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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芸娘
李夫人出身低微,没有姓氏,在出嫁前只是陈塘关的一个渔女,整日和腥臭难闻的海鱼打交道。
她不识字,也不懂多少道理,但她知道海风会往哪里吹,喜怒无常的大海又会在何时阴晴不定,她会游泳,会织网,会打渔,甚至会算账,她是父亲的得力干将,比家里的几个弟兄都要厉害,父亲常夸她,说她天生就是属于大海的。
可是她的母亲不爱听这话。
她长得太漂亮,女人太漂亮是灾祸。
每一次出海母亲都是叫上家里没用的弟兄,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她。
当她年纪越来越大,越长越漂亮的时候,母亲开始激烈地反对她出海,她让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等到年纪到了就嫁入城中的富户,做一位富太太,不用风吹日晒,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但她不喜欢这样,她就喜欢漂在海上无忧无虑的。
她还年轻不懂得母亲的忧虑,被骂的狠了,就变本加厉整日偷溜出去出海,她很任性,任性的资本来自父母和兄弟的宠爱,也来自她自己。
她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己,不需要靠任何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惜,母亲的忧虑最终落了真,她在某一次出海时不幸遇到了她未来的夫君,她未来的主人,李靖。
李靖比她年长几岁,她还是个豆蔻少女,李靖就已经及冠了。
李靖一开始在她眼里也是个没用的男人,长这么大了,还不如她的弟兄,连游泳也不会。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像城墙一样高大的男人从海里捞上来,李靖不领情不说,还在骂她多管闲事,她一气之下,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沉了海,然后又听到他喊救命。
她觉得这个人可能脑子进水,但纠结许久还是把他捞了上来。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她怕李靖乱来,让他在海里多泡了会儿,确保他上来也只能躺尸,才把捞了起来。
她手法熟练,李靖重新上来的时候,就跟死了一样老实,等她打完渔回去,李靖才悠悠转醒,他醒时皱着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
她把手里还在扑腾的鱼塞到李靖嘴里,说:“鱼有腥味,当然臭了。”
李靖一下子就醒了,他躲鬼一样,往后跑,压死了好几只鱼,自己倒像个受害者吐得昏天黑地。
她觉得李靖不仅没用还很矫情。
她嫌弃的不加掩饰,轻蔑的眼光从那双美丽的凤眸飞出,站在阳光下,在海水的折射中,浑身浸着水,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从上到下,都发着光。
李靖看着她,红了脸,然后指着她,骂道:“成何体统。”
她又甩了几条鱼,甩到李靖脸上,让他对救命恩人放尊重点。
可惜,李靖学不会这个,骂的可难听了,她给李靖塞了条烤熟的死鱼才算老实。
老实的李靖问她叫什么,她说:“我叫芸娘。”
李靖见她答得这么利落,又大惊小怪地说:“女孩子的闺名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
脑子真是进了水。
芸娘翻了个白眼,怒道:“那你别问啊!”
李靖被骂老实了,又开始说人话,芸娘听顺耳了,便好心问他为什么投海。
李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家里人骗他归家继承家业,他不想回去,想回山继续修道去,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父母家人,所以,决定投海自杀去。
“继承家业不好吗?”她要是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她得开心死。
李靖故作高深地说:“你不懂。”
芸娘是不懂,也懒得理这个没用到只能自杀的家伙,拿上她今日的成果掉头就走。
李靖好像在后面喊她,她懒得理。
反正李靖也不会好好说人话,理了也是倒霉。
但是,过几天出海的时候,她又遇上这个人了。
李靖被她捞上来又说难听话,他说:“你非要救我干什么?让我去死吧!”
“哦。”芸娘果断把他推到大海里喂鲨鱼。
李靖:“!”
芸娘老神在在地坐在船上,跟他说:“跟我道歉,我就救你。”
李靖嘴里冒着泡泡:“……对不起。”
芸娘勉为其难再次出手相助,她问这个大少爷何故再度寻死。
李靖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等到芸娘打完渔,才说家里的情况。
蜀地朝商以来,陈塘关一直都是李家驻守,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内乱不休,李靖年少时受不了家族争斗恰好有了机缘就脱离了李家上了山,可是这些年,这些亲戚们杀来杀去,杀红了眼,几乎把家里的人都要杀完了。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李靖那一脉还存着了。
本来李家最终的胜利者是他弟弟,那个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家伙,李靖作为大哥也没想着跟他这个六亲不认的弟弟争,他早早放弃了李家所有的继承权,潜心在昆仑山修炼。
他天赋虽然有限,但胜在勤勉,不说登入仙门,得道飞升,努力几十年,超凡脱俗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那个弟弟死了。
左数数右数数,同辈里就只剩下他这个不太聪明又有些迂腐的大少爷了。
但他根本就不想回李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不回来,就想尽办法把他骗回来,回来后又美其名曰未来要继承家业,必须终身驻守陈塘关,守着李家。
忠君报国,光耀门楣。
李靖去过外面了,怎么可能还会甘愿呆在一个小小的陈塘关?
可是他出不去了,哪里都去不得了。
父母之名不能违,祖宗基业不能弃。
除了死,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芸娘沉吟片刻,说:“但你好像不想死。”
李靖也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你不救我,我就想死了。”
芸娘“哦”了一声,又开始着手把他推下去。
李靖抱着船不撒手。
芸娘跟他一路斗智斗勇,斗到海岸上也没把这混账丢下去,抱着空篓,狠狠地瞪了李靖一眼。
后来,好些日子,她都没再见过李靖,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结果过了两个月,陈塘关的李大人亲自来到了家里。
父母和弟兄们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头磕了又磕。
李大人等到他们把头都磕红了,才大发慈悲地说要见芸娘。母亲大惊,连忙说芸娘出海了,不在家中,可是李大人带着官兵去搜搜出了藏在家里的芸娘。
家里鸡飞狗跳,被这些人砸得乱七八糟,芸娘提着船桨要去打人,却反被打了一顿。
她听着母亲的哭声,被迫被抬起头颅对上那位李大人的眼睛。
李大人看到她时眼睛有惊喜也有嫌恶,她听到他说:“狐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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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愣在原地,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被欺辱。
等风波散去,父母抱着她哭泣,以为她惹上了李家,天要塌了,母亲又哭又埋怨,说芸娘不该出海,更不该抛头露面,一向护着她的弟兄们对她也有了怨言。
父亲也在叹气,直唤芸娘惹了大祸。
芸娘听得心越来越凉,她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说自己会处理问题,然后,当天晚上,她找了个根绳子打算上吊自尽,打算一了百了。
正巧,李靖带着人欢天喜地地来了家里,说要娶她,将她的自杀计划打断了。
转危为安,她看着李靖却像是在看仇人,母亲见状吓了一跳,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然后,和父亲一起压着她,给李靖磕了一个头。
李靖吓了一跳,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却听父母讨好地对他说:“芸娘被我们宠坏了,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李靖讪讪,连忙说:“二老言重了,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他们相谈胜欢,没有人看到芸娘匍匐在地上,手抓着地,已经将手抓出血来了。
母亲说她走了大运,被李家的公子看上了,以后肯定就是李家的夫人了,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弟兄们也高兴,得了李家丰厚的彩礼,成了李家的穷亲戚,他们也再不用辛苦地出海谋生了。
这些人里,只有父亲在叹气,他说李家是大官,他们只是出身低微的平民,芸娘入了门,就算被欺负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芸娘沉默了很久,问:“那怎么办呢?”
父亲说:“你得做小伏低,变得温顺一些,才能让他们高兴,他们高兴了,你就会过得好。”
芸娘又问:“那他们不高兴的话,我是不是也出不了海了?”
父亲沉默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以后不要想着出海的事了。”
她踏进了李家门,就成了李家的奴隶,奴隶想做点什么,怎么可能再像以前那般自由自在?
出嫁那天,母亲高兴的哭了,父亲沉默着叹气,弟兄们欢天喜地,他们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以后不能再那么任性了,一切的一切要谨遵夫家的指示。
她在那一刻明白,她可能,再也没有家了。
李靖说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但实际上,她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悄悄抬进了李家的后院。
她穿着嫁衣,战战兢兢地从轿子上下来,被人一把推到了李家高高的门槛上,听到里面哄笑成一团,闹着要看李家的新娘,看到她,大家吸了口凉气,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然后又笑了,那笑声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说:“大少爷还真是艳福不浅。”
芸娘紧紧握着拳头,又听到有人“哟”了一声,调侃道:“哪里来的臭味?”
他们笑着说:“打渔的当然臭啦。”
芸娘红了眼眶。
她靠自己赚钱,从来不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可是在这些嘲笑声中,她发现,原来,自己是丢人的。
李靖姗姗来迟,赶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擦着她的眼泪,跟她说,李家有些人踩高捧低,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芸娘已经被羞辱了彻底,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她哭着打量着李靖的衣着,问:“为什么我穿了喜服,你没有?”
李靖僵在原地,没有办法回答她难堪的真相。
可是,真相总会大白。
李家每个人都对芸娘看不上眼,他们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粗鄙的举止,看不起她卑贱的父母,也看不起她的味道。
芸娘在他们戏谑又嘲讽的打量中,战战兢兢地给李靖的母亲敬茶,她跪的笔直,手却微微发着抖,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招来嘲笑,可是她这样小心,还是被羞辱。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样坐着,任由芸娘跪在那里,双手颤抖,满脸堆笑。
侍女们低声嘲笑着她,说:“一个出身贫贱的渔女,还妄图攀高枝做我们李家的夫人,哼,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瞧瞧,竟然还学着正经人家的姑娘敬茶了。”
“真是上不了台面。”
芸娘手中的茶“砰”地一声摔倒了地上。
砸了她那位出身高贵的婆婆一脚滚烫的茶,屋子里发出一阵惊叫声,然后又是“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被打的别过脸去。
然后她像条鱼一样被拖出屋子,她们说要打死她。
她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她想反抗,但不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反抗了,她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李靖又一次姗姗来迟,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看着芸娘狼狈的模样,赶走了所有欺负她的侍女,然后头一次反抗了他的母亲。
李靖的母亲并不爱他,她一直觉得是他夺走了那个突然猝死的弟弟的位子,怨毒了他,他的反抗更让她愤怒,她转告了李大人,将他压到祠堂里。
李靖抱着害怕的发抖的芸娘,一遍遍的安慰,他说他是她的夫君,会保护她一辈子。
芸娘抓着他的衣襟,困惑地说:“可我不是你的夫人,我只是个侍妾。”
李靖将她抱的更紧,承诺道:“你会是我夫人,我李靖只能有一个夫人。”
她不配跪祠堂,只能看着李靖一个人走进了阴森森的祠堂里,李靖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打,她搓着手,将手心都抠出血来,她一直数着数,数到第两百杖时,里面才停下来。
两百杖,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旁人戏谑地看着她,要笑不笑地说她是好福气。
芸娘已经在这些嘲笑声和李靖无缘无故的付出中丢掉了所有勇气。
她哭个不停,李靖躺在床上慌得不行,想着要怎么安慰她,最后像是显摆一样,招呼李管家给她看李家的族谱,李靖的名字旁边再不是空白,上面有她的名字。
芸娘。
可是芸娘至此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她一个贫贱的渔女嫁入李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夫君宠爱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她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她稍微有一点怨言都会被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没有家了,上了李家族谱,就只能做他们的奴,他们的鬼。
李靖为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更加嫉恨她,更加折腾她,好不容易回门,父母听说了此事却连连叹芸娘好福气,他们拉着芸娘跪下,和她一起,给她的夫君磕头。
芸娘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再没有了自己。
为了成为一个好夫人,她其实做了很多努力,但她不识字,不懂礼仪,出身卑贱,怎么也做不好,努力再多也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于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她变得胆小、怯懦、上不了台面。
李靖爱的是当初那个芸娘,不是后来的李夫人。
她的怯懦逐渐招来了李靖的厌烦,她只能更加低顺,更加卑微。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李靖,所以,得像后院那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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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样竭尽全力地留住夫君的心。
曾经在海上浪荡的她缩到狭小的屋子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喜欢那些孩子吗?
