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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一零一白豆蔻熟水
有些时候真是这样,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把玄赜扣留在府里,也跟强抢民男没什么区别。幸亏他是出家人,心性旷达,听说每日在自可留馆里,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晨起做早课、打坐,默诵经书直到午时,伺候的人叩门送来斋饭,他便起身向来者行礼致谢,用过了饭,自己清洗餐具。
偶尔他会到小竹林里走走,身后仍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也不恼,轻抚着竹上的纹理,一派怡然自得。
他的消遣还有读棋谱与烹茶。
宝珠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话,出家在家,于他并无区别。
但于长公主而言,这会是天壤之别。
其实玄赜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譬如他来国公府时,只有身上一袭僧衣,并无换洗衣物。他生性''爱洁净,又正逢夏日,每日沐浴过后,却仍只能穿上原来的衣裳。
直到这天傍晚,皇帝终于想起来了,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衣衫来。
玄赜依旧双手合十,谢过来人,回到房中,预备洗漱更换。
揭去托盘上防落尘的绸布,里面是一套襕衫儒巾。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次日,皇帝接了长公主一道回府。
府里的厨子新近学了不少民间时兴小食回来,去芜存菁,写在水牌儿上,呈了来给宝珠过目。
宝珠正因要招待长公主,着意挑了一回,将那些与长公主体质不相宜的都剔去,置了一席精细的肴馔,专等着那兄妹二人返来。
又制白豆蔻熟水。白豆蔻性味辛温,有化湿行气、暖胃消滞的作用,其花与衣的功效和蔻仁相同,而药性更缓,得的是蔻仁的“余气”,夏日里制成消暑祛湿的饮品,再合适不过。
宝珠喜欢亲自来做这一道熟水:昨日已将收下来洗净的白豆蔻花储在晾凉的沸水里,密封一夜,凉水便可将花中香气充分吸收,若是用滚水冲泡,必会破坏花香,使味道不正。
浅绿的玻璃瓶里粉白的豆蔻花徐徐绽开,置于紫檀茶案上,又备有一套兔毫盏。
长公主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宝珠正与婢女说话,回过身来见着她,忙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问:“长公主如今大安了?”
长公主点点头,柔声道:“原也不是大碍,只不过往常秋冬两季爱发作些,这回提前到六月份来了。”
宝珠面上依旧笑着,却暗向她身旁的皇帝睇了一眼,两人都是不动声色的。
长公主浑然不觉,走到茶案前,又说:“这倒像两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宝珠携了她坐下来,便为她倒一些白豆蔻花水在茶盏中,加入新煎的沸水,水温稍降后,再点少许蜂蜜。
“原本用木杯更相宜些,只是我想,无论是紫檀还是沉木,自身已经有一股香味儿了,混在一起,反倒盖住了花香。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先道:“这样就很好了。”又向长公主说:“你嫂嫂知道你要来,连医书都翻起来了,生怕菜色里有什么你吃不得的东西。别说我没有这个殊遇,就连她自己的饮食都没这样上心呢!”
宝珠重重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吃酒呢,就说起醉话来。”不再理会他。转首问长公主:“如何?可喝得惯这个口味?”
长公主抿着嘴,点头笑道:“在宫里,母妃也常煎些紫苏熟水,须得趁热饮下才见效。我不敢用冰,全凭着这些解暑了。”
三人坐了一时,宝珠便劝皇帝:“您有正事儿要忙,咱们怎敢耽搁?等中晌摆膳的时候再去请您吧!”
皇帝笑着看了她一眼,倒也依她的。依誮
他一走,长公主莫名有点害臊起来,叫了一声:“宝珠姐姐…”
自己亦觉失言,掩口笑道:“我没留意,把旧时的称呼带出来了…”
“这有什么?”宝珠不以为然,“打小认识,何必见外呢?”又忽而一笑:“我还记得有一回服侍长公主用膳,公主偏爱吃鸭皮,还挨了太''祖贤妃的训斥呢!”
提起幼时的糗事,长公主不由得红了脸,两手把袖中丝帕展开挡住脸儿。宝珠见状,忙拉一拉她的臂膀,忍笑道:“好啦好啦,今儿也有冰糖鸭子呢,随你怎么吃,都没有谁笑话你…”
长公主原是羞涩不已,又想起一声,迟迟放下帕子来,问道:“吃了肉,岂不冲撞…”
宝珠正欲伺机谈到玄赜的事,不意她主动说到此处,掩唇道:“这话正是。左右这会儿还早呢,让人领着你逛逛去,府里面虽没有像样的景儿,但也有一二勉强可赏之处。原该我陪着你,只是有了孕,身子沉重,着实懒散了…”
长公主知道她这由头不过是推辞,然而心中确实牵挂着玄赜,皇兄他们邀自己来,正是为了促成一桩美事,不该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再者她听皇兄说,玄赜业已在府中住了数日——她虽不曾亲见皇帝是如何留下他的,但玄赜是何想头,她总要当面见了才有分晓。
故此竟没有出言推拒。宝珠冲麴尘招手,让她带着长公主去了。
麴尘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又忖度着长公主身子骨弱,不宜多带着她绕远路,便说:“前回夫人进宫,献了一副台屏给太后娘娘,不知长公主见着没有?”
长公主说见过,“就摆在母后书案上呢。那上面的画儿是皇兄御笔不是?”
她其实有些忐忑,下意识地谈论起兄长来,可她心里面明白,这不是盼着皇兄替她撑腰的时候。
麴尘引她到自可留馆外,守在竹屋外的人纷纷向她行礼,长公主抬手叫起身,又朝屋前望去,但见玄赜坐在窗前看书,一身湖色襕衫,头上戴着透纱儒巾。
长公主再想不到他是这般装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端心慌意乱之下,忘了该走上前去。
还是玄赜默诵完一段经,抬首时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怔怔,便低头一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收敛了心神,颔首向他致意:“我胡乱逛逛,不意扰了禅师清修。”
玄赜说不妨,从桌案前站起来,离开了窗前。
旋即,竹屋的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口:“长公主若是走乏了,可到舍间稍歇,小僧恰好煮了茶。”
他的语气很平常,因为有茶,所以可以分她一杯;不像旁人,总是捧着她的,她需要什么,不消开口,必有人特意办好了来。
长公主便道了谢,随他过去,踏出两步忽觉身边空空,忙回过头,麴尘还在石子小路那边,并未跟上来。
一时间心如鼓擂,但长公主踟蹰片刻,终究没有调转头逃开。
他为何肯在国公府住下呢?是皇兄明白告知了他?还是,他单单是为讲经罢了。
她猜不到,玄赜知她来,前事必有了结,请她饮茶,二人独处,这是他能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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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志向的唯一机会。
善世院的师兄弟们没有别的消遣,大都雅好品茗,玄赜自己则是因为湛明大德好茶,自小孝敬师父,于烹茶上亦有些心得。
一双釉里红三鱼纹杯,茶是碧螺春,汤色碧清,香气浓郁,水雾氤氲间,杯身上的红鱼如苏醒了一般,轻摆着尾,嬉戏在涟漪之下。
云开雾散时,才发觉两只茶杯犹隔着数尺,鱼儿游不过去——鱼儿又何尝是真的鱼。
她没留神,居然将这话问出口来。
玄赜闻言便笑起来,说:“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
长公主不明白:“既然无相无念,又谈何普渡众生呢?”
玄赜愣了一瞬,方才答:“普渡众生是慈悲,不是爱。”
长公主追问道:“若菩萨不爱众生,如何慈悲?”
“所谓''爱'',便要占有,生''我执'',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慈悲不然,慈悲无我。”
目睹他从窗前离去那一瞬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长公主在桌沿下握紧了手中的丝帕,不觉喃喃道:“爱也未必就要占有——譬如,母妃之爱我。”
“父母之爱子女,乃大慈悲。”玄赜注目于她,她眼中水光盈盈。
这是红尘俗世里最动人心魄之际。他不懂。
“玄赜,”她不知他有无俗名,再是存心打破桎梏,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小字,叫做婉婉。”
他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依言唤道:“婉婉。”
他的语调很平和,与唤她“长公主”时并无不同。长公主便明白了,却非要玩笑似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问名可是六礼之一,是婚嫁之仪。”
但玄赜脸上不曾露出她以为的错愕或是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长公主再度展颜:“可我并未问你的名字,不算礼成。”
杯中的茶水彻底冷了,她站起身来,收起促狭的神色,郑重向他福了福:“与禅师论佛,获益匪浅,不日我便禀明皇兄,送禅师回善世院。”
102.一零二鹌鹑馉饳
“不是,你们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你就放话许他回去了?”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这妹子一点儿不像他呢?连乔太妃都比她沉得住气呢!
长公主原本从自可留馆回来的一路都维持着从容气度,这会儿被皇帝一数落,那些个委屈方才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强抑着哭腔,说:“人家不愿意,说多少话都是一样的。哪有把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皇帝觉得此言差矣:“好吃好穿的,以礼相待,又没给他上镣铐,谁关押他了?”
趁着宝珠不在,做兄长的又朝妹子传授起经验来:“九儿,这跟在宫里不同,大伙儿都疼你,有什么好的,不用你开口要,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索性搬了个瓷凳儿,坐下来谆谆教诲:“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看中了他,就要想法子,让他的心也栓在你身上。自然,你是姑娘家,涎皮赖脸的不像话,可见面三分情这道理你总明白吧?皇兄把人给你请回来了,你只消时常与他见一回,谈谈天气、谈谈花啊草啊,书啊画啊,慢慢儿地不就说到自个儿身上了?”
这么出挑的姑娘,模样也好、性子也好,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谁能不喜欢?
长公主心里头正难受,真不想和他扯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皇帝这样絮叨,在这国公府里,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皇兄。”她突发奇想地问他:“您待宝珠嫂嫂,也是这般手腕吗?”
“胡说什么!”皇帝虎着脸:“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什么手腕!”
他一抬首,正好瞧见宝珠以扇遮阳,被麴尘扶着从中路走来,顿时冁然而笑。
宝珠迎上他的目光,亦是莞尔。走进屋中来,说:“才刚让人到宫里去禀告了太妃,留长公主在咱们这儿住一晚。”
皇帝说好,又牵过她的手:“怎么不撑伞?日头正毒…”
宝珠不好说忘了,只抿嘴笑道:“偶尔晒一晒,对孩子也有好处。”
见长公主正瞧着他们,忙上前去,将手搭在她肩上:“我料想你平日陪长辈们听戏的机会多,外头的再好,终不及宫里。索性请了一班杂耍,让他们在空地上演起来,咱们便在彤云轩里看,好不好?”
杂耍是街头表演的把戏,略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稀罕看它;但姑娘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些花样?
