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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青城山黛玛 57797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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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一送子观音

过了正月十五,民间倒仍旧有许多花样讲究,什么走百灵、跑百病、舞旗花、逛庙会…宫里就不一样了,年味儿霎时淡下来,一则是皇帝生性不爱凑这些热闹,二则,到底还是人丁不够兴旺。

皇后穿了身洒线绣蹙金龙百子戏袄,靛蓝灰鼠皮裙,两手笼在手筒里。凤辇停在宣政殿丹陛跟前,她被小婵小媛搀着落了地,慢慢地拾阶而上。

皇帝正批阅永州府来的奏疏——去岁末那边遭了寒灾,田地房舍都毁了不少,赈灾重建刻不容缓,除了除夕正旦两日,皇帝其实一直没搁下政务。

飞白引着她在暖阁稍候,又让人奉了热汤上来。皇后瞧了瞧,是红枣莲子炖的雪蛤。

飞白笑着解释说:“皇爷说过,空着肚子饮茶易醉,御膳房里每早都备着羹汤,这一道您用正合宜。”

皇后笑笑,也不说什么。一时皇帝那边传话请她过去,她忙起身,掸了掸衣襟,往正殿走去。

进门没等行礼,皇帝便抬了抬手叫免:“今儿起身得早。”

不止说她,更是指太后。皇后心道,昨夜在场的,只怕没有哪一个能睡安稳吧。

皇帝也够煞费苦心了。从天和宫回来就到她那儿去了,怕太后不给宝珠好脸,要她一大早就去天和宫问安,好歹护着宝珠稳稳当当地出宫才是。

她对他虽谈不上爱,但瞧着他一改平日作派,婆婆妈妈地叮嘱这些个,到底有点感慨。

拈酸是不够格的,不如趁着自己在他眼里还有用处,站好了队,多攒几分情面儿。皇后道:“可不是。靖宁侯夫人走时,长街上羊角灯还燃着呢。我让抬轿的千万仔细脚下,别崴着摔着了。”

皇帝点了点头,犹不放心:“她进宫来又不能带着婢女,不知道手炉子还暖不暖…”目光扫过皇后的面庞:“你心里怕要笑话朕吧?”

皇后一凛,随即正色道:“是难得见您这样对谁牵肠挂肚,不过妾只觉得您越加可亲,不再像往日那般可望不可及罢了。”

这话当然有阿谀奉承之意,但也并不违心。皇后此外只是庆幸:幸亏宝珠没当成宫妃。皇帝再怎么宠,明里也不能强夺臣子之妻。

至于暗里的法子有是有,到底太后压着,施展起来终归不容易。

她呢,理应对皇帝唯命是从,姿态得摆足了,将来皇权与孝道谁能占上风,她都不吃亏。

余光瞥见自己袄儿上的百子图案,方才勾起一丝怅然来,这辈子,是不作儿女绕膝的指望了。

宝珠回了傅家,才下马车,细雪又凉丝丝地落了起来。齐姑姑和杏儿早就在门口候着,赶紧撑起伞来接她。

“老夫人带着崔姨娘和云姨娘到善世禅院上香去了。”杏儿将新的手炉交给她,一面说道:“还说要替夫人请一尊送子娘娘回来呢。”

老人家盼着多几个孙子孙女,原是无可厚非的;再者毕竟是菩萨,亵渎不得,这一番好意倒不容易推脱了。

齐姑姑见宝珠略显倦容,这时候不该提些有的没的惹她烦心,便岔开话头:“昨儿宫里必定有好一场热闹,夫人怕是累着了。屋里被衾已经熏好了,这会儿躺下补补觉吧。”

宝珠失笑:热闹倒确实热闹,只不过不是叫人欢喜的那一种了。

太后仍然一力反对——也是意料之中。

好歹是过了明路罢了。她如今哪还奢求旁的?

回到房里,卸了珠冠翟衣、拆了发髻梳通头发,摘了额间花钿,洗去脸上脂粉,这才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从淑慎温恭的斑斓釉色里脱身出来,变得渺小苍白而真切可亲。

宝珠置身于暖馥的百蝶穿花被褥里,有股烂醉东风的陶然。至于醒来后如何,她来不及想,已经跌进了黑沉的梦里。

后来依稀听见说话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宝珠支起身来,因问道:“秋月回来了?”

秋月忙答应着,撩了床帐进来瞧她,笑说:“夫人歇好了?”

她腊月二十九被家里人接去了,今儿早上才回,带了一坛玫瑰卤子、一坛酸齑,还有一瓮糟鹅掌、一瓮糟鲥鱼。

宝珠打趣道:“瞧这架势,当真是回了一趟娘家呢!”

一语双关,秋月听懂了,只略红了脸佯作没懂:“除了鲥鱼是从外头买的,别的玫瑰菜蔬都是家里种的,鹅也是自己养的,我娘料理得干干净净,夫人别嫌寒酸。”

宝珠抿嘴笑:“自家做的东西最有滋味呢,两样糟菜佐酒更妙,只是咱们仨都没甚酒量,到底要留着一点儿美中不足了。”

秋月便道:“交给小厨房拿银针试过了,倒可以斗胆请皇爷尝尝。”

“别人的馈礼,哪有还拿银针试的道理?”宝珠摇头:“越性别给他吃。”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来重新梳妆。因为不打算再出门,便挽了个一窝丝,戴着杭州攒,插了两支黄玉迎春小簪。

曳曳走到窗台前,紫檀架上放着一架铜镀金镂空亭台人物的千里镜,乃是梵烟所赠。宝珠见了,说:“年里头亲戚们来往怠慢不得,想来梵烟姐姐那边更不得空。等过了这程,再邀她出门踏青吧。”

杏儿应道:“我陪着夫人同去,齐姑姑也势必要跟着,再留下一个人看屋子吧。”

秋月搡了她一下,三人正嬉闹着,费婆子从院儿里过来传话,老夫人她们回来了。

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向是不到东跨院里来的,今日特意知会一声,宝珠哪能听不懂?闻声忙理了理仪容,就要到正院去迎接。

果然见老夫人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回来,红绸布盖着,两个婢女搭手捧着,颤巍巍地进门来。

宝珠上前给老夫人请安,问了些路上劳不劳累、禅院里的见闻云云。老夫人自觉办妥了一桩要紧事,心情大好,谈性就高,把请观音娘娘回来的种种讲究都叮嘱给宝珠,要她每日里诚心供奉。

宝珠实则极不愿消受这份恩情,答得勉强。一路奉老夫人回房歇着了,回东跨院路上,她蹙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齐姑姑接过来的檀木盒子上。

齐姑姑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却并不能理解。母以子贵,这送子娘娘若是当真灵验,保佑她生个皇子,或者是公主,凭皇爷待她的恩宠,封个贵妃迎回宫去又有何难?那时候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谁敢为难她不成?

皇后不是不容人的性子,便是太后娘娘有些微词,等见了宝贝大孙子的面儿,还不爱得跟凤凰似的?

至于太后当年不愿促成这两人的缘故,齐姑姑倒比宝珠清楚,然而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皇嗣的份量——这会儿抓紧着些,还能是第一子呢!

她和那八个宫女被拨来伺候宝珠,头一桩当然是给宝珠撑腰,不可叫傅家人欺负了她;此外齐姑姑自个儿还给自个儿寻了一样重担,务必为宝珠精心调理身子,近则让她每月那几日不遭罪,往长远看,也好早些养下骨血来。

宝珠同她是说不上道理的,也就不白费口舌。想了想,吩咐把佛龛设在二楼的梢间里,那地方清净,平日里寻常用不上,专派个人每常洒扫敬香,若要参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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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去就是。

如此过了两三日,却忽然听说玉桃动了胎气。

宝珠不由得替她担心——若是初初有孕的时候,偶然有些下红,或许还有胎没坐稳的缘故,尽量将养着别劳动了,说不定就没有大碍。可她如今已经七个月了,再这么着可不是好兆头。

玉桃房里伺候的人都是老夫人亲自指派的,按说不会不竭心尽力。宝珠自个儿不想插手太多,平日里无非是白吩咐一句,有了滋补的食材药材,合玉桃体质的,便给玉桃送一份去,从头到尾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沾。

这时候听到这消息,宝珠忖了忖,让齐姑姑过去替自己问候一声。府里常来的也有两位御医,只是她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是擅长哪一科的,这个须得请老夫人示下,此外要什么东西,玉桃只管开口就是。

玉桃原就对她颇多忌惮,怕她绵里藏针,往常送来的东西都要疑神疑鬼许久,此时更哪肯承情?近来傅横舟又多在云栀处流连,她连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真出了事怎么好?

当着齐姑姑的面儿,便只说:“多谢夫人恩典。不过我应当是前两日饮食上没注意,这会儿已经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请御医。”

齐姑姑知道她那股“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秉性,便不再勉强,又口头上关切了一通,告退出来,回来后另叫东跨院一个可用的小婢女,暗中留意些玉桃房里。

在宝珠跟前自然不说什么。但宝珠因见那边没了下文,心里亦有些触动:自己身份微妙,不愿深管傅家的事,可这么些人,寻常起居靠着齐姑姑总领还罢了,真遇着事,还是得有能作主的。

玉壶资历老,云栀正得宠,且让她们俩商议着来,互相有个制衡,将来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又再看吧!