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
他们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身体越来越差,也越来越老,还出现了许许多多难以说出口的隐疾。
可是,孩子是她能在李府立足的另一个更可靠的依凭,夫君的爱转瞬即逝,血脉亲缘却难以了断。
于是,她装着喜欢,时间长了,装着装着,也就能真正喜欢了。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可恶的长辈们也一个个死去,诺大的李府变得越来越空,再没有人可以嘲笑她了。
可是,她也再抬不起头了。
孩子们长大了后都离开了她,李靖也整日忙于公务没空管她,在最孤独的时候,她怀了她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爱的孩子。
她圆滚滚的肚皮保持了三年,李靖觉得她肚子里是个妖怪,日夜防备,她怕李靖杀了她,每到深夜的时候都会偷偷起来,绕着空寂又幽深的李府晃荡。
她会跟他说话,李府的一草一木,都会讲给他听,她的世界太小,整日尽是那些无聊又重复的事,李靖向来是不耐烦听的,他不耐烦,她就再不敢说了,可是她的孩子不会。
他高兴地在肚子里滚,她说一句,他会回应一下。
他不会嘲笑她,也不会羞辱她,甚至,他会关爱她,他与她紧紧相贴整整三年,让她成为了最辛苦也最幸福的母亲。
可惜,孩子总会离开母亲,他从她的肚子里滚出来的那天,她疼得生不如死,让她更崩溃的是李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拿着剑打算杀了他。
李夫人产后大失血,都要死了,还抱着那个生下的怪物,滚到地上,给李靖磕头。
她的夫君,她的主人,能不能刀下留情,留下她的孩子呢?
可是刀剑还是劈了下来,劈开了怀里的圆球,圆球破开,是一个三岁的娃娃,他抓着李夫人的头发,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眸眯起,笑眯眯地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句话。
他喊:“娘。”
李夫人抱着他泣不成声。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她去教去求,才能听见一句“娘”,可是他生来就会。
这是她最爱的孩子,也是最爱她的孩子。
李夫人无依无靠几十年,在这一刻才终于找回了家。
可是,她太无能了,护不好他,也不懂怎么去保护他,让他在名为“爱”的囚笼里求死不能。
他对她说:“娘,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您的恩我这辈子还了,下辈子,您就不要再用恩情来困住我了。”
他把他血肉还给了她,然后,得到了灵魂的自由。
李夫人声嘶力竭,苦苦哀求,可是,神仙、夫君、李家、陈塘关,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哪吒,
放过她。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哪吒死后,尸体被杨婵带走,她一无所有,只能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李靖守着她,衣不解带,日夜陪伴,寻遍了大夫,也没有治好她。
侍女们艳羡不已,说李靖很爱她。
李夫人勾了勾唇,心里想,她最怕他,也最恨他。
他是她厄运的开始,却还要她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李靖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李夫人冷眼看着他,然后推开他手里的汤药,李靖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砰”地一声发出脆响,发出的声音就和李夫人当年无意摔下的茶一样刺耳。
李靖沉默地弯下腰,一一捡过地上的碎片,然后听到李夫人说:“李靖,你给我一封休书。”
“我们,散了吧。”
李靖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发现她是认真的。
“是因为哪吒吗?”李靖抓住她已苍老的手,诉说自己的无辜,他说,“哪吒天性暴虐,我已竭尽全力去教导他,可他还是闯下大祸……夫人,他死了我也很难过。”
芸娘根本不想听,正如当年年轻的她所判断的那样。
李靖是个没用又矫情的人。
她没了父母弟兄,没了哪吒,甚至也不怕死了,哪里会再怕他?
她又一次推开了他,要不到休书,她会自己走。
她去了乾元山,来到了河岸边,嫁人这么些年,她没有自己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是,来到水边她就像是来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她撑着竹竿,踩上竹筏,来到了乾元山下。
太乙不肯见她,甚至连山也不让她爬。
哪吒已死,恩情偿尽,她不再是哪吒的母亲,也就没有资格再上乾元山了。
芸娘察言观色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太乙的意思,她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她不求再做哪吒的母亲,只希望能够为哪吒求得自由的来生。
太乙的声音从乾元山悠悠传来,他说:“那你便为他建一座庙,为他祈福吧。”
芸娘应下,带着不多的行李,马不停蹄地赶赴翠屏山。
她在李家多年,积蓄颇厚,她倾尽所有为哪吒建了一座庙。
可是,她没有杨婵那么厉害,不能为他求来百姓香火。
道观里从始至终就只有她。
她日日夜夜跪坐在神像前,为他上香,为他祈福。
这么些年,只有人生的最后这一年里是安宁的,她从早忙到晚,早把前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最终还是迎来了人生的劫难。
李靖砸了她的庙,拖着她回李家。
芸娘又悲又怒,夺过官兵手里的剑,像哪吒一样架在自己脖子上。
李靖脸色发白,失了冷静,呵斥着让她把剑放下。
芸娘轻蔑地看着他,如同当年海上初遇那样,李靖看得刺眼,心中更痛,吼道:“我让你把剑放下,你没听到吗?!!”
芸娘淡道:“李大人,我不怕你了。”
李靖向前一步,芸娘便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宝剑往脖子上靠,很快血流了出来。
李靖只得停住脚步,压抑着怒气,哄着她,让她把剑放下。
芸娘说:“我要休书。”
“不可能。”
芸娘笑了一声,置若罔闻:“我不仅要休书,我还要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去掉。”
“不可能!”
那是李靖差点死了才争来的。
李靖瞪着她,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嫁了我李家,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芸娘笑得更开。
李靖忽然发现,哪吒很像芸娘。
“李大人,”芸娘笑着说,“我若是死了,脱了这副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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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不能去?你绑不住我的。”
李靖咬牙切齿,却怕她真的就像哪吒一样死了。
他当着芸娘的面,写了休书,还叫来李管家,拿来族谱,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名字从他的名字旁挖除。
芸娘放下了剑,在剑丁零当啷掉到地上之前,李靖紧紧抱住了她。
芸娘看着族谱上的空白,喜笑颜开。
她说:“我终于,终于自由了。”
她了断了执念,病越发的重,大夫来来去去怎么也看不好。
李靖抓到她倒药的样子,怒不可遏,又对她动不了手,把她屋子里的仆从全拉出去打了个遍。
芸娘听着外面的喊叫和哀求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靖看着她冷漠的样子,说:“若是知道有今天,我就不会留在陈塘关了。”
芸娘笑着回:“若是知道有今天,我就不会救你了,就让你死在海上,落个清净。”
李靖跪在她的床边,牵住她的手,说:“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了护住李家,护住陈塘关,护住我们的孩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吗?”
“你觉得不自由,我又何曾自由过?!”
他本是昆仑山的逍遥客,为了李家被迫入世,后来为了芸娘又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芸娘根本不想理他的苦,她笑着骂道:“没用的东西。”
李靖一怔,盛怒之下,竟然打了芸娘一巴掌。
芸娘被打的别过脸去。
转过头,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靖慌了,可这一次,他再不能拿出族谱上的名字讨她欢心。
“夫人。”他喊。
“谁是你夫人?”芸娘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有名无姓,名唤芸娘,是个渔女。”
“你曾答应嫁给我。”
“谁答应的?”芸娘斥骂道,“明明是你李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李靖愣在原地,他问:“你觉得我们的婚姻是这样的吗?”
芸娘闭上眼,再也不想跟李靖多说一句话。
直到死,她都再未开口过。
李靖曾带着她的遗体去往海边,想将她葬到她喜欢的大海里。
可是他在芸娘身上总是半途而废,他最终将芸娘完完整整地带了回去,然后葬在了李家的祖坟里。
大商王庭里出了变故,姜王后被幽禁,申公豹把持朝政,帝辛出征,攻打东夷,前线死了许多兵,便要调任陈塘关的。
饥荒数年,战火不断,李靖不想带着他的将士们去送死,可是君命难违,于是他带着士兵们故意向北一路绕行,然后停在了那座无法越过的陡峭的山。
华山。
大旱三年,水成了珍贵的资源。
他派兵前去找水,找到了华山上,士兵们带着水跑回来的时候,欣喜若狂,他们说华山安宁,与世隔绝,资源丰富,衣食无忧。
整个天下都在遭灾,怎么单单华山没事呢?
士兵们悄悄地回答:“山民们说是有山神庇佑。”
“那位山神慈悲,护佑山民,有求必应,很灵的!”
“大人,”他们激动地说,“我们去求他,是不是此去东夷,就能平安归家了?”
李靖闻言一愣,他看过他手下的将士们,他们眼中闪着迫切的渴求。
他们都有家人,没人想死在异乡。
他李靖失去了留在陈塘关的理由,可他们没有,他心下一软,叹道:“那便去吧。”
那些英勇的将士一下子变成了开心的小孩子,他们一拥而上,跑上山上的神庙去。
山民们被这一群身着的盔甲的士兵吓得闭门不出,李靖跟着士兵去了那处庄重的庙宇。
然后,他看到了哪吒。
哪吒的神像修建的很是高大,远比他还要高大,威严的直视着前方,眼中闪着轻蔑的光,看也不看李靖。
李靖怔怔地站在庭中,在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很多。
有年少时的芸娘,有嚣张跋扈、屡教不改的哪吒,也有陈塘关那夜的滔天大祸。
李家、陈塘关、金吒、木吒、哪吒,还有,还有……
芸娘。
“我有名无姓,名唤芸娘,是个渔女。”
“明明是你李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
这是一场孽缘,在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
他大错特错。
可他不肯认错。
他付出了太多,早就回不了头了。
将士们也看到了哪吒,他们惊慌失措地喊:“怎么是他?!”
“怎么又是他?!”
……
他们闹成一团,六神无主地看向李靖。
李靖冷漠地看着那座神像,命令道:“烧。”
“李大人……”
“不能再让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障招摇撞骗,为祸人间。”
“砸了他的庙宇,推倒他的神像,让一切的一切葬身火海,不复再来!”
大火冲天而起,在干燥的夏夜,大火很快就从道观蔓延到整座华山,闭门不出的山民被殃及,纷纷逃出来,哭声震天。
大火将这世间最后一处桃花源吞噬。
李靖将山下的灾带到了山上,听到了与山下相似的哀鸣声。
李靖做官多年,一颗软弱的慈悲心肠早被陈腐的李家和腐朽的官场磋磨了个干净,他可以付出一切去保护陈塘关,也可以心无波澜地毁灭陈塘关外的一切。
殷商失道,商王暴虐,民不聊生。
他付出一切,全都是一场空。
全都是无用功。
这些年,他已看不到出路。
现在的他所能带来的,只有毁灭。
熊熊烈火映在眼中,化作了海,那海波涛汹涌,阴晴不定,可芸娘却能轻而易举地驾驭这可怕的海,她坐在一叶扁舟上,随波逐流,自由自在,仿佛,她是大海真正的主人。
李靖走投无路,一心一意地寻死,可是在海上,与美丽的芸娘相遇,只不过惊鸿一瞥,
他便再不愿死了。
第72章大雨
杨婵驾着马极快地赶回了华山,可她回的太晚,久不落雨的天也太干燥,火舌像是舞动的披帛,在眨眼间蔓延到整座华山。
下山容易,上山难。
驾着马上山还不如自己走,杨婵果断了弃了马,一路狂奔跑向山上,与山上因火灾落难的难民,迎面相撞。
火光将整个黑夜点亮,她的白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被陡然落下的大灾砸得六神无主的山民在见到她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匆匆地朝她奔来,然后将她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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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慌张又惶恐,七嘴八舌的吵闹着,让杨婵本就焦急的心绪更加慌乱。
她被他们包围着,在他们的哭声和哀求声中,抬头望向山上,那里是火光的起点,也是她精心供奉了两年的庙宇。
“哪吒。”她轻声喃喃,然后下一秒就在山民们的呼喊声中不顾危险拨开人群,冲动地朝火海里奔去。
“娘娘!”他们喊,“太危险了,你快回来!”
