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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真假

“……”

似乎有人在叫她。

杨婵觉得困意沉沉,拼了命怎么也起不来。

“……!”

那个声音变得大了些。

杨婵感觉身上压着很重的东西,动弹不得,意识已经清醒,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拼命挣扎,连个指头也动不了。

“呼”地一下,有人帮她把身上的重量卸去,与此同时,暖气一下子消散,外面寒冷的风吹到身上,冻得杨婵浑身颤抖,她终于从沉重的压力中突出重围,并从寒冷中被浇了一头清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听到有人带着戏谑地语气,说:“哟,大小姐终于肯睁眼了?”

她转过头,看到了妈妈。

她震惊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挨了妈妈一拳,打的她头冒金星,晕头转向,她可怜巴巴地抱着头,小声抱怨道:“打的好用力,我可能不是妈妈亲生的。”

妈妈叉着腰,怒道:“你上学都要迟到了,还敢抱怨我?!”

“啊……”杨婵迟钝地说,“我怎么还要上学啊?”

妈妈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是滚烫的,脸色一沉,说:“不用去上学了,去医院吧。”

杨婵缩了回去:“我不想去医院。”

妈妈大手一挥,叫来爸爸,然后宣布道:“不想去也得去。”

妈妈和爸爸抱着她去了医院一遭,遇上姨婆,姨婆心狠,在杨婵可怜巴巴的目光里,也大手一挥下了一个屁股针,打的杨婵哭天喊地。

杨婵被爸爸抱在怀里哄,哭得更厉害了,妈妈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爸爸笑了笑没有反驳,抱着杨婵,擦了擦她掉不完的眼泪还在哄。

杨婵窝在爸爸的怀里,小声说:“爸爸,我想上学了。”

爸爸乐呵呵地说:“呀,看来劝学还是屁股针管用啊。”

妈妈坐在一旁给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严肃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连平时的大嗓门都变小了很多,好像是怕吓着电话那边的人一样,她拿着手机,和声细语:“没事的,打了一针就好了,真的,你别担心。”

杨婵冒出头来,问:“是舅妈吗?”

电话那边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传出温柔的笑意,杨婵听得这笑声浑身都暖和了,她伸出手挣扎着要接电话,妈妈嗤笑一声,把手机给了她。

她双手捧过手机,支在耳朵边,说:“舅妈我好想你。”

舅妈笑着说:“是吗?我也很想幺幺。”

“生病难受吗?”

“嗯。”杨婵说,“妈妈的拳头好疼,屁股针也好疼。”

妈妈又给她一拳。

杨婵“呜”了一声,说:“妈妈的拳头一点也不疼。”

“舅妈,我想上学了。”

“好啊,但等你病好了才行。”

杨婵问:“那我什么时候病好啊?”

这个问题该问姨婆而不是舅妈,但舅妈一向脾气极好,有问必答,安慰道:“等到幺幺睡过一觉就好了。”

“真的?”

“真的。”杨婵满意了,舅妈又轻声哄着她,她的声音就像是又甜又软的大白兔奶糖,杨婵听着很安心,渐渐地泛起困意,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婆和外公来了家里。

外婆和妈妈关系很别扭,妈妈见到外婆来了想亲近,可是又别扭着不上前,外婆看到妈妈想打招呼,见她不动也不好主动说话,幸好外公是个无敌大社牛,来了先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爱的怀抱,然后又要跟妈妈比试拳头。

妈妈说:“叔叔,你真的很幼稚。”

外公哈哈大笑,屋子里都是他的笑声。

外婆凉凉地说:“你这样会把幺幺吵醒的。”

外公一惊,笑声诡异的戛然而止,但杨婵已经被吵醒了,她穿着拖鞋,塔塔地跑出来然后看到了外公和外婆,她惊喜地喊他们,外公和外婆脸上都流露出笑意。

外公伸出那双布满茧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等幺幺暑假,我带你去武馆打架!”

外婆轻咳一声,外公赶紧转换路线,说:“不是不是,那什么,对,锻炼身体。”

他将幺幺一整个抱起来,他力气很大,怀抱却很稳,杨婵在他怀里怎么荡,都掉不下去。

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外公带着杨婵去窗口,然后看见了楼下躺着的豪车,外公喃喃道:“这嚣张跋扈的出场很熟悉啊……”

不等说完,妈妈就跑到窗口,破口大骂:“把你那破笛声关了,分贝多大,你不知道啊?!”

车子果然不叫了,杨婵看着车门开了,在主驾驶座上走出来一个打扮讲究的青年,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端的是一派丰神俊朗的作风。

是舅舅!

舅舅走出来,关上车门,抬头望着窗口的位置,理了理没有任何褶皱的袖子,“啧”了一声,对妈妈说:“几日不见,你脾气又变差了。”

妈妈顺手送给他一个花盆大礼包,舅舅轻松接过,然后慢悠悠地批评道:“高空抛物是要判刑的。”

车门的另一边,舅妈也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条彩色的裙子,柔情似水,走到舅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

舅舅立即闭上嘴,就连这边的妈妈也不动手了,兄妹俩看了对方一眼,转过头,各自安好。

外公在一边点评道:“天地之道浸,阴阳之相克。”

杨婵看向他,见他笑着说:“是故,以柔能克刚,以弱能胜强,以静能制动。”

外婆喝着茶,不咸不淡地说:“不要乱改编我写的东西。”

外公转过身,坐了回来,笑道:“嘿,活学活用嘛。”

门响了,杨婵从外公的怀里跳下来,给开了门,大声喊:“舅妈!”

然而看到的是摆着一张死人脸的舅舅。

她吓得一跳,往后一仰,立马要关门,舅舅视她为无物,轻轻松松打开门,一手提着她,一手拿着花盆,进了家门。

他把花盆还回去,杨婵却没还回去,提着她一晃一晃的,从上到下打量她,说:“不就是个感冒?大惊小怪。”

杨婵怒目而视,怒道:“我讨厌舅舅!”

舅舅一噎,手一松,杨婵从他手里跳下来,跑进舅妈的怀抱里。舅妈蹲下来,笑呵呵地抱着她,任她在怀里撒娇,直到舅舅说:“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妈妈糊了他一巴掌,怒道:“凭什么这么说我女儿!”

杨婵缩在舅妈怀里,跟她悄悄说:“早上妈妈也是这么说我的,一模一样。”

舅妈竖起一只手指,让她噤声,杨婵如临大敌,赶紧捂住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舅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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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兄妹俩又要吵起来,爸爸在厨房里让妈妈进来帮忙,阻止了可能的纠纷。

杨婵牵着舅妈上了餐桌,她晃着腿,乐呵呵的,舅舅看她傻乐,说:“这是个傻的。”

外公哈哈大笑,说:“这不是傻,这是心性至纯,我们幺幺啊能走得很远呢。”

“哦?”杨婵奇道,“我能走多远呀?”

外公说:“三十三外天外天。”

杨婵歪头,没有听懂。

舅舅嗤笑一声,说:“我就说她是个笨蛋。”

杨婵气道:“你才是!反弹反弹!”

舅舅“呵呵”两声,嫌弃地将那张俊脸都皱成了包子。

外婆端着茶,忽然说:“再过两年,幺幺就该中考了吧,想考什么学校?”

杨婵一愣,她想说自己不是已经中考了吗?

可一旁的舅妈笑着看她,纤长的指点在嘴唇边,让她噤声。

舅舅在一边嘲道:“能考什么就上什么。”

妈妈闪现出来,拿着锅铲,怒道:“胡说八道!我女儿一定能考市里最好的。”

爸爸把她拉了回去,说:“不要给幺幺太大的压力。”

妈妈握着拳头,打了鸡血一般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舅舅“哦”了一声,告诉杨婵一个残忍的事实:“我们当年可都是考满分的,你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杨婵没有生气,她微微皱起眉,开始觉得奇怪,她将舅妈的提示当耳旁风,大声说:“我已经考过了!”

没有人理她。

她变得有些慌张,下意识看向舅妈,舅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头,她抓住舅妈的手,问:“舅妈,中考我早就考过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舅妈看着她,一言不发。

杨婵心里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她丢开舅妈的手,走下桌,舅舅皱着眉问:“怎么了?”

杨婵退了一步,舅舅走上前,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像妈妈那样将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奇道:“这烧不是退了吗?”

杨婵看着舅舅,两双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眸对视,一个困惑,一个犹疑,杨婵再问:“舅舅,我是不是已经考完了?”

舅舅像没听到一样,问她:“现在还有哪不舒服,我叫家庭医生再来给你看看?”

杨婵身处在无法得到回应的世界里,觉得这些和蔼可亲的亲人们都变成了可怕的背景板,她猛地一下推开舅舅,拉开门,就往外跑,呼的一下打开门,哥哥的脸露了出来。

他微微弯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个头的妹妹,说:“我正要敲门呢,你竟然就开了……”

杨婵没听他接下来的话,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哥哥与大门的夹缝中钻了出去,拼命地跑。

她跑在自己已经几近忘却的记忆里,所有变淡到几乎消失的记忆都逐渐变得浓墨重彩。

跑着跑着,她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一样栽到地上。

她死咬着牙,忍着疼,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跑,就被外公揣到怀里。

她说不了话,身体也变得柔软无骨,外公抱着她,遇上一群上门踢馆的家伙,三两下就打跑了他们,然后自以为帅气地摆了个姿势,结果杨婵被他们打架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个不停。

外公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嘴上喊:“幺幺,你别吓我啊。”

外婆过来拯救了他,将杨婵从外公怀里抱了出来,去了医院,见姨婆,然后姨婆说他们大惊小怪,让他们滚出医院,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外婆和外公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妈妈过来,妈妈过来,紧张地把杨婵抱在怀里,外公手足无措,外婆咳了咳说:“幺幺没有大事。”

妈妈急道:“您说没大事就没大事吗?!幺幺不是我,您以为像养我一样随便往地上一丢任由风吹雨打就能把幺幺带大吗?”

外婆一僵,低下了头,说“对不起”。

外公赶紧护着外婆,说:“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呀。”

妈妈抱着杨婵见谁怼谁:“叔叔,您也知道是您的错,那你倒是知错就改啊,这都第几次了!”

杨婵在妈妈大发脾气的时候,滚到地上,继续往前爬。

她爬呀爬终于又学会了走路,她继续往前走,这会儿她穿了漂亮的小裙子,走到了舞台上。

哥哥穿上了月亮的舞台服,杵在一边,无奈地说:“幺幺,你倒是念台词啊。”

念什么?

杨婵想了想,说:“今晚的月亮,真是美啊。”

“砰”地一声,彩带飞出,爸爸和妈妈的笑脸从台下露出来,他们和哥哥一起鼓着掌,说:“就算幺幺演不了公主,在我们心里也永远是小公主。”

杨婵没有领情,她扯掉身上的彩带,又从空荡荡的剧院跑出去,跑着跑着她长大了点,背上了小书包,从热闹的校园走出,看到孩子们围着一辆豪车惊叹不已。

更为惊叹的是里头出来的美男子。

舅舅非常装逼地往下拉了拉墨镜,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倚在豪车上,看着杨婵,朝她招招手,说:“小笨蛋,你妈让我来接你。”

杨婵背着小书包,嫌弃丢人掉头就走,独留舅舅一人尬在原地,但他脸皮厚的很,根本尴尬不了多久,一会儿又成了花孔雀对校园里走出来的舅妈,孔雀大开屏,笑着说:“小古板需不需要我载你一程啊?”

