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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取针
辽西解府,竹苑。
眼见得已是日上中天,外头的鞭炮吵嚷声仍无半分歇止之势。
原本埋头吃饭、不?发?一语的十二娘忽的撂了筷子,“四姐姐,七姐姐,”她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福身?,“我今日没什么胃口,先回房去了。”
语毕,也不等两个年长的姐姐应声、掉头便走,余下一桌姊妹目送她气冲冲跑远的背影,相顾无言。
“那四姐姐,七姐姐,我也……”
十一娘与十二娘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两人平日形影不?离,一个走了,另一个自然也坐不?住,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
只是这回,人还没来得及站起,便被一旁的七娘抬手拦住。
“随她去吧,”解如?星淡淡道,“心中有火气,能?撒出来是好事。若一味闷在心里、才怕给她闷出病来。”
“可?是——”十一娘一脸为难。
“她若是自己想不?明白?,谁也劝不?动她,你去了,白?费一番口舌,倒叫这家里又多了个人如?鲠在喉,”解如?星说着,往自家妹妹碗里夹了一筷鱼肉,“……何苦来哉?”
然而,话是这么说。
十一娘果真忍住、没再去劝。一顿午膳用?罢,解如?星派人出府打听,方知那?巡城的花轿在城外天坛酬天祭祖后,终于回到?王府。到?黄昏时分,满城百姓更是几?乎全挤到?摄政王府外,去凑那?十里长席的热闹。
如?今整座绿洲城里,大抵,也唯独解府这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竟一反常态的府门紧闭,对外头那?热闹劲充耳不?闻。
“七姑娘,四姑娘说,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便不?过来用?晚膳了。”
“七姑娘,十一姑娘也说……”
“十四姑娘夜间没什么胃口——”
日落西沉,夜色渐朦,到?那?婚宴本该最热闹的时候,解家众姊妹更是默契地各自龟缩院里、不?愿露面。
这回,却是解如?星搁下手上诸多琐事,在府上四下转了几?圈。
末了,终是在早已空置多时的兰苑,找到?了窝在藤架下、不?知静静发?了多久呆的十二娘。
“还在想十六娘的事?”
解如?星走近,与她同在藤架旁坐下,又随手抄起她手边一册话本、兴致缺缺地翻了几?页。
十二娘侧头瞥了一眼,抿着嘴唇不?说话。
一墙之隔,仍隐隐能?听得锣鼓喧天,街头巷尾、经久不?绝的道喜声。
她本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会儿?却听得越来越烦躁,忍不?住又挪开身?子,坐得离姐姐更远些。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解如?星看在眼里,忽道,“你还在怪我,没能?找回十六娘。”
十二娘低头不?答。
解如?星便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金复来在回信中,只说十六娘还活着,却不?肯告知她究竟身?在何处。他出尔反尔,我也恼恨,可?……还能?有什么办法?知道她如?今尚在人世,已是这些时日来最好的消息。”
为了救回十六娘,去信金家时,她甚至已做好了倾家竭产的准备。
可?无奈,天不?遂人愿。
家中最宝贝的妹妹,如?今,终究还是成了她亏欠最多的“家人”。
“不?。”
十二娘闻言,却蓦地摇了摇头,“十六娘的事,大家都有错,是我们没拦住她,叫她中了那?奸人的计……我倘若有气,也是气自己。”
“可?我如?今气你——阿姐,我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你竟还愿与那?奸人往来……!”
说到?这,她忽的咬牙切齿。
“那?般无耻下作之人,有什么资格娶得神女、借势统摄辽西?!若不?是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阿治如?今又怎会被幽禁在王姬府上!”
“你不?闭门谢客也就罢了,竟还答应为他制那?劳什子的嫁衣!难道还嫌他日子过得不?够完满,要拿自家人的血去添上一笔彩么?姐姐,我真是瞧不?透你……我想不?明白?!”
解家在江南经营多年,手握数条东南商路,家中绣娘,亦无不?精通南人奇巧,一手双面绣,生动之至、栩栩如?生,昔年多为皇家贡品所选。也正因?此,虽如?今流落辽西,解如?星作为解家代家主,仍当得上这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一职。
日前魏骁找上门来,不?知从哪找到?失传多年的“弥天嫁衣”图纸——传闻,当初祖氏末帝欲娶妻殷氏,便是以此嫁衣为摹本,弥天嫁衣一出,惊艳四座。如?今,魏骁正是以万金为馈,令解如?星监造重制此物?。
解家众姊妹闻讯,皆反应激烈、坚辞不?受。
解如?星却仍是在闭门一夜考虑过后,点头接下了这门差事,百余名?绣娘连日赶工,终在三日前,向魏骁交出了与图纸分毫不?差、甚至更胜三分的成品。
如?今,这件价值连城、举世独一的嫁衣,想必已穿在了今日的新嫁娘身?上。
十二娘想到?这里,不?禁越想越气,“腾”的一下站起。
解如?星却忽的伸出手来,堪堪将她拉住,又低声道:“等等。”
“十二娘,人生在世,一旦身?有背负,便注定不?能?万事顺心而行?。上至一国之君,下至一家之主,一旦做了某个决定,日后牵累的,便不?止自己,更有全家老小,一国臣民。”
“……”
“倘若我是你,我自可?以闭门谢客——因?为你不?曾接管解家生意,所有人都知道,只你一人,做不?得解家的主,”解如?星道,“可?我如?今说的话,做的事,代表的是整个解家。我若违逆,要折损的,便不?只是我一人,更是解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我且问你,是尊严重要,还是这一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重要?”
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实在太久。生性刚毅如?她,言及此,竟也不?觉出神,无言环顾四下。
恍惚间,仿佛还能?看到?昔年那?道纤弱身?影:
廊下看书的十六娘,园中浇花的十六娘。
回过头来,冲她扬起无邪的笑脸。
“阿叔第一次把她抱回家中,那?年你还小,也许早已不?记得……可?我忘不?了。那?时襁褓里、不?过丁点大的一团粉肉,圆溜溜的眼睛,见了谁都笑。阿叔说,这是家中小妹,日后还要我们几?个大的多照顾些。我和四姐于是争着抢着去抱她玩,抱得手都酸了,还舍不?得放下,一个劲做鬼脸逗她笑。”
解如?星轻声道:“以至于,到?后来,都不?知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实在太过小心,待她年纪大些,反倒被我们养成了个胆小鬼。可?我那?时想,胆小鬼也好啊……”
做个胆小鬼,尚且能?珍重自己,长命百岁。
却不?想,胆小怯懦的十六娘,也会担心家人被自己牵连,会心甘情愿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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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了这个“出头鸟”。
或许,再胆小的人,也有不?顾一切想要保护的人。
“她虽不?是阿叔的亲女儿?,但在我心里,早已是我解如?星的亲妹妹,”解如?星说,“可?是,解家除了十六娘,还有四姐姐。”
“有十一娘,十四娘……还有你,十二娘。你们每一个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姊妹。”
她何尝不?想撕破魏骁虚伪的脸皮,破口大骂:若不?是他,十六娘便不?会被逼嫁去金家;再往前数,若不?是她,十六娘更不?会痴心错付,平白?空耗去那?些年的大好年华——可?她又实在太清楚做这些事的代价。
所以,才不?得不?退缩,不?得不?忍让。
“阿治与那?赵女已然失势,如?无意外,辽西,日后便是他魏骁的天下,”解如?星道,“待到?与大魏和谈结束,往西,他可?背靠玉山关?天堑、阻隔突厥铁蹄;往东与魏割席,据琼山关?而分治……终有一日,赵家军权尽释。到?那?时,他的野心,或许仍不?止于此。”
月前一战,魏炁已然身?负重伤,又被收押水牢日夜折磨。纵使和谈结束,放他回到?上京,恐怕也再难复昔年威风。
到?那?时,没了魏炁的大魏,靠着一个八岁小儿?为君,又能?撑得到?几?时?
饶是一贯在政事上迟钝如?十二娘,此刻,亦听懂了解如?星的弦外之音。
当下再压不?住心中怒火、愤而扭头,“凭什么!凭什么那?奸贼还能?春风得意,”十二娘厉声道,“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老天难道就没有报——”
报应
犹若被人突然自背后点穴,余下的字眼戛然而止。
解如?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妹妹后话,不?由循着她目光转身?望去,入目所见,却唯有高耸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血色映亮半边天幕,狼烟徐徐升起。
十里红妆,流水长宴,管弦丝竹之声依然靡靡入耳。
却就在这城中,在这仿佛丝毫不?受影响、铺天盖地的欢声之下——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是隔壁陈家传来的声音,“快来人,救火,救火!!!老夫人还在里头,快……!”
走水了?
可?那?明火分明起自城墙,与此处相隔甚远,火势为何蔓延得这么快?
解如?星听着墙那?头兵荒马乱的动静,心下忍不?住狂跳不?止,直觉不?对,拉起十二娘便走。
然而,没走几?步,却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再度传来——
“是魏人!!!我认得魏人的锁甲……”
“是魏人、魏人闯进?城中了,快去报信,快去报……呃!!”
后头未说完的话,伴着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飘落进?夜色之中。
*
平西王府,青鸾阁。
“外面是什么声音?”塔娜突然问。
声音从盖头下传来,难免有几?分瓮声瓮气。
阿伊亦被这突然响起的问询吓了一跳、连忙反手关?紧窗户。
“没有、没有。”
确认没露半分缝隙,这才小心翼翼将手边“囍”字重新贴牢,“外头吵得很呢,”她小声道,“分不?清什么声音,不?过看那?样子,今日整座绿洲城,能?来的想必都来了……嗯,比草原上的篝火大会还要、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能?看得那?么远么?”
“……”
“而且,我听见好像有人在吵架。”塔娜说。
纵然门窗紧闭,她亦被屋中熏香诱得昏昏欲睡,好几?次险些入梦见了周公。
可?方才外头那?金戈之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吵嚷动静,却仍是将她从半梦半醒中惊起。
【城中生乱,摄政王有令,命我等速速护送王妃避险,见此令牌,如?见王爷,尔等还不?退开!】
【……】
【什么?这群蛮子叽里呱啦说的什么?!李程,你懂突厥话,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老大,他、他们说,他们不?认什么令牌,只效忠大汗,效忠特勤……说,如?今我们绿洲城出了乱子,公主自然应当交由他们保护……一群、一群废物?,还是莫要来丢人现……眼。】
【他/娘的,这群给脸不?要脸的突厥蛮子!】
【老大!】
【算了,少跟他们废话……弟兄们,给我上!】
神智甫一清明,疑问便一个接一个浮现脑海。
早晨时、阿史那?金那?欲言又止的提醒犹在耳边,塔娜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预感。等不?到?阿伊应声,索性一把掀开盖头——
“阿伊!!”
然而,就在她掀起盖头的瞬间。
身?上突然压上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她被扑倒在床。
用?尽力气拼命挣扎、竟也无从挣脱,唯有愕然瞪大双眼,看着阿伊从身?后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
“阿伊?”
“求您饶恕阿伊……阿伊不?会伤害您!”
一边将她五花大绑,女人两眼失神,嘴里却仍在喃喃自语:“可?您必须留在这里。”
“辽西人贪得无厌,死有余辜,英恪大人已与魏人结盟,今夜放火烧城……如?今,已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您相信我……英恪大人说过,无论外头发?生什么,您都不?能?离开。您知道的,英恪大人绝不?会伤害您……”
“那?阿史那?金呢,”塔娜突然问,“你觉得阿史那?金会害我么?”
与自幼放马牧羊、一身?力气的阿伊相比,她显然“毫无胜算”,很快,便被绑成个实心粽子。
可?饶是如?此,她依旧直勾勾盯着跪在身?前、眼神飘忽的阿伊。
末了,低声道:“你说过,所有人都会为神女舍生忘死。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公主’,外头那?些人,每一个都叫我‘神女’,可?到?头来,你们真的相信我是神女么?”
如?果我真的是神女,是随便一挥手便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神灵,是草原与赤地子民顶礼膜拜的希望与未来。
那?为什么现在,你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英恪,而置我于手无寸铁的险境?
“公主,不?,神、神女……”
到?头来,你们相信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神意,还是我能?换来、别人也能?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吃不?完的粮食,丰硕的田地?
塔娜看着阿伊含泪的眼睛,忽觉一阵无力。
阿伊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慌忙从地上捡起红盖头,将她头脸蒙上。
“阿伊会守着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只要、只要您呆在这里……”
呆在这里,是人质,还是最后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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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心中忽涌起几?分仿佛不?属于她的嘲弄心情。
却无力再说出口,只能?任人摆布、仰躺于喜床。
眼前一片黑暗。唯独那?幽香依旧锲而不?舍钻入口鼻,终于,她的神智亦不?受控制地昏沉下去——
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小心翼翼护着肚子,在简陋的小院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有好几?次、她都险些看清了女人的长相,可?那?女人每每低着头,喋喋不?休地和肚子“说话”,于是,从她的角度望过去,能?看到?的,便只剩一只不?怎么挺拔的鼻子,一截因?怀孕而略显丰盈的下巴……当然,横看竖看,总归是看不?出几?分姿色来的。
东街的张婶,西市的豆腐娘,家里洒扫的赵娘子,若是怀了孕,想必都是这副模样。塔娜想。
只不?过——张婶,豆腐娘,赵娘子,这些都是谁?
仿佛生锈卡顿的齿轮,记忆僵滞地无法运转。
塔娜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忽觉眼前一花。
回过神来,竟是有人径直从自己身?体里“穿过”、走向那?女人。
【晚娘,你回来了,小竹子呢?】而女人听见脚步声,亦笑着抬起脸。
没等人接话,又轻车熟路地从那?“晚娘”挽着的竹篮里捞起一只红果,顿了顿,一脸严肃地低声道:【我昨日念叨说嘴馋,想吃他从前在宫里做的那?‘猪脚面线’,他会不?会真给我弄去了?这可?是佛门净地……】
【娘娘。】名?为“晚娘”的青衣女子闻言,嘴角抽抽——不?知怎的,塔娜觉得这个“晚娘”倒比神神叨叨的女人还要更面熟些,仿佛在哪见过,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女人一脸好奇,【他真去了么?】
【……他怕您再念叨,一大早便跑去山里挑水砍柴,这会儿?,早把把厨房里的水缸都打满,柴堆得老高……】
【原来我说话还有这作用?!】
【……】
【对了,狗蛋人呢?该不?会也跑去挑水砍柴了吧?】
【……娘娘……说了多少遍,不?要叫陛下狗蛋……】
【那?我还叫翠花呢。】
【……】
翠花?
塔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走近、上下重新打量了女人两眼,心道若是旁人叫这么个名?字,的确老土到?没边,可?放在眼前的女人身?上……竟然、竟然还觉得怪接地气的。
谁让她长得那?样平凡,从鼻子到?嘴巴,再从眉毛到?耳朵,简直没有半点能?让人记住的优点——
诶……这个形容,怎么也这么耳熟?
她的头又疼起来。
等再回过神,女人已经在院中石桌旁坐下,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
石桌上,搁着晚娘摘回来的红果子,女人一颗接一颗地吃,吃得不?亦乐乎,两只腮帮子都被塞满,犹若一只屯粮的松鼠。
【好吃么?】而那?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的开口道。
【好吃啊。】
【那?怎么不?给我留几?颗。】
【因?为你又闹失踪,活该。】
女人说着,毫不?留情地把篮子里最后两颗红果吃光,连嘴也来不?及擦,又仿佛忽的想起什么,扭头问:【叫你想孩子名?字,想好了么?要是想不?好,不?如?就叫大壮或者小花吧,我觉得挺好的。】
【你的品味还真是一如?往常粗劣。怎么不?叫他大黄?】
【大黄也挺好的,多谢,狗蛋。】
塔娜:“……”
你们和肚子里的孩子什么仇什么怨?
单听两人说话,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对恩爱夫妻,反而更像互生恼恨的怨侣。
塔娜觉得逗趣,又不?由好奇,忍住头疼凑近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男人生得着实不?一般。
不?,岂止是不?一般。
一身?布衣亦难掩其辉,与旁边姿色平平的女子相比,简直是叫这简陋的小院都“蓬荜生辉”般亮堂起来。
于是,也越发?显得这停不?下来的斗嘴分外诡异。
【叫无忧吧,】男人说,【未来做个平平凡凡,胸无大志的普通人。不?求人前显贵,但求一生无忧。】
【不?,我偏要他做个一点也不?平凡、一点不?普通的人。无忧无忧……无忧不?就无虑了么?太没意思。】
【那?叫顺天,】男人说,【顺应天意,因?势而为,若是女孩儿?,便叫顺意。】
【那?也不?行?。】
“翠花”笑道:【若是顺天,他便没法出生了。做爹娘的带头说谎话,岂不?把他也教成个谎话精么?】
他说一句话,她便顶一句嘴。
男人终于气恼,彻底冷下脸来。
【那?我们如?今龟缩在庙里,求天求地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求天顺意?】
【那?是因?为天能?救你。】
【……】
【天能?救你,我便跪天,】她说,【祖潮生,如?今我拿自己的命和天赌,你不?该死。天下人,我曾救得;你,难道我便救不?得……?你究竟在怕什么?我见过天,天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男人的脸色一瞬苍白?。
“翠花”却不?知是为吓他还是故意作对,忽的一手指天,一字一顿道:
【没听清楚么?我说,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闭嘴。】
【怎么,还是没听懂?那?我再说一遍——】
【让你闭嘴!】
天边雷声大作,乌云滚滚。
瓢泼大雨,一瞬倾盆而下。
男人又气又怒,毫不?犹豫脱了外衫罩在她头上,将人抱起便往屋中走。
眼见得两人都被淋成落汤鸡,屋内的小竹子同晚娘连忙迎将上来。男人却只将“翠花”往晚娘怀里一塞,扭头夺门而出。
小竹子当即便要去追,可?还没跑出门,却被“翠花”开口叫住。
【别去,】她说,【他若真要走,谁也拦不?住。】
【娘娘……】
【我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女人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犹如?被大雨冲刷过后、油彩褪色的人偶。
塔娜看在眼里,却忽觉全身?发?凉。不?知怎的,她一瞬读懂了这笑容背后的隐意:
一心求生的人,尚有钻营取巧的志气。
可?,一心求死的人,要如?何去拦才好?