82.八十二枣馅奶糕

算来玉桃临盆的日子应在四月中,偏巧上巳节这天皇帝来,问宝珠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出门一两个月。

宝珠刚与梵烟等人游春归来,懒懒坐在妆台前,抬手摘着鬓边簪的杏花,一面带着点儿无奈地对他笑:“去得这样久,府里怎么说?”

皇帝其实也有些迟疑,不为别的,只因这次出门原算是公事,去的又是凉州卫,风急沙大,远不像江南那般宜人。

不过宝珠考虑的这一点,皇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说回宫陪伴母后就是了。”轻笑一声:“之前母后要带着你去悬空寺,又何曾顾及到这些?”

宝珠摇摇头,起身走到他面前,温声道:“不是为别的。是府里有一位姨娘怀着身孕,再有一个把月就该生了,这裉节儿下胎相不大稳当,往后要是有什么波折,我好歹担着个主母的虚名儿,届时不见了人影,又叫谁来作这个主呢?”

她总是想着别人。皇帝拉过她的手,十指交握着,垂眸去看她的指尖:她不爱染蔻丹,也不留指甲,清透圆润的甲盖儿透着天然的粉,齐齐整整的十个月牙儿,看来身子骨还康健,齐姑姑她们伺候得不错。

他半玩笑地道:“你担心别个,怎么不担心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没个贴心的人照应。”到底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

宝珠不禁替大篆小篆他们抱屈一回,说:“您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往年没御极时,上外头办差的次数也不少呢,苏秉笔梁总管他们伺候得难道不精心?”

话是这么说,但一时又想起来,皇帝后腰上至今还有道一揸多长的伤疤,便是当年征讨青禾时留下的。

哪能不牵挂?可舍不得归舍不得,人要懂分寸。凉州一行是为公干,不是真的游山玩水,随驾的都是大老爷们儿,连皇帝自己都不准备设法驾,图个轻装简阵,她一个女眷跟上,给别人拖后腿不说,自个儿也未必吃得消。若是正经后妃,大臣们还能捏着鼻子忍了,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

她能想到的,皇帝又岂会想不到?这回随驾的不多,都是近臣,有才干是头一要义,有眼见更必不可少。她着实无须顾忌这个。

便接着循循善诱:“天梯山石窟听过吗?”

宝珠点头说听过:“北凉那时候修的,一千多年了,算是石窟里的鼻祖嘛。”睇了皇帝一眼:“您这回要顺道去瞧瞧?”

这模样分明还是想去的。皇帝故意漫不经心道:“到时候且看吧。一路上随行那几个都是榆木脑袋,跟他们同游,也没什么情致。”

言下之意,若到了凉州再遇着相投的人,便可以相携前往了?

宝珠微抿着嘴,拉了拉他的袖口:“我原想陪着您去呢,要不,您替我想个辙子吧?”

这就对了么。平日有个什么困扰,不能和他说说?从前母后每常夸宝珠懂事明理,可“懂事”两个字同样也是种桎梏,顶着这么一句褒奖,连偶然撒撒娇都成了罪过。

皇帝眉目朗然,再高兴也不露声色:“旁人生孩子,你便是守在床头又帮得上什么?不如把御医接到府上住一阵,跟宫里一样,隔两三日号一回脉,等到了时候,他知医理,稳婆有经验,里应外合,纵有波折也不至于没头苍蝇似的。”

傅横舟毕竟是侯爷,正头娘子生产,请位御医来坐镇也不算过,但一个姨娘哪来这么大脸面?仍旧是皇帝额外的恩典。

宝珠忙谢了恩,皇帝只拧了拧她的脸,谆谆道:“初十一早就出发,你要是当日才进宫,五更就得起,不如初九就来,在两仪殿住一晚,咱们一道动身。”

左右随扈已经应下了,还怕这点逾矩吗?一道从宫里走,反而没那么令人侧目。

宝珠便很爽快地点头:“我都听您的。”

皇帝不禁失笑:她几时都听他的了?不过肯嘴甜哄他一回,倒也不坏。

这就敲定了,头一回出远门,宝珠迟半刻才激动起来,到了该安置的时候,犹念念不忘的,问皇帝:“路上要带些什么?诗里都说&#039;&#039;春风不度玉门关&#039;&#039;,厚重衣裳得多备两件;还有铫子,喝凉水可不行;药材呢…”

皇帝被她念叨得忍俊不禁:“这些东西,随行伺候的人都想得到,二来凉州如今也不再是诗里面描绘的荒凉之地,不必担心短缺了什么。”倒也不愿扫了她的兴,琢磨片刻,又道:“不过气候确实干燥了些,你的那些面脂什么的可以带上,别被风吹伤了脸。”

总算把她哄得肯安心睡觉了,真跟孩子似的。皇帝抚着宝珠光致致的肩膀,一面畅想,将来生个女孩儿,若能够像她,倒是很好。

铜胎鎏金的花瓣式烛台上,暖红的光次第微弱下去,接连爆了两三个灯花。春夜阑珊,万物新发的动静格外清晰,宝珠睡得不沉,依稀听见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欲离紧挨着的一片热烘烘远些,却被立即拢了回去:“还折腾呢…”

宝珠这才睁开了眼,留神细听,外面果然有人压着嗓音说话,她坐起身来,问了句:“谁在外头?”

皇帝来这里时并不大张旗鼓,值夜的是两个内侍、两个宫女,内侍在院中,宫女在屋中外间。听见她问,一名宫女忙趋步上前来,隔着珠帘答道:“回夫人,是陶姨娘跟前的小鬟儿,说是姨娘突然下红不止,像要提前发作了,想央咱们请位御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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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听她声口便知,有圣驾在,除非是走水了烧到这边来,否则凭他什么都不算大事儿,伺候的人是决计不愿为此惊动里面的。

亏得自己听见了——临产时下红不止,确乎凶险得很,只是眼下宵禁未解,事先请过的御医不知肯不肯来…

“让小篆传朕的口谕,去把王春平找来。”皇帝欠身拉住宝珠,让她别凉着,“他是专攻妇人科的,住得也近。”

宫人连忙应了,隔着几重帐子肃了肃,方才退出去找梁总管。

宝珠回过神来,笑道:“那我先代陶姨娘向您谢恩了。”又说:“您快歇着吧,下回还是我睡外头,别又吵着您。”

“你还想瞒着我做什么不成?”皇帝玩笑道,搂了她在怀里:“睡吧。”

宝珠其实有些放心不下,斟酌片刻,勉强躺下来,陪皇帝又眯瞪了一时,也就到了该起身的时辰。

才五更的光景,本没胃口可言,不过春日里消耗快,多少该垫垫肚子才有劲头处理朝政。小厨房敬了一品三鲜丸子、一品肥鸡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鸭丝、一品鹿筋炮肉;枣馅奶糕同竹节小馒头攒了一盒,另有苏油茄子和新收的处片佐粥。

宝珠挽起袖口,替皇帝舀粥布菜,皇帝要她跟着一道吃,她摇摇头:“太早了,吃不下。您把茄子和这奶糕给我留些便是。”

小篆正要踏进来回话,听见这一句不禁暗自偷笑:别人得了御赐的菜是多有脸面的事,这位倒好,径直从龙口夺起食了。

皇帝见他进来,因问:“怎么?”

小篆忙哈腰道:“回皇爷,王御医方才报信儿过来,那边已经化险为夷,刚刚生下个小子。”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用过了饭,又漱口净手,一面对宝珠道:“这下你不必牵肠挂肚了吧?”

宝珠只是笑,送他出了门,原想再回床上歪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困意都散光了,便找来齐姑姑,问:“陶姨娘这会儿可还好?老夫人知道了不曾?”

齐姑姑说:“早有人赶着给老夫人报喜去了。”府里添丁是大好事儿,又是头一个男孩,老夫人那里自然有重赏。

“姨娘屋中还没动静呢,想来应当没有大碍。奴婢替您去问候一声?”

宝珠点头:“找好的傅母乳母可以派过去伺候了。还有御医那里,虽是奉了口谕的,老大人毕竟是漏夜赶来,实在劳动得很,理应多多地感谢——别的之前没想到的地方,就请姑姑帮我周全周全吧。”

本打算自己亲自去瞧瞧的,想一想毕竟不便,傅横舟眼下应该正守着,犯不着去打扰别个真正的一家子。

最要紧的一点,前几日老夫人还当着玉桃的面儿说,孩子生下来就抱到宝珠房里养呢,她可不想惹得刚生产的人再杯弓蛇影。

齐姑姑答应着,依言走了一趟,少时回来道:“门上已经好生送王大人回去了,请夫人放心,不曾短了礼数。此外王大人还交代说,姨娘胞衣娩出得艰难,失了不少血,月子里务必要精细调理,开了补气养血的方子,交给侯爷并云姨娘收着,每日煎上一剂。”

宝珠略略放心了些:既是他两人都在场,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皇帝这头才出了门,便吩咐小篆:“过后让齐氏扫听扫听,是谁出主意派那小鬟来找夫人的。”

83.八十三橘酿葛根粉

到了洗三这日,宝珠方才见着孩子。玉桃孕中茶饭不思,又是早产,孩子算不得健壮,好在肉皮儿白嫩,大红的襁褓衬着,看上去也颇为讨喜。

收生姥姥正忙着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傅横舟立在地心里东张西望,倒是云栀把孩子抱在怀里,“噢噢”地逗弄个不住,说:“这孩子像侯爷,眉清目秀的,长大了不知又要招多少姑娘呢!”

