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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珠 林格啾 71612 字 2024-03-17

她却渐渐停下?挣扎的动作,只?忽的瞪大双眼,借月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许久,终于,捂着破皮的嘴唇——她呲牙咧嘴,一脸惊愕地惊叫出声。

“你你你!”

“我认得?你……你!”

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全天下?最最残暴、可恶、该死的人”会在她的床上——是梦,一定是梦吧?

还不如做噩梦呢!

第126章私语

塔娜脸上写满茫然无措:天可怜见,只?因?她?曾随口夸过他一句好看,不知戳动了阿伊哪根神经。唯恐她?误入歧途,事?后?,更千方百计托那些能够自由出入别苑的突厥侍卫,买回了许多图文并茂的?话本。

阿伊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倒是大多能读懂,平日里闲来无事?,也会翻翻解闷。

什么《北行记》、《朝华梦》、《永安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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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将大魏皇帝的?生平写得玄乎其玄。但无论怎么写,似乎总都绕不开他身上的?种种谜团,大书特书他那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的?可怖行径。

总之,和阿伊说得一模一样!

“你、你你你,你是……”

而?如?今,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本该被关?在水牢中严刑拷打的?疯子?,却和她?躺到了一张床上。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么?!

塔娜手捂着脸、欲哭无泪。手掌底下的?眼珠儿一转,却难得灵光了一回——趁他不备,她?扭过身去、张嘴便要大叫。

心道叫不醒阿伊,至少也要叫醒院子?外头守着的?突厥兵。谁料,嘴还没来得及张开,那人却仿佛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抬手飞快一点。

“呃!”

手指掠过后?颈、动作分?明不重,她?却顿觉喉口发涩,低头咳个不停。

捂着喉咙“呃呃啊啊”尝试了好几次,声音依旧沙哑——虽能勉强发声,却吃力得像个哑巴。

这、这又是什么奇怪法子??

不懂何谓“点穴”的?塔娜吓得双目圆瞪,唯恐他再?使出什么没见过的?怪本领,当?即摸索着拽过床上锦被,将自己死死裹紧。独留一双眼睛裸/露在外,不敢错眼地、直盯着眼前一身血腥气,浑身带伤的?“怪人”。

夜色如?墨。

屋内光线亦昏暗,她?甚至瞧不清切他的?神情?。

只?觉他的?目光如?灼,始终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你、我……咳、咳咳!”

而?她?又急又怕,终于还是在这不明所以的?对?视中先?一步败下阵来,眼睫扑扇、忍不住眨了眨眼——却忽感一点湿润自额头滑落,流过长睫,又“扑簌”着滴在脸上。

她?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手里才反应过来,是血。

“……”

与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淌过长睫的?血珠,坠落的?细响,还有,眼前的?人。

【殿下……没能每日……】

【有没有……托梦……】

破碎支离的?字眼,一时争相涌入脑海。

她?傻坐在原地,嘴唇嗫嚅着、似想说些什么,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抽疼起来。

【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是谁?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殿下,不要把我埋在地下受虫咬,不要把我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

是噩梦还是现实?

光是想起就止不住流泪的?过去,芜杂纷繁如?雪片飞来、又每一个都模糊不清的?场景。

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嘴里挣扎着直喊“阿伊”,阿伊却始终没有回应。徒留她?腹痛交加,头更疼得直抽气,整个人仰倒在床边。意识朦胧间,一双冰冷的?手忽捉住她?的?手臂、将她?半搀扶起。

“……?”

她?被那手如?从冰水中初捞起般沁凉的?温度惊得打了个寒噤,正疑惑他的?手为何那么冷、手心又密密麻麻是汗,他的?脸已靠过来,与她?额头相贴。

“疼么。”

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相同的?事?,“轻车熟路”到无需指点。

顿了顿,他将自己的?手心呵热,又摸索着覆上她?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没有唇齿交缠、抵死缠绵的?缱绻,亦没有想象中的?以命相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书里所写那些是否杜撰——否则,一个只?知杀人为乐的?疯子?,又岂会像个孩子?般依偎着她??那种太熟悉又太依赖的?错觉,令人无法不晃神。

她?一瞬怔忪。

“芳娘。”而?他渐渐将头低下,埋在她?的?颈窝,话似叹息,似感喟,手臂渐渐收拢,环住她?的?双肩。

许久,却亦只?是轻喃一声:“找到你了。”

仿佛他曾无数次这样抱过她?,而?她?亦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深夜,与他耳鬓厮磨,同卧一榻。

塔娜为这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悚然,心中泛起古怪的?涟漪: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头痛不已的?熟悉感,一如?男人嘴里从未听说过的?名字,陌生得让她?无法看清。

什么叫“找到你了”?

他与她?有仇、有恩,还是有旧?他又为什么要找她??

她?全都想不起来,毫无印象。

“我不认识你,”所以,思忖半天,亦只?能费劲地从他怀中抬起头,她?有些不平地小声咕哝道,“为什么你们都总是认错我?我不叫谢沉沉,也不叫芳娘。”

阿史那金也好,如?今开口闭口喊他“芳娘”的?男人也罢——他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或者说,是自己这张脸的?确太过普通,所以,人人都会把记忆中的?故人套上她?的?脸?

说不上来的?气恼涌上心头,她?的?手抵住他被血浸润的?前襟,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推开在旁,随即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去,扑倒在阿伊身上。

“阿伊,阿伊,”她?轻晃着阿伊的?肩,用沙哑的?声音低唤,“醒醒。”

可阿伊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女人鼻息,发觉那呼吸顺畅依旧,这才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怒而?抬头。

“你!”她?瞪着他。

就算她?再?傻,这会儿也已回过味来:八成又是他趁她?睡着、用什么怪法子?弄昏了阿伊——就像他随手两下便把自己的?嗓子?弄得这么奇怪一样。

可是,图什么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塔娜被他的?一通操作弄得满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你……还不跑么?”

“跑?”

“阿骁跟我说过,你被抓住之后?,一直关?在水牢里。你是什么……呃,人质?……筹码?总之,我想,你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吧?”

她?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挚——尽管并不确定夜色昏暗,自己的?神情?能被看清几分?,“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什么不跑?”塔娜问,“你别看这里很小,其实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的?,白?天就更多了。你呆在这,迟早会被抓回去……所以,你还是快走吧。”

她?说着,冲他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只?要你不伤害我和阿伊,我答应你,绝、绝不告诉别人你来过……总之,你如?果是想藏起来的?话,一定找错地方了。”

“……”

“你赶紧走,好不好?”

话落,四下一片寂静。

塔娜等了半天,还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认真思考所以无话,心下不由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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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再?添上一把“劝退”的?柴,却忽听那人幽幽道:“阿骁?”

阿骁?

敢情?你就听进去了这句?

“……我的?未婚夫,”她?的?心气顿时被挫平了大半,只?好有气无力地接话道,“他和我提起过你。你也见过他罢?”

知道他的?厉害吧?

“见过。”

果然。

“那你……”

“再?熟悉不过了,”魏炁道,“所以才清楚,姓魏的?一向?都喜欢自欺欺人,还有,趁人之危。”

他面不改色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想了想,又轻声笑道:“他骗你的?,怎可当?真?”

“谁说的?,不是骗——”

“等我死后?,你要嫁人,嫁给你喜欢的?、你心爱之人,谁都可以,”魏炁说,“独他不行。我怕你哪天想起来过去,恶心得五脏俱损。”

塔娜:“……”有这么严重?

诚然。

如?若不是他们俩,眼下一个怕得心里打鼓、小脸铁青,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如?此琐碎而?散漫的?对?话,倒像是夜半无眠的?夫妻床头私语。

塔娜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再?眼熟不过。说话间,魏炁却已慢吞吞坐起身来。

身子?斜靠床边,赤脚踏在地上。月光越窗,稀稀落落洒在脚背,竟也满是皮肉翻卷的?伤口。

魏炁说:“你是平生没做过坏事?,要长命百岁的?好人,和他不般配。”

“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谢沉沉。”他说。

奇怪的?是,分?明是平平无奇的?名字——阿史那金也叫过。

可,只?有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仿佛突然就变得不一样。

沉默许久,方才静静补上后?话:“小字撷芳。谢撷芳,读起来是不是有些怪?”魏炁道,“所以你说,家里亲近的?人,喜欢唤你作芳娘。我自然也叫你芳娘。”

芳娘?

但是,芳娘又或者沉沉——塔娜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番。心道,都是扔进人堆里便找不见的?名字呀,真的?有人会喜欢这种名字么?

【她?为何叫你芳娘?】

奇怪……心里……

【奴婢从前在家时,小字叫撷芳,谢、撷、芳,很拗口对?不对??】

【可我阿爹非说是一个高人帮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里人……比较亲近的?那些,后?来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眉头紧皱,心脏忽跳得极快,不得已悄摸捂住前襟。

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静静摇头道:“你说的?我都不记得,”她?说,“我也不喜欢你说的?那个名字。我叫塔娜。”

塔娜,在突厥人的?文字中,有“珍珠”之意。

她?继承自她?的?母亲,从生下来,便注定背负庇佑脚下土地的?使命。而?也正是因?此,英恪才不辞辛苦地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她?,悉心照顾,直至伤愈。

她?记得自己曾问过他: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如?果不做神女会怎么样。

英恪说,那么他就会死。

【就像你是为成为神女而?活着,我则是为了找到你而?活着,】他说,【在这片草原上,我是不被认可的?外人。大汗欣赏我,可大汗总有一天也会离世,他的?儿子?们容不下我。只?有你,塔娜,你能赋予我站在这片土地的?意义。】

她?病过一回,脑子?变得迟钝,听不懂个中的?因?果,却始终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

那一刻,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而?又轻,低而?又低的?叹息。

【就这样吧,】那声音说,【是我欠了他的?。】

因?为亏欠他太多,她?愿意成为神女,愿意交换粮食和银子?,愿意被关?在这座囚笼中。

她?不记得过去,却记得自己做了对?不起英恪的?错事?:或许是让他在茫茫人海找了太久,又或者是,害他为救她?而?险些丧命?

她?不记得,英恪也不愿说。每当?她?问起,他总是安慰她?,既有亏欠,那便欠着吧,永永远远地欠下去——可她?过不去。

人人都叫她?公主,神女,殿下,在她?心里,她?却始终是个“罪人”。

是个必须要赎罪的?“罪人”。

如?今,却有个人对?她?说,【你是平生没做过坏事?,要长命百岁的?好人。】

“不过,‘芳娘’,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塔娜忽然问。

“我的?结发妻子?。”

“……”

难怪、难怪!

塔娜表情?莫测地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唇瓣。

难怪偷摸爬上自己的?床,还扑上来就咬!敢情?是错认到了这种程度。

“她?被人劫走,下落不明,”魏炁说,“我此来辽西,便是为了寻她?。”

等等。

“就是,为了找她?,所以杀了那么多人?”

塔娜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你说她?是好人,却为她?杀了那么多人,她?如?果知道,怎么看你?”