【把我的命,换了给她吧。】
不?过一息功夫,眼前的“风景”忽的骤变。
塔娜环顾四周,惊觉自己此刻所立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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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眼熟——那?日天佛禅寺,后山小院,简陋的竹屋。
原来未曾彻底破败前,便是这般光景。
女人躺在床上,面朝里睡着,一身?湿透的男人坐在床边。
僵持许久,“翠花”终是默不?作声地坐起身?来,替他擦起湿漉漉的头发?。
【不?要。】
一边动作,她甚至在笑:【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命是能?这么换的么?若是想换就能?换,难不?成我能?替天作主;如?果我能?做主,那?,我要你们都活着……如?果非要选,我也选你,陛下。】
【你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男人忽道,【怎么也学起痴男怨女那?一套?】
【你教的。】
【……谁让你什么都学?】男人嗤笑一声,满脸无谓地撇了撇嘴。
手上的动作却与嘲弄的表情不?符,轻而又轻地覆上她的脸,【死就这么可?怕么?阿史那?珠,既然天都不?可?怕,死有什么可?怕。你若是害怕见到?我死后难看的样子,不?要看就是了。】
他……叫她什么?
塔娜如?遭雷击,仿佛一瞬自梦中抽离,视线空落落地定在女人脸上。
可?两人都不?曾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在这梦里,她只是个无从插手的过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束手无策。
【我为她取好名?字了。】男人说。
【……】
【叫撷芳怎么样?】
塔娜不?明白?,为什么“撷芳”这两个字从男人嘴里说出来,阿史那?珠竟忽的笑起,笑得那?般快意。
她看见的,只有男人头也不?回、冒雨离开的背影。
而阿史那?珠,从深夜枯坐到?黎明,又从黎明静静等到?天黑。
等到?后山的红果结了新茬,夏日落了第一场雪,雪花飘落在指尖,她攥住,攥紧,却只握碎了一场早冬。那?一刻,女人终于不?再流泪。
她遣走了忠心的奴仆,不?再每日朝拜,院门紧闭,逐渐破败;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走动也越来越累,却还是坚持每天在院里来来回回地散步,喋喋不?休地,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说如?何让一粒麦种变成粮食,也说如?何让一片荒地变为沃土;
说天上的星星从何而来,也说河流流向何处;
直至春秋改换,沧海桑田,美?人变白?骨。
有一日,一位老人叩响了她的院门。
她躺在院里晒太阳,没有应声,那?人便径直走了进?来,停在了她的躺椅旁。
【你看,山这边的世界何其无趣而短暂,我早说过。】老人说。
她却连眼皮也未抬,只懒懒道:【长生啊,你变成这幅样子,真丑。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是啊,】阿史那?珠点了点头,话音淡淡,【所以……你应当不?会老才是。】
你不?会老,不?会知道,这无趣而短暂的一生有多么珍贵。
你不?会老,更不?会知道,如?蝼蚁般渺小却敢与天争,才是生而为人,最可?贵的地方。
【随我回去吧,】老人说,【随我回去,你就不?会‘死’。】
【若我说不?呢?】
【……】
【长生,】阿史那?珠看着老人眉头紧蹙的表情,忽然轻轻笑了,【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
阿史那?珠道:【可?是,鸟兽吃下它的种子,却将它带去远方,让没有双脚只能?向下扎根的种子,落入新的土壤。在不?同的地方,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今年风雪令它枯萎,来年春天,它又会从泥土里小心翼翼地抽芽,春华秋实,芳草葳蕤,我生,而万物?生,我死,而万物?存……‘死’,于我而言,早已不?再可?怕。】
【你变了。】
【……是啊。】
那?一刻。
仿佛怀念,仿佛挂牵。
女人手指轻抚着小腹,脸上的神情渐淡,【这一路,我见了许多人,明白?了许多事,如?今,终于到?了停下休息的时候。也许,等来年春天,我也会变成新的种子吧?长生,我要随日月天地岁月轮转而活,不?要无穷无尽望不?到?头的长久。从前,我很想回山那?头去,但现在……我已经忘了山的样子。你就算带了这样的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人闻言,终是久久沉默下去。
久到?塔娜都怀疑他是否已经被劝服,放弃带走阿史那?珠的想法。
他又冷不?丁开口——目光停在阿史那?珠腰间,问:【你的芥子石呢?】
什么芥子石?
塔娜一愣,不?由也跟着直盯女人腰间,可?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与石头相关?的玩意儿?来。
阿史那?珠却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问,当下狡黠一笑:【不?告诉你,】她说,【这是我为世人留下的最后一份‘厚礼’。想知道的话,便等我的孩子长大吧。等她平平安安地长大,她的命运上达‘天’听,下及幽冥,到?那?时,你自然就能?知晓一切的真相。】
说着,她闭上眼睛,嘴里哼起断续的童谣。
四周的景色渐渐模糊,远山隐没,人影消融。
唯有老人依旧静静站在那?空荡荡的摇椅旁,不?知在想什么。
天际乌云翻滚,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轰隆——!】
塔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摸到?雨,亦摸到?一丝沁人的湿润,不?觉轻轻摩挲指尖,竟有那?么一瞬恍惚,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
“那?你呢。”
耳边,近在咫尺地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要和我走么,芳娘?”
她悚然一惊。
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却正迎上那?老翁回首、空茫无际的目光。
那?分明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
却仿佛隔着久长岁月,一场幻梦,数不?尽的前缘,与道不?尽的后话,等待着她的回答。
*
“……!!”
塔娜猛地睁开双眼。
背后早已爬满冷汗,手臂被绑缚在身?后的酸疼、盖在脸上遮蔽视线的喜帕,却仍直白?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一时间,令她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梦中的荒唐所见,有几?分真、几?分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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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也说不?清。
可?自己昏睡了多久,外头如?今是什么局面,英恪又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种种谜团在心,她更是毫无头绪。
只是,很显然,魏骁派来的人并没有能?压过送亲的突厥人一头。
若非如?此,自己不?会仍是这番处境,至少也已按照他们所说,被带到?魏骁吩咐的“避险之地”。
“阿伊,”是以,思来想去,亦唯有低声地唤,“我、我肚子疼得厉害。”塔娜扬声道。
等了半天,喊了几?次,却始终无人应声。
她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我要去上茅厕。”
“……”
“阿伊——”
阿伊依旧没有出声,却有一柄喜秤忽的探到?盖头下,冰冷的玉质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擦过。塔娜被吓出一个寒噤,下意识别过脸去。
可?那?人依旧轻而易举挑起她的盖头。
红烛暖帐,人影摇曳,气氛之旖旎暧昧、不?言自明——若非一个被五花大绑、双目圆瞪,一个浑身?是伤、看着显然没几?天活头的话。他这一身?被血浸润的红衣,说是今日的新郎官,倒也“恰如?其分”。
“……魏炁?!”塔娜看清来者是谁,不?由脸色大变,“怎、怎么是你?”
魏炁却不?答,独手指轻抚过她眼眉。
许久,方才温声道:“原来你穿上嫁衣,是这番模样。”
“你又逃出来了?你怎么逃出……”
“是被‘放’出来的。”
魏炁话音淡淡:“只是没想到?,被放出来,便能?见到?外头这样一场‘热闹’。”
“热闹?”
不?知怎的,塔娜忽的低头看了眼身?上嫁衣,说不?上缘由的一阵发?虚。
眼角余光忽瞄见魏炁凑近,忙又厉声道:“别、别过来!我告诉你,我、我其实是……”
“其实是什么?”
魏炁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一晃而过的窘色,抬手解了她身?上麻绳,随即自顾自退到?桌旁。
就、就这样?
塔娜深感他今日格外好说话,顿时如?蒙大赦,也跟着连滚带爬下了床。
结果,脚才刚落地,迈出去第一步、便踢到?个软物?,吓得她又一屁股坐回床边,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倒在地上、早已人事不?省的阿伊。
“人没死。”
仿佛猜出她要问什么,魏炁忽而悠悠道。
塔娜闻言,沉默一瞬,终是径直从女人身?上跨了过去,走到?窗边,撕下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囍”字。
“喀拉——”她推开窗。
然而,尽管已做好十足心理准备。
开窗的一瞬,她仍是被屋外那?满地尸首的惨状惊得脸色煞白?,想也不?想便回过头去,直勾勾望向魏炁。
男人手中把玩着本该盛合卺酒的玉瓢,神情若有所思。
生来国色姝丽、犹胜女子三分的面庞,因?着颈上那?狭长密结、如?百足虫般可?怖伤疤,烛光辉映下,竟也漫出几?分说不?上的诡异狠绝之意。
“是你动的手?”塔娜轻声问。
两方相争,也许各有损伤,但绝不?至于死得不?剩一个活口。
魏炁闻言抬头,对上她写满迟疑审度的双眸,却忽的笑起:“过来。”
“你杀了他们?”
“如?今绿洲城里,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被活活烧死的人数不?胜数——”
“你上次逃出水牢,明明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是,但我的意思是,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然不?多。”魏炁说。
四目相对。
他的眼底一片澄明,无波无澜,塔娜却只觉胆寒,忽想起阿史那?金所说、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英恪与魏人勾结”——而如?今,魏炁这样的重犯,亦能?堂而皇之地出入王府。是谁把他放了出来?
看外头那?不?留一个活口的做派……他杀的,究竟是来送亲的突厥人,还是王府侍卫?
又或者,不?分好坏,凡见皆杀?
塔娜心中一凉,没有依他之言靠近,反而退后半步,以背抵窗。
若非身?上嫁衣实在太过厚重,她甚至想翻窗就跑:与其面对眼前这么一个来意不?明、喜怒难辨的杀神,她宁可?跑出去,至少在绿洲城里,无论是辽西人抑或突厥人,都不?会向她动手。
只可?惜,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过去,魏炁便兀自将玉瓢斟满,端起酒杯,起身?向她走来。
“……”
这又是什么花样?
塔娜无法,只得僵硬地接住那?只递到?跟前的玉瓢。
魏炁却没有逼她与他交杯,只仰首将杯中酒饮尽。
“陆德生把东西交给你了么。”他问。
“什么?”
“那?支玉笛。”
玉笛?
“我说过,会有人交给你一件物?什,务必收好。”
“你让人交给我的,”塔娜闻言,不?觉眉头紧蹙,有些不?安地握紧手中玉瓢——唯恐他突然发?难,届时,这玉瓢便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想了想,却还是小声道,“不?是几?本佛经么?”
是了。
在天佛禅寺中偶遇的老翁,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有缘由便交给她的几?本佛经。
她事后想破脑袋,也只联想到?前一日魏炁的突然出现。虽不?明白?为什么是送她晦涩难懂的佛经,思忖一夜过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命人把那?些佛经概都收入了“嫁妆”里。
“你给我的……不?是佛经么?”于是她问。
此话一出,这回,怔住无言的反倒成了魏炁。
屋中一时沉寂下去,等了又等,也没听他再出声——甚至连细问经过也不?曾。最后,反倒是塔娜先按捺不?住。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她问,“你究竟想做什么。英恪把你放了出来,你便联合他放火烧城,你想要绿洲城?还是你想……”
你想……
目光落在手中玉瓢上,她一时欲言又止。
还没等想出来个什么合适的字眼替代,魏弃却毫不?掩饰地接过话茬道:“想要你。”
“……”
“你答应过我,生同衾,死同穴,死生都在一处,如?今却要与别人饮合卺酒,”魏炁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玉瓢,“所以我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干脆与英恪联手,待事成之后,娶你的便是我……这个解释如?何?”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不?见半分心虚,倒叫塔娜哑口无言。
脑海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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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空白?,只将将挤出一句:“放火夺城,草菅人命,”她说,“就这么令你快意?”
身?旁窗扇大开,依稀可?见远方火光冲天。
此处尸横遍地,城中断壁残垣。
塔娜甚至无需以双眼去看,心中也已分明——令魏骁焦头烂额到?、连再派一批人来确认情况也无法的情况,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
她只后悔,后悔今日本可?以告诉魏骁阿史那?金说的话,本可?以在一切发?生前提醒他小心。
可?她无法解释自己的私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应当偏向魏骁却不?知不?觉偏向另一方的“私心”。
于是……一切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以为杀了阿骁,我便会嫁给你?”
“突厥人见利忘义,他们昔日能?把阿史那?珠嫁给末帝,如?今,自然也能?把你嫁给我。”
“哪怕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
“你现在找来,又打算怎么处置我?”塔娜的声音蓦地冷了,“把我关?在这里,让我等着为我的丈夫收尸,还是你要现在就代替他跟我成亲,让这里几?十个亡魂,不?,绿洲城里千千万万个亡魂,看着你和我?”
魏炁没有说话,却忽的端起她手,就着她手中玉瓢、将本该由她喝下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塔娜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那?两只价值连城的玉瓢已被他掷碎在地。
魏炁捏过她的脸,将一口酒渡进?她嘴里,她防备不?及,顿时被呛得惊天动地、咳嗽不?止,脑海中,恍惚闪过几?段破碎支离的画面:冰冷刺骨的湖水,粼粼光影,同样唇齿相贴的男女。
她一瞬头疼欲裂,下意识挣扎,试图将他从身?前推开,却只换来愈发?不?管不?顾乃至粗暴的吻。
没有了刺鼻的酒香,舌尖倒尝到?鲜血的味道。
魏炁几?乎将她整个人抵在窗边。
再退一步、上身?便要悬空,她被失重的感觉逼得不?得不?向前,被迫承受这并不?欢愉的吻。
他却变本加厉,捉住她勉力撑着窗框的手。塔娜惊叫一声,险些当场软倒在地——又被他一把捞回怀中,心口狂跳,不?住低声喘息。
一来一去,仿佛情人间耳鬓厮磨的游戏一般。
“你——!”
她回过神来,终于恼羞成怒。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气红了眼,索性胡言乱语道:“我告诉你,我其实是个天生孤煞命!你要娶我?你要娶我就得小心横死,阿骁的今天,便是你的明天,善恶到?头终有报——”
“可?我舍不?得死。”
塔娜:“……”
原来你个煞星还舍不?得死?
放心,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她心中恨恨,怒气上头,嘴上亦绝不?饶人:“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话虽如?此,却不?知是否激将法用?得过了头。
他非但没把她松开,反而抱得愈紧。她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甚至还夹杂着某种仿佛腐烂的气息,不?禁皱眉。
“你放……”
“不?若,你我同去。”魏炁忽的喃喃道。
分明高大的是他,可?此时此刻,几?乎蜷进?她怀中的也是他。他的手捉住她的,渐渐探向头顶。而塔娜依旧浑然不?觉,只被他的话震得僵在原地。
分明是那?样眷恋,乃至依恋的拥抱。
嘴上说的却是:“如?此我便舍得了,”他的声音极轻,“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依你所言,皆在一处……做一对阴间夫妻,可?好?”
——阴你个头啊啊啊啊啊!!!
塔娜忍不?住一哆嗦,正要说话,忽觉右手好似摸到?什么,当即悚然抬头。
……
入目所见,却只有他那?不?知何时早已爬满红斑的双眼。
甚至,不?止双眼。
他的脸上,脖颈往下,全都是密密麻麻如?血梅般艳色红痕,皮肤变得接近透明,她甚至能?清楚看到?皮肤下浮动的脉络——那?绝不?是一个“人”能?有的模样。
她被吓得忘了思考,下意识便顺着他的手,将一根银针从他颅中抽出,随即跌坐在地。
呼吸久久不?能?平复,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方才鼓起勇气低头,看向手中染血的银针。
“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有一根针?”
魏炁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说是啊,怎么会有一根针。
眼眶之中,却仿佛不?再有属于人的底色,渐渐被无法聚焦的猩红覆盖。
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那?条如?百足虫般可?怖的疤痕,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可?那?竟不?像“痊愈”,更像是旧的躯壳渐渐被吞噬,那?些游走于他周身?的刺眼的血痕,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残败的身?体。
塔娜看着,心中的恐惧不?知为何渐渐淡去。
只剩一片说不?上缘由的空落——仿佛心中被谁挖走一块,那?豁口往外透风。她看向手中那?枚银针。
“这枚银针,”魏炁却忽道,“令我没有一日不?痛,如?今,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你是辽西神女,得天地庇佑,”双眸之中,最后一丝清明亦被吞噬,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却恍惚还有一丝笑意,伸出手来,悄然覆住她的手心,“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兰若还在等你。他……很想你。”
“九年来,一直很想你。”
兰若?
塔娜低下头去,看着那?银针在掌心化为齑粉,下意识想攥紧。
可?无论她再努力,依旧只徒然握住细碎的粉末,流逝于指间。忽然,他推开她,头也不?回地破窗而去。
*
几?乎与此同时,王姬府。
因?着魏骁下令将赵明月幽禁,府中四下皆由重兵把守,饶是这满城欢庆的大喜之日、亦不?见例外——却也正因?此,城中火势蔓延之际,竟是府上守兵第一时间发?现不?对,急奏上峰。随后,大批守兵被调走救火。
屋外脚步匆匆,搅得人心烦意乱。
赵明月斜倚床边,手指不?住轻抚小腹,美?艳如?旧的面庞褪尽铅华,倒显出几?分好相与的温柔底色来。
与她相比,一旁的魏治倒是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不?住看向窗外,来回踱步个不?停。直至被赵明月出声叫停,这才讪讪坐回了她身?边。
“怎么还不?来——”魏治小声抱怨。
既没说等的是谁,也没说等不?来如?何去找,言辞间颇为谨慎。
然而赵明月闻言,仍是一瞬抬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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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要开口。
却似嗅到?某种难闻气味,她眉头紧蹙,不?住环顾周遭。
“阿治,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味道?”
魏治皱着鼻子闻了半天,满脸疑惑地摇头。
两夫妻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茫然意味。
末了,却仍是魏治脸上先挤出笑容,如?宽慰一般、抬手轻抚她单薄背脊。
“许是你太紧张那?小子,倒生出些恼人的幻觉来,”他说,“这样,若你实在担心、不?如?我装病骗他们将我放出去,也好看看外头,如?今究竟什么情……”情况。
“不?对!”