宝珠也是跟着皇帝出门时遇上过几回,隔着车帘子看得目不转睛。今日吩咐了将老师傅请到府里来演,底下办事的人自然要仔细筛一筛,不单要保证这些个杂耍人都是身家清白的,那些“屠人”、“截马”之流的名目,一听就血呲呼啦的,不能登大雅之堂,哪里能拿到主子们跟前现眼?不过择了些跳丸、舞轮、抖空竹、蹬花伞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也就是一场热闹了。
长公主到底年少,孩子心性,别人有意哄她高兴,又何苦拧着不领情呢?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彤云轩开宴、看杂耍,也勉强混过了大半日。到了快安歇的时候,宝珠悄悄扯了皇帝的袖子,两人单独说话。
宝珠道:“您一切照旧,只管在正房里安寝,我陪着长公主一处睡,有什么话,也好说些。”
皇帝本也有此意,唯独有些舍不得她,嘴里虽允了,又说:“夜里或是明儿起来不舒坦,一定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好往妹子的卧房去,不然就到你们房外守着了。”
宝珠只是点着头笑,二人又一道回去,因对长公主说:“你嫂嫂央了我,明儿一早给你们俩买鹌鹑馉饳回来。”
“明日咱们躲一回懒,不去送你皇兄。”夜间两人梳洗过,坐在一处拆发髻时,宝珠这样说道。
长公主没让人伺候,自己握着把犀角梳刮着发尾,手却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宝珠明知她心中所想,接着道:“僧人们起得虽早,不过玄赜总要避让御驾,他走前,你还能见他一面。”
长公主听到这里,再不能自已,丢下梳子,两手捧住脸,呜咽道:“嫂嫂,我放不下…”
深明大义是教养使然,可情之所起,又如何轻易连根斩断?
宝珠无法宽慰,只得搂了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然安抚。她身上穿的寝衣,原也是自己有孕前做了不曾上身的,白日里与麴尘虽是玩笑话,两人身量其实相仿,但此刻一触,便觉她着实单弱。
一时慨叹不已,宝珠自己先落下泪来。长公主觉察到了,连忙收起了愁容,竭力露出笑意来,反过来开解她:“嫂嫂快别伤怀,万一肚子里的小侄儿被泪水呛着了,叫皇兄知道了,我可吃罪不起!”
宝珠笑了笑,心里越发替她难过,不禁问:“放不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缓缓将腕上的蜜蜡手串褪去,一面说:“也不如何。他一心向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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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身份去要挟,成什么人了?我不想他看轻我。”
皇兄在她面前自觉是过来人,倾囊相授、言传身教,其实是因为他爱重的那个人,同样地爱着他罢了。
她倒比他们都想得开些。站起身来,拉了宝珠一块儿坐到床前去,说:“不管他是回善世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游学,但凡将来想起了我,愿意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如今这年月,什么西洋东洋都去得,还有哪里去不得呢?
“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我权当放他一条生路了。”
“她真这样说?”皇帝散朝回来时,看见的是一碗几乎未动过的炸馉饳。
玄赜离开时,长公主并不曾露面。家里面没有男主人,玄赜也不过是立在前院中,遥遥施了一礼,就此作别。
他穿戴过的襕衫儒巾都清洗干净,叠好了放在自可留馆里。襕衫儒巾是士人装扮,便是想舍出去,也无人可舍。
府里面有入宫牙牌的人不少,长公主命他们套了车来,别过宝珠便自行离开。
宝珠点了点头:“她能如此想,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玄赜不是红尘中人,同她没有缘分,长痛不如短痛,等这一阵子过了,兴许才能遇上她的正缘。”
她心意已决,就连皇帝也左右不得,叹息一回,只得由她了。
这个异母的妹妹,是皇考称帝后出生的。乔太妃原是投诚来的起''义军小头领胞妹,怀上身孕的时候正是攻城的紧要关头,也不得好生作养,故而她先天便带了一股不足之症。
因为长年拘在屋中养病,小的时候她和皇帝并无多少来往;是在那一回,皇帝惹得先帝暴怒,连累她无端受了场惊吓后,有意补偿,长公主母女的日子才日益好过起来了。
手足之情,是在愧怍的基石上渐渐深厚的。但兄妹相处的机会,依旧不多。
这一年的秋凉来得迟,出了伏将近一月,依旧暑热不减。
而长公主的症候,却比旧年发作得更早了。
病势虽不急骤,但时好时坏的光景,令人不能不揪心。
唯有乔太妃仍旧视若等闲,娴熟地照料着女儿的饮食起居。据她所言:“没病没灾的还怕个天有不测风云呢,咱们九儿弱归弱,一辈子细心将养着,保不齐能活个大寿数。”
她不叫长公主知道,自己每日要在菩萨面前跪多少时辰,夜深人静时又要摸黑捡多少佛豆。
就连太后看了都不忍心,私下对皇帝说:“那和尚不知好歹,真不如当初一面也不见!反倒给她添了个病根来。”又张罗着要替长公主招一个驸马——十七岁的姑娘,倘或真有个什么,总不能叫她连香火都受不了。
“急眉赤眼的,往哪儿招驸马去?”皇帝并不赞同太后的主意,胡乱挑个人,没得辱没了九儿。
太后便不言声儿了。她也问过皇帝,那玄赜进藏去了,要是铁了心要绑回来呢,也不是不能成。
归根究底,只怕不是长公主不愿意,是皇帝不愿意。皇后的兄弟判了斩监候,皇帝的批复可是“情实”——秋后问斩已经板上钉钉了。眼下要是为了长公主硬逼着个和尚还俗,岂不是打自己脸吗?
所谓“秋后”,国朝的规矩是立冬之后,冬为玄色、为北方、为水,正与掌管生死的三官大帝相吻合。
太后算过,宝珠临产的日子应当在正月里,立冬后范辕伏法,再将范家门户清理一通,利利索索地收了尾,便该紧锣密鼓地忙过年,辞旧迎新,赶在新年里,册立那位母凭子贵的新皇后。
好滴水不漏的算计。一前一后,杜绝了自己插手的丝毫可能,眉舒休想,选秀进来的人也休想。
但凡九儿是个皇子,皇帝还能如此轻易抉择吗?连那白氏生的儿子,他都养到了现在!
这些暗流涌动,宝珠就都不知道了。她的月份渐大,两条腿仿佛没有从前灵活,走在屋中的墁砖上还怕摔着,更别说往雪地里去。
长公主刚病时,她进过几回宫,后来知道轻重,自己还是少招眼为好,每日便只待在府里,等皇帝回来时,再拉着他问长公主的消息。
冥冥之中应有菩萨保佑,上元节夜里的烟花绽开时,长公主又捱过了一个残冬;而宝珠也在捧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后,忽然腹痛起来。
103.一零三玉璋
宝珠当机立断,放下碗就往产房走。产房选在东厢房,方位是当初曾算过,上上大吉;她自己也满意:通风好,也不至于受寒,月子坐起来不难捱。
从正屋过去也就几步路,宝珠没想着让人扶,皇帝呢,亦步亦趋护在她后头,居然也不敢扶。
他头一回当爹爹,心里居然有点发虚:今儿没落雪,他看宝珠在府里头窝得太久,还预备吃过元宵带她出门逛逛呢。
幸亏还没动身。他看了看周围伺候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进进出出的有条不紊,都用不着他吩咐。
他要做些什么?脑子里是懵的,一片白茫茫的欢喜,像喝了酒,又不全是,心跳快得发慌。
伸出去的两只手上忽然有了重量:走到产房跟前了,宝珠实在痛得受不住,竟然迈不开腿,要跨门槛时崴了过来。
皇帝这下彻底清醒了,稳稳当当将人抱了个满怀,赶紧三两步绕开屏风香炉,送到床上轻轻放下,见她面色发白,一头的汗,喊道:“快给夫人擦汗。参汤端来,还有点心,方才东西都没吃…”
又回过身来,拉着宝珠柔声道:“你别怕,我在呢,我守着你的,待会儿疼起来,你就使劲掐我。”
他担心宝珠一时抓不稳他,干脆将两只手十指相扣起来,宝珠却忙不迭地往外挣:“您出去等…别在、别守在产房里,忌讳…”
皇帝执意:“我不忌讳。平日里都说天子天子,这会儿坐镇不是比谁都管用?”
宝珠只觉腹部传来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频繁,她虽自觉比皇帝沉着些,但肉''体的疼痛难忍又不会因此稍减分毫——况且,当着他的面儿,她做不到放开了叫,一会儿怎么使劲?
简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出去。”见他还蝎蝎螫螫的,抓了床边的香囊丢他:“出去!”
能这么对皇帝说话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一旁的稳婆、姑姑们将一应物什都预备起来了,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劝:“皇爷还是请到外间安坐吧!等龙子诞下来了,自会抱给您过目。您在这儿,实在咱们伺候夫人都不方便…”
皇帝听见这句,总算肯站起来,见宝珠精神头平平,不敢再逗着她费口舌,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更坐立不安,只听得见宝珠的叫喊声,看不到里面情形如何了。依稀有稳婆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她什么,可那声口皇帝觉得很不中听,急得他直想把说话的人提溜出来,叫她对宝珠和缓些。
可他也知道那样是添乱,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在外间来来回回地踱步。
之前点了妇人科的国手王春平和他的高徒杜灏来产房外调度,这会儿两人都被请来了。外间本该是他们坐着听差遣、开方儿的地界,如今皇帝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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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鹊巢,且不肯安坐,他俩也只得躬身侍立,低头的方向还得跟着皇帝来回转悠。
皇帝心里头耐不住,余光瞥见他们两个,抬手一按王老御医的肩膀:“你坐,都坐。杵在这儿朕看着堵心。”
谁敢给皇帝添堵啊?两位御医进退两难,掂量片刻,总算虚虚地挨上了椅子。
皇帝接着来回转悠。踱到天边泛白,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产房里头还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听不真切。
皇帝自己也读过医书,知道初孕的妇人生产不易,耗上一天一夜都是有的。可书里的一天一夜何等轻巧,他才等了几个时辰,已经熬红了眼睛。
有婆子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皇帝正想拉住她,问一问宝珠情况如何,要不要给她垫点儿吃的恢复力气,冷不丁瞧见她手里端的一盆血水,皇帝顿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腿都软了:“怎么出这么多血?”
他声音哑得出奇,要不是婆子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根本留意不到。赶忙让人端走了,一面含笑向他解释:“女人生产都是这么过来的,您且宽心吧!”
安抚两句,又匆匆回去了。
屋子里汤羹点心都有,倒不用皇帝特意吩咐。齐姑姑端着一碗参鸡汤煮的水点心,欲趁着这会儿空当,伺候宝珠用两口。
宝珠嘴里木木的,哪里吃得下东西?但为着孩子出来得顺当,不攒足了力气不行。自己挣扎着欠身过来,一手撑住床沿,一手握住小瓷匙,吞药似的硬吃了几个。
还没尝出味道,疼痛又发作起来了。这一次分外不同些,四肢都没了力气,浑身的知觉也钝钝的,只有小腹像被谁死命地按压着,又像被另外的手狠狠地拉扯着,往未知的地方坠去…
皇帝候在外头,听见一声惨叫,再顾不得别的,挥开帘子就要往里冲,唬得两位御医连忙扑上来拦住他,里面换水递东西的几个姑姑也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外劝:“您稍安勿躁,孩子就快出来了…”“夫人正用力呢,您可不能让她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着啊…”
还要生吗?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意识到,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壮举,他怎么能让她遭如此大的罪?
里头的声音又再次低弱下去了,皇帝无计可施,只得恍惚地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两条腿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天光大亮,早过了召对的时辰。小篆站在院子里,对特意驱车赶来的大篆摇摇头,伸手朝东厢房这头比了比,意思是还没见分晓,且等着吧。
手还没对插回袖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从厢房里传了出来。
“恭喜皇爷!是个小皇子!”稳婆喜孜孜地将孩子抱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连说了两个好,道:“交给乳母仔细抱着。”自己先进去瞧宝珠了。
乳母傅母、婢女伴当,这些都是早就寻访好了的,皇帝前两日还以为万事周全,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才明白,这些东西预备得再巨细靡遗,依旧不能免去宝珠毫厘辛苦。
婆子们正麻利地给宝珠擦身换褥子,宝珠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素白的脸被大红的被衾衬托着,越发显得疲累。
齐姑姑见皇帝进来,知道这会儿再拦不住这位主子,干脆让出床边的位置来,又指挥着小丫头熏香开窗,另摆一架落地屏,让空气流通起来,且不能叫夫人受了风。
皇帝在床头坐下,看着宝珠虚弱的模样,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只握着她细伶伶的手,轻轻摩挲着。
宝珠微蹙着眉头,慢慢睁开了眼,却没管皇帝的温情脉脉,只问:“孩子呢?”