“如?此算来,在你心里,我也是坏人了。”

“这……”

这还用说么?

塔娜呆坐在原地,与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为了缓解尴尬,只?好又去摇了摇昏迷不醒的?阿伊。只?是这回喊人的?底气已然大减:“阿伊、你,你快醒醒……”

阿伊快醒醒,这里有个明知故问、想骗我跳进坑里去的?坏蛋。

快醒——

“但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啊?”

塔娜怔怔抬起头来。

不解他是怎么话题又绕了回去,却诧异于他温柔如?斯的?语气。

四目交接,仿佛穿过冗长而?繁复的?岁月。

她?看见年轻的?他……容颜依旧,未生白?发。

可为什么她?又会“记得”年轻时的?他?

“所以,她?能成为‘神女’,我一点也不奇怪,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魏炁说着,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身上,许久,方才轻声道,“而?是因?为,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每一个。包括我。”

“所以,知道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我甚至为她?开心,因?她?从此,不仅只?有悲天悯人的?天性,也被允许改变这世道的?残酷不公,当?她?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起而?响应——就像那日一样,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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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当?你来到战场上,所有人都为你而?战。到那时,她?也许会明白?,何谓‘身居高位,无法不为’,而?我,愿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到那时,没有人可以轻易伤害她?,她?会比我,更值得青史作传,万古留名——但这一次,不是只?被架在高位的?一尊神像,关?在四方天地,如?囚鸟一般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她?已过了一回。不必再?有第二次。”

“所以,我必须找到她?……在我对?一切无能为力之前。”

魏炁说着,忽的?伸手,指尖轻抵住她?眉心。

塔娜不解其意,下意识歪了歪脑袋,他看在眼里,亦静静弯唇而?笑。

粲然似流星,容华若桃李。

“明日,会有人来交与你一件物什,”魏炁轻声说,“收好它。”

“……什么?”

她?正要追问那明日要交给她?的?东西是什么,又为什么现在不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火把明灭间、映得窗纸上人影清晰可见。

塔娜察觉动静,蓦地回过头去。

却听一门之隔,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殿下,”英恪抬手叩门,温声道,“殿下,已然歇下了么?”

第127章姻缘树

【英、英恪,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白日里有外人在,有些话没能同你?说完。阿伊睡着了么?】

【啊……是。她有些着凉,所以早早便歇下?了——】

【嗯?】

【我们,我们不如,去外头说话吧?】

一辆并不起眼的?灰扑马车,缓缓穿行于山道之中。十数名黑衣护卫驾马护持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昨夜睡得不好??”

塔娜缩在车厢一角,心不在焉地低头盯着指尖发呆。

肩上仍披着阿伊送她出?府前、亲手为她披上的?兔毛斗篷,毛茸茸一圈围住脖颈,衬得脸蛋只有巴掌点大,端的?是秀气?玲珑。旁边有人问话,她却似没听到,依旧呆呆愣愣、没大反应的?样子。

直至手里冷不丁被人塞了个热腾腾的?手炉,她这?才回过神?来,慢半拍地抬眼、看向身旁坐着的?人。

“瞧你?心事重重的?,”而魏骁亦没有再纠结于那被抛在一边的?问题,只说话间,又?抬手来为她捻了捻颊边碎发,道,“听说昨夜,英恪深夜到过别苑?”

“嗯。”

“来找你??”

塔娜有些心虚地点头。

倒不是怕魏骁追问她同英恪说了什?么——毕竟,英恪近来说话总有些让人云里雾里的?,她其实?也没太明白他为什?么绕那么一圈、大半夜来找她,却只是问她几句不痛不痒的?无聊话。什?么吃得好?不好?,睡得习不习惯,近来可还有再头疼,有没有想起过去的?事,云云诸如此?类,说给魏骁听也无妨。

与这?比起来,她其实?更害怕今早阿伊为她整理床铺时,突然发现被面?里那斑斑血迹时惊愕的?神?情。

她推说自己来了月事,不小心弄脏被面?,这?才总算把阿伊勉强敷衍过去,只是……

塔娜嘴唇紧抿,小心翼翼打量着魏骁表情。

心道,如果那人真的?跑了,阿骁怎么还能如约来陪她散心?不该到处派人寻找,势要把人找回来关好?么?

还是说……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睡蒙了、做的?又?一场噩梦?

越想越觉得郁闷。

亏她还觉得自己放跑人,做了亏心事,因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可迷迷瞪瞪一觉醒来,外头没有变天,城外没有打仗,一切都和前一日没什?么不一样——反倒叫她越发自我怀疑起来。

一旁的?魏骁将她那惴惴不安的?表情收入眼底,不由失笑。

“那下?次,不要再见他了,”男人话音淡淡,以手指轻梳她发梢,“在辽西,和草原上不同,人们讲究男女大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若是半夜被人看见呆在一处,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闲话?”那是什?么话?

“一些不太中听的?话,”魏骁说,“所以,我不想听见旁人在我面?前,说你?与英恪的?闲话。他平日里要来,我是不拦着他的?,何?必非要半夜造访?”

“半夜,这?样……很不好?么?”塔娜忍不住低声问。

倘若光是见了面?就很不好?,那,半夜睡在一张床上——呃,还咬了咬嘴唇,坐在床边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甚至惊慌失措地把人放跑了。这?种程度,是不是更不能说出?口了?

魏骁却不懂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她是诚心在问,呆傻得一如往常。

是以,也一本正经地开口“教”她道:“不好?。”

“……”

“很不好?,”魏骁说,“你?我虽未结为夫妻,可这?世上,从前,如今,往后,能与你?夜里呆在一处的?男子,亦只能是我。”

【三郎啊,三郎。】

他说着,脸上分明是在笑。

【三郎,今夜你?也要呆在这?里么——不去青鸾阁么?】

却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唇边笑容渐渐敛去,又?默不作声地、俯身来抱她。

力气?用得太大,仿佛她是流水或浮沙,一瞬搂不住、便会流逝于指间,塔娜吓了一跳,手里的?暖炉“骨碌碌”落地,滚了老远。手臂却只欲落未落地搁在他背上,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问。

难道她只是同英恪多说了两句话,便把他气?成这?样?

魏骁没有回答,固执地抱住她。

——明知怀中人非故人,明知故人早是泥销骨,却还是心甘情愿自覆双眼。

“塔娜。”

他哑声道:“青鸾阁不日便要建好?,你?知道么?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我亲手种下?。你?一定会喜欢。”

在梦中的?上京,也曾有座一模一样的?青鸾阁。

她曾摘下?满头珠翠、光着脚在池边嬉笑戏水;

也曾在初秋时节不顾劝阻爬上树去,摇落一地青枣、“呼朋唤友”来捡。

那时,他就在廊下?看着她,看阳光错落穿过叶缝、洒在她笑意盈面?的?脸庞上,看着她咋咋呼呼,听见仆从行礼、也跟着低头瞧他,咧开嘴,傻呵呵地笑。

想了想,又?从树上摘下?一颗枣来、信手抛给他。

【三郎,你?回来了。】

她说,【吃这?颗,这?颗一定甜——】

*

“好?甜!”

塔娜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糖。

路上忍了一路、临到踏进尚庆楼时,却终于还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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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趁着魏骁不注意、扭头一口咬下?去。没被酸倒大牙,倒是被甜得咯咯直乐起来。

“好?吃,好?吃。”她嘴里含着糖葫芦。

顾不得腮帮子被顶起一快,又?浑不在意地把手里的?兔子糖递到魏骁嘴边,“怂恿”他道:“阿骁,要吃么?”

方?才在大街上,她唯恐被人认出?来,所以一路忍着不吃。

可都已经走到这?里,竟然还没一个人跟着她、哭着喊着要磕头呀!

果然如阿骁所说,这?江都城,是个有意思又?不吓人的?好?地方?。

小姑娘毫不遮掩、两眼放光的?模样,直叫魏骁看得忍俊不禁。

无奈,伸手揩去她唇角糖渍,又?指了指她手里那串少?了一颗的?糖葫芦,道:“吃,”他说,“可分明是那个好?吃,为什?么给我吃兔子糖?”

塔娜被他问得呆住。

看了看他,又?看向手里的?糖葫芦,她满脸为难:“可是,我吃过了……”

她吃过的?东西再给人吃,总是不好?罢?

魏骁笑笑,没再刁难她,伸手接过那只兔子糖,又?扭头吩咐店小二道:“两碗猪脚面?线。”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是江都城中一绝。

塔娜甫一进来,便馋邻桌那碗面?线馋得不行,这?会儿听他也要点,顿时笑开,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啃起那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来。

魏骁见了,亦有样学样,咬了两口手里的?兔子糖。

可惜,味道实?在太甜,他又?向来不喜甜食,自觉尝了味道、便也就随手搁到一旁。

“不好?吃么?”塔娜一脸疑惑地问他。

奇怪。

糖葫芦和兔子糖,分明都是同一个大伯做的?,为什?么她手里这?串好?吃,偏阿骁手里的?就变难吃了?

“啊——”

塔娜忽的?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张大叔的?手艺不如张老伯!”

“嗯?”

“难怪,方?才我还听见巷口的?孩子们说呢,”塔娜一脸严肃道,“他们说,张老伯年前过世了,他的?儿子……就是方?才的?大叔接了他的?班,可熬出?来的?糖却不如从前的?好?。从前两文钱能买一袋子糖,如今西边打仗,什?么都贵,同样的?一包饴糖要卖四文钱,还没有从前的?甜,他们都很久没吃糖了呢。我没吃过,所以觉得新鲜,可阿骁一定吃过很多次,所以一尝就尝出?来了味道不好?。”

魏骁:“……”

诚然。

若不是为了眼前人,一年到头,不对,一辈子到头,他吃这?腻死人玩意儿的?次数,也是一只手便能数的?清的?。可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

是以他亦只是笑,一脸认可地点头道:“是了,张大叔的?手艺,不如张老伯。”

正说话间,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脚面?线也端上桌。

塔娜眼神?一亮,立刻三下?五除二吃完手里的?糖葫芦,又?迫不及待地摸向筷子筒。眼见得快要碰到,却被魏骁拦住。

“等等。”

魏骁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丝帕,细细将那筷子擦拭干净。

确认上头没有丁点污迹,这?才转手递给她,“用这?双吧。”

猪脚面?线尚还热乎着,碗中肉香扑鼻。几口下?肚,塔娜被烫得连连呵气?。

魏骁这?边刚吃了半碗不到,她已将一碗面?线吃干抹净。魏骁看得直笑,搁下?筷子,问她:“再吃一碗?”

塔娜却摇了摇头,道:“不了。”

“……”

魏骁本已侧过半边身欲招呼小二,闻言,又?略有诧异地扭过头来,“不吃了?”