话音未落。
赵明月不?知想起什么,脸上轰然变色。
忽的站起身?来,满脸惊惧地尖声开口,“不?要闻,是迷香——!”
第132章怪物
“魏炁——!”
塔娜想也不想便要去追,半边身子探出窗去?,方觉自己的紧张过了头,怔怔停在?原地。
几乎破了音的呼喊声,在?遍地横尸的青鸾阁中尤显刺耳,仿佛激起阵阵回?响、久而?不?绝。
她望着那飞快隐入夜色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恍惚间,只觉自己此刻所立之处与?外头喊杀冲天、火光烧眼的世界已然分做两边。
她不?知道事情?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是追上去?,还?是躲起来,是去?找本该与自己饮合卺酒洞房花烛的丈夫,还?是去?找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茫然逡巡四周的视线,却?忽被两声轻微的咳声吸引,塔娜表情?微滞,不?禁循声看去?。
可这一看不?打紧,看清窗台正下方那半死不?活躺着的人是谁,她忍不?住目瞪口呆。
“阿、阿史那金?!”
惊呼过后,连忙绕出屋外去?找人。结果无论?她怎么喊,这人始终双眼?紧闭,怎么叫都?叫不?醒。塔娜一咬牙,干脆上了手。
几个巴掌“哐哐”上脸,阿史那金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两道隐隐约约的巴掌印,吃痛之下,挣扎着掀开?眼?皮。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诧异,几乎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你怎么会在?这?”
“英恪那畜生人呢?!”
阿史那金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看着眼?前一脸心虚的少女,最初的愤怒过后,他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跳起环顾四周,看清眼?前不?堪入目的惨状,两眼?瞬间气得?通红。
“我看他是要反了……他要反了天了!”
“见人就杀,杀那些辽西人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人都?敢动手!这和大?魏那狗皇帝有什么区别?!父皇就不?该信他!我迟早要杀了他!”
杀了他——他在?说英恪?
塔娜听得?心中发凉,平素反应迟钝的脑袋,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抢先会过意来。她指着遍地尸首,颤声问?:“这些人,是英恪下手杀的?”
“……”
“为什么?”
王府的侍卫也就罢了,可余下的突厥兵,大?多都?是英恪自己的心腹。诚如阿史那金所说,是实打实的、不?会背叛的“自己人”。为什么英恪要动手把这些人全都?杀了?
——杀了他们之后呢,他还?要做什么?
塔娜呆呆站在?原地,只觉洒在?身上的月光都?是冷的,有模糊的片段、零星的话语在?脑海中闪过,可她捉不?住,更想不?明白。
她从未这样厌恶过自己永远“慢半拍”的脑袋。
那场大?病,仿佛不?止带走了她从前的记忆,还?把她为数不?多的聪明和机警都?一并卷走。她因此不?得?不?顺应着天意跌跌撞撞往前走,直到今天,才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尚未看清前路,已被人推到一条退无可退的绝路上。
阿史那金起先怒火难遏,双目烧得?赤红,忽听一身血红嫁衣——本该是今日当之无愧“主角”的塔娜向他开?腔询问?缘由,又见她不?知何时,满脸血色皆已褪去?,不?由一时怔忪,瞬间哑了火。
“他疯了……别管他,你随我走吧。”于是他说。
说话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试探着拉住她的衣袖,“什么摄政王不?摄政王的,那姓魏的草包压根护不?住你,跟我走,我至少还?能保你安然无恙,”阿史那金道,“父汗怕事情?生变,早已派勃格、勃勒两兄弟领兵来援。我这便带你出城,只等他们一来,立即同他们汇合。我们回?月河谷去?。”
“英恪到底和大?魏做了什么交易?”塔娜却?依旧锲而?不?舍地问?,“放火烧城,是他的主意?”
“……我不?能说。”
不?能说?
是所有人都?无权知道,还?是唯独,不?能对她这个“外人”透露?
塔娜一字一顿:“你们口口声声叫我神女,把我嫁给阿骁,如今的局面,却?唯独对我,‘不?能说’?”
她直直望向阿史那金双眼?,却?只换来飘忽躲闪、不?住退缩的眼?神。
一时间,与?面对阿伊时同样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想再问?——因为答案已近在?眼?前,从始至终,无论?英恪也好,阿史那金也罢,甚至阿伊,他们护她重她,可从不?曾打心眼?里认为,她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尊任人摆布的神像。
需要的时候,便是万人膜拜的神女,不?需要的时候,便是神坛上缄默的顽石。她甚至连这句话都?不?该问?出来。
“谢谢你。”所以,她亦只是忽的向阿史那金道了声谢,谢谢他敢于违背英恪,冒险来救她一命。
但,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塔娜抬手托起凤冠。
不?是清脆的一响,而?是重物落的钝响。嫁衣委地,凤冠坠泥。
金银堆砌、方换来如今倾城之姿的美娇娘,褪去?一身繁琐,徒剩雪衫红裙。于是,仿佛一瞬之间,又变回?那泥里土里钻营求生、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阿史那金尚且呆在?原地,她已头也不?回?地向青鸾阁外跑去?。顾不?得?他在?身后急唤,只一路狂奔。
入目所见,四处皆是倾倒的桌椅烛台,殷红的纸糊灯笼被踩踏得?支离破碎,仿佛依稀还?能看见众宾客仓皇撤离时、兵荒马乱的局面,塔娜不?敢多看,心几乎要跳出喉口,一心跟着地上那凌乱痕迹七弯八绕。
王府虽大?,可一贯守卫森严、处处有人把守,并不?叫人觉得?冷清,如今,却?安静得?叫人心慌。
她几次险些迷路,跑到头晕脑胀,终于看见一道小?门,想也不?想、急忙上前推开?——
这一推。
却?仿佛推开?了人间与?炼狱的大?门。
“娘!娘!!!呜呜、呜,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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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救救我娘,我娘还?在?屋里!”
“天杀的魏人,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老?子做鬼也……不?会……”
“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今日明明是神女大?婚,是神女赐福我等的日子啊,为什么……!”
“我早说过,就算她是神女的女儿,可神女早就死了!”
“你放肆、住嘴!!”
“我为什么要住嘴?她只不?过是突厥人送来的玩物!我早说过!是她带来了一切的灾祸,就是她!”
因狂奔而?短暂失聪的双耳,一瞬钻进太多声音。
她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直窜天际吞没一切的烈火、大?街上闷头逃窜的百姓,看着蹲在?街边痛哭流涕、灰头土脸的少年。
扑面而?来的焦臭气味中,仿佛还?弥漫着某种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肉香,她低头欲呕,可沉重到几乎无法忍泪的痛苦先一步压垮了她——她甚至说不?清楚那种痛从何来,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上,以至于,她拖着步子走了半天,方觉脚下好似粘着什么,低头一看,是个早已破烂不?堪的“囍”字。
“快、快,趁着城门未关,赶紧逃出城去?!”
“我那军营里的兄弟说,如今魏人大?军未到,情?况尚有转机,待他们把这团团围住,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或许也是酿成眼?前惨剧的其中一环。
不?知有多少魏人潜入城中纵火,更不?知城外是什么景况,可如今四处断壁残垣、火光冲天的景象,已将人逼得?不?得?不?外逃。塔娜浑浑噩噩走在?街上,与?无数逃难的人群擦肩。
可这些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中,竟没有一个认得?出来,她就是那日入城时、令无数百姓叩拜痛哭的“神女”——是了,褪下嫁衣,离开?那些前呼后拥的簇拥着,她与?这些任人宰割的平头百姓并无不?同。于是她亦不?可避免地听到那些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那些魏人怎么敢……他们就不?怕摄政王把那狗皇帝杀了么?”
“怕什么怕!听说摄政王竟把人给看丢了!!如今赵家的族老?正在?会审……”
“什么?!丢了?”
“摄政王一贯谨慎,如今竟犯下此等疏忽之罪,恐怕……”
赵家族老??会审?
脑海中,仿佛有一线清明骤然浮现,有个极细、极弱的声音在?说话。
【想想,再好好想一想。】
那再熟悉不?过的女声说。
【阿九在?哪里?】
不?要来搅局!阿九是谁?!
【英恪与?魏人联手,突厥已经出兵……】
【他要……内斗……引得?……自相残杀……】
【阿九——】
又来了!
模糊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在?她耳边挣扎着说话。
她的头又再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搐,只能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抱头蹲下,以此强压住那几乎撕裂头颅的剧痛,终于,勉强找回?几分清醒:
英恪可以放出魏炁,可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来一批魏军?
如果来的真的是魏军,为什么里头放火,外间的援军竟然迟迟不?到,这究竟是天衣无缝、里应外合,还?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对,赵家要乱!】
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塔娜冷不?丁回?过味来,心中悚然一惊。可身体已比脑子先行一步,她忽的起身、握住近前一人的手臂,急声问?:“摄政王眼?下身在?何处?”
那人不?答,只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攀高枝?想着看热闹?
“……”
她却?已顾不?上理睬这不?痛不?痒的“冒犯”,顿了顿,依旧坚持追问?:“摄政王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他,我要——”
【不?、不?对。等等。】
【只是放走了一个内乱中本就关不?住的人,这把柴加得?还?不?够,还?有推脱的余地……】
她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眉头紧蹙,神色极为痛苦。
无声沉默片刻。
却?在?那人用力试图挣脱她手之前,又忽的话音一转:“告诉我,”塔娜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王姬府在?哪?!”
狂奔。
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口,视线逐渐模糊。
她的头从没像现在?一样痛过——比无数个噩梦更可怕,眼?前的画面时明时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仿佛不?是跑在?如废墟般不?忍入目的长?街,而?是奔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甬道中,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到最后,她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跪趴在?王姬府前的长?阶上。
膝盖被磕青,满心惶惶然。
她两腿发软,却?不?能、也不?敢停下。
【阿九就在?里面。】那个声音说。
她不?知道那种笃定从何而?来。
忽的,却?若有所感般抬起头去?,瞧见夜色昏沉之下、熊熊火势间,两道隐约对峙的身影,心口忽而?狂跳不?已。当下再顾不?得?其他,沿着虚掩的门缝钻入前院。
“魏炁——!”她失声喊道。
那种说不?出缘由的心慌,从她拔出那根银针开?始,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心间。
她直觉自己要叫住他,因此声音尖利得?几乎变调,屋顶上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回?头。
一人执双剑,面色青白,唯独双目诡异的赤红一片——没有眼?白,只剩那近乎骇人的红;
一人赤手空拳,银蛇剑仍在?鞘中,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颊边却?分明已挂彩。
“你果然是要杀我,”她听见英恪说,“只可惜,为了重新拿起这两把剑,依我看,陛下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话落,扑面而?来的凛冽剑锋、却?一瞬逼得?他倒退数步。
脚下瓦片震震作响,两人顷刻间缠斗一处。
塔娜看在?眼?里,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几乎烧灼起来。
还?待再唤,却?不?知想起什么,视线迟来的环顾四下一周——
而?亦是这一眼?。
“……”
叫她余下的声音尽数卡在?喉口的,这一眼?。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院中那两道近乎依偎的身影上,渐渐瞪大?双眼?,末了,竟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身后的大?门忽被推开?,脚步如雷动,她循声回?头:面色阴沉、一身喜服的魏骁与?数名老?者走在?最前,紧随其后,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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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不?到头、手中高举火把的甲胄卫士。魏骁显然亦看见了她。
却?仿佛不?解,仿佛惊愕,没有第一时间走近将她扶起,而?是望向她身后。
望向趴在?地上,背如焦炭,手上、脸上被烧得?血肉翻卷的魏治;
望向双目紧闭,靠在?魏治身旁,胸前血花触目惊心的赵家阿蛮。
“王姬!!”
一名白发老?者猛地拂开?魏骁,跪倒在?两人跟前,伸手去?探女人鼻息。
塔娜看见他脸上绷得?铁青而?严肃,手指却?仿佛不?受控制般颤抖,突然间,太多的、细碎的细节都?被串联起来:被放出水牢的魏炁;因看管不?力而?被“会审”的魏骁;与?魏炁一同在?此现身的英恪,还?有,本该待在?王府却?偏偏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她脸色大?变,蓦地抬头去?看魏骁,“等等,是英恪他……!”
“快看那!屋顶上!”
可这声音却?被不?知从哪窜出的一道尖声淹没。
众人闻言,皆下意识循声望去?,又几乎毫无意外地、被魏炁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邪模样吓住。
英恪冷笑一声,手中银蛇长?剑出鞘,剑刃相对、一瞬竟有火星四溅。他面色微滞,额上冷汗冒出。
紧咬牙关,却?仍是当着众人的面抛下一句“吾定会为王姬报仇雪恨”,便以轻功落下屋檐,几个纵越而?去?。
而?魏炁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亦随即跟上。从始至终,他未曾回?头看过塔娜一眼?。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飞快消失在?火光辉映的夜色中,魏骁当机立断,一声“去?追”,百余名赤甲兵士赶忙循迹而?去?。
语毕,他又掉头扶起塔娜——脸上表情?却?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至极。
可他并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是这么一副狼狈样子,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她护到身后。
跪在?地上的老?者见状,一双浑浊的眼?忽而?盯住两人,不?等众人反应,竟蓦地高声道:“好啊、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
他说着,将赵明月的尸首小?心安置在?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赵家将士何在?!”手指指向魏骁,那老?者一瞬目呲欲裂,“还?不?给我擒住这狼子野心、吃里扒外的魏贼!”
魏……贼?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待到余下的几名老?者先后附和出声,一众兵士似才回?过味来,短暂骚动过后,几乎一分为二、毫不?留情?地拔刀相向,起初还?因王姬暴死而?悲伤凝重的气氛,转眼?变得?剑拔弩张。
“看赵将军的架势,”魏骁见状,却?只不?慌不?忙地轻旋着拇指上的玉色扳指,又蓦地轻笑一声,“这是,认定本王‘办事不?力’,要举众治罪于本王了?”
“够了!事到如今,莫要再装腔作势!”
赵昭明一脸嫌恶,“你与?魏人本就是一家,起初你留那狗皇帝一命,想来便是料定了今日!贪心不?足蛇吞象……许你摄政王之位还?不?够!你既要把我赵家逼得?穷途末路,就别怪我们与?你拼死一搏!”
“赵将军言下之意,今日局面,是本王一手促成?”
魏骁将身后“蠢蠢欲动”的塔娜压回?原地,皮笑肉不?笑道:“本王不?辞辛苦远赴突厥,带回?神女,将魏人赶到琼山关外,一力促成和谈,如今不?过被奸人暗算、一招踏错,便成了‘千古罪人’。试问?赵将军,难道本王不?冤枉?如今外患未除,先起内讧……恕本王直言,将军究竟是为无辜枉死的王姬,与?我那可怜的七弟出头,还?是想借题发挥、以下犯上?!”
“荒谬!”赵昭明一声厉喝,登时拔剑上前。
一时间,院中金戈之声不?绝,眼?见得?便要血溅当场,斗个你死我活——
自与?魏人一战过后,赵氏虽与?魏骁明面缓和,内里却?已积怨至深,如今,横在?双方中间唯一的桥梁,亦随着赵明月的暴死而?彻底断绝。相互猜忌既已不?可避免,刀剑相向也是迟早的事。
赵昭明思及此,不?觉恨极。
当下心道:与?其叫这魏贼逐渐蚕食吞并,不?如今日便将他扼杀于此!
“……且、且慢!”
塔娜四下环顾一周,忽发觉自己与?魏骁不?知何时、已被包围在?一群兵士中间。
而?这包围圈外,则是另一“圈”虎视眈眈的赵家军。毫无疑问?,双方都?是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开?战的架势。
——英恪的事还?没解决,怎么他们自己便打起来了?
唯恐情?势一发不?可收拾,魏骁又坚持把她往身后扫。
她只好强忍恐惧、扬声喊道:“那位将军,将军可否听我一言?”
这么一出声,倒叫众人齐齐望向她这不?速之客。
“你又是何人!”
赵昭明目光森寒,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为何出现在?此……难不?成也是加害王姬的帮凶!”
塔娜闻言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辩解。
“将军慎言,”魏骁却?先幽幽接话道,“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突厥神女阿史那珠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亦是本王之妻,摄政王府的女主人。不?知摄政王妃,可否能与?将军言道一二?”
话音刚落,四周原先还?怒目相对的将士,顿时面露惶恐。若非畏惧赵昭明,想来已经跪倒一片。
赵昭明闻言,面上神色亦变了几变,末了,终是咬牙道:“原是神女……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神女不?在?王府,为何出现于此?”
塔娜知道,这便是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是以,除却?魏炁之事不?能说,她索性将自己的猜测与?今夜的见闻,用最短时间、向众人说了个明明白白。
“城中火势未灭,一路走来,四处断壁残垣,哭叫声不?绝于耳……被迫离家逃难的百姓何辜?为何将军不?遣人灭火,反而?还?要挑起内斗?我赶来时亲眼?所见,王姬已死,可究竟是谁害了王姬,不?过是英恪一面之词。试问?,摄政王有何理由加害王姬?”
……话、话本上都?是这么演的吧?
四面冷刃,寒光未收。
塔娜紧张得?额头冒汗,面上却?不?敢露怯。
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声音反倒愈发抑扬顿挫:“将军既称我一声神女,我亦不?能对城中百姓坐视不?理,还?请将军暂缓干戈,将此间兵力用于正途,若能尽快扑灭城中火势,救得?一人是一……”人。
“神女有所不?知。”
可惜,话未说完,赵昭明便丝毫不?给面子地开?口打断她道:“此火来得?蹊跷,借势东风,久扑不?灭。”
“也正因此,我等这才怀疑,恐怕是那奸人早有布置、与?城中之人里应外合!王姬乃我赵家血脉,平西王膝下独女。若非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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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将她禁足于此,各处设防,或许王姬便能逃过此劫!就算如神女所说,凶手另有其人,然则,摄政王亦未尝不?是帮凶!恕我等不?能从命——还?请神女退避!”