齐姑姑闻声,忙让乳母将孩子抱回她跟前:襁褓里的小小儿皱着一脸红彤彤的脸蛋,仿佛老神在在,可两条藕节似的腿却蹬个不住。
乳母笑道:“小皇子的腿真有力,将来长大了必定文武双全!”
是个小子。宝珠张开手臂,让把孩子给她,接过来抱在怀里,因为力气不够,更近于趴在她胸口上。
这个日子出生,她原以为会是晏晏。但看着他小小的眼睛和鼻子,软软的嘴巴,宝珠依然满腔的柔情。
皇帝待她抱了一时,便说:“让我来抱吧?他这样趴着,压得你气紧。”
宝珠这才看见了他,对他笑一笑,却摇头:“不。”
这是她的孩子,她与皇帝的延续,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在这人世里,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与她血脉相连,哪怕将来他立业成家,走到天边去,都不曾与她分离。
皇帝见她如此,势必不会再让乳母插手照顾孩子了,可她才生产过,怎能再受这份劳累?六斤多的孩子,着实不轻了。
便让人将摇车搬过来,又哄着宝珠道:“这么抱久了,你胳膊受不住。来,把孩子放进摇车里,咱们一道守着他,好吗?”
他知道她怕什么,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他不会教任何人抱走他。
宝珠仍旧不想放手:“那等我累了,再放吧。”终于意识到冷落他了,便笑:“熬了一夜,您眼睛都红了,去歇会儿吧,让人伺候您进些东西…”
皇帝没有回答。他俯身过去,静静地吻在宝珠额头上。
两相融融间,有个小东西横在当中拱来拱去,皇帝不得已,只得为儿子让步,还没抱屈,小家伙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嘿!他恶人先告状!”皇帝一脸不可置信,忙向宝珠证明自己的清白。
“您挤着他了。”宝珠虽心疼孩子,原也知道皇帝不是成心,哪晓得他那么大个人,跟孩子较真。
眼下且没工夫听他申辩,先哄孩子要紧。这么大点儿的人,还能拿什么哄?宝珠朝里侧避过身,解了衣襟,将口粮塞到他嘴里再说。
真是本能。软乎乎的小嘴甫一贴上来,无师自通地开始咂摸,可惜时机还不成熟,费了半天力,也没咂摸出许多甘甜的滋味来。小东西又睁开一只眼,对着宝珠瞬了瞬,像是确认什么,而后再度闭目养神,一面改用牙龈来回地咬。
还没长出牙齿就有这么大威力,往后还得了?皇帝酸溜溜地瞧着,不能照着儿子的屁''股来一巴掌,便只好替宝珠理一理鬓边的散发,别让她太过忽视了自己。
屋里面是一派天伦之乐,屋外头,太后身边的徐姑姑带着玉璋等物,已经候立多时了。
104.一零四元子
“昨晚放烟花,娘娘多坐了一会儿,今儿起来便不大舒泰。”徐姑姑垂手立在皇帝跟前,恭恭敬敬的神色里也染上了两分喜意:“听见说孩子落地了,一迭声地叫奴婢们送东西来。还说自己赶紧保养两天,洗三的时候少不得她呢!”
皇帝知道太后的言外之意:昨夜的元宵家宴,他只露了个面儿就再没待下去,马不停蹄地往这府里赶;皇后自立冬过后就一心礼起佛来,太后再不多坐一时,这个家宴还成什么样子?
便道:“母后不豫,很该仔细调理着,哪里是急得的?天儿又这样冷。朕知道她老人家惦记孩子,等宝珠出了月,自然抱了来一道向母后问安。”
徐姑姑笑起来:“娘娘也和您想到一块儿了。夫人身子正弱,孩子更折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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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何必寒天冻地的一去一回?终究是她老人家来一趟省事些。”
见皇帝犹不松口,之前留在外间的两名御医也告退守着煎药去了,徐姑姑斟酌片刻,又道:“皇爷,容老奴说一句不知尊卑的话,您对娘娘的误会实在太深了。
“从前的事暂不论,为人父母,岂有不盼着儿女好的?这孩子是您的第一子,也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孙儿啊!老人家想见上一见,实乃人之常情,还请皇爷多多体谅吧。”
“可朕从未有阻拦啊。”皇帝道:“徐姑姑,宝珠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为了生这个孩子,她痛了一天一夜,如今才刚捡回半条命来,就要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吗?朕做不到。”
皇帝口中的“做不到”,不但意味着他不会那样做,同样表明了,他不会容忍别人那样做。
“皇爷言重了。老奴绝无他意。”徐姑姑心里暗惊:母子俩的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
太后性子固执,其实皇帝也不遑多让,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她一个奴婢三言两语能调和的。
徐姑姑便识时务地退了一步,又说起太后赐下的东西来,除玉璋外,还有几套小儿的衣裳鞋袜、各色襁褓、锦被、玩器;给宝珠的则是四柄如意、一对安神枕、六双羊绒筒袜、两盒雪蛤膏。
“娘娘说了,夫人如今可万万不能受一丁点寒,否则老了要遭罪的;便是体热,也不可贪凉。皇爷既然事必躬亲,凡事还请多仔细着些。”
这些话也好,这些东西也好,太后显然是想要弥补她与皇帝、与宝珠之间的裂隙。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又唤了小篆过来:“你一时与徐姑姑一道回去,母后有什么信儿,都要及时派人来告诉朕知道。”
小篆连忙应了。徐姑姑又说:“还有一桩,娘娘问皇爷,小皇子的名字起好了不成?小名儿尽可随意些,图个好养活,大名要慎重呢。”
这是自然。皇帝从知道宝珠怀孕起,便琢磨过不知多少回,若是个男孩,便取名“珽”;若是女孩,便取名“琰”,小字仍叫“晏晏”,算是成全了宝珠的执念。
宝珠却觉得不好,噗嗤笑道:“您怎么不直接取作''玺''呢?”
又温柔了神色,轻抚着怀中小儿凝脂似的脸蛋,说:“还是先取个小名儿混叫着吧,就叫元宵?”
皇帝道:“他虽是元宵节夜里发作的,但毕竟十六一早才落地,叫元宵不如叫元子,一年四季都有的。”
那是圆子。元子一词,本是天子嫡长子之意。
生孩子之前,宝珠有意不去想这些,到了如今,也是时候理论了。
“元子也好。听老辈儿说,正月十六是忧闷之命,我想,大名还是别起得重了,免得妨着他。”
她看向皇帝:“我只想他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好,名利地位原是锦上添花之物,若要因这些起纷争,不如不要的好。”
皇帝皱着眉笑问:“怎么?那玄赜来住了几日,倒把这等习气传来了?”
揽了揽宝珠的肩膀,道:“他的命数如何,不在于八字,而在于血统。该是他的,终将是他的,什么纷争不纷争,都无法左右。”
宝珠有点无名火气:“他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
皇帝噎了一下:“你瞧你,闹得像谁同你争他似的…”
宝珠别开脸,只抱着孩子慢慢拍着,过了一阵才说:“您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我却只有这一个亲人。”
只有这一个亲人?皇帝愣住了:那自己呢?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她心里,他依旧是外人。
就连当初肯从陵庄回来,住在这国公府里,也不是因为他,是不想折腾孩子。
多可怜,要跟个还没洗三的毛孩子争高低。
宝珠也渐渐觉着了这沉默,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迟迟地觑他的神色。
她这个样子,皇帝到底说不出重话来,借着小篆在外头求见,起身避了出去。
小篆站在院里,见皇帝脸上颜色不对,越发谨慎几分,行过礼,向身后比了比,道:“皇爷,这些是宁妃、孟昭仪、秦容华送给夫人的贺礼。”
皇帝漫然瞧了一眼:太后打头表了态,这些妃嫔们才敢从善如流,又有意避嫌,不敢送入口的东西,不过是盆景、玉石、衣料等物,不算顶好,过得去罢了。
“恪妃呢?”
小篆把腰哈得更低些:“恪妃尚在禁足,按说,一应东西都不能传递出来…”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她若卖个乖,投了皇爷的好,还禁什么足呢?小篆觉得这位娘娘的性子也太梗了些。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她如今倒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了。朕原想趁着喜事,解了她的惩处,既然她自己没有这样的意思,待后日洗儿会后,回了宫还是一切照旧吧!”
听听,这就是跟帝王叫板的下场。小篆连忙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据钦天监说,后儿是个阴天,依旧是冷,奴才想请皇爷的示下,是让娘娘们各自乘暖轿呢,还是派马车呢?”
皇帝正往前院儿走着,听见这句停下脚步来,侧首瞧了他一眼:“梁总管,如今差事当得越发有谱,专拿这个考校朕来了。”
小篆单是听见“梁总管”三个字,已然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倒下来,便把皇帝的靴子一抱,登时涕泗横流:“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得了!”皇帝嫌他德性难看,踢了一脚:“干嚎什么!起来。”
皇帝其实门儿清,小篆想问的,是要不要皇后前来。
他忖了忖,说:“马车到底比暖轿宽绰舒坦,她们几个位份差不多,派两三辆车一道接了来,脚程也快些。”
说话间进了前院正厅来,洗儿会便预备在此处办。
面阔五间的厅室未设隔断,初春里看着本应难免疏朗清冷,眼下却被装点得温暖鲜焕,目之所及不是织金镶宝的,便是披红挂绿的,端的是繁华富贵至极。
俗便俗吧。人生在世,这样俗气温暖的热闹能有多少回?
有几个宫人在角落忙活,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气儿:等洗儿会结束,大伙儿不但有厚赏,宴会上的这些金银也会连着洗儿钱一股脑儿散下来,图个吉利。
小管事儿见皇帝来了,赶紧上前行礼,以候皇帝垂询。
皇帝没说什么,该吩咐的提前就吩咐过了,这会儿大致扫过去,还算满意,便挥挥手,让他不必跟着。
该瞧的都瞧了,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忽然一股凉风吹进来,原来是一扇窗没关对,皇帝抬头瞧了一眼,小篆忙支使人去关上:“大喜的日子,且饶你一次,明儿可把风向看明白了,再凉着小皇子,咱们一并算账。”
话才撂下,一回头,皇帝已经又往后院儿走了。
啧,终归记挂着夫人哪。
皇帝到了东厢房外,就听见里面几声咳嗽,哪等得及旁人打帘子,自己掀了进去,正撞上麴尘捧着玄狐斗篷出来。
麴尘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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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住脚,退后半步蹲了福,说:“刚起风了,夫人派奴婢送斗篷给您,您受凉了不曾?”
皇帝心里一暖,说没有,接着往里走:“怎么咳嗽起来了?”