杨婵置若罔闻,她掩耳盗铃的两年,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怎么可能转身离去。
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在那里。
于是,山民们往山下跑,她就往上跑。
人越跑越多,火势也越来越大,杨婵遇到的人越来越少,遇到的火越来越大。
嚣张的火舌轻轻一甩就将成荫的绿树烧成灰烬,屋舍、山林、流水,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场大火里烧得干净。
呛人的烟在毁灭中升腾而起,钻进肺里,让人喘不上气来,杨婵在烟雾和大火的侵蚀中,跑得越来越慢,可她没有放弃,一直在跑。
然后,她在火光深处里看到了李靖。
他穿着盔甲,形容魁梧,神情冷漠,眼神正对着那间他亲手摧毁的庙宇,对着那座他亲手下令推倒的神像。
杨婵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李、靖!”她念出这两个字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李靖闻声,转过身,看向她,他垂下眼帘,看着这个在他眼里闯祸不断的灾星,也同样明了,他道:“原来,是你在招摇撞骗,妄图让这孽障复生。”
杨婵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面容扭曲,她跑上前,用孱弱的身体撞向可恶的李靖,她抓住他的盔甲,质问道:“我骗谁了?!这华山受我庇佑,平安数年,你却毁了这一切!!”
“李靖,你该死!”
李靖古怪地笑了一声,说:“我是该死,我当初就不该将他丢到荒山,而应该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
“荒山”两字一出口,杨婵就一下子想起她和哪吒当初上的那一座。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表现得那样熟悉又那样憎恨。
杨婵眼眶通红,她放下手,任由呛人的烟钻进肺里,抓起李靖的盔甲,难以置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他的父亲?!”
李靖一顿,沉下脸来,良久,他望着这片他亲手落下的大火,反问:“他为什么会是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他,李家和陈塘关不会受此大劫,芸娘也不会醒悟过来,偏生要去寻那他们早已失去的自由。
人间大旱,殷商失道,民不聊生,芸娘也死了。
他此前的人生,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通通成了一场笑话。
他该怪谁?怪这残忍的天地,怪这无德的王室,还是腐朽的家族和朝廷?
他是个迂腐的人,逃脱不了时代和伦理绑在他头上的枷锁,所以他只能怪同样可怜的人。
他怪了悟自由的芸娘,也怪向往自由的哪吒。
为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屈服,可以认命,他们不能?
“你,你!”杨婵聆听愿望数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更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这世上怎么会有父亲嫉妒、憎恨自己的儿子?
杨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哪吒死了,李靖都不肯放过他,成全他。
他自私、无情、迂腐、虚伪,从头到尾最爱自己。
杨戬的话在耳边响起,他说:“人性之恶超乎你的想象,婵儿,你要做圣人,那必然要面对所有的所有。”
“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
“你的路比我艰难许多,你随时都可以停下来,走多少,走多远,都没有可以苛责你。”
杨婵缓缓低下头,心中的杀意逐渐化开,她再一次抬起头,看着李靖,一字一句地说:“李靖,我不渡你。”
李靖一顿,却见杨婵真的放下了手,他困惑不解,放在刀上的手失去了用处,他眼看着杨婵走进奋不顾身地大火里,就如飞蛾扑火一般。
这场火单凭那被火烧得逐渐干涸的山泉水是无法浇灭的,况且这苦难的人间,也不是一点点枯竭的水可以拯救的。
它需要一场雨,一场遍布整个人间的大雨。
当大雨落下,龟裂的大地才能合上,枯萎的生灵才能复苏,人间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杨婵终于开始咳嗽,她本来就是身染重病,如今还吸入了这么多烟尘,嗓子里全是腥甜的味道,咳起来便是惊天动地,让人胆战心惊。
然而,她孤独地屹立于火海中,兄长、四象、哮天犬,都不在身边,没有谁能关心她。
熊熊烈火疯狂地吞噬着房屋,呛人的烟雾直冲云霄,烟雾中间燃烧过后的灰烬纷纷扬扬、四处飘散,巨大的火舌四处蔓延,就像一个饥荒中走投无路的灾民,想要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统统吞入腹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沉寂的黑夜,哭喊声、哀叫声、祈求声不绝于耳,曾经的桃花源变得和山下的世界没什么不同,于是,这些年没有听到的悲鸣一次性通通争先恐后地钻进杨婵的耳朵里。
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颤。
初夏的蝉鸣和火海里被吞噬的物体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他们声嘶力竭、永不休止,奏起有关于她的众生的呼唤声。
“姑娘。”
“先生。”
“姐姐。”
“娘娘。”
“圣母娘娘!”
……
而在这些纷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了哪吒的声音。
这声音焦急又慌乱,失了往日分寸,再没了曾经游刃有余、慢条斯理的样子,他喊:“杨婵!”
杨婵猛地回过头,在火海里找到了那座被推到了神像,泪在一瞬间落下,她向前一步,却听到哪吒的呵斥声:“滚出去!”
众生渴求着杨婵的拯救,哪吒却避如蛇蝎。
因为,众生求得是自己的生,而哪吒求得是她的生。
可是杨婵怎么可能就让他一个人呆在烈火中,她大喜过望,知道哪吒神魂没有泯灭,便又看到了希望,她在哪吒的斥骂声中,走到了神像前,即便被烈火啃食,也要将他小心翼翼推起来。
杨婵抬起头,满意地欣赏着哪吒的脸,这眉,这眼,这鼻,这唇,栩栩如生。
正是这世上最美的少年郎。
杨婵为他祈福两年,收受百姓香火两年,他消散的神魂慢慢聚合,被李靖砸碎的神像里露出了他真正的魂,本来再等待一段时间,这神像就能和他的灵魂彻底融合重塑金身。
可是,大火一起,此前种种,功亏一篑。
但幸好,幸好他的魂被养回来了,一切就都可以挽救。
他的魂被温养在神像里,也被禁锢在神像里,无法逃离,当大火烧尽,彻底摧毁神像时,他的神魂就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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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消散开来,幸好杨婵没有放弃,奋不顾身,重新奔入火中。
杨婵在哪吒的骂声中,又哭又笑。
这熊熊的烈火将一切吞噬,坚固的房梁被烧断了从头顶落下,一块块,咚咚咚地砸在地上,看的哪吒心惊肉跳。
杨婵是肉体凡胎,这些年因为过度使用宝莲灯身体又孱弱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受的这掉下来的东西?
可眼下他既不能挥使强大法力,也不能伸出双手,将杨婵紧紧护在怀中。
他只能让她走。
杨婵看着他,笑着说:“你在这里,我就走不了了。”
哪吒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恐惧和怒气,跟她说:“你是肉体凡胎,我不是,杨婵,我已经死了,不要在我身上白费性命。”
“你没死,”杨婵一直很固执,她看着他鲜活的魂,喜笑颜开,“你活着呢。”
哪吒一怔,看着她,说:“杨婵,你是不是疯了?”
杨婵一顿,竟然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她可能,早就疯了。
什么时候开始疯的呢?
是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是玉琮被祭的那一天,是哪吒自刎被逼死的那一天。
还是,她守灯盼着哪吒重生的日日夜夜?
“你出去,”哪吒说,“现在就出去。”
杨婵叹了口气,说:“都说出不去了,烦不烦。”
哪吒瞪了她一眼,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哪吒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又不舍得多瞪,叹了口气,说:“听话,赶紧出去,我多的是机会重来。”
杨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无奈地笑道:“哪吒,我知道你骗我,而且,我也没有机会等你重来了。”
“我要死了。”
哪吒神魂一颤,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杨婵勾唇,身处在大火中,自身难保,却跟他说:“人间大旱三年,死了太多人,人间已沦为烈狱,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会让这天下雨,然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荒谬!”哪吒斥道,“连那降雨的老龙王都不能违逆天道,你竟然还想驯服它?”
“杨婵,你以为你是谁?!”他质问道,“你到底要狂妄到什么地步?!”
杨婵笑道:“我就狂!”
她的眼睛明亮的摄魂夺魄,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哪吒心跳一滞,听到她说:“我要救你,救人间,救苍生,庇护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
“让你,让我,让这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她顿了顿,轻念道,“好好活着。”
说罢,她再不理哪吒了。
她摘出头上的发簪,宝莲灯飘在火中,她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闭上眼,蓝色的阵法从她的脚下开始,迅速在火中延展,与此相应的飘在空中的宝莲灯承接天庭,爆发出温和的粉色光芒。
人间的天地都被这一蓝一红的光覆盖着。
杨婵以性命为祭将她为人的此生最后的法术施出,她闭上眼,将自身以宝莲灯为介与天道相通,默念道:
“宇宙在手,万化于身。”
“五行在心,施行于天。”
“玄龙通雨,及水足民。”
“心地何有,且思雨顺。”
黑夜里,乌云沉沉,电闪雷鸣,火势凶凶,雷声滚滚,震耳欲聋,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杨婵在哪吒焦急的呼唤声中睁开眼,很快的,她的七窍都流出了血,但她面色平静,温润如玉,笑意盈盈,将那变得可怖的面容衬得那般可亲。
她沟通天道,给它下令:[坎水]
地上蓝色的阵法与天上宝莲灯的红光在一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芒,蓝与红交织间,固执而冷漠的天道在这一刻终于有所松动,漆黑的天际边闪过一道裂天的蓝色雷光,而后轰隆隆的雷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
这慈悲的大雨落下滋润了早已干涸的大地,那些龟裂的、僵硬的如死去的一般的大地重逢生机,湿润的化作一团,他们变作泥浆,欢喜地流动着、悦动着。
山下的众生感受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明所以,却欢天喜地,感慨着老天终于饶恕他们的罪过,降下了慈悲的雨,他们从贫病、饥饿、伤痛中艰难地爬起来,直直地跪到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大雨中感念着上天的恩德。
而华山的山民感受着这突然的大雨,明白是山神的旨意,慌张和恐惧在大雨中纷纷散去,他们忘却了所有,像个孩子一般,兴奋地向山上赶去。
他们想如以前那般,感谢慈悲的山神。
慈悲的大雨驱散了恐惧、死亡和绝望,也浇灭了这一场象征着毁灭的火,华山上的大火在疾风骤雨的摧残中逐渐偃旗息鼓,那盛大的火变成了渺小的火苗,吹散在空中的灰烬也变成了雨,哗啦啦地落到地上。
哪吒怔怔地在雨中与杨婵对望。
施行神迹的杨婵终于无法支撑已经积重难返的身体,她径直倒在了地上,大雨冲刷着她的白发,将她雪白的头发和污垢的泥混淆在一起。
这慈悲的神将希望带给了人间,却将自己拽入了无法抽离的绝望之中。
哪吒的灵魂都在震颤,他动弹不得,他既无法将杨婵丢出这场给她带来死亡的雨,也无法伸开双臂,将她保护在暴雨之中。
他只能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支着手,一点点爬起来。
她爬过生与死的界限,爬过恩与怨的隔阂,爬过禁锢与自由的天堑,然后爬到了哪吒面前。
她爬了起来,支起孱弱的身体,跪到了他的面前。
雪白的头发在浸湿后贴在她脸上,将地上的污垢通通沾染在她美丽的脸上,可那双镶嵌在眼眶里的金色眼睛,璀灿如繁星。
这是哪吒在黑暗的世界里找到的最明亮的眼睛。
她的衣衫全数浸湿,外衫紧紧贴着身体,却无半分旖旎,防水的鲛纱在风雨中依旧轻轻飘扬,仿佛一只自由的鸟,在这苦难的人间,依然可以声嘶力竭,竭力高飞。
她抬起头,笑着望着哪吒,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艰难地说:“哪吒,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你对我的恩情,我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偿还。”
她在风雨中将雨和血咽了回去,但那血却从她的七窍中流出,怎么也掩藏不住。
她知道,于是她垂下头,在弥留之际以期这样可以给哪吒留个漂亮的好印象,她低下头,字字泣血,句句入魂,她希望哪吒真如她所希望的那般自由、逍遥。
她说:“你受百姓供奉,听了很多人的愿望,却没有听过我的。”
“……我知道。”
杨婵守灯的日日夜夜他如何能不知道。
杨婵一愣,喃喃道:“你知道?”