“不吃了。”

塔娜盯着眼前的?空碗若有所思。

仿佛自己也有些吃惊这?脱口而出?的?答案,她拘谨地摸了摸鼻子。

抢在他问“是不是不好?吃”之前,又?满脸苦恼地解释道:“面?线很好?吃,”塔娜小声说,“只是,我总觉得,好?像还能再好?吃一些。”

猪脚要炖的?更软糯,面?线该更入味,调味不能这?么重,还有,面?的?分量也要更多。

可是……

她从前明明都没吃过,又?哪来的?底气?对这?色香味俱全、样样不缺的?美?食挑三拣四?

魏骁一见她皱眉,当下?脸色微沉,也跟着搁了筷子。

塔娜发着呆,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令人领了尚庆楼的?厨子上前来。

“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起初还不知自己惹上什?么麻烦的?年轻人一脸愤愤,直嚷着要去报官。

然而,真正见了两桌乌泱泱黑衣侍卫,却登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迭声求饶起来。

“大爷,大爷,小人在尚庆楼干了十年,打七岁便跟在后厨打下?手,从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不知大爷是、是觉得不合口味?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大爷尽管提出?来……小人这?就去再做一碗!”

唯恐这?群佩剑佩刀、来路不明的?江湖客砍了自己的?脑袋,他把头磕得震天响。

老掌柜在楼下?远远看着,几度迟疑,仍是不敢上前来。

“你??”

魏骁闻言,却只打量他一眼,冷声道:“你?是煮这?碗面?线的?厨子?”

“正、正是!”

“从前那个呢?”

他曾和谢缨一同来吃过这?家面?线,那时的?味道,的?确惊为天人。

如今他既带了塔娜来,自然也是想要让她一同尝尝昔年滋味。

可她的?反应已足以说明一切。

“……啊?”男人呆呆抬起头来。

缓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魏骁问的?是谁,忙又?答道:“死了、死了。朱家嫂子病了半辈子,几年前病死在家中,她一走,朱叔便没了心气?,整日酗酒。前年冬天,喝了酒摔在街上,等找到人的?时候,身子都冻硬了,那时叔才四十不到……”

他确实?七岁便跟着朱叔打下?手不错,可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一样的?配方?,一样的?配料,便是连火候与时间都分毫不差,可同一碗面?,不同的?人煮出?来,味道就是不同。

天地良心,他绝没有砸了尚庆楼招牌的?意思,这?几年下?来、也没人再提朱叔的?事,个个都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想到今日会这?么倒霉,竟碰到个找茬的??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许是求生?心切,连塔娜亦被他磕头的?“大动静”惊醒,愣愣回过神?来。

眼见得魏骁脸色铁青,又?忙打圆场道:“小师傅,没事、没事,快起来吧。”

“你?做的?面?线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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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好?吃,你?师父定当更厉害——江都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她悄摸在桌下?扯了扯魏骁衣袖,“只可惜我们来得太晚,没能吃上你?师父做的?面?线……不是你?的?错,吓到你?了,快起来吧。”

男人闻言,千恩万谢,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可不知怎的?,又?忽然欲言又?止地盯住她的?脸。

“还不滚?!”直至旁边侍卫“噌”的?一声亮出?佩剑。

他吓得一哆嗦,这?才忙不迭钻回后厨去——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一口凉水下?肚,又?忍不住悄摸掀开布帘。一双眼滴溜溜打量外头,扭头同赶来关心情况的?掌柜咬耳朵,“掌柜的?,你?看,快看那边那个姑娘,像不像谢家的?……”

“呸!什?么谢家陈家的??”掌柜的?却不等他说完,反手就是一记肘击,“胆子肥了是吧,青天白日的?乱说胡话,可当心你?的?嘴!”

“哪有胡说……”

“你?还敢说!”

“明明就很像,跟一个人似的?,”男人放下?布帘,一脸不服地撇了撇嘴,“方?才乍一看,我还以为谢家阿姐活过来了呢……这?……可不是闹鬼了么?”

*

“阿骁。”

“……”

“阿骁……?”

“……”

“阿骁,阿骁,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塔娜伸出?手来,在魏骁眼皮底下?晃了晃:她实?在不明白,只是吃了一碗不如意的?猪脚面?线,为何?他的?心情突然急转直下?。却还是好?脾气?地陪着笑脸。

唯恐他一个心情不佳,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又?原路把她拉回别苑里去。

“阿骁?……阿骁?”

魏骁终于回过神?来,循声低头,望向眼前一脸焦急的?小姑娘。

沉默半晌,他问她:“你?想去哪?”

“我?”

“你?想去哪,我们便去哪。”

本是为迁就她而说出?口的?话,塔娜却顿时犯了难:她第一次来江都,什?么地方?好?吃、什?么地方?好?玩一概不知,怎么能由她来出?主意?

可魏骁显然心意已决,说完,竟真的?在大街上停下?脚步,一众侍从也随之停下?,齐齐等她“发话”。

而她不知去哪、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只好?左看右看,四下?打量。

心说实?在不成便回刚刚那条街去、再买两只糖人,却忽听身后传来清脆人声,显是两名年轻女子。一个说,你?方?才真挂上去了么?一个又?说,挂了挂了,挂到最高的?树梢上,谁也拽不下?来。

“我都挂的?那么高了,月老定能看到、保佑我与方?郎永结同心。”

“嘁……不知羞!”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么?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在祈缘布上写的?可是金家三郎!哦……原来你?钟意金家三郎!他都搬去上京多久了——”

“闭嘴闭嘴,不许说,不许说了!”

羞红了脸的?少?女,在嬉笑打闹声中跑远。

塔娜一脸好?奇地盯着两人背影,顿了顿,又?忍不住望向她们来时的?方?向。

“什?么是,‘祈缘布’?”她小声问魏骁。

魏骁亦不知,遂指了一名侍卫前去打探。

没多会儿,那侍卫便来回话说:原是江都城中,有一百年古刹,寺中生?得一巨树,名曰“祈缘树”。据说乃有缘有心之人所植,过去却少?有示人。直至前任方?丈惠寿大师圆寂后,寺中香火渐少?,后任住持便才出?了这?般主意,每逢上元时节,在城中广发祈缘布。

“祈缘树”,于是成了人口相传的?姻缘树。

城中凡有适龄者,无论男女,总喜欢去挂上一条,以求月老保佑,结得良缘。

“要去么?”魏骁问她。

塔娜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要成亲了么?”她说,“所以,也去挂上一条……那个什?么,祈、祈缘布吧?”

魏骁闻言一怔。

“不好?么?”塔娜问他。

不知怎的?,总觉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开心,反倒怅然若失。她又?迟疑起来:“不去也行,我们去买糖……”糖人。

可话音未落,魏骁已牵起她的?手。

“好?。”他说

四周男女往来如织,人声鼎沸。

若非庙宇巍峨,檀香扑鼻,这?传闻中的?百年古刹,如今不像寺庙,反倒更像闹市。

魏骁平日里并不爱凑这?等无聊热闹,唯独今日,竟没让侍卫跟着,与塔娜两个人挤了进来。同寻常男女无二,排队领了布条,又?排队等着笔墨。

塔娜不住四下?张望,只觉什?么都新奇,原还因着尚庆楼的?事有些低落的?心情,一时又?雀跃起来。

【魏骁,塔娜。】

【魏骁,塔娜。】

塔娜一笔一划,认真对照着魏骁手中布条的?字迹,又?原模原样、誊抄到自己那块红布条上。

写完布条,兴致冲冲地拉过身边人,又?一起挤在人堆里、凑到那传说中最是灵验的?“姻缘树”下?——

参天古树,绿荫蔽天。

本就叶茂枝繁,如今又?多了数不尽的?红绸点缀,一眼望去,着实?壮观。

塔娜忍不住看直了眼。

再一抬头,竟还见三五个少?年扎起裤管、顺着树身往上爬,嘴里咬着红布,一脸视死如归。

“阿郎,再往上些!再往上爬!”

“不行不行,胡方?正我告诉你?,你?要是挂不到最高的?那根枝,我便不嫁你?了!”

“哼!……阿郎加油!快把胡家的?甩下?去!”

树底下?,几个少?女呐喊助威,个个嚷红了眼。

——江都城之民风彪悍,由此?可见一斑。

塔娜于是也仰起头去,盯着他们目标的?“最高枝”。

“我们也挂在那么?”一旁的?魏骁忽问。

“不。”

塔娜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太高了。”

所以她虽然羡慕,可并不赞同,反而不住拿手比划,“你?看,阿骁,虽然高……可太高反而容易被风刮跑,如果好?不容易挂上,最后却被刮跑……不就全都白费了么?”

这?话其实?并不像平日里呆呆傻傻的?她能说出?来的?话,可偏偏,她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魏骁目光微凝,低头看她。

思忖片刻,复才低声问:“那,想挂在哪?”

“挂在……”

塔娜在人群中几进几出?,艰难地围着姻缘树转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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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最佳”位置,她扭头一把拉过魏骁,又?抬手指向那背风的?、阴面?的?、在树腰以下?毫不起眼的?小树杈。

“那里!那里怎么样?”

“……”

“虽然矮了点,可是吹不到风,下?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淋湿,因为不起眼,所以其他人也不会来抢位置,不被注意、就不会被摘走,说不定可以挂在树上好?几个月、不对,挂上好?几年——”

魏骁抬头,望了一眼那阳光下?傲然舒展的?“高枝”,又?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

更喜欢高的?地方?吗?

塔娜猜出?他的?想法,顿了顿,忙又?小声提议道:“不如我们一个挂高的?,一个挂矮的?……”

反正有两条,分开挂不就好?了么?

“不。”

魏骁却想也不想地打断她:“听你?的?,就挂那吧。”

说着,便拿过她手中的?红布,与自己手中的?打成死结,逆着人群走到背阴处。

塔娜怕被人群冲散,紧跟在他身后。

正要把那红布挂上,却突然稀奇地“咦”了一声。

“那儿,阿骁,你?看,”她指着那树杈上、一块半破不破的?布条——因着风吹雨打,颜色都已变淡变灰,是以刚才远远一看,她竟都没注意到,不由感慨,“原来已经有人在这?挂过祈缘布了。”

看这?样子,甚至还是挂了许多年了。

魏骁道:“说明你?挑的?位置……很好?。”

说着,他抬手便要摘下?那破布条,又?被塔娜一把拦住。

“这?、做什?么?”

“把它摘下?来。”魏骁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要摘?”

塔娜却瞪大双眼、满脸惊愕:“挂两条也不碍事呀。何?况,是他先挂上去的?。”

“……太破了。”魏骁皱眉。

见她一脸不认可,只好?又?忍着心下?不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有碍观瞻,月老见了也糊涂,不如不看。”

“哪有,明明还能看清楚写的?字——”

塔娜说着,仿佛是为证明自己没说错,索性又?捻起那布条,一字一顿地照念起来:“魏弃,还有,这?是谢……什?么芳?”