舅妈别过头笑了笑,然后说:“好啊,那就有劳夫君了。”

杨婵顺着拥挤的人流继续往前走,她又长大了些,脱去了小学的衣服,穿上了初中的校服被同学们催赶着上课。

舅妈在台上上课,杨婵在台下走神,舅妈拿着课本,看见了便从台上悠悠走到台下,她轻轻敲了敲杨婵的课桌,杨婵一下子回过神,吓得站了起来,喊:“舅妈。”

舅妈摇了摇头,轻声说:“在学校里,要叫我老师哦。”

同学们窃窃私语,杨婵羞愧地低下头,舅妈看着她,将她的课本合上,然后问:“天上白玉京,十一楼五城。下一句是什么?”

“仙……”

仙什么?

杨婵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课真的学过吗?

舅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她怯生生地望着舅妈,舅妈伸出手,轻轻拍了她的头,一边拍,一边念: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杨婵心神震动,微微瞪大眼睛。

她又从课桌上猛地站起来,教室一片哗然,舅妈拿着课本,脸上也失去了惯有的笑意,她站在教室里,看着杨婵跑了出去。

杨婵继续跑,她没有背书包,跑到外面遇上了一群徘徊在外的小混混,她也不躲,非常生猛地从地上抄起板砖就往他们身上砸,但力气太小,没打中,反而被推到地上,手磨在地上擦破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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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闪亮登场,三下五除一把那群人打跑了,并把她牵回了家,外婆放下了总是不放手的兵书,拿起药箱给杨婵擦伤,她擦得很小心,生怕杨婵疼。

杨婵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外婆,我不疼。”

外婆一愣,外公把她抱在怀里,陶醉地说:“我们家幺幺好坚强,适合跟我习武!”

外婆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怀抱,说:“她坚强,你抱我做什么?”

“你难过了,”外公说,“哄一哄。”

顺便占个便宜。

外婆踩了他一脚。

杨婵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跑都只能在回忆里打转,她不跑了,坐在原地,看着手上逐渐痊愈的伤,再抬头时,外婆的家变成了自己的家,哥哥打开门,惊讶地说:“以为你还在睡觉,没想到这么早就醒了。”

他走过来,看着杨婵,笑着问:“今天要考试,终于知道紧张了吗?”

杨婵看着他没有说话。

哥哥见杨婵表现奇怪,走过来,坐在床边,打量着她的神情,问:“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很难过呢?”

杨婵低下头,说:“我没有难过。”

她只是发现,她此前的人生,很可能,都是假的。

她跟着哥哥出去,妈妈和爸爸都很紧张,但他们却告诉杨婵:“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楼下又在鸣笛,妈妈这回不骂了,她笑着说:“兄长会接送你,你放心,道路都清了,咱们家幺幺这一路肯定旗开得胜。”

她握着拳头,说:“你一定会考个好成绩的。”

杨婵学着外公跟她碰了碰拳头,妈妈一愣,无奈又欣慰地说:“你这孩子。”

舅舅这回专门叫司机开车,自己跟杨婵坐在后面,他手里整理着杨婵的备考用品,话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仔细一听很多话不仅毫无逻辑,还不断重复。

他捻着杨婵小小的文具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都是小场面,我们也不指望你考多好,随便考考就行。”

杨婵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文具盒,淡定地“哦”了一声。

舅舅咳了咳,又从头开始问:“准考证带了没有?”

“带了。”

“身份证呢?”

“带了。”

……

舅舅化身大唠叨,念了一路,终于念到校门口了。

外婆和外公等在校门口,笑着朝她招手,外公说:“不用紧张,随便考,不行就跟我习武。”

舅舅看了外公一眼,忽然说:“幺幺,但你也不能太随便了。”

“高中还是要上的。”

杨婵点了点头,他们推着她进去,一进画好的警戒线,就看到舅妈就在清点人数,数到她的时候,她默默举起了手,舅妈笑了笑,宣布:“好了,大家都进去吧。”

杨婵没有跟同学们一起进考场,她走到舅妈身边,戳破了所有的谎言,她说:“其实,一切都是假的吧?”

舅妈笑着看她,面色不改。

“舅妈。”

舅妈拍了拍她的头,说:“在学校要叫我老师哦。”

“老师,”杨婵从善如流,“我此前的人生是不是都是假的?”

“不是。”

杨婵一喜,又问:“那现在重复的一切是假的咯?”

“不是。”

杨婵皱起眉,问:“什么意思?”

舅妈走在前面,她袅袅婷婷,走的明明很慢,可眨眼间又走了很远,杨婵被迫跑上前紧着她,她问:“老师,那到底是什么是真的?”

舅妈说:“什么都是真的。”

“天上白玉京,”她轻轻念道,“十一楼五城。”

她重复道:“什么,都是真的。”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考试的铃声在这时响起,杨婵错过了她此前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但这场重要的考试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再重要。

因为,她在这里所有的记忆终结于这场已经经历的考试中。

明亮的天色一下子暗下来,外面焦急等待的家长们也消失了,寂静的校园里似乎只剩下来的舅妈和杨婵。

杨婵环顾四周,说:“我明白了,所有的都是假的,只有你和我是真的。”

舅妈摇了摇头,说:“婵儿,真与假,你怎么分得清呢?”

“婵儿”。

除了杨戬和死去的父母谁会这么叫她?

“你……”杨婵指着她,“你是瑶姬?!”

舅妈身上的彩裙变成了古着的衣衫,它们轻轻飘着,似乎荡在云里。

“这里到底是哪里?!”杨婵拽住她的衣服,“我之前的人生到底又算什么?!”

瑶姬望着天,杨婵也跟她一起看去,只见天上飘下了朵朵白莲,雪一般纷纷扬扬,瑶姬伸出手,捧起一只莲,捧到杨婵眼前,说:“这里是宝莲灯,你我都在灯中,一直都在。”

杨婵瞪大眼睛。

“这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投影,不是假的。”

“而你我不过是在宝莲灯中保有别的意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罢了。”

瑶姬一遍遍地重复:“你我是真的,你所经历的所有也都是真的。”

宝莲灯里有另一个世界。

杨婵正是生自这样的世界里。

杨婵软倒在地上,她捂着胸口,与哪吒相牵的魂契在撕扯她的灵魂,指引着她前往真正真实的世界里去。

她深吸一口气,对瑶姬说:“你骗我。”

“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我,都没有魂魄!”“他们其实都只是绕着你我转的背景板!”

瑶姬一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她缓缓蹲下来,说:“即便他们没有魂魄,即便他们因为你我而生,但……记忆是假的吗?”

杨婵看着她,一言不发。

“婵儿,你所有的记忆都是真的,而你最初的魂魄也是因为这些记忆而组成的。”

杨婵忽然说:“我要出去。”

瑶姬看着她,杨婵激动起来:“我要出去!”

瑶姬说:“你会出去的。”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说罢,整个世界都像莲花一般盛开,漆黑的天变成了明亮的白昼,看不到尽头的地变成了柔软的花蕊。

杨婵问:“你究竟是谁?”

瑶姬答:“我是这方世界的天,也是那方世界的天,此岸与彼岸之间,是连接一切的天道。”

杨婵又问:“那我是谁?”

瑶姬神情又变得温柔,她凝视着杨婵,说:“你是谁,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杨婵看着她,感受着心中不断拉扯的魂契,在虚幻的此岸与彼岸之间,触到了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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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要出去。”

她选择了宝莲灯以外的世界。

瑶姬点了点头,说:“好。”

刹那间,那些落下的白莲组成了一道道天梯,组成了杨婵出去的路。

杨婵立即站起来,站了上去,走了好几步,她又回头来问站在原地的瑶姬:“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

她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终结于中考这一天,但是她既没有遭遇意外,也没有遭逢神迹,她只是普通地在考试,然后整个世界就像是幻灯片一下停止放送,变成漆黑一片,再一次睁开眼时,她便有了崭新的人生。

她只是个生自宝莲灯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世界,谁把她送出去不言而喻。

瑶姬沉默。

杨婵敏锐地察觉到她沉默之中有些负隅顽抗的固执,

认为这个世界真实的固执。

杨婵说:“你之所以把我送出去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瑶姬闭上眼,淡道:“时机已到,出去罢。”

第82章母亲

杨婵苏醒时,感觉浑身很重,重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屋子似乎染着熏香,是种清新的茶香,茶香四溢,让她在死寂的黑暗中寻到了方向,她的意识顺着茶香向前走,然后终于走到了身体里,沉重的新的身体与灵魂慢慢聚合,融为一体。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一双冰冷的手牵住。

这手上带着厚厚的茧磨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触觉异常清醒。

温暖而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她说:“是不是醒了?”

另一道高亢一些的女声“哼”了一声,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小妹。”

“醒了醒了醒了!”

说话的正是玄素和玄女两人。

玄素从屋子里拿出厚厚的外氅裹在玄女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在她说话之前,把她带回了一直闷着的屋子里,然后盖上了被子,十分熟练地掏出一本兵书塞到玄女手里。

玄女却不爱看了,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杨婵的方向,说:“这些书我都看过了。”

玄素双手抱胸,嘲道:“姐姐不是因为看过了不想看,而是因为心思不在书上。”

玄女“嗯”了一声,忽然说:“杨婵长得不像云华。”

玄素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姐姐,不要在任何人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我知道,”玄女捏着书脊,说,“可是杨戬长得很像她,我以为……”

“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母亲的,可能她是像父亲。”

“是吗?”玄女沉思片刻,说,“可我与你一模一样。”

玄素从侍女手中端过汤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烟,坐在玄女床前,告诉她这位顶顶聪明的姐姐:“因为我们是双生姐妹,她和杨戬不是。”

玄女转过头看她,又说:“但昊天和云华也是很像的。”

玄素语塞,端着温热的药碗,说:“好问题,待你把我手中的药喝了,我慢慢给你讲为什么。”

玄女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玄素也遵守诺言跟她讲为什么,玄女听着这些不大感兴趣,过了会儿就说:“你走吧,我想看书了。”

这是又嫌她吵了。

玄素“哼”了一声,收了药碗就走了出去,关上门,又吩咐侍女注意给房间及时加炭后,又来到了杨婵这里。

杨婵醒的依旧很艰难,但至少意识和新的身体是融合到一起了,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彻底苏醒。

玄素坐到她床边,抬起手,盖到杨婵额前,杨婵眼皮抖了抖,颤颤巍巍地撕开一条缝,看到了玄素的样子。

玄素没有出声,反倒盖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玄素半威胁半嘱咐道,“在这具身体和魂魄完全融合之前,我奉劝你,不要乱来。”

杨婵眼皮抖了抖,果然听话的不动弹了。

她本来就非常不适,让她不要挣扎,她索性就躺平不动了。

接下来就是半梦半醒的一天又一天,与她相伴的除了穿着绿衣的为她诊治病情的玄素外还有一阵风。

这阵凌烈的风意外的十分暖和而柔软,只要玄素不在,它就会那样安静地呆在杨婵床边,替她掖一掖被子,或者将换一换香炉中已经燃尽的熏香,守在她身边,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但是当杨婵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它又不在。

差不多一两个月以后,杨婵的灵魂和身体终于彻底聚合到一起,玄素扶着她坐起来,仰靠在床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我想出去。”

玄素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道:“就你现在这状况,连女娲宫都出不去。”

杨婵眨了眨眼睛,问:“这里是女娲宫?”