老夫人坐在玫瑰圈椅里,闻言轻咳了声,嫌她不庄重,又瞥了宝珠一眼,怪她拿不出主母的架子。

宝珠只作不觉,走到洗三用的掐丝珐琅鱼跃龙门铜盆前,检查着挑脐簪子、胰子毛巾等物是否齐全。又听见云栀对玉桃道:“好姐姐,你只管安坐,孩子交给我抱就是,月子里可劳累不得,不然将来逢上阴天膀子要疼呢!”

因向玉桃面上望了一眼,见她确实是伤了元气的模样,身段比从前更显羸弱,浓妆施在脸上也虚浮得很。宝珠便对跟在身边的杏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拿一块软垫给玉桃塞在圈椅里,尽量让她坐得舒服些。

收生姥姥拜过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过来,云栀这才把孩子交给她,轻轻放进铜盆里,又抿嘴笑着,提醒傅横舟去添第一瓢水。

傅横舟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被云栀推着指一下挪一下,幸亏收生姥姥见多识广,照样满嘴吉祥话说得热闹响亮,竟也敷衍过去了。

老夫人不禁啧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不可当着媳妇子的面儿拆儿子的台,便向宝珠挑剔道:“这孩子是柔弱了些,交给了你,你必得悉心照顾才是。”

宝珠没去看玉桃的神色,含笑说:“我原也和母亲想得一样呢,只是过几日要进宫去侍奉太后娘娘,恐怕要待上一阵子,届时只有傅母奶娘在,到底不稳妥,还是要有姨娘看着才好。”

老夫人心里不乐意了,不敢说娘娘的不是,便归咎于宝珠一个人,仗着宫里面的主子充大,连她这个婆母的话都不当回事儿。

怨言咽下去了,脸上却不是颜色,索性不再拿正眼儿瞧宝珠,只冲着云栀道:“洗好了就抱过来,我这儿备好的长命锁还没给他戴呢。”

宝珠不过一笑,退到旁边去,见玉桃紧攥着圈椅扶手的五指松开了些,一时难免感慨万千。再抬眼时不意傅横舟正望着自己,目光相撞的一霎,他立即偏过了脸。

这又是闹什么官司?宝珠懒得理会,给孩子添了盆,便先行离去了。

回来路上,因说起去凉州的话,宝珠道:“这么一大摊子事儿,不能全丢给齐姑姑一个人,你们俩当中要留下一个,好帮衬一二。”

秋月便说:“那我留下来吧。要出门那么久,我怕会水土不服。”

杏儿奇了:“上回说让你看屋子的话,你还当真啦?昨儿我才跟夫人外头去了一回,总不能再占你便宜吧!”

宝珠心中猜得几分,故意道:“既如此,你们两个都留下吧。”

“那不成。”杏儿不再推辞了:“一路上多无聊啊,皇爷总不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块儿,还不得是咱们俩解闷儿?”

这便说好了。临走前该料理的都要料理妥,午后杏儿打点好包袱,宝珠对她道:“你去瞧瞧侯爷得不得空,请他来这边品一杯新茶。”

杏儿答应着去了。秋月因问:“就在花园子里坐坐吗?六堡茶和明前龙井都有,沏哪一样来?”

明前是今年新贡的,皇帝给她送了些专来待客,宝珠自己的脾胃却并不适合饮这个,另与她一瓶贮了七年的六堡茶。

宝珠只拉住秋月:“不忙,这些交给别人做去,咱们说说话。”

秋月领会过来,没等开口,脸先红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有杏儿那个傻妮子看不出。宝珠不禁含笑,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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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家去,见着亲戚们了没有?”

正月过后,秋月得了宝珠的准允,每月都能上家里住两日,十八&#039;&#039;九岁鲜花儿似的姑娘,哪里少得了说媒的惦记。

秋月轻轻点了下头,有些赧然:“二月里我叔祖做寿,借了我家的院子唱大戏,有一出新排的,写唱本的大家极看重,特意跟了来观摩…”

宝珠的心提起来:“是伶人?”伶人属贱籍,且跟着班子四处游荡,怎好托付终身?

所幸秋月摇头:“他是吕氏的幼子,家中也不用他光耀门楣,补了生员后便一心撰写曲律。”

原来是吕家子。宝珠还待再问,杏儿回来了,说:“侯爷正在花园里等候夫人呢。”

这一头只好先放下。宝珠起身,带着她俩一道过去。

花园里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开得盛大,日光底下看着煞是明媚娇艳。

海棠无香,唯有西府这一种是个例外。

宝珠嘴角噙笑,走到园中八角亭前,傅横舟正坐在亭内石桌前,两手撑在膝上,不知发什么怔,倒像不曾瞧见她似的。

宝珠唤了声“侯爷”,在他对过的石凳上坐了,婢女斟了两盏明前龙井,又呈上四样时令点心。

“今日老夫人的话,侯爷都听见了,不知侯爷以为如何?”宝珠开门见山地问他。

傅横舟这才回过神,手指握着茶杯,低着头没看她:“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孩子养在夫人跟前,母亲与我都可放心,于他自己亦好。”

宝珠讶然:“那玉桃呢?”

玉桃当然不情愿,甚至因为宝珠的婉转回绝,难得地对她生出感激来。

他也不是不能体谅玉桃的心。只是,玉桃临盆那时,眼看着情势凶险,云栀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夫人做主,傅横舟方才意识到,在旁人眼里,宝珠确实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一派花团锦簇底下,实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更与何人说?孩子养在东跨院,终究不方便吧。

他抬眼,目光从宝珠面庞上只掠过一刹那,竭力一笑,道:“便依夫人的意思吧。夫人不日进宫,也请善加珍摄。”

他的那一丝感伤宝珠全然没领会到。既然两桩事都有了结果,初九当日,宝珠便带着杏儿进了宫。

这一回是小篆引着一架软舆在宫门内等候。梁总管办事历来周到,知道宝珠还要带着一人作伴,备的是一架八人抬,宝珠与杏儿一道坐进去依旧宽裕。

“夫人来时还没进早膳吧?”小篆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扶轿,脚下生风,嘴里也不闲着,隔了帘子殷勤道:“两仪殿里膳桌子已经摆起来了。早前皇爷起身时御膳房献了一盅杏仁茶,这季节润肺正合宜,他老人家嫌糊嘴,不耐烦喝,撂下就往朝上去了,待见完了臣工返来,夫人可要劝皇爷多进些。”

侍膳的人不劝膳,这是宫里头的规矩。小篆无非打量着这一位能和皇爷处得跟寻常小夫妻似的,关起门来私底下说什么,就不要紧了。

一时到了两仪殿,宝珠下了软舆,往宣政殿那边眺了一眼,召对还没散,朝这边开的几扇门都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宝珠便与杏儿携着,进两仪殿次间里坐下等候。

明间里宫人们摆好了膳桌,待得皇帝回来,忙依着次序见礼,又去请宝珠前来。

宝珠赶紧领着杏儿走上前蹲福,抬起头时,正撞进皇帝满目的笑意里。

一起用过早饭,皇帝尚有许多机务处理。这回出凉州,平常的朝政内由司礼监、外由三公九卿协理,若逢有紧要的,再八百里加急送达御览,为稳妥起见,临行前一日,皇帝自然不能疏漏下半分。

宝珠便静静地坐在一旁,悠闲地做着针线,默然相伴,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小篆哈着腰,带着小内侍进来四处点上灯,又悄悄冲杏儿一招手,一道退下去了。

皇帝这才掷了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宝珠这边来。

宝珠见屋中无人伺候,知道又是小篆弄鬼,倒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走到盥洗架前,动手倒了些热水在铜盆里,笑向皇帝道:“我伺候您洗手吧。”

皇帝没要她忙活,自己三两下洗了拿巾子擦干净,便抬手替她捏着肩颈,问:“脖子酸不酸?”

