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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饥荒

荒凉的大山上,意外有一处山洞。

这是哪吒曾经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但久无人居,这里也荒芜了。

山洞潮湿又阴暗,晒不到光,冷得很。

已经进入深冬,这里却比外面还要冷,即便杨婵被哪吒养的比一般凡人要强健一点的身体来到这里也吃不消。

她抱着双臂,喷嚏连天。

哪吒拿出灯盏,一挥手,照亮了灯盏,一时间幽暗的山洞变得通亮。

山洞里浸着山泉水,滚到白色的石柱上,滴答作响,回音不断。

“就在这里吧。”哪吒说。

“这里?”杨婵又打了个喷嚏。

哪吒点了点头,从乾坤袋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厚实的披肩,一抖披肩,绕过杨婵的背,将她紧紧裹在披肩里。

杨婵感到温暖,身体松弛下来。

她抬头看向哪吒,听哪吒说:“这世间在盘古还未开天辟地的时候,宇宙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气。”

“这种气就叫元气。”

“元气自开天之前就有了,弥散在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它,都拥有过它,你我都一样。”

“元气混沌,盘古开天劈地创立三界,一气化为三清,上清气飞往上界,灵气充沛,万物繁盛,自成仙间;下浊气沉入地底,浊气弥漫,万物不生,是为阴间;无气的地界,一无所有,最初是一片空白的净土,后来帝俊创世,生出万物,女娲造人,有了人间。”

“人乃万物灵长,初生于人间时,时时被仙间和阴间两界侵扰,为了保护人,也为了维系秩序,防止天地人三界重新化为混沌的一片,女娲在补天之后,设下了禁制,严格划分了天地人三界,无人可以逾越界限。”

“然而,鸿钧心怀悲悯之心,给天界留出了一道口子,放下登仙梯,传道于人间,所有生灵只要能够在无气的人间,修炼到一定境界,都可踏上登仙梯,登入仙门。”

“修炼其实就是将抓住先天弥散在身体里的元气,排浊留清,与此同时,不断抓取天地间弥散的元气,化元气为灵气,利用灵气让自身不断充盈。”

“凡人的话往往连什么是元气都看不到,只能等到它慢慢消失在身体里,在生命彻底消亡的同时,元气也将重归天地之中。”

“就像所有人都会死一样,元气的存在和消亡是自然本身的因果。”

“那,修炼就抹灭因果?”

“不是,修炼是利用因果,”哪吒顿了顿,强调道,“是逆天而行。”

杨婵一怔,她喃喃道:“兄长也说过这话。”

哪吒“哦”了一声,终于开始好奇她兄长是何许人也了,他问:“你兄长叫什么?”

杨婵回:“他叫杨戬。”

“嗯。”

杨婵眯起眼睛,问:“你简单地‘嗯’一声算什么意思?”

“就是记住了的意思。”哪吒这种狂妄的人能记住谁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婵不满道:“我觉得你对我兄长很不礼貌。”

哪吒挑眉:“我这种人需要什么礼貌?”

自我认知很清晰。

杨婵踩了他一脚。

哪吒疼得嘶了一声,报复性地捏住杨婵的脸,继续说:“你在村子里难以心无旁骛地去学习化气为清的方法,所以,我带你来着闭关。”

“接下来,你必须跟着我心无旁骛地学,”哪吒把杨婵的脸当面团一样揉,杨婵拍开了他的手,他又继续说,“你现在觉得冷是因为用的是自己身体里的气,人的元气在排清去浊后就只有那么多,只有等你能够用外间的元气时,才能源源不断供应你自己的身体,到那时,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杨婵,等到你脱下外面这件大氅时,就算成了。”

“真的?”杨婵问。

“自然是真的。”

哪吒哄着杨婵盘坐在石床上,让她闭上眼睛,排除心中所有的杂念,跟着自己的意识寻找自己身体里的元气。

杨婵皱着眉,说:“怎么找啊,我找不到。”

哪吒抬起头,将手轻轻放在杨婵头上,温声道:“杨婵,你杂念过多,你首先要做的不是去找元气,而是摒除杂念。”

杨婵睁开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有杂念,同时想着很多事。”

哪吒回:“因为你心里太能装了,什么都要塞在心里。”

此前是她的父母和兄长,后来是她家破人亡的仇恨,再后来是密云的命运,如今是哪吒和那一村的人。

她拥有着很多很多爱,却还像个什么也没有拥有过的人一般要死死地抓住分分寸寸。

贪婪极了。

哪吒沉吟许久,说:“你可能,贪欲太重了。”

“学会放下会好很多。”

“可我放不下,”杨婵眼睛闪着光,看着哪吒,说,“一件也不愿放下。”

哪吒一顿,略有迟疑地收回了手。

两厢对视之下,一方执着,一方迟疑。

最终,哪吒败下阵来。

他说:“至少,在你用灵气的时候要短暂地放下。”

“杨婵,我教你清心咒,你记住了。”

“好。”

哪吒那平和又缓慢的语调在幽静的山洞里回响,他念道:“冰寒千古,万物尤静。”

“心神合一,气宜相随。”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无生无灭,无垢无净。”

“无增无减,诸法空相。”

哪吒的声音落尽杨婵的耳朵里,她闭上眼,在心中跟着默念,当专心致志地专注在上面时,杨婵杂乱的心神真的慢慢收紧,合为一体。

当哪吒念完时,见杨婵入定,神色安详,呼吸自然,便知道事成,坐到一边等待。

呆在杨婵身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不过是简单地看着她而已,一晃眼,就已过了三天,当他回过神时,被杨婵抓住了胳膊。

杨婵三日来滴水未进,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感受到肠胃灼灼,饿的头晕眼花,她十分虚弱地抓住哪吒,说:“我饿了。”

哪吒早有准备,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袋干饼,塞到杨婵手里。

杨婵面露难色。

哪吒冷哼道:“跟着阿大吃野草根都可以,跟着我连干饼都不乐意吃了?”

杨婵结结巴巴地说:“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杨婵说不出来,她讪讪地伸出手,接过饼,咬了一口,咬不开,可怜巴巴地看着哪吒说:“太硬了,咬不开。”

哪吒盘腿坐在一边,闭上眼,淡道:“那就慢慢吃。”

杨婵还想争取一下,她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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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哪吒的衣袖,轻声喊:“老大。”

哪吒不理她。

杨婵声音变甜了:“师父。”

哪吒嫌恶心,甩开了她的手。

杨婵恼羞成怒,喊道:“哪吒!”

哪吒这时才慢悠悠地睁开眼,说:“如果你求我,我会考虑考虑给你想办法。”

杨婵觉得被羞辱了,跳下床,气冲冲地往山洞外走,边走边喊:“不用了!”

她转过身,掷地有声:“我就算吃草根也不找你帮忙!”

哪吒就像是有病,非得惹杨婵生气才高兴,他跟着杨婵出去,想把杨婵拽回来,但杨婵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会回头。

于是,他们俩一个追着另一个,直到杨婵饿得倒下才算消停。

杨婵醒来时,闻到了香喷喷的烤肉味。

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哪吒把一只烤好的大雁送到她面前。

杨婵眯着眼睛,眼神从兴奋到迟疑。

哪吒太混蛋,她怕又被哪吒捉弄。

哪吒被这一看,心虚地别过脸。

他人就这样,从来闯祸不考虑后果,招惹了杨婵,也只停留在招惹的层面上,完全没有善后的想法,哄人是别想了,他能自己梗着脖子下台阶就不错了。

而他递出和好橄榄枝的方式也非常朴素。

吃饭、给糖、送礼三件套。

杨婵已经习惯他这种操作了,然而,习惯不代表满意,她躺了回去,打算以死明志。

哪吒在一边说:“再不吃就真饿死了。”

杨婵闷声说:“那就饿死吧!”