玄素看着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脑子怎么长得?我以为你第一句问的才该是你在哪。”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问:“我在哪?”

玄素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难道黄土出了问题,还是我医术出了问题,肉身再造时不小心把脑子给造没了?”

这句话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

然而玄素只能验证后者。

她当时就把抛出问题的杨婵丢下不管,转头跑到书房里去了,不知道又去捣鼓些什么,独留杨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门外的风雪,一动不动。

这里是没见过的地方。

她赤着脚走到地上,踏出屋外,仰头望去,看到了空寂的宫殿和远山之外白雪皑皑。

这里,是哪?

好奇和困惑同时缠绕着她,然而身居陌生的地界,她竟然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就这样赤着脚在女娲宫中乱晃悠,直到走到主堂,看到了巨大的女娲像,被宫中的侍女们发现。

神像上的女娲蛇身人面,她衣着单薄的云裳,神情慈悲,目光炯炯,强壮的臂膀高高举起五彩石,如同远古时的盘古天神,双手撑天,蛇身踩地,将混沌的天地分开。

她看着女娲,女娲却看着天。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鬓间的发簪发出五彩的光芒。

“呀,姑娘怎得出来了,会感染风寒的。”侍女们将她团团围住,然后为她穿上了鞋子,裹上了厚实的衣裳。

杨婵初醒,变得十分迟钝,她望着女娲像,再一次问:“我在哪?”

侍女们说:“姑娘在女娲宫呢。”

“女娲宫在哪?”

侍女们看着杨婵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可爱,纷纷笑成一团,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女娲宫在昆仑山呀。”

“哦,”杨婵转过身,看向远山之外的雪,“原来这里是昆仑山。”

头忽然变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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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疼,杨婵手抵着额头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在脑中陡然炸开,杨婵头痛欲裂,跪倒在地上,侍女们慌作一团,说要去找又不见影子的玄素大人。

玄素手里还没忙完,就听到杨婵又出事了,她跑到杨婵屋里见她疼得滚成一团,赶紧用神力将她包成一团,等杨婵稍微镇定下来后,手中有幻化出诸多细细的银针,摁着她的脑袋插在她脸上的穴位上。

杨婵脑子里记忆太多,太混乱,一下子搅在一起,让她感觉十分混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的。

浑身上下唯一察觉到的真实好像只有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她死死抓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

玄素一脑门官司,心里一边想黄土只有一块救了杨婵就救不了姐姐,现在要是杨婵了出了事,那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边又想母亲的黄土不可能出问题,出问题只可能是自己,她行医谨慎,从未治死过人,要是一死就死玄女付出生命也要救的杨婵,她也别活了。

两方兵荒马乱直到熬到夜里才好一些。

玄素瘫在床边,看着杨婵蜷成一团,窝在床里,嘴里还在轻声嚷嚷着要出去。

这回玄素没有嘲弄她了,她翻了个白眼,问这个麻烦精,打算出哪去。

杨婵答:“我要找哪吒。”

玄素听到这个名字头都大了,她说:“哼,你们倒是情谊深长,可怜我姐姐和女娲宫因为你们的姻缘遭了好大的罪。”

杨婵睁开眼,看着她,眼中流露着困惑,玄素看她那双纯澈的金眸,一肚子苦水终于有处倾倒了。

她说:“你的好情郎为了你大闹女娲宫,叫我姐姐拿救命的黄土来为你再造肉身。”

“等你彻底好了,就能跟你家的情郎甜甜蜜蜜、长长久久,我姐姐却没几年好活了!”

她吼完,也不管杨婵一个病人能不能接不接受,转过头,就坐在床下,双手抱胸开始生闷气。

身后的杨婵一直沉默,玄素也不指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年少时就跟着伏羲在人间晃荡,做大夫的人情冷暖看的最多,她晓得人心复杂,恩情越大越无法偿还,人们就越是逃避,一开始或许感激涕零,但到后来好像不存在这样的恩情似的,或者说施展这样的恩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旦收回这样的恩情又会将曾经的恩人当作了仇人。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玄素都不奢求付出能有所回报。

她发脾气也只单纯是发泄不满而已。

可是杨婵躺在她身后,忽然说:“对不起。”

玄素一怔,紧紧抱住的双臂都松了松,她偏过头,看月色倾撒在杨婵的床边,问:“你对不起什么?”

杨婵说:“剥夺了你姐姐的生机。”

玄素吸了吸鼻子:“算了吧,那是她自己给的。”

“她愿意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办法?”玄素声音明明已经变得破碎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故作潇洒地说,“躺着受恩吧。”

杨婵不言,过了会儿,她不说出去的事了,她说想见玄女。

玄素顿了顿,问:“你见她做什么?”

杨婵记忆混乱,但还记得玄女是云华的师父,玄女愿意把救命的东西让给她,肯定不是因为素昧平生的自己,而是云华。

她说:“我想见见我阿娘的师父,也想见见这个将生机让给我的恩人。”

杨婵说要见玄女,可意外的是玄女并不愿意见到她。

玄素守在门口,问里头看书的玄女,说:“你真不见?”

玄女很坚定:“不见。”

玄素听话得很,她走回杨婵房里,跟杨婵说:“放弃吧,我姐姐不见你。”

“为什么?”杨婵问。

好问题!

玄素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给不出答案,很严谨地说:“你等我问问哈。”说罢,她转头去玄女屋里问:“你为什么不见她?”

玄女翻过一页书,答:“没有为什么。”

玄素毫无探究精神,说啥就是啥,转头又跟杨婵说:“姐姐说没有为什么。”

杨婵坐在床边,闻言,沉默许久,然后掀开厚厚的被褥,赤着脚踩到地上,转头走出屋,横冲直撞。

没人告诉她玄女住在哪,她就乱走,玄素吩咐青蟒把她薅过来,然后给她穿上衣服和鞋子,说:“不想生病就别瞎折腾。”

杨婵轴的很,偏偏就要瞎折腾,她径直走到庭子里,任由冰雪在她身上堆积。

玄素喊:“麻烦精,你杵在那做什么?”

杨婵回:“我要等玄女大人见我。”

说罢,她就打算在哪里站到天荒地老。

笨蛋玄素都看不下去这种白痴行径了,她拉着杨婵走到了玄女屋门口,说:“你孝敬也要孝敬对地方!”

杨婵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回了个“哦”。

笨蛋玄素指着她,趾高气昂地说:“真是个笨蛋。”

杨婵没理她,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玄女大人,我想见你。”

玄素也陪着喊:“姐姐,她要见你。”

玄女不应。

杨婵向前走了一步:“玄素大人说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机,我想当面向你致谢。”

玄素帮腔:“是的,她是想感谢你的。”

玄女还是不应。

杨婵站在雪地里,始终没有等到回音。

玄素在一边说:“你看见了,我没骗你,她真的不见你。”

杨婵问:“为什么?”

玄素老老实实地复述:“没有为什么。”

不,杨婵知道,凡是都有个为什么。

她傻愣愣地在雪中站了许久,玄女一直不应,玄素让她回去,她不回去,玄素就又给她裹了一件衣裳。

她站在雪里陷入沉思。

仔细想想她和玄女素昧平生,联系就只有云华了。

那么云华与玄女之情如何呢?

云华曾抱着她在杨府里,在夏日蝉鸣的午后,将每一张石墙用水画满了阴符经的字句。

她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杨婵此时在雪中,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念:“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杨婵阴符经里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玄女的屋里忽然传出无法压抑的咳嗽,玄素一惊,喊:“姐姐!”

玄素急急冲入屋内,杨婵却径直跪到了雪中。

她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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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仑山的风雪中,却置身在记忆中云华带来的那一场夏日的清风里。

她的声音和云华重叠在一起。

云华喊:“母亲。”

她将头磕到雪中,喊:“祖母。”

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被扑面而来的暖风打开了,露出玄女那张寡淡的病容。

玄女死死盯着外面的人,看到杨婵从雪中缓缓抬起头,看清了那张看了许多夜也依旧看不够的脸庞。

杨婵那张与云华并不相似的脸和很多年前置身于风雪中的云华重合在一起。

云华那时跪在雪中,抱着剑,一遍遍地喊:“母亲。”

她可能在那时是想跟自己撒娇的。

但是,在那时玄女守在温暖的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对她饱含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一遍遍地告诉她:

“我不是你母亲。”

年幼的云华泪水落了出来,她哭着丢了手里的剑,跑上前,想要拥抱她。

可玄女推开了她,云华挣扎不过,便栽倒在雪中。

她埋在雪中,冷得浑身发抖,玄女将她拉了起来,她又立即惊喜地抬起头,却见玄女将那把冷冰冰的剑交到她手里。

她说:“没有战士会丢掉手里的剑。”

云华问:“我不可以丢掉手里的剑吗?”

玄女回:“谁都可以,你不能。”

“为什么?”

玄女望着雪,通透到凉薄,告诉她:“因为你出身九黎,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的神女,可若我死了,便可能被打到地狱里去成为罪奴,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母亲……”云华还是不想要冷冰冰的剑。

但不管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眼里的母亲都是冰冷的。

玄女再一次推开了她,她说:“我不是你的母亲。”

“……母亲。”

玄女让始终不死心的云华死心:“我是你的仇人。”

云华一怔,趴在雪里,怔愣地看着玄女,听到她说:“你的母亲,你的族人,全是我杀的。”

云华下意识反驳:“不是!”

“云华,”玄女将剑与云华紧紧绑在一起,擦干了她软弱的眼泪,命令道,“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哪怕这剑是为了指向我,杀了我。”

“你懂吗?”

云华或许懂了,因为自那以后,她便再没纠缠着叫她母亲。

玄女咳了又咳,她久病缠身,云华还在宫中时,她尚且能下床走一走,可病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要看杨婵,也只能借着风,或者,隔着一扇门,遥遥地望着她。

玄素用神力治愈她的病痛,玄女扬起手,让她停手,转而问杨婵:“为什么这么叫我?”

杨婵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唤你母亲,你便是我祖母。”

玄女那些沉稳通通散去,她急切地问:“她这样唤我?”

杨婵肯定地点了点头。

玄女紧紧捏着书脊,挺直的脊梁弯下,玄素拍着她的肩,轻声喊:“姐姐。”

玄女低声说:“如果我当年应了这声母亲,她就不会下山了。”

玄素闻言一怔,竟然落下泪来。

“我不应这声母亲,她只能下山往九黎那里去,可是,可是,九黎也不是她的家……”

“我!”

玄女又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血来,玄素大惊,神力全部包裹在玄女身上,玄女稍微从病痛中缓解了一些,她抬起头,颤抖着手,捧起玄素的半张脸,看着她眼中的泪水。

玄素这一生替家人流尽了眼泪。

如今,这眼泪便是替玄女落下。

“小妹,”玄女声音低哑,问她,“可是我杀了她的母亲和亲族,又怎么做她的母亲呢?”

第83章允诺

玄素的精神状况与玄女的病情成显著相关,病情越好,越正常,病情越差,越疯癫。

玄女一个月总有几天病情不稳,她一个月就总有那么几天精神状况非常癫狂。

恰如这时,杨婵坐在床边喝药,她则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盯得杨婵浑身发毛。

杨婵转过头,问:“怎么了?”