宝珠轻轻摇头,说“还好”。又问:“晚间进些什么?早上有一道橘酿葛根粉调得倒很好,软糯又不糊嘴。”

皇帝笑:“坐了大半日没留神,你既饿了,怎么不说?”连忙让人去吩咐御膳房,让还像早上那样做来。

宝珠说:“我也是一直坐着不觉得么,这会儿也不饿,不过想着进些好克化的东西,免得夜里睡不着再麻烦。”

皇帝拉着她坐下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开饭,这种体验不得不说十分新鲜,不是盼着哪一样吃食,而是盼着日落月升,得以周而复始地朝夕相对。

半夜下了一阵雨,京城里的春雨可谓加倍地难得,两个人都还没睡,伴着“沙沙”地雨声,商量着明儿一早出了宫的行程。

他们先走水路,从大运河到东阿一带,逆黄河而上到渭河,再改换陆路自关中直达河西走廊。皇帝特意宽宝珠的心:“工部侍郎是个旱鸭子,头一回坐船怕是够呛,我总要体恤臣下,路上不必急赶慢赶,很有机会看看沿途风光人情。”

宝珠不怕这些兜兜转转的折腾,只觉期盼已久,连留宿宫中这样重蹈覆辙似的一夜,亦不显得慄然。

84.八十四龙血竭

沙船从通惠河南下,“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的味道就日益分明起来了,宝珠与杏儿两人住一间船舱,一路看什么都惊奇,隔着锦帘对着外头指来点去地议论也不怕被人笑话。

沙船是一种方头方尾、平底宽阔的大船,因为吃水较浅,不如福船那样受潮向风浪影响大,更适合在内河浅滩航行,唯一稍嫌不足之处,便是速度比福船略为慢了些许。

但这恰恰是那位工部曾侍郎最感恩戴德的地方。头一日登船,因曾侍郎呕吐剧烈、头晕腿软,皇帝特许了他歇息两日,不必随侍御前。曾侍郎感念不已,又赶忙用了几贴下属搜罗来的民间偏方,渐渐勉强适应过来,得以重回每日的召对。

是了,御驾在外,依旧有为数不少的政事要议。不过比宫中又确实清闲得多,再者宝珠住得又离他前所未有地近,仅有一道舱门之隔,皇帝心里可谓无一不足,日日机务处理完后,必定来到后舱与她作伴。

杏儿呢,至此哪还觉不出自己的多余来?便常常走到甲板上来看风景,和小篆等人搭几句闲话,逢着船队停泊在码头,他们下船去置办补给,那些个兵丁们还千方百计地托相熟的内侍,捎些鲜果蜜饯之类的,“给杏儿姑娘”,又连连叮嘱,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免得唐突了姑娘。

偏生小篆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日眼巴巴儿地守着杏儿吃了三四颗大樱桃,方才笑眯眯地说:“这其实不是咱们份例里头的东西,是前头船上的顾参将今早路过码头,见那烟台樱桃好,专门买来给姑娘尝鲜儿的。”

杏儿当即呆住了,随即将手里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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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一把砸在小篆脸上,抹着眼睛便往后舱跑。

宝珠正和皇帝下棋,见杏儿满脸是泪地冲进门,不管不顾地往自己这边奔过来,有点诧异地站起身,张开手臂把她接住了,一面替人抚着背,一面腾出另一只手来,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不用急,坐下来慢慢地说。”

又笑向拧着眉的皇帝道:“我替我这小妹妹向陛下赔个罪,她历来是知礼节的,今儿必然有什么缘故,否则绝不会成心冲撞了您。”

皇帝知道她俩要好,也只得摆摆手,表示无妨。

杏儿之前那一瞬是气昏了头,这下立刻意识到了轻重——若不是宝珠在场,冲撞圣躬的罪名,够她被护驾的羽卫砍个十回八回了。

可心里那份委屈是真咽不下,强忍着哭泣,向宝珠道:“小篆他、小篆他伙着外人羞辱我…”

这句无意的“外人”极大地取悦了皇帝。所指是谁他虽还不清楚,但言下之意,因为服侍的两人是一家子,她和小篆自然也该算一家的。

看来这人平日里不大机灵,大是大非上尚还拎得清。皇帝决定不妨替她主持一回公道,随口吩咐道:“把那狗东西叫进来。”

门前侍立的正好是小篆的徒弟,早听出这里头不好来,这一声令下,脚底抹油地溜出去跟师父报信儿了。

小篆就立在甲板上没动,听说皇帝传召,拿袖子擦了擦脸,便低眉顺眼地躬身趋步赶过去。

进了舱中先跪下来磕头,皇帝没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杏儿先说。

杏儿挨着宝珠坐,脸朝着里面不肯看他,只说:“我再嘴馋,也不至于脸皮厚到吃外头男人的东西,如今不明不白的,叫人怎么说我!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这样坏我名声?”再说一回,委屈也跟着再深一回,她捂住脸,又靠在宝珠肩头啜泣起来。

皇帝听明白了,脚尖踢了小篆一下:“谁拿些吃食来献殷勤,还托了你当说客?”

买通御前的人,即便真是与皇帝无关的私事,也不是无伤大雅那么简单。

换作平时,听见皇帝这么一句,小篆必定已经指天誓日痛哭流涕起来,叫他剖心挖肺把自己一片不掺假的忠心掏出来上呈御览都不带打顿儿的,可此时此刻,他居然转了性子,磕头道:“是几位大人敬重姑娘品格,又知道船上飘荡几十日,姑娘家未必吃得消,才买了两样鲜果来。为了不冒犯姑娘,对奴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叫说是他们买的——只怪奴才自个儿,嘴上一向没把门儿,张口就给说了。”

归根结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皇帝看了宝珠一眼,说:“未嫁的姑娘,这么稀里糊涂着毕竟不是个道理。谁做这不知分寸的事儿,你就跟谁说去,朕三令五申过,宫里宫外,不许私相传递,如今出门在外,就忘了规矩不成?”

这话严厉归严厉,却有它的周到:被皇帝撞见了斥责一番,既能叫那些兵丁收敛起来,别不知自己的本分,又不必挑破实情,小篆落埋怨,男女两边也不好看。

小篆利落地应个“是”,知道主子还是顾念着自己,又深深顿首片刻,却行退了出去。

起了风,船只稳稳地向前方行驶着,甲板上偶或有两三名小内侍匆匆走过,见着他,都上赶着问好搭话。

小篆在无人的间隙,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后神色如常地负起手,迈着阔步向前头一艘船走去。

那头他把皇帝的口谕向顾参将传到了,这头宝珠也将杏儿安慰好了,到底还是心思浅,哭一场累着了,便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宝珠替她掖了被角,又往自己身上一瞥,一边衣袖都被她的眼泪沾湿了,不由啼笑皆非,便换了身衣裳,往皇帝那边去。

皇帝已经将被打断的残局重新摆好了,宝珠坐下来拈起棋子,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将棋子搁了回去,指着角落一枚黑子笑道:“您记错了吧,才刚我可没有落在这里一着。”

皇帝被揭穿了,很是大度地承认下来:“没关系,我可以再让你两子。”

宝珠忖了忖,婉拒了他的慷慨:“再让两子,我一样会输。”

皇帝终于忍俊不禁:“可你苦思冥想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多看一阵…”

宝珠这下彻底不依了,把棋盒一推就要走开:“您捉弄我!”

皇帝哪肯放她,忙拉住人搂在怀里,什么好话都说出来哄她,宝珠闹了个脸红,忽又有所触动,低语道:“梁总管一向心思缜密,今儿这样行事,倒不像他的作风。”

皇帝捋着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未停:“有些事,不说穿比说穿好。”

大概是吧。宝珠睇了他一眼,自己取下了两只耳坠。

船队到了东阿,便弃舟登岸,一行人都到行驿里住下休整。

皇帝在外不愿大张旗鼓,并未亮明身份,一则避免劳民伤财,二则在稳妥之余也可自在一些。不过,京里来的大官,这一名头也够此地小小驿丞鞍前马后地忙活好一阵了。

幸亏这些大人们都随和,其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位年轻大员和家眷住一间,另两位大人合住一间,余下的军士们要求不高,床铺务必干净而已,连做饭的炊具食材他们都是自己带着的。

宝珠在船上待得惯了,甫一踏在实地上,反倒有些腿软,打着飘似的。皇帝伸过手来要搀她,当着一众臣下的面儿,宝珠不想他跌了威严,便推辞不肯,单叫杏儿扶着自己,两个人互相支撑着往里走。

一时安排好了房间,臣子们告退散去,宝珠方才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竟绊在门槛上,崴了下去。

完了。宝珠心里惋叹一声,知晓这回天梯山石窟是看不成了,她和皇帝多半就要在这行驿里分道扬镳。

皇帝飞快地回身,双手架住她,使她的后脑勺免于撞上门框,然而脚上的刺骨剧痛已然令宝珠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争相滚落下来。

皇帝将她抱起来,小心安置到床上,低头一瞧,就在召御医前来的这片刻空当里,扭伤的左脚便赫然肿胀起来。

小篆无须皇帝吩咐,便派人寻冰去了,可如今时令未到,依这行驿的条件,怕也要费些工夫。

好在御医来得及时,进门匆匆行了礼,对皇帝道:“请恕微臣冒犯。”见皇帝不耐烦地示意他别磨蹭,这才抬起双手,按在宝珠的脚上细细检查:“娘娘的骨头不曾断离或者移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消肿需要些时日,过两三天应当还会显露出大片的淤青来,受些皮肉之苦,这都不是大碍,留神调养即可,请皇爷及娘娘不必过于紧张。”

他口中娓娓道来,手上却趁着宝珠不备,说时迟那时快,“咔嚓”一声,把半脱位的骨头给复正了。

宝珠冷不丁地吃痛,顿时支撑不住,厥倒在皇帝怀里。

御医又赶紧向皇帝磕头:“皇爷恕罪,容微臣一禀——娘娘如此便已无碍,再服几回活血化瘀的散剂即可。”他顿了顿,打量着皇帝天颜尚晴朗,接着道:“不过这散剂名字有些不恭,叫做龙血竭…”

皇帝听了一哂:“朕听说过,是滇南那边出的一种树脂罢了。若滇人取一个名字就有这么大威力,滇东几代梁王一心为燕朝招魂,怎不见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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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连忙敬服地一肃:“微臣明白了,这便取药来。请娘娘醒来后,以黄酒送服,若觉难以入口,亦可借果脯压压气味。”

皇帝点头说“知道了”,等散剂送到,又命人备下温碗、注壶,将黄酒热起来。

他照料起宝珠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这次虽一样受苦,但没有性命之忧,究竟泰然些。拧了热巾子给床上的人擦过汗,冰块拿手帕包着系在脚踝上,见她还没有要醒的意思,便又到一旁的箱篋找过口的蜜饯。

宝珠躺着并不安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将眼睛缓缓睁开,皇帝正背对着她翻拣什么,恰好在此时回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问:“这是什么?”