哪吒:“杨婵。”

“我吃草根,也不会找你帮忙的!”说罢,杨婵给哪吒开了个后门,主动提出了自己真实的诉求,“除非你给我道歉!”

哪吒不识好歹,竟然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杨婵背对着哪吒侧躺在床上,攥紧拳头,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这日子,别说三个月了,她三天都过不下去了。

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下,当即出门。

哪吒问她做什么,杨婵说:“不用等到春日了,我现在就走!”

哪吒脸色忽变,猛地站了起来。

杨婵没理他,掉头就走。

哪吒不像之前一般就老老实实跟在她后头转悠着跟随,他一把把杨婵拽了回来,将她翻面正对着他,撞到了湿冷的石壁上,杨婵疼得喊了一声,哪吒也没管。

他紧盯着杨婵,山洞里的篝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安静极了。

两人皆呼吸急促,却硬咬着一口气,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哪吒抓住杨婵的下颌,问:“时间还没到,你凭什么走?”

杨婵昂着头,冷道:“时间是我定的,我随口一说,自然想走就走。”

哪吒瞳孔一缩,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随口一说?”

“对。”

哪吒的手滑到杨婵的脖子上,轻轻摁住,他问:“杨婵,你是在耍我吗?”

杨婵眼神落到他抓自己脖子的手上,虽然他即便是失去理智也始终没有将手摁下,但是杨婵还是反问道:“这句话,我该反送给你。”

哪吒一愣。

“哪吒,”她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小弟,徒弟,还是”她声音变得颤抖,哽咽,“随手捡的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流浪狗?”

哪吒的手立即发烫,他反射性地收回手。

杨婵失去支撑,无力地从石壁上滑跪到地上。

杨婵拼了命地把哽咽咽了回去,委屈却还是在心里翻涌。

她说:“我知道,你救我什么原因也没有,你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狂妄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

哪吒救了她是她的恩人,他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不怕麻烦,是她眼里最好的神仙。

她越是喜欢他,就越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越不甘,然而这种不甘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忽视。

她是个大麻烦,还有兄长要找,不愿停下旅途,也不会不识好歹的强求与哪吒的姻缘。

她什么也不会说的。

可她还是不甘。

如今这种不甘在哪吒随意对待面前又变成了难以言表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即便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但你的随手为之却救了我,我感谢你,你”

哪吒却颤抖着捂住了她的嘴。

他讨厌杨婵的自知之明,如今也恐惧着她的自知之明。

杨婵说不了话,就无法劝慰饱受屈辱的自己,她看着哪吒,浑圆的杏眼里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杨婵哭了。

哪吒心神顿时大乱,他毫无分寸地急切地去擦杨婵眼边的泪,杨婵却闭上眼,不愿看他了。

哪吒这时才迟迟地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又说:“杨婵,说好的时间,不要改了,好不好?”

他竟然在求她。

他说:“你信守承诺,好不好?”

杨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说:“哪吒,你很讨厌。”

让她低头,让她屈辱,让她只能为之。

因为足够喜欢,所以让她十分讨厌。

哪吒微微一怔,良久,苦道:“我本就讨人厌。”

*

接下来,杨婵从抓取灵气到运用灵气只用了一个月。

然而,她的效果却还是没有哪吒说的那么好。

她披着厚实的大氅,还是脱不下来。

她冷,冷极了。

哪吒说她杂念太多,执念太重,无法心无旁骛地抓住元气,就只有微薄的灵气可以用。

但杨婵好像认命了,她说:“微薄就微薄吧。”

她望着阴沉的天,心觉不详,道:“我想要先下山。”

哪吒沉默着反对,但杨婵抬脚往山下走,他也只能跟着。杨婵的感觉是对的。

天下大旱,秋收时庄稼歉收,农人手里没有粮食,当冬日里野草、野果以及可以捕到的野兽全部吃完以后,就只能用无法消化的泥土来填饱肚子。

紧接着,无法消化的泥土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一个个痛苦地死在家中,身体已经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肚皮却浑圆硕大。

死去的人会成为新的粮食为自己的家人、族人抑或是乡邻分食,以保活下来的人苟延残喘。

就算是哪吒见此惨状也忍不住皱眉,他知道杨婵怕鬼,走在一边,连忙蒙住她的眼睛。

杨婵却拿下保护她的手,直愣愣地望着这一片片人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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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说:“这不是鬼,这是一群求生不能的人。”

他们路过了许多村子,虽然情况各异,但大致相同,当杨婵胆战心惊、披星戴月地来到她常住的村落时,久久徘徊在村落口,不敢进去。

她和哪吒滞留在村落外,直到朝日将升,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冒着寒风来到了村落口,等在一块大石头下。

哪吒认出那是玉琮,带着杨婵走上前。

玉琮一见到杨婵,那双麻木的眼睛立即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他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因为饥饿,头重脚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杨婵身边。

杨婵弯下腰,被他紧紧抱住。

“姐姐,”他兴奋地抬起头,说,“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你终于回来了!”

杨婵心里一酸,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

她问:“你娘怎么样?”

玉琮笑着说:“挺好的,你留下来的那些钱我娘让我藏起来,借着赶工,只每过两日取一点去陈塘关换一点粮食,谁也不知道,藏得特别好。”

饥荒必然会让人失去廉耻重新变为没有道德和规矩的禽兽,与死亡和贫穷伴随的,永远是掠夺和战争。

幸好,这一点一直艰难生存的阿大很清楚,保护住了玉琮和自己。

杨婵心里的紧张稍微褪去了一些,被玉琮牵着进了村子。

村落里人们闭门不出,但当玉琮拉着她,喊:“姐姐回来了!”

玉琮的姐姐还能有谁?

那些个紧闭的门户又接二连三地打开,最先出来的是阿大。

她双眼噙着泪,朝杨婵奔来,一把抱住了她,道:“你回来了。”

杨婵点了点头。

这时候,出来的人更多了。

姑娘、夫子、姐姐,喊的乱七八糟。

围着杨婵转悠的某一个农妇哭着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是朝歌来的,神通广大,救救我的儿子吧。”

杨婵跟着她去了她家。

发现她的孩子饿得快死了。

杨婵也不嫌脏,跪坐在农家脏兮兮的地面,倚着床去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之前她第一次抓取到灵气后点到额头的孩子。

他的名字也是杨婵改的。

他叫逢春。

枯木逢春。

然而,他没有逢春,却只能成为枯木了。

逢春显然认出了她,即便意识模糊,也依旧动了动虚弱的手指。

杨婵牵住了他的手,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朝她摇了摇头。

杨婵低下头叹了口气。

她摘下头上的簪子,哪吒抓住她的手,听着农妇的哭声,低声说:“你救不了他了。”

不要为了一个注定去死的人浪费自己稀薄的灵气。

这是哪吒的未竟之语。

杨婵听出来了,她想,神仙啊,因为超脱,所以,总是很凉薄。

“我知道。”杨婵看着逢春,见他四肢浮肿,意识模糊,说,“饿死太痛苦了,我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

她挣开了哪吒的手,手中的发簪变为一盏莲灯。

莲灯被她放在床边,逢春的注意力被它引去。

杨婵则抬起手,将温热的手附在逢春的额头上,低声念着咒语。

莲灯散发出粉色光芒,那光飞到逢春眼前,逐渐消散了他的痛苦。

他神色逐渐安详,望着哭泣的农妇,喊了一声娘。

农妇哭的更加厉害。

她跪在地上请求杨婵救他。

可杨婵救不了他。

杨婵看着逢春,说:“他的病,我救不了。”

病?