麴尘抿嘴偷笑:之前她看宝珠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人是闹了别扭,好在嘴上再怎么着,心里头还是彼此关心的,这就好了。
一面答道:“是小皇子呛着了。”
皇帝“哦”了一声,进了内室,见宝珠正给元子拍背,便上前道:“你累着了,我来拍一会儿吧。”
宝珠总算后知后觉,孩子生下来,还没让他抱一回呢。毕竟是爹爹,自己再舍不得,也没道理拦着不许。
便伸手将孩子交到他怀里,皇帝接的姿势虽有点生疏,但不消片刻,就调整得像模像样起来,好似从前演练过许多回一般。
元子很给脸儿,做爹爹的又拍了几下后,他便不再咳了,闭着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直到此时,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方才从似梦似真的期盼,化作了切实可感的爱怜。
宝珠呢,也着实困倦极了,对皇帝道:“您别累着。把元子搁床中间,咱们仨一道躺会儿。”
这是还防着他把孩子拐跑啊!皇帝失笑,轻轻将元子放在她身边,自己亦解了外衣躺下。
他怕惊动了小家伙,偏过头一看,宝珠已经睡着了。
十八日这天果然阴沉沉的,宝珠知道皇帝让那些妃嫔来是何用意,但实在不想见她们,索性多赖一会儿床,看着齐姑姑她们打扮元子。
皇帝穿戴好了走过来,问:“我可把元子抱走了?”
宝珠乜他:“我让齐姑姑和麴尘看着您呢,您抱不出府的。”自己也知道这几日的草木皆兵惹人笑话。
可齐姑姑和麴尘私底下确实得了她的吩咐,绝不能让人把这孩子抱出府,谁都不行。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这才接手抱过元子。
还没出门,就听见前院儿的人来回禀:皇后并几位妃嫔到了。
105.一零五骨红照水
不但宝珠,连皇帝都有些意外:自打范辕问斩,家里的正妻被娘家接了回去,余下妾室通房不少,却是一个子嗣都没有;范老将军中了风,虽救回了一条命,身子已然瘫了半边儿,吃喝拉撒皆要人服侍,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一应家事无人过问,还是皇帝指派了人,暂且代为照管。
皇后逢此变故,是彻底看破红尘了。每日除了歇息,剩下的光阴全在佛堂里度过,就连皇帝有意作脸,隔三差五赏些菜肴,或是衣料首饰,她也一概无动于衷。
他不让她来,原是体谅她。她自己大张旗鼓地违令,是何用意?
皇帝当即沉下了脸,而后察觉到怀里抱着的元子“吭哧吭哧”挣扎起来,方才和缓了神色,回过身对宝珠道:“厨房的送炖品来了,叫人伺候你吃了再睡,我一时要回来瞧的。”
宝珠说知道了,“您只管去吧!”
来的人不多,除后妃外,不过梵烟与玉珠——倒是内外命妇都有了。
因为知道皇帝在,众人都不曾落座,分列在两旁恭候着,一时鸦雀无声的。
待得皇帝亲自抱了元子进来,梵烟、玉珠两个尚罢,后妃们心里可谓五味杂陈,惘然的有,含酸的有,惊愕的有,如宁妃这般没抱着猫儿、手足无措的也有。
各自依着身份见过礼,皇帝一抬手:“都坐吧。家里有喜事儿,不必拘着。”左右宝珠没来,先不忙着给她们立规矩。
收生姥姥早就含笑在一旁候着了,皇帝便把元子交给她,自己也坐下来。
等到添盆的时候,皇帝上前来添第一瓢清水,又放了一枚玉龙子在元子身边。
接着轮到皇后,她添了一把金锞子。
眉舒除了自己那一份外,还带来了太后的金锁片与长公主的南红佛珠:“太后娘娘说,今儿好得多了,本想来同咱们一道热闹热闹,又想起皇爷您的嘱咐,不愿辜负了您的孝心,便托了妾带来添盆儿。恰好长公主也正陪着娘娘,妾便都代劳了。”
锁片这类东西,确实只能由祖母辈赠下。太后想得周到,这一点皇帝是感念的。然而要寻人转交,正经的皇后不嘱托,偏将禁足中的眉舒召去,到底还是存了给她一道护身符的意思。
皇帝眼下不想发作,不过在心里记了一笔,继续看收生姥姥给元子浇水,,一边念叨什么“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
这些姥姥嘴里都有一整套的祝词,凭人添什么,她都有相应的吉利话可说,一个人能撑起十个人的热闹。
兼有梵烟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在,添盆还没结束,妃嫔们已经亲切地同她和玉珠交谈起来。
皇帝对女人之间的闲话没什么兴致,好容易耐到洗三完毕,摆上席面来待客,按着礼儿,该请收生姥姥入正座,奉为上宾。
皇帝自然不与她们同席,正好惦记着宝珠,让伺候的人不必忙活,又往后院去了。
走在中路上,忽然闻见一阵幽香,应是东面儿的一株骨红照水开了。
皇帝便停下脚步,往东侧的小道上拐去,预备折一枝梅花给宝珠带回去。
没走多远,便撞见了皇后。
皇后赶忙向他蹲礼,皇帝因问:“怎么往这儿来了?”
皇后勉强笑道:“出来透透气,闻见梅香,就过来瞧瞧。”
皇帝看着她,沉吟片刻,道:“她正歇着,有什么话,你对朕说。”
皇后以为自己不会再心寒了。她特地来这一趟,是为了看看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男人、别人的家——都是她从不曾拥有过的,只好上这儿来长长见识。
他这样回护着那一位。哪怕她真是过来赏赏梅花,也必定会被他当作贼似的防着。
皇后低着头,微咬着下唇,随即倒像是想通了的样子,再度向皇帝蹲一回福,说:“妾听说承恩公病重,想求您准允妾回去探望,侍奉汤药,往后再不踏入都中一步。”
这是她的筹码,皇帝却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满口答应,竟是稍稍露出讶异来:“从来宫眷省亲,也仅限于娘家就在京中的,单让你一个人跋山涉水,没有这样的先例。”
难道皇帝的女人在宫外开府,就有这样的先例吗?不过是看他的心意罢了。
皇后不知道,早先大篆来见皇帝时,带回了汾州府的消息,范老将军灯尽油枯,恐怕就在这一二日里了。
若是让皇后满怀期待地赶去,迎接她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许她离宫,怀着怨怼,也未尝不是怀着希翼。
再者,她毕竟是当年自己亲手从范家迎进宫的,这些年也没有大的过错,真送她回娘家,与下堂又有何异?她想得太简单,到时候在范家该怎样度日?
“你不要成日家胡思乱想,闲着不妨去母后那里走动走动,或是让九儿、妃嫔们陪你解闷儿。等承恩公身子大好了,朕再让他们进京来,往后也就不回去了,届时你与他们团聚不难。”
没了承恩公,老夫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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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进宫,多少算是宽慰。
皇后并不这样想。她只知道皇帝狠心,为着个宝珠,就能让她范家家破人亡,不然区区一个织户之女,何至于斯?
既然嫌她白占了皇后的位置,又惺惺作态什么?
她每日跪在佛堂里,有多少回想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面前,咄嗟叱咤一番,彻底发泄出她的苦恨哀怨,又被她死死地咽回肚中,先帝白氏的惨状她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从宫人们私下绘声绘色的闲话里,已经可以想见。
是啊,她是个多不称职的皇后,不但不约束宫人,反倒将他们的流言当作为数不多的消遣。
皇帝说的那些话,何其想当然:太后并不看重她,她该如何捧上真心去孝敬?长公主体弱,叨登的多了岂不惹人厌?至于妃嫔们,谁又不知谁的根底?朔望两日肯往凤仪宫来应个卯,就够给她这个皇后脸面了,平日里各自为政,自己有自己的乐子。
也全赖风言风语吹到了她耳里,不然连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她都被蒙在鼓里!
皇帝不肯放她回家去,那也罢了。她要见宝珠,将来总还有机会。
皇帝见她神情不大对劲儿,点了两个人先送她回去,跟着又吩咐小篆:“回宫后让御医给她扶扶脉,开两剂疏肝解郁的药…凤仪宫伺候的人,你也留意着些,不得用的趁早换了。”
小篆一一应下了。皇帝这才又往梅树跟前走,红梅开时先花后叶,一簇簇深浓的焰火吐露在老褐的枝条上,尚不繁密,却已然映得一片天地都明媚起来。
皇帝看得十分可喜,绕着树赏了一圈儿,方折了一枝最动人的来,也不要旁人拿,自个儿擎了往宝珠处去。
宝珠正靠在床头愣神,一见便赞道:“好艳的梅花!”忙叫人取了只素白瓷瓶儿来,就供在床边高几上赏看。
宝珠捋了捋梅瓣儿,问他:“皇后娘娘来做什么?”
她还没有傻到以为皇后和那些妃嫔一样,是来道贺的。今儿在场的除了梵烟和玉珠,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待见她?
皇帝一忖:孩子已经生了,一出正月,封后的事就操办起来,范家的这一堆弯弯绕绕,也该让宝珠心里有个数。
便将皇后适才的请求告诉她,说:“范老将军拢共就范辕一个儿子,族中正商议着要选哪家的侄儿过来承祧,总要将身后事办得体面些。我想把大篆派出去,一则代朕亲临,二则看看汾州那边还有没有未了的事,料理妥当了,再接老夫人回来。至于过继来的儿子,且看资质品性如何,过两年慢慢提拔吧。”
平心而论,皇帝这么做,已经足够面面俱到了。可宝珠心里头,犹觉得对不住皇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不想迈出皇帝早就为她铺好的这一步。
她不是不明白,他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是这年岁里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耀。
哪怕太后不喜欢她,哪怕妃嫔们都暗中嫉恨她,只要她心胸开阔,不当一回事儿,那么谁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如果她没有出宫开府的这两年,那一定会是她的梦寐以求。
宫里的日子像一汪平静的湖,但一个竭尽全力爬上陆地的人,是不愿意再被人按进水下的。
宝珠望着皇帝殷殷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作答,随即,她倾身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他。
皇帝却能洞悉她的不安,嘴唇贴在她耳边,喟然道:“我尚不会苛待范氏,又怎舍得辜负你?”
心上人在怀,他觉得再提这些实在煞风景,便捧着她的脸,缠绵地细吻。
宝珠自觉蓬头鬼似的,不叫他贴近,皇帝哪肯刹住,效仿着元子,在她颈间拱着:“比从前甜了…”
等宝珠出了月子,立后大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正当此时,朝廷上出了一件大事:
从前的滇东梁王之婿,夺权未遂后竟与滇西土酋狼狈为奸,截杀了两名取道还乡的府学教谕。
106.一零六瘴气
府学教谕不同于县学教谕,是正经的进士出身,直接由朝廷指派。不管滇西土酋有何借口,他们杀的都不是两个人,是大徵朝廷的威严。
皇帝一时震怒非常,晓谕天下曰:“朕即位以来,深感百姓之疾苦,减赋税、轻徭役,惟愿归马放牛、休养生息、教化四方;然奸逆图为不轨,仰无顺天应人之心,俯无悯恤生民之德,朕为昌明万年计,愿伐罪吊民、一匡靖乱。”
于是下令遣三十万精兵,各以颍川侯、西平侯为主帅,分作两路,平定云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宝珠因向皇帝提议,封后之事不妨暂缓,省下诸多挑费,秣马厉兵才是要紧。
皇帝一笑:“用兵再烧银子,也不至于短了你的。”
宝珠摇头不肯:“那也不好。将士们在前线卖命,咱们在后方乐咱们的,像样吗?再说,陛下大婚是普天同庆的事儿,难道这回要例外了?我可不依!”