【谢沉沉,小字撷芳。】

【读起来有些奇怪是不是?】

【所以,家中亲近的?人,都爱唤你?作芳娘。】

魏弃,谢撷芳。

塔娜心口莫名狂跳,读出?这?拗口名字的?瞬间,身边却仿佛静默了一瞬,无人搭腔。

待她回过神?来,手中的?布条已被人劈手夺过,毫不犹豫地撕作两半。

徒留她愣在原地,怔怔望着那飘散的?布片。

冷不丁的?,竟想起作夜,那人越窗而去前的?一回眸

【快走呀!快走快走!!】她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不住冲人摆手,【不然我可要告诉英恪……】

【芳娘。】

【都说了我叫塔娜!】

还要说多少?遍呀!

她气?恼不已,魏炁却只是笑,【你?有很多名字,】他说,【也有很多记得我、或不记得我的?时候。但都一样。塔娜,还是芳娘,记得我还是不记得,其实?都一样。】

【什?么?】

【因为我认得你?的?眼睛,谢沉沉。】

【……】

又?来了!

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觉得此?人实?在顽固,憋着一口气?不应声,扭头去为英恪开门。

走了两步,停在门边,却不知为何?,仍是忍不住回头。

【还不……】

还不走?

可等她说出?这?话时,窗外的?人,分明已不见了踪影。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犹如一场梦般,不留痕迹。

第128章因缘

魏骁脸色森寒,将那碎布猛地踩在脚下、直碾进泥里,转身拉起塔娜便走。

塔娜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回?过神来,却下意识挣扎,“我们、我们的……”我们的还没挂上。

她指了指魏骁手中那一抹红。

魏骁果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手中红绸。

塔娜长舒一口气?,以为他“回?心转意”、正要开口,却见?他眉头紧蹙,直将那祈缘布绕着手腕缠了两?圈,随即信手一扔——

分?明头也未抬,扔完便走。可饶是如此,竟还分?毫无差地、以手中红绸套中那最高处傲然迎风的树梢。

过程之短暂迅捷,直把一众争相爬树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方?才七嘴八舌吵个不停的少女,亦顿时面面相觑、安静下来。想去找是谁这?般扫兴,四下张望,也只看见?人群中头也不回?远去的身影。

“你在生气??”而塔娜亦步亦趋追在魏骁身后。

顾不得几次被?人撞歪肩膀、终于?找准机会上前,拉住他问:“为什么?”

魏骁默然不答,反手握住她的手。

他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每每温声软语,冷脸的次数、似乎一只手便能数清。为数不多的几次因英恪而不悦,塔娜也没有兴趣追根究底。

“因为那块祈缘布?”

唯有今天,却“不依不饶”地追问起来:“是那上面写的人你不喜欢,是不是?”她问,“可你已经……”

你已经毁了它,为什么还要不开心?

魏骁道:“你不会明白。”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们是谁,是你认识的人?”

“……”

“我们就这?么回?去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她嘴里抛出来。

魏骁一忍再忍,心中却仍是冒出一股无名火,蓦地停步、回?头看去。

一句“住口”就在嘴边。

然而,目光停在那张再熟悉不过、几乎和记忆中一个模子原样拓印的脸上时。

险些出口的喝止、心间升腾的怒火,又仿佛一瞬被?浇熄,只剩说不出的茫然萦绕心头。

为什么——难道要他向她解释,“因为你不是谢沉沉,你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纵然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谢沉沉”,却仍然见?不得这?世间还有太多数不清的痕迹,提醒我,物是人非事事休?

天下女子无一例外,总希望自己?是“唯一”。

他心中亦有他的唯一,仅此而已。

“……阿骁?”

魏骁默然,冲塔娜摇了摇头。

脑海中,却冷不丁响起那日常青厅中,赵明月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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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里的质问。

【你当真以为世间有后悔药?】

【你以为天下有不透风的墙——可她早就死?了!一杯鸩酒下肚,死?在朝华宫里,天下无人不知,只有你还在做梦!你还在肖想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江都城中的旧事旧人,早已被?命运掩埋于?生死?的长河。而他追不上、碰不到,永远迟一步。

张大叔的手艺不如张老伯,新厨子的功夫比不上旧的那个。

对许多人而言,迟了一步只是迟了一步。可在他与谢沉沉之间——

迟了一步,便已是一生。

“塔娜,”魏骁望着眼前人写满不解的表情,忽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我们不如早些成亲,好?不好??”

等不及青鸾阁建成,亦等不及万事尘埃落定,世间事,日日都在变。

而他只想确认,纠缠自己?半生、爱而不得的梦魇,圆满不得的心愿,如今,终于?不会再落空。

“早一些?”

塔娜听了他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却是实打实的一愣,“早一些是早多久,明日么?”

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嫁给?阿骁是早便说好?了的事。明日嫁还是后日嫁,归根结底没区别。

可人人都说,她与阿骁成了亲,英恪他们便没了继续待在绿洲城的理由。

若她今天点了头,是不是没几日、英恪就得被?“赶走”?

她的不安与担忧都写在脸上,反倒叫魏骁忍俊不禁,一时失笑摇头,“没有那么急。”

说着,他拉过她,稍稍避让人群,又耐心地掰着手指同她算:“再过半月,便是上元佳节。前些日子,典仪所的人挑了几个良辰吉日,十五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之前觉得时间匆忙了些,如今忽觉再合适不过而已——虽说为此,少不得又要与赵家几个老顽固唇枪舌战一番。但?个中的弯弯绕绕,他并无意讲与她听。

却不忘告诉她,在辽西,上元节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也独独那一日,万家灯火长明。火树银花天不夜,放眼望去,繁华如许、连魏都上京亦要逊色几分?。

眼前的“小土包子”果然听得连连感叹,眼底浮现出向往之意。

“若我们选在十五成亲,倒也算是喜上添喜,”魏骁道,“恐怕,往后再数二十年,人们都会记得这?一天。”

一语成谶,不过如此。

可惜,彼时的魏骁尚未料到,这?“往后数二十年亦难忘记的一日”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忽的脸色大变,伸手扶住双膝软倒、险些摔在地上的少女。

“塔娜!!”

“我、阿骁,我,我觉得头有些晕……”

能不晕么?!

一只从树冠延伸出老远、足有手臂粗的树杈,不知何故迎风折断,当头砸下。

塔娜被?砸了个正着,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看眼前的人都仿佛重了影、视线模糊不清。

还未等说出半个字,便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唯余额角渗出的血丝,与那树杈上醒目而眼熟的一抹红“遥相呼应”。

耳边,传来魏骁既惊且怒的低吼:“……塔娜!”

“……”

“来人!来人!!!”

*

【都说过不要最高的那一枝了……】

【迎风而立,可不就是易被?摧折么?】

【不过,话说,‘摧折’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么?】

神智逐渐回?笼,意识渐次清醒时,塔娜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疼。

只不过,不是头疼,而是肚子疼——仿佛有谁塞了把刀进去,不要命地翻搅。她因疼痛而蹙眉,耳边又传来两?道明显陌生的声音,一个稚嫩,一个苍老。

“师父,女施主?吃了药,怎么还不醒?”

“她已经醒了。”

“真的吗?可她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醒了的人不一定要睁眼,睁着眼的人也不一定就都是醒的。等她想睁眼,自然就会睁眼来看你了。”

“……师父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

是谁?

“师父,你看、你看!女施主?好?像眨眼了!”

“安福,去沏杯热茶来罢。”

“啊?”

“去吧。”

“我不要!师父又来了!师父不公平!方?才明明都是我在照顾女施主?,怎么现在人要醒了,你就把我支走。”

“傻孩子。为师的意思是,若是人醒来时能喝到一口热茶,岂不对你另眼相待么?”

“……哦……原来如此!那我这?就去!师父且等着我啊!”

语毕,脚步声一路跑远。

于?是乎,待塔娜艰难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便就只剩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老翁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嘴角扯出一道不咸不淡的弧度。

“姑娘醒了?”

姑娘?

塔娜有点懵:刚才听那童声一口一句“女施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寺中。

可再看眼前人,不仅没有剃度,一身麻布衣裳更?是朴素。环顾四周,虽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也唯独没有寺院中处处可见?的佛幡。她不免惊疑自己?这?一晕、究竟晕到了哪里。

“这?里是……”

“此处乃禅寺后山,因姑娘身有不便,僧舍不宜接待,与姑娘同来的贵客、又同方?丈有要事相商,这?才将姑娘送到了老夫这?里。”

身有不便?

塔娜起初并没听懂他的意思,直至肚腹忽又绞痛起来,她脸色发白,不觉捂紧肚子、满头虚汗。

缓过一阵,这?才突然回?过味来:原、原来来了月事,不能进禅寺?

深觉自己?犯了忌讳,塔娜下意识双手合十,一脸心虚。

“姑娘不必忧心,”那老翁见?状,开口安慰道,“老夫本也是寄宿寺中,此地不过农家小院,算不上‘佛门?净地’。何况,不知者无罪。”

“寄宿寺中?”塔娜却被?他的话勾起兴趣,“还可以……这?样么?”

“算是带发修行罢。”

老翁说:“我与佛门?曾有前缘,却因故无法皈依,数年前,将万贯家财尽数捐于?寺中,向方?丈换来了这?一处清净地。”

万贯家财!

似看出她眼底诧异,老翁笑了笑,话里轻描淡写:“一生积蓄,总还有些分?量。只不过,和佛门?于?我之恩相比,再多的金银,也微不足道。”

“方?丈大师……救过你的性命么?”

“不,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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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说,“三十年前,我与发妻幼子离家逃荒,妻死?子散。搜遍全?身,也凑不齐一副棺材的钱,只好?将妻子埋在一座破庙底下。”

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待他再归故里,昔日的破庙却早已被?推平,上头重建的大宅、不知换了几任主?人。

“本以为再寻不回?亡妻尸骨,老夫万念俱灰,险些一死?了之,却有个怀胎十月的乞婆拦下我,说,破庙被?推平前,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曾在此做过一场法事,将破庙周围的尸骨尽数收敛。”

他找到禅寺,一个个扒开后山坟头,花费半月,最后,竟真的找到了亡妻尸骨——将她下葬前,他为她穿戴整齐,在她的鞋里,塞进了家中最后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底。

隔了半生岁月,无尽辛酸,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和儿子的尸骨重新下葬。

“是以如今,我便是这?一山坟头的守墓人,”老翁笑道,“来日我死?了,安福也大了,他再亲手把我埋进那墓里去,我们一家,也就团圆了。只是没想到,此生竟还能见?到姑娘,想来是惠寿大师在天有灵,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姑娘,当真不记得老奴了么?”

塔娜闻言一怔,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老翁一圈。

可饶是她连他眼角几条细纹都数清,看得眼也不眨,末了,也着实没看出来自己?和他曾在哪里见?过,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爷爷,你恐怕……恐怕认错了人。”

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垂了头:“我想,我也许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近来常有人把我认错。”

“认错?”

“嗯,”塔娜叹息道,“他们……唉,总之,叫我都叫得不一样,却总是没叫对过。”

“可老奴觉得,姑娘经年未改,实在是——只一眼便认得出来,绝不会错啊。”

“……?”

什么?