积怨如断弦,一战不?可免。
赵明月与?魏治的尸体,就那样安躺在?地。
偌大?庭院之中,剑刃出鞘之声尤为刺耳。
“且慢!”
塔娜却?再一次拦在?魏骁跟前。
突厥与?辽西,究竟要帮谁?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表面的和平已被打破,英恪的野心无休无止。如果坐视赵家与?魏骁在?此决裂,今夜,绿洲城必失。
或许……
或许魏炁也会死。
可她又有什么立场保他不?死呢?
【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兰若还?在?等你……他很想你。】
【九年来,一直很想你。】
她心口生疼,不?敢细想,唯有表情?几乎一瞬痛极,却?仍强撑着目光逡巡四周。
回?望那一个个或怀疑,或惶恐,或轻慢,或恭敬的眼?神,“突厥大?军将至,绿洲城有难,”她一字一顿,“便是如此,将军也坚持要先‘清理门户’,最后,丢了绿洲城才肯罢休么!”
话落,莫说赵昭明,便是魏骁脸上、亦有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报——!”
而?亦就在?她这“惊世骇俗”之言落定的一息过后。
仿佛天意注定,忽有一小?兵高举令箭、跌跌撞撞闯入王姬府。
正待奏报军情?,却?被府上这针锋相对的气势吓住,一时怔在?原地。
直至魏骁一声“城外情?况如何”,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跪倒在?地,高声道:“前线来报,十里外有大?军驻扎痕迹,约莫数万人……”
“是魏人,还?是突厥人?”赵昭明问?。
小?兵一脸茫然。
仿佛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言,却?又在?四周逼视之下、不?觉心惊胆战,只好怯生生道:“探子来报,来者举魏军大?旗,似以城中大?火为信,正向此急行军。恐怕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便将,兵临城下……”
魏人?
塔娜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魏骁投向她时、略带审度的沉凝目光——可那“审视”似也不?过一瞬。
他又冲她悄然摇头,将她护到身后,脸上笑容渐渐敛去?。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甚至向不?久前才公然挑衅于他的赵昭明略一拱手。
“大?婚之日、疏于看守,竟意外放走那孽障,确乃本王之过。待诸事毕,自当向全城百姓领罚,”分明是罪在?己身,话倒说得?尤为坦荡,魏骁说着,向天竖起三根手指,“但本王对天起誓,从未想过戕害手足!无论?杀害王姬与?我七弟的真凶是谁,我魏骁定当将此人五马分尸,决不?轻饶!”
“赵将军,诸位,还?请暂息干戈,一致对外。”语毕,他拔剑高举。
火光明灭之间,眉目亦幽暗难辨。
唯独那鼓动之声、近乎歇斯底里——塔娜站得?太近,只觉耳膜鼓噪,心脏亦仿佛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情?绪攥住,一瞬呼吸困难。
难道阿史那金骗了她?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同我揪出城中奸细,擒回?昏君,杀退魏人!”魏骁厉声道,“辽西基业,绝不?能失!”
话落,四下寂静。
直到第一个人开?始附和,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此起彼伏的高呼声,拔刀相和的金戈之声,在?这座初初失了主人的宅院中突兀响起,逐渐汇成一片。
“辽西基业,绝不?能失!”
“擒回?昏君,杀退魏人!”
塔娜一个哆嗦,猛地拽住转身欲走的魏骁,手指紧攥住他衣角。
话未出口,魏骁回?过头来,却?似忽的想起什么,脱下外袍披上她肩,又低声安抚道:“回?去?罢。突厥人包藏祸心,我早有预料、自有应对之策。你……实在?不?必冒险为我送信,只管安心留在?王府。”
“今日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他说着,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仿佛想从她神情?中窥得?些什么。
塔娜却?对此毫无觉察,只直觉自己一路走来,似乎漏了些什么关键之处。
焦急、茫然、恐惧,诸多情?绪纠集一处,她低声道:“你要去?哪?可不?可以把我带去??”
“你去?做什么?”魏骁问?,“那里太危险,呆在?王府,我会派人保护你。如若……”
他话音微顿,略一迟疑,终是没有把这“如若”的可能说出口,只道:“总之,无论?战况如何,你会平安无事。”
语毕,轻轻拂开?她手。
赵昭明命人带走赵明月、魏治二人尸身,魏骁扭头走在?最前。众人如来时般行色匆忙,火把簌簌而?去?。
末了,除留下数人在?此收拾残局外,便只剩将她护在?正中、绝无商量余地的十余名赤甲兵士。
“神女,请罢。”为首青年垂眉顺目道。
塔娜沉默着、拢了拢肩上喜服,转身踏出王姬府。
过往城中最是热闹的东街,如今入目皆是烈火熊熊,仿佛不?烧尽一切、绝不?罢休。
不?绝于耳的惨叫呼救、散落一地的水桶、瘫坐在?地哭喊的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夫妻——塔娜又一次与?他们一一擦肩,可这一回?,他们认出了她身上的喜服,亦认出了那些护拥在?她身旁的赤甲卫。
“是、是神女?”
一时间,逃难的人群仿佛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刺耳的哭嚎声亦戛然而?止。
塔娜脚步一顿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满面尘灰的老?妇人忽扑到她脚下,饶是赤甲卫再三驱赶,依然不?管不?顾地抱住她腿。
“神女!请神女降下甘霖,熄灭城中大?火,神女,神女救救我等……您不?能对我们坐视不?理啊!”
“我们为您建碑立庙、无人不?信奉于您,可您为何不?惩罚魏人,反而?放任魏人向我等施以毒手?”
“您不?是神女么?!老?身见识过您的神通,三十年前,您能孤身一人斩杀龙兽,能引来甘泉,能种出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您是神女啊!为何要眼?睁睁看着绿洲城变成废墟而?坐视不?理?为什么!”
为什么?
塔娜一瞬默然。
她不?知道,原来曾经的“神女”,真的能做到这妇人口中的一切么?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她既不?能以杀止杀,也不?曾身负什么奇门法术。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既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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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走向何方的人。一个被抬到不?属于她的位置、却?不?得?不?坐下去?的人。
突厥人救了她,她便回?报突厥人,为他们换来粮食和银子;
辽西人歌咏她,为她建碑立庙,她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今夜,她又“出卖”了突厥人。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脚下鼻青脸肿仍不?愿放手、满脸是泪的老?妇人,看着周围那些跪她哭她、求她垂怜的人,终于恍惚回?过味来:也许自己从不?曾属于任何一方。
她只是不?愿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摧毁,和平被践踏,快乐转瞬即逝,徒然留下弥天的恨意与?宿世的怨仇——就像现在?这样。
可她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们为什么认定,放火的是魏人?”
塔娜望着那老?妇人瞬间被仇恨熏红的双眼?,忽的低声道:“他们的皇帝,已经是摄政王的阶下囚;他们的大?军,也早已退到琼山关外,为了交换人质,甘愿割地和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前来挑衅……”
“还?能有假么!”
老?妇人闻言,却?骤然尖声道,“他们的奸细趁着您与?摄政王大?婚、所有人都?毫无防备,潜进城中放出了狗皇帝,之后便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我亲眼?目睹!”
“那些贼人身上穿的,就是他大?魏军服,只有魏人才会穿那样式的锁甲!他们救了狗皇帝,便要报复我们,绝不?会有错!”
“是、是,我也亲眼?看到了!”
“我也是!”
四周附和声不?断,沸反盈天。
塔娜却?只低头望向自己肩上披着的红袍,脸上神情?几番变化?,末了,倏然扭头,“我要去?找摄政王,”她盯着身旁寸步不?离的赤甲卫,声音急切,“带我去?!”
“还?请神女恕罪。摄政王有令,我等不?得?违逆。”
男人神情?庄重,毫无转圜余地。
塔娜心中一沉,只好改口道:“那你……替我给他带句话。”
阿伊手中抱着一件狐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立在?窗边。
不?远处,少女衣衫单薄,双手抱肩、却?仍坚持坐在?迎风的门槛上,不?时抬头望向天际悬月,面色焦急——一个时辰前,塔娜被赤甲卫带回?。彼时,她早已从昏迷中转醒。可从始至终,两人除了打了个照面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心照不?宣的沉默背后,是离心离德、再难恢复如初的情?谊。
许是心中不?安,等待的时间亦变得?尤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一墙之隔外,忽传来惊惶不?已的呼喝声。
“快跑!!”
“快跑啊,杀人了、杀人了!!!”
“魏人打进来了,城门要守不?住了,快跑,快跑!”
阿伊耳尖,将那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一惊,直觉去?看塔娜。
可那少女正低头沉思想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府外动静。反倒是那原本负责保护——或者说,“看守”她的赤甲卫,倏然从青鸾阁外匆匆行来,径直走到内院,向塔娜俯身行礼。
“说了么?”
还?没等他开?口。
塔娜已按捺不?住、急声问?道:“顾正,我要你与?摄政王说的话,你说了么?”
顾正点头,“王爷有命,请王姬立时移步。”
“去?哪?”
“城楼督战。”
塔娜不?疑有他,只当魏骁是想当面细问?她经过,立刻站起身来。
脚下却?因久坐而?不?受控制地发软,趔趄之下、被身后急忙跟上的阿伊堪堪一扶,方才稳住身形。
“我、我也去?吧。”
阿伊小?声道:“让我……照顾公主,我是公主的侍女。”
“突厥人?”男人听出她的音调古怪,上下打量她一眼?。
却?不?等她回?答,又兀自点头,冷声道:“那便跟上。”
倒是塔娜蓦地回?头、盯了她一眼?。
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阿伊紧紧搀扶自己的手臂上,终究没有说,只沉默着抽出手臂,快步跟上顾正而?去?。
*
城中烈火熏天,久扑不?绝,几乎沦为炼狱;
城外,前脚扶老?携幼逃出城去?的百姓,后脚便惨死在?屠刀之下。
连哀叫声也未及发出,便被纵马赶来的大?军杀得?措手不?及,顷刻之间,尸横遍野。
一身黑甲的魏将高坐马上,右手提着只血淋淋的头颅把玩。
半晌,蓦地仰起头来,冲城墙上严阵以待的众人厉声笑道:“摄政王,不?,辽西王,你如今还?在?装腔作势什么、还?不?为我等打开?城门?陛下早已应允,待收服绿洲城,便将这千里沃土许你为封地……”
“休要妄言!”
魏骁当即出言呵斥道:“无耻小?人,真以为这空口白牙的几句污蔑,便能离间吾与?众将不?成!我乃辽西摄政王,岂会做出此等丧/权/辱/国的丑事!”
“不?会?”
那魏将笑得?猖狂而?畅快:“那试问?,这城中大?火何来?没有摄政王手令,兄弟们可入不?得?城……不?要忘了,你在?信中是如何向太子殿下摇尾乞怜、求归故土!是了……这辽西,你纵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究还?是个外人呐!”
一字一句,直戳心窝。
饶是一贯不?露声色如魏骁,亦不?由被他激得?怒发冲冠,察觉赵昭明等人目光不?善,更是当机立断、劈手夺过身旁箭手长?弓,搭箭上弦。
未及射出,忽有赤甲卫匆匆而?来,附耳轻语。他听得?眉头紧皱。
一怔过后,却?终是丢开?手中弓箭,侧头吩咐道:“把人带来。”
语毕,垂眸望向城下阵势:
夜色昏暗,唯借火把照明。可饶是如此,他目测对方兵马亦至多不?过五万。而?己方光是绿洲城中、屯兵便有十二万。
哪怕除去?为救火疏散而?无法出战之人,拼死苦战,单凭人头、也难说毫无胜机——多年来,绿洲城能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自有它的底气。
“装模作样?”
思及此,他当即冷笑一声:“究竟是我装模作样,还?是尔等为虎作伥!”
“可汗沉疴病中,无力参战,草原冰封千里……连过冬的粮食也只能外借,能凑出这数万兵马,想必诸位也是打着破釜沉舟的主意罢!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假借他人名号!”
那“魏将”闻言,闭口不?答。
脸上依旧在?笑,顿了顿,却?悄然扭头望向身后。
藏身于“魏军”之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正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和特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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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不?一样,这小?子怎么还?能在?那群辽西人里说得?上话?”
“竟然还?认出了我们……”
“放屁!他可没有见过我们,怎么认?是不?是蒙的?”
“特勤还?特地交代我们绕路,绑上几个魏人去?叫阵。他竟然能发觉不?对……难道这小?子比特勤还?要聪明?”
“不?可能!快,把特勤走时留下那锦囊拆开?看看,他说过,若是情?况有变,便按照里头写的办法干!”
勃格依言拆开?锦囊,倒出那折了三折的字条,却?见白纸之上,赫然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两人再三确认,终是难掩惊愕地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
绿洲城城楼之上,赵昭明与?魏骁左右而?立。
赵昭明冷声道:“摄政王又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魏骁额角青筋直跳,显然也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脏水激得?心绪难平,当即反唇相讥,“将军难道看不?出来,分明是城下之人有意离间!无论?是魏人抑或突厥人,只要你我一致对外,想轻易攻下绿洲城都?绝非易事!事到如今,将军反而?质问?于我,我倒想问?问?,将军心里又有什么成算?!难不?成,要叫阿蛮尸骨未寒便失了故土,叫我舅父几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赵将军才能安心么!”
“你、你……!”
“如若不?然,便闭上你的嘴等着!”
赵昭明年少从军,追随赵莽,多年来,在?军中积威甚重,几乎是赵二、赵五死后,赵家唯一还?能压得?住阵势的人物。
而?魏骁自不?必说——赵莽的亲外甥,手握赵家军令箭,在?辽西经营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前赵明月还?活着,尚且能在?两方中稍作缓和。
可如今,“王姬”暴死、死因不?明,双方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几乎瞬间便毫不?掩饰地显露人前。
四周众人皆不?由屏息,气氛凝重沉滞。
而?塔娜,便是在?这时、匆匆登上城楼。
“阿骁!”她肩上仍披着那红袍喜服,一路提着裙摆小?跑而?来,气喘吁吁。
站定后的第一眼?,却?并非望向魏骁,而?是下意识看向城楼下乌泱泱的“魏军”。尸体堆积成山的惨象一瞬映入眼?底。
她面上血色褪得?苍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诸多破碎而?熟悉的画面:
夺城者虐杀,守城者哭嚎。
死伤者,老?弱幼,战死者,目不?瞑。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否则?
她猛地一个激灵,两手不?住轻拍着脑袋,试图赶走脑子里那“阴魂不?散”的、偏又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正出神间,却?忽听耳边一声“抱歉”,肩膀被人大?力掰过。
“城下的人听着!”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颈边已横过一把长?剑。
剑锋之利,皮肉几乎瞬间见血。冰凉刺痛的感觉、令她忍不?住蹙眉。
魏骁一手紧攥她肩膀,一手执剑,冷眼?望向那皮笑肉不?笑、几乎已僵住表情?的“魏将”:“今日,本是吾与?塔娜公主大?婚之日。素闻大?汗待公主如珠似宝,她既是阿史那珠之女,更是世上仅存神女血脉。但尔等既是魏人,想必对此前朝逆贼恨之入骨,不?若,吾便杀之祭剑如何!”
“神女”名号一出,城下顿时骚动。
而?塔娜任他挟持着、一动不?动,唯有垂在?腿边的双手,竟不?觉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感慨魏骁的“临危不?乱”:毕竟,这好似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之一,再没有比她更好用的人质。她本就是来“帮”他的。
可心底仍有股悲哀不?受控制地蔓上来——那刀锋只是凉,却?莫名“冻”得?她想打哆嗦。
好冷。
魏骁目光向下,慢吞吞地环视一圈。
嘴上无言,刀锋却?毫不?留情?地逼近更深,鲜血越流越多,流过喜服而?一路蜿蜒,末了,几乎浸润了那雪衫前襟,白与?红,冷色与?热血,尤为刺眼?。
塔娜不?知道魏骁的那句抱歉,究竟有几分重。
可城下“魏将”迟迟不?曾表态,隐藏在?人群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手里攥着那字条面面相觑。一切几乎已成定局——
“等等,住手!”
“魏军”森然阵列中,一小?将打扮的青年却?忽的跳出来。
不?顾身旁人七手八脚的阻拦,厉声叫道:“住手!住手!不?许你伤她,勃格、勃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杀了那姓魏的草包,他竟敢冒犯……”
【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
【这还?用说么?我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你!你、你这无耻的魏女!可恶,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就是这一刻!
魏骁猛地松开?手中人,转而?接过身旁赤甲卫递来的长?弓,搭箭上弦——
塔娜几乎跌倒在?地,堪堪扶住城墙方才稳住身体,脑海中,那声音失声尖叫,【不?要!】
“不?要!”
于是,她亦这么喊了出来,几乎歇斯底里。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阿史那金甚至是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她,想看她是不?是哭了,怎么喊得?这么难听,慢半拍,才察觉到不?对。
迟来的剧痛,攥住了他的身体。
他有些迟缓地低下头去?,四周仿佛瞬间变得?安静,只有那羽箭轻颤的细响,他听得?分明。
“王子——!”
“王子,军医呢,军医!!!”
“快为王子止血!!”
许多人围拥上来,可他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许多人:永远慈爱、甚至溺爱着自己的父汗;从未见过面、但他认定……一定很美的阿娜。
讨人厌的兄弟,和其中最讨人厌的英恪,甚至还?有那个早就忘了长?什么样的亲卫,话说,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布兰吧?……那家伙为了保护他,在?他面前被砍了头,害他做了很多天的噩梦……
对了。
噩梦。
然后,他便又“梦”到那个让他一直忘不?了的、黑漆漆的地牢了。
好冷,又好热。
好渴,肚子也饿——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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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死了?
他出生至今,从未吃过这种苦,只觉连睁开?眼?睛也是件残酷的事,一心想待在?梦里。
梦里有看不?清脸但是永远温柔的阿娜,让他枕在?她的腿上,唱着哄他安睡的童谣。他坚信自己会这样死去?,屈辱而?可怜的死在?他乡,可他竟然渐渐有力气睁开?眼?了……虽然他睁开?眼?时,看见的,只有一张脏兮兮的脸。
这女子啊。
她生得?并不?美丽,脾气也不?好,时常骗他,令他害怕、讨厌,可他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她有一颗金子也换不?来的心。
于是忍不?住想,如果阿娜还?活着,一定是这样一个好女子吧?