什么病,连宝莲灯都救不了?

有的,这世上有两种病无药可医。

这病啊,

一是贫穷。

二是卑贱。

第42章新年

逢春以后,村子里的小孩儿接二连三地死去,杨婵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作为守灵人,让他们在离去时不至于太过痛苦。

渐渐的,村子里的丧葬事务里总有杨婵的身影。

哪吒到这时再说不出杨婵游手好闲,多管闲事,荒废修行的话了。

杨婵微薄的灵力也几乎用在这上面了,等到了除夕到来时,杨婵才算消停。

除夕意味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即便遭遇了饥荒,村民们还是想在这一天过得好一点,哪怕是奢侈的用后几日的粮食来填补除夕那夜的空缺,让之后都没有饭吃,也要如此。

除夕快要到来时,李府上下也很热闹。

李靖手里那些做不完的政务可以宣布告一段落,跟随异人远走他乡,在异乡求学的游子也终于可以回家。

接到哪吒头上俩位哥哥要回来的消息,李夫人欢天喜地,她拿着信,像个小姑娘一样,在空旷幽深的宅院里穿梭,从后宅跑到了前宅,推开了李靖的房门。

李靖正拿着竹简与哪吒沉默着相对而坐。

李夫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时,他转过头,眉头轻皱,问:“怎么了?”

李夫人跑出来的那一身热气被他轻皱起来的眉头一下子驱散,她心中的激动之情散了大半,又从小姑娘变成了端庄有礼的李府夫人,朝李靖行礼,而后拿出那两封信,说:“金吒和木吒今年过年会回来。”

李靖闻言,心里其实也很高兴,但他总是板着个脸,不咸不淡地说:“回来就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往常没有他们,这年,我们不是照样过过去了?”

哪吒依着窗户,望着杨婵住的方向,暗暗腹诽李靖虚伪。

李夫人被人训惯了,尤其是被李靖训惯了,除了在哪吒身上有些坚持外,总体上看来是个毫无主见又软弱可欺的人,她听到李靖这么说,立马表现得有点慌张,她踌躇许久,说:“夫君,那今年府里还是像以往那样安排吗?”

李靖瞟了李夫人一眼,说:“你是当家夫人,有什么自然要你去安排,问我做什么?”

李夫人更为慌张。

哪吒看不下去了,他转过头,对李夫人说:“娘,你怎么开心就怎么办,大办特办都行。”

李夫人没有应声,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靖。

李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就只是坐在那,良久,慢悠悠地说:“你做了那么年的李家夫人,有些道理,不需要我再教你了吧?”

李夫人一颤,眨眨眼,似乎想起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垂下眼帘,说了一声好,然后施施然地退出了书房。

哪吒见李夫人走了,也跟着站起来,往外面走。

李靖喊住了他,他问:“你要又去找杨婵?”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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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两位兄长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你老实在家里给我呆着。”

金吒和木吒都是李靖十分满意的儿子,相处起来,那叫一个父慈子孝,与他们相比,哪吒与李靖的关系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哪吒只知道自己头上有两个兄长,但与他们素未谋面,毕竟,他很小就被太乙捡走养了,十几年没回家,连自己亲娘也觉得生疏,更别提两个不常回家的哥哥了。以前都没见过,哪吒觉得没必要以后再多添一笔联系。

毕竟,光李靖和李夫人两个人就已经够他受了。

“不呆了,”哪吒摆摆手,“今年我去杨婵那过年去。”

“荒唐!”哪有去别人家里过年的?

“不荒唐,”哪吒摸了摸下巴,畅想了一下,竟然笑出声来,他开心地说,“我觉得挺好的。”

李靖见哪吒意已决,忍了又忍,捏着鼻子,终于认了杨婵。

他说:“杨婵住在农家,那也不是她的家,你既然想跟她一起过年,不如把她带到家里来。”

可惜,哪吒不接茬,他老实说:“她不喜欢我家,我不希望她不开心。”

李靖额上青筋直冒,他问:“按你这么说,杨婵来家里,还得是她大发慈悲了?”

哪吒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是这样。”

李靖头疼不已。

今年金吒和木吒两个孩子都回来,他是决计不会给哪吒胡闹的机会的。

他摁了摁额头,阴阳怪气地说:“那我让管家亲自走一趟,恳求她大发慈悲,来家里做客。”

要不说是在李府干了几十年的老管家呢?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执掌中馈,操劳家事

就没有他不会的。

李靖命令下下来,当天晚上,杨婵就一脸懵逼地坐着轿子来到了李家。

管家走在轿子前,喜气洋洋地喊:“小少爷,杨姑娘来咯!”

杨婵被人力轿子晃得头晕眼花,掀开帘子,正好瞅见了等在门口的哪吒。

许是过年的缘故,哪吒今日穿的那叫一个光彩照人,红红艳艳的能晃瞎杨婵的眼睛。

是不是打开帘子的方式不太对?

她揉了揉眼睛,放下帘子,过了片刻,又打开。

结果哪吒还是那副闪瞎人狗眼的打扮,这回他都不倚在门口了,他走到轿子前,朝杨婵伸出手,让她下来。

杨婵牵着他的手,从轿子里走出来,困惑不已,她悄咪咪地对哪吒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哪吒宽慰她:“我家就是奇奇怪怪的。”

杨婵还是觉得不对,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又忘记该说点什么,把头埋下。

什么奇怪来着?

哪吒把她牵进李府,走过幽深的走廊,一路上,杨婵都接受了李府上下的注目礼。

那眼神难以忽视,黏在杨婵背后似的,撕也撕不开。

她和哪吒来到主堂,李夫人、李靖以及哪吒的两位哥哥已经其乐融融的聊成一团了。

李夫人看到哪吒,笑着说:“赶快坐着。”

李靖则将入座的他俩忽视掉,专心跟他的好儿子们聊天。

木吒性格随和,问什么说什么,从不多言。

金吒性格爽朗,大的小的什么都说,逗得李靖这般严肃的人也哈哈大笑。

李夫人挨在李靖身边,矜持地用衣袖遮住脸,轻轻笑。

哪吒和杨婵在桌子上就像是局外人,只能听着他们热闹,但他们也不介意。

他们一个专心吃饭,一个专心喂饭。

哪吒那些吹上天的牛逼,终于在此刻李府的宴席上,一次性弥补。

山珍海味,精美小食,样样俱全。

哪吒边喂边问:“好吃吗?”

杨婵饭桶无比,嘴里塞满了美食,连说话的空间也没有,给哪吒比了个大拇指。

哪吒乐了,又往她嘴里喂东西。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眼看着要把杨婵喂成个永远鼓着腮的小仓鼠。

当筷子又一次抻到自己嘴前时,杨婵发现席间其他人的目光转移到专心干饭的她身上,她一哽,差点没噎死,连忙拍开哪吒的手,让他注意注意场合。

哪吒把酒水递到她手里,杨婵眼疾手快地接过,然后一下子灌到嘴里,哪吒转过头,听到李靖问:“你两位哥哥回来了,怎么没见你跟他们打招呼?”