85.八十五万寿无疆碗

这一天终究来了,高高悬起的利刃终于落下来了。宝珠心里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拖着毫无知觉的左腿,从床沿滑下来,平心静气地跪在地上,沉默地低垂着眼眸。

好一派诚心领罪的姿态。皇帝苍然一笑:“我只是问你,这是什么——你回答便是。”

宝珠这才抬起头看他,目光无比澄澈而温顺,像待戮的羔羊,低柔道:“是南洋来的避子丸。”

她不在意自己的命运。她为他哀伤。有些事,不说穿好过说穿,他分明是知晓的。

可她无从知道,这雕着婆罗浮屠的小盒子皇帝不久前才见过一只,是当作朝中一官吏妻妾相戕的罪证呈到他面前的。告御状的营缮清吏司幕僚字字泣血,痛诉家中嫡妻是如何不贤不慈、苛待庶出的子女、刁难有孕的姬妾,皇帝彼时听着并无太大触动,只命人依着国朝律令秉公审理便是。

谁能想到,他自己的女人,自愿地服用着这样的毒药,不知服用了多久。

他不过要她一句辩解而已。哪怕她说她未雨绸缪,盒子里装的是跌打损伤的药,他也肯将事情暂且揭过。

她居然连这样撒谎也不肯。她不在乎他,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一条命吗?

或许吧。他早该明白,她的婉娈,她的体贴,不过是在他这个主子面前恪守本分罢了。她真正的所思所想,他追问过、探求过,但始终一无所获。

皇帝审视着她:“你看不上朕,看不上朕的真心,不相信朕可以…”可以为她处心积虑、排除万难…

这些话还说它做什么?还嫌自取其辱得不够吗?他不能去想,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他拥着她意乱情迷的时候,她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刻,他是萌生了杀机的。但是俄顷,皇帝又想,何必为一个女人背负一重恶名呢?

不值当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世间万物的休戚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专程为特定的某个人大动干戈,未免太抬举了她,辱没了自己。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从容地转身离去。

宝珠岿然跪坐着,脚踝上敷着的冰块消融了,潸潸隐入绒毯中,但冰冻的余威仿佛仍在,她尚未感到过分难忍的痛意。

杏儿从外头捧了一碟子凉果进来,见此变故有些傻眼,慌忙搁下碟子,赶上前去搀宝珠起来:“夫人可千万别下地,要什么支使旁人就是了——皇爷哪儿去了?我是因为他在,才放心走开的…”

宝珠恍若不闻,只是缄默。靠着床头坐稳了,便自己取过那一份龙血竭来,混着注壶里温热的黄酒,仰头一气喝尽了。

行驿大堂里布置得焕然一新,两座仿古九枝灯更是分外夺目,熠熠的烛光摇曳着,为满桌朴实无华的海碗农家菜增添了几分古拙之意。

皇帝无意与臣属们同乐,另择了一间清净房舍独坐。

侍膳太监正拿银针一道一道菜地试毒,小篆立在旁边瞅了几眼,自己先一步来到皇帝跟前,小心赔笑道:“夫人扭伤了脚,底下伺候的也不晓事,竟不知请驾的章程…”

皇帝蓦地将手中的书合上:“明早拨一只船送回京城,此人今后不必再提。”

小篆暗中一惊:这回闹得够大呀!

他擎小儿在皇帝身边伺候,见他发火的次数不少,然而像现下这样冷的声口,实在屈指可数。自己不知内情,还是别胡乱调和为好。

他正琢磨着换值时寻个空隙,去找谁打听打听,皇帝已由人伺候着净了手,接过乌木箸,接着吩咐道:“让飞白与顾冶一道,带二十精兵,明日一早送船回去,不得有误。”

飞白虽然是个一根筋,但走南闯北的经历是他们这一班内侍里最丰富的;至于顾冶,正是被小篆出卖的那位顾参将。皇帝这样安排,想必还是为那主仆俩路上方便计吧!

这下小篆更不敢猜了,那位夫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如若不然,以皇爷他老人家的作派,区区脚伤算什么不便?一路抱着人跋山涉水又有何不可?

“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宝珠仍旧坐在舱中,对着棋谱摆下一片残局,而后抬起头,微笑着向杏儿道:“这次回去,恰如打进冷宫,于我是情理之中,而你——”她意有所指,“还是要及时为自己打算。”

杏儿摇摇头,反问道:“姐姐这次回去,可会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若不会,我继续跟着姐姐又有什么不好?若会,两个人一道找饭辙难道不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

她明白宝珠的意思,很坦然地往船头望了一眼——顾参将屹立在那里,如初雪寒松,可惜她是不识风月的人。

“什么情情爱&#039;&#039;爱,对我来说太高深了。连姐姐与皇爷这样的,都不能修得圆满,我又该怎样苦心经营,况且谁值当我这样做?”

宝珠心中微惘。嫁不嫁傅横舟她作不了主,皇帝来不来她作不了主,她能作主的,好像就只剩下不生孩子这一桩。

她不后悔这么做。但她知道他如今恨透了她。从前就想过,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让他恨她,都好过日久年深,他忘了她。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发觉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

四月初九傍晚,船只到达武清。出发堪堪一月,京畿又再度近在眼前。

今日是皇帝圣节。虽然各州府早已得了旨意,一应典礼皆不必操办,但四衢八街仍旧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节庆的气氛,就连宵禁也比平常晚一个时辰。

唯独御船上不见半点披红挂绿的痕迹。自打从东阿起,这一程子真闹得像行军打仗似的,紧锣密鼓地赶路,随驾的内官外臣个个都绷紧了弦儿,令行禁止,比在京时更加严明。

明日就该登岸换陆路了。掌灯时分,皇帝还在与曾侍郎说话:“…郭子贡朕记得,原本是十六年的会试榜首么,论才学此人稍逊于徐渊,可惜这个徐渊,说好听点叫书生意气,过刚者易折,即便当年没有死在大牢里,如今也未必就有大建树。”

事涉太&#039;&#039;祖晚年的舞弊案,曾侍郎彼时连品级都没挣上,不敢妄言,只说:“而今凉州文庙将成,其中总有郭生一份苦劳,于己不算辜负当年光扬文教的志向,于徐生,也可酬昔日知己之情了。”

皇帝漫然一笑,觉得他这见解也有点意思。随意往西洋钟上瞥了一眼,道:“传膳吧,你也不必退下,一道用了省事。”

曾侍郎被这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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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恩砸懵了,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微臣何德何能,堪领皇爷的寿宴,侥幸分得上天福泽?”

真是没见过世面。小篆凑趣插话道:“曾大人这些天又晕船晕得食不下咽,今儿领了皇爷赏的寿面,保管往后一马平川、金刚不坏!”