她已经甚少称呼他为“陛下”,此刻唤来,丝毫不显疏远,全然是亲昵调侃之意。
至于她这句话,倒恰好撞进皇帝心坎儿里去了。他确实想给她一次完美无瑕的大婚,如今一头打着仗,一头张灯结彩,到底不够畅快。既然她心系大局,干脆就依她的意思,等到收复云南,再好好庆贺这喜上加喜。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乃是因为征服云南,是皇考御极之初,便定下的宏图大计。一次次地修通衢、遣官吏、兴文治,都是试图以最和缓的方式软化与当地百姓的关系。
无奈梁王也好,土酋首领也罢,都不愿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一统,放弃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力,如今更是主动挑衅,事已至此,德不能服人,武可服人。
皇帝等这一天,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但在宝珠眼里,平滇之战,比前一世整整提早了七年。
上一世,王师前后共耗费五月余,攻下云南,将受封于燕朝的梁王生擒,土酋首领则是弃城而逃,下落不明。
谁知大军在入驻曲靖后,许多将士因水土不服,患上时疫,竟屡次遭土酋残部突袭,一时间军心涣散,业已收复的土地也眼看不保。
皇帝获悉塘报后,当机立断,命御医院连夜研制可治时疫的药方,增派两名军医,同药材加急送入军营,一同带去的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皇帝陛下决意御驾亲征。
在他动身离京后的第五日,宝珠再度被诊出身孕。
时值初夏,太后及后妃们皆在浣花行宫避暑。
短短四个月后,孩子因意外早产,宝珠也元气大伤,就此留在行宫里调养。
直至离世,她都不确定,皇帝究竟何时回来,为何不愿再见她最后一面。
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宝珠徐徐伸出手,粉莹莹的指甲浸在清亮如蜜的阳光里,依旧不觉得温暖。
她忽然生出一种报复心,将凉飕飕的两只手插''进皇帝的领口里。
皇帝被她冰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躲掉——她的手指轻轻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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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他的喉头。
他丝毫不以为忤,笑着问:“怎么,你要谋害亲夫?”
他的喉头因为说话而轻颤着,宝珠很迷恋这种感觉,指腹的力道加重了些,人则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是弑君…”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便红透了脸,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恼羞成怒地推了皇帝一下:“这是在院子里呢!”
皇帝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还治不了她?慢悠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色厉内荏。
宝珠剜他一眼:“您色令智昏!”
皇帝点点头,欣然承认。
罢了罢了,宝珠甘拜下风,只好把自己的交椅挪远了些,继续推起了摇车。
自己怀孕时的作息果然是随了元子,小家伙如今也是五更一睁眼,必要闹腾到午后才消停。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喃喃道:“国公府的日子,大概会是我最自在逍遥的一段了吧。”
“不会的。”皇帝探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一日,必保你喜乐无虞——若我不在了,在天…”
宝珠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卑湿之地多瘴气,军士们可要提早防备。”
皇帝不知她又怎么绕回这上头的,倒也不随口敷衍:“南方所谓瘴气,涵盖甚广,大致都与虫蚁暑湿有关。将士们出发前,均以艾柱在特定的穴位上灸出瘢痕,便可以防治①;随军的药材中亦有金鸡纳霜等物,无须过于担忧。”
但愿如此吧。宝珠只恨前世自己不清楚军中时疫究竟是哪一种,难以未雨绸缪,让御医此刻便研制出对症的药剂。
她是真的不愿意皇帝亲征,可她知道,如有必要,她拦不住皇帝,也不该拦着他。
大军才刚出发,便是假托梦中预见之说,也实在有扰乱军心的嫌疑。
毕竟皇帝亲征后,最终还是大获全胜而返的。
她极力说服皇帝推迟封后大典,图的就是将来能够急流勇退——最好她用不上这条退路。
她不再说什么,低头一心一意地推着摇车,元子不知正做什么梦,“咯”地笑了一声。
宝珠便跟着露出一点浅笑来,可皇帝仍觉得她心事重重,便说:“你有日子没有出门了,明儿咱们去逛逛吧!”
“明日要带元子进宫见太后娘娘,怕是来不及逛。”宝珠见皇帝踟蹰,道:“答应过的事,不好随意失约。”
皇帝握了握她的肩膀,盼着她能宽心些:“万事有我在。”
宝珠坦然望着他一笑,表示并不介怀。
盖因太后深恶痛绝的,并不是她,而是任何霸揽了皇帝恩宠的人,这一点暂且无法改变,她不奢求靠元子打破彼此之间的僵局,但也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使得他们母子越行越远。
单是让孩子去向他的亲祖母请个安,在她而言不算为难。
与宝珠记忆中的样子不同,太后的气势显著地温和下来了——至少在元子面前,她只是个慈爱的祖母。
“像宝珠小时候。”她爱不释手地逗着这稚嫩幼小的团子,连抬眼端详宝珠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和蔼的,“儿子肖娘,是有福气的长相。”
宝珠抿嘴笑着,记得打从自己出宫嫁人起,太后就不唤她的名字了,只以“夫人”相称,一开始是为了抬举,后来便成了生分。
想想真是唏嘘。
皇帝接话道:“满了月确实长得体面多了,才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年龄比我还大。”
太后瞪了他一眼:“已经当爹爹的人了,还这么混说!”
收回目光时,果然瞥见宝珠低头忍笑。太后何尝不懂,皇帝这是有意逗乐呢!
他为了这个宝珠,花了多少心思!一家子过日子,原该这么和和气气的。他要捧谁做皇后,就让谁做去,能不能坐稳当,全凭造化。自己这老婆子插手进来反倒不美,如今孙儿也有了,只管含饴弄孙是正经。
元子乍然进了个新房子,不住地东张西望,又被太后逗着笑,一刻也没停过,这会儿玩累了,咂了咂嘴,闭眼又睡。
太后因问宝珠:“奶娘如何?别只看她奶水足不足,还得看她嘴馋不嘴馋,可曾乱吃东西。”
宝珠便道:“并没有用奶娘。我自个儿喂着孩子最放心,一应饮食都很清淡。”
太后一愣,随即才笑起来:“我倒忘了,你历来是个细致人儿,只是这样越发辛苦你。”
宝珠说:“世人都颂扬父母养育之恩,其实为父母者,恨不得将自己的血和肉都哺给他,哪里谈什么辛苦呢?”
太后感同身受,点头道:“这话正是。我也有这么些儿女,怎会不知?不论是在何种境地,一个母亲都无法承受与她的孩儿分离。”
宝珠心头大震:太后这话,倒像一种许诺。
还不等她深思,太后又道:“咱们娘儿俩久未团聚,皇帝也有阵子没往天和宫来了,今儿难得人齐全,我叫厨房做些你们素日爱吃的菜,好生亲近亲近。”
这样的口吻,与盼着儿女们归家的普通老人没有什么不同。
宝珠忙站起身,欲将元子接过来交由傅母抱着,太后笑道:“又不必分席,带着他一道也无妨。”
皇帝便劝说:“他是来给祖母解闷儿的,可不是来教您劳心劳力的。”太后这才撒手了。
一时用过饭,宝珠先行告退,到暖阁里来照看儿子,又让人守住门,自己解了衣襟哺乳。
未几,皇帝亦走了来,冲她一笑:“如今心可落进肚子里了?”
一旦封了后,孩子天经地义该她自己养着,便是太后非要代劳,她也可以时时过去探看,不像妃嫔,没有太后召见连天和宫的门儿都不能踏。
况且太后并没有分开她们母子的意思。
可宝珠的心,只放下了一半儿。
107.一零七鸾羹
出宫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皇帝坐在车里,两手搭成个窝,把元子托在上头,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有节律地颠着——他抱孩子不像宝珠那么小心翼翼,唯恐磕着碰着哪儿。按他的说法,男孩儿嘛,理应耐摔打些,太娇生惯养的,长大了不成器。
“这时辰想多逛一会儿是来不及了,去丰乐楼尝一碗鸾羹倒使得。”他见宝珠掀开一线帘子看街景,靠过来往前头一指:“就在那边。”
丰乐楼可谓都中酒楼之甲,不止是因为它的雕梁画栋、各色珍馐、乐班伶人,更因为它背后有工部做靠山,迎来送往的客人里不乏怀揣官钞的达官贵人、名士巨贾。
像这样由朝廷出资、民间商户经营的酒楼,都中还有五六家,各有各的独家秘方,譬如丰乐楼的招牌鸾羹,便是典型的宫廷菜肴。
有了这些花样,又有大儒大家引领,囊中略宽裕的百姓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尝鲜。
一个王朝初定的时代,永远是最蓬勃最和乐的时代。天子公侯都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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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有限的年月里,率领着他们的子民披荆斩棘、跨越过道阻且长。
直到四境升平、河清海晏,他们的后辈们惧怕功绩无法与先祖并肩,惧怕无法得到与先祖等同的拥戴,只好强作镇定地划分出天与地,渐渐地高坐云端,民意不达。
马车很快在丰乐楼前停下,宝珠戴好帷帽,由皇帝牵着步下来,店门前的酒保①连忙上前唱喏,引着客人往里走,又有杂役跑过来,将车子赶到一旁系好。
酒保领了他们上二楼阁子来,皇帝因问:“三楼是做什么的?”
酒保笑道:“上面也是雅座,不过都拿花架子隔着,夏天乘凉夜谈、秉烛赏花都好,这时令可就太漏风了些,不比二楼温暖。”
说着话,手里也不停,青布袖口挽着,一双手常日涮洗得雪白,献艺似地烫杯斟茶,奉于皇帝二人:“您几位今晚来得巧了,小店新请了索家班子来,表演这水火流星。您这位置视线再好不过了!”
“舞流星?”皇帝看过了菜牌儿,又问了宝珠几句,还给过卖,方才又问先前那酒保:“这是杂耍里再寻常不过的把戏,有什么出奇的?”
酒保卖了个关子,满脸笑道:“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自然不同凡响——您只管往后看吧!”弓腰退了下去。
宝珠捏着茶杯,因说:“前次请长公主过府,我原也想请一班会舞流星的,只是一来白天看着远不如夜间光华夺目,二来那火流星总是个隐患,火星子迸出来燎着哪儿就不好了。不想他这楼里别有洞天,台子搭得轩敞不说,四周尚有水车带起天然的帘幕来——好阔的手笔!只靠工部的银子,撑得起这么些酒楼吗?”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家的家底还没管,先操心起公中的收支了。”
他们不想在外摆明身份,故而只用公中代指国库。
皇帝正要向她解释,守在外头的参随进来了,禀道:“皇爷,索家班主向您请安来了。”
参随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不至于无故放行闲杂人等,皇帝点了点头:“传。”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身量颇高,但并不健壮,甚至行走的姿态略显笨拙。他肃然地低着头,很有分寸地在桌前一尺的地方站定,旋即跪地稽首:“末将索良,叩见陛下!”
“索良。”皇帝点了点头:“朕记得你,当初佐清荣的首级是你背着的。嶂涞主将把它当宝贝抱着不撒手,你还给了他一枪托。”
谈起昔日沙场岁月,索良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那东西作怪,死都死透了,还来扰您清梦,留着做什么?”