哪吒回:“没空。”

他忙着喂饭桶呢。

杨婵缩在后面,尴尬地在他背上来了一巴掌。

木吒见状解围,他主动朝哪吒打招呼:“这便是哪吒吧,好久不见,我是你二哥,木吒。”

哪吒回:“我们俩就没见过。”

木吒一顿,李靖脸一黑,金吒哈哈大笑。

杨婵又糊了哪吒一巴掌。

金吒笑着说:“三弟好有个性。”

“那我就不说好久不见这种虚头八脑的话了,”他说,“哪吒,你好,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大哥。”

哪吒这回不怼人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李靖终于开口:“哪吒,你的礼数呢?”

哪吒回:“我没有这种东西。”

眼见父子俩剑拔弩张又要闹起来,木吒连忙说:“父亲,都是一家人,今日又是喜庆日子,就不要讲这些了吧?”

“是啊爹,”金吒笑着说,“哪吒还小呢,道理慢慢教就行了,不要着急。”

说罢,他又乐呵呵地对一直被无视的杨婵说:“小姑娘我还从未见过,你是哪吒什么人呢?”

小弟?

徒弟?

随手捡的流浪狗?

杨婵大脑飞速运转,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上桌子的回答。

幸好,金吒在她长久的沉默中,了悟了杨婵的尴尬,善解人意地说:“哦,我懂了,你是他在外修行结交的好朋友吧?”

杨婵一愣。

哪吒却捉摸着“朋友”两个字,心里莫名一暖,人生不过“亲朋好友”四个字,哪吒以前没有朋友,但现在有了,他主动回应道:“她是我的朋友。”

金吒笑眼弯弯。

木吒在一边偷偷说:“哥,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像朋友呢?”

金吒笑眯眯地对自己亲爱的弟弟施用了禁言咒。

为了家宅安宁,就暂且牺牲一下小我吧,我亲爱的弟弟哟。

木吒被迫住了嘴,又是几轮推杯换盏,哪吒看的无趣,带着吃饱的杨婵出去晃悠了。

李靖和金吒喝了上头,也没再骂他,最多再提及他那个宝贝朋友时骂一句:“什么朋友,我看是狐朋狗友。”

金吒听着了,笑着“欸”了一声,给李靖把酒满上,不让他再说这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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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话。

因为金吒在,哪吒好歹没有大闹宴席还李府一片安宁,他就算听到“狐朋狗友”的话,也只是捂住了杨婵的耳朵,没让她听见。

杨婵一出李府就是又一场热闹。

舞狮队顶着年兽的脑袋在街头巷尾晃悠,呼的人潮汹涌,欢笑声如海潮一般扑面而来。

即便是这样的荒年,陈塘关的年关依旧热闹,人们卸去一冬的愁眉苦脸,在热闹的街头巷尾,喜笑颜开,感慨着又是一年的过去。

人流太多,但即便是过年夜,这种热闹的日子,陈塘关的人还是不敢往哪吒身边凑,幸得此,杨婵逛街逛得十分舒服。

被节日热闹的气氛所感染,她在缤纷的彩光中一蹦一跳,哪吒喊她一声,她就转过身,倒着走。

她笑眼弯弯,俏皮地对着哪吒倒着走,她倒着走,厚实的蓝色大氅就顺着风将她团团包裹,看上去暖和又喜庆。

杨婵方才在席间喝了点酒,这会儿酒精上脸,在鸡蛋一样的圆脸上滚出两团酡红的红云来。

比起刚遇见的时候,杨婵似乎长高了一些,也变瘦一些,脸上的婴儿肥消散了许多,弯弯的眼睛在不笑时总是藏着很多东西。

她走的过程中,手镯总发出叮铃叮铃清脆的响声。

她有些醉了,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怎么这么吵,她东找西找,找出了手腕上的罪魁祸首。

她看着看着,迟钝地扬起了眉毛,对哪吒说:“你送我的东西好吵。”

哪吒点点头,深以为然。

杨婵看到哪吒点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她坏心眼地说:“吵点好,最好能吵死你。”

哪吒失语片刻,就见杨婵立在原地,对着他,扬起手腕上的手镯,一个劲儿地摇。

叮当声自然比不过街头巷尾喜庆的笑声和锣鼓声,但是哪吒就是只听得到她手里的铃铛声。

杨婵笑成一朵花了,她上前一步,显摆着:“是不是吵死你了?”

哪吒笑着说:“当然吵死我了。”

笑完,他低头看着杨婵脸上的酡红,温声说:“杨婵,你醉了。”

杨婵迟钝地想了片刻,然后慢吞吞地回:“还好吧。”

好什么呀?

哪吒别过脸,偷偷嘲笑她。

杨婵走过来,踩了他一脚。

哪吒笑出声来。

杨婵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往下坠,说:“对,我就醉了,你就这样把我拖回去吧。”

“拖到哪里去?”

“当然阿大家里,”杨婵皱了皱鼻子,说,“我可不想在你家过夜。”

杨婵不喜欢他家是很明显的事,但哪吒不喜欢阿大家也是很明显的事。

他说:“我才不会把你拖到那里去。”

杨婵又站起来,松开手,老气横秋地叹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我自己走回去吧。”

哪吒看着热闹的巷道,新年时,陈塘关的灯火会彻夜通明,直到第二天天亮,但是乡野里可没办法这般奢侈,杨婵回去,该走黑黢黢的路了。

乡间夜晚,什么也看不见,危机四伏,杨婵就这样一个人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他拉着杨婵买了一盏昂贵的用丝绸和竹条编成的灯笼。

这灯笼还怪喜庆的,上面写着字。杨婵捧着灯笼,借着光,去看上面的文字,只见它前面写着“平安”,后面写着“顺遂”,又笑了。

她接过哪吒递过来的灯,看着这漂亮的灯盏,又看了看他们周遭流动的人群,在灯火明亮的屋檐下对哪吒说:“老大啊,活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哪吒没有回应。

“我有时候累了,会想想为什么爹娘、阿兄、你还无数的人对我说过的‘好好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为人蠢笨无知,又生性倔强,爱钻牛角尖,这个问题对我太深奥了一些,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她抬起头,对哪吒说:“可是就在刚刚,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哪吒问:“你明白了什么呢?”