玄素笑容诡异,她轻轻地说:“我在想黄土这种东西是不是可逆的。”

杨婵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就是说,杀了你,能不能再重新捏一个姐姐。”

杨婵头上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她一口吞了药,掀开被子,拔腿就跑。

玄素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复生时迟钝的我以为失败了,现在机灵的完全是个活人。”

“哼哼,看来不是母亲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麻烦精脑子有问题。”

杨婵其实也没跑多远,玄素实在是个医学鬼才,她经手的药方都效果惊人,也难喝的惊人,哪吒不在身边,没人拿着糖哄着她喝药,她能喝下那一碗碗汤药纯靠意志力撑着。

可是意志力终究是敌不过身体反应。

哪怕是这具黄土做的躯体也敌不过玄素的药,杨婵连滚带爬,栽倒雪里,捂住嘴,差点把嘴里的药吐了。

宫中掀起一股温暖的风,将她从雪里轻轻抱起来,然后拍了拍她身上的积雪。

杨婵捂住嘴,赶紧告状:“祖母,阿素要杀我!”

玄女诡异的沉默了片刻,跟她解释:“她随便说说。”

“不!”杨婵笃定地说,“她是认真的!”

玄女问:“何以见得?”

“她的药苦的不像药,像是毒!”

玄女:“……”

竟然无法反驳。

玄女揉了揉她的头,说:“习惯就好了。”

这么苦的药她都喝了两千多年了。

玄素发疯的时候也只有玄女能治得住,所以,杨婵提出要去玄女哪里躲清静,玄女答应了。

杨婵推开了云华也不曾推开的门来到了玄女身边,开了门,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将外间的雪一下子融化了,浸在杨婵的衣服上,杨婵跺了跺脚上的雪,跑进了屋。

玄女将手中暖得刚好的手炉送到了杨婵手里。

杨婵接过手炉,贴在冻僵了脸边,露出个笑,乖巧地喊:“谢谢祖母。”

玄女也笑,她拉着她坐下。

杨婵牵着玄女热乎乎的手,望着外面的飞雪,问:“阿娘说昆仑山的积雪很厚,祖母,这昆仑山一年到头究竟要下多久的雪呀?”

玄女捏了捏她的手,答:“西昆仑每年会下半年的雪。”

土包子杨婵惊叹了一声。

玄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道:“西昆仑只有夏和冬,没有春秋,热么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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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冷么冷得很,阿素以前不喜欢呆在昆仑山,嫌弃天气不好,总想往山下跑。”

“那祖母呢?”杨婵问,“您也经常往下面跑吗?”

“我?”

玄女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仿佛一座雕像,一动不动,直到杨婵喊她,才像是回过神似的,失笑片刻,望着雪,低声道:“我以前应该和阿素一样,常常在西昆仑之外。”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些地方好像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为什么?”

“为什么……”玄女转回头来,看着杨婵,淡道,“因为,我活太久了。”

“凡人百年,仙人千年,”她顿了顿,怅然地叹道,“而我已活了数万年。”

“在这世间,变与不变在我眼里好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看不见四季的变化,分不清更迭的蝉鸣,好像再也生不出心力去窥探新生与死亡……我应该,算是老了。”

杨婵仔仔细细地看着玄女的脸。

玄女和玄素是双生姐妹,她们一模一样,可是玄素还是朝气蓬勃,玄女就已暮气沉沉。

她脸上虽然没有长出任何皱纹,任何白发,可是那张带着病气的寡淡的脸,有了老人才会有的淡然、通透与厌倦。

“祖母。”杨婵紧紧抓住她的手。

玄女摊开手,任由杨婵去握她的手,忽然说:“你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差不多融合了吧?打算什么时候下山呢?”

杨婵一愣。

“不是在赶你,”玄女解释道,“不是急着下山去找哪吒吗?”

“而且,”玄女脸上闪过浮光掠影一般的笑,“他还在等你呢。”

杨婵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说:“再过段时间吧。”

玄女微微弯下腰,侧过头,将杨婵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奇道:“怎得又不着急了?”

杨婵答:“之前脑袋太混乱了,分不清楚……他是我唯一确定的人。”

玄女“哦”了一声,倒没玄素或戏谑或阴阳怪气的鬼模样,她评价道:“哪吒这个孩子跟你倒是很像的。”

“啊?”杨婵脸皱成了包子,反驳道,“哪里像了?他可讨厌的很呢。”

玄女闻言,戳了戳杨婵的脸,说:“九黎的人热情直率,怎么你会是个别扭的孩子,口是心非的。”

“这样看起来,你跟那孩子倒是更像了。”

玄女奇怪地偏头想了想,自言自语:“不过,倒是奇怪了。”

“你这是像你哪一位长辈呢?”

杨婵不尊老爱幼地端起架子教训玄女:“祖母不要再在我身上找长辈们的影子啦。”

玄女一顿,竟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歉。

她道歉,杨婵倒慌张了起来,她坐在原地,总不能接过长辈的一声歉,只能转移话题,说:“说起来,祖母写的《阴符经》我只拿到了人之卷,天之卷还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呢。”

玄女笑了笑,问:“想看吗?”

“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说罢,玄女就给杨婵指书籍所在的位置,玄女房里的书太多了,杨婵翻了好久,才把一卷兽皮翻了出来,将卷起来的兽皮拉开,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竟然,是空白的!

杨婵震惊地看向玄女,玄女淡道:“天之卷我一直想写,可好像怎么也写不下去。”

“可是……”杨婵看到兽皮上有烧过的痕迹。

“以前确实写完过,但是后来我毁了,想重新再写。”

玄女看着杨婵震惊的模样,耐心地解释道:“人之卷写的是当年我教给轩辕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谁都可以用,但天之卷写的是当年参加那场战争所有人的法术……他们都死了。”

“不过,我不是因为他们的死才烧掉原卷的,”她皱了皱眉,“那个时代很混乱,神、妖、人、鬼差别并不大,有些东西太僭越了,不该留下来。”

“僭越?”

这个词用的很奇怪。

玄女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问:“你知道涿鹿之战吗?”

杨婵点了点头。

那么大的战争,遗祸直到两千年以后的今天一直残存,杨婵怎么会不知道。

玄女说:“涿鹿之战之所以到最后能闹那么大,当然不是轩辕与……他人间之主的争夺,而是人与神争夺三界主位的战争。”

“我叔叔创立了人间,我母亲创造了人,可是这些创造的东西反过头来反噬我们自身,这是当时天庭大动干戈的主要原因。”

“一直以来都是仙界选人主,凡人争破头了,也不过是求得我们垂怜以望获得我们的支持,我们从不干涉人间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人主最后的决定权永远在我们手里。”

“这便是君权神授。”

“可当时他颠覆了这一自人间创立以来的规矩,违抗了我们的命令,”玄女皱着眉,“他,打算反了天。”

“当时没有神仙能够接受,于是,大战开启,无数仙人下了凡,搅和到里面。”

“有了他的反,鸿钧放下来可以登天的仙梯都成了无所谓的东西,那时妖怪,甚至一些散漫过了头的散仙也加入到他的队伍,”玄女的语气冷了下来,“他们说他们想要自由。”

“无视秩序的自由只会带来混乱,我们的先辈们为了一个和平和文明的三界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的母亲甚至这一生都在为了秩序和和平奋斗,最后以身补天,也是为了进一步划开三界模糊的边界。”

“难道他们说要自由,说要逍遥,就要把前人的所有通通否定吗?”

“他或许一开始仅仅是不满天庭的决议,想要争一争,可他争到后面无论想与不想,结果已经是在反天了,因为他,无数居心不安的人聚在九黎之后,渴望借着他的胜利,把三界的隔阂彻底打破,随性恣意,胡作非为。”

“我和叔叔都是不可能让事态继续发酵下去的,所以,我下了山。”

然而,玄女下山后面临了和天庭众神一样的问题,反天的势力已成气候,尤其是蚩尤太成气候,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解决的。

“可那场战争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是打了太久了,打到后来,这场战争原初所要争夺的自由和秩序都失去了意义,所有人形成共识‘战争已经酿成大灾,必须尽快停止。’”

“神与人重新走上了谈判桌,但这一次,依旧没有人愿意让一切前功尽弃,大家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吵得不可开交,始终找不出一个解决方法。”

“最后……”

涿鹿之战的内幕杨婵从未听过,但她知道结局,于是她猜测道:“最后,蚩尤低头了?”

“不,”玄女纠正了她,“最后是他以为我低头了。”

玄女闭上了眼,声音如同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让人脊骨发寒:“兵者,诡道也。”

“利而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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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而取之。”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婵儿,”她说,“那一场阴谋是我亲自设计,亲自执行的。”

她抬起双手,睁开眼,看着带满茧的手上,似乎还涌动着两千年前蚩尤的血,静默许久,道:“他的头,也是我亲自斩下的。”

“我付出了该有的代价,我不会后悔,可是……”

可是什么?

玄女忽然咳嗽起来,杨婵将阴符经丢在一边,快步上前,扶住玄女的肩,焦急地呼唤门外的侍女,侍女们进来,看见玄女将厚实的被褥都咳得浸了血,也慌作一团,不知所措。

杨婵见状,喊道:“照顾祖母!”

转身就奔进雪里去寻找外面的玄素。

玄素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跑进大雪里,回到屋子里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她只能一间一间地找她,一边找一边大喊:“阿素,你在哪里?!”

她人是没找见,但玄素被她这一声声喊,喊的现了面。

杨婵不多啰嗦,开门见山:“祖母又咳血了,很严重,你快去看看。”

杨婵见玄素手里的药碗都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她扶着木门,还不及喘气,大声喊道:“祖母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玄素的身影当即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阵青色的神光。

杨婵终于敢喘口气,她滑坐在门外,感受着喉咙里迸出的血丝,呼吸几下,又从地上爬起来,往玄女那边走。

玄素将无关人等全部赶了出去,那件屋子除了玄女不断的咳嗽声,什么也没有。

杨婵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她站在庭院里,踩在雪上,来来去去地走,不时往屋里张望,急速奔跑过后浑身泛出的热气已经冷却下来了,她浑身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

天色慢慢暗下来,里头玄素还没出来。

玄女生命垂危,女娲宫乱成一团,也没有人注意到杨婵,任由她一个人在雪中孤独立着。

她双脸冻得通红,却不敢回屋取暖,在雪里站不住了就到门口站一站,透着木门里透出来的缝,感受到不多的暖意。

到后来,她站也站不住了,便蹲下来,团成一团,挨在门口,耳朵靠着冻得起冰的门,想要听出一点示意安全的讯息,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待漫长而熬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

杨婵紧紧靠着门,这一开,就径直倒到屋里,栽倒玄素的腿上。

玄素紧皱着眉,在看到她的下一秒,又松开,她压低声音,问:“小麻烦,你呆这里做什么?”

杨婵张望着屋子里的玄女,悄声问:“祖母怎么样?”

玄素闻言,面色一暖,弯下腰,终于像个长辈一样,揉了揉她的头,温声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

杨婵蹲了太久,又冻了这么久,腿酸的起不来,玄素小声骂了一声“笨蛋”,又将她扛到肩上,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手上幻化出一件厚厚的大氅,拍了拍杨婵满身的雪,然后把温暖的大氅裹到她身上。

杨婵打了个喷嚏,玄素嫌弃地看着她,说:“这黄土可是上古是遗留下来的圣物,再造肉身是跟你开玩笑吗?你挨了打,照样疼,受了寒,照样病。”

杨婵低下头,沮丧地说:“知道了。”

玄素将她拖走,杨婵眼睛却还落在身后的屋子上,为了往后看,身体都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了。

玄素见状,也没有多说她,任她去看,直到把她塞回温暖的房间里。

杨婵不看了,转过头来看玄素,问:“祖母真的没事了?”