行伍出身的人说话没那么多忌讳,小篆立在旁边却一脸大惊小怪,皇帝摆摆手,表示无妨,侧身靠在椅背上,又笑道:“朕听酒保管你们叫''大名鼎鼎的索家班子'',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门绝活。”
“陛下谬赞了。”索良的神色有些赧然:“末将并不会这些杂耍,只是将陛下历来赏下的银子积攒起来,养了这一班老小而已。”
“那也很好。”皇帝眼里有不露声色的赞许:“你去忙吧,演得好,朕再给班子题个字。”
索良响亮地应了个“是”,又行一礼,却行着告退离去。
这一回宝珠看出来了,他的右腿被截了一半,膝盖以下绑着的是一段木棍。
“腿伤在污水里泡久了,不截断整条腿都保不住。”
皇帝解答了她的疑惑,又感慨道:“是个铁骨铮铮的伟男儿。当年皇考在位,我不便出面,只能嘱托了薛誓之,要他专拿出一笔银子来,供养这些伤残军士,要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他可以在床上躺一辈子的。”
这时行菜捧了大托盘来,将菜一道道端上桌,摆好了,复又退下。
侍膳太监不在,小篆亲上前来,拈着银针一道道试毒。
皇帝高看那索良一眼,方说了这些,宝珠听完,却由衷道:“您真是位好皇帝。”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抚了抚脸颊:“您平日歌功颂德的话听得多了,哪轮得到我评说?”
又挽住皇帝的手臂:“不过,文采虽然没有,但话是真心的。”
小篆试完菜,见状忙带着麴尘几个悄没声儿地退下去了:主子们感情浓,哪用得上他们侍立!
皇帝面上一派自若,心里受用极了:他是阿谀诽谤都付诸一笑的人,但来自心上人的崇拜,自然又另当别论。
丰乐楼用的是乌木银头筷,皇帝拿起来,挟了一块炙乳鸽给宝珠:“炙肉上火,乳鸽性平些,吃两口无妨。”
宝珠吃了,想一想,又问:“薛光禄哪来那么些现银,经得住这么源源不断地散出去?”
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就够了的性子,她很关心这些。打小困在宫里,对民间的事儿知晓得太少了,如今出来了,什么都想问。
皇帝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就要做他的皇后了,贤良仁爱,可以与他共治天下。
“不然我凭什么对薛誓之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凭他是我表兄,嗯?”皇帝道:“他那些赚钱的营生,我全都知道。他自己乖觉,泰半都主动充了国库,我也该叫他尝尝甜头么,不能白辛苦一场。”
人至察则无徒。天子亲眷,若说一点殊遇都没有,那也不切实际。可泼天富贵里,能够始终清醒自持、审时度势,也并非易事。这位薛光禄,在外的名声虽不甚好,但未尝不是个聪明人。
宝珠又想起梵烟来,说:“前两日您不在时,贺夫人来与我作伴,提起他们家的几只福船四月底又要出海,问我愿不愿意投几个银子分红。”
她笑着看了皇帝一眼:“我知道,这必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地方,拿了五百两现钱,托她替我带些好的玫瑰花回来。”
她知道梵烟的用意,然而情分里一旦掺杂了利益,立即就变了味儿了,何况她还有与皇帝这一层关系,行事不得不审慎些。
一口回绝无疑会扫了梵烟的脸面,便转而要了玫瑰花,这上头不至太占了梵烟的便宜——拿回来总要各处送一些,数目若是太多,就不稀罕了。
她的这些考量,皇帝一眼就能看穿,随口道:“誓之正月里病了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糊涂话,得罪了那位如夫人还不自知,你不掺和他俩的官司是对的。”
宝珠半含酸道:“您慧眼如炬,倒先看出来了。”说完也不瞧他,抬手盛了一碗鸾羹,搁在他面前。
她这小性儿从来点到即止,显得怪招人的,皇帝居然有点意犹未尽:“我虽未见着贺氏,但薛光禄那副丢三落四的样子,从前哪会出现?猜也不难猜着。”
又说:“何况说起来毕竟是自己人,有些事也不必过于泾渭分明。”
言下之意,宝珠也听得出来。只不过,至亲至疏夫妻,何况是皇宫里的夫妻。他不介怀,自己却实在不敢敛财,人欲无穷尽,将来有朝一日让他为难可怎么好?
一个薛家,一个范家,恰如宝鉴的两面,她不能不时时警醒着,正是因为不愿她与他之间的情谊磨损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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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门上的棉帘换了竹帘,灯盏的玻璃罩换了纱罩。
宝珠倚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静候着一株昙花的初绽。手里握着一柄纨扇,却许久忘记了摇,她微微抬眼,望着光晕投来的皇帝侧影出神。
一盏茶的工夫前,来自滇东的加急塘报呈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
她知道,他要出征了。
“怎么愣着?花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来,笑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给你和元子留一样护身符。”
108.一零八城楼
国公府原本就有暗卫守御,如今又特意调了三百徵支羽卫来,轮班换值地驻守在府内。皇帝这是要昭告所有人,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至于给宝珠和元子的护身符,是在六月初一夜里,皇帝亲自带来的。
后日大军开赴前线,这是皇帝能待在府里的最后一晚。
宝珠一见那五寸见方的红木盒,便隐隐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肩膀,轻声道:“收好了。”
盒中之物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两手上,简直捧不起来——如果身家性命都可以交付给她,那么将来的不再相见,究竟是因为什么?
“您放心,我不会叫第二个人再瞧见它的。”宝珠故作轻松道,“等将来凯旋,也只能由您亲自取回。”
皇帝说自然:“我哪敢假手于人?”某朝某代也出过传国玉玺失传的事儿,没有玉玺的皇帝,会被讥讽为“白板皇帝”,坐在龙椅上都如履薄冰。
他倒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夏侯氏的天命所归,不须靠一块上古传说里的玉石来佐证。
将它留给宝珠,是为叫她安心:哪怕他在千里之外,至少他的命门在她手里。
这一晚两个人歇得很早,否则坐着的时候平白搂在一起,总是不好看相。余一盏昏昏的油灯,伺候的人都退出去了,就连元子的摇车也不再放在宝珠跟前,今晚让傅母守着他睡。
皇帝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得意,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宝珠笑话他:“您今年贵庚啊?”
皇帝一点儿不害臊,问:“谁说老子不能跟儿子争了?”矮下身去,将鼻尖抵在一片馨馥柔软里。
元子是个性急又怕热的孩子,过了端午节就不肯再吃奶了,宁肯要乳母喂的米汤、果露。那乳母因为一向白领着俸米,惶恐不安,这下越发地殷勤起来,宝珠见她照料得细致,也就乐得清闲些。
如今乳汁回了,形状倒比从前丰艳许多。皇帝单是贴着还不够,一只手不知何时钻进她的寝衣里,摩挲了一阵背脊,便解开了主腰的系带,两只挣脱了束缚的白兔儿落在他掌中,被好一通揉搓。
宝珠微微喘着,指尖轻描过他磊落的鬓角,心潮汹涌外,有股别样的温情。
没有更进一步,她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元气是一层,他也有好几夜没合眼了。
攻下云南势在必得,势如破竹后突遭困厄,甚至比一开始就千难万险更影响士气,皇帝此去,是扭转乾坤的良策。
她低眸,爱惜地看他沉静的睡颜,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由她俯视于他。
她从前以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里,是不应当包含怜惜的,怜惜与轻视略同。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崇拜他,也怜惜他。他不止是高不可及的君王,他是与她平等的人。
一滴泪重重地砸下来,她忙将手挡在他的眼尾,不叫它沾染他。
“宝珠…”皇帝哑声唤她,宝珠以为自己惊醒了他,不料他随即撑起身来,含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生辰吉乐。”
宝珠微愣,转首去看床幔外,如豆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浮着淡淡银光的满室黰色里,看不清西洋钟上是几更。
原来已经初二了。
她匿在昏暗里,匆匆引袖拭泪,但皇帝吻她的时候,早已触得冰凉的水痕,喟叹着将她拥住,不禁道:“你这样,我怎么走得了?”
他甚至认真地思索过,能不能将她带上,将元子也带上。可一路风餐露宿不用说,就算平平安安到了滇地,烽火连天、瘴疠肆虐里,他真能保全她们母子毫发无损吗?
军情紧迫,瞬息万变,他能多留这一日,已经是勉力而为了。
宝珠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听见他这一句,反倒展颜道:“您怎么只有干巴巴的一句话,连寿礼都没有?原是不打算放您走的,幸亏玉玺押在我这儿了,等您从云南回来,拿一样好东西来赎吧!”
她眷恋地拿指尖去记他的轮廓,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瞬慧黠:“就拿云南宣布政使司吧!”
云南宣布政使司,这名头可够让人血脉偾张的。
皇帝翻身起来,托着她坐在腿上,逗孩子似地将她托高又放下,“寿星的金口玉言,必定能实现!”
他在她脸上落下响亮的亲吻,她“咯咯”地笑起来,又有点赧然,两只手攀在他的脖颈上:“您别把我当元子似的。”
“怎么不行?”皇帝反问,“咱们没有女儿,你就不能让我过一过养女儿的瘾?”
“要是将来有呢?”宝珠脱口而出。如果元子是上一世不慎失去的那个孩子,下一胎会不会就是晏晏?
她还是对晏晏的执念最深。
出乎预料的,皇帝居然摇头。
“你生元子那一天一夜,我就守在外头。”皇帝闭了闭眼:“我不想再让你遭那么大罪了。”
宝珠喉头微哽,无言地靠在他颈窝里,直到钟摆又一次作响,五更了。
“明日大军从大徵门出发,我在西面城楼上送您吧。”
她不敢疏忽,皇帝既然留了人护她周全,初三一早动身时,她便把他们都带上了。
如今的徵支首领是皇帝做太子时便追随他的人,姓孙。孙千户向驻守城门的把总知会过,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置起来,将东面城楼上下把守得铁桶一般。
他看着密国夫人缓缓走上台阶,一袭杏红的衫子,帷帽的素纱下,云鬓堆鸦隐约可见。
哪怕以他这大老粗的眼光看,这位夫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东曦既驾,她摘下了帷帽,初升的日光恰拂在她皎皎的面庞上,朱红金黄的重檐楼里,她是最娴雅而婉曼的颜色。
孙千户移开视线,复又向皇城内举目远眺,片刻,龙旗与节钺在前,五色大纛一字排开,猎猎作响,鲜浓的颜色被寒光凛凛的精铁盔甲照出几分狰狞,声势浩大地往城门行进着。
戴着兜鍪高坐马背的皇帝,和平日里端坐龙椅的皇帝几乎截然不同,更加英武,也更加冷峻。
孙千户仰首肃立,心生艳羡——若非身担重责,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他懂。
又不觉望向楼上的密国夫人,但见她仍旧亭亭立着,气势如海的军队就从她面前滔滔而过,也不知皇爷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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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
英雄美人,传奇佳话,不外如是。
孙千户兀自摇头感叹一回,继续在城楼下方巡视着。未几,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候着的那婢女搀扶了夫人,正下楼来。
宝珠重又戴上了帷帽,偶然一抬眼,望见一道艾绿的身影,摇摇往这边走来,伴在她旁边的,依稀是苍凉的檀褐。
麴尘低声向宝珠道:“是皇后和谢嬷嬷。”
宝珠明白,这般架势,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元子或是玉玺,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宝珠打算只向她请个安便走,别的一概不多说。
“皇后娘娘胜常。”
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叫起身,对于“皇后”这个称呼,仿佛有些漠然。
她越过宝珠,举首端详着眼前的城楼,语气中有些惘然:“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有一回,太子领兵平反叛,我原本答应要来送他的。”
她像是并不需要人回应,宝珠便只恭顺地听着。孙千户等人全都缓缓聚拢在宝珠身旁来,屏气凝神地关注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皇后对宝珠的沉默感到不满,又问:“你怎么不把孩子一块儿带来?”
不等宝珠开口,她便自己作答了:“是我想岔了,你哪里需要凭孩子邀宠?”