“人活着在世上总是为了一两个独特的瞬间,我或许也是为了这些瞬间才坚持到现在的,”她醉了,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终于还是失了分寸地摆在眼前,她心跳如鼓,紧张地浑身都在颤抖,她说,“哪吒,我或许是为了与你的此时此刻,才活到现在的。”

哪吒一怔,他微微张大嘴巴,还未解明杨婵的意思,杨婵就已经在话出口的瞬间,立刻冷静下来。

她在灯火闪烁的人间,再一次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神明划清界限。

她提着灯,脸还红着,但人已经彻底醒了,她顿了顿,在哪吒还未说话之前,解释道:“不过这世上人海茫茫,人与人之间,总会有那么几个特别的瞬间,这虽然珍贵但也没什么稀奇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直活下去的,时间只要够长,就总会相逢让我灵魂震颤的下一个瞬间。”

她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她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吧。”哪吒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了。”

然而,哪吒不是她拒绝就会老老实实听的人。

他拿走杨婵的灯,带着她离开陈塘关,走过乡野,最终在月亮高挂时,将她送到了阿大家。

手里的灯还在闪烁,发出昏黄的亮光。

哪吒将手中的灯递给杨婵。

杨婵看着他,没有接过灯,反而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只一瞬间过后,她又退回了安全距离,她拿过哪吒手里的灯,对他笑着说:“新年快乐。”

“明天见。”杨婵说。

“明天见。”哪吒回。

哪吒一步三回头,在杨婵的目送下,终于离开了村子。

杨婵脸上的笑散去了,代之以疲惫。

但半晌过后,她又挂起笑脸,从怀里拿出今天从李府里打包的糕点,推开门,喊:“阿大,玉琮,我给你们带了好吃”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阿大和玉琮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她脸色忽变,连忙进屋,然而屋子却在她进门的下一瞬间,紧紧关上了。

杨婵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却被什么人蒙住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一位少年的声音。

他声音清幽,仿佛竹林间的清风,他含着歉意,说:“姑娘,得罪了。”

第43章九苗

被蒙住眼睛,杨婵当即用手肘反击,她手肘往后一抵,那人却像是早有准备,摁住她的手肘,将她整个人往下摁。

杨婵被他摁到,跪倒在地上。

杨婵皱着眉,低念咒语,打算把宝莲灯唤出来,后面的少年却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姑娘,我对你出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

哼,这世上不得已的事情多了,不代表桩桩件件都可以在杨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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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把她当个冤大头一样陈诉冤情。

少年见她油盐不进,叹口气,平淡地威胁道:“姑娘的朋友已中了蛊毒,我知道姑娘身有宝莲灯,抹除一个蛊毒不算什么,但我这蛊毒性烈,只需要一声令下,便可将姑娘的两位朋友联手绞杀。”

“姑娘比我清楚,宝莲灯可以诊治疾病,却无法挽救一个死人的性命。”

杨婵脸色微变:“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少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已是穷途末路,多不过一个死字罢了。”

说罢,他松开了遮住杨婵眼镜的手。

杨婵转过头,看见背着月光的清俊少年,他穿着打扮和常人无异,只是左耳边单打了一个耳洞挂着一条长长的银色月牙。

他脸上的疲倦之色不亚于杨婵,猫眼半阖,呼吸也过于缓慢。

杨婵不认识他,在短暂地怔愣过后,眯起眼睛,警惕地问:“你是谁?”

少年微微颔首,有礼有节地回答道:“我叫少舸,是谁不重要,我深夜叨扰,确实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杨婵嘴里这几个字滚了滚,指着地上躺着的阿大母子,冷笑道,“这便是你的求人之举?”

这名名叫少舸地少年似乎有点站不住了,他后退一步,倚在木窗上,无奈地回道:“我的身份很麻烦,正常的路走不通,姑娘见谅。”

他说:“姑娘放心,我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待姑娘同我离去,我必会散了他们身上的蛊毒,不会伤害他们一分一毫。”

杨婵说:“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少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姑娘,我不会强求你帮我这个忙的,我只是需要你陪我去看看她。”

“她?”杨婵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道,“那她为何自己不来?”

“她来不了。”

“为何?”

少舸垂眸,神情悲伤,许久后,悠悠地说:“她命不久矣,已经不能像个人一般自由行走了。”

杨婵一顿。

“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我现在就会解了他们身上的蛊毒。”

杨婵不信。

少舸一挥手,阿大和玉琮头顶上冒起一阵紫色的青烟,待青烟逐渐弥散消失过后,少舸才说:“我已经解了。”

说罢,杨婵立即去查看阿大和玉琮的安危,见他们神色安详,脉搏也正常,暗暗松了口气。

她将阿大和玉琮一一抱到床上安置,少舸一直等在一边。

杨婵弄完一切后,转过身,问少舸:“她在哪?我可以看看。”

少舸疲惫的神情瞬间融化,他道:“姑娘果然慈悲为怀。”

杨婵不吃拍马屁这套,让他带路。

少舸不走寻常路,别人走路都是往路上走,他却往路下走,当杨婵跟着他从一个隐秘的山洞,进入黑漆漆的地底空洞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少舸手里点着火把,引着杨婵往里走,他道:“姑娘莫怕,我们一族曾是守灵之人,在地底生活了一段时间,先祖流传下来一些寻找地下洞穴的知识,经验丰富,不会有什么岔子。”

杨婵沉默不语,她手里拿着宝莲灯,心里却越发提防少舸。

她想,就算是病入膏肓的人躺着哪里也去不了,好好的不去地上躺着,怎么会在地底待着。

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她得找机会出去。

她正胡思乱想着,少舸就停住了步子,他说:“到了。”

到了?

杨婵回过神,借着火光看到了躺在石床上,披着厚厚冬衣的女人。

她披头散发,神色冷漠,一双浑圆的眼睛是奇妙的紫,她手上脚上都挂着银环,听到动静,一直静坐的她迟缓地抬起头来,望着举着火把的少舸。

少舸见她赤着脚,将火把放在一边,慌忙地走上前,拉开床上的被褥将她的脚塞了进去。

杨婵也跟着上前,她这时才注意到,厚厚的冬衣下裹着一个已经鼓得很大的肚皮。

杨婵震惊地瞪大眼睛,大惊小怪地说:“她怀孕了?!”

少舸僵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他跪坐在床边,看着被他拉着躺下的女人,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黑黢黢的山洞,眼珠子都不动的样子,说:“我想你救的正是她。”

“孕妇怎么能呆在这里?!”杨婵厉声道,“赶紧将她送上去。”

少舸摇了摇头,说:“送不上去。”

说着,他拨开她散乱的头发,亮出了两个字又深又青的字,上面写着“叛乱”。

这是黥面之刑。

为了让罪奴不乱跑,又不丧失劳动能力,故而刺上这种醒目的文字,是什么罪就刺什么,为了让字牢牢地刻在罪奴的脸上,黥面之刑十分复杂又十分痛苦,要经过描绘、拍刺、刮血、抹炭等等步骤,一针一针将字点出来。

这将是一辈子也洗不去的污点。

杨婵看着“叛乱”二字,悚然地抬起头,看向神情依旧平静的少舸,她试探着问:“陈塘关毗邻南部诸国,商王登基以后,东夷和九苗陆续叛乱,听说太子领命讨伐九苗大获全胜,九苗溃败,族人四散,东西奔逃。”

“你们难道就是那反叛的九苗一族?”

少舸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温柔地理了理床上那个人鬓发,说:“我和阿姐在战场上走散,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她。”

“姑娘,”他抬起头,又一次恳求,“求求你救救阿姐。”

杨婵连连后退,她自己本来就是个大麻烦,谁能想到麻烦还想讲究吸引力法则,让她吸引了另一个大麻烦。

她道:“你们是九苗的罪奴,商王一直在搜查你们,我怎么敢救你们?!”

少舸苦笑道:“就算是姑娘这样心善的人也不愿意对我们施以援手吗?”

“少来道德绑架我,”杨婵昂着头,道,“我与你们素未相识,凭什么冒着风险救你们?”她又不是哪吒那般随心所欲的人。

她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做什么都心有顾忌,何况是九苗这样的麻烦。

少舸沉默良久,在灯火闪烁的下一个瞬间,说:“我知道姑娘帮我们风险很大,我不会让姑娘白帮忙的。”

“姑娘只要肯出手救治阿姐,试一试也行,不管成功与否,我都会献上无上的至宝,以报姑娘大恩,”

杨婵哼了一声,她道:“这世上能有什么无上至宝?”