哪吒的声音和杨婵的声音一同响起,一个哀恸,一个真切,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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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千年,万年。”
“我要你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千年,万年。”
杨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情,她眼里在落泪,却又忍不住笑。
哪吒挣扎许久,终于可以分割出自己灵魂来靠近杨婵,红色而温暖的光越过冰冷的雨,将沉溺在雨中的杨婵护在怀中,杨婵垂着头,像很久以前那样轻轻抵在他的怀里。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在不远处她听到了山民的呼喊,听到了他们的簇拥,也听到了四象的哭声。
这个小家伙又在装糊涂,和着娘娘,乱叫她娘了。
哎,她没了真正的娘,再没了自己这个假娘该怎么办啊?
“杨婵,你等我,”哪吒的灵魂紧紧抱着她,说,“我会永远陪伴你的。”
“生生世世。”
杨婵的眼泪从已阖上的眼里落下,她没有告诉哪吒,自己可能是没有来生的,她浑身无力,大地将她往下拖拽,哪吒却竭力将她拥入怀中。
哎。
她抓着他抓不到的灵魂,轻声叹道:“你啊。”
这声幽幽叹过,她的魂就彻底从这副残躯中消亡,再无生息。
奔来的山民见到山神显灵,将死去的圣母娘娘紧紧拥入怀中,纷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沉默不言。
大雨中,只有四象在嚎啕大哭。
她从哮天犬的嘴里挣扎着跳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废墟里跑去,她被娇养惯了,不是在杨婵怀里,就是在杨戬怀里,若不然便是在哪吒的神像下,很少走路,于是,就干脆不走路了。
可,没了娘,有些路就得自己走了。
她走了跌倒,跌倒又爬起,就这样狼狈地滚到了杨婵身边,她拉着杨婵的衣服,哭着喊:“娘。”
杨婵不应。
于是她喊:“娘娘。”
杨婵还是不应。
所有人都在沉默,所有人都在难过,只有她因为过于年幼可以将痛苦宣之于口。
哪吒抱着杨婵,将她轻轻放到地上,神魂又一次聚合,他温柔地看着杨婵,看着这场慈悲的雨,无法言喻的憎恨爬满心头,漆黑的眼睛在一瞬间变红。
他在四象的嚎哭中一字一句地立誓:
“李靖,此仇不共戴天,我必要你,”
“用命来偿。”
第73章莲花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久旱逢甘露,人间大喜,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远在东夷行军的帝辛也看到了这场雨,他身形高大健美,骑着马,身着沉重的盔甲,站在军中,便是一座屹立不倒的丰碑。
他神情冷峻,在随侍避雨的催促声中,摘下了沾满血的头盔,倒转过来,用头盔接源源不断的雨水,大雨倾盆,雨重的行军都困难,他们因为这场大雨已经停战三日了。
深深凹陷的头盔接到雨,很快积满,雨和着血,盛出浅色的红。
“大王,”随侍踮着脚,举起高高的伞,被浇得浑身是雨,面目都变得扭曲,他一遍遍地催促道,“雨太大了,您避一避雨吧。”
帝辛不言,他太高了,随侍举起的伞无法为他遮挡风雨,他骑着马,望着远处东夷的山水,若是视线再高远一些,他就能看见辽阔的大海。
他抱着头盔,忽然开口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人的基业是从青州和幽州开始的。”
“商契至商汤八迁,成汤灭夏后,带着族人一路向西迁徙,此后历代帝王历经五迁,定都于殷,是为殷商。”
“商朝六百年,幽州和青州交由东夷诸部落代为管理,如今,他们倒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帝辛冷笑道,“以我之土,反我之国,荒谬至极。”
“大王……”
帝辛偏头,终于肯赏那个侍从一眼,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殷都毗邻东夷,他们跺一跺脚都能吓死朝歌那群废物,长此以往,迫于他们的威胁,我们倒要俯首称臣了。”
“你说,东夷当不当打?”
侍从哪里敢说不当打,他忙不迭地说:“当打、当打。”
“既然当打,为何还要屡次反对?”帝辛猛地抓住侍从的衣领,质问道,“难不成,你也要同那群废物一起要反了我?!”
侍从发着抖,手里的伞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帝辛那双锋锐的鹰眸闪着冷光逼视着他,他生在战场,长在战场,煞气极重,据传为了夺得商王的宝座,六亲不认,他连着杀了好几个弟兄,双手都浸满了血,他带兵在外,与在商宫中囚禁的姜姬里应外合,将商宫杀空,才从年迈的帝乙手中接过了位子。
帝辛力大无穷,轻轻一拽,便将他悬空提起。
“大王……”他被拽的几乎要揣不过气来。
幸好,远方传来的急报拯救了他的性命,一个小战士穿着盔甲,急急跑来,告诉帝辛朝歌的消息。
帝辛扬眉,手一松,将手中的侍从丢到地上。
“说。”
他跪在地上,将头磕了一遍又一遍,迟迟不敢说,在帝辛不耐烦之前,才抬起头,哭道:“大王,王后薨了。”
帝辛一怔,冷峻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宣布道:“谎报军情,斩。”
说罢,那名士兵便被拖了出去。
地上早被这场大雨化成泥浆,士兵被拖行时,划出明显的泥坑。
士兵一边被拖,一边求饶,帝辛置若罔闻,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将盔甲里的雨,全部倾倒出去,然后重新戴到头上。
可他并非是冷静的,因为大雨,王师已经停行了三天,眼下,他却打算下令前进,一举攻入东夷。
这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也是,战火中淬炼出的战士绝对不会做出的决定。
幸好,有人阻止了他。
他撑着一把伞,拿着血书,护住了那位可怜的士兵,从威严的王师中,在大雨下朝帝辛走去。
他穿着一身尊贵的白衣,温和的眉眼像极了逝去的先王,那是上一任商王第一个儿子,也是帝辛的长兄,微子启。
他打着伞,走到帝辛身边拉住了他的马,沉声道:“不必前进了。”
帝辛低头,冷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仇人。
可是,他们明明是相依为命长大的同胞兄弟。
“不要再前进了,撤军吧,”他扬起伞,呼唤已无人敢呼唤的名字,“子受,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帝辛不言,他看着藏在微子胸前被雨浸湿的血衣,明知故问:“那是什么?”
微子一怔,见帝辛面无表情,浑身浸着雨,狼狈不堪,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外面雨大,随我去屋里说罢。”
在外行军哪里有避雨的屋舍,不过是在宣扬君王尊贵的华盖下勉强遮一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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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遮雨华盖下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布,但外面风雨太大,避也避不住。
微子从手下人手里拿过狐裘,像幼时那般,将手里温暖的厚衣服裹到脱下盔甲的帝辛身上,帝辛抱着狐裘,低下头,终于肯喊一句:“王兄。”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远比帝辛嘴里的这句“王兄”音大,微子几乎要听不到这声脆弱的声音。
他在帝辛对面坐下,沉默良久,说道:“天下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诸侯们自身难保已经拿不出多余的粮草来支援这场战争了。”
帝辛闻言,冷哼一声,抬眸,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他问:“这回又是谁派你来当说客?”
“王叔、商容、还是我那位好王后?”
“王兄,”他道,“我这只手早就沾了其余兄弟的血,你以为,你就真的是例外吗?”
微子没有理会帝辛的威胁,他继续道:“殷商尚武,可当初我们可以代夏立国,是因为夏桀无道,商汤高义,得天下民心。”
“子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叹道,“你只是天下共主,不是诸侯们的主人。”
帝辛冷声问:“何为得道?”
微子答道:“顺民,顺天下。”
“荒唐,”帝辛冷笑道,“祭祀出了问题,流言四起,所谓的顺民就是屈从,王室失了威严,你以为所谓的德行可以得民心吗?他们只会以为我们软弱,觉得我们商人不行了,就像父王那样,养出一个东夷,紧接着就养出一个又一个心腹大患!”
微子叹了口气,类似的争论他其实已经在商宫里听过帝辛与姜姬争吵过无数次了。
“子受,你真要不顾天下人的意愿打下去吗?”微子说,“再这样下去就要逼反各位诸侯了。”
“那就杀了他们,反一个我杀一个。”
“镇压谈何容易?”微子不得不提醒他,“太子重伤上山修养,至今也没有消息。”
“子受,小小一个九苗而已,就让你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帝辛看着他,眼里逐渐有了真实的杀意。
微子在这时才掏出了那件血衣,他道:“而今,你唯一的妻子也在你东征的征程中付出了性命。”
帝辛看也未看那件血衣,当它不存在似的。
微子早知有今日,他将血衣展开,一边展开一边说:“你将姜后锁在鹿台,她不堪受辱,自焚而亡,她留下了一封信,想跟你说一些你从来不肯听的东西。”
帝辛紧抿着唇,脸色苍白,还是不说话。
“她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成汤建朝大商迄今已有六百年,然,时局谲诡多变,吉凶难测,先祖商汤立国于亳,此后三百年,黄河水患难断,王室内乱不休,经九世之乱,数次迁都,大商中衰,先祖盘庚迁殷,斩断前尘,重新开始,后先祖武丁,唯才是举,得忠良之佐,殷商中兴而。
妾知殷商如今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王上夙兴夜寐,寝食难安,可王上既非武丁先王,妾亦非妇好将军,无以以武力镇国,而天灾已至,天道弃商,历代先王曾与人斗,尚能转危为安,眼下,王上要与天道相抗,又该怎么办呢?
臣妾不是要王上屈服,也不是让您放弃,只是殷商大势已去,您要做什么都是重重困难,如今,我们只能顺应大势,掩藏力量,以待时机。
因而,臣妾谏言有四:一为,以内为先,整治王庭,剪除内乱,使庞大的王室团结一致;二为,安抚诸侯,大商立国数百年,诸侯们立朝也有数百年,树大根深,不可不忌惮,您不能真用他们也不能不用他们,只有他们聚成一团拱卫王庭,殷商才可不败;三为,立足人道,天道已弃商,若要度过危机,我们务必牢牢把握民心,民心所向,才是天道所向,莫要再频繁征伐,与民生息才是长久之道。
四为……”
微子顿了顿,看向帝辛惨白的脸,叹道:“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大雨倾盆,外间风雨不绝,帝辛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冷了。
他裹在狐裘中,捂住嘴,弯下高大的身躯,咳了又咳,这几年的争吵和隔阂早将他们之间的温情耗尽,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只有被背叛的恨意。
他不恨自小把他扔在战场上的帝乙,不恨为争夺王位手足相残的弟兄,甚至不恨那些不忠不臣的乱臣贼子。
他只恨给予他真心又坚定站在他身边,与他在风雨中生死相依,却在最后背叛他的姜姬。
他咳嗽不停,嗓子越来越痒,他捂住嘴,腥甜的血却涌了出来。
微子脸色大变,挥手要叫大夫,帝辛却拉住他的手,笑问:“你瞧瞧,满朝文武哪一位有我这王后刚烈?”
他啐出血来,粗鲁地擦去脸上的血,眼中杀意森森,嘴上却带着笑意,他喃喃道:“竟然死谏。”
“竟然,死谏。”
“子受,你别太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帝辛动手撕了手里的血衣,狠声说,“后宫之人不得自戕,她是在藐视王庭!!哪一位帝王会为了一个不忠不臣的臣子难过?”
“王兄,你以为她循循善诱是在进谏吗?她是在咒我大商!”