“小儿娇弱,怕受了暑气要不舒坦。”宝珠又向她行了一礼:“日头渐毒,您也请多珍玉①。”
皇后怎容她轻易告退,冷笑道:“夫人未免也谦逊得太过了。我这位子不日就要掸干扫净让贤给你,还称什么珍玉不珍玉呢?”
孙千户焦急得什么似的,顾不上冒犯,频频去瞧宝珠的神情——对面那位毕竟还是主子,宝珠不发话,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
她情形不大好,宝珠不想与她继续纠缠这些,便转身要离去,国公府的马车就在前方。
“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后从前那样疼你,为何不肯成全你和皇上?那是她的亲儿子,或许问题出在你…”
别的羽卫犹可,孙千户却是知晓内情的,不待皇后说完,当机立断地封了她的哑穴。
宝珠已经听到了一半,此时回过头来,问:“什么?”
109.一零九酸梅汤
皇帝亲点的嫡系羽卫,下手多么干净利落。宝珠一脸惊愕,皇后怒目圆睁,却已经口不能言。
孙千户冲二人拱拱手,道:“皇后娘娘见谅,两位都是贵人,若闹出什么好歹来,微臣们担当不起,只好先送娘娘荣返,待来日皇帝凯旋,微臣自当前去领罪…”
“夫人乃是燕思宗遗孤!”
孙千户以为治住了主子,跟着的老嬷嬷就不敢生事,哪晓得这主仆二人今日原抱着玉石俱焚的志向,竟叫她这么嚷了出来。
“慢着!”羽卫们的佩刀已经出鞘,宝珠喝止得住他们,却拦不住谢嬷嬷。
她挺身扑上刀刃,而后崴倒在地,像一只断翅的寒鸦,没了气息。
皇后哀嚎起来,挣脱了羽卫的阻拦,跪在谢嬷嬷身旁,企图捂住她腹部血流如注的刀口,却只能是徒劳。她如失了母亲的幼鸟,悲鸣声古怪而叫人心酸。
“能解开吗?”孙千户正看着手下满头是汗,奋力而为难地分开皇后与地上尸体,差点没意识到宝珠正与他说话。
皇爷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捅出这么大娄子,孙千户有辱使命,简直无颜见人:“…一柱香后便能自行解开。”
宝珠迟迟地一点头:“请娘娘到舍下暂歇…好生安葬这嬷嬷。”她实在无法在这里久留。
孙千户却踟蹰道:“夫人,宫眷不能随意出宫。”
居然忘了这一点。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辨不出滋味,脑子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么,我改日递牌子再来。这里就偏劳千户吧。”
孙千户暗中便有些估摸不准了:方才老嬷嬷那一句够明白了,这位主儿是全没当回事儿?还是正蒙圈儿呢?
他还能拿话给圆回来吗?
一面指派人善后,一面觑向正扶着宝珠上马车去的麴尘,孙千户知道,她算是内掌事。
麴尘面色平常,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知道宝珠的身世,但一个老嬷嬷就算存心编造,也总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如今想通知皇爷,不仅来不及,更是犯忌讳。此事如何发展,其实都要看宝珠的态度。
而宝珠所想的,正和她一样。
回到府里,傅母正抱着元子在院里看景儿玩,齐姑姑也站在一边,举着个鼗鼓①逗他。
几人见了宝珠,连忙上前来问好,傅母把孩子擎高些,笑道:“元子瞧,谁回来了呀?”
乳名儿原是拿来随意叫的,不独她们,没留头的丫头小子也叫得,就是为了不让老天爷觉得他金贵。
元子见着娘,顿时“啊”、“啊”地招呼她,身子往前够着,张着两只粉嘟嘟的小短手要她抱,一双酷肖她的圆眼睛弯起来,分外地惹人疼。
他是天生知道如何讨喜的,但这天赋显然因人而异,方才齐姑姑拿鼗鼓逗他,他笑得远没有这样灿烂。
这性子倒是随了皇帝。
宝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过他来,温柔地问他玩儿了多久、热不热、吃不吃米汤,他虽然听不懂,但她并不拿他当四六不懂的小玩意儿。
傅母有点意外,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养孩子,不亲力亲为才是常态,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做母亲的平日过问着,就足够了。
可这位夫人一向不是的。
主子们旁的事儿不与她相干,照顾好元子才是她的职责。眼见他那张小脸儿没了笑,嘴巴瘪起来,傅母赶紧轻轻地上下颠着他,一面拍拍他的背,口中“哦”、“哦”地哄着。
齐姑姑也摇着鼗鼓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悄悄地拿眼神示意麴尘。
麴尘只暗中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宝珠往屋中走,她连忙跟着。
还没上台阶,便听见元子“哇”地大哭起来。
傅母几人七嘴八舌都哄不住他,乳母站在一旁,掺和不进去,急慌慌地说自己奶水还有,可要再给他吃几回。
宝珠立在阶前,心乱如麻、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了一瞬,终究走回去,把元子抱了过来。
他哭得歇斯底里,这会儿止住了还打嗝,巴掌大的脸儿涨得通红,泪珠子直往襁褓里坠。
麴尘想让人拧块儿热巾子来给他擦擦,可抬眼一觑宝珠,她居然愣愣的,不为所动。
她本来有很多年不琢磨自己的出身了。小的时候太小,不知事儿,跟一班年纪相仿的宫女儿在一道,也就混着过去了;长大些倒是知事儿了,同时却也知道,宫里头凡事不兴瞎打听,哪怕事关自己,交好的人未必清楚,清楚的人又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皇后主仆的心思,她倒是明白;然而如此一来,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抱着元子回了房,几步之遥已让她精疲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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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见摇车被搬了回来,她便把孩子放进去,让傅母等人看着,自己却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齐姑姑忖了忖,跟进去伺候,因笑道:“夫人上年还说过要学写意画儿呢,今日恰好得空拾起来,外头又正莺啼燕语、花红柳翠的,比春日里还热闹,画上两笔多合适啊!”
宝珠勉强一笑,说:“画写意不只重实景,更在于心境…”她心境不对,还画的出什么来?
“今日出去得久,怕是热着了。”麴尘捧着托盘,托了一只白瓷小盏进来:“早起杏儿姑娘就制好了酸梅汤,拿井水湃着,这会儿喝正好。杏儿姑娘知道您不爱那股烟熏味儿,选的梅子是自然晾干的。”
府里两种梅子都常备着,煮汤用这一种,是迁就她的口味,皇帝则偶尔拿烟熏乌梅当零嘴儿。
男人家没那么爱吃小食,有时候皇帝坐在窗前看书时,面前会搁上这么一小碟儿,配着祁红,可以消磨整个午后。
麴尘提这一句有无深意,宝珠不想去分辨。她只想查明白,谢嬷嬷的话是否属实。
她点了点头,说:“你也去喝一盏吧,别中了暑。”
麴尘答了个“是”,将瓷盏放在她身边,蹲了个礼,退下前冲齐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不想宝珠却叫住了她,麴尘无法,只得先出去,伺机再与齐姑姑通个气儿。
齐姑姑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奴婢听夫人吩咐。”
宝珠说:“我并没有什么吩咐,不过想和姑姑说几句话罢了。姑姑在宫里当差,有多少年了?”
“奴婢九岁被选进宫,到前年被派来夫人身边,拢共有三十一年。”
宝珠心头一跳:“这么说,姑姑岂不是打燕朝起,就在宫里头了?”
她今天一回来就这样反常,又打听从前的事儿,齐姑姑便猜着了几分,斟酌着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宫里面规矩又大,稍不留神就要受罚,幸好有个做女官的同宗,认了亲,日子倒好过些,差事也轻省,就在西苑小书库里理理书架,免得不知礼,遇上主子冲撞了。”
宝珠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姑的仪礼这样好,我以为姑姑是在哪一宫里当差呢。”
西苑的小书库她也曾去过几次,真说得上是个清净避世的所在,不想出头的人,可以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过一辈子。
鲜少与外面来往,大概不会清楚她的身世吧。
宝珠不抱什么希望了,齐姑姑却接着道:“和奴婢换值的还有一人,是秀才家的女儿,模样出挑,又能写会画,就是性子太恬静,不然该到御前去侍奉的。”
那时候思宗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仅有郑荣妃所出的一女,祖宗基业后继无人,田皇后日日求神拜佛,盼着后宫里不拘是谁,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妃嫔的数目一年新添一拨,这位太妃的侄女儿、那位娘娘的表妹也屡屡被恩召进宫,甚至有过生养的民间妇人也被悄悄接来,安置在豹房里。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求子心切,让思宗皇帝感到无比厌恶,他不再踏足后宫,宁愿以垂钓、抚琴来消磨光阴。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某一日,他偶然走到西苑的小书库,便进去寻找几本琴谱,当值的宫人恰好是那名秀才之女。
十七八岁的年轻宫人,雪肤花貌,原本正是思宗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然而她从几案后起身行礼时,案上的一篇娟秀小字却吸引了思宗的注意。
“这个字写错了。”他微微皱眉,为这美玉上一点碍眼的瑕疵感到可惜。
宫人低着头,无须去辨认,轻声道:“那是奴婢父亲的名讳,奴婢不敢写全。”
思宗稍有些诧异,面上自不肯显露,宫人又问:“不知陛下要的是哪几本书,奴婢为您取来。”
她通音律,只是琴弹得不算顶好。后来又有几次相见,思宗说要教她,她摇头婉拒了,只说“不敢”。
再后来,她被册封为仪妃。她怀孕了,可惜生下来还是个女孩儿。
这一次,思宗格外地失望:错不在她,亦不在后宫其他人,而是在他。
他不是称职的丈夫,更不是称职的君主。风雨飘摇里,他仿佛给不了任何人庇护。
她因为元气大伤,没捱多久便玉瘗香埋;小半年后,夏侯氏的大军便攻到幽州来了。
宝珠不知不觉之际,已是泪流满面:“她,是我的母亲吗?”