塔娜一头雾水。

“若老奴没猜错,恐怕是‘那位’不惜代价,逆天而行,也要保下姑娘,这?才有了今日局面罢?弑父杀兄,有悖人伦……老奴实在难以认同殿下行径,可毕竟,大魏乃是魏人的天下,殿下,如今亦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老翁说着,神情微敛:“辽西一战……何其凶险,如今九殿下被?俘,姑娘只身入敌营,难道也是为救出殿下?”

这?、这?又是哪跟哪?

塔娜原就不太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越发晕晕沉沉。

唯恐他再问下去,连忙摆手道:“认错了、你真的认错了,我叫塔娜,是突厥的……”

突厥的公主??

又或者,突厥神女?

她曾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今日却不知怎的、喉口莫名艰涩。嗫嚅了半会儿,终是别过头去,“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们说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印象,”她说,“阿骁在哪,我……”

话音未落。

她掀开被?子、起身要走。那老翁并不拦她,甚至挪开位置任她动作。

眼见?得她将要出门?,却忽在她身后幽幽问道:“姑娘在害怕?”他说。

“……”

“姑娘在害怕什么?突厥神女、阿史那珠的女儿……如果抛却这?层身份,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谁?”

塔娜僵在原地,手指攥紧门?框、强撑着没有回?头。

脑海深处,却又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

不……

【满意了么?如今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为你经营铺路留下的、活该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不是的……

【可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人人都有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权利——唯独你没有,殿下,你没有。你以为阿史那珠留下的血脉,是保你一世的护身符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不是。】

那声音分?明在心中轻飘落地,却又如炸雷响在耳边:【这?是你一生甩不脱、也逃不掉的诅咒。吾当以万民血肉为神坛,奉你为神。殿下,这?是你欠天下人的——亦是我谢缨,欠你的。】

谢……缨?

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哭,却依旧只凭本能、捂着脸痛哭出声。

院门?外的侍卫被?她哭声惊动,乌泱泱跪了一地,她始终没有回?头,抹着眼泪快步离开。

人已走出老远,快要下山,身后,竟又传来锲而不舍的呼喊声。

起初,那人喊的还是“女施主?、女施主?”;追的久了,变成“姐姐、姐姐”。

她听出那是方?才昏迷时与老翁一问一答的稚嫩声音,循声望去。

稍一停步,气?喘吁吁的小沙弥就这?么追到她的跟前,随即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冲她行了个礼。

“你……是?”塔娜一脸迷茫。

小沙弥闻言,想也不想、弯腰又是一揖,“姐姐,我叫安福,”他笑眯眯道,面皮白净,脸蛋圆润,端的是一副讨人喜欢的小童子做派,“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也算是禅寺半个俗家弟子。怎么方?才去倒个茶的工夫,就不见?你人了?师父托我来、是专为送件东西给?你哩。”

说着,他伸手向她递来一只可疑的蓝色布包。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塔娜一看,更?不好?拒绝眼前笑容可亲的小沙弥,只好?将信将疑地接过,又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当场拆开来看。

结果,还没等弄懂这?些蓝皮纸本里写的是什么,小沙弥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揭示答案”:“这?些都是师父抄的佛经哩!好?几年了,我想要借来看、师父都不给?我,但?他说和女施主?有缘,所以要我送来给?你,就权当纪念了。”

塔娜:“……”

有缘,所以,送佛经给?她?

是让她也学?着抄经静心么?

心下虽不解,眼见?得小沙弥一脸骄傲,她仍是连连道谢——可那小沙弥却不知怎的,仍没有掉头走的意思,反而直盯着她看。

看着看着,又摸摸鼻子、低头红了脸。

“姐姐,其实,你生得可真好?看哩。”小沙弥声如蚊蝇,“我……我觉得,说不定我与你也有缘。”

“有、有吗?”

“真的!”

塔娜对自己?的脸,其实向来颇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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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算丑,也绝谈不上叫人看得挪不开眼。是以,陡然听他这?么一说,竟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想了想,也“以恩报恩”地夸他道:“你也是,长得好?,说话也有意思,听起来……很有趣。”一口一个“哩”的。

“真的吗!”小沙弥顿时眼前一亮,“我也觉得,而且我家乡的人、都是这?么讲话的哩!”

他说着,期期艾艾地仰起头来,塔娜忽然发现,他脖子上有一条红线似的胎记。

几乎绕着脖颈一圈、细细一条——

【只是一碗馄饨,你就愿意帮我?真的?】

【三十一,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微风轻拂眼睫。

她原已不再流泪的双眼,好?似突然吹进了沙子,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

小沙弥一愣,回?过神来,吓得笑容尽敛,忙问她怎么了,为何突然流泪。

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搂紧怀中那蓝色布包,冲他摆了摆手。

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所以,你也觉得与那孩子有缘?”马车上,魏骁拎过那包佛经,从中取出一本、随手翻了几页。

见?里头确无外乎些耳熟能详的经文,与昔年母妃抄经手书?无二,又无甚兴趣地塞了回?去。

他侧头望向身旁托颊发呆的少女。

“既觉得有缘,日后得空、来寻这?孩子解解闷,也未尝不可,”魏骁道,“那……老翁,算来也是半个故人。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活着,如今境遇,倒让人有几分?唏嘘。”

“你认得他?”塔娜闻言,顿时好?奇地侧过脸来。

魏骁将她神情看在眼里,一时只觉好?笑,心道若不认识,又怎放心将你放在他那。

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淡淡道:“他在宫中伺候多年,是父皇身边忠仆,当年一朝被?贬后,再无人知其下落。”

说来,安尚全?这?老太监虽已年迈、没几年可活,毕竟是父皇身边旧人,知晓太多宫闱秘闻。

他虽不知父皇为何绕过此人一命,但?若换了几年前,以他平日作风,也许早将人灭口了事。

只如今,他喜事将近,不愿在佛寺见?血,看在老太监态度恭顺的份上,这?才风平浪静地将此页揭过——当然,这?也并不代表,姓安的能在人前乱说话。

魏骁忽道:“听说你同那老翁聊了几句,事后便哭着跑了出来……他说了什么,叫你哭成那样?”

他虽不在场,光听侍卫回?禀消息,亦不由怒火中烧。

“不是、不是!”

塔娜听出他话里不悦,连忙摆手解释:“与那老爷爷无关,是我肚子疼得厉害,肚子……”她急中生智,当即话音一转,“实在不舒服,便想着去找你,又急又痛,这?才哭了。阿骁你……你方?才去了哪里?”

谁知,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魏骁脸上神情却肉眼可见?的微妙起来。

塔娜唯恐他再迁怒老翁,只好?一而再地追问,花了老半天的劲、这?才问出了他“失踪”的始末——

“一、一万两?白银?!一万两??”

“嗯。”

“为什么要、我的意思是,为何突然捐这?么多?”

塔娜对银子本没有太多概念,可她知道,一万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前些日子,阿伊买了那么多话本子,也不过从私房中用去一两?白银。

魏骁却显然并不太把这?些钱当回?事,只说能买个心安,银子便花得值得:

供姻缘灯,种姻缘树,兴建佛塔,受享香火。万两?白银倘若不够,他大可以再添。

尽管他并非信佛之人。

昔年昭妃为替他祈福而醉心青灯古佛,日日抄经,他甚至还曾一度厌烦,在府上烧经解闷。然则,时过境迁,他似乎也隐约窥得了当初母亲无所凭依而唯靠天地的心情。

“我愿为漫天神佛塑金身,祭香火,”他说,“只愿他们能保佑,你我所愿得偿。”

“……然后,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塔娜见?他神情转好?,再没绕回?话题的意思,当下随口接道——话说,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么?

男女山盟海誓,需道此情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魏骁被?她说得一愣,眼神不觉落在面前少女天真如初的笑靥上。

只短暂的一瞬迟疑。

“是啊。”

他又轻声笑道:“天地为证……”

谢沉沉,你与我,定能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

是夜。

王府水牢关押重犯,不容有失。

魏骁亲自安排,自半月前至今,府中每两?个时辰、必然轮换一批值守。

夜上中天、正是困乏最甚时,杨天挤在一班兄弟中间,不住环顾四周、见?无人往自己?这?凑,终忍不住哈欠连天、抱臂打起瞌睡来。结果,眼皮才刚耷拉下去——周公的影还没见?着,立刻便被?一巴掌拍醒。

“混小子!王爷一日不在,你便这?幅德行!”

“老、老大!”

杨天吓得猛一哆嗦,立刻挺起背来。

顾不得耳边窃笑声恼人,只努力瞪大一双牛眼,忍住腿肚子发抖的冲动、跟站在面前的鲁银来了个脸贴脸:

鲁银。

摄政王府侍卫头领,跟随魏骁多年,忠心耿耿、治下颇严。

底下兄弟虽每每叫苦不迭,却也着实对自家这?位凡事身先士卒的老大心服口服——就譬如值夜这?事吧,杨天暗暗心想,人家都是巴不得轮班换着来,只有老大,但?凡能不睡,绝不离开。

这?不,才哄着他去睡了多久,半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

“都给?我清醒点!”鲁银平地一声吼,中气?十足。

见?四下士气?抖擞、个个龙精虎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起手中食盒、命人打开水牢大门?。

“老大,不才给?他喝过药么,怎么又送去一碗?”应声上前开门?的名叫李程,平素是个嘴碎的,无论大事小事、都爱多嘴问上一句。

而鲁银显然也习惯了他这?脾气?,想也不想地答道:“王爷今夜不在府上,多给?这?厮喂上几碗催火毒,也好?叫他安分?些,免得又像上回?那样生事,叫我偷懒睡个觉也睡不安稳。”

众人闻言,顿时你看我,我看你——显是都不约而同想起昨日,王姬与王爷前脚不欢而散,后脚便趁着王爷离府,以命相挟要入水牢,结果激怒魏炁,险些丧身牢中的事。

若非王爷及时赶回?把人救下,事情传出去、还指不定要闹多大。

“对、对,还是老大想得周到。”李程想到这?一茬,当即满脸是笑的奉承道。

直至目送鲁银手举火把,沿着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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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步下水牢,一群人终于?松了口气?。

而这?之中,又尤数杨天反应最大,人一走、立刻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住擦汗。

“怪吓人的,”边擦着汗,这?八尺男儿嘴里还在一个劲咕哝,“不是,老大今儿怎么感觉比平日里高些,给?我吓得,哎哟……”

第129章水牢

地?下水牢森寒,越往深处走,扑面而来的阴冷之气几乎直钻骨髓。“鲁银”将手中火把插上墙壁,借着这昏暗光线,又略带审度地打量起四周环境。

眼见得石墙坚厚,水流自上方凿出的豁口处、不管不顾向下倾泻,没走几步,便已几乎没至胸前。

他随手撩起一泼水、指尖略一摩挲,又凑到鼻尖轻嗅。确认再三,终忍不住啧啧称奇。

“盐水啊,”男人脸上似笑非笑,“这位摄政王……虽不明着弑父杀兄,论及用刑手段之酷烈——倒实在不如给人个痛快。”