“什么天道弃商,什么大势已去,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猛地一下掀开布帘,望着大雨,他怔怔地望着雨,张了张嘴,喃喃自语:“大雨明明已经落下,是她不肯等。”
说罢,他伸出手去接这猛烈的雨珠,却从高高的马车上滚了下去,在微子和侍从们焦急的呼唤中坠入冰冷的大雨中。
*
哪吒聚合的神魂陷入某种混沌的恶念中。
亿万万的生灵化作无数团黑烟在看不见边际的战场上厮杀,箭矢破空声、金鸣声、击鼓声,众声齐鸣,震耳欲聋。
恨意、杀意交织成一团,哀鸣、嘶吼齐奏。
身处在其中,犹如置身于某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之中。
意识忍不住四处周巡,却一无所得。
黑色、白色、黑色、白色。
阴阳相交却一无所得。
而在迷茫中,回荡在战场上相似的恨意与哪吒心中升腾的憎恨实现了共鸣,他借着力,在灵魂被啃噬的剧烈的疼痛中,带着恶念从混沌的世界里挣脱。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倾盆而落的雨。
冰冷而猛烈的雨砸在他脸上,“砰砰砰”地响,他像是被砸醒了一般,眼睛猛地一下睁大,然后看到了太乙。
太乙再没拿他总是不离身的拂尘,他双手粘着莲花瓣,浸着水,看到哪吒醒来,才慢慢站起来。
“哪吒。”他轻唤。
哪吒别过眼,瞧见了难得化作人形的金霞,他还是那副傻瓜样,歪着头,瞪大眼睛,手里拿着莲藕,迟钝地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的又在说乱七八糟的鸟语。
鬼才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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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然后从巨大的莲花花蕊中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乾元山的莲花池中。
太乙叹了口气,道:“杨婵用了两年聚合了你的魂,本再等一段日子就可以重塑金身的,如今,李靖砸了你的神像,我只能趁你神魂消散前将你的魂魄寄居在莲藕中了。”
“哪吒,”太乙遗憾地说,“你以后再不能是人身了。”
哪吒没什么表情,他坐在莲花上,支起一只腿,伸出手,摊开,对太乙说:“我的灵器呢?”
太乙一顿,师徒多年,哪吒又几乎是他养大的,他的意思,太乙怎么会不明白?
“你剔肉还母,剔骨还父,父母因缘已断,可那李靖偏要纠缠,推倒你的神像,还间接害死了杨婵。”
杀身之仇,还有,杨婵。
杨婵背着哪吒,不顾仙凡之界,伤痕累累爬上三万三的石阶,跪在地上垦求他复活哪吒的样子,让他至今难忘。
他做神仙太久了,远离红尘,再难见到这种至情至性之人。
太乙闭上眼,叹道,“真是孽债。”
“孽也好,债也罢,该他还的,该我讨的,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哪吒冷声道,“我不好过,就一定不会让别人好过。”
太乙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连叹三个“罢”,最终将杨婵交付到他手中的乾坤袋重新交还到哪吒手里。
哪吒接过乾坤袋,没有废话,从莲花宝座上跳下来,踩在池上。大雨倾盆,雨珠坠到池面上,波澜不定,雨幕朦胧,遮蔽了天光,也遮盖了山川景色,哪吒身处在雾雨中,环顾四周,再也寻不到那一盏循着自己而来的明光。
他抬头,望着这场雨,黏腻的雨融在他浓密的发间。
他刚刚复生,乌发似云披散在肩上,如血一般暗红的长衫拖拽在池面上,浸着雨,紧贴着他的身体,将他挺拔如松的少年身姿显露。
他的背太直,然而,过刚易折,这样锋芒毕露的少年在这谎言与阴谋交织的世间是难以活下去的,他的生命恰如夏日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而璀璨。
生前消失过的红色咒印没有出现,而显露在曾经漆黑的双眸中。
那一双与头发一样浓黑的眼睛此时变成血红色。
混天绫从乾坤袋里钻出来,穿梭着温顺地绕成了他背后的披帛,乾坤圈也跟着出来,它没有混天绫“懂事”,见主人苏醒,兴奋地飘来飘去,而池中漂浮在水面的微小的莲花飞起来,在他周身环绕。
这粉红色的莲花让他想起杨婵。
哪吒将无神的目光投向这些亲近自己的莲花,他伸出手轻轻一触,飞在空中的莲花便化作了一根细细的红绳,哪吒捏着手里的红绳,桀骜的眉眼低垂,在吵闹的雨中,一言不发。
大雨落下,哗啦啦地响。
这雨已下了三日,太乙池中枯萎了三年的莲花也是在这三天内如昙花一般,一刹那绽放开来的,神奇的像是在呼应某个人的死一般。
良久过后,哪吒问:“杨婵在哪?”
太乙带着他去见了杨婵。
杨婵死后再不怕上山了,她安详地躺在金光洞中,眉眼带笑,似乎已经心满意足。
她倒很满足,身边的小家伙们不觉得,四象趴在她的身上,哭得嗓子已经哑了,就可怜巴巴地缩在她冰冷的怀抱里,哮天犬趴在地上,低低的哀鸣。
哪吒走上前时,四象像只警惕的小动物,立即抬起头,在看到哪吒时,又瘪着嘴,哭干了眼睛里似乎还有余力再发挥发挥。
她伸出双手,又要人抱。
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知道娘娘变冷了,再也不理她了。
哪吒抱起了她,她的手很不老实,扯了扯哪吒的头发,然后往里倒腾,发现了哪吒耳边多出来的金色的耳圈。
小孩子感情丰沛又凉薄,看到熟悉又依赖的人,又可以开心起来了。
她扯着哪吒的耳圈,咿咿呀呀,又拍起手来。
哪吒垂眸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四象蛊是人。
他将四象放到床上,在她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将她和杨婵一同搂在怀里。
四象陷入温暖的怀抱里,喜笑颜开。
杨婵的头倚在哪吒的肩窝里,两个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白与黑,阴与阳,清与浊。
分外缠绵。
有些萌生的感情即便另一方刻意不说,还是会像那一池莲花一般忽然盛放。
哪吒紧紧地抱着她们,像是往常那般,轻描淡写,他说:“我去杀个人,等会儿回来找你。”
说罢,他轻轻放下了杨婵和四象,起身,转头,走向了大雨中。
四象陡然失去温暖的怀抱,错愕不已,爬起来,沿着石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跟着哪吒走,但哪吒比她快多了,她跟不上,又不知道该喊什么,走得急了,竟然掉下了床,然后被太乙抱起来。
她窝在太乙怀里,向哪吒艰难地伸出稚嫩的手,“啊”了一声,终于从“娘娘”和“舅舅”里找到第三个词,她喊:“神仙!”
“哪吒,”杨婵曾跪在神像前,笑着对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哪吒脚步一顿,从雨中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沉默良久,冷漠地回:
“你叫错人了。”
第74章兄弟
帝辛麾下王师撤军回朝歌的消息传来时,李靖手下的将士欢喜不已,他们在雨中扔掉了武器,大声呼喊着:“上天保佑,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李靖作为主将骑在马上并没觉得有多值得欢喜。
他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及时雨,喃喃着:“上天,保佑。”
这样神奇的雨上一次落下还是在陈塘关哪吒大闹龙宫后,那一次他便觉得异常,而在下华山之后,他几乎可以笃定这一场大雨不是偶然,定然与哪吒有关。
大雨淅淅沥沥,李靖背过身,站在雨中,望着这朦胧的雨,觉得某些纠缠了数年的因果可能要迎来真正斩断的一天。
这种预感让他在回程路上遇到冒雨赶来的哪吒时表现得非常镇定。
哪吒将那条从莲花化作的红绳绑在发间,梳起了高马尾,露出一张俊美又冷冽的面孔。
剑眉、凤眼、薄唇,还有那张已经褪去稚嫩的越发锋锐的少年的脸。
他一手挂着乾坤圈,一手拿着火尖枪,漫步从奔驰的战马里走来,手中的长枪一甩,精准地挂上了李靖的马,李靖反应迅速地拿着缰绳,紧急拉着绳,刺耳的马鸣过后,那马在雨中高高立起,然后因为重力,径直摔倒在地上。
“李大人!!”战士们纷纷呼唤他。
李靖没有留念,在马将要摔下时,他直接送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从马上滚下来,然后拿着长剑抵住了哪吒刺上来的长枪。
叮的一声,尖锐的金器相撞之时,星光四溅,将坠下来的雨珠都通通排开,哪吒上前,逼得极尽,他紧盯着李靖,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要直直追击李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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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蔑视与汹涌的杀意诡异地包裹一起,蕴在这双无神无光的红瞳中。
李靖被这非人的目光一瞪,下意识往后一退,那尖锐的长枪便向上一滑,划破了他额前的皮肤,很快的,血流如注。
身后的呼唤声更大。
李靖咬着牙,吼道:“别管我,都回家!!”
战士们好不容易能够回家了,本兴高采烈,突然遇到攻击,见是那被他们砸过神像的哪吒心有惴惴,本来是不敢上前的,但是被李靖身先士卒的一喊倒激出了毫无用处的气概。
他们骑着马,拿着武器朝哪吒冲来,哪吒收回火尖枪,往后一翻身,红色的眼睛朝周身一晃,将乾坤圈精准地扔出去,打了一排又一排前来送死的人。
马和人的哀鸣声接一连三的响起。
李靖见状,怒道:“你这孽障,既然记恨于我,又何必伤害无辜之人?”
哪吒在他们通通倒地后,翻身立在倾倒的战马中,他收回手中的乾坤圈,抬眸,看向李靖,淡道:“李大人,你倒是通情达理得很啊。”
“可是,你既然对那群满脑肥肠的官员可以通情达理,对这群火烧华山的贼人可以通情达理,为什么不能对我通情达理呢?”
李靖一愣,然后冷笑道:“你从小到大闯祸不断,伤人无数,你这天生的混世魔王长到现在已经是我作父亲的失职了,你让我还怎么通情达理?”
哪吒点了点头,问:“子不教父之过,既然如此,我闯了那么多祸,你怎么还没有以死谢罪呢?”他不等李靖回应,又道:“陈塘关时,父母恩情我想我已经偿尽了,你为何还要不依不饶烧我庙宇,毁我神像,让我复生不成?”
李靖冷道:“我不会让你这孽障招摇撞骗,再出来祸害人间。”
“祸害?”哪吒点了点头,说,“我是祸害了人间。”
哪吒手里人命无数,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可是……
杨婵呢?
她有什么错,要得到如此不公的结局?