如果她能嫁给他,该有多好啊……
他一定会好好地待她,领她看春日里的格桑花,夏日融雪的月河谷,秋天放牧的牛羊。
草原上所有女子的爱慕,都?比不?过她塞进他嘴里的“毒药”啊。
“王子——!!!!!”
字条飘落在?地,勃格、勃勒两人冲出阵来,翻身上马。
眼?见得?阿史那金双目紧闭,一旁的军医面色惨白,不?住摇头,一时目呲欲裂,挥刀厉喝道:“攻城!!杀了他们!!!杀光这些辽西人!!”
“如何,事已至此,赵将军还?要怀疑本王与?魏、人勾结么?”城楼之上,魏骁丢下长?弓、转而?执剑,同样高声喝道,“众将士听命,迎战!!!”
赵昭明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亦不?得?不?紧随魏骁之后,下令迎战
塔娜跪倒在?地,被后脚赶来的阿伊扶起。
颈上的伤口不?大?、却?仍在?滴血,阿伊慌忙撕下袖子去?捂,一只冰冷的手忽而?攥住她手腕。
她悚然一惊,低头看去?,方才发觉,那竟是塔娜的手。
“……走。”
而?塔娜并不?看她,只兀自低声道:“不?要呆在?这里,快走。”
“阿伊和公主一起——”
“我让你快走!”
塔娜拂开?她的手。
没有去?捡被血染红、飘落在?地的半片衣袖,只将肩上喜服脱下,将阿伊紧紧裹住。
阿伊却?似乎意识到什么,反而?大?力拖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两人就这样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突厥人本不?擅攻城,然而?,火势早已烧塌了大?半城墙,若让他们攻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魏骁只有领兵杀出城外,以城楼弓箭手为掩护,正面迎上突厥大?军。
可饶是如此,杀红了眼?的突厥人,几乎放弃了一切“旁门左道”伎俩、以血肉之躯生生硬扛箭雨,竟也分出一支队伍登上城墙——至此,一场令人胆寒的屠杀终于揭幕,无数弓箭手惨死刀下,鲜血飞溅在?脸上,腥,而?热。
阿伊吓得?惊叫,却?还?拼命抱住塔娜,用突厥语高呼着:“保护公主、保护神女!!”
果然,此话一出。
以塔娜为中心,四周瞬间退开?数名满身是血的突厥兵。
“大?汗有命,不?得?伤害神女,都?给老?子让开?!”
“蠢材,还?有你!你这一身血走那么近做什么,小?心吓到神女!”
“可我还?没见过活的神女呢……”
突厥兵不?会对塔娜挥刀,然而?,在?她身旁保护的赤甲卫却?无一幸免。
人命之轻贱孱弱,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清晰,塔娜僵在?阿伊怀中,眼?睫上,血珠滚落,如血泪流了满脸。
她想起身,却?被阿伊死死箍住,如安抚孩子般、不?住轻拍她的背脊。
“会过去?的,”阿伊说,“公主,会过去?的,不?要看……这些辽西人死有余辜,等特勤杀光他们,绿洲城便属于大?汗,到那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都?是、都?是这些辽西人的错……”
可这些话究竟是在?安慰塔娜,还?是在?安慰因恐惧而?忍不?住发抖的她自己?
突厥兵猖狂的笑声近在?耳边,塔娜看见顾正的头颅被人砍下,一脚踩碎,脑/浆迸裂;也看见城下那惨烈的死斗,看见并不?讨人喜欢、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模样的赵老?将军披甲上阵,名为“勃格”的突厥将领一刀捅穿了他胸前盔甲,他哀叫一声、跌落马下,马踏如泥。
魏骁杀了勃勒,勃格又杀了赵昭明;
前一刻还?高喊着“杀了这群突厥蛮子祭旗”的少年兵士,下一秒便身首分离,到最后,战场变成屠场,杀人变成麻木地举刀与?落下,她已渐渐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突厥人还?是辽西人,她只知道,每一次睁眼?闭眼?,都?有人死去?。
就在?她眼?前。
就在?她目睹却?束手无策的跟前。
“停下,”塔娜突然喃喃道,“……不?要再……”
不?要再……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用力推开?阿伊。
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两手攀住城墙,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人了!!!!”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帖木儿会永远为神女祈祷,感谢神女赐予我们的一切,我会记住您……永远。】
为什么还?不?满足?
为什么,他给了你们银子,给了你们粮食,你们不?用再挨饿,不?会被冻死,等到春天的时候,河水就会解冻,草原会重新变青,到那时候,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为什么要让局势退无可退?
为什么,明知杀死阿史那金的后果,依然要为了证明清白而?取他性命,明知杀一个阿史那金,挑起的仇怨将要无数个顾正来偿,为什么还?要动手?
神女——
带来杀戮、仇恨、愤怒的神女,究竟算什么神女?!
“让开?!”
喉口呛进太多空气,她咳得?惊天动地。
颈上伤口开?裂,流血不?止,可她依然拂开?阿伊,挡在?突厥人又一次高高挥起的刀下——
那刀就停在?她的鼻尖。
一缕碎发飘落在?地。
她的背后,早已为保命而?抛下手中弓箭的少年瑟瑟发抖,紧攥住她的衣角。
而?几乎与?此同时。
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阿伊声音颤抖,满是不?可置信:“那是……特勤?”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
几乎话落瞬间,战场上,忽有重物坠地,尘土四溅。
突厥兵猖狂刺耳的笑声为之一停,勃格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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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再顾不?得?眼?前手执弯刀、招招直取要害的魏骁,宁可生挨一刀,也要摔下马去?,伸手扶起突然现身战场——或者说,不?偏不?倚摔在?战场中心的红衣青年。
“特勤!!!”
英恪脸色惨白,呕血不?止。
两手早已齐根而?断,袖管“不?翼而?飞”,徒留衣衫血迹斑斑、昭示着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死斗。
连勃格这般身经百战之人,摸到那分外齐整的伤口,亦不?由一怔。
定定看向面前神色枯败的英恪,唇角微抿,又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他身后之人。
入目所见,却?是一双,没有眼?白、没有眼?黑,只剩空落落一片猩红的眼?。
那人也许在?看他,也许没有。
一股不?受控制的恐惧、却?从四肢百骸陡然蔓延。他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声,无意低下头去?,竟看见胸前一片“薄如蝉翼”的伤口。
直至鲜血井喷,他仍在?疑惑:那一剑究竟何时挥出?这伤痕从何而?来?为何自己毫无察觉?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机会想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了。
壮硕如小?山的身躯,一瞬如泥墙倾倒。
沉闷的一声,亦成为这死寂战场上最后的声响。
第133章背弃
“那是什么人……”
“是?人……么?”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轻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回过神后的第一个问题。
于是?,如梦初醒。
铺天盖地的怒吼声,几乎是?骤然响起。
连损两名大将的突厥军,踏着尸山血河,挥舞手中刀剑,前仆后继向那“怪物”杀去。
“杀了他?!!为特勤报仇!为勃格大将军报仇!!”
“无耻小人,竟敢暗算大将军,砍下他?的脑袋和双手双脚祭旗!!!”
“弓箭手——!”
那“怪物”显然亦听到这山呼海喝的动静,却不?曾往身后多?看一眼。
唯独一双猩红得——几乎随时要滴下血来的眼睛,僵硬地四下挪转,仿佛在找些什么。苍白得透出青红血管的皮肤,仔细看,甚至能瞧见?皮肤下流动的血线。
秾艳,美丽,却带着逼人的死气。
他?在找什么?
魏骁心口?莫名狂跳,倏然勒马停步,隔着重重人海,与那怪物“对视”了一眼:
就在那怪物头顶,箭雨如网,密织而下。
就在那怪物身后,千军万马,喊杀震天。
这分明是?一场必死之局。
如此瑰丽而壮阔,它却用?这最?后一眼的时间,平静而冷漠地望向他?——越过生死之河,手中寒光一现。
魏骁瞳孔骤缩!
甚至没能看清它如何出手、何时出手,唯见?喷薄的鲜血瞬间染红马鬃,马匹受惊,向天嘶鸣。抢在最?前的一列突厥兵防备不?及、接连翻滚落下马背。
箭羽钉入地面?,风声簌簌。本该万箭穿心的怪物却先人一步、只身杀入突厥前锋军中,反执双剑、犹若割禾。任由鲜血喷溅满头满脸,它似亦毫无感觉,只踏着遍地残肢,兀自夺马转身!
不?对……
看清他?策马所往方向,魏骁只觉两臂一瞬汗毛倒竖,当即失声吼道:“拦住他?!!拦住他?!”
如果说?赵家军与突厥人的死战,是?你死我活,决不?轻饶。
那么,突然现身战场的这尊杀神,便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没有谁是?他?的仇敌,亦没有谁是?他?的朋友,凡他?所见?、皆可?杀之。
英恪双手齐根而断,身负重伤,已无一战之力,不?得不?在心腹掩护下、暂时退到后方;
而魏骁虽在第?一时间认出那双目赤红、似鬼非人的怪物是?何方神圣。然则,比起“擒回人质”,更令他?心惊的是?:魏炁此刻状若疯魔,却并?非毫无目标的屠杀。
又或者说?,这场屠杀的目标,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王爷……?”
“众将士听令……”魏骁咬牙切齿。
竟不?敢再?往人群中多?看一眼,只毫不?犹豫拍马回身,“速速随我退回城中、快!!”
战场之上,挡在二人中间的无数突厥兵与赵家将士,不?过是?做了他?的挡箭牌。
魏炁面?无表情,杀人如砍瓜切菜。若非亲眼所见?、他?亦不?敢相信,不?过区区半日光景,水牢之中,如丧家犬般任人宰割的罪人,此刻竟已皮肉如新,瞧不?出半点?残虐痕迹。
若非世上有两个?生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那便是?魏炁使了什么妖邪法子,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魏骁面?色青白,一时再?顾不?得其他?、率一众心腹仓皇奔入绿洲城中,徒留撤退不?及的赵氏残兵断后。
城楼之上,早先攻入城中屠杀的突厥人见?势不?对,当即甩出铁三爪嵌进城墙垛口?,扛起塔娜便跑,阿伊默不?作声、紧随其后。
没跑几步,塔娜已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位、胃里?翻涌。
正要开口?,却忽觉脸上一股腥热、她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一柄弯刀铮然钉入墙壁,鲜血沿着刀尖不?住滴落。
扛着她的突厥兵双膝一软,直挺挺栽倒在地。
徒留与铁三爪相系的铁索飘荡风中,她亦随着那人软倒的尸体而不?受控制地摔落,“砰”的一声,眼冒金星。
阿伊见?状,忙来扶她,却被后脚赶到的魏骁一脚踢开,手捂小腹、痛得跪倒。
而魏骁看也不?看,只将艰难爬起身来的塔娜紧紧搂入怀中——
仿佛将失却的珍宝重拥入怀。
他?抱得极用?力,灼烫而急促的呼吸轻扫颈侧。
她眉头紧蹙,下意识想挣开。手指抵在他?胸前,却只触及冰冷的铁甲。
“突厥人有意挑拨离间,当时情况……别无他?法。”魏骁说?着,话音微顿。
似亦察觉到她的抵触,声音压得更低,恍惚间,犹若情人耳鬓厮磨的低语:“若非如此,本王绝不?忍心伤你……塔娜,你定能明白我的苦衷,是?不?是??”
英恪是?英恪,突厥是?突厥,你是?你。
你是?我的人,是?我的妻子,自然只会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
他?几乎迫切地向她求证答案,塔娜却久久低头不?语,犹若失神。
若不?是?此刻她耳边听到的,还有随着大军撤回城中、城楼上“兴风作浪”的突厥兵接二连三被杀的惨烈动静,若不?是?颈上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她甚至有种错觉:今夜的所见?所闻,种种荒唐,不?过都只是?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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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场迷梦。
如果是?梦该多?好?
“公主!公主!!”
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却在这时传到耳边。
她骤然惊醒,回过头去。
竟见?阿伊满头长辫散乱,杀红了眼的赤甲卫拽起女人前襟,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不?要!!!”她一时目呲欲裂,厉声喝道。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魏骁。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拦在阿伊身前、将人紧紧抱住。阿伊眼中写满恐惧,泪流满面?,同样仓皇无措地回抱住她。
塔娜说?:“没事的、没事的。”
可?她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阿伊,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他?们不?敢伤害我,便不?会伤害你。
魏骁将她惶恐无助的神情看在眼里?,默然望向自己空落的怀抱。
半晌,终是?摆手示意那赤甲卫退下,只转而吩咐身旁心腹:“命一人假扮成我,领二百兵马出城……看那孽障如何反应。”
心腹闻言,忙点?头称是?,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退下。
魏骁不?由蹙眉,“还有何事?”
“回、回禀王爷。”男人身子一抖,犹若惊醒,当即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虽皱巴得厉害,仍能勉强辨认出上头字迹。
魏骁接到手里?,一眼扫过内容——他?在辽西执政多?年?,没少与突厥人打交道,自然是?认识突厥文字的。
“那突厥大将勃勒被王爷斩杀,卑职趁乱带人搜身,机缘巧合下、发现此物……”
话音未落。
魏骁一目十行,看完字条内容,回过神来、却脸色骤变,猛地扼住他?颈。
“大胆!说?,是?何人指使你妄进谗言,竟敢伪造密信、意图嫁祸王妃!”
“卑职,卑职不?、不?敢……”
“说?!”
男人被他?掐得两眼翻白,几乎晕死过去,依然坚称没有半句虚言。四周将士顷刻间跪倒一地,不?迭为其告饶求情。
眼见?得事态就此僵持。
塔娜听见?动静,循声望向两人。
似亦察觉到什么,倏然放开怀里?不?住发抖的阿伊,她上前去,从魏骁手中夺过那张字条展开。
只见?那字条之上,赫然写着:【如若事态有变,不?计代价,夺城为先。神女藏身王府,代大汗与魏帝结盟。神女安危自有其相护。】
【万无一失,不?必顾惜。】
不?必,顾惜?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许久不?曾回神。
“荒谬!!”
魏骁却转身大步而来,夺过她手中字条撕成碎片,“迎回神女,乃我辽西万民之幸。神女出自辽西,亦当归辽西,绝无二心!这泼脏水的下作伎俩、早已在本王身上使过一回,难道还想故技重施?!”
“简直痴心妄想!”
话中字字铿锵,斩钉截铁。
然而,这话显然不?止是?说?给她听,亦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说?给他?自己听。
“神女”的身份不?容玷污,从始至终,他?娶的都不?止是?她,更是?她身上背负的血统与信仰。
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暴怒至斯。
“我……”
塔娜盯着地上碎屑,心头忍不?住地发凉。甚至没有发觉魏骁是?何时握住了她的肩膀。
直至她因肩上传来的痛意而回神,抬起头来、想开口?解释。
“回去吧,”魏骁却没有给她机会,只低声道,“在王府等我。”
“今夜本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是?什么样的人,本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此事与你无关。待战事毕,本王自会亲手揪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将他?千刀万剐、以谢其罪。”
“可?是?……”
“回去吧。”
他?的声色分明温柔,动作之中,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她的右肩被攥得生疼,不?由眉头紧锁、抗拒地转过脸去。
宁肯看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亦不?愿直视他?的目光——
“……!”
然后。
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反应,便就这样突然凝固在脸上
她看见?一只死死攀住城墙边沿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没有血色的惨白,却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
原本深嵌入城墙垛口?的铁三爪微微晃荡,铁索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数十名赤甲卫几乎同时拔剑,气氛一瞬风声鹤唳——塔娜却只觉耳边仿佛骤然安静。
夜幕之下,一只被发跣足、身无完肤的怪物登上城楼。立足之处,几乎瞬间积聚起一滩血泊。
脸上、手上、腿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例外,遍布刀伤。
可?它仿佛感觉不?到痛,只“目光”僵硬地环顾四周。
魏骁脸色大变,当下几步疾退,猛地抽出墙上弯刀横于身前。
又见?魏炁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一时间,竟也顾不?得新仇旧恨,索性咬牙高呼道:“九弟!”
“你我同胞手足,本是?一家,”魏骁一字一顿,“如今你宁愿与突厥人结盟,也不?愿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知他?突厥蛮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事到如今,不?如你我一致对外……”
话音未落。
“王爷小心!!!”护卫在他?周身的赤甲卫却猛地高呼道。
塔娜听见?动静,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
直至摸到一手殷红,方才回过神来,那是?飞溅的鲜血——魏炁毫无预兆的突然发难,将城楼上的这一方天地、顷刻间拖入炼狱。
而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件:杀了魏骁,以及,所有挡在魏骁面?前的人。
看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奇怪的是?,那些如她这般毫无反应,抑或如阿伊那般,吓得昏死过去的人,他?竟都仿佛看不?见?般直接略过。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和短暂诡异的死寂,于是?交替在这“战场”上出现。
没人注意到,方才呈上字条、反被魏骁掐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已然悠悠转醒。
而几乎就在他?看明形势的瞬间——
粗重的呼吸声近在耳边,塔娜猛地回头!
眼底赫然映出一张狰狞变色的脸,杀意,仿佛一瞬变作实质化的冷意,令她遍体生寒。
男人手中短匕直冲向她、当胸而来!
她下意识横手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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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
却终是?慢了一步,耳边传来“噗呲”一声、刀刃没入皮肉的细响。
疼——!
不?对……
怎么不?疼?
“……?”
本该第?一时间呼痛,竟找不?到痛在何处。塔娜茫然睁开双眼。
入目所见?,却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刀刃穿过掌心,血珠汩汩而落,滴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被那腥气激得抬头,又瞧见?一截削尖的、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下巴。
他?分明没有看她。
却不?知为何,她心口?重重一跳,几乎顷刻间落下泪来。
四下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一时鸦雀无声。
魏骁因此得了片刻喘息之机,面?上却毫无喜色,反而满脸阴沉。
“哈哈、哈……哈!”而那“行凶者”见?此,不?知是?怕是?悔。
没等魏炁动手,竟先一步松开匕首,笑得歇斯底里?:“是?了,你们倒是?看着,看清楚了,什么神女——世上哪有什么神女!不?过都是?些欺世盗名的无耻之辈!”