玄素想装凶,但没过两刻又被自己的难过冲刷干净,她苦着脸,说:“骗你的。”

“姐姐这病都熬了好两千多年了,如今,”玄素低下头,声音低哑道,“也算是要熬到头了。”

杨婵脸色一白。

玄素坐到床下,紧紧攥着拳头,怒中带着悲:“当年一战就不该让她下山,更不该让她亲自动手。”

“心病难医,如今药引已死,”玄素捂着脸,哽咽道,“根本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了!”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玄素绝望的声音,杨婵坐在一边,默默捏住自己如今鲜活的身体,心里想,对不住,让我先失约几时吧。

她跪坐在玄素身边,将这个远远比她大许多许多的长辈抱在怀里,玄素呆在她单薄的怀抱里,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放出。

杨婵的怀抱更紧。

她低下头,紧紧抱着玄素,许诺道:“我不下山了。”

玄素一顿,抬头看向她,见杨婵那双小小的手包住了自己的双手,坚定地对她说:

“我不下山了。”

“我会和阿素一起陪着祖母,直到终焉的到来。”

第84章蚩尤

玄女与蚩尤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

他们立场不同,性格迥异,道路相左,注定相杀。

玄女应召下山时,没有料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死对头,她纵横仙界多年,几乎没有棋逢对手,下山时,甚至对来招她下山的仙界同僚们态度非常轻慢。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仙界在帝俊叔叔身先士卒地躺平带领下终于日落西山,连个小小的凡人也打不过了,可叹!可惜!

然而,这种想法在她出了西昆仑,带着腾蛇一族对上九黎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来,他们那种天要塌了的样子不是因为他们修行太差,而是因为,

天,真的要塌了。

在战场上,一向坚定、所向披靡的玄女在看到九黎时产生了犹疑,她在想,人和神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这种想法,在她遇到蚩尤时变得更加强烈。

她怔怔地看着蚩尤如古神一般降临战场,信步闲庭,出入自由,视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于无物,玄女将无用的同僚们丢到战场后,制止了无意义的死伤,持剑从天降临,朝蚩尤劈下。

蚩尤眼中闪着冷光,一脚踹开身边的族人和敌人们,手持一把长刀与玄女的剑相抵,一时间星光四溅,风波四溢,稍微离他们近一些都会被波及身受重伤。

两人对手几十回合,试探和轻慢都逐渐在不分上下的比试中消弭,两人都越来越认真和警惕。

当两方战斗中出现了缝隙,两人退开时,都纷纷落下了冷汗。

但两个人都相当会装。

玄女面无表情,冷若冰雪,傲慢地打量蚩尤,眼里满满都是不屑。

蚩尤比玄女过分很多,也更会装,他收回长刀,插在地上,在族人们焦急的呼唤声中,摸了摸下巴,打量着玄女的脸,调笑道:“哟,面生啊,这又是哪一位神仙大人降临啊?”

玄女心里吐槽,神仙和大人叠加在一起非常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单纯的没文化。

蚩尤见玄女不受干扰,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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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再厉,像个登徒子一样,说:“神仙大人真漂亮啊,鄙人今天算是有眼福了。”

玄女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没有文化。

不止没文化还很不懂礼貌。

玄女冷道:“我是始祖女娲之徒,活了数万年,远远比你年长。”

蚩尤“唔”了一声,还没说什么,战场上冒出来一个小孩儿惊讶的喊声:“呀,叔叔,你碰到个老妖婆了!”

蚩尤和玄女两人双双僵住,再双双看向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儿,然后看到了年幼的昊天。

他才几岁,就跟着父亲扛着比他个子还高的刀在战场上杀的满身血了。

可他不但不怯战,甚至享受其中,天真烂漫。

见两方主将都看向自己,他还怪骄傲地昂首挺胸,喊:“没错,就是我!”

没礼貌的蚩尤捶了没礼貌的昊天一拳,骂他没礼貌。

昊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我们九黎一族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我们靠实力走天下!”

蚩尤又揍了昊天一拳,把他提溜回家了。

昊天被蚩尤提着领子,像个布袋子一样晃来晃去,还有空给玄女做鬼脸。

玄女看着蚩尤的背影,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会面。

他们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作为两军主将他们常常在战场上会面,每一次都是生死之战,可偏偏不论怎样都无法将对方打败,他们沾着对方的族人的血,忌惮地在战场上对望,棋逢对手一词在他们脑子里一边边回荡。

他们以刀剑相交,对彼此越发熟稔。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是,他们对彼此的战术和思路都很熟,这就导致了无论怎样的阴谋诡计都会被对方立马看破,然后反击。

蚩尤作为九黎的天,无数的族人们都盼着他能尽快打败天庭的最后一道防线——玄女,然后他们紧接着在他的带领下一路打上天庭,战胜天庭,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可是,蚩尤始终没有打败玄女。

一轮激烈的战斗结束,他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眯起眼睛,坐在高大的战车上,盯着地方军营里走动的玄女,思考着玄女真正的破绽。

玄女浑身沾着九黎这方的血,冷若冰霜,满身煞气,是个真正的杀神。

是个杀神,蚩尤想,虽是如此,但比天庭那群满口天道天谴的家伙要顺眼很多。

看着看着,他都忘了一开始想着对付她的事了,她看着浑身是血,收了剑,却俯身,温柔地将战场上幸存的花朵上的血珠拂去。

硝烟弥漫,死亡变得寻常,可她却弯腰护住了一朵柔弱的花儿的新生。

蚩尤看得愣了神,手中的核桃停止了转动,他下意识抬起头,见弥漫的阴云也在此时消散,露出璀璨的日光,温暖而亲和的光芒正照在玄女手中柔弱的花上。

讨厌的昊天又在身后大声叨扰:“叔叔!”

蚩尤没注意到他的呼唤,于是昊天哒哒哒地拖着长剑跑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杀神玄女。

他古怪地大叫一声,喊:“又是那个老妖婆。”

这一喊,把遥远的战场对面的玄女都喊了过来。

她放下手中的花,慢慢站起身,看向他们这边。

蚩尤看着她那张冷冰冰的面目在阳光下变得美丽亲和,心脏跳的快要从胸口飞出来,他丢了手上的核桃,抬起手,将昊天圈住,蒙住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反驳道:

“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仙女。”

昊天瞪大眼睛:“……”

他松开手,昊天惊讶地高喊:“阿父,完了!叔叔疯了!”

蚩尤抬起一脚,把这小混蛋踹回他哥哥身边。

战事僵持不下,连绵的战事让人疲惫,双方都默契地会在某时停下战事以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但是将士们喘息了,主将却不得喘息,蚩尤埋首在沉重的案牍下,头晕脑胀。

九黎好斗,远比其他人族精力充足,就算是休息,也要休息的热火朝天,蚩尤听着他的族人们在外鬼哭狼嚎,心烦意乱,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踹到眼前取暖的火堆里去。

他决定去躲清净。

他走过山、绕过水,然后发现天上飘起白色的雪来,雪海茫茫,冷梅乍现,香气弥漫,他深吸一口气,将冷气和香气通通吸到肺里,终于觉得清净,浑身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再往前走几步,他就走到一片巨大的湖泊边,然后看到湖心中央停着一艘小船,船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晃眼一看好像是玄女。

但仔细看着又不像,玄女出入战场,往往是一身白衣,而且她从不施粉黛,寡淡极了。

船上的姑娘一直被他盯着看,偏过身,斜过眼,凉凉地盯着他,很不爽地说:“你这登徒子,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做药引。”

蚩尤一顿,“哇”了一声,笑着说:“我好怕呀。”

他这无所谓的态度让船上的姑娘更加生气,她向前踏一步,手中幻化中一把巨大的木琴,手刚要拨动琴弦就被船里坐着的人喝住。

“小妹,住手。”

玄素很不满,她道:“姐姐,杀了他你也不用打仗了,早早回家不好吗?”

她这话说的很天真,连玄女都杀不了的人,她如何能杀?

听了她们的对话,蚩尤一下子明了他们的身份,他闪现到船上,站在玄素身边,玄素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人往后仰,差点栽倒到水里去,蚩尤揽住她的腰,将她扶正,转过头,却对玄女说:“在外出行,可一定要当心啊。”

玄女不咸不淡地打量他一眼,她还没说什么,玄素就在一边尖叫了,她掐住蚩尤的脖子,十分坚定地说他是个登徒子,让他去死,蚩尤当然不会吃亏,他手上虽然没什么动作,嘴上却不饶人,气得玄素好好一条美女蛇要变成河豚了。

他们在船头打闹吵得玄女头疼,她今天出来本就是休息的,结果清净没躲上,将这对脑子进水的家伙凑到一起了。

玄女冷声喝道:“好了,都住手!”

蚩尤赶紧说:“呀,你把你姐姐惹生气了。”

玄素单纯,闻言,十分慌张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姐姐明明就是他!”

玄女带孩子带了几万年,总有不耐烦的时候,眼下就是,她对玄素说:“他多大,你多大,你真要跟一个小辈计较吗?”

玄素委屈,憋着气,从船头走到船尾,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胸,别过头,眼睛泛着水光,气哭了。

蚩尤趁热打铁钻进船里,坐到玄女身边,悄悄跟她说:“你妹妹哭了。”

玄女没接茬,她额上冒着青筋,温怒道:“这是我的船,你钻进来做什么?”

蚩尤哥俩好地攀住玄女的肩膀,自来熟地说:“咱俩谁跟谁啊,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还计较这些?”

玄女嫌弃地支起一只手,捻开了蚩尤的手,丢到一边,纠正道:“不是过命的交情,是要命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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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闻言愣了一下,说:“你竟然会说笑话?”

玄女继续纠正:“是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蚩尤摸了摸下巴,仰靠到船的另一边,认真瞧着玄女,怎么看怎么好看,玄女被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刺痛,终于转过头来瞧他,两厢对视,良久,蚩尤笑眯了眼睛,对玄女无比认真地告白。

他情真意切:“其实,我很喜欢你。”

玄女被惊得往后一仰,靠到了船上,整艘船都在摇晃。

蚩尤哈哈大笑,说:“虽然我就是那个意思吧,但你反应好像有点太大了。”

玄女捏着拳头,忍着怒意,拔出一把剑,言简意赅:“滚出去。”

蚩尤见玄女真的生气了,赶紧抱着船,耍无赖:“欸,就不,外头下着雪呢,我是个凡人,得避避雪。”

“再说了,在战场打就打了,怎么下了战场还要打?”蚩尤批评道,“神仙大人,你偶尔还是要注意一下劳逸结合哦。”

玄素这会儿哭完了,开始阴阳怪气:“避什么雪啊,你这个栽赃嫁祸的害人精冻死算了。”

蚩尤回:“此言差矣。”

玄女见他又要扯歪理,收回了施展不开的长剑,骂道:“闭嘴。”

蚩尤一愣,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了。

蚩尤不滚,把他打出去比打烂这艘船还来的不靠谱,玄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他视作无物。

蚩尤见玄女闭上了眼,又见这船停在湖中央,外面落雪纷纷,远处红梅绽放,景色静谧,竟然觉得岁月静好,也跟着倚靠在船边,暂时闭上了眼。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睡着,但闭上眼比睁开眼时看到的情景还要清晰。

落雪、红梅、静湖,以及,玄女。

他睁开了眼,恰好撞上玄女悄悄在打量他,两人目光相撞,眼中皆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玄女赶紧扭过头,装作十分淡定地说:“这是我的船,你若是不想在今天跟我打起来,就滚下去。”

蚩尤“噗”的一下笑开,将平静的湖面都笑出了涟漪,玄女皱起眉,蚩尤用双手拧过玄女的肩,盯着她,笃定地说:“我知道了,你也很喜欢我。”

玄女一僵,在蚩尤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或者恼羞成怒的时候,听到她凉凉地回应:“大白天的做什么梦?”