说着,将食盒中的苦药端出,随手洒净。他毫不犹豫,向着水牢正中方?向蹚水而去

走得近了,方?才发现墙壁两面高吊起的铁索。铁链之中,赫然锁着那“阶下囚”不剩一片好肉、遍布伤痕的双臂,手腕早被磨损至血肉淋漓。

可饶是如此,这点伤,与长鞭缚颈留下的可怖伤疤相比,依然有些“小巫见大巫”:须知魏骁那日所使长鞭,乃玄铁所铸,上生倒刺。若是寻常人,三鞭下来,足够要去小命。

可魏炁被那长鞭锁喉、生生在闹市中拖行百丈远,末了,竟还剩一□□气?,只颈侧终究留下一片蜈蚣般凹凸不平的伤口。

明暗不定的火光之下,透着诡谲夺目的邪气?。

多一分则过?艳,少一分,则太?怯。

“鲁银”看得出神,不知想起什么,竟忍不住抬起手来,拍手笑道:“……陛下果真‘天生神子’,非比寻常,”他说,“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某自?愧不如。”

水刑之残酷,本就不在顷刻间要人性命,而是漫长却?无力反抗的过?程。

无法完全坐下休息,更无可能安心睡觉,只稍一松懈,便有可能溺毙水中而死——当然,魏骁如今绝不会让自?己?手上最?有分量的人质轻易死在这里,是以,方?才刻意?绑住魏炁双臂,以免他坠入水中。可这每日盐水当头?淋下——

很难想象,这般酷刑,竟还有人能熬到现在而不愿松口。

“……”

不远处,魏炁唇色青白,双目紧闭。

无论“鲁银”怎么试图激怒他,他依然没有开口应声的意?思。

男人见状,自?知时间有限,索性也不再含糊、抬手揭开脸上人/皮面具。

“陛下,”不用刻意?伪造声线,他的声音如旧散漫清雅,甚至作势冲魏炁略一拱手,“昨夜夜探舍妹闺房,不知叙旧可还尽兴?”

谢缨不卑不亢,笑容云淡风轻:“某今日冒险前来,亦实是有要事相商……还望陛下,看在谢某曾在摄政王面前为您出言求情?的份上,卖谢某几分……薄面罢?”

未等话音落定,魏炁蓦地?睁开眼来。

黑曜石般墨色深沉的双瞳,眼底却?如古井无波,幽深沉凝,叫人难以分辨、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而谢缨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半晌,忽却?扬唇笑起:“权作抛砖引玉,且让谢某猜猜,昨日王姬前来、同陛下说了什么?一夜之间,竟叫受困于此的‘阶下之囚’,得以自?由出入重兵把守的别苑,若非谢某不巧打扰,恐怕陛下还要耽搁许久——”

“奇了怪。既能逃,而不逃,”谢缨幽幽道,“反而心甘情?愿回来做这入网之鱼,陛下心中,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如你?所见。”魏炁说。

“如我所见?……可惜。所见不一定便是真。”

“真真假假,慧眼自?辨。不过?,孤如今更想知道,谢兄这是又在打什么算盘?”

一声“谢兄”,他唤得云淡风轻。

却?把谢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逼出几分裂痕——直至彻底敛去。

“陛下近来,总有出人意?料之举,惊世骇俗之言,”连声音亦冷透,不觉话中带刺,“如若不然,谢某本以为,此番陛下亲征、风头?无两。待我等率援军赶到,总少不了一番苦战,却?不料陛下此战,竟输得这般狼狈,倒叫一众突厥勇士……全无用武之地?。”

辽西人本就连战连败,士气?低落。

在他的预想之中,哪怕突厥援军至,两军联合包夹,亦最?多不过?杀灭魏军几分威风。谁知,结果竟是一战告捷。

所有的功劳,顷刻之间,尽数归入“不辞辛劳”借兵、又千辛万苦迎回“神女”的摄政王手中。

而他的算盘落空,手无军功更无立足之地?的突厥精兵,只能部分龟缩驻扎在城外,部分值守别苑。眼看着便要落入“赔了神女又折兵”的尴尬境地?。

“我本以为陛下战败,概因身受重伤、没几日可活,可昨日一观,陛下竟能避过?别苑数百耳目,来去自?如。想来,尚有几分余力。”

谢缨道:“不由让人想问?,陛下当日,究竟是败给了谁?”

究竟是技不如人,又或是自?投罗网?

魏炁听出他话中有话,却?反而一笑。

唇齿微震——抛出的依旧是那句:“如你?所见。”

“所见即真?”

“自?然。”

“好,那陛下可否直言,昨日究竟与王姬作何交易——她?为何一反常态、甘愿相助于你??”

“人之天性,本就‘此消彼长’,”魏炁闻言,忽的定定看他,“论及玩弄人心,谢兄一向最?是擅长,何需问?孤?”

“陛下谬赞。然则人心难测——”

“无心之人的确难测,有心之人,却?是一目了然,”魏炁反问?,“不然,今日之战何来?”

【魏炁,你?那时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放我回辽西,让我在辽西度此余生,你?亲口答应过?!】

【可为什么……你?现在又要让辽西变成这副模样?你?究竟还想置我于何地??!若不是你?,我还是赵家唯一尊贵的女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迫嫁给……嫁给……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昏暗的水牢中,女人手执匕首、步步逼近。

涕泪纵横间——分明是与记忆中同样的一张脸,同样艳若桃李,却?再无昔年娇俏可人的少女情?态。

只歇斯底里地?质问?。

近乎绝望,颤抖着高举手中匕首。

而魏炁望着她?,无有言语。

莫名的,却?忽想起赵莽那句——“她?长着一双,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有吗?

他于是问?自?己?。

为了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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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甘愿投靠皇后,每每在夜里不住落泪的丽姬;

临死前,仍哭着求人将他抱出去,不愿让他看到她?濒死丑态的丽姬。

哪怕哭,她?永远是为了能带他挺直腰杆活下去。

那是一个软弱的、脆弱的、却?有折不断的傲骨的女人。只可惜,她?的女儿并不像她?。

尽管不像她?,也同样没有活出真正的一口气?来。

【阿姐……】他忽的低声道。

如一声幽怆的叹息,回荡在水牢之中。

赵明月悚然一惊,顿时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来。

他却?没有回望,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奢望。】

【失去母亲时,想随她?而去,没能如愿;失去谢沉沉,我亦想过?自?绝于世,可是这世上……还有她?留下的孩子。我不愿让她?千辛万苦保下的这个孩子,变成他人眼中无依无靠的棋子。为此,活到今日。】

【这二十多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数不胜数。哪怕我的亲生父亲,甚至从小到大、唯一曾关?心过?我的大哥……他们?皆死在我的剑下。可我杀他们?时,心中并无快意?——幸而那时,尚还能安慰自?己?:杀他们?,只为给妻儿报仇。】

【可你?知道么?】他说,【原来从始至终,杀了谢沉沉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

蛇毒重创他的身体,真正摧毁他意?志的,却?是不久前,一场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行刺。

那刺客并不惧死,发现不敌,立刻束手就擒。

却?在他例行审问?时,忽的抬起头?来,“笑面盈盈”地?问?他道:【昏君,你?可还记得我这张脸?】

诚然,那并不是一张多么值得人注意?的面孔,甚至有几分獐头?鼠目。丢进人堆里,转瞬便能叫人忘在脑后。

他早已毫无印象,不由蹙眉。

那人见状,反而大笑起来,又道:【好啊,你?果真不记得了。那你?定然也不记得,你?曾经杀过?一个呆头?呆脑的侍卫,那家伙人高马大,但反应总慢人一拍……也是,笨得要命,活该死在我前头?!】

【只是,我想着,就算……活该死在我前头?,他总也要活到七八十岁才好罢?比我早上一两年死,兄弟一场、我帮他入土为安,】那人喃喃自?语,脸上表情?似哭若笑,【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他死的时候,才不过?十七!是你?,你?一剑砍下了他半边脑袋!你?忘了,我知道,你?早就忘了……可我一辈子都记得!】

魏炁神情?微僵。脑海中,一瞬晃过?几片破碎而朦胧的画面。

再细想,却?已半点看不清切——是了,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死在他的手上。

他岂能每一个都记得?

一时间,只觉一阵烦闷,不愿再审。

他摆手示意?候在身旁、一语不发的兆闻,将此人拖下处斩。

【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却?忽的拼命挣扎起来,厉声高叫道,【你?就不想知道,那谢姑娘是怎么死的么?!】

谢姑娘……

【是我亲手把那杯毒酒送到她?的面前,我亲眼看着她?把那毒酒喝下去——】

兆闻脸色大变,当即冲上前去,往那人脸上重重掴了一巴,拖过?人便要走。

【等等。】

魏炁却?骤然开口道:【把他留下。】

【……】

【把帐外的人都支开,】他说,【孤倒要听听,此人嘴里还有多少谎话。】

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闻言,捂着吃痛的脸颊,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近乎歇斯底里。

【谎话?哈哈哈,谎话……究竟是谁在骗自?己?!】

【……】

【谎话!!陛下,你?可真是会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

名为“三十二”的地?字暗卫,是昔年安尚全一手扶植出的天子亲兵。

魏炁曾屠遍当年夜探平西王府、在场的所有“知情?者?”,却?唯一没能找到这条漏网之鱼。

如今,鱼儿终于钻入网中,却?用这自?投罗网的、最?最?拙劣的招数,给了他——玉石俱焚的致命一击。

【你?不记得我,陛下,所以你?会被蒙在鼓里……你?亲手杀了你?父、杀了你?的同胞兄长。可你?不知道,那杯毒酒和?皇帝老儿没有半分关?系!是我亲手送到朝华宫,看着谢姑娘喝下……】

三十二道:【说起来,她?实在和?你?不一样,她?是个傻人,听说能拿自?己?的命换你?自?由,毫不犹豫、便喝了那杯毒酒……她?和?你?不一样,她?分明记得我啊,陛下!你?不知道……不知道谢姑娘,那时嘴里流着血,已然痛苦至极,毒穿肺腑,竟然还流着眼泪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对不住我哥啊……】

【住嘴!】

魏炁额角青筋暴起,蓦地?冷声道:【你?在撒谎,说,是谁指使你?来扰乱军心?!】

【撒谎?】

【孤,让你?说。】

【撒谎?!】三十二盯着他苍白的脸庞,一瞬笑得畅快非常,【昏君!真该拿张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你?如果真相信我只是在说谎,为什么是这幅表情??!不妨告诉你?,杀她?,我的确“受人所托”。可就算没人指使……我也要千方?百计……我要杀了她?,我定要杀了她?!让你?余生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你?杀我至亲至爱,凭什么还能和?乐安康、妻贤子孝?!】

【……】

【我哥为谢姑娘卖命,心甘情?愿替你?们?传信,他不过?是想保护家人,却?被你?一剑斩首!你?告诉我,我哥做错了什么?你?本可以看在他为谢姑娘做事的份上,饶他一命,却?自?始至终毫不留情?……像你?这样的人,陛下,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活在世上?!你?不配……你?该死!】

【是你?害死了谢姑娘,也连带着,亲手杀了你?的父兄……弑父杀兄,青史留名……!陛下,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来日,我定在黄泉路上,静候与陛下同行!】

言毕,男人痛痛快快地?笑出泪来。

却?亦没给他任何追问?或“拷打”的机会,趁他失神一瞬,立即咬舌自?尽

四下皆静。

独留他与一具尸体,枯坐整夜。

耳边,却?仍回荡着那人死前,最?后那近乎诅咒的一句:【这是你?的报应。】

一如许多年前,北疆茫城,那自?刎而死的萧夫人,亦是留给他同样一句。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萧蝉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报应……么?