“口?口?声声说?护佑辽西,却和魏人勾结……阿史那珠早就死了!她的女儿,身上流的是?那祖氏的血!一个?天理难容的不?祥之人……可?笑我们却对她奉若神明,如今终于自食其果!自食其……!”
自食其果。
男人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气声,指间鲜血如瀑。
在他?身后,魏骁丢开手中弓箭。
从拉弓上弦,到将昔日心腹亲手射杀,男人面?色沉凝,毫无犹豫。
唯有无法控制而不?住抽动的眼角,泄露三分难抑的暴怒——
“还愣着做什么?!”魏骁厉声呵斥身旁僵立不?动的赤甲卫,“还不?保护王妃,把王妃……!”
把王妃带走避险,万不?能教她置身险境。
他?本该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
却不?知为何,偏生哽在喉口?,艰涩难言。
纸条上的一字一句,和如今亲眼所见?的无端“袒护”,让他?心中的天平悄然偏移——偏向某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又渗出怀疑与恐惧。
在“杀了他?”和“救下她”之间,魏炁选了后者。
那在“冒着必死风险救他?”,和“佯装伤她却也许能留得一命”之间。
眼前的这些赤甲卫,又会怎么选?
“王爷……”
魏骁迎向四周或恐惧、或怯懦,或跃跃欲试的眼神。
眼下内忧外患,城外的突厥兵尚在虎视眈眈。他?身为辽西之主、若这般丧命于此,后果何止不?堪设想。
而只要能拖住魏炁……哪怕是?再?同突厥人暂息干戈,与虎谋皮,至少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他?岂能不?明孰轻孰重?
“去……拖住那孽障。”是?以,片刻沉默过后。
他?终是?话音一转,艰涩开口?:“记住,不?得当真伤及王妃。”
围在他?身前的数名赤甲卫闻言,对视一眼,不?由长舒口?气,当即齐声道:“末将遵命!”
“……啊!”
刀尖几乎贴着颊边、飞掠而过。
森寒冷意与刺痛感一瞬同时袭来,塔娜惊叫一声,本能地抱头蹲下。手指拂过脸颊伤口?,痛意依稀间,摸到一线刺目的红。
而她怔怔盯着手上血色。
未及回神,忽又听耳畔一声“得罪”,再?抬头时,竟见?数枚银针迎风而来、直逼面?门。
“……!”
原已闪身掠向“目标”的魏炁骤然身形一顿,再?度现身她跟前,将那银针断于剑下。
趁此瞬间,数名赤甲卫当即扑将上前,长刀毫不?犹豫捅进他?后心,魏炁脚下趔趄,半跪于地——
同样的事,一次还能算是?偶然。
可?一再?在眼前发生,饶是?迟钝如塔娜,至此,亦终于反应过来场上攻守之势、早于不?知不?觉中逆转。
“你们……!”
这是?要把她当作现成的活靶子来引人上钩么?
她只觉荒唐,不?住后退,几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
而亦就在这迟疑徘徊的片刻光景,魏炁再?次拦下扑向她的两道长鞭,双臂被缚。赤甲卫欲聚众将其扑杀,却反被他?指间飞出银针瞬秒当场,捂住喉咙、哀哀倒地。
然而,却仍有“漏网之鱼”,又是?一刀捅进前胸,横贯胸膛!
而她听见?动静,猛地回头。
望见?那滴血剑刃的瞬间,双瞳骤缩。
“魏炁!!”
魏骁在一众心腹的护送下退至城墙口?,只一步之遥,听见?这短促而惊惶的呼声,眉头紧蹙、似亦有所察地转过身来。
“王爷……?”
【不?是?说?一切要按规矩来?】
【嗯。】
【……那,你背着我,这合规矩么?】
【不?合。】
塔娜眼中噙泪,与他?四目相对。
言笑晏晏,声犹在耳。
【不?合,但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看见?别苑檐角,便忍不?住想,若我今天是?第?一个?见?到你的该有多?好?】
她眨了眨眼。
忽觉好像有一滴湿润痕迹落下眼睫,沉重,酸涩,又好似是?幻觉。
只是?,她已不?再?看他?——再?也不?想看见?他?。
独弯身捡起地上碎作两截的匕首,倏然回过头去。
“等……!”
魏骁看清她动作,却一瞬心口?直坠,失声怒吼:“塔娜!!……住手,停下!!!”
第134章神迹
住手?
他的动摇永远迟来一步。
所以,自然,既没能叫住杀红了?眼的赤甲卫,更没能喊停那?道——骤然拦在魏炁身前、不管不顾的身影。
少女雪衫红裙,乌发如墨倾泻。
利刃破开皮肉的一瞬,前襟绽开的血花,沿着剑锋洇开斑驳。
“神、神女……”在她身前,跪倒在地的赤甲卫失声喃喃。
她因疼痛而满头冷汗,表情几近狰狞。
却仍是颤抖着、反手将掌中断匕扎进对方右肩,任由鲜血沿着指缝滴落、染红衣袖。她依旧执着地攥紧那?半截刀尖。
“疼么?”
而后,忽的低声问。
那?声音轻不可?闻,几乎只剩缥缈散乱的气声。
在场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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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眼前满脸是血的赤甲卫、显然亦陷在失手伤她的惊愕之中,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她又?问了?第二遍。
“王、王妃!”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松开握剑的手。顾不得肩头亦在渗血,他毫不犹豫地向她跪倒告饶,“我——末将并非有心、末将绝不敢伤害神女……!请神女恕罪,请王妃恕罪——”
“我不是什么神女。”塔娜却摇头道。
嘴角一线血痕蜿蜒而落,她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长剑,喃喃自语:“也,不做什么王妃了?。”
语毕,仿佛浑然不觉这句话抛出的分量,她踉跄着扶住城墙站稳。
目光环顾一周,不知是自嘲,抑或当真觉得好笑,想了?想,竟又?笑出声来:“方才你们那?副样子,我险些真以为,做了?神女、就应该是不怕疼的。可?原来……还?是疼。人总是怕疼的啊。”
“你们可?真奇怪,一时觉得我不怕,一时又?忘了?自己也是人。”
说着,她回身望向魏炁。
冰冷的、无法?遏制而微微打?颤的手指,紧攥着他脏污得难辨本来颜色的衣角。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连呼痛亦不曾。
魏炁却仍是“下意识”伸出手去,徒手将她胸前长剑扼断,只剩一截剑尖在外?、仿佛不敢拔出。
本该是为杀人而生的兵器。
如今,却在违抗自己的“本性”救人。
“……”
他额角青筋毕露。
皮肤之下的血线如被烧灼、一瞬翻涌如浪,原应飞快痊愈的伤口、竟迟迟不见动静,唯有淅沥如瀑的鲜血沿着指缝漫出,七窍渗血。
其貌胜鬼,不敢近观。
“骗你的。”
“塔娜”看着,却伸出手去,轻轻揩去他脸上血泪,笑道:“不疼……已经不疼了?。魏炁,我们走吧。”
“你背上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她说。
魏炁“闻言”,矮身将她背起。
一瞬迟疑过?后,竟真的不再执着于魏骁性命,转身跃上城墙——
铁三爪仍在原地,铁索沿风而荡。这是他“来时”的路。
眼见得两人试图就此脱身,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正?犹豫着是否动手,却见一枚羽箭骤然破空而来、落在魏炁脚边。
“慢着!”
魏骁双目赤红,拂开拦在身前的数名死士,疾步上前,厉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塔娜,”他说,“你……到底是不是……你究竟是谁?!”
这世间?除了?“谢后”——除了?早已死在朝华宫的谢沉沉,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驱使魏炁至此。
如若不然,难道就凭她与谢沉沉生着一模一样的脸么?
生着一模一样的脸——她就能是谢沉沉么?
“……”
“你到底是谁!说、说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生出的微妙感觉,究竟是喜悦抑或恐惧,是期盼,又?或是避之不及。好似有人将美好无缺的梦亲手网织,又?在他的跟前用利刃搅得粉碎,于是,他仍是不得不去面对令人恐惧的现实:自欺欺人得到的一切,终会在梦醒时落空。
可?倘若,一切本就不是梦呢?
“我不知道。”
而塔娜闻言,叹息一声,蓦地回头看他。
褪尽血色的脸上,唯余枯败濒死的苍白。
她的眼中有无可?奈何?,有悲悯,却唯独没有他想看见的、他曾在她眼中见过?的少?女情怯——仿佛芸芸众生,皆作如是观。他不过?是他眼里的一粒尘土。
她看他的目光,与看向旁人时并无任何?不同。
“或许,你如何?看我,我便是谁。”她说。
话落,不知是谁先?惊叫一声——又?或是那?声音本就是自城下战场、自四面八方而来,所以无从抑制,声声入耳。
于是,突兀的,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的欢呼声,与毫不掩饰的恐慌动静,在一瞬之间?同时出现。
一点湿润伴着斜风飘至眼前,魏骁抬手抹去。怔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电光石火的动念,却仍是下意识循着动静,望向夜色之下、那?朦胧看不真切的雨雾。
耳边淅沥之声,犹若珠玉落盘。
目之所及,大雨如注,天地皆润。
星星点点的雨珠落在脸上,早已昏迷多时的阿伊,终是眼睫颤抖,目光迷蒙地睁开眼来。
绿洲城中,早已被大火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百姓,亦忽被这透心凉的大雨浇了?满身。
废墟之上,无数双眼痴痴望向头顶苍穹。
“下雨了?……”跪在只剩焦黑残垣的家门前,蓬头垢面的青年忽然抱头大哭,“翠翠,小?郎,你们看哪,下雨了?,是雨啊……!”
数个时辰久扑不灭、几乎将半座城池吞入腹中的怪火。在这无孔不入的瓢泼雨势下,终究还?是“偃旗息鼓”。
不远处,为救火而累得瘫软在地、满头白发的老夫妇亦互相搀扶着站起,失神仰头望天。
“可?是,”老人嘴里喃喃自语,“这时节怎会有雨?”
绿洲城,顾名思义,即“沙漠绿洲”。
四面黄沙,雨水稀少?,不知何?故,这两年更是干旱尤盛,雨季锐减。也正?因此,“火烧城池”这等恶毒计策,于他们而言更是致命。关键时刻,唯有靠着经年种下的水生竹救急,伐竹取水——
水生竹……?!
是了?,是了?!
“定是上天垂怜,神女显灵……”老翁说着,满面狂喜,忽的面向城墙,再度跪倒于地,“神迹、是神迹啊——!”
“神女护佑辽西,庇佑我等于危难之中!”
【是神女……】
【神女回来了?,神女没有放弃我等,没有放弃辽西——是神女旗!】
【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保护神女,绝不能让大魏贼人入城,放箭——!】
多么熟悉的说辞啊。
靠在魏炁背上,失血过?多、早已无力直起身来的塔娜,忽亦仰头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苍穹。
任由雨水将面上铅粉尽数冲刷洗净,没有那?脂粉的点缀,露出原本清秀却不出挑的眉眼:素白的,苍白的,惨败的。
可?那?是最像她的样子。
她的身体愈发沉重,心却仿佛变得很轻——轻得攥不住,兀自随风随雨,飘向远方。于是,连疼痛似亦变得渺不可?及。
“走吧……”她轻声说。
事已至此,她已无心去问魏炁究竟做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方才附耳去听,甚至都?听不见他的心跳声;更不会问,他带着她这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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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是否还?能在万军阵中脱身。她想,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但无论是死在这里,抑或死在别处。
至少?这一刻,她只是听凭心中那?说不上原因的私心作祟,将她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轻轻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只要能回魏人的驻地,你就安全了?。”
“……”
塔娜眼皮打?架,好似犯困,不知不觉将身子重量全部压上他肩,嘴里却仍在喃喃着:“带上我,他们便不会伤你,拿我作人质也好,盾牌也罢……回去吧。”
“阿九,我们回去。”
可?是。
阿九又?是谁呢?
“谢沉沉——!!!!”
“不要走、不要……谢沉沉……!!”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她没再回头,只任由魏炁背上她,沿铁索稳稳荡下城墙——
“有人下来了?!!”
“我、我没看错吧……我好像看见那?怪物、它背上背着的,是不是神女……?”
“神女?!”
“不好!人在哪,快拦下他们!!”
“绝不能叫他伤及神女,火折子呢!!快!!快,把人找出来!!!”
夜幕已深,四下伸手不见五指,众人视线本就受阻。
大雨所过?之处、火把尽熄,一时更分不清敌友双方。因着突然荡下城楼的两人,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魏炁却仿佛目能视物,全然不似背负重物之人,风驰电掣地穿行其中。
速度奇快,却无一瞬放松,始终将她背得稳稳当当。
到最后,塔娜甚至已无心注意耳边嘈杂声响,只觉凛冽风声簌簌而过?。
伤口流血不止,冷极,亦痛极。
“快把那?怪物找出来!!在哪里?!在哪——!”
“那?厮若敢伤了?神女一根汗毛,穷我辈几代之力,也必叫他提头来见!!”
“快找啊!……白瞎了?这么多双眼睛么?把人找出来!”
以甲胄盾铠为伞,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次亮起。
这一刻,突厥人与被迫留在战场断后的辽西残兵,竟都?不约而同地“一致对外?”。
殊不知,他们四下逡巡寻找的人,却只将头埋得更低,几乎窝在那?“怪物”颈边。
任由带着腐朽与枯败意味的、浓重的腥气将自己包围,手臂反而渐渐用力。她咬牙忍痛,将他肩膀环得更紧——
然而,一道突兀刺眼的金芒忽从眼底闪过?。
“……呃!!”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物什的“真面目”,只觉一阵地转天旋。
回过?神来,魏炁竟毫无预兆地绊倒在地,她亦被脱手甩飞出去。
留在身体里的半截剑尖、因这外?力强行逼出半截,她疼得说不出话,眼前视线瞬间?模糊。
唯有淅沥自嘴边漫出的鲜血,与落在脸上的雨珠融作一体,混着泥与泪,一片狼藉。
“殿下。”
恍惚间?,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一怔,挣扎着抬起头去。
男人肩披鸦羽鹤氅,长发未绾,懒懒散落肩头。
面色分明?青白如鬼,却犹自带着笑意,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若非她曾亲眼所见,他双臂齐根而断、满身是血的惨状;若不是他如今依旧两袖空空,看似从容的神色之下,是火光映照亦难添血色的苍白面孔。
她几乎要怀疑,一世聪明?,机关算尽,或许,眼前的人,依旧是这场阴谋最后的胜者。
可?如今这样的结果?,又?当真是他想要的么?
“英恪……!”塔娜一瞬咬牙切齿。
“英、恪。”男人闻言,喃喃重复着她的话。
末了?,忽的叹息一声:“你现在还?叫我英恪。”
“我以为你已想起了?一切,才做到这般不管不顾……可?原来,你依然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依然一次又?一次叫我失望,”他说,“殿下,你我之间?,终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但这一生的账——这双手的帐,我总是要同你们算清的。”
你们?
四目相对,仿佛察觉到她目光中的惶然惊愕之色,英恪忽又?笑起。
他双手已废不假,可?身居高位,一日不倒,仍有无数的人争着抢着要做他的手。
眼神一扫,立刻有人会意,上前扶起塔娜、为她撑伞挡雨。
而他就在旁静静看着。
笑意不达眼底,却始终维持着那?噙笑的面容。
“殿下还?记得,我为救你而留下的一身伤么,记得在四平县时,魏人派来的追兵,是如何?对我的么?”英恪说,“如今,终叫我找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会。那?时殿下昏迷着,未能亲眼所见……如今,便好生看上一看吧。”
南疆金蚕,五年方得长成,十年方得吐丝,其利且韧,吹毛断发。若以之为网,使人受困其中,欲脱身,非死即残。
方才将魏炁绊倒的,正?是数条布置在暗处、由金蚕丝缠绕而成的绊马索。专等在他倒地的同时,以巨网当头笼下。
“魏炁!!”
塔娜看清眼前陷阱,一瞬目呲欲裂。
试图上前,却被身旁的突厥兵左右架住,只能眼睁睁看魏炁困于网中:被金蚕丝所伤的脚腕尚未愈合,裂口流血不止。他站起不能,仍尝试破网而出。直至鲜血流了?满手,十指近乎齐断、只剩一层薄薄皮肉牵系指节,那?巨网竟当真被他徒手撕开裂口。
“有几分本事。”
英恪看在眼里,不由轻笑道:“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当日在四平县,专为搜捕他而来的太子亲卫,正?是用此法?将他拖住。
纵然他最后在乡民掩护下侥幸逃出,亦身受重伤。事后一路颠沛,将塔娜带回月河谷,伤势却早已积重难返,时至今日,仍未恢复如初——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被这疯子发狠斩断双臂?
时也,命也,上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从不。
可?那?又?如何??
他偏要向它证明?,天命可?改,事在人为。
“可?惜啊,”英恪说着,面上笑意渐渐敛去,“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只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琼山关外?,魏军大营。
陆德生早已睡下,帐中一片安静。
唯余炭火哔剥的细响,与辗转翻身的熹微动静,昭示着他那?梦中亦不平稳的心境。
“军师!”
“参见军师,陆医士已然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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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军师容我等通传一二……军、军师!”
结果?,好不容易闭眼安睡片刻。
忽又?有“不速之客”于深夜骤然到访,携着一身风雪,匆匆撩帘而入。
他本就觉浅,听见脚步声渐近,顿时惊醒坐起,正?见面前一道模糊人影挥退众人,在他床边落座。
四目相对,甚至无需言语,兆闻率先?从袖中掏出封皱巴书信、直直递到他面前。
陆德生见状,摸过?床边火折吹燃。
只见那?信上寥寥数行,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知是匆忙写就。然而,细观内容,又?叫他不由双目圆瞪。
末了?,终是猛地抬头,“此信,军师从何?而来?!”