“是啊,能有什么至宝让拥有宝莲灯的你也能心动?”少舸淡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姑娘看了这个会不会改变主意,出手相帮,但姑娘既然来了,看一看又何妨呢?”

少舸说的太平淡太寻常,杨婵顿了顿,还是迟疑了。

少舸见杨婵迟疑,也不卖关子,将怀中一直藏着的兽皮拿了出来。

见他拿出此物,一直毫无波动像个死人的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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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形瘦弱,和她那个硕大的肚子相比,她的四肢有些过于纤细了,仿佛她周身所有的营养都被吸去了,将她吸成了一具骷髅。

少舸一顿,低头,对上她的那双紫瞳。

“阿姐。”

“不要。”她声音很沙哑,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话了。

少舸自杨婵见面以来,第一次沉下眉眼,严肃地喊:“茶茶。”

“不要。”茶茶毫无波澜。

杨婵注意到她露出来的纤细的胳膊上全是丑陋的疤痕,此外,和苍白的脸颜色不同,她的四肢也呈现出乌青色。

少舸皱着眉,与茶茶无声地对峙着,但是茶茶即便虚弱得动弹不得,依旧不肯让步。

少舸深吸一口气,不再同茶茶讲理,他一把拉开茶茶的手,将手中的兽皮交到了杨婵手中。

杨婵将兽皮展开,看见了上面的文字,从开头念起:“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一些散乱模糊的记忆开始复苏:“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云华那温润如春风一般的声音拂过耳朵。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云华一边说,一边在杨家的石墙上拿笔蘸水,在墙上比比划划。

她一只手抱着杨婵,一只手拿笔画画,竟然两边都很稳当。

杨婵刚睡了一觉,被聒噪的蝉鸣声吵醒,撒娇似的缩进云华的怀里,闭着眼睛在夏日的午后依旧昏昏欲睡,她抱着云华,呢喃着:“阿娘。”

云华似乎轻轻笑了笑。

她并没有因为杨婵而停下自己的笔,她继续画,一边画,一边又说:“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这些深奥又艰涩难读的语言让杨婵念起了前世语文课堂上舅妈舒缓的语调,困意更深。

云华终于将手里的八卦阵画了完全。

她丢了手上的笔,用手细细触摸上面的自己亲手书写的文字,她的手点过一个又一个,每点上一个,她都会说一句。

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连起来便是一句刚刚好的卦象,最后她说:“于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

她话音一落,杨府狂风大作,在她怀里睡的安生的杨婵醒了。

她被这风吹得一哆嗦,一个劲儿地往云华怀里躲。

云华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四方的风,竟然落下热泪。

杨婵发现云华哭了,慌张地伸出圆乎乎的手要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她苦恼又不解,喊:“阿娘,你怎么了?”

云华勾起嘴角,看着她虽然在笑,眼泪却如倾盆大雨一般汹涌。

她说:“我啊,念起我的母亲了。”

第44章母蛊

杨婵怔怔地合上了兽皮卷,问:“这个是你从哪得来的?”

少舸闻言,沉默。

杨婵又问:“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少舸在漫长的沉默中终于回答,他说:“这是大商的国书。”

“不可能!”杨婵说,“这里面的内容一字一句都和我娘说过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娘的东西!”

少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姑娘的母亲为什么会知道国书的内容,但这是国书这一事实是真的。”

“至于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是因为,”少舸看向面无表情的茶茶,说,“这是大商太子交给阿姐一人的聘礼。”

杨婵一顿,诧异地说:“你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说罢,她又连忙反驳:“怎么可能,殷商的太子怎么可能会跟九苗的罪人珠胎暗结?!”

杨家世代供奉殷商王室,杨婵幼时曾随着父亲与帝辛一家有过几面之缘,帝辛骁勇善战,为人阴鸷,但他夫人出身礼仪之邦,礼贤下士,养出的儿子也同样有礼有节的做派,深得帝辛长兄微子的喜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不合规矩的事?

况且,他可是害的九苗大败,虽未做出屠族之举,但将整整一族贬为战争奴隶,生不如死,还不如像帝辛那般大兴屠灭之举。

“罪人?”茶茶忽然开口说话,她那双大眼睛鬼一样骨碌碌地转,机械地转到杨婵这边来又转到少舸那边去,喃喃自语,“罪人?人?罪人?”

她像是坏掉的机器,反复重复这些话语。

“人。”她最终落到少舸这边。

“人”一字像是触发她体内什么精妙的机关,让她脱口而出,她说:“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少舸抓住她的手,喊:“阿姐。”

茶茶重复道:“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杨婵被她奇奇怪怪地反应吓到,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少舸落寞地垂下头,将茶茶干枯的手放到额前,说:“她一直是这样的,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她这一生唯一像人的时刻,可能就是少舸偷偷将她放走,然后她消失的那段时间。

少舸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杨婵皱起眉,问:“怎么回事?”

茶茶的曾经是不可以外道的秘密,但是眼下九苗覆灭,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少舸便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杨婵:“我们九苗一族最初不在如今的地界而长期驻守在扬州的钟山下,我们守得是一位不能窥得光明的神明,自开天辟地的时候便有了,他神力强大,睁眼便是白昼,闭眼便是黑夜,吸气会带来冬天,呼气会带来夏天,而一呼一吸之间便是人间飓风。”

“它便是上古神龙,烛九阴。”

“它神力过于强大,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仙间,也不去阴间,从始至终滞留在人间。”

“这是一位慈悲的神,它知道自己太过强大,呆在人间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灾难,所以将自己埋在钟山下,不食不息,死一般的长眠。”

“后来”少舸说到此,皱着眉,有些迟疑地说,“这位神明好像真的死了。”

“它庞大的身体在钟山下忽然消失,我们九苗一族陡然失去守护的对象,众人惶恐,以为会招惹天谴,极度恐惧之中,但是还是有人在慌乱无措之时踏出了走出地底的一步,走到阳光下为族人寻找活下去的新的依凭。”

“一个连一个,到后来,我们整整一族都迁出了地底,地上物资丰富,我们一族最开始过得很好,但好景不长,我们迅速陷入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中,九苗一族一直是守灵人,心思单纯,阴谋诡计一窍不通,在当时的战争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在那时又有人提出回到地下,心灰意冷的族人们纷纷响应,可是,当我们重新向地底走时才发现,诞生于黑暗,却抛弃黑暗的我们,被黑暗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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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回不去了,我们就像地上那些人一样在地底呆不长,时间长了就会生病,死去。”

“‘回不去地底’这个事实大家不能接受,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留在地底,最后发现只有一个办法,”少舸顿了顿,说,“在自己身上种毒蛊。”

“毒蛊与地底那些令人无法接受的阴寒之毒相互抵消,便能让我们长留地下。”

杨婵说:“可毒蛊也会残害你们的身体,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少舸点了点头,说:“是的,大家还是失败了。”

“我们彻底被黑暗抛弃,来到了地面上,这是这一场举族喂蛊的行动却意外养出了这世间最强的毒蛊,四象。”

“四象之蛊是万蛊之母,恰如阴阳轮转,变化无穷,无人可以参透。拥有这样的毒蛊,我们九苗就算回到地上也能好好生存,所以,大家最后虽然没有回到地底,但能在地上平安的繁衍生息,也算是个好结果。”