所以说太监嘴损呢!曾侍郎不知听没听明白,只连声谢他吉言。小篆卖着了乖,忙两步走到门前,朝帘外头轻轻一拍手,捧着膳盒的内侍们低着头鱼贯而入。

皇帝是爱民如子的仁君,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近来龙心弗悦又是明摆着的,即便是圣节,底下人想孝敬也得讲究个分寸,一碗长寿面应个景儿,别整得花哨了惹他老人家心烦。

铜胎蓝釉的万寿无疆大碗里盛着黄澄澄的汤面,另有一色麻姑献寿青花纹碟,攒着拼作各色图样的熘鸡、灼虾、翠瓜、笋脯等小菜,可谓是非常俭省家常的一桌寿席了。

曾侍郎双手高举,将乌木箸捧过额顶,恭恭敬敬地退行到自己的几案前,这才告了坐。

小篆执壶,上前为皇帝斟酒。皇帝的目光从笋脯碟上扫过,忽然恍惚了一瞬,像是忘记了要说什么。

旋即,他的指尖将酒杯重新捏稳,潋滟的酒光下,是否起过涟漪都无关紧要。

已经处置了的事,犯不着再翻出来反复咀嚼。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些事,无不是凭这个道理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这一回也不例外。

没有例外的道理。她欺瞒他,他能留她一条命,够网开一面的了。

可为什么要网开一面?他分明,那么恨她——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恨是什么滋味,拜她所赐。从前皇考也好,白氏也好,政见相左的朝臣也好,能从他这里剥夺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甚者,也不过是皮肉之苦。

只有那个女人,把淬毒的针深刺在他心里。他是从沙场上滚过来的,知道这样的伤贸然拔不得,索性视若等闲,等时移世易,他的心吞并得掉这根针。

殷红的血珠被针尖挑破,猝不及防地落在素白的绢布上,宝珠迟愣愣地缩起手指,侧过身,隔着小窗往舱外望去:东方既白,河岸边浆衣劳作的男女仿佛寥寥数笔的写意,点缀在蓬勃的水草里。

这孤寂的色调占据了她的眼帘,一路延绵到靖宁侯府——靖宁侯府里也是一样的满目素淡。

玉桃殁了。

86.八十六衔珠银凤

“妇人生产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到事儿,只看各自的命数罢了。”云栀鬓边簪了朵衔珠银凤,正斜坐在椅中,一边拭泪,一面宽慰着端坐上首的傅老夫人:“何况玉桃妹妹是生生熬到歆儿满了百日才闭眼,也算走得安慰的。”

正说着歆儿,歆儿跟着的乳娘便来求见,说小少爷不肯吃奶,正嚎啕不止;又有一名婆子回话,镇南侯府派人送了奠仪来,问云姨娘可要相见…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既是家下人来,自然应当令管事娘子前去招待。”宝珠脚下不疾不徐,神色端肃地走进来,驳了婆子一句,便敛裾向老夫人行礼。

“呵?”老夫人一脸惊诧:“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云栀,还不上好茶,招待贵客?”

她这番发作在宝珠的意料之中,自己一走了之,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要真是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叫人将脊梁骨都戳断了?

便老老实实认错道:“母亲这样说,实在令我无地自容了。玉桃产后失调,以致香消玉殒,确是我疏于关怀的罪过。如今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晚了,母亲且看我以后吧。”

“岂敢岂敢!”老夫人拉着脸,拖长了声调:“你要时时侍奉宫里的主子,咱们家里头这些琐事,哪能拿来绊住你呢?”

宝珠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道:“娘娘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一回是陪着太后斋戒祈福,待得久了些,临走时娘娘还说呢,往后不招我进宫了,省得家里人不得团聚。”

这当然是玩笑的口吻。宝珠知道,碍着宫里头的这一层关系,老夫人最终不能真将她如何,然而凡事不可再三再四,一次次怨怼累积下来,于她日后百害而无一利。

老夫人掖了掖嘴角,虽不敢再有埋怨之言,但犹不肯输了气势,又扬声问伺候的人:“文歆还在哭闹不曾?大夫请来了没有?”

云栀忙劝“已经去请了”,又说:“上一回接歆儿出世的王御医倒是妙手仁心,拿府里的名贴再去请一请,也不知他的方子与歆儿投缘不投缘…”

老夫人明显有些意动:玉桃福薄,还是她一贯生得单弱的缘故,单论当初的胎像,王御医可担得起一句“起死回生”。

宝珠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说:“投不投缘,总要诚心试试才知道。”见正院这边暂且无事,玉桃的丧仪有云栀作主、玉壶支应,便告退出来,回去派人往王御医府上走一遭。

夹道里遇上傅横舟。爱妾辞世,如今的靖宁侯真有两分沈腰潘鬓、憔悴支离的意思。

宝珠停下脚步,缓缓向他蹲了蹲礼:“侯爷节哀。”

她恰立在月洞门前。受伤的左踝虽然已经正了骨、消了肿,但敌不过心里怯生,一路坐在船里也没怎么活动过,如今时不时地仍想寻个什么事物,站不稳了可以依傍着。

傅横舟不知不觉便站得离她近了,低眉注视着她,两人的面容上有相似的哀愁,几乎可以一触即通。

“夫人,别来无恙?”他强抑着声调,掩藏起宝珠早归带给他的惊喜,这意外之喜恰逢其时地冲淡了失去玉桃的伤痛。

“一切尚好,多谢侯爷记挂。”宝珠却依旧只将这视作客套的寒暄,轻轻一颔首,便错身离去。

齐姑姑正在东跨院门前候着她。见宝珠回来,忙上去搀住了她,道:“奴婢已经嘱咐小厨房炖上了花鱼汤,夫人才回来,太荤腥的东西吃不下,好歹喝点汤,尽早养好骨头。”

宝珠摇头说“不忙”,“文歆那孩子乍离了生母,啼哭个不住,奶也不肯喝,可怜得很。我让杏儿去请王御医来瞧瞧,是否需要开些安神的汤剂,不知王御医此时方不方便。”

齐姑姑因问:“是王春平大人吗?老大人年事已高,早不用在宫里轮值,咱们去请,不消等到晌午,必然能到的。”

“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第二桩事。”宝珠与她一道进了屋,请她在自己对过的凳子上坐下,见秋月不在,便令另一名宫女取来一只匣子,打开推到齐姑姑面前:

“当初离宫时,太后娘娘赏赐我的陪嫁庄子与铺子,都有劳姑姑一向费心打理,我在这侯府里方能衣食无忧。往后这些东西由谁作主,我却说不准了——幸好还有些零散的银钱银票,虽不多,勉强还够再置一份小小的家业,请姑姑不要嫌弃,务必收下我这点微薄的心意。”

回来路上她就打算好了:齐姑姑在宫里伺候了半辈子,不能连累她到老还劳心劳力,好好地为她养老,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东跨院里明面上人手简单,实际各处配置的宫人内侍大师傅,数量不逊于凤仪宫,这些人亦需要妥当遣散,稍后召他们当中的总掌事来,问一问他们各人志向如何。

齐姑姑不肯收,这原在宝珠的意料之中,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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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预想之外:“方才夫人要去正房,奴婢不便细问。这会儿再斗胆多嘴一句,夫人究竟是哪件事上犯了欺君之罪呢?”

事到如今,在齐姑姑面前藏着掖着也毫无必要了,宝珠从实道:“我瞒着他,一直都在服避子药。”

“啊?”齐姑姑霍然站起身来,连桌上的匣子都被她带着晃了两晃:“您怎么能这样做?”

宝珠知道她对皇帝忠心,可被她这么直剌剌地一问,犹是觉得肝肠寸断:“我不这么做,将来的孩子该归到谁名下?”

“那自然是千尊万贵的龙裔!”齐姑姑捉住她撑在桌沿的手,只觉不可思议:“您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子凭母贵、母又凭子贵?”

“我没有这样想过。”宝珠平复了心绪,低哑而斩钉截铁道:“我绝不让自己的骨肉搀进名利纷争里。”

齐姑姑觉得她简直荒谬,不过念及此时的处境,自己再把嘴皮子磨干也是覆水难收,倒不如沉下心来,等圣驾荣返后,再设法将二人往拢里撮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皇爷没舍得赐夫人一死,齐姑姑便觉得前景尚还一派明朗。

后宫是个名利堆儿,哪处又不是呢?自古男人们靠识文习武踏上青云路,女人呢,前半截儿靠娘家,中间靠男人,后半辈子不就指望儿孙吗?旁观的泛酸,以为全凭托生的运气,其实不然,有命无运的人多着呢,要花团锦簇地过完一辈子,可不容易!

如今后宫那几尊大佛不过是凭出身,占了高位,论起恩宠来,谁也说不响嘴,只自己这位主子独占鳌头,趁着选秀还有一年,赶紧诞下皇子才是正理——一定得是皇子,融合两姓的血脉,将来还要继承夏侯氏的基业。这是宝珠应享的福分,是她注定的命数。

齐姑姑吩咐宫人把银匣子收拾起来,又张罗着梳洗的巾栉,一面扶着宝珠起身,劝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还请放宽心,眼下好好养伤最要紧,奴婢草芥之人,哪配夫人费神呢?”

她说的也在理。宝珠后知后觉,身边这些人的去留,将来自会有皇帝作主,哪用得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如此再好不过。他是明君,再气再恨,极少迁怒不相干的人。宝珠唇边不觉绽出一点笑意,昙花一现,只有她自己能察觉。

是非名利以外,她是多么爱恋他。

洗去一路的尘埃,换了家常衣裳,齐姑姑扶着宝珠在美人榻里卧下,喂她用些汤,杏儿则替她除了绸袜,取来白玉滚轮轻轻舒缓足周的经络,一面笑道:“夫人且瞧吧,等这些淤青散尽了,咱们还能养得比羊脂玉都润白。”

宝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听说秋月回来了,还代门上递话,云姨娘求见。

想是为文歆的事。宝珠点点头:“请她进来吧。”

云栀进门来,盈盈拜了一礼,道:“适才王御医来瞧过,说歆儿多半是吓着了,一应药都不必开,叫照料他的傅母们细心护着些就是。我又托他开了剂壮骨生肌的药,内服外敷都使得,姐姐看看可妥当?”