【突厥欲反,绿洲城将乱。情势紧急,吾当诛灭两军主将,以求转圜。
尔等速速围城救急,联合赵氏,驱逐蛮人,不容有失。
切记,唤魂笛不可?无主,将之交予应受之人。
吾命有一劫,转告吾妻,不必遗恨。】
“半个时辰前,一黑衣客闯入我帐中。”
而兆闻低声道:“和上次一样,此人自称王姬府家将,受主人之命前来传信,且这次点名道姓,要将信文交予你我二人。”
数日前,同样是此人深夜前来送信,信中写明?辽西摄政王有意携那?突厥神女“微服私访”,前往江都?。
他不解其意,派人跟随——结果?,人倒是跟了?一路,却并没什么收获。反而事后险些被那?曹贼发现,污蔑他勾结辽西,吃里扒外?。他原以为,是被曹睿故意摆了?一道。
没成想,今夜这家将竟还?敢前来,且在送信过?后,便当场因伤重昏迷过?去。
他吃过?一回教训,本不该再当真,然而,仔细看过?信上内容——尤其是看到这唯一与上回不同,且尤为眼熟的字迹过?后,却鬼使神差地,仍是冒着风险、深夜来找陆德生商量对策。
“此事,曹丞相可?知?”陆德生问。
“如今尚且不知。”
兆闻说着,忽望向帐外?烛火明?灭、隐约映出那?匆匆走开的背影,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想来,很快便将有人知会于他。无论信或不信,你我要做出决定,都?不剩多少?时间?犹豫。”
自绿洲城一战战败,曹睿便假借和谈之名接过?大权,在军中将他架空。
纵然他几次上奏,提出可?趁辽西人放松警惕寻机反攻,却次次都?被那?曹贼用“当以陛下安危为先?”的借口挡回。
时至如今,辽西人不顾他们陈兵关外?,更声势浩大、公然与突厥人联姻,何?尝不是某种堂而皇之的挑衅?
可?恨曹睿竟也视若不见,不找机会派人混入城中不说,甚至遣使前去道喜。
他早有不满,无奈西征军中,远不止有他神龙军旧部一脉,各方战将皆受遣而来。
论资排辈,没了?陛下在后撑腰,他这年轻人着实“资历尚浅”,地位亦不及曹氏。
不敢在这军心动荡的当口横生枝节,唯有派人快马加鞭送信上京,望能得太子支持,一举反攻得胜。
谁料,如今太子殿下的回信尚未送达,却又?收到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
“陆医士跟随陛下多年,放眼军中,若论熟知陛下习惯,恐怕无人能出医士左右,”兆闻道,“医士且看,此信……是否当真出自陛下之手?”
陆德生闻言,攥紧手中信纸,不知想起什么,面色骤然惨白。
半晌,竟顾不得兆闻在旁,忽的赤足下床,从床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箱来。
兆闻一怔,循着动静低头望去,见那?木箱里头尽是些琐碎物什,底下垫着一层厚棉衣,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稀奇,正?要出声细问,却见陆德生又?从那?棉衣底下,颤颤巍巍掏出一支短笛:
笛身玉色如润,显然质地上乘,绝非凡品。
唯独几节断痕刺目,似是曾摔断损毁过?,又?以金缮之术重新弥合。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
【胜,自无碍;若败,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
【陆德生,代朕把这支玉笛交给她——亲手交给她。】
上次那?封信送来,提醒突厥神女将去往江都?,陆德生其实已隐隐猜到、恐有内情,只是不敢确信,心中又?存有一丝侥幸:倘使和谈能够换回人质,留得魏炁一命,或许不至鱼死网破。
却没想到,这不合时宜的医者仁心,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如今,魏炁终于下定决心——以命换命,替这必死之局求得一线转机。
“……是。”
陆德生思忖良久,终是低声道:“绝不会错,那?就是陛下字迹。”
兆闻没有追问,定定望向他手中玉笛。
末了?,却竟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向帐外?。
陆德生见状,将那?玉笛绑在腰间?,藏于外?衫之下,匆匆套上鞋袜,亦后脚跟了?上去
魏军营地。
过?了?宵禁时辰,灯火尽灭。除却负责站岗的士兵仍在岗哨处呵欠连天,四下早都?一片漆黑。
营帐之中,张旺窸窸窣窣摸黑起夜,只出外?转悠一圈的功夫,便冻得不住发抖回来。
才刚钻进被窝,又?听外?头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声响。
“什么声音?”
张旺心头一凛,下意识踹了?脚旁边鼾声震天的同伴。
“还?能有什么声音?”
同伴却只不耐地一挥手,翻了?个身背对他,“这大半夜的,不睡你的觉……”
不睡你的觉,在这叫什么魂呢?
然而,说是这么说。
身体竟比脑子更先?一步清醒,耳听得那?声音久久不绝,四周陆续有人爬起身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惊叫一声:“不对、是战鼓啊!有人在敲战鼓!!”
大魏军营之中,素来以战鼓为号。
无军令而私自擂鼓,轻者赏三十大板,重者,斩首伺候。同理,若非要事,何?人胆敢深夜擂鼓,“扰人清梦”?
此话一出,整个营帐顿时为之一惊。
鸡飞狗跳间?,众人或提着裤腰带仓皇下床,或披上棉衣便往外?跑、边走边提鞋。
不足半炷香功夫,原本还?略显空荡的营地之中,已然站满了?人。
身在主帐的曹睿自然也被这动静吸引,很快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之下匆匆赶来。
“诸位!”
人还?未及站定,却见高台之上,一身黑衣的兆闻放下手中鼓槌,向众人略一拱手。
“兆闻身为军师,自知军纪如山,上至王侯,下至庶民,绝不可?有丝毫逾矩——但今夜,便是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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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某亦不得不为;便是火海刀山,也不得不行之,踏之……还?请诸位,静下听我一言!”
此时此刻,目之所及,唯有高台下乌泱泱看不到头的人群。
心之所见——
兆闻却倏然想起自己拜别师父,决意投身魏弃麾下的那?一日。
临行前,昔年的大魏国师、被尊为当世智者的公孙渊曾问他,身为公孙一脉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亦是他的唯一亲传,为何?偏偏选了?那?残暴不仁的九皇子为主?
【那?位九殿下,虽虚名在身,天赋神力。无奈其人得位不正?,身有……重疾,恐终难受命于上,并非明?主。】
十年师徒之情,师长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告,言犹在耳。
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敢问师父,何?谓明?主?】
【……】
【未曾拜入师父门下前,徒儿挨过?饿,受过?冻,知道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家父惨死战场,无人收尸,家母替人浣衣为生,却冻毙于道旁。师父眼中,九殿下得位不正?,可?徒儿亲眼所见,如今的‘虚名’,是他一刀一剑搏杀而来;师父眼中,九殿下恐难受命于上,但徒儿亦是亲眼所见——定风城一战,他将过?冬炭火让与士兵,曾为几名连徒儿也叫不出名字的老兵送葬,他亲口答应他们,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徒儿心中,九殿下或难受命于上,却终将,受命于万民。】
言罢,他向公孙渊深深叩首,背起行囊下山。
如今,竟又?是十年过?去。
“今夜,诸位尝闻笙歌靡靡之音?可?曾远望绿洲城,十里红妆,满城欢贺?……可?曾安枕好眠?”
望向火光辉映之下,难辨神情的各色面庞,他一字一顿:“可?兆某,夜不能寐。”
“辽人投靠突厥,公然结盟,置我大魏颜面于不顾,若然陛下在此,又?焉能容其这般放肆……!所谓和谈,亦不过?一再拖延,要挟,羞辱,漫天要价!时至今日,我等尚不知陛下是否安好,尚不知要到何?时,方能结束此战回乡,贼人以计困我毁我,难道我就任其困之毁之?!我大魏先?祖打?下的大好河山,岂是他们张口即来的筹码?!”
兆闻说着,猛地自袖中抽出那?纸信函,在众人眼前抖开。
“我等踌躇多日,皆因被蒙在鼓中,对外?界情势一无所知,直至今夜,探子传信,予我陛下亲笔手书——”
他将信中内容字字读来。
读到“联合赵氏,驱逐蛮人”一句,却听人群之中、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荒唐!简直荒唐!!”
曹睿面色涨红,须眉倒竖,几近怒发冲冠。
“兆闻,我看分明?是你与辽西人勾结,吃里扒外?!你倒是说说,陛下如今身陷囹圄,如何?与你通信?!胆大包天,竟敢伪造陛下手令……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曹氏贵为一朝右丞,此次天子亲征,更身兼征虏大元帅与神龙军副帅二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话一出,挤在最前的三五名士兵对视一眼,顿时齐齐扑将上前,试图将兆闻拽下高台。
“且慢!”
陆德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无奈一介书生,双拳难敌四手,末了?,亦只好扯开嗓子高喊:“陆某跟随陛下多年,敢以性命担保,信上正?是陛下字迹。天下间?,能得此笔锋者,再无第二人!”
“好你个陆德生!”
曹睿闻言,立马调转枪头,向他厉声怒喝道:“陛下治下宽仁,将你放出天牢,没想你竟怀恨在心!如今,更与那?兆闻狼狈为奸……难不成你二人是想调虎离山,待我军中空虚、再引辽西人来里应外?合不成?!”
“若非如此,为何?鬼鬼祟祟、收信而不报。不与本相商议对策,反而执意先?斩后奏?你倒是说说,陆医士,你们安的什么居心?!”
夜半击鼓,本已有违军纪在先?;如今又?被加上这么一顶“知情不报,里应外?合”的重罪。
四下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右丞此言差矣!”
兆闻却丝毫不顾台下众人目光,又?一次抢过?话头,甚至不怒反笑:“我亦正?想问问右丞,今夜绿洲城如此盛宴,可?有何?动静传来?如若真像信中所说,辽西人与突厥人内讧,为何?我军竟迟无动作?!右丞究竟是铁了?心与辽西和谈……抑或是知晓个中关窍,有意知情不报?!”
“荒谬!”
曹睿道:“本相今夜早早歇下,不曾得探子回报。若真有情况,自会第一时间?通传全军上下,召集众人商议对策。而非像你这般,在此大放厥词、搅乱军心!”
“好!”
“……”
“既然如此,还?请右相下令,容兆某带上一队人马、即刻前去探明?情况。”
“今夜之事,本相稍后自会派人前去一探究竟。”曹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避而不答。
只冷笑一声,摆手示意身后侍从上前,“至于你,兆闻,身为军师,公然违背军纪……如今情况未明?,本相暂且饶你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受五十大板,罚俸半年——”
“丞相大可?不必轻饶兆某,兆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信究竟是真是假,是兆某吃里扒外?,还?是丞相有意欺瞒,我等前去一观,自见分晓!”
“你……!”
对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无知小?儿,曹睿一时不由怒极拂袖。
一众侍从见状,当即扑将上前,要将高台上的兆闻押下受审。兆闻却已抢先?一步、倏然撩袍而跪。
以神龙军军师之身,对着高台之下的众士兵,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今日,吾非为己所求,乃为陛下而求。”
“只因不忍见吾主身陷囹圄,故以性命担保,请诸位随我同去!”
“若兆某今日所言有虚,当叫我不得好死,粉身碎骨!”
兆闻追随魏炁多年,手中虽无实权,然而军中威望,本就非一朝一夕可?成。
如今台下之人,有多少?是随他们南征北战的旧部,一场一场苦战打?下来的同袍?
既无强权逼人妥协,便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陆德生见此情势,犹豫一瞬,也跟着撩袍而跪。
“我陆德生,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若有半句虚词,当叫我余生受百病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众生之苦,加诸我身。”
陆德生何?许人也?
当朝御医,天子近臣。
人人知晓他是魏炁跟前红人,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尚且难求一面。行军打?仗之时,他却每每愿做伤兵营里的常客。如今高台之下,乌泱泱望不见头的大魏兵士,有几个不曾从他手中求药,又?有几个不曾受过?他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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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有几分退缩动摇的人群,此刻忽的一静。
紧接着,是曹氏家臣接连喝止也阻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兄弟几个随陛下征战多年,当初定风城一战,若不是陛下拦在我们跟前,我们险些便中了?那?燕贼的诡计,全部葬身雪谷……”
“还?有,还?有东渡扶桑那?一回——”
“海寇凿沉了?我们的船,飘了?半宿,当初以为命就搭在那?了?。可?没成想,陛下竟派人来寻,三十多个兄弟,活下来了?二十七个,如果?不是……如果?……”
“军师!”
人群之中,生得矮小?如蒜苗的张旺,第一个站了?出来。
尽管仍是哆哆嗦嗦,肉眼可?见的“不上台面”,但他咬牙控制住了?不住打?颤的双腿。
唯恐还?没说完、便被人拖出去受军法?,又?着急忙慌地大声道:“我愿随军师去!”他说,“我、我叫张旺,我爹做了?一辈子的伙头兵,我也接了?他的衣钵,这辈子还?、还?没上过?战场打?过?仗!可?我,我愿意去救陛下!”
本就结巴,再配上他瑟缩的表情,更平添几分喜感。
此话一出,顿时叫四下凝重的气氛为之一轻,止不住的窃笑声响起——然而,兆闻与陆德生没有笑。
一拨从定风城调来的征北军旧部没有笑。
张旺的父亲老张头,是整个定风城军营里,曾经做饭最好吃的伙头兵。
“所以,所以就让我去这一回吧,”张旺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对我爹有恩,我、我答应了?我爹,别的本事没有,得替陛下养的兵做一辈子的饭!现在陛下有难,我……我也得替我爹报答他!我答应过?的!”
这世间?,从来是以怨报德者多,以恩报恩者少?。
只是,也许,十个人里总有一个。
那?十万人里呢?——
“我也去。”人群中,一只干巴的手臂颤颤举起。
“末将李青,也愿随军师同去。”
一个副将打?扮的青年人拂开身前众人,拔剑而出。
没有振臂一呼而万千人随之的壮烈,却是积水穿石,积少?成多的点滴星火,逐渐汇聚成海。
“你们……!好啊、好啊,都?反了?不成!”
曹睿环顾四周,不由大怒,当即命心腹捧出先?帝所赐尚方宝剑,欲将为首的兆闻戮首示众,以儆效尤——
然而。
“是、是雨……?”
“下雨了??”
“这时节哪来的雨?”
一场突然而至、渐有瓢泼之势的大雨,却令他身形骤然僵在原地。
许久,方才不可?置信般抬起头去,仰首望向头顶,乌云滚滚。
雨……
【中郎将大人,在辽西,水是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没有它,庄稼无法?生长,河水会断流,再好的秧苗,也熬不过?一个月的干旱——啊……除了?我送给您的那?盆水生竹。可?您看,近来上京,好似日日都?在下雨。】
【等等,您说那?位皇帝陛下的祖先?以巫神后裔自居,会祈雨……您的意思是,是我最近时常惹他生气,所以……所以才这样?】
【看不出来,他还?真好用。】
【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也能学会就好了?。在这里,我的法?子不管用,如果?能学会他这一招……可?,要怎么求他,他才能答应教我呢?】
太久了?。
过?去的时光太久远,久到他都?已经忘了?那?个人说话的样子,忘了?她的语气,忘了?她也曾有过?这般古灵精怪,恣意飞扬的神情。
唯有在这短暂的一刹,他仍会控制不住地晃神——仿佛她依然还?活着。活在自己身边,活在每一个辗转反侧、思之如狂的夜。
【原来,中郎将大人……】
【你我,从来都?不是同路之人啊。】
曹睿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兆闻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拔剑向天,振臂高呼:“愿追随陛下、万死不悔者,且随我来!”
第135章恩仇
——可惜啊,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
——区区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金蚕丝网豁口已开,魏炁双手?鲜血淋漓。
见他?试图破网而出、受命布下天罗地网阵的十余名突厥影卫却似早有预料,飞快变换阵形。
“……!”
塔娜惊觉不对、骇然转身望去。
这才发现:夜色之中,那?困住魏炁的所谓巨网、竟压根称不上“网”——分明是无?数根金蚕丝飞舞于?布阵者指间。金戈相击,声音穿透雨幕而来,令人头皮发麻。
夜色之下,唯见灿光闪动,千变万化。
“换阵!”
是以,豁口一开,魏炁以指攥丝,反倒给众影卫以大好机会。
十余人交错结对,指尖舞动如飞。以网为形、转眼又变绊索绳结,趁机缠上魏炁脖颈。
“给他?留一口气!”
而英恪蓦地扬声道:“确保他?再无?回击之力?,将人擒下带回王帐,献于?大汗!”
魏炁本就重伤在身,防备不及,又遭金丝绕颈,一瞬嵌入皮肉。他?似是吃痛,额角青筋暴起。反复尝试、亦脱身不能?,唯有以右手?深深插/进地面,尝试稳住身形,反手?解开颈上束缚。然而,僵持之下,却忽听“咔”的一声。
左手?五指之中,竟有四根手?指软软垂下——
“不……”
指骨断裂、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与塔娜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交叠。
“不……住手?!!!”
她拂开身旁搀扶的侍从、向离得最近的影卫扑去,口中失声大喊。
试图赤手?夺丝,却被英恪一脚绊倒在地。
胸前伤口重创,一时之间,亦再无?法遏制喉间翻涌腥气、俯身咳出一口黑血。
苍白的小脸被血色浸润斑驳,又被雨水冲刷而去,融作身下渐淡血泊。她却只徒然伸出手?去,双目通红,厉声嘶吼着“停下”——
“我让你们停下……咳、咳……停下!!!!”
鲜血呛进喉口,胸腔鼓噪的痛意、犹若利刃剜心,令她几?不能?语。
“停下……停、下……!”
脑海最深处,尘封太久的旧事。却仿佛一瞬拂去尘埃,潮涌而来。
【谢沉沉……】
她听见那?声音说。
【欲壑难填,情海滔天,我只想知道,人活在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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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滋味?】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会是什么感觉?】
也许,这答案,如今便在眼前
“小心!”
“抓住他?!万不能?让他?跑了!!”