大雨落下,万物复苏,就连他李靖都因为这场大雨得以带着战士回乡,可所有人里,单单只有杨婵死了。
只有她死了。
“李靖,你为了湮灭我的生机火烧华山逼得杨婵落下了这场雨。”
“你们殷商风调雨顺,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哪吒抬手,接着雨,良久,轻声说:“然后,她死了。”
他看向李靖,慢条斯理地说:“这场因果,我来找你讨要……”
“李靖,我要你的命。”
李靖早知有今日,倒不意外,他也不多废话,持剑上来,锋锐的剑越过雨珠朝哪吒冲来,哪吒一手将火尖枪背后身后,一手捏决,混天绫便从身后蛇一般缠绕着蒙住了猛然冲来的剑,多余的红绫从哪吒那边飞到李靖那边,然后呼的一扯,竟将长剑扯向远处。
李靖死死拿着剑不放,另一只手幻化中捆仙索,仙索变成长鞭朝哪吒打过去,哪吒见状拿火尖枪去缠,几个绕圈的动作,就将捆仙索绑住大半。
这捆仙索是度厄真人所赠,也是不可多得的神物,它缠在哪吒的火尖枪上,噼里啪啦地响,与枪柄摩擦间发出了刺眼的白光,火尖枪被它纠缠着,发出轻轻的争鸣。
哪吒微微蹙眉,拿住火尖枪,向下猛地一挥,试图用枪头隔断捆仙索,但毫无作用。
见哪吒暂时被捆仙索困住,李靖丢了手里被混天绫紧紧缠绕试图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收了捆仙索,施行土遁离开了现场。
捆仙索一收,哪吒用力拔过来的火尖枪回到手中,他往后一个踉跄,回过头,见李靖已经离开了现场。
哪吒见状,当即踩着风火轮飞入空中,那风火轮速度极快,如飞云掣电一般,往前追赶。
土遁本是五行平常的法术,况且李靖做官日久,久未施法,能力实在有限,没过一会儿就又追上了。
李靖见哪吒杀神一般穷追不舍,心道,还真要叫这孽障刺死在枪下了。
很多年前,哪吒被芸娘压在地上朝他磕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哪吒生下来的时候本是个天生的笑模样,即便李靖的刀剑落到头上,也能笑嘻嘻地抱着芸娘喊娘,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渐渐不笑了变成了一张冷脸,连跪在地上恳求他不要将自己遗弃的模样也是冷的。
不,不能这么说,恳求他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芸娘。
哪吒从来就没有过。
他愿意低下头,也只是因为芸娘。
李靖看着他那副养不熟的冷模样就觉得心寒,他那时候就隐隐觉得哪吒这么个目无君父的混账迟早有一天会将刀剑指向他。
原来,便是这一天了。
哪吒找到了他在山谷中仓皇奔逃的背影,将乾坤圈砸了过去。
李靖闭上了眼,不想,那震得龙宫地动山摇的乾坤圈竟然没有砸下来。
他迟疑地睁开眼,看到了赶来的人。
“木吒?”他唤。
木吒一顿,转过身,朝他拱手作礼,喊:“父亲,正是孩儿。”
哪吒收回了乾坤圈,从天上落下来,从上到下打量了木吒一遍,然后看到了传自白鹤洞普贤真人的太极符印。
这倒是下够本了。
木吒转过身,将李靖护在身后,看向哪吒,温怒道:“师父算到父亲有一劫,让我前来相助,不想,这一劫竟然是你!”
“哪吒,弑父可是忤逆人伦的大罪!父亲做了什么让你要犯此大罪?!”
哪吒懒得解释,他挥了挥手,让他滚。
木吒怎么可能就这样滚开,他斥骂道:“父亲对你有生养之恩,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你也不该对父动手!”
哪吒听得皱眉,道:“我今日只要李靖的命,你到底滚不滚?”
木吒当然不滚,兄弟俩最终还是打了起来,太极符印滞在空中法术、灵器便不管用了。
哪吒拿着长枪径直走来,木吒持剑去挡,数十个回合下去,哪吒力大无穷,木吒反倒落了下风,正是紧急时候,金吒又从天而降。
下饺子似的,又落到哪吒面前。
金吒穿着道袍,头戴金色头冠,外着着金色轻甲,手持长戟,戟上有赤蛇和黄铃蛇缠绕,他一手将即将被打的木吒扔到一边,拿着长戟挡住了哪吒。
他的力气很大,两人相杀,竟然没有谁占了便宜。
哪吒“啧”了一声,相当不耐烦了,他又一次拿出乾坤圈,金吒见状却一手捏住了他手里的乾坤圈。
乾坤圈可是金光洞的镇洞之宝,轻易碰不得,木吒大惊,连滚带爬地往金吒那边去,大喊:“哥!”
金吒厉声喝道:“别动!”
捏住乾坤圈的手很快变形,手骨被乾坤圈的神光侵袭,海波浪一般在手背上舞动,金吒面不改色,反而将乾坤圈握的更紧了。
哪吒皱着眉,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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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吒,问:“这闲事你们是非要管吗?”
金吒一直是个笑脸,这会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了,他端起兄长架子训诫道:“哪吒,这不是闲事。”
哪吒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问他:“这不是闲事是什么?陈塘关大劫你们当是闲事置之度外,李靖砸了我的庙害死杨婵你们仍然当是闲事,如今,我要杀李靖,怎么就不能是闲事了?!”
木吒前面听得羞愧,但听到杨婵时,愣了一下,下意识将杨婵排除在外,他自言自语:“杨婵的事难道不是闲事?”
金吒喝道:“住嘴!”
木吒被这吼吓得一抖,抬头,却见哪吒彻底冷下来脸来。
金吒心里想,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弟弟。
哪吒对他们本无杀意,此话一出,杀意顿生,大火陡然从大雨中升起,可是冰冷的雨总想要浇灭哪吒降下的大火,可是大火燃不尽,只能呲呲呲的响。
木吒此前为了护住李靖,不觉得怕,这会儿有金吒护着,倒觉得怕了。
他低声喊:“哥。”
金吒头疼不已,手上滚烫的乾坤圈再拿不住,可他怕哪吒拿着乾坤圈施法一头砸死乱说话的木吒,只能继续死死抓着,然后一边试图安抚已经动怒的哪吒,轻声道:“此前事是我们的不是,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哪吒,弑父是大罪,忤逆人伦,你若还想在这世上立足便不要轻易犯下。”
“我立足?”哪吒冷哼一声,反问道,“那杨婵呢?”
金吒一顿,明了根结所在,然而杨婵已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他叹了口气,只能凉薄地安慰道:“她已经死了,而你此后逍遥自在,仙途坦荡,不要拿前尘的事堵死你之后的路。”
“哪吒,父亲再不好,也是你我的父亲,谁都可以杀他,独独我们不行,”他顿了顿,又道,“再有,父亲命中注定修炼成仙,他如今修炼未成,你若轻易杀了他,便算是搅乱轮回,忤逆天道了。”
“哪吒,”金吒看着他认真地说,“你如今的灵魂是杨婵辛苦两年才聚成的,父亲一把火烧了所有,让你复生为人不成,你难道还要忤逆人伦,违逆天道,叫它降下罪来,把你的神魂也打碎,让杨婵为你付出的所有都功亏一篑吗?”
哪吒沉着脸听了全部,沉默片刻,说:“我不在乎。”
金吒一怔,又听哪吒说:“神魂、修为、自由,我都可以不要。”
“杨婵已死,我只要李靖的命。”
说罢,他一甩手,将金吒甩开,乾坤圈飞到空中,又猛地砸下来,太极符印发出白色的光试图去消解灵器的力量,两件稀世的法宝斗法,靠的最终是主人的力量。
哪吒再不留情,他竖起一手,轻念咒语,黑色的业火当即从乾坤圈上冒出来,这黑色的火不惧雨的攻击,反倒越烧越胜,太极符印在火的灼烧中声势逐渐变弱,终于白光被黑色的业火打败,消失的无影无踪。
紧接着,那乾坤圈飞驰而来,一下子砸烂了太极符印上的太极符。
木吒跪倒在地,身心重挫,呕出一滩血来。
但那乾坤圈依旧不依不饶朝他们攻来,金吒见状,紧急之下,抱着木吒向外一滚,灵蛇如雨后春笋,陡然间拔地冲天冒出,尖锐的毒牙咬住了乾坤圈,它听从主人的命令死死咬住乾坤圈,直到周身被业火灼烧了个干净。
木吒紧紧藏在金吒之后,却见金吒失神地望着无人的空地,叹了一声:
“因果难断,遗祸无穷。”
第75章弑亲
哪吒杀李靖困难重重,临到再一次抓住他的时候又碰见了文殊广法天尊。
阐教弟子虽然不比万仙来朝的截教,但也是弟子众多,诸位弟子和师父都各居一山各过各的,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成心跟他作对似的,往常几百年也见不到一回的弟子们出来了,现在,连阐教十二金仙这样的大人物也都出来了。
哪吒战到此时,已是伤痕累累,幸好他如今是藕身,再重的伤也只是一道划痕,一点血也流不出来,看起来倒很寻常。
他拿着枪,抵在山坡上,站直后,看向广法天尊,问:“你也是来阻我杀李靖的么?”
广法天尊穿着水合袍,紧束丝绦,手持拂尘,笑眯眯地看着他,慈祥的样子,和太乙是一般模样。
但他们俩终究是不同的。
哪吒见状,勉强收了那一身的煞气,拱手行礼,道:“这是我和李靖的事,恳请师叔不要插手。”
广法天尊说:“若我要插手呢?”
哪吒看着他,广法天尊还是那副笑模样,不愧是金吒的师父,都是一模一样的笑脸。
哪吒放下手,淡道:“师叔您要不把李靖交出来,要不然师侄我只有擅闯您的洞府将李靖揪出来了。”
广法天尊闻言,长长的“嚯”了一声,说:“不愧是太乙亲手养出来的宝贝疙瘩,很是嚣张啊。”
说着,他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哪吒一边,“啧啧”几声,叹道:“溺爱徒弟看来真不行。”
哪吒一愣,抓紧长枪,道:“这不关我师父的事。”
“不关他的事?”广法天尊笑着说,“小家伙,弑父此事若不是你师父默许,你怎么会拿着金光洞的宝贝到我这里招摇呢?”
“是吧,”他望向远方赶来的太乙,“师弟?”
哪吒转过头,惊道:“师父!”
太乙没有理他,径直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广法天尊的目光。
广法天尊朝他招招手,笑着说:“好久不见啊师弟,舍得从乾元山下来看看师兄我啦?”
“我以为你一辈子都要蹲在那里了呢。”
太乙咳了咳,掩饰道:“我前两年还是出了门的。”
“哦,我知道,杀了个截教的石矶,犯了桩杀孽。”
太乙咳得更凶。
广法天尊歪了歪头,问:“咳什么呀师弟?”
说罢,他也学着太乙咳起来,然后在太乙面露尴尬之色时,说:“你家的徒弟我不好代你管教,你看着办吧。”
太乙转过头,和哪吒大眼瞪小眼,他挥挥手,让他走,哪吒一愣,皱起眉头,道:“可是李靖……”
太乙挥挥手,说:“我还有事要与你师叔商议,你回去看守洞府吧。”
哪吒不解,但看着广法天尊事不关己的模样又恍然大悟。
这广法天尊只要太乙过来,就不会管哪吒的事,他往外一走,果然又一次见到了李靖的背影,他不动声色地告退,两位金仙则往洞府里走去。
广法天尊请太乙坐在棋盘上,然后,手执白棋坐在另一边,他手里转着棋,首先落子,说:“你的杀劫已经到了。”
太乙一顿,落下黑子,回:“我知道。”广法天尊又说:“当然,你的杀劫到了,我们其余师兄弟的杀劫也该到了。”
“我们超凡脱俗日久,掠夺世间灵气,以求长生,偏偏心性不够无法证道,与天地的因果缠绕过深,到时候必会有天雷落下,叫我们身死混淆,偿还这些年该偿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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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气。”
“师父之所以接过天庭的封神之责,也有让我们渡劫的意思,你可晓得?”
太乙拿着黑子,淡道:“我晓得。”
广法天尊笑着看他一眼,说:“你晓得?你若真的明白,这千年来就不会跟老君走的那么近了。”
太乙攥紧黑子,抬眸,问:“师兄是什么意思?”
广法天尊收了收衣袖,也不故作神秘,答:“阐截本源自同教,若我们能够借此次封神成功渡劫,化作大罗金仙,也是两教共同的风光。”
“当然,这是一层,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我说,你也晓得,”广法天尊笑着说,“不然,你也不会第一个动手,杀了那倒霉的石矶了。”
“可是,老君本人是相当反对封神一战的,阐截两教明争暗斗数万年,他一直都是不插手,可这一次他插手了,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太乙不言。
广法天尊自问自答:“因为我们这一次阐截之战再不是小打小闹了,到时候恐怕祸及三界,到时候怕是要重演涿鹿之战。”
太乙道:“这些我当然知道,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师弟别着急,把棋好好下一下,”广法天尊手持棋子,催促着太乙落子,然后慢悠悠地说,“你这些年跟老君走得太近,师父不知道你现在的态度,想要试一试你的分寸。”
太乙抓着棋子,道:“我若没有分寸,石矶的杀孽我便不会犯下。”
广法天尊笑了笑:“师弟觉得我这一遭问,让你委屈了?”