宝珠微一抿嘴:“难为你想着。”示意齐姑姑接了,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玉桃不在了,身后这一摊子事都须得你料理,少不得要焦头烂额一阵,文歆那里,又没法儿真一股脑儿全撂给奶娘婆子们…”

玉壶倒闲着,可惜是个不肯揽事儿的,白得个大胖小子固然好,可毕竟是隔了层肚皮的,往后但凡有一点差池,谁能说得清?又不是自己不能生。

云栀则不一样。宝珠一听她这声口便知,她是样样都要强,不过囿于身份,正经主子没发话,到底不便自说自话、跳得太高。

然则自己既不管事儿,就不该擅作主张,轻易允诺她。宝珠话锋一转,又问:“侯爷的意思呢?”

傅横舟的意思?不提还罢,一提云栀便暗暗齿冷:他真以为,那一位厌弃了的女人,他就能凑上去嘘寒问暖、聊慰芳心?

他居然想把孩子给宝珠养!

87.八十七驱邪香囊

为着这一回宝珠伴驾出行,有的人又坐不住了。三月初九宝珠进宫那天,云栀又见着了那张令她厌烦的脸,阴沉着问她还想不想替父兄翻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连自己男人的笼络不住的主儿,还在她面前夸什么海口逞什么威风?

云栀面上不得不敷衍,心里却丝毫不指望这纸老虎。与其受人辖制去构陷宝珠,倒不如,取宝珠而代之。

王春平在偌大京城里是何等地位,也不辞辛劳甘愿为其驱使——这种呼风唤雨的滋味,谁能拒绝?

眼下宝珠暂且失了那一位的欢心,云栀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便了,索性另辟蹊径,把侯府唯一的孩子养住了,借此央傅横舟替自己讨个身份来,效仿薛光禄家那位贺夫人一般,今后也好在场面上行走。

听见宝珠把事情推给傅横舟,云栀脸上也不作恼色,抽了手帕出来,按一按眼角,哽咽道:“有一句话,我连在侯爷跟前都不敢说,只因为姐姐是菩萨心肠,又同为女人,不妨与姐姐透个底儿罢了…”

宝珠不作声,专听她怎么说:“姐姐是最尊贵不过的人儿,玉壶姐姐亦是清清白白的出身,只有我——当日容我进府来,瞒了老夫人,是怕她老人家动气伤身,然而我自己,又有哪一日忘却得了自己是何等卑贱不堪,自小在那肮脏地方受尽折磨,得蒙侯爷垂怜,是老天爷瞧我这辈子太苦,发了莫大的善心,但要报他错爱之恩,为他开枝散叶,却是…痴心妄想了!”

说到伤心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宝珠眼睁睁看着,究竟有两分不落忍,软语温言道:“既是爱你怜你,侯爷又怎会不懂你的苦处呢?”

这话实则亦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顿了顿,宝珠方才又道:“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闲人,以己度人,怕文歆交给你,越添负担,既然你自己情愿,那自然皆大欢喜。不妨觑空请侯爷来,他必会体谅的。”

玉桃毕竟是偏房,身后事再郑重也有限,宝珠本想等午饭后择个机会见傅横舟,不想正和云栀说话间,傅横舟自己来了。

“昨日正好得了一批上佳的梅花冰片,便托人配了些三花接骨散。”傅横舟道:“夫人的脚伤耽搁不得,还是尽早安养才好。”

宝珠心里暗笑:枉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原来这一个个都已将她的行迹一览无余。

“多谢侯爷盛情。”仍旧是不远不近的一句道谢,宝珠这会儿不再歪在榻上,隔着珠帘依旧正襟危坐起来,又见秋月捧了剔红云纹盏托来,便向云栀道:“我脚下不便,妹妹代我为侯爷奉茶吧。”

云栀会意,应声从她跟前退出,到帘外红木嵌螺钿圆桌前坐下,秋月又奉一盏茶与她。

宝珠便问:“侯爷从哪儿过来的?”

傅横舟道:“去送了王御医一回,又瞧了瞧歆儿,这会儿他倒安稳了。”

宝珠感慨一时:“稚子柔弱,倘无慈母矜育庇护,何以长成?”她望了云栀一眼:“我虽有心,却实在力有不逮;云栀呢,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作伴,哪怕再忙也不觉得辛苦,一位母亲待儿女的心,大抵都是这样吧?若真能如此安排,还望侯爷能多加关怀,叫他俩成为彼此的依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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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反倒叫傅横舟有些不解:那么她呢?她缘何不为自己谋划呢?想是这个孩子可以成为云栀的依靠,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她依然念着那个势位至尊的人,情理之中。

沉吟片刻,他说:“一切依夫人的意思。”

语调里仿佛有幽怨之感。宝珠听了尚不以为意,云栀则是洞若观火,因为早不将他视作良人,故此略觉不忿,失落得有限。

这二人不过是她的过墙云梯,且由他们安乐些时日,待她扶摇直上,还何须介怀?

她站起身福了福:“妾过来得有些时候了,只怕底下当差的人有事要寻,侯爷夫人高坐,妾先告退了。”

傅横舟点点头,继续坐着没动。

宝珠心里便不大受用。若是在花园里,天高地阔的,两人相对着一时半刻还罢了,如今傅横舟杵在她的房里,多少就有些不速之客的突兀,且她的脚踝还没好全,端坐久了,难免觉得累。

便示意秋月添了一回茶,说:“昔人已去,侯爷伤心之余,也别忘了保重自身。”令齐姑姑去取两盒阿胶膏来,说道:“之前路过烟台时买了些,总是物离乡贵,实际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侯爷只当作一份土仪吧。”

她和傅横舟眼下仍旧算盟友,在他面前,她用不着再扯一篇谎,如实相告便是了。

还记得那日才登岸,皇帝本打算带着她到街上逛逛、尝尝驴肉火烧,想不到眨眼之间,便恩断义绝。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傅横舟忽然低吟道。

宝珠错愕地看向他,这一回不再客气了,起身冷笑道:“侯爷杂学旁收,我却是从没听过这样的好话,更不知是引的哪里的典故!”

傅横舟呆了呆,一番深情恰如明月照沟渠,大觉羞臊不已,又见齐姑姑返来了,慌忙地作揖赔罪不迭。宝珠别过脸去,不肯再理会他,他只好两脚绊着蒜、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连给他取来的馈礼也顾不上拿了。

齐姑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再对上宝珠时,旋即换回笑模样,只字不提阿胶如何处置,嘱咐宝珠道:“夫人还是歪一会儿吧?脚放在地上得久了,没得又肿起来。”

宝珠“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侧卧在榻上,不用人再为她按摩,便让齐姑姑带着众人都退下去自便了。

屋子里没让点香,她搭了一条鹅黄卷草纹的薄丝被在腿上,支颐愣神。

当真是人走茶凉。玉桃才撒手,傅横舟待她的情分就可以移给别人了,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的孩子也抱给别人了。虽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兔死狐悲的哀惘仍未被万古江河完全冲刷逝去,沉积下来,或许成为了某一段某一支的泥土沙砾。

宝珠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皇帝归来。

她当然不是奢望皇帝原谅她。能够去想象的,无非是他怎样下令,撤走院子里的所有人,褫夺她的诰命,将她禁足到死…她不过企盼着再与他见面。

又后知后觉,这等心境与前世有何区别?走火入魔般地要看见他,要等他来…

不同的是,至少如今她的身子骨还不算差,更没有品尝过骨肉分离的凄苦。

宝珠闭上眼,把整张脸掩盖在丝被底下。

五月初,梵烟送了帖子来,并两瓶自酿雄黄酒、一匣五彩驱邪香囊,帖上写:“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邀宝珠端午当日一道去看赛龙舟。

杏儿在旁边瞧见两句,因笑说:“这原是我们南边儿的风俗,如今也传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儿。”

宝珠笑了笑,从香囊里挑了最鲜艳的一对,让齐姑姑给傅家小姑娘送去。

秋月给廊下墙角各处熏了艾草进来,自己倒水洗过手,宝珠便对她道:“托小厨房裹了一百个粽儿,个头都只拇指头大,什么口味都有。你家去时再叫他们装好,随车带回去就是。”拿出备好的三封银钱来,最厚的一份犒劳厨房众人、给他们道辛苦;薄的两份就给跟车的人。

秋月见她安排得这样妥帖周全,不舍之情尽数涌上来,抱着她的膝头便要哭,杏儿“唉”了一声,说:“还没到哭嫁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宝珠乜了她一眼,回首柔声向秋月道:“又没有宫墙隔着,往后你我再见的时候不少呢。趁着节下回去,跟爹娘弟妹多聚些时日,等将来进了吕家,虽轮不着你担宗妇,自己房里要操心的事儿也少不了,哪还有未出阁时那般逍遥自在。”

这次随驾路上发生的变故,宝珠有意瞒住了她。秋月在宫里磨了这些年,难得本性仍未被磨掉,珍惜天伦之乐,向往一箪一瓢的布衣生活。她与吕家子的婚期是定好了的,不必连累她临出门前还为自己担忧一回。