“仙凡有别,你僭越了。”

蚩尤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玄女挣开他的手,他无趣地靠到船上,“哦”了一声,打了个响指,静止在湖上的小船忽然开始飘动,眼前环抱封闭的山也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劈开封闭的水路,带着他们一行人自西往东逆流而行。

这船行的快,他们两个人是不动如山,船上的玄素则被摇的七荤八素了。

玄素快要被丢到船下,也不跟姐姐生闷气了,钻进船里,一把抱住玄女,戒备地盯着蚩尤。

玄女将玄素抱到怀里,抬眸,杀气开始在船中散开。

蚩尤还是那副没趣的样子,靠在船边,任她去看。

“你发什么神经?”

蚩尤答:“没有,只是觉得一直停着怪没意思的。”

玄女:“这是我的船。”

“可我现在坐在这里。”蚩尤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想让它动起来就得动起来。”

“哪怕是逆流而行,也要如此。”

“你以为你是谁?”

“人呐,”蚩尤了无生趣地说,“我是卑贱的人呐。”

“你为你一己之私倒行逆施,全不顾三界的秩序和规矩,简直荒唐至极。”

“是啊,”蚩尤闭上眼,说,“所以这不是遭了天谴派你过来杀我了吗?”

小船一路西流,水流湍急,小船晃个不停,玄素怎么也站不稳,想要跑,又不愿放下玄女一人,只能呆在原地,将玄女紧紧抱住。

玄素忽然很害怕这个她一开始看不上的凡人,她忍不住喊:“姐姐。”

玄女抱着她从逆流而行的船上跳出,落到外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将玄素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嘱咐几句后,回身望向湍急的河流。

见那艘逆流的船停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着在水里立住,蚩尤坐在里面,还是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她。

玄女回到船上,那艘船竟然又开始动了。

眼前的山水像画一样,一幅幅向后延展。

玄女站在船头,拔出剑,冰冷的刀锋指着蚩尤,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他问:“你下凡已久,可遇到什么稀奇事?”

玄女答:“能有什么稀奇事?”

“我自小看着人间一点点变成如今的模样,人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新奇了。”

“是吗?”

蚩尤睁开眼,又问:“你以为轩辕如何?”

玄女答:“仁义。”

“神农呢?”

“慈爱。”

他停顿片刻,又问:“那我呢?”

玄女低头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将答案吐出:“狂妄。”

“狂妄,”蚩尤捉摸着这个词,忽然哈哈大笑,玄女皱着眉,听他说,“狂妄好,狂妄好啊,听上去前两个新鲜多了。”

“而且,凡人百年,仙人千万年,岁月弹指一挥间,”蚩尤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贪欲呼之欲出,“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狂妄的人远比仁义和慈爱的人记得久吧?”

“我不会记得。”玄女斩钉截铁地说,“尤其是你。”

蚩尤当作没听见,他还是那副开心的样子,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对玄女说:“难得和平的日子,打架多扫兴啊,坐下来看看雪吧。”

玄女盯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个人对峙许久,最终玄女竟然真的收回了剑,坐到了他身边。

蚩尤问:“你们做神仙是不是比我们要逍遥自在许多?”

玄女回:“神仙亦要受天道束缚,不可恣意妄为。”

“那你们这日子过的也挺没意思的,”蚩尤笑着望着落下的雪,对玄女说,“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反驳:“无序的自由只会酿成灾难。”

“不自由的秩序只会生出一尘不变的贵贱、尊卑、奴役,恰如你和我。”

玄女一顿,看向他,骂道:“耸人听闻。”

蚩尤回敬:“危言耸听。”

两个敌对的人竟然在这艘船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又分别拿着刀剑回到战场,相互厮杀,仿佛昨日平静祥和的一切并不存在。

战争一直在进行,打到后来,人间血流成河,连天空也变成了阴沉沉的黑色,下下来的雨都是肮脏的灰色,阴间充斥了无法安身的鬼魂,人间哀鸿遍野,仙界也深受其扰,仙人们唉声叹气。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不能再打下去了。

剑拔弩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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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两族来到了谈判桌上。

玄女代由帝俊出面和蚩尤和谈,但和谈因为双方的立场和十年战场所产生的一系列纠纷而僵持不下。

玄女见和谈谈不下去了,但是打仗也没人愿意再打,于是摆起棋来,自己跟自己下解闷,任由仙界同僚们和蚩尤一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她摸鱼摸得用心,然而有人偏偏不叫她好过,下的正入神时,有人夺走了她的黑子,借着她之前的棋局继续下。

玄女看着他下的棋,简直是烂的一团糊涂,她拿着白子,嘲道:“臭棋篓子要有自知之明,到一边去,别来搅我的棋局。”

“就不,”蚩尤蹲在一边,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疲惫至极,还要跟她插科打诨,“一个人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下棋热闹。”

玄女“哼”了一声,盯着棋,一边下一边说:“热闹什么,我就图个清静。”

“是啊,”蚩尤乱下黑棋,将棋局搅得一塌糊涂,在一边说,“我也图个清静。”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玄女,说:“我跟你呆着就很清静。”

玄女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对,你为了你的清静,搅合我的,很有意思。”

蚩尤回:“嗯,谁叫我是个混蛋呢。”

说罢,他笑着问:“这下算不算很有自知之明?”

玄女下了落了最后一子,宣布棋局结束,蚩尤“欸”了一声,问:“这就结束了?”

玄女无奈道:“你何止是臭棋篓子,你连棋都看不懂,你看看,这路都被我堵死了,你还下什么?”

“啧,你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什么难听,我只是实话实说,”玄女将棋盘上的棋一一收回,慢悠悠地怼他,“不爱听就把耳朵闭上别听。”

蚩尤看着她,眼里流露着爱意,笑意盈盈,回:“闭什么?听了这么多年,都听习惯了。”

玄女把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愣了愣,想要错开眼神,却又见蚩尤撑着头,凝视着她,轻声道:“玄女,我知道,你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玄女冷淡道:“又做白日梦了?”

“十年了,你再拿着这句话搪塞我已经不管什么用了,而且,”蚩尤顿了顿,反问,“到底是我做梦,还是你不能应,你我心里都有数。”

他们这些年立场相悖,互相捅刀子的时候毫不犹豫,但是却又肆无忌惮地相爱数年。

玄女低下头,将棋都收回了篓子里,没再多说,径直出了营帐。

蚩尤跟着她一起出去。

出了这帐,一个往西,一个往东,走到相反的道路上,

永远相对而立。

外面下雨了,小雨淅淅沥沥,雨幕茫茫,又无处躲雨。

玄素手里也没有雨具,傻立在营帐前,喊“姐姐”。

昊天手里倒有多的斗笠,立在雨里给蚩尤分了一个。

蚩尤拿着手里的斗笠,看了半晌,转过头看向一边的玄女,笑了笑,走过来,在她略感诧异的目光中,将斗笠戴在她的头上。

玄女的头被他往下压了压,玄女冷淡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她说:“我是神仙,不需要遮雨。”

蚩尤“哦”了一声,弯下腰,将玄女盖在斗笠下变得凌乱的头发理了理,两人挨得很近,亲昵的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弄完,蚩尤才慢悠悠地回:“你不需要,但我觉得你需要。”

玄女轻哼一声,踩了他一脚。

蚩尤受了这一脚,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

已长成少年的昊天在一旁嫌弃的难以言喻。

蚩尤转过头对玄素说:“小妹,好好照顾你姐姐,我走了。”

玄素气呼呼地说:“谁是你小妹?!”

“而且,我照顾我姐姐是我应该的,关你屁事!”

说罢,拽着玄女就消失在雨中。

昊天在一旁凉飕飕地吐槽:“哦哟,叔叔,您的一腔真心再度东流了,人家又不领情。”

蚩尤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懂个屁。”

“我是不懂,”嚣张跋扈的未来的九黎少君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继续口无遮拦,“但我审美还是在线的,至少不会看上一个活了几万年的老妖婆。”

蚩尤“呵”了一声,道:“仙女你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你以后得看上什么样的天仙。”

叔侄俩走在雨里,插科打诨,昊天比着手指跟蚩尤说条件:“我看上的,那得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美若天仙……”

蚩尤踹他一脚,嫌弃道:“得吧得吧这么多,你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啊?”

“这倒还挑起来了。”

昊天双手抱胸,老神在在:“反正我是找到了。”

蚩尤又踹他一脚,昊天立即破功,哈哈大笑,往雨里跑去了。

和谈一直没有成功,两方都焦头烂额,玄女却干脆回了昆仑,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夜又一夜的棋,主将退回昆仑让仙界的人大为所惊,当玄女在昆仑山待到第七日的时候,女娲宫的门被帝俊敲响了。

帝俊是个温良的神仙,作为上古三圣,他脾性温和,有容人雅量,具体说来,就是在他手下干活福利好、待遇好,属下躺平更是常有的事,仙界众人都很敬重他,但是并不惧怕他,他很受仙人们爱戴。

帝俊敲门,玄女不应,任由她的叔叔在外站了一宿。

帝俊脾气是真的好,他在玄素颇为惶恐的神情下,招招手,蹲在女娲神像下,给这个小辈泡了茶给她讲了一夜的故事。

帝俊说话慢悠悠的,且总带着慈祥的笑意,玄素听着听着泛起了困,竟然化做原型就那样在神像下睡着了,帝俊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听到玄女的脚步声。

“叔叔。”玄女喊。

帝俊招招手,叫她坐过来,又给她续上了茶。

玄女喝了一口,道了声谢,然后问:“你不催我吗?”

帝俊摇了摇头,捧着茶,回:“不催,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的作为或许不是什么顺天,而是逆天。”

玄女一怔。

帝俊紧接着说:“我们总说自己是天,可是仙界之外还有三十三外天外天,天外天外还有天,所谓的天到底是什么呢?”