“力量只是一时的,没有一直强大的力量,你们九苗还是会灭亡,”杨婵说话不留情,“就如今日。”

少舸勾了勾嘴角,似嘲似笑:“先祖比我懂这个道理。”

“四象之蛊是万蛊之母,没有人可以承受,只有那个最初在身体里种出原始蛊的人可以接受,但是她发现有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可以让四象之蛊一直在九苗传承。”

“这便是血脉传承。”

“可这血脉传承也不是正常的传承,她在孕育生命之初就慢慢将蛊毒传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体内,那孩子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就浸泡在四象蛊中,与四象蛊一起生长,其本身其实已经是四象了。”

“当她生产时,四象也会进行分娩,另一个四象蛊与降世的孩子一起出现在世间,而被分娩的四象与因为生产身体极度虚弱的产妇原该有的平衡打破,两者会展开厮杀。”

“胜者只会是四象蛊。”

“我们九苗每一任母蛊都是用上一任母蛊的命换来的。”

杨婵皱着眉:“可是没有人会想死的、”

“是的,没人会想死,即便从小被灌输为九苗牺牲,将这种传承视作理所当然,可当真正面临死亡时,总还是会有人惧怕。”

“于是,九苗出现了第一任出逃的母蛊。”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身孕了,她出逃在外,想趁孩子月份不大的时候将她打掉。”

“然而母蛊实力虽然强大,但在怀孕时却是最虚弱的时候,四象感受到寄生者身体的变化,会暗中不动,直到完成分娩,选择新的主人,所以在怀孕时,母蛊是没有任何能力抵抗的。”

“因此,她很快就被抓回来了,可她求生意志强烈,抓回来一次,逃一次,到后来甚至以死相逼,让九苗再无母蛊,”少舸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在温暖的烛光下却显得阴冷,“大家享受了母蛊这么多年的力量,过了这么多年地上的好日子是不可能允许自己再回到当年那般彷徨的时候了。”

“于是,恐惧又愤怒的他们打晕了她,然后将她绑起来,等到生产之月,不等她自然生产,他们迫不及待地生剖出了她的肚子,将下一任母蛊抱了出来。”

“他们想,没关系,有了下一任母蛊,我们还是原来那样。”

“可是,下一任母蛊就像轮回一般同她的母亲一样想要挣脱九苗赋予给她的枷锁,她从懂事以后就在逃跑,从她身上,族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死都不能自由选择的母蛊们在一开始就不该拥有自由活着的权利的。”

“从那以后,每一任母蛊都像狗一样被锁了起来,从小到大,除了战争和生产,她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逃脱自己族人设下的囚笼。”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去对待。

少舸第一次见茶茶的时候,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她不会主动站立抑或是行走,跪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只有紫色的眼睛透着外间洒进来的光芒,闪着漂亮的、游动的波光。

父亲指着她就像指着兵器库里某一个举世罕见的兵器,对他说:“少舸,你看,这就是我们一族最大的秘密。”

秘密?

年幼的他想,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姐姐会是秘密?

她的美本该自由地挥洒在天地间,而不是禁锢在某一处的囚笼里。

他跑上前,小小的手穿过了囚笼的栏杆,用尽力气想要触碰她。

然而,她无动于衷。

“阿姐,”他笑着喊,他从小就是一副笑模样,很讨人喜欢,他问母蛊,“你叫什么名字?”

母蛊直直地跪坐在原地,还是无动于衷。

他又说:“阿姐,你好漂亮。”

父亲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远离了母蛊,他说:“少舸,在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不要接近母蛊,她很危险。”

少舸显然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窝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朝外走,他的头却朝向母蛊的方向,直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待他和父亲走远以后,困在囚笼里的母蛊才像生出了自我意识,慢慢地、沉默地、直直地盯向他。

他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眼神很好,就算离得这样远,也瞧得清楚。

当他对上那双眼睛时,他那双狡黠的猫眼弯起来,友善地对母蛊再一次说:“你很漂亮。”

母蛊不知道是因为这句夸奖,还是因为被人撞见自己有心智,她木讷的脸迅速闪过惊讶,眼瞳微微放大。

十分可爱。

第45章大火

少舸是阳奉阴违的一把好手。

他父亲让他不要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接触母蛊,他却偏偏要在大人不在的接触她。

因为他知道,有大人在的时候,母蛊是不会像个人一样做出任何反应的。

他作为族长之子借身份之便,偷偷接触了母蛊很多次。

可以说,在这漫长的接触中,他是母蛊唯一能接触到正常的外界。

他每每来找母蛊都会给她带礼物,可是礼物不能留下来,会被大人们发现,幼小的孩子们就只能隔着一道栏杆,看一看,说一说这礼物。

他拿了人类的书籍,教会了母蛊说话,一字一句地教,母蛊很聪明,过目不忘,教一句会一句,慢慢地母蛊学会了表达和交流,但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没有人知道。

在外人眼里,母蛊还是母蛊,没有任何改变。

少舸性格天真烂漫,他将这漂亮又可怜的母蛊当作了人生至宝,有一回带来了东夷送来的珍贵的茶叶,给母蛊衔了几片吃,母蛊含在嘴里,茶叶苦涩却回甘,十分神奇。

少舸总是说了很多外面的神奇,可这是母蛊第一次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神奇。

她抿着茶叶,在少舸的惊呼声中,直接将茶叶吞了进去。

吃完,她看着少舸惊慌失措,主动露出一个笑。

她其实也不知道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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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是笑,她只是心情愉悦,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眼弯弯。

少舸愣在原地,男孩子到了一个年纪总是窜的很快,他那时已经长得很高了,低矮又空间逼仄的囚笼让长大后的母蛊不能站起来,也让看望母蛊的少舸一次又一次地低下头。

少舸单膝跪在囚笼外,如年幼时那般,忍不住将手穿过大人们不让穿过的栏杆。

这一回,母蛊没有干看着,她主动地回握了少舸的手。

母蛊常年呆在山洞某个笼子里,只有山洞上空凿出一个空洞,让她得以窥得日光,然而常年缺少光照的她皮肤呈现出远胜于任何族人的不正常的白。

少舸和母蛊的肤色差距就很大,当他们双手交握的时候就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在交汇,母蛊好像在那一刻,终于抓住了人的世界。

她张了张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喊:“少舸。”

她说:“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她不像个人,在与少舸交流时学不会隐藏,心里有什么,就会表达什么。

少舸闻言心里又酸又苦,他低下头,又抬起头,苦不堪言,他说:“阿姐,你该是个人的。”

“人?”母蛊歪了歪头,重复这个词,“人、人、人、人、人。”

她问:“人是什么?”

少舸回答:“人就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生灵。”

“自由?”

“自由。”

母蛊表情空白。

“阿姐,你想成为人吗?”

母蛊仍旧懵懂,她说:“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我手里的茶叶吗?”少舸亮出手里剩下的。

母蛊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外面,有很多很多茶叶,也有很多很多比这茶叶更新奇、更好玩、更珍贵的东西。”母蛊眨了眨眼睛。

“阿姐,你想要吗?”

母蛊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得成为人,人都有名字,”少舸勾起嘴角又难过地放下,他说,“阿姐以前没有,我给阿姐起个名字吧。”

母蛊又点了点头。

少舸就着母蛊握着他的手,将她布满伤痕和死茧的手转过来,露出来柔嫩的手心,他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勾勒,这些笔画透过她的皮肉,融进她的骨血里。

她认出了那两个字,她从少舸这里学过:“茶茶?”