太乙沉默。
广法天尊说:“师弟好命,得师父点化,又有老君护偏爱,两头讨好,可是大战在即,还是早做打算来的好哇。”
“就如这哪吒,他杀李靖往大了说那叫忤逆人伦,违逆天道,可往小了说,那是他们李家自己的家事,哪吒身为阐教中人,我们阐教子弟到底是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还是要关起门来自己处理……”广法天尊看着棋盘,笑着说,“那可都在师弟的一念之间呀。”
太乙猛地一下放下棋子,温怒道:“我已动了杀孽,师父还要怀疑我吗?”
“太乙,”广法天尊落子,淡道,“你又失了分寸。”
“你在怨师父吗?”他质问道,“你我能成仙全赖师父提携,如今这封神大业,也是师父为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可以成功渡劫才要冒着纠缠因果的风险,代教主接过。”
“你我若有本事靠自己证道,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来这一遭?”
太乙冷道:“可师父如今的意思是让我全心投入封神吗?他是拿着哪吒威胁我,让我做师叔的绊脚石。”
“那老君能助你渡劫吗?不能,”广法天尊自问自答,“那老君能助你保下你家的宝贝疙瘩吗?还是不能。”
“师弟,老君和天尊,你选一个吧。”
太乙还在纠结。
广法天尊转着手里的棋子,又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确实不太愿意再给自己缠上没必要的因果,哪吒弑父一事,你现个面,大家都会给你这个面子,但大师兄可不一定。”
“我们这十二个人能力有限,可大师兄却有能力渡过那杀劫,嗯,你瞧瞧,”他笑叹道,“他一天天吹胡子瞪眼的,代行天道,很有活力的。”
太乙手猛地砸到棋篓里,他说:“哪吒不能杀。”
广法天尊问:“为什么呢?”
“他的魂魄本就不是普通生灵的魂,”太乙一字一句地说,“他的魂是涿鹿古战场亿万恶鬼聚合的魂。”
广法天尊一顿,脸上笑意变淡了点。
“他若能重新投胎做人尚好,若让他神魂俱灭,前世灵珠子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恶鬼必将弥散在整个人间,到时候,不但会酿成人间的大难,也必将大损阐教的功德。”
“谁杀了他,亏损了功德,”太乙冷道,“谁就别想渡劫成功。”
“灵珠子怎么能转世投胎成人?!”广法天尊笑意彻底散去,怒道,“太乙,你是成心给我们阐教找麻烦吗?!”
“还是你早料到阐截一战,拿这灵珠子,来威胁我们以求自保?!”
“自保?师兄,你想多了。杀劫一来,我们通通都得死,”太乙道,“灵珠子当年是我送进去的,我作为他的师父,只是想让他有来生。”
“你糊涂!亿万恶鬼啃噬之下,那灵珠子的真魂还剩下多少?!你以为现在的哪吒还是当年的灵珠子吗?”
“转世之后本就是另一个人,我清楚。”
“你清楚什么?!你因为愧疚,只想让这早就结束的因果得以再来!”
广法天尊说的没错,灵珠子和哪吒根本就是两个人。
灵珠子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来的一块小小的石头,后来这石头落到昆仑山上,昆仑山作为至高的仙山,灵气逼人,长年累月之下,灵珠子有了灵性,修炼成人。
涿鹿一战,原始的战场形成一块浊气磅礴的巨型洼地,里头埋着亿万无法渡化的怨鬼,他们煞气过重,阴气森森,当年炎帝拿着宝莲灯都无法渡化,只能上请天庭解决。
帝俊找到了这块刚刚成人的灵珠子。
女娲补天的石头能补天上的缺漏,自然能补地上的,这件事上唯一可惜的是,灵珠子生了灵智,化成了人。
没有谁能忍心让一个个刚刚成人的孩子去填补地上的缺漏,这事就一直搁浅,灵珠子之后留在昆仑山,遇上了天尊,他无人教化,便恳求天尊收他为徒,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没有人会收一个注定去死的人为徒弟。
天尊虽然收留了他,但还是不肯教他法术,就让他在昆仑山玉虚宫里打杂,这灵珠子天资奇高,即便没有人教他依然造化惊人。
可他没有想到他努力为之的造化为自己的死加大了砝码。
涿鹿古战场铸就的天坑不是死物,它是活着的,所以,它会像灵珠子一样慢慢长大,然后为祸苍生。
炎帝已死,宝莲灯暂无人能用,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怪物越长越大,也越坠越深,迟早有一天会将人间和阴间的大路彻底打通,到时候下沉的浊气飘到人间,繁华的人间也会像阴间一样化成一片虚无。
无用的怜悯心在这时已显得单薄,何况那时灵珠子已经长大成人,修炼成仙了。
天尊受命于天,派人将灵珠子压往涿鹿,那个押送的人便是太乙。
太乙生性散漫,押送人的事他当然做不来,一路是哄着祖宗去的,灵珠子天资聪颖哪里不知道这慢悠悠、笑眯眯的仙人是送自己去死的,他一路作天作地,给太乙闯了一箩筐的祸事。
太乙都好脾气地给他收拾了,不止如此,他还教了灵珠子那些年摸不到的阐教仙术。
灵珠子在玉虚宫偷师一百多年了,可能也没有在太乙手里几个月学的多。
太乙不止教他法术,还带他去了繁华的人间,于是这祖宗把祸闯到人间去了,太乙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任劳任怨。
灵珠子穿着人间少年的红衣,打量着太乙挂到他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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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乾坤圈,问:“我只是玉虚宫的杂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太乙揉了揉灵珠子的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问题的答案灵珠子知道,太乙对他很好,是因为愧疚。
漫长的旅途最终还是抵达了终点。
灵珠子低头俯瞰古战场见下面黑气弥漫,深不见底,鬼气森森,害怕地不敢下去了。
凡人百年一生,仙人却要过千万年,灵珠子只有一百多岁,从仙人的角度来讲,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他抓着太乙的衣袖,转过头,问:“为什么非得是我?”
太乙没有说为什么,凭什么,他弯下腰,将这个热情、烂漫、又闯祸不断的小少年搂到怀里,声音低哑,也在问:“是啊,为什么呢?”
灵珠子感受到肩上滚烫的温度,发现太乙因为他哭了,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太乙的泪水,他好奇地问:“仙人,你是在为我的命运而哭吗?”
太乙揉了揉他的头。
灵珠子喜笑颜开,他无父无母,无人教养,寄人篱下,孤身百年,没有人对他好过,更没有人对他真心,他至纯至性,抓着太乙的衣袖,饱含着孺慕之情对太乙说:“仙人,他们说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填补人间的窟窿,可是,你让我明白,我诞生是为了保护像你一样好的人。”
“这命,我认了。”
“但是我有一愿,”他期待地看着太乙,说,“如果我有来生,可以让你做我的师父吗?”
太乙说:“这一路我教你许多,已经是你师父了。”
灵珠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喃喃道:“原来,我早就有师父了。”
他看向太乙,眼中的害怕全数散去,他将挂在脖子上的乾坤圈交还到太乙手中,然后学着玉虚宫那些仙人一般行礼。
他没有学过礼,行的很是别扭,却情真意切,他看着太乙,又跪下来,朝他磕了头,他磕的很实,抬起头时额头那块通红,他带着笑意,望着太乙,朗声道:
“前路艰难,征途慢慢,不知归期,弟子不孝,不能侍奉身前,万望师父珍重。”
说罢,他摘下了脖子上的乾坤圈,轻轻地放到地上,起身,转头,毫不犹豫地跳入了万丈深渊中。
黑气弥漫的涿鹿在一瞬间爆发出绚丽的彩光,连接天地,然而,只是昙花一现,下一秒便彻底消失,千年过后,这颗填补人间窟窿的灵石在吸收了无法渡化的恶鬼之后化作了一块普通的巨石。
至此,世上便再无灵珠子的痕迹。
然而,太乙却将这块石头上好不容易聚合的混乱的魂魄聚在一起,耗尽修为,掩人耳目,将他捏作人形,混在阴间里,和着人间那些生灵一起投入轮回,有了为人的来生。
“前世,我是他的师父,是我指点的他,是我送他进了涿鹿,后来也是我送他进入的轮回,今生,他投生李家,被李靖遗弃,也是我亲手带大的,”太乙看向广法天尊,掷地有声地说,“若说是父,我才是他的父。”
“哪吒自刎,恩情偿尽,可李靖不依不饶,将因果再续,那么哪吒有仇报仇,何罪之有?”
“师兄,封神大业,我必尽心尽力,可是我绝不会当师叔的绊脚石,至于哪吒,他身负涿鹿恶魂,师父高义,一定会为了苍生做出公正的裁决。”
师兄弟在这方博弈,他们口中讨论的哪吒则追着李靖赶到了另一方的天地,大雨落下,李靖马不停蹄地奔波一日,已经累得不行,恨不得原地站住,可是哪吒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不敢停下。
虽然广法天尊言而无信,任他被哪吒追踪,但久不出山的阐教中人陆续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定然会被阐教保护,保护他的人接连不断,只要他一直跑,跑到哪吒力竭,或者被这些阐教人士“清理门户”,他就算是跑过此劫了。
他又跑过了一座山,在一处山岗上,遇上了倚靠在巨石的奇人。
此人慈眉善目,耳垂奇长,容貌清奇,形容精怪,一看就非常人。
李靖一路上遇到太多阐教人士了,他上前行礼,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仙家?”
那人狭长的长目微微一挑,看向李靖,反问:“你就是陈塘关的李总兵?”
“正是。”
“哦。”他站了起来,招了招手,让李靖走到后面去,说,“你站到我身后去,我来护住你。”
李靖赶到他身后去后,哪吒也再一次追了上来。
哪吒彻底没了耐心,就算对待阐教的长辈也失了礼数,懒得再寒暄,长枪指着他:“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燃灯抄着手,上下打量了哪吒一眼,说:“阐教重礼,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弑父的孽障。”
这话哪吒今天听得已经耳朵起茧子了,他紧盯着他身后狼狈的李靖,甩出手中的乾坤圈,那乾坤圈绕过燃灯直直飞向他身后的李靖去。
李靖一惊,下意识用手挡头,却忽然腾空而起,飞到天际边。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踩上巨大的大鹏鸟,在云端展翅高飞。
燃灯站在前头,双手捻着佛珠,低声念咒,天上厚厚的云层就忽然散开,方圆百里内的云层散去,拨云见日,雨过天晴,刺眼的阳光从破开的云层里洒下,巨大的大鹏鸟遮蔽了大半晴朗的阳光,燃灯背着日光,脸上投射着阴影,神情肃穆。
哪吒抬手眯起眼睛,遮住忽然射进眼中的光芒,而后飞升往上,朝他身后的李靖直直飞来。
燃灯抬起一手,将李靖拍下大鹏鸟,李靖大惊,连忙喊:“仙师!”
燃灯淡道:“你道行太浅,我友情送你点修为。”
“李靖,”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天地间遥遥回荡,“你试试杀他一杀。”
李靖惶恐于即将落在地上,摔个稀烂,自身难保,哪里会念着杀哪吒,倒是哪吒非常积极地飞上来,又一次扔出乾坤圈,眼见着乾坤圈即将砸到脑袋了,李靖在生死一线间发出一声大叫。
燃灯“啧”了一声,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废物。”
说罢,他抬手一挥,李靖身体像是被装了线的提线木偶,呼的一下被他甩到另一边去了,乾坤圈又紧赶着追过去,不想,李靖竟然像是天上摇摆的重力球,呈现出一百八十度的摆动弧度,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
乾坤圈追到后头也昏头转向了。
李靖被这毫无人文关怀的甩动,晃得脑瓜子糊涂成一团,还没缓过劲来,燃灯又用线提起他的双手,从腰间拔出一件长剑,悬着空朝哪吒飞去。
哪吒皱着眉,提枪挡过。
哪吒和燃灯隔着一个李靖,对打几十个回合,换来燃灯一句:“虽德行欠缺,但天赋奇高,杀了很是可惜。”
“小孽障,”燃灯抿着唇,未动嘴,洪亮如钟的声音却在云霄间回荡,他问,“你若是给你爹认个错,我就不打你了。”
“认错?”哪吒抬起头,望向苍穹之上的燃灯,“我何错之有?”