“天道有曾经消亡的众神的意志,可是在这些神明牺牲之前,天就已经存在了,混沌的天地生出了世间第一位神,盘古。盘古诞生开天辟后又迅速死去,后来又慢慢出现了其他的神灵,盘古的诞生是顺天,神灵的诞生是顺天,人的诞生也是顺天。”

“或许,”帝俊顿了顿,淡声道,“蚩尤所谓的反天也是顺天。”

玄女立即将杯子重重放下,玄素被吓了一跳,抬起小蛇脑袋,见到玄女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玄女冷声道:“我们好不容易从混乱和野蛮的时代走向如今,我是不可能让他将您、将我母亲,将所有为此付出的神明的牺牲化为虚无。”

“他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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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顺,也是反。”

“我会将一切的一切扼杀,不惜一切代价。”

帝俊笑了笑,又道:“你看,有了他,便又有了你。”

“你与他一战,神与人一战,谁若胜利谁便是顺天,或者说,在那一刻,你便是天。”

玄女一顿,攥紧了杯子,沉默许久,最终,沉稳的语调变得颤抖,帝俊发现她面目苍白,无坚不摧的神智似乎几近崩溃的边缘。

“玄女……”

“叔叔,这棋我已经下了无数遍,日日夜夜,我不敢有一丝懈怠,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破局之机,”玄女低下头,浑身微微颤抖,她蒙住脸,遮住眼中流露的恐惧,说,“天地两分,清浊互斥,阴阳相依,我与他相生相依,互生互斥,如若相杀,赢也是败。”

“可是,我必须赢,哪怕去利用一些不能利用的东西。”

“败也要赢。”

她声音低哑,沉寂在黑暗里,无坚不摧的天界战神在此刻已经出现了崩裂的痕迹,她就这样将自己一生画上了句号,她笃定地说:“叔叔,这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战。”

*

玄女提出了联姻。

两方都很愕然。

仙凡有别,形同天堑,况且仙界与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血海深仇积累了十年,怎么可能因为一场看起来相当荒唐的仙凡联姻就解决。

所有人都提出了反对。

反对的最激烈的反而是天界的人,偏激一点的仙人将玄女骂上了天,并表示早就看出玄女动了私情,与那蚩尤很可能早就勾搭上了,不然,仙界怎么可能与自己一手创出的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还没个结局,简直丢尽仙人脸面。

其中一定是主将玄女从中捣鬼。

一时间,讨伐玄女的檄文积累成山,玄女曾经的功全都成了她罄竹难书的过。

仙界每一个仙人的命债都算到了她的头上,骂声连天的时候,连与世隔绝的西昆仑都受到了影响。

玄素天天被骂的又气又哭。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去闹,玄女从始至终都很沉默。

她一直呆在女娲宫里与自己一遍又一遍的下棋。

直到,帝俊摁住闹翻天的仙界,提出了第二次的和谈。

玄女在仙人们的骂声中上了谈判桌。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任由旁人非议,而蚩尤走进来的时候听到议论纷纷,把这些人全揍了。

他不分敌我,只要是非议玄女的全揍了。

拳头堵不住他们的嘴,看到蚩尤为玄女出头,他们更为恼怒,心里想,他们果然是有私情,叫他们在这拼死拼活打了十年,打的三界凋零,结果这场灾祸就是他们这对情人的爱情游戏。

简直就是在胡闹!

蚩尤护住玄女,见她精神恍惚,焦急地捧住她的脸,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玄女第一次回应了蚩尤亲昵的动作,她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她说:“是有点累了。”

蚩尤见状,索性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慰道:“以后不会累了。”

玄女呆在他的怀里,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尚且鲜活的心跳声,感受着他尚且温暖的体温,心里想,以后会越来越累的。

联姻提出仙界也变相承认了蚩尤人间之主的位置,但是也不单单是仙界退一步,蚩尤所带领的九黎也必须后退一步,蚩尤登基后,他们一族不得登天,更加不能反天。

这个要求虽然苛刻,引发了跟随九黎许多其他部族的不满,但转念一想,连天界最后一道防线“玄女”都下嫁蚩尤,说明战争已经胜利,登天还是反天都失去了意义,神明被他们踩在脚底,他们不必再被所谓的“天道”压制。

因此,人间反对的声音远远没有仙界厉害,联姻的要求在短暂的反对后又很快被大多数人接受,每个人翘首以盼传说中仙界第一的九天玄女“下嫁”。

然而,仙凡联姻一事非常复杂,其本身就是违逆天道,想要顺利进行下去简直困难重重,两界在这场婚礼交接上往往不是出了这事,便是出了那事,诡异得很。

当时,人间这边刚刚应下联姻,九黎欢天喜地宣布战争胜利,昊天的母亲也是在此时再次怀孕,但等到真正在涿鹿成婚时他的母亲就已快临盆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三界没有任何纷争,连天边许多年的阴霾都散去了。

蚩尤看着人间洒下的天光,笑着给玄女折了一直梅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甩过来的剑上。

第二次和谈后,玄女就跟着蚩尤来到了人间。

她去了一次九黎,可是她带着腾蛇一族打了人九黎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背了人家多少命债,九黎族人看她的目光是很复杂的,只能维持表面的祥和。

蚩尤不愿她在这里也被人刁难,便带她去了没人认识的偏僻村落,做起了闲云野鹤。

蚩尤是个没文化还很爱显摆的人。

玄女心情好就耐心听两句,没耐心的时候会直接砍人,蚩尤跟她打架打了好多年了,深谙玄女打架的套路,躲得游刃有余,这会儿他就又犯贱,打着打着送花来了。

玄女看着剑上的梅花,疑惑地歪了歪头,蚩尤看着觉得可爱,上手捏玄女的脸,然后又被逮着揍,两个人滚在雪地里,和一地的梅花相伴。

蚩尤贼心不死,非要把梅花送到玄女手里。

玄女放弃抵抗,木着脸问:“给这个做什么?”

蚩尤就等着她问呢,笑嘻嘻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很漂亮嘛?”

他将梅花配在她耳边,挨在她耳边,轻声说:“梅花得赠美人。”

他声音很轻又故意挨着耳朵,湿热的气在寒冬腊月的时候钻进玄女耳朵里,烫的她浑身发抖,再一看,脸全红了。

蚩尤调戏成功,哈哈大笑,在玄女瞪过来的时候,撑着头,躺靠在玄女身边说:“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就带你看桃花,夏天我们就游湖看荷花,秋天的时候就看金色的桂花。”

玄女听完,看着碧蓝色的天,淡道:“我都看过。”

她转过眼,看着蚩尤,说:“我活了几万年,该看的,都看了,没有什么特别……”

话还没说,蚩尤的吻就落下来,他的吻是专程来堵玄女那张扫兴的嘴的,玄女象征性反抗几下,就随他去了,两人耳鬓厮磨之间,耳边戴着的梅花掉到雪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玄女都被亲迷糊了,意乱情迷间也多亏蚩尤能保持理智,将梅花顺手收了回来。

他抱着她从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回了温暖的室内,一室缠绵,临到夜里,点上了灯才算消停。

玄女头发散了下来,在被窝里打盹,蚩尤这会儿又拿着梅花跟她显摆了。

玄女嫌弃地一手拍开,抵在蚩尤的怀里睡意沉沉,迷迷糊糊间听到蚩尤说:“你活了太久了,看了太多新生,就看不到新生了。”

这话很没逻辑,玄女将这归结于蚩尤的没文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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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摸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眉眼,然后玄女又是一掌拍开。

蚩尤转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在昏黄的灯火里,轻声问:“如果你有了我们孩子,看到她的新生会不会变得不同呢?”

玄女的睡意一下子消散,她在怀抱里睁开了眼睛,想了很久,也没有告诉他,他们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仙凡的界限,不是轻易就可以僭越的。

但这之后,蚩尤好像有点执着有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新生的孩子了。

九黎的人热情直率,但是人的情谊来的快去的也快,九黎以母为尊,没有婚姻一说,男女之间若是喜欢便在一起,不喜欢也会干脆利落地分开,像昊天父母这么长情的很少见,多的是蚩尤父母那般分分合合的,若不然,也不会把他父母所有的孩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有八十一个。

这点滥情的基因在昊天父母那里出了岔子,在蚩尤又出了点岔子。

他执着地要跟玄女共度一生。

临到回天庭待嫁的时候,蚩尤还拉着玄女恋恋不舍,玄女看着他絮叨,难得没有不耐烦,但是她不耐烦,旁人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他们站在一边看着蚩尤和玄女难舍难分,心里想,我们打了十年果然只是你们爱情的游戏吧?!

当然,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蚩尤拉着玄女的手已经说无可说,但还是不舍得,玄女见状,朝他招了招手,蚩尤疑惑地弯下腰,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将头支了过来,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玄女捧着他的脸,偏头将吻落在他唇边。

蚩尤傻眼了。

瑶姬在一旁看着默默蒙住了昊天的眼睛,昊天双手抱胸,不屑一顾,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玄女勾唇,冰雪消融,笑意盈盈,她认真地说:“我爱你。”

蚩尤愣在原地,彻底变傻。

趁着他傻的时候,玄女转过身,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从暖意宜人的初夏走入了寒冬中,她没有回头,径直回了天庭。

帝俊作为天帝,无法下凡,于是成婚那天,她被帝俊送到登仙梯前,在帝俊目送下,走下了登仙梯。

女娲和伏羲从未想到她会嫁作人妇,帝俊也没想到她会,因而,从未给她准备过。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眼下,仅仅只过了八个月,天庭不到一天。

她身上的嫁衣是织女赶制出来的,非常粗糙,既不华贵,也不美丽,它是一身白色的织云锦,似乎跟她惯常穿的白衣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好像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于她而言本就没什么不同。

蚩尤等在仙梯之下,喜笑颜开,他背着七彩的天光,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玄女也在笑。

蚩尤看着她,忽然慌张地跑上前,问:“你怎么哭了?”

他从未见过玄女哭。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蚩尤吓得赶紧去擦玄女的眼泪,慌不择路之下,怒而望天,问:“他们是不是又给你气受了?”

说罢,就要登天揍人。

玄女摇了摇头,抬手,紧紧抱着他,说:“我以后不会回这里的,走罢。”

蚩尤看看天,看看她,最后妥协。

帝俊给的丰厚的嫁妆从天上铺到了人间,但玄女一样没要,便宜了那些迎亲的人。

她和蚩尤从天梯这里,来到了涿鹿。

因为这场盛大的婚礼,三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在许许多多人的注视下登上了祭坛上,玄女俯瞰人海,莫名其妙地问:“都来齐了?”

蚩尤笑着答:“齐了,都来了。”

他在三界的朝拜中似乎站到了三界之巅,已经成了真正的天。

“玄女,”他说,“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玄女一言不发,一反常态地毫无反应。

他们敌对多年,如今终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并肩而立,他们遥遥望天,拱手,向前弯腰。

一拜天帝帝俊。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二拜道祖鸿钧。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始祖女娲。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过后,蚩尤转过头,兴奋地跟玄女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

可以共度一生了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玄女便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当着所有反天之人的面斩下了他的头颅,下一秒,早早等在一边的轩辕手持巨大的轩辕弓将三枚震天箭射出,直直射中蚩尤的躯体,将他连天庭的神明也为之胆寒的躯体坠入茫茫人海中。

蚩尤尸首分离,头颅落在玄女手中,他似乎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没有察觉到已经天翻地覆。

他看着玄女,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从始至终都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最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人海里忽然爆发出昊天凄厉的喊叫声,轩辕在众人傻眼时,镇定地抬起手,坐在马上,高声喊道:

“蚩尤已死,败局已定,投降不杀!”

盛大的婚礼在眨眼间沦为战场。

玄女的手、脸、连同整件雪白的嫁衣都沾染了蚩尤的血,她在乱军之中,捧着他的头颅,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恰如昆仑山积累万年的雪,永远也不会融化,可是这不会融化的冰雪,却落下了滚烫的、汹涌的眼泪。

她望着又一次乌云沉沉的天,站在天道之上,落着泪,凉薄地反驳道:

“不,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

第85章和局

昆仑一年到头要下半年的雪,临到春日还在下雪。

杨婵在昆仑山呆了三年,看了二年的雪,已经把这里的雪看习惯了,再没之前那么新奇。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杨婵就穿好了外氅,越过厚厚的雪堆,走到了玄女的屋前,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一阵暖风拉开。

杨婵笑着喊:“祖母。”

玄女放下总是不离手的书,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日日夜夜都在看书,杨婵在她这里修习两年,每每深夜离开,清早赶到,不论何时都不见玄女在休息,她似乎,不用睡觉似的。

杨婵问:“今天学点什么呢?”