110.一一零披帛
燕思宗是勤政爱民的皇帝,可惜并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他是亲王之子,自幼不曾习学过帝王之术,何况大燕立国二百余年,气运将尽,接连受外戚、宦官为患,封疆大吏们或是自立为王,或是勾结外敌,万里江山早已四分五裂。
放眼朝廷中,内无良臣,外无猛将,竟无一人可堪大用。
思宗开设恩科、拔擢人才、广开言路,可惜都收效甚微,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夏侯氏兵临城下的时候,思宗将宫人内侍们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自行拿取殿中的财宝,各自逃命去。后妃们则围在他身边,用针线将身上的衣裙都缝死了,手里握着一条素日里最喜爱的披帛。
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昔日宏伟富丽的大殿空空荡荡,五光十色的绫罗纷纷抛向房梁,为这满目疮痍的河山披上最华美的装裹。
思宗脱下了衮冕,只着一袭白衣,将自己悬在面朝大燕门的地方,守城小吏大开城门、恭迎新君时,他停止了挣扎。
大公主早已出降,不在都中。她是生来畏高的人,不敢将自己挂在那么高的地方,只端坐在妆台旁,严妆丽服后,吞金而亡。
“只有我一个,不知父母,苟活于世…”
“夫人!”麴尘正引了徐姑姑要进屋,怎料抬眼便见宝珠面色如纸,竟是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人就像被风吹折的一脉枯荷似的,直直地栽倒下去。
徐姑姑唬得不轻,忙同大伙儿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到床上去了,转身又让请御医来。
麴尘忙答应着去了,留下两个姑姑一道在跟前看护。杏儿听见动静赶来,亦招呼着其余人烧水拧手巾。
所幸宝珠很快缓过气来,只是仍旧紧闭着眼,潸然落泪。
徐姑姑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齐姑姑一眼,率先坐到床边,轻轻一抬手,宫人会意地递来手巾,由她小心地为宝珠拭泪。
“太后娘娘都听说啦,夫人今儿受委屈了。范氏冷不丁从天上掉到了地底下,痰迷了心也是有的,您宽宏大量,不理会她就完了——至于那个老嬷嬷,平日不想着多劝谏主子,反倒怂恿着主子丢脸,终究是罪有应得。”
她这番话,分明是将皇后与宝珠的冲突,归为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那么谢嬷嬷口里说出什么来,自然也都是满嘴胡言、不值一听。
但宝珠深知,太后并非误解。
拂过脸庞的手巾是热的,贴着后背的芙蓉簟却是冷的,凝结的一层汗像是一层毒,让她又冷又热,不得安稳地抖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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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张了张口,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还像自己:“姑姑,我想洗澡。”
这话是说给齐姑姑的,出声回答的却还是徐姑姑:“夫人这会儿身子骨正虚,再让热水一熏,越发支撑不住了。不如先将就着些,奴婢服侍您擦擦身,换件寝衣,一时就凉快了。”
在这些上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体贴。宝珠不禁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对她是多么的信服。
甚至于,比起太后,徐姑姑更接近于可亲的长辈。
她照顾过自己两回:一回是天癸初至时,一回是从秋千上跌落时。
“您是客,又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怎么能劳烦您做这些?”宝珠颤巍巍地抬手,冲杏儿招了招。
放下了床帐,擦身更衣,又是一通折腾,宝珠似是乏了,半阖上眼,恰好御医到了,便隔着帐子拿手帕掩了,号过一回脉。
来的路上麴尘已经提点过御医了,眼下不外说些“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的话,开了凉血解毒的药,以水煎服即可。
徐姑姑要回去复命,临走时嘱咐杏儿说:“姑娘和夫人亲厚,不过今儿情形特殊,别一味地无话不说,夫人有什么心结,姑娘多劝劝才是。”杏儿应了。
齐姑姑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然而两人各事其主,许多时候立场本就不全一致。
仍是麴尘送了徐姑姑出府,返来见杏儿守在里间,便拉了齐姑姑,两人到僻静处说话。
麴尘不无埋怨道:“您老人家素日有分寸,今日怎么由着她自伤成那样儿?”
齐姑姑有些呐呐的,没言声儿。她与仪妃的情谊当年说不上深厚,但年少时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总是好的。
她对于燕朝没有太多的缅怀,但宝珠毕竟是李氏的血胤——在齐姑姑看来,一个前朝的公主,嫁与新朝的帝王,并且有了后代,这是最理想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也是一个女子能够复国的方式。
齐姑姑没想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宝珠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上一辈儿里,还有哪些是知情的?”麴尘问罢,自己也觉得无奈:若是个个都嘴严,就不至于皇后、谢嬷嬷这些外头来的都知道了。
“太后娘娘自不必说,就怕旁的人起歪心思,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方才我送徐姑姑走,又问了孙千户一回,听他的意思,要是夫人这一头不起什么波折,便等皇爷班师回朝时,再以密信上禀。”
麴尘说着,握住齐姑姑的手:“无论如何,咱们要好生伺候夫人,千万不能让谁有隙可乘。”
上一世,到她面前挑破她身世秘辛的,是眉舒。宝珠枕在莲纹凉枕上,脖颈僵痛,脑中却异样地清明。
那时候眉舒的后位岌岌可危,又听闻宝珠再度有孕,若不趁着皇帝亲征在外,孤注一掷,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她又是从谁哪里知道的呢?
不会是太后。前世的太后不可能不顾未出世孙儿的安危,任凭眉舒刺激孕中的宝珠。这一世,太后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
还有谁呢?还有谁清楚她的出身呢?
杏儿正立在一旁,候着煎好的汤药晾凉,见她这副神色,忙走过来,忍着哽咽劝道:“便是天大的事儿,好歹等身子养起来了再琢磨。今儿吐了那么一摊血,多早晚才补得回来…”
怎么可能不去想呢?她所熟知的天地人间,全都变了样儿。她冠的是不该冠的姓,认的是不该认的亲,爱的是不该爱的人,一墙之隔的摇车里,还有个不该被期许的孩子。
宝珠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病得神志不清了,等喝下药,一觉醒来,会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温苦的药触到唇边,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场梦是不可挣脱的。
前世许多已然模糊的片段重又拼凑完整了,彼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皇帝回来,不止是为了见他一面,更是要他告诉自己真相——她不肯轻信任何人,她只相信他口中的话。
然而真相其实就摆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掩耳盗铃。
“夫人细想,谁将这些风声吹到皇后她们耳中、自己好借刀杀人的?夫人要遂他们的愿吗?”杏儿见宝珠这副模样,心急如焚,根源所在却不敢提及,只能如此问她。
可是与一个王朝的倾覆相比,那些微末的伎俩得失又算什么呢?
宝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如前世一样,被人算计得郁郁而终,那样太窝囊了。但除此以外,她再找不到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她心力不支,天旋地转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只是梦里面同样没有片刻安宁,眼前是空旷的荒野,拔地而起的朱红圆柱架起雕龙画凤的大梁,垂下数十条白森森的细麻,挂着一片白森森的躯壳。
那是昔日小宫人间隐秘的传言稗史,宝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地狱般的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
她不哭不闹,一切举止如常,但身子骨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徐姑姑又来看过她几回,除了反复嘱咐她多保养些,也无计可施,暗里不过再让麴尘杏儿她们宽解着,能进膳总比进汤药强。
麴尘几个只是点头白应着,她们这些每日伺候在跟前的比谁都清楚,宝珠的胃口越来越差,什么饭菜到她跟前不过略沾沾唇,多饮一匙汤都是莫大的折磨。
这么熬下去,能把人活活熬到灯尽油枯。
齐姑姑更是悔不当初,同麴尘商量不出什么,便隔三差五地去孙千户那里探听,前线的军情如何了,能不能将密信发出去。
孙千户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宝珠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责任;扰乱了朝廷用兵的大计,他同样担当不起。
八月下旬,时疫既除,滇西土酋首领被斩,大徵王师平定云南全境,拔营凯旋。
一派群情激昂里,皇帝接到来自国公府的密信,心中大恸,立即下令由颍川侯、西平侯率领大军,按原定日程班师回朝,自己则带上参随,扬鞭狂奔。
他的宝珠,他的女孩儿,他还是没能护好她。
一路的日夜兼程,天地颠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进国公府的,院里的“醉太平”轻红已谢,他再一次地错过了与她共度花期。
宝珠挣扎着,靠坐在床头,伶仃的手指按在他留下的那只木匣上,平静无波的眼眸再不肯落在他身上:“你告诉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
111.一一一瓦钮连环
没有经历过征战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屠城”二字,并不是对败者的惩罚,而是对于厮杀到最后的将士的奖赏。
因为有一层层上级们的耳提面命,普通的兵卒们没能在沿途的商户民舍中获得一毫一厘的战利品,直到他们攻进了禁中。
昔日守卫森严的宫苑如今成了他们眼里的断壁残垣,只有彻底夷为平地后,新的王朝、新的宏伟才能建立。
浩浩荡荡的清扫开始了,珠玉金银可以揣进怀中,塞不下的瓷器书画或砸或焚,勇士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尽情欢庆,直到发现更有趣的景儿。
燕朝皇帝一大家子都成吊死鬼了,他们的新君看罢,掩面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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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了一回,不无敬重地命身边的人为其收殓,依礼葬入皇陵。
可新君并没有吩咐如何将人放下来,便步伐匆匆地往后头的殿宇去了——传国玉玺绝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将士们则列着队,挨个掷出佩刀,划断系在梁上的披帛,有准头好的,一击即中,“嗵”的一声,伴随着大伙儿鼓掌叫好;也有准头差的,一刀扎在脑门儿上、眼睛上,围观的众人便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一片嬉闹里,无人留意到年仅四岁的三公子跨过门槛,独自走了进来。
“礼儿!”还未受册封的皇后聂氏随即赶到,弯腰一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边将他抱了起来:“咱们去别处玩儿。”
在夏侯礼的记忆里,母亲鲜少抱自己。是以他偏过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他自觉已经是小男子汉,有点害羞,更多的是不适应,没待多会儿,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地来,往旁边游廊跑了。
他没再往前殿去,聂氏便也不一力阻拦,只让人留神跟着他。
夏侯礼走到一排宫室前,四下无人,一片寂静里,唯有双交四椀菱花门后,隐隐传来稚嫩的啼哭声。
夏侯礼有些好奇地上前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发现里面有一架摇车。
摇车有曲柄,上面挂着金铃、玉环、香囊等玩物,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里头,奋力地拿手去够其中一只蝴蝶香囊。
她太小了,连坐都坐不好,努力了半晌不得其法,以往会帮她哄她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她在委屈之余,过早地体会到恐惧这种滋味,低低地哭了起来。
夏侯礼看了她一会儿,来到她跟前,取下香囊来,准备放在她手边。
她居然伸手来接住了,而后很是满意地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刚冒尖的乳牙。
“那时,母后刚失去一个女儿不久,我将你抱到她面前,她便悄悄地留下了你,一直养在身边…”
不但养在身边,且可谓关爱备至。宝珠不是不记得,那些年在太后身边身边时,自己受了多少荣宠殊遇。
就算这份荣宠里掺杂了再多的考量,其中的那一丝善意也无法抹去。
正因如此,她连恨都不能彻底。国恨家仇,大义凛然的立场,于她却难以深刻。
这两个月里她想了很多,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都是既成的事实。她过去没能像她的父亲姐姐那样从容赴死,今后也不愿如其他李氏后裔一般希图复国。
这江山,总会有人来执掌。黎民百姓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李氏还是夏侯氏,他们期盼的,不过是四海承平,百年无虞。
盛着玉玺的木匣如有千斤,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缓缓地将它挪到皇帝跟前:“物归原主了。”
这一方皇帝交给她当定心丸的古玉,承载了数不清的血泪兴衰,她不愿沾染,便趁此时划清吧。
宝珠的种种反应,皇帝在接到密信时便早有预料,披星戴月往回赶的时候,也勉力盘算过应对之策,然而所有的成竹在胸,在亲眼目睹她的衰弱与痛苦后,都化为了灰烬。
他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她的身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她在怀,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玺盒推开,怯懦地伸出手去,试住握住她的,企图确认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在他握紧之前,迟缓但坚决地抽了回去,而后紧紧攥住枕畔的一方丝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厌弃来自他的一丁点触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这是他应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让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庞重新饱满、她的嘴唇重新红润、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着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画地为牢。
“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你,请你见谅。”她的口吻还是克制有礼的,哪怕这一句话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许。
可他宁愿她咒骂他、中伤他,总好过她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她会疯的,而他一定会疯的。
皇帝从床前站起来,说:“我不打扰你,我走得远远儿的,但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早就将脸偏向了另一侧,恰如她所说,她不能面对他。
而他呢,能够嘱咐的话已经嘱咐完了,他本该退出去,再让御医开方调养,让宫人从旁劝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无补的。依誮
他坐回床边,不由分说地紧搂住宝珠萧索的背脊,让她贴着自己,开口的语气却卑微到极致:“你不用看我,只当怜悯我,忍耐片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