“茶茶。”

“阿姐,”少舸笑着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茶茶脸上的笑容更大,她喃喃自语:“茶茶、茶茶、茶茶。”

少舸也跟着微笑,茶茶忽然抬起头,喊他:“少舸。”

少舸了悟她那些不同于常人的思路,陪着她完成这场姓名的交换,他笑着回:“茶茶。”

少舸虽想让茶茶做个人,可是族人害怕再出现一个失控的母蛊了。

但他们发现茶茶的异常,很快收缩了囚笼的大小,在他们越长越凶的疑心里,茶茶的空间越来越小,小到后来已经不足安放她好不容易生出的人心了。

“母蛊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惊慌失措地喊,“到底是谁教她说话的?!!”

少舸这个经常出入山洞的人很简单就查出来了。

自小疼爱他的父亲大怒,将他狠狠毒打一顿,他抓住少舸的衣领,嘶吼着:“你是想毁了我们九苗一族吗?!”

少舸啐了口血,笑着回:“父亲,一个母蛊就够毁灭九苗的话,不如想一想我们九苗是不是早该被毁了。”

“是烛九阴消失的时候,或者是我们抛弃地底选择陆上的时候,抑或是我们想回地底回不去的时候”他问他,“您告诉我,守灵人失去了守候的神灵,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父亲将他一拳砸到地上,冷喝道:“人活着还需要什么理由?九苗活着需要什么理由?!!”

“那,母蛊们想活着,想像人一样活着,需要理由吗?”

“少舸,”父亲慈爱的目光变得冰冷,他变成了九苗恶的本身,“你废了,你以后不再是我的儿子。”

父亲拉上少舸,要在茶茶面前杀了他,茶茶无动于衷,但是当刀即将落到少舸头上时,她所掩藏的一切还是暴露了。

她紧紧抓着栏杆,看着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少舸,哭着喊:“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少舸意识模糊,听到这句话,却落下了泪,他爬向茶茶的囚笼,他满身是伤,一说话就冒出血泡,他的泪水和血混合在一起,他艰难地抬起手,手指轻点在茶茶的眉心上。

茶茶一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就这样点在自己眉心。

“阿姐,”少舸笑叹道,“你是人了。”

茶茶怔愣。

少舸却被族人们拖走。

父亲最终还是心慈手软,没有杀了他,而是将他如茶茶一般关在笼子里。

他回到了九苗人的原初,那一片片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父亲对他心慈手软,对九苗的母蛊可不会,他和族人们一致认为这一代的母蛊废了,必须尽快产出下一代的母蛊。

茶茶带着九苗特质的锁链,被赶到了“新房”里。

一族最强的母蛊自然会匹配最强的男人。

这个人选本该是少舸,可是彼时少舸铸成大错,代替他的是另一个男人。

但那个人,茶茶见都没见过,她带着锁链,歪着头,困惑不解,却乖巧的一言不发。

为了让这场神圣的“典礼”进行的顺利,宽阔的新房里,挤了很多族中其他的长老。

他们要保证母蛊受孕,让传承进行下去。

茶茶被那个人脱下了遮羞的衣服,她被丢到床上,望着头上那个人,依旧困惑不解。

可是,在很隐晦间,茶茶感受到了人才会感受到的屈辱感。

她在那个人更进一步的时候,默默抬起手,四象蛊听从指令温顺地从她的皮肉之下附到皮肉之上。

母蛊自小被规训不能伤害同族,时间长了这好像就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铁令,可是茶茶不只是母蛊。

她好像,成了个,人。

可是一场大火打断了所有人的行动,包括她的。

九苗生自黑暗,这些东西铭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即便走到陆上,他们依旧害怕太阳,更不要提如此灼热的大火了。

可生自九苗的少舸却从火光中走来。

他在人们的惊慌失措中,一刀斩下了那个压住茶茶的人的头颅。

他的头滚到床上,溅红了新房的床铺。

茶茶在大火中,在看到少舸时,默默收回了四象,然后被少舸披上衣衫。

“我送你出去。”少舸说。

“出去?”茶茶好奇地问,“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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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没有九苗的地界,”少舸一如既往地笑着对她说,“去人该有的自由的天地。”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族人们的惊叫声中,从火光中坦坦荡荡地走出。

他带着茶茶跨过山,越过水,然后停留在最高的那座衡山,他不走了,他将茶茶推了出去。

茶茶转过身,背着自由挥洒的阳光,看着他。

少舸摇了摇头,他说:“九苗对不起你,你理该自由,可我是父亲的儿子,未来是九苗的少君,我不该抛弃我的族人。”

“我该去承担我的责任,承担我该承担的罪孽。”

“阿姐,走吧。”

茶茶不动。

少舸看着她,温柔的笑意变得悲伤,他推了推茶茶,说:“走吧。”

茶茶还是不动。

她不动,少舸则转过身,背对着她,往大山深入走去。

茶茶站在山口,彷徨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最终,她看着这位隐于黑暗的少年,背过身望着明亮的太阳,看清了太阳之下的新世界。

她看见了壮丽的山河,看到了高飞的春燕,看到了绿树成荫,看到了万物生机勃勃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地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再也不会回头。

*

少舸重新回到九苗之后,放跑母蛊的他被九苗的长老们一致决议处死。

然而,一开始说不认他的父亲这时候又开始求情。

他说少舸年少有为,难免轻狂,他们作为长辈应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这些条条框框的理由背后都只是一句话。

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死在我的刀下。

少舸的处决因为他父亲的犹豫一直僵持着,但他杀害同族是不可抹灭事实,为了消解族人的恐惧和愤怒,少舸又一次被关入了大牢,而这一次是如母蛊一般的终身□□。

除了战争需要,他不被允许走出囚笼。

少舸呆在空间逼仄又黑暗的笼子里,终于与历代的母蛊感同身受。

他很幸运,也很不幸,九苗即将大祸临头。

不过几个月,与东夷接触过于密切的九苗一族在新王登基后被打上了叛乱的罪名,这位拥有雄才大略的新王在过于失败而不详的祭祀大典过后下定决心要解决传自他父亲帝乙手中东夷谋乱的问题。

他从朝野抽调了十万大军,向东侵袭,九苗作了东夷的挡箭牌,成了这场战争最初的牺牲者。

九苗本来可以撑很久的,但是他们失去了母蛊,就等于失去了那股如同神降一般的力量,当空城计唱的差不多的时候,帝国的前行军,如太阳一般璀璨的殷商太子武庚率领兵将大破九苗,势如破竹,九苗节节败退,直至全军覆没。

少舸在这种危急的时刻被父亲放了出来。

他虽然愕然但还是从容地接受这一事实。

父亲狠狠打了他一拳,将他的头都要嵌到石头里,他说:“你放了母蛊,用了全族性命全她一人的自由,你简直就是个混账!”

少舸头抵在石头上,血流不止,受了这句混账。

父亲明明是那么生气,气到似乎打算杀了他,可临了,他竟然哭了。

“少舸,”他哭着说,“九苗就毁在你我手里了啊!”

“此前种种,通通功亏一篑!!”

九苗在母蛊一事上投入的沉没成本太高,已几近疯魔,少舸与他们无话可说。

他任由父亲发泄。

他说过,他会承担他承担的责任,也会承受他该承受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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