所以爱他之人,为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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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之人,心有怯,而不敢靠近,宁愿做“解十六娘”,亦不愿做他等了九年,盼了九年的发妻;

手足皆死,亲人皆故,满目皆掣肘的所谓尊荣,从不是她?所想。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为他而喝下那穿肠的毒酒,临死前,对他说,放他自?由。

而他做了什么?

弑兄,杀父,数不尽的血债,与无力自?控的沉沦——

那一夜过?后,他的身体如山岳倾塌,彻底不可逆地?奔向溃败。

【阿姐。】

所以彼时,他望着那本该和?丽姬一模一样的双眼。

生平第一次,他如实地?、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她?自?己?的打算,一切的计划。

作为交换,愿她?也能——生平第一次地?,不止为自?己?,亦为万万人而让步。

【魏骁和?那群狼子野心的突厥人,我绝不能饶。】

末了,他说:【但我可以答应你?,我死后,兰若会善待辽西赵家。你?若愿领赵家归降,平西王之名尚可承继,百姓仍能安居乐业,有食果腹,有瓦遮头?。你?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好,当我良心发现也罢,这条路,已没有退路可走。】

【……】

【如若不然,你?也可以在这里杀了我,杀不死,泄愤也罢。】

泄愤?

梦中,父亲血泪长流的劝告仿佛仍在耳边。

可她?与他之间,又究竟有哪门子的仇,哪门子的恨。

究竟,这一生,是谁欠了谁——

她?的双眼渐渐沤红。

终于,匕首“当啷”落地?。

赵明月跪在地?上,终于掩面而泣,痛哭流涕

只可惜,这一切,谢缨终生都无从得知,更无法撬开他的嘴。

思忖良久,亦只能咬牙笑问?道:“……陛下至今不愿信致上京劝降,宁可忍痛受刑,是仍留有后路?”

“恕难奉告。”

“如此。”他深呼吸。

末了,似终放弃了这毫无意?义的僵持,话音一转,“那倘若我说,我之心亦‘此消彼长’,愿助陛下一臂之力呢?”

幽暗的水牢中,四目相接,一瞬无话。

谢缨低声道:“英雄惜英雄,谢某实不忍见龙游浅水。陛下既有一战之力,为何不趁机在辽西城中大闹一番?难道,要眼睁睁看舍妹嫁与他人为妇?”

“……”

“十五那日,她?便要与魏骁完婚,到那时,一切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陛下——当真能无动于衷?”

*

与此同时,琼山关?外,魏军大营。

曹睿深夜未眠,手中反复把玩着一纸薄薄信函。

信纸折了三折,每每展开又搁下——若非对写信之人再熟悉不过?,深知那太?子不过?八岁小儿,信上字迹之遒劲锋锐,世间却?难再有几人比肩,他几乎忍不住、要将之揉皱泄愤才好。

事到如今,与辽西人的和?谈已然过?半。

辽西人狮子大开口,为换人质,欲从大魏版图上、划走玉山关?以西至江都城千里疆土,

本以为天子与太?子不合,无论朝野抑或民间,对魏炁更是怨声载道。有他在从中搅乱局势,此事定难成行。谁料如今上京来信,信中寥寥数句,意?思却?已直白得不能更直白:

不惜代价,誓保天子。

可如此一来,他岂不就被钉死在了这败军之将,割地?求和?的耻辱柱上?

怪只怪那魏家小儿目中无人,鲁莽行事,如今脸皮被人踩在脚下的却?是自?己?——

他将手中密函揉皱丢到一旁。

顿了顿,忽又从案上堆成山的兵书下,抽出一封并不显眼的信笺。

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飞快读完,渐渐地?,脸上忽浮出几分微妙笑意?。

手指轻敲桌案,不多时,便有黑衣人撩帘而入,跪倒跟前。

“去,派人送一千套军服给他,”曹睿道,“告诉他,尽可把事办得稳妥些。此事若成……一切尚可再议。”

黑衣人依言应是。

起身,抬步欲走,忽却?回过?身来,又冲他行礼道:“待十五之期,那突厥神女将与辽西摄政王成婚。婚期既已定下,我等……”

我等,是不是也该备上一份“大礼”?

“神女?”

曹睿闻言,当即冷哼一声:“区区冒牌货,不值一提。”

江雁还那疯女人——亏他还曾以为,她?真的待阿史那珠情?深义重,算是有几分“旧情?”。

谁料她?疯成那样,竟错认故人,反倒令他空欢喜一场。

早在英恪将那解十六娘掳走的第一时间,他便强令英恪将人带来府上一观,只为求证,这解十六娘是否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故人之女。

可见过?之后,却?是大失所望:此女与昔日的阿史那珠抑或祖潮生,皆无半分相像。

只不过?,人既已掳走,也只好放任英恪将错就错——

也不知那孩子……如今究竟身在何方?,可还尚在人世?

第130章大婚

魏历永安九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因着累日不停的折腾——不是一堆成衣匠围着量体裁衣,便?是?不停地过目花样、挑头面首饰,抑或应付各色闻讯而来道喜、围在别苑外吵吵嚷嚷的辽西臣民,塔娜忙得简直脚不沾地,连噩梦都没空做。

硬着头皮学?完辽西那堆繁琐婚俗,人更眼见得清瘦一圈。用阿伊的话来说,连性子?都文静了不少。

“阿伊呀……你说……”

可?饶是?如此。

等真正到了吉日前夜,临睡前,塔娜依然紧张到辗转反侧,拉着同样睡不着的阿伊说了半宿的话、几乎一整晚没合眼。

直至天光熹微,终于好不容易眯上一会儿,结果前脚刚睡着,卯时刚过、又被阿伊锲而不舍地叫醒。

人还迷瞪着睁不开眼,阿伊已伺候完她洗漱更衣,随意披了件外衫在肩、便?将她半扶半拖到梳案前。

“老奴华芜,拜见神女。”

“奴婢春晚、夏萍、秋朝、冬晴拜见神女。”

王府派来的老嬷嬷,同几名经验老道的梳妆侍女,早都摩拳擦掌,只?等她一落座,立刻动作起来。

可?怜阿伊手艺不精,只?能在旁不时递些零碎物什打打下手。

但因着放心?不下自家公?主,她也愣是?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直盯盯看着那老嬷嬷娴熟地往塔娜脸上铺上一层珍珠粉,又将手中红线绕过拇指食指绑紧、另一端咬

在嘴里。红线贴着塔娜脸颊、猛的一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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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反应不及,登时疼得一个激灵,叫出?声来。

睡意直被抛到九霄云外,她惊得双目圆瞪、两手下意识护住脸蛋。

声音之?大,直把凑到跟前为她绞面的老嬷嬷吓得慌忙跪下,亏得为首的梳妆侍女从中解释,她与一旁险些急得上手的阿伊这才了解:原来眼下疼得人流泪的“酷刑”,也是?给新?娘子?梳妆的工序之?一。

“神女天生丽质,面若白壁,再开过面,脸上当真比剥了皮的鸡蛋更显莹润光滑。”

“是?呀是?呀,奴婢瞧着神女、简直貌比姮娥,比那画上的仙女还更貌美几分呢!”

一群嘴比蜜甜的侍女唯恐再生事端,末了,几乎是?哄着“不懂行”的塔娜梳妆。

妆粉铺出?雪色小脸,螺子?黛几笔勾勒,眉若远山秀丽,胭脂再添妆、色胜芙桃。

塔娜懵懵懂懂抬起头来,任由为首的紫衣侍女俯身凑近、替她小心?涂抹口脂。

徒留阿伊两手空空,在旁看得目不转睛。

一时间,竟不知这群人究竟使了什么?“玄术”,教一张平平无奇……不对,总之?,一张平素称不上太吸睛的脸,如今,却陡然叫人瞧出?几分惊艳之?意来——又或者说,是?公?主平日里实在太不注重这些“身外物”,以致明珠蒙尘?她忍不住想。

是?以,只?这么?稍一妆点,立刻便?显出?脸蛋小巧、琼瑶玉鼻的优点来。

依旧几分天真,依旧小而精致,却不再叫人觉得眼前是?个长不大又总显……稚嫩过度的小姑娘,而真真有?了高不敢侵、贵不可?言的底气。

仿佛,平白给她戴上一张端庄华贵的面具似的。

“阿伊?”

塔娜却仍浑然不觉,梳妆完毕,反倒有?些委屈地扭过头来,冲她小声道:“我饿了。”

阿伊听罢,当即便?要去小厨房准备早膳。

谁料人还没走出?房门,又被老嬷嬷横臂拦住。

“姑娘且慢,且慢,”老嬷嬷满脸赔笑道,“姑娘怕是?忘了昨日陈嬷嬷同您交代的事了?”

陈嬷嬷,乃是?摄政王府派来教规矩的礼仪嬷嬷。

只?是?,说是?教规矩,这教的对象毕竟金贵,倒也不敢真拿出?王府的派头来。所?以,两个自诩认认真真学?了规矩的,临到头来,反倒连最基本的“礼数”都给忘了。

“这自古以来,在我们辽西,女子?出?嫁当日、便?都是?要‘忍饥挨饿’的。身无污秽,方得安康,若是?不慎食了什么?不洁之?物,日后,恐生不详哪……是?以还请神女,无论如何、暂且忍耐一二。”

在规矩面前,哪怕尊贵如“神女”,也是?要退让服软的。

塔娜闻言,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平素对她恭恭敬敬、莫有?不从的侍女们,这会儿竟也都站在了嬷嬷那边,连阿伊亦在迟疑过后、悄摸退回原地——知道填饱肚子?已是?奢望,她也只?得蔫蔫点了点头,又扭头坐回妆案前。

任由众人忙活不停,将她一头乌发尽数收拢头顶,渐次盘桓。

伴着一支又一支金钗、步摇、对梳,一根又一根金线、彩绳的加持,她的头顶也越来越重。

直至最后,老嬷嬷亲自将一顶流光溢彩的凤冠自锦盒中取出?。

绿松为身,红石为眼,珍珠丝绦为羽,点翠花叶围拥其间。一只?展翅而飞、栩栩如生的凤凰,就这样跃然其上,数不尽的宝石美玉点缀下,似将这四?方妆案都映亮。

两名侍女见状,连忙一左一右上前帮扶,足足三人、方才小心?翼翼将之?捧起,轻置于塔娜发顶。

“呃……”

塔娜甫一戴上,却只?觉自己脖子?似都被压低几寸,不觉“哎哟”一声、人往前栽。

待到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扶起,她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地伸手、托住头顶那沉甸甸的凤冠:知道它重,也知道它华贵非常,却实在没料到戴在头顶、能如秤砣一般。简直像是?称了一袋金子?叫她顶在头上。

她心?中叫苦不迭。

四?周却尽是?些慨叹羡慕之?声,盖过了她肚子?里的咕咕叫唤。她眼神一转,瞧见那早早挂上衣架,繁复厚重、金丝遍缠的嫁衣,顿时更感头疼——

果然。

给她穿袖子?的春晚满头大汗、却仍目露钦羡:“奴婢这辈子?,还未见过如此金贵华丽的……嫁衣呢……”

“可?不是?么??”几个侍女里,性格最是?泼辣爽利的夏萍立刻接话,“咱们辽西谁人不知,王爷待神女、那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痴情?,为赶上婚期为神女制衣,光是?那解家芳华阁的绣娘,都雇了二百来个,日夜不分地赶工。”

解家?