玄女一抬手,挥来一本棋谱,说:“今日休息,学棋谱吧。”

“欸?”杨婵惊奇地说,“祖母还有棋谱?”

她以为玄女手里出了兵书就是经书,好像一辈子都在修行上较劲,竟然有这么闲情雅致的东西。

玄女拍了拍这本已经沾了灰的棋谱,解释道:“修道除了修习仙术,更重要的是修心。”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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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心性至坚的人能走的很远很远。”

杨婵“哦”了一声,笃定地说:“那祖母一定是心性至坚的人了。”

在杨婵眼里玄女是无所不能的,她活了很久又博览群书,无论是才学和法力都是至高,即便卧床不起,随意施展出来法术都让人惊奇,然而,她对这些旁人这一生都难以达到的成就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淡淡的,不以为异常。

杨婵总是在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就缠绵病榻,受困一隅,连自由行走都做不到,偶尔以己度人一下,建议玄女出门走走,但是玄女就真如她所说,已经对外面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不打算费力气去看一些她早已看厌的事物。

玄女听到杨婵的彩虹皮,不以为意,她反驳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心性至坚。”

“只要活着,就一直在修行。”她说,“而道路不停,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修行路上那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就如我,就遇到了一座山,”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但这座山我没打算翻过去。”

“为什么?”

“婵儿,有些东西遇上了你就知道可以还是不行了。这座山,我不行、不能、不想翻过去。因为,这座山在我遇到它的那刻时……”

“我道心就已经毁了。”

杨婵愣了愣,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涿鹿吗?”

玄女不答,转而说:“这两年虽然时间紧张,但你很刻苦学了很多,想必阴符经的内容已经了悟了个七八了吧?”

杨婵还没回答,玄女紧接着又说:“婵儿,我只教你这么多,其他的,我不能教。”

“为什么?”

玄女回:“我和母亲走杀生之道是因为不得已,如今,二界秩序已经安定下来再没有当年那么混乱,你无需为了和平与秩序而去放弃些什么。”

“你既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它。”

玄女摸着胸口的位置,她满脸病容,神情却十分坚定,依稀可见当年驰骋沙场,杀伐果断的战神模样,她告诉杨婵:“务必,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直到杨婵应下承诺,她说“好”。

外面天光已大亮,外面的阳光借着纯白的雪折射进来,玄女靠卧在黑暗的角落,早已不配被光明照耀,而杨婵正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有一颗赤子心肠,晶莹剔透,站在雪光中反而成为刺目的白光里最为温柔也最闪耀的光芒。

玄女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尚且一往无前的自己。

她眼中闪着水光,留念着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许久,等到杨婵喊她,才缓缓回过神,拿着棋谱,摸着不知何时靠到床边的杨婵的小脑袋,说:“我教你下棋吧。”

杨婵乖巧地点了点头。

杨婵虽然天赋有限,但十分刻苦,玄女嘴里消遣事物的棋显然被她当作了正事,她抱着棋谱,坐在玄女对面,挨着一张狭窄的小桌子,一边翻棋谱一边下。

玄女许是跟连棋都看不懂的家伙下过了,底线非常低,脾气非常好,就算杨婵一手棋要下一盏茶多的时间,也耐心地等在一旁。

玄女还是执白子,在看到杨婵冥思苦想的时候,道:“若是算不出来就跟着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可是,”杨婵可怜巴巴地说,“我认真地下就已经被祖母吃了数子,如若不认真地下不知道又要损耗多少棋子。”

玄女叹道:“下棋又不是看谁吃的子获胜,是看最后的终局。”

杨婵攥着沉重的棋谱,狼狈地说:“下棋很难,不适合消遣。”

玄女笑了笑,捏着白子,说:“好像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再下了。”

但她也不是玄素,她生来就是劳碌命,年少时跟着女娲闯天下,女娲逝去后又跟着天庭建人间,等人间也建起来了,便执掌天庭的兵戈之事东奔西跑,后来仙人多了,用不上她了,她就回了女娲宫,侍奉女娲,专注修行。

但没过多久,人间又开始反天。

仔细想想,娱乐消遣的事除了这难下的棋,就没有别的了。

她拿起手里的白子,又让杨婵拿手里的黑子,说:“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先随便摆个棋局试试。”

说着说着,她推翻了下了大半天的棋局,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了,她自己下的时候手速飞快,只听得棋盘上“啪啪啪”的响声,杨婵抻着头去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谱似乎篇篇都与玄女的相同,又篇篇与她的不同。

玄女最终摆出一个残局,摆出来她自己倒愣住了。

这局棋正是她两千年前,下了许久都破解不了的棋局。

她熟悉蚩尤的性格,每一次对局,黑子都是按照他的风格下的,但是她下了千百局,每次都走到这个相似的死局里。

她抬起头,第一次问旁观者:“你觉得这棋,何解?”

杨婵皱着眉,歪着头,挠了挠小脑袋,把棋谱翻了一页又一页,拿着黑子试了又试,最终小心翼翼地下在了某个角落上。

这手棋下的和缓,仔细一看,竟在竭力为黑白两子寻找共同的生机。

玄女捏着白棋,问:“你为何这么下?”

杨婵回:“感觉这样下才能下的下去。”

“可是你这样下不过是延长时间罢了,黑白两棋相对而立,必有输赢,你多下一手、两手,数手,最终,还是有结局,没有任何意义。”

杨婵硬着头皮说:“总要试一试。”

玄女听罢,抛下了玄女和蚩尤的下法,按照杨婵的说法,落白子。

祖孙俩下的很慢,等到外头夕阳西沉,红光漫天时才停手。

玄女看着棋盘上慢慢的棋子,说:“已经下无可下了。”

杨婵点了点头。

玄女叹了口气,失望地闭上了眼。

杨婵却开始数起棋盘上的黑白两棋,最终激动地说:“我竟然没输!”

她可是跟无所不能的祖母下棋欸,她该不会,是个天才吧?

玄女闻言猛地睁开眼,低头重新看向棋局,一目一目认认真真地数,数到后来,手指颤抖,她喃喃自语:“竟然是和局。”

杨婵得到玄女的肯定,已经开心地没边了,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蹦来蹦去,笑容灿烂,一天的劳累全忘到后面了。

玄女看着她,轻声问:“婵儿,你的道为何?”

杨婵还不懂什么是道。

玄女便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杨婵想了想,嘿,还真有一个狂妄的不得了的愿望,她将当年对杨戬说过的话对玄女说了一遍,她说:“阿娘和阿爹死后我遇到很多在尘世里苦苦挣扎的人,他们匍匐在神明之下,匍匐在君王之下,匍匐在这世上所有陈腐的规矩之下,深受禁锢,不得自由。”

“我想帮他们,”她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灿烂的光,“我想庇护我可以庇护的所有人,我想要我,要哪吒,要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得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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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蚩尤曾经在小舟中说的话时隔两千年后,竟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落下了泪。

杨婵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玄女哭过,喜悦被吓得九霄云外,连滚带爬,回到床边,忙去擦玄女眼边的泪水,急道:“祖母,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玄女直愣愣地看着她,看到了故人的旧影。

“祖母……”杨婵手足无措。

玄女低下头,一边落泪,一边笑叹:“自由啊。”

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杨婵,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终于得获生机。

*

杨婵走后,玄女推翻棋局又重新下棋。

但她再也无法下出那样完美的和棋了,她苍老平和的心出现了波动,竟然生出了怒意,一气之下掀翻棋盘,棋盘上玉石做成的棋子和万年不腐的阴沉木砸到地上,发出一阵巨响。

外面的侍女吓了一跳,轻轻推开门,问:“玄女大人,您没事吧?”

“需要我们进来帮忙吗?”

玄女深吸一口气,冷道:“不必了。”

这话一出,吓得门外的侍女不敢进来。

门又一次轻轻掩上,暖和而封闭的房间里,只有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来来回回,撞得头破血流。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无法再自由地行走在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依仗她残存不多的法力,可是暖风可以捡起沉重的棋盘,却无法一粒一粒地像手一般精巧地捻起棋子。于是,她自己选择从温暖的床褥中栽到地上,弯着腰,狼狈地一颗一颗地用手去捡黑白混合的棋子。

她跪坐在地上捡了很久,终于,她捡完了棋子,又一个个放入棋篓中,寂静的屋子里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了声音。

“一个人下棋太冷清,两个人下棋热闹,”玄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蚩尤笑着对她说,“我陪你吧。”

说罢,他拿过玄女手中的棋篓,执黑子,先落一子。

玄女呆愣地看着他,听他催促,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才说:“你连棋都看不懂,下什么棋?”

“此言差矣,”蚩尤点了点玄女,说,“知道你爱好风雅,为了跟得上仙女大人的步伐,我可好好跟我的小侄媳学过呢,哦,不对,不能乱叫,昊天看上人家了,人家看不上他呢。”

“呵呵,我看昊天自信过头,早晚在这姑娘身上栽跟头。”

玄女听着蚩尤又开始闲拉扯皮,竟然听着听着回到了那些年的时光里,她慢慢冷静下来,落下白子,两个人就这样在蚩尤说话声里落棋,寂静的屋子变得热闹又温馨。

乱七八糟的事总是说不完,蚩尤出身九黎,热情又浪漫,总是精力旺盛,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这世间,怎么也说不够这世间。

玄女看着又一次走向僵局的棋局,眉眼低垂,非常沮丧。

蚩尤手指灵巧地玩着棋子,那黑子从他手指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回回,下棋的间隙见玄女难过,手贱地捏了捏她的脸,玄女一手拍开,蚩尤乐呵呵半晌,又正经起来,说:“玄女,人不是棋。”

玄女怔了怔,垂下头,说:“我知道了。”

蚩尤无奈地说:“你瞧瞧你,我就说两句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说着,他转换了棋风和今日杨婵下的一模一样,玄女看着,也学着杨婵复盘今天的走法。

他们走着走着终于从死局走到和局里去。

蚩尤笑道:“是和局。”

玄女抬起头,望着他根本不存在的旧影,评价道:“棋逢对手。”

蚩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得意地说:“是天作之合。”

玄女一顿,喃喃道:“是‘和’,是和啊。”

她低下头,盯着眼前的和局,一动不动,她一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寂静的屋子里除了她,一无所有。

*

玄女的精神头一下子变得好了很多。

杨婵高兴不已,玄素却知道玄女的大限已至,默默垂泪。

玄女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的春雪,脸上挂起了释然的笑意,她说:“关了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杨婵说:“好啊好啊。”

玄素则问:“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东西吗?”

玄女回:“不必了,我带上我的剑就可以了。”

玄素点点头,将轮椅推来,抱着玄女坐在上面,然后给她裹了一件又一件厚衣服,才将她推出了门。

一出门,外面的冰雪就齐齐朝她飞来,似乎在欢迎她重新回归人间。

玄女抬起手,去迎接这些热情的冰雪,寡淡的病容挂上喜悦的笑容,变得活色生香。

玄素推着她一路往后山那连绵不断的昆仑山上走,走到山口处,玄女说:“就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玄素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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