初五,宝珠带了齐姑姑、杏儿,与云栀、玉壶等人一道去看赛龙舟。

观赛点设在通惠河畔,连绵一整片的高大凉棚自然是达官贵人们提前支起来的,可谓井然有序;挨不着边儿的平头百姓们也各有各的法子——带斗笠草帽的、遮帷帽团扇的…小儿最不怕毒日头,有热闹看比什么都要紧,被自家大人顶在肩头,也自成一小团儿阴凉。

再远一圈,则是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推着板车,叫卖些渴水、刨冰之类的解热小食。

官家夫人小姐们不会买这些东西,奴仆们早已将各样清凉之物备好了,不过逢着恰巧与邻座相识,彼此问好闲话几句,或凑为一桌,或相邀对方尝尝自家厨子的手艺。

梵烟特来宝珠这边招待了一回,说了一阵话,又各赠了女眷一把西洋折扇,方才又忙活去了。

玉壶展开手里的一把描金翠羽点珠镶贝的折扇,不觉啧啧称奇,云栀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暗中感叹一回:这位贺夫人,才真是个人物。

这么宏大壮美的一出赛龙舟,这么多权势显赫云集,哪里只是图招摇一番而已。

可惜——云栀朝宝珠觑了一眼,又往正中的那架凉棚望去——最该来的人没有来。

河面战况正酣,人声鼎沸,宝珠拿手绢在鼻尖挡了一阵,但觉一股让她头昏脑胀的气息萦绕着自个儿,不觉皱起眉头,用余光往四下一寻,只见自己衣襟上系着梵烟送的驱邪香囊。

里面盛的不过是霍香、佩兰、白芷、冰片等物,并没有她平素闻不惯的香料。

那股恶心的感觉依旧涌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宝珠犹疑一瞬,终究将香囊取下来,让杏儿代她收到别处。

88.八十八小豆粽子

御驾回銮已有五日了。这一趟凉州之行收获颇丰:亲见了文庙的落成;革查了一批勾结药商、私贩药材的官吏;慰劳了戍边的将士,抄家所得金银俱折作了军饷…中原朝廷在边陲殊俗之地的威望,由当今这位贤主一步步重铸起来了。

但皇帝脸上始终见不到分明的喜色,随行的臣子们便也不敢显出志得意满的轻浮相来,回京的路上依旧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至于薛盟薛光禄,仲夏之月在宣政殿前硬生生地守出了程门立雪的滋味,总算得见天颜,激动得不能自已,上前去又是磕头又是抱腿,道完辛苦道想念,一大篇肉麻话说完,总算把话引到正题上——明早龙舟大赛,愿奉圣驾降临,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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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百姓同乐。

皇帝不为所动,低低吐出“不去”两个字,粉底皂靴绕开这一堆人形玩意儿,无情地从容离开。

别介啊!薛誓之犹不死心,追在人后头,径直到了宣政殿门口,这才被小篆一拂尘给拦住了:“皇爷要洗漱更衣,您呐,偏殿里凉快,上那儿候着去吧!”

薛誓之总算被点透了,脚下也不急着走,张眼四处扫视了一通,冲小篆勾勾手指,要他侧耳过来:“那一位呢?”

小篆一听,顿时露出一副杀鸡抹脖子的怪相,那意思明摆着——别提了!闹崩了!

那自己还有胆子往刀口上撞?薛誓之忙朝小篆作个揖,又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赶紧脚底抹油,回府找梵烟拿主意去了。

梵烟正和傅母一道,拿床上摆了一片穿的戴的,兴致勃勃地打扮女儿。见薛誓之着急忙慌地进来,便让傅母抱了姑娘下去,自己起身迎过去,替他更衣换鞋取纱帽,地下伺候的人又抬水进来供他擦洗。

薛誓之这会儿还顾不上这些,一面自己系领扣,一面问梵烟:“各府的帖子都下全了吗?”

梵烟笑嗔:“明儿就是端午了,我还能这般粗心大意,让您担忧这个?”

“靖宁侯府上呢?”

“自然请了。”梵烟道:“聂夫人与我是真心交好。”聂便是太后娘家的姓。

薛誓之忖了忖:送过去的帖子没法儿再讨回来。明日且看那位夫人来不来,多少便能估摸出这回“闹崩”崩到了什么地步。

他蹙着眉不说话,梵烟猜得几分关窍,便说:“您自也别太急于求成了。皇爷肯不肯露这个金面,自有他老人家的深远考量。”言下之意,宝珠并不能左右什么。

薛盟从前亦这样想——如今么,如今真不好说,京城外的事,梵烟没有他清楚。

罢了,靠家里的底子,他再纳十个二十个红颜知己进来都不在话下,没必要信什么“富贵险中求”。

倒是皇爷与聂夫人之间如何,他得上点儿心,若真能叫破镜重圆,他这功劳来得可就惠而不费了。

梵烟便看着他一边琢磨,一边手里盘核桃似地搓着给女儿打的五彩络子,欲言又止几回,到底没忍住,伸手给抢了回来:“这些彩线染色都不牢,没得沾在您手上不好洗——我这儿乱糟糟的,您去老六房里瞧瞧,她有好几块西洋胰子,那个洗起来最好。”

薛盟笑着,却不起身,往后歪倒在床上,道:“我就乐意待你这儿。”

梵烟斜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去,吩咐人拿一块徘徊花的胰子来。

皇帝这边呢,则是早早就歇下了。明儿过节,宫里的热闹少不了。

太后设了端阳宴,把太妃们、帝后、长公主、妃嫔们全请到了,大家乐一日。

皇帝踏进屋,含笑向太后问安,其余人等亦跟着起身,挨个与他见礼。

太后道:“咱们已经逛了小半日,正预备歇一会儿脚,吃点粽子。”便让身边立着的女子捧了水晶盘儿过去,请皇帝也尝尝。

粽子做得精巧,个头与葡萄差不多大,里头犹填着各种馅料,隐隐从晶莹的糯米中透出来。

皇帝不爱吃太甜的,取来筷子挟了个掺小豆儿的,也不蘸蜜,径直吃了。

搁下筷子时余光却似觉面前侍立的人有些眼生,有意抬头瞧了一眼,皇帝一怔,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太后只见他打量人家,便开口引荐道:“这是户部孟尚书家的姑娘,闺名叫作淳雅。”

淳雅连忙将手中茶盘交给别人,自己敛裾,朝皇帝依依行了个大礼。

皇帝饮了口茶,合上茶盖儿,漫然道:“宫人历来只从民间选,不选官家女。”

这话就够不客气了。皇后不免替这孟姑娘暗暗担忧,眉舒则用手帕掖了掖嘴角,方才遮住唇边的笑意。

太后连忙嗔怪着打圆场:“淳雅是我请来的客人,哪能是宫女?”

皇帝神色不变:“既然是客,又为何做这端茶递水的差事?”

眼看着母子俩要起争执,淳雅不能再不吭声了,跪在地上,忍着颤音儿道:“太后娘娘抬爱,召臣女进宫,是臣女一家老小天大的荣耀。臣女不敢以客人自居,服侍各位主子,是臣女的本分。”

看来是执迷不悟了。皇帝懒得再理会她,转首对眉舒道:“这艾虎补子不衬你,颜色太暗沉了些。一会儿叫人取一套织鸾凤纹的来。”

眉舒连忙笑盈盈地站起身,向他蹲礼谢恩——就算被皇帝拿来做筏子又怎样?这姓孟的不一样是仗着太后撑腰?

皇帝眼里瞧不瞧得上自己,那都不干旁人的事。总好过这一位,娇贵的官家小姐,非要靠模样有几分像别人来邀宠。

论身条儿是真像。垂首低眉地侍立在旁边,乌真真的头发与半高的领口间,含蓄地露着一抹雪白的颈。

正脸就全然是两个人了。孟姑娘脸盘儿饱满些,大大的眼睛里还留着几分稚嫩无措——不像那一位,在主子跟前从来不抬眼睛乱瞟,一副谨小慎微的表象,谁知道内里在琢磨些什么,蔫儿坏。

太后想凭这么个人把皇帝的心思拉回来,怕是错了主意。

皇帝再没拿正眼看过她,就当她跟那些站班的宫人一样。脸上厌恶的神色倒掩得很好,对众人说话时还如往常。

不想伤了太后的脸面,更不想损了自己的涵养。

一时柳叶儿来请示下,问酒席设在何处。

太后想了想,说:“让人划两条舟出来,咱们就在小横塘上开宴,再召一班清乐,在水心儿里那亭子中吹奏,这样热闹有余,也不至于喧闹。”

众人都连声称妙。太后于是站起身来,一只手搭在皇后臂上,一只手冲淳雅招招,让她也到身边来。

皇帝便自觉退了一步,索性一个人负着手慢慢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这是有心撮合皇帝与淳雅二人,知情识趣地不去皇帝跟前露脸儿,唯有眉舒心中不忿,将一柄镂雕象牙柄菱花扇