芳华阁?

“也亏得绿洲城中汇集各方巧匠,北疆雪绒,扶桑明珠,大魏火锦……随便?一样,都是?价值千金。便?是?那大魏皇后的嫁衣,恐怕也没有?这样华贵呢,”

……

能不能与皇后嫁衣一比,塔娜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件嫁衣穿上身,加上头顶那沉甸甸的重量,她立刻被压得连脖子?都不敢再动。靠着阿伊的搀扶,这才小步小步挪回床边。

算下来,自睁眼至今,梳妆更衣、一通折腾,竟已是?两个时辰过去。

“真的好看么??”她苦着脸问阿伊。

阿伊不答,只?直愣愣地盯着她,眼底写?满毫不掩饰的羡慕。

……羡慕?

塔娜这才想起,阿伊其实曾同自己提起过:若不是?兄长离世,父母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她身为家中独女,不得不扛起生计。或许如今,阿伊也早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儿郎。而不是?为陪伴自己,不得不长住他乡。

说没有?愧疚是?假的。

是?以,待到众侍女仆妇退至屋外,只?留主仆二人叙话。

塔娜立刻又寻着机会开了口:“阿伊,”她一手堪堪扶住头顶凤冠,另一只?手拉过还傻愣在原地的阿伊,小声道,“日后若是?你想与谁成亲,我也会花很多银子?、给你买许多你喜欢的东西、热热闹闹送你出?嫁。”

虽说现在自己的私房还不够多,不过,攒着攒着不就有?了么??

想到这里,塔娜眼神“鬼鬼祟祟”环顾四?下一圈,末了,竟忽的探手、顺过头顶凤冠上的垂绦。

手一拉、一拽,便?当着阿伊的面,径直“薅”下两颗珍珠来。

阿伊的下巴险些当场掉在地上,惶恐不及。

“给你。”塔娜却说。

珍珠塞进阿伊手心?,她仰起头冲人笑:“一天一天攒,总有?一天,我也能给阿伊攒够一件你中意的嫁衣。我知道,你和这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待你好。

话音未落。

阿伊攥着手里两颗滚圆珍珠,眼神飘忽闪烁。

塔娜却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动静,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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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猛一抬头。

好巧不巧,正和费劲扒开瓦片、只?露出?一只?碧蓝眸子?的某人“三目相对”。

“嘘、别叫,别叫!”

眼见得塔娜双眸瞪大、张嘴便?要喊人。

阿史那金当即不住比着手势,随即“呼啦啦”连掀几块瓦片,往下一跃——

这不要命的架势。

若非阿伊眼疾手快,提前替这位尊贵的九王子?垫下一床被子?。他险些没当场把屁股摔成几瓣。

阿史那金眉头紧皱,捂着腰、一脸苦不堪言。

“你……”

而塔娜亦盯着眼前多日未见的“不速之?客”。

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结结巴巴问道:“你来做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

别苑的守备何时松懈到这种程度了?

阿史那金闻言,却压根顾不得她反应。

被她声音唤回几分神智,当即一骨碌爬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

头先一眼,避无可?避掠过她脸庞。

他看得一愣,耳根隐隐泛红,又立刻挪开目光。

“别说那么?多了,快跟我走。”

“……啊?”

“今日别苑人手不够,英恪更不在此,”阿史那金道,“外头那群人再混账,也知道我毕竟还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不敢造次……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快,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塔娜却被他说得更懵,下意识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么??”

阿史那金:“……若我说,今日你踏出?这座别苑的门,便?极有?可?能……遭人掳走,连能不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都是?未知数——你跟不跟我走?”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塔娜怔怔抬头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写?满悚然与疑惑之?色。

阿史那金却无法解释更多,只?一把拂开有?意无意隔在他与塔娜中间的阿伊,随即猛地拽住塔娜右手。

“好了,没时间说那么?多了,快跟我走!”

话落。

见塔娜仍在暗暗与他较劲,半天拽不动人,这怒发冲冠的“狮子?狗”又一脸怒其不争道:“走啊!要不是?看在……我,总之?,我没法眼睁睁看你送死……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

塔娜却仍是?一动不动,执着着,要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

“还能为什么??!”阿史那金见状,额角青筋直跳。

终是?咬牙切齿道:“英恪疯了!他为夺权,竟不惜与魏人勾结……若非父汗心?细,留了个耳目在他身边,我们现在都还蒙在鼓里。无论如何,现在快跟我走,我带你……”

“站住!你要做什么??!”

烧得赤红的眼底,忽晃过一道绯色身影。

阿史那金惊觉不对,又急又怒、伸手要去拦人,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待塔娜循声望去,阿伊已不知何时冲到门前,打开房门、冲外间厉声喊道:“快来人,来人啊!”

声音响彻云霄,惊动别苑内外。

事已至此,阿史那金再急再怒,亦只?好赶忙翻窗逃出?,以免被当场抓个现形。

“保护神女……来人,保护神女!”

而塔娜被后脚赶到的一群侍女团团围住——甚至还没回过味来,阿史那金方才那几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坐在原地,脑中一片乌糟糟的混乱思?绪。

吉时将至,一切声音都淹没在锣鼓喧天的欢贺声中。

……

为着这一场盛大的联姻,整座绿洲城恍若变了天地:不久前,从江都回来的路上,塔娜曾央着魏骁上街去看一眼:

院子?里种花的阿福果真没有?骗人,入目所?见,无处不热闹,无处不是?张灯结彩。

“神女庙”前,人群更是?络绎不绝,无论怀胎数月、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也好,牙牙学?语的孩子?也罢——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喜事而早做准备。

这是?注定将被世人铭记的一天。

——塔娜沉默坐回床边。

脖子?依然酸疼,但身体仿佛已经习惯这种疲累,犹若一具华丽却被架空、时刻不敢松懈的人偶。

“公?主不要多想,”末了,还是?阿伊看出?她的情?绪不对,在旁小声劝道,“九王子?打从错认过一回公?主后,便?时常说些胡话,之?前有?英恪大人压在头上、不敢在公?主面前乱来,现在看公?主马上要嫁人,这才按捺不住——”

“……可?你觉得,阿伊,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话?”

“当然不是?!而且,照王子?平日里的脾气,您想,若是?他方才说的是?真话,那为何不索性大声嚷嚷,嚷得世人皆知,反而要灰溜溜逃走?说到底,不过是?几句气话……”

不过是?几句,为了哄骗你跟他走而编出?来的气话罢了。

塔娜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却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觉涨红的脸。

许久,忽的喃喃道:“是?吗?”

“可?是?他是?突厥人啊。突厥人,会想救辽西人吗?”

你们不是?一直以来,都很讨厌辽西人吗。

阿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凝滞。

回过神来,似乎想说什么?。

可?那些苍白无力的、早已在心?底里编排过千万遍的解释,亦尽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

“是?摄政王大人——!”

“摄政王大人亲自来了……快看,快看,那是?不是?赤血马!”

“一、二、三……呀!十六抬花轿?”

“瞧你这少见多怪的样子?——依我看,既是?给神女的排场,多大也不为奇!”

平日里,为图清净周全,城郊别苑一向守卫森严。除一众家丁仆妇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唯独今天,魏骁却难得开恩,准允了城中民众自发前来“沾沾喜气”。是?以,吉时将至,别苑外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眼看不到头的乌泱泱人群。

待到魏骁一袭绛红喜服、缓缓驱马而来,自摄政王府至别苑的一路上,更是?山呼海啸,敲锣打鼓、欢贺声不止。

“摄政王这便?来了,神女什么?时候出?来?”

被挤得“不成人形”的少年从人群中探出?脖子?向外张望,却只?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后脑勺,忍不住扁起嘴问身旁同伴。

同伴却不理他,只?一个劲同四?周素不相识的人唠嗑:“诶、诶,你们都听说了么??据说神女身上那件嫁衣,当真价值连城——险些掏空了摄政王府半座宝库呐。摄政王待神女,那是?搁在心?尖上都唯恐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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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这诚意,天地可?鉴,若是?我以后也能找个这样的夫君就好了——”

“神女什么?时候出?来?”

“我还听说,摄政王在那江都城里的天佛禅寺,为神女修了一座金身……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魏人同我们和谈,答应了割地呀!日后琼山关以西、都是?神女子?民,他们也该给神女供上几柱香火……”

少女舌灿莲花,兴致正浓。

可?惜,话正说到关键处,身边又幽幽传来一句:“神女什么?时候——”

“你急什么?!”

她嘴角抽抽,终于忍不住回头瞪眼,“能不能听我说完!好不容易才躲过我娘逃出?来,新?娘子?待会儿不就……诶?摄政王大人怎么?进去了?”

这一声惊叹,直把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再仔细一张望,却见原本该由喜婆背出?来的新?嫁娘,如今稳稳背在新?郎背上——

“不是?说一切要按规矩来?”

塔娜两手攀住魏骁肩膀,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亦忍不住为他这临时变卦的主意而失笑,小声道:“这合规矩么??”

按“规矩”,本该由家中兄弟背她出?嫁,可?她亲人早故,六亲无靠。没有?兄弟亲人,便?只?好换喜婆来背。

本来都说好了的。

“因为,”魏骁闻言,却低低笑道,“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看见别苑檐角,便?忍不住想,若我今天是?第一个见到你的该有?多好。”

谢沉沉,若你还活着该多好。

……

你今日会是?什么?模样,如何描柳眉,绘红妆。

不着粉而着正红,坐十六抬大轿。

不用再走那道狭窄的、见不得人的后门,可?以光明正大被迎进王府——

于是?,他托住她,仿佛托住这一生奢望的重量。

“撒呀,撒呀!”

“摄政王与神女,定能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神女护佑辽西,百代昌平!”

“这还有?呢!这还有?呢,早生贵子?,万事美满!”

……

花生莲子?如珠落,红枣桂圆洒满身。

知恩图报的卫三郎,终于还是?娶了江都谢家的谢二娘。

于是?,这一生,他们也曾被祝福。

或许,也曾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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