年揉了把脸,叹气,“所以我辞职了,打算找个独立世界,好好体验一回自己的人生。”

“可我们这里如今不就是独立世界?”谢让道,“你若想留下,阿越定会好好报答于你,让你此生衣食无忧。”

“谁要留在你们这落后的封建王朝。”青年不屑地睨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放着现代那么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古代吃苦头?”

谢让:“……”

竟然无法反驳。

“说到这个,”青年眼眸一转,笑起来,“我还给你们留了件礼物。”

谢让:“什么?”

“那不能说。”青年竟卖起了关子,“等该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

谢让偏了偏头,却没再追问,只轻轻应了声“好”。

“走了。”青年摆摆手,“宇文越那小子就不见了,省得他一生气又要来掐我脖子,我打个工容易么……”

他嘟嘟囔囔说着,转头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忽又站定,回过头来。

“过去的事,辛苦你了。”青年看向谢让,低声道,“命运对你不公,如果有选择,我也不希望你经历那些。”

从这个世界创立之初,系统管理员便一直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他们并非创世者,却是一切的见证者。

无论是谢让还是宇文越,都是他们看着长大。

一切苦难、挣扎,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还有句话,我之前没说完。”青年道,“书中世界出现至今,你不是第一个打破规则的人,但你的确是第一个,打败了命运的人。”

殿门在青年身后徐徐打开,炫目的白光笼罩在青年身侧,将他的身影渐渐吞没。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打开,机械的电子音在谢让耳畔响起。

“我是0818号系统管理员,反派谢让,恭喜你成功脱离世界规则。”

“祝你此后的人生不再被任何苦难所扰。”

“祝你未来一片坦途,为自由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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