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钻入耳畔,她咬紧牙关,终是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跄上前。
入目所见,却只有魏弃在重重包围下跪倒在地,背脊如弓弯起——金丝勒入皮肉,脖颈鲜血如瀑的惨烈情状。
四下怒吼声震天,志气之高?昂、令人胆寒。魏炁以肉身顽抗,亦终顶不住接连上前帮手?的突厥兵、数百上千人一齐发力?。众人以金丝为索,末了,竟真将他?右手?生生掰断、拖出数丈开外,身下泥水四溅!
“轰隆——!”
这场毫无?征兆的大雨,恍惚间,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塔娜被阻挡于?人群之外,一左一右架住手?臂,无?力?挣脱;
而人群之中,魏炁仰躺于?地,浑身脏污,几?难蔽体的血衣下,身体经络忽的寸寸绽开,从那?些暴露在外的伤口底下,生出新的血肉。
赤瞳中,点点血梅盛放。
愈是空洞无?物,愈是状若妖邪。遍地横尸的战场上,却骤然传来一阵窸窣古怪的动静。
“不对……”
“他?的样子不对劲……”
人群中,有人惊惶四顾,环抱同?伴后腰助力?的手?臂骤然软下,一屁股跌坐在地。
然而,这几?乎喃喃自语般熹微动静,很快被淹没在雨声和欢呼声中,无?人察觉。
“快把他?绑住!快!!”
倒是第一个从“计划得手?”的狂喜中回过味来的突厥影卫,嘴里不住高?呼着:“抓住他?,大汗定当重重有赏!”
“搬石头来!!小心他?有暗器,压住他?手?脚!”
“他?方才杀勃格将军时,用的就是一根银丝!决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我们真的赢了……?”
“嘁,雪桠,瞧你这吓破胆的可怜样,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吧!”
“……”
“早都跟你说过,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特勤……比大汗更聪明的人。什么战无?不胜?还不是败在咱们手?下!”
“特勤说得对,这东西看起来厉害,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自己摘了脑袋、留个壳子的怪物罢了,有、有什么可怕的?!”
魏炁脸上已然血肉模糊,猩红双目暴突,其状若鬼。
然而,纵使如此,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中起伏——他?仍未死去。
金丝的另一头,越来越多“助威”的突厥兵士闻声而来。
众人争相邀功,群情激愤,乱石对准魏炁当头砸下,那?金丝亦在不知觉中缠进愈深,到最后,几?乎将他?头颈生生绞断,血肉经络裸/露在外,头颅摇摇欲坠,直到——
“呃……啊!!!!!”
“啊!!!!!!”
犹若自喉口寸寸逼出,凄厉而嘶哑的哀嚎声响彻战场。
与此同?时。
众人身后,已然紧闭多时的绿洲城城门,毫无?预兆、轰然大开。
伞下火把明灭,耳边雨声如注。
这厢,百人围杀的惨烈战场未及收束,城门之后,乌泱泱看不到头的赤甲军已然迎战而来。
“众将士听命,给我杀——!”
魏骁高?举手?中弯刀,纵马在前,口中厉声高?喊:“随本王一道,杀光这群贪得无?厌的突厥人!斩下昏君首级、迎回神女,以祭今日枉死者在天之灵!!都给我杀!!”
是了。
与马失前蹄,连损勃格、勃勒两名大将的突厥军相比,一场大火,虽将绿洲城烧得半壁残垣,损失空前,但以辽西十余万囤兵而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绿洲城,亦绝非任人宰割的肥羊。
何况他?们与突厥,本就世代为敌,血海深仇在肩。
既已撕破脸皮,不把握时机将之斩尽杀绝,更待何时?
“我等誓死追随摄政王!”
果然,此话一出,四下响应。
“夺回神女!!绝不能?让这些突厥蛮子再肆意妄为!”
“杀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若非天降神迹,神女垂怜,我家中妻女早已葬身大火!”
“便是托得这份情,也绝容不得这群蛮子在此放肆,胆敢言而无?信夺走?神女……弟兄们,上、给我上……!!!”
恍惚间,一切都犹若三十年前的历史重演。
曾给辽西带来希望和改变的少女,一朝被突厥人掠去。
辽西大地群情激愤,自举民兵越过两国?边境,浴血厮杀,死伤无?数,却仍是惜败于?彼时悍勇无?匹、纵横草原的突厥人手?下,付出了几?千上万条性命为代价。
后世人将这场战争,称为“沉珠之役”。
赵莽得以一朝起势,麾下笼络的数万军队、如今的赵家大军有此规模,亦正是经由这场战役而来。
如今,本该依约回到辽西的神女血脉,却又一次成了双方誓不可失、浴血争夺的“战利品”。
墨色天幕之下,是血肉横飞,近乎不分敌我的砍杀。
哀嚎声遍野,淹没了雨声、哭声,淹没了无?数头颅落地、马踏成泥的惨烈牺牲,亦将许多窸窣诡秘的动静悄然掩盖其下。
辽西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不打算久战,其目标亦清楚明确——塔娜,以及如今生死不明的魏炁,都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人质。也因此,抢在最前的先?锋军并?不恋战,只经验老道地快速收割战场,不断缩小包围圈。与之相对的是,习惯强攻冒进的突厥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在英恪指挥下且战且退。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
大军后方,英恪面色沉凝,任由一左一右的侍从搀扶着,远远遥望夜幕下的绿洲城。
那?望不到头的援军,城墙上翻涌如浪的火把,映出银光闪烁的箭芒。
要一举攻下辽西,今夜,想来已是不可得。
但如今,最重要的战利品已然在手?,日后谈判的天平偏向何方,尚不可知——
“乌雅,乌鳢,”
只略微思忖片刻,他?当即扭头吩咐四下:“你们二?人,带神女上马。其余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速速喂那?狗皇帝服下蛇丹,把人打昏绑上,我们走?!”
“传我军令,苍狼、碧狼两军,留下断后;雾狼军,护送九王子灵柩,立刻兵分三路,撤出玉山……”
玉山关。
话音未落,他?习惯性环顾四周,目光森然。
忽的,眼角余光却似瞥见什么,骤然顿住。随即,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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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他?厉声惊喝。
“拦住她!!快,拦住她!”
……她?
“塔娜!!”
身体竟似快过脑子半步,下意识要奔上前去,却因失了双臂、重心不稳,他?险些趔趄摔倒在地。徒留一旁众人不明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
直到看清那?本该将魏帝捕获、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金丝网下,颤抖不已的身影。
一瞬之间,又仿佛齐齐遭人点穴,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神女……”许久,不知是谁先?喃喃出声。
一石掀起千层浪,火把坠地,雨水四溅。
“神女——!!”而那?人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这群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收网,收网啊!”
“军医何在……把军医带过来,快!!”
肉体凡胎,可能?扛得住金蚕丝网的削金断玉之威?
不可否认,面对那?可怖的“凶器”,塔娜确曾两股战战,因恐惧而犹豫:
怕疼、怕死、怕死了也没有用。
怕做了能?做的一切,依然是无?用功。
太害怕,以至连咬牙伸出的手?,亦无?法自抑地颤抖。可徒手?抓住那?金丝猛地掀起、钻入网下的瞬间——那?一刻,却是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
她只觉滑腻。
直至耳边惊呼
声传来,昏沉的视线一瞬因疼痛而聚焦,她低下头去,颤颤翻过手?掌,才发觉那?滑腻的本身,原是自己的血。
雨水,泥水,与血水,她爬的每一步,都淌过自己的血。
后知后觉摸向脸颊,亦只摸到一手?浓稠的腥热。
“……”
她终究不是魏炁,没有媲美怪物般无?坚不摧的身体,在这利器之下,无?所遁形。
回过神来,却只用力?抹去满脸血污。她咬紧牙关,以手?肘支撑身体,跪着,爬着,终于?一点一点,靠近了余光处、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
“魏、炁——”
从齿缝中挤出的字眼打着颤。
头顶金网忽的撤去,四周跪满惶恐告饶的人群,可她恍若未闻。
只用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攥紧,握住眼前那?只皮肉翻卷的手?掌。
“听我说,”塔娜低声喃喃,“我……”
我?
太多欲说而未尽的后话,在视线清楚触及他?的瞬间,戛然而止。
甚至容不得她一瞬喘/息。
目之所及,没了那?嵌入皮肉的金丝支撑,男人头颅骤然歪倒一旁。
残存的皮肉与经络裸/露在外,赤红的双目依然睁着,任由泼天雨水,洗刷去脸上斑斑血污,木然的双瞳中,却只映出她一瞬呆滞的神情。
“让开……”
她推开四下意图搀扶的突厥人,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忽略争相伸到面前的手?臂,只踉跄上前,揽住魏炁软倒的身体。
如一尊血铸的菩萨,揽住一团溃烂的泥。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一个人。】
【谁?】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
不知怎的,她忽又想起那?夜,冷风越窗。
明暗不定的昏沉夜色下,赤足坐在床边,不请自来的阶下囚。他?望着她,垂眸而笑。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所以,我来这里,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
“……”
她双膝跪地,抱他?在怀,久久不能?语。
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喊了一声:“魏炁。”
“魏……弃。”
“魏弃。”
回答她的,却只有无?边的安静与空寂——
“别?过去。”
而安静隐身于?人群之后的英恪,望向不远处,那?纵马而来、肆意砍杀开路的身影,又骤然伸手?,拦住了身旁欲要上前的亲随。
伴着一声哨响,众影卫对视一眼,瞬间默契撤退。
他?们本就是从突厥精兵中抽调而出的杀手?,此刻,褪下玄铁手?套,很快便如寻常兵士打扮、藏匿东路苍狼军中。
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将塔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只转眼功夫,悄然散去大半。
天际大雨仍未歇止,寒意刺骨。
塔娜泡在血泊中的下半身,已然冻得没了知觉,满是鲜血的右手?,却仍是吃力?地撕下半片衣袖,用那?被血浸润的雪绸,一层一层、缠裹住魏炁脖颈。
终于?,无?力?自持而不住颤抖的手?指,覆上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赤眸。
“塔娜——!!”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忽的传至耳畔。
直至突破重围,将一众围拥上前的突厥人尽数砍杀,那?声音的主人终是跌下马来,踉跄着扑到她跟前。
雨水如洗,淌过他?身上银盔,滴落在地,已是血水。
魏骁从后脚赶上的赤甲卫手?中接过竹伞,撑起在她头顶。
视线落在她满是血痕的脸上,似想说什么,又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只将右手?弯刀搁下,手?指在盔甲上蹭了又蹭。
“塔娜。”
终于?,他?伸出手?来,轻轻别?开她脸上湿发,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再没人敢动你。”
“绿洲城中的百姓,也都在等着你,”他?说,“我这便带你回城。我答应你,今日过后,绝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医士呢?!还愣着做什么?”
话落,几?名背着药箱的医官顿时围拥上前。
各司其职,把脉的把脉,上药的上药,争相为她处理伤口。
“……”
而塔娜坐在原地,始终一声不吭。
再烈的药,再疼的伤,也未能?叫她眉头蹙起。
自始至终,她只低垂着头,紧紧抱住怀中人,神情黯黯,犹若出神。
三名医官倒是默契地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在魏骁目光的默许下,假借为她包扎伤口之名,将她手?臂一左一右制住。
眼见得就要得手?——
谁料,才刚碰到魏弃手?臂,塔娜倏然抬头。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底幽深郁色,令人不敢逼视,死死盯着眼前那?试图动手?的医官。
“……滚。”
几?名医官皆是辽西出身,闻言,顿时惶恐跪下、不住告饶。
却未等塔娜有所反应,这一次,是魏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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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一步开口,冷声道:“下去。”
“回、回禀摄政王,可是神女的伤,这,我等……”
“本王让你们下去!”
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几?人顿时抖若筛糠。
再不敢多言半句,慌忙提起药箱离去。
而魏骁背手?而立,强压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只默然垂眸——看向眼前怀抱魏弃席地静坐的,他?的妻子。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悲哀地发现,或者说,承认:曾经那?个只属于?他?的、心中只有他?的谢沉沉,早已不在了。
哪怕是一个和她长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替身,哪怕他?只想向她求一个成全?,他?把曾经亏欠谢沉沉的都给了她。
可不是,终究不是。
早在他?亲手?将谢沉沉的尸骨焚灰,葬入玉盒时,她和她的缘分已尽。
如今还剩下的,只有强求。
只能?是强求。
“……跟我走?吧。”
魏骁蹲下身去,为她撑伞。
四目相对间,唯余长叹一声。
“今日本是我们的婚宴,”魏骁道,“若非突厥人从中作乱,你已是我的妻子,事到如今,我不过是想让一切回到正轨,难道不对?你随我走?,我便当今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我敬你爱你,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要什么,甚至你想保全?魏炁,我都无?有二?话。只他?发狂作乱,恐伤旁人,绝不能?留在你身边,但我可以答应你,到时,我会请最好的医士为他?诊治。无?论如何,无?论他?是生是死,待和谈过后,我会派人将他?送回上京。”
“可若是你们落在突厥人手?中,你觉得,阿史那?絜能?做到么?”
“……”
魏骁问她:“即便如此,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应当说,我从没有怪过你。”
塔娜却在久久的沉默过后,倏然轻声道:“因为我知道这就是你。”
“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依然会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会用我的命引开敌人,会在你与我之间先?选择保全?自己。魏骁,你的爱就是这样不值一提,”她说,“可笑你却把你那?从手?指缝里挤出的一点偏爱,你苦心追求权力?之余的一片私心,当作是多么珍重无?私的喜欢。”
她的目光清明,神情平静。
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利刃穿心,将他?剜得鲜血淋漓。
“……你到底是谁?”魏骁突然问。
塔娜没有回答,只直视他?闪烁眼神。
半晌,倏然笑起:“我已经告诉过你,”她轻声说,“你希望我是谁,你现在看到的我便是谁。”
这张脸,本就并?没有什么稀奇可言。
你希望眼前坐着的,是辽西神女,那?她便是你不惜一切势必相争的人质;
你希望眼前坐着的,是你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故人,那?她便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像你所“奢望”的那?样。
——可你又真的分的清楚,在你心中,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魏骁闻言,不由一怔。
回过神来,眼底却有一瞬掩不住的惶然闪过。
终于?,他?丢开竹伞,用力?握住她肩。
“我不管你是谁,是谁都好,”魏骁一字一顿道,“我只知道,你与我已拜了天地,敬过天神,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为自己脱身,那?时,那?时逼不得已,竟眼睁睁看人动手?伤你、令你寒心,是我的错。而如今,你亦不过是以为这怪物救了你,所以想报偿他?的恩情。”
他?说:“可你不曾知道他?的过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做过多少恶事,弑父杀兄,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蒙骗了你,又或者他?只是因你的脸,对,因你这张脸而出手?相救,他?不知道你是塔娜,你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他?骗了你。你生性单纯,将他?视为救命恩人……可你是神女啊,你怎能?与这样的恶人为伍?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只有我。”
“这段时日以来,你与我朝夕相处,难道还不相信我对你的好?我予你爱重,从未改变,将来也绝不会变,只你一人。沉……塔娜,只要你随我回去——”
“不。”
“……”
塔娜忽的轻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可以随你回去。”
这般突如其来,又意料之外的回答,甚至令他?一瞬失语。
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确认:“……当真?”
“当真。”
塔娜点了点头。
魏骁脸上顿时浮起久违的笑容。
“但我有一个条件。”却听塔娜又道,“我跟你走?,但我要你现在便将你手?上的这枚扳指,摘下给我。”
她说:“我要你对天起誓,从此以后,辽西由你我二?人共治,我可以随心而行,做我想做的事,作为神女,与你平起平坐,而非被你关在笼中,做一只被精心打扮的雀鸟。你做到了,我立刻跟你走?。”
“……”
这已不是妻子与丈夫的谈判。
而是手?握神权、坐拥无?数信徒的赤地神女,与只手?遮天、可越皇权的辽西摄政王之间,一场本已被他?用“夫妻”之名轻轻揭过,又被她此刻毫不掩饰袒露在眼前的,权力?之争。
“做不到么?”她问。
若非此刻,眼角、鼻端——七窍皆流血,嘴边血沫犹若擦拭不尽般,不受控制地涌出,或许她的声音能?更坚定些,而非这般气若游丝。
可她依然笑了。
在他?犹豫不知如何回答的那?一刻,她反而笑起。
“你不是说,爱我么?不是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么?”塔娜轻声道,“可你究竟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可以为你带来的好处,你想挽回的究竟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一声‘神女’背后,代表的尊崇、敬奉、毫无?理由却俯首帖耳的忠诚?你既要用我来做你称霸之路的砖石,又何必拿‘爱’来做幌子。”
她是迟钝,却并?不痴傻。
比起“爱”这般不堪一击的字眼,如今的她,更愿意相信另一些握得住的东西——比如,权力?。
能?决定路向何方,为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力?。
而魏骁沉默着,脸上神情几?度变化。
从最初的难掩惊喜,到冷静过后的审度与思量,只一瞬之间,他?仿佛便从被爱恨冲昏头脑的少年人,变回了那?个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辽西摄政王。
末了,环顾四周。
他?拧眉思忖片刻,竟真的取下那?枚玉色扳指置于?手?掌,递到她的面前。
“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枚扳指乃是赵家军印鉴,天下只此一枚。它代表着什么,你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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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清楚,岂敢开口。”
塔娜从容道:“我要它,只为自己求一份心安。”
“好,”魏骁说,“既然你要,我这便给你。”
说话间,任由塔娜自他?手?中取过那?枚扳指,他?只爱怜地伸手?、小心拭去她脸上血痕,“执此令者,可统率三军。你有神女之名在身,若再得军权倚仗,绿洲城中,自当以你为主,无?人胆敢置喙。如此,你便安心了?”
“不再疑心我另有所图……愿意随我回去了?”
他?说着,手?指沿她颊边轻抚。
神情依旧缱绻,动作依然温柔。
塔娜却没有应声,独低下头去,静静戴上那?枚——于?她而言,始终略显宽大的扳指。
因着尺寸不合,她的手?指必须小心弯折,方才不至令其掉落。她不得不忍痛攥紧仍在流血的掌心,顿了顿,复又望向怀中双目紧闭的魏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