“稀奇了,弑父都不是错了?”燃灯挑了挑眉,道,“小孽障,你很狂嘛。”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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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父亲?”哪吒看着燃灯,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双深红的眼睛折射出诡异的冷光,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哪吒,天生天养,无父无母。”
燃灯笑了一声,道:“好个不认生父的小孽障,那就让你父亲教训教训你何为人伦吧。”
说罢,已经晕厥过去的李靖再一次转过剑来,朝哪吒刺去,哪吒持枪挡过后,火尖枪呼的一下冒出冲天的烈火向李靖飞去,而与此同时,李靖的胸前忽然绽放出昆仑雪莲,这雪莲最初只是小小的一朵,后来像是吞噬李靖的食人花,代替了李靖的身躯,变得巨大。
冰冷的雪莲吃掉了冲来的烈火,美丽的花瓣如同舌头一样轻轻摇摆,舔舐过火烧得位置,然后欢喜不已地随风摇荡。
它越长越大,眨眼间便变成了大鹏鸟的大小,慵懒地支起巨大的花瓣,既开又合。
哪吒一顿,往后一仰,翻身躲过了雪莲的吞噬,抬起眼,只见那原本消失的李靖出现了花蕊中,他闭着眼,垂着头,双臂挂在花蕊里,生死不明。
这是死了?
燃灯回答了哪吒的疑惑,他捻着佛珠,淡道:“李靖命中注定登入仙门,命长着呢。”
哪吒嗤笑一声,反问:“是吗?”
“是啊,”燃灯笑道,“你看他这就不来打你了吗?”
说罢,那失去意识的李靖再一次飞来,他手中普通的长剑不知怎得生出了灵智,上面冒着霜寒的雪,直直朝哪吒飞来。
哪吒又与李靖的剑过了数十招,速度快的只能看见影子,见哪吒轻松应对,那把剑歪了歪身体,困惑地摇晃了一下,然后陡然间幻化出数十把,朝哪吒飞去。
哪吒双拳难敌四手,乾坤圈急急赶来,助主人一臂之力,刀光剑影间,那数十把的长剑立马又变成了数百把。
紧接着,数千把,数万把。
无数剑的幻影排成圆圈,绕着哪吒徘徊,然后,在停顿了不到半秒后,又直直朝他冲去。
混天绫从哪吒身后展开,化作一片鲜红的云彩,将哪吒团团包裹,这些忽然发难的剑飞来,刺穿了混天绫,然后锋锐的刀尖堪堪停在他眼睫前,寒霜在无神的眼前飘荡。
哪吒眨了眨眼睛,混天绫向天边铺开,那些冰冷的剑直直插在混天绫上变成了向天的阶梯,刀锋正对着不远处的李靖。
燃灯向外一扯,打算把李靖扯出包围。
不想,哪吒竟然沿着向上的刀柄,持枪朝他飞快飞来,燃灯一惊,放在佛珠上的手忽然抬开,凭空掀起龙卷风。
哪吒勾唇,他浑身是伤,虽然流不出血来,可模仿人形的莲藕划开一道道长长的伤口,白肉翻飞,极为骇人。
“你这小孽障,”燃灯终于肯动一动嘴,温怒道,“我与你无仇,你不与你父亲厮杀,反倒暗算我作甚?”
李靖都成那副鬼样子了,到底是谁在跟哪吒打这还不清楚吗?
哪吒冷笑,懒得理这脑子进水的仙人,竖起一指,轻声念道:“火遁。”
瞬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龙卷风中,热烈的大火冲天而起和飞来的龙卷风卷到一起,连接天地,吹拽远处的乌云,将好不容易拨开的天日又一次遮蔽。
天与地再一次陷入昏暗之中,大雨再一次落下。
飞向上空的大鹏鸟翅膀上的羽毛受了雨,双翅变得极重,飞不动了,只能缓缓下沉。
燃灯往下一望,见辽阔的天地里,哪吒红色的身影不知何时紧靠到了李靖身前。
糟了!
燃灯脸色一变,拿着佛珠的手大力往右一挥,可李靖再不受他操纵,哪吒手中的长枪变成了一把锋锐的长剑,穿过李靖变得破烂的盔甲,直直捅入他的胸腹中。
剧痛之下,昏厥过去的李靖猛地睁开眼,撞见了哪吒那副罗刹一般的脸。
哪吒追杀他整整一日,越过重重包围,终于杀到他,不由得高兴地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在吵闹的大雨中,让人脊骨发凉。
李靖体内的脏器被这一剑捣烂,体内像是爆炸一般,传出难以忍受的疼,可李靖还未惨叫出声,猩红的血便从他嘴边喷涌出来,深红的血飞溅到哪吒那件红衣上,又很快隐去,变成了衣袖上普通的洇湿的一块。
哪吒那副永远平淡的冷脸绽放出一个极其扭曲的笑。
快意如雷电一般从他周身流过,憎恨却越涨越凶,手中的剑刺得越深。
他们沿着雨落的方向,迅速从天空坠入大地,李靖惊惶地往后一望,看到了遥远的大地,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要逃离,但哪吒手中的剑却像一座从天而降的囚笼,禁锢住了他求生的方向。
失重感、濒死感,以及胸口炸开的剧痛让他无法冷静。
他拼命挣扎,却如何也无法挣脱这座“囚笼”。
恰如,很多年前,拼死挣扎却一无所获,只能认命走向死亡的芸娘和哪吒。
他和这两人不同,他可以向家族和朝廷低头,献上自己的全副自由,然而,在濒死前,却不愿去死。
他在生与死的挣扎中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窒息感中,冰冷的大雨落到脸上,在迅速降落的过程中,让他仿佛再一次置身大海中。
大海波浪不平,阴晴不定,恰如这无常的命运让人无法琢磨,前生的所有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放送,哪吒那张熟悉又恐怖的脸却夹杂在或幸福或痛苦的人生记忆中,如同夏日稀稀拉拉的云,成为他这一生无法挥去的阴霾。
可是阴霾过去又是眷恋,那张俊美的脸变成了海浪上自由自在的芸娘,阴冷的笑变成了亲切的微笑。
她在船上朝他伸出手来,溺水的李靖拼命想握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却抓了一手冰冷的雨。
幻想散去,哪吒恶魔一样的脸再一次现到眼前,他狞笑着说:“李靖,我这就送你去死。”
“砰”的一声,沉重的身体和雨一起从高空砸到了地上,然后和雨一样在地上轻轻回弹,又砸回了地面。
李靖的身体像是一块被砸烂的石头,被砸得稀烂,支撑肉/体的白骨摔得粉碎,高大的身躯变成一团无用的软肉,鲜红的血从烂肉里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有别于雨水的小溪,缓缓地、缓缓地流向陈塘关所指向的南边。
明亮的双眼逐渐浑浊,他躺在地上,望着天下落下的雨,忽然明白,错过了芸娘的手,他已沉入海底。
意识逐渐变远,沉闷的天慢慢变得模糊,李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把眼前的孽障变成芸娘,可努力地一闭一睁,世界还是那样。
逐渐浑浊的眼边滚下温热的泪,他直直地瞪着眼睛,喉咙里跑着气,发出“荷荷”的声音,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瞪着眼,望着降下的沉寂的漆黑,
死不瞑目。
第76章阐教
李靖和哪吒下坠只在一瞬间,当燃灯反应过来,落下玲珑宝塔时,李靖已死。
玲珑宝塔“咚”地一声,将李靖的尸首和哪吒镇在塔下,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哪吒手中拿着贯穿李靖直至插入地底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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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站住,环顾四周,见世界因为这座降下的宝塔变得漆黑一片,抽出刀来,站到一边。
燃灯载着大鹏鸟,缓缓降落,他落到玲珑宝塔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冷道:“你这孽障,真将李靖杀了。”
他这话是肯定的陈述句,哪吒听了,笑了一声,却非要回一句:“是,我杀了他,而且,”
哪吒低下头,看着漆黑中李靖的尸首,喜笑颜开:“他死了。”
燃灯听到了他的回音,怒道:“你这孽障不会知错便罢,却还沾沾自喜,罢罢罢,你父亲收拾不了你,我就代行天道,来收拾你这目无人伦的混账东西。”
说罢,漆黑的宝塔内忽然冲出盛大火光,不仅将塔内李靖的尸首烧得干净,还连累同样困在里面的哪吒。
哪吒没料到这塔能忽然烧起大火来,飞速向天边攀升,火舌纠缠着他,一路向上追踪,这塔在高大也有顶,哪吒飞到顶上,再无法躲避这大火,生生受了这火,连烧数回,太乙亲手做的新莲身便被烧化了。
然而,莲身毕竟不是人体,木与火相克,却能不断复生,于是神魂载在莲藕中,烧化后又长出新的,他的莲身在新旧之间不断交替,往往是旧的没有烧完就赶紧附上了新的一层。
莲身层层叠叠,哪吒置身于大火中,俊美的脸像是掉了砖的城墙,完整的一张脸总是缺少某一部分,然后长好了这空白的一部分,又掉下了另一块,形容恐怖。
而他在杨婵去世后早已失去了理智,不但无视这非人的痛苦,反倒化作了痛苦的本身,随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齐扭转成鬼怪的面目。
外头,燃灯冷声问道:“孽障,弑父之罪,你认是不认?”
哪吒身在烈火中,绯红的眼瞳从火中望到塔外看不到的燃灯,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燃灯闻言,觉得荒谬,气笑了:“你无罪?那塔中李靖的尸首又算怎么回事?!!”
“李靖?哼,我早已恩情偿尽,再生为人,与他有何干系?倒是他不依不饶,推倒我的神像,烧了我的庙宇,连累华山陷入大火,害死了杨婵!”
“你看看这雨!”大火烧到了塔边,猛烈的击打着宝塔,哪吒冰冷的声音在火中回荡,“这雨救了殷商,救了李靖,救了我,却害死了她!!!”
“杀身之仇,还有,杨婵。”他厉声道,“此仇不共戴天,李靖算是我什么父亲?他就是我的仇人,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杀了就杀了,何罪之有?!!”
燃灯闻言,道:“你理由一箩筐,罪却不肯认。”
“小孽障,你未经转世,未有来生,就算重新修得真身,抑或是化作厉鬼,那李靖也是你父亲,即便有杀身之仇,你也不当杀了他,至于你口中降雨的杨婵,”燃灯沉默了会儿,倒是对这献身降雨的小姑娘口下留德,没有多言,只是说,“她的债要她自己去向李靖讨,是打还是杀,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轮得你去代她讨债?!”
“小孽障,这代她讨债的人,天下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哪吒哈哈大笑,骂道:“你这狗东西都能代天行道,我与杨婵世世因缘纠缠,又有何不能代她讨债?!”
“执迷不悟!”燃灯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塔中橙红色的火立即变成了不灭的蓝色火焰,这火虽不比红火灼热的温度,但它所烧的东西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碧蓝色的火焰之下,哪吒不断复生的莲身也失去了再复生机会,承载神魂的莲身慢慢烧灭,从躯干开始,他的身躯慢慢湮灭。
哪吒疼痛难当,他死咬着牙,猛地将头撞到塔上,“咚”的一声,撞出了沉闷的钟声,这钟声悠远,上达天听。
玲珑宝塔十里以内的雨似乎下得更加凶猛的。
燃灯有神光护佑,滴雨未沾,可是,环顾四周,简单一瞟,便可见得平坦的大地上已经蓄积起来来不及渗透入地的雨,不过几刻,他所在的区域便已起涝了。
疯狂而猛烈的雨像是变成了锋锐的宝剑,一个劲儿地砸向宝塔上,砸出“叮咚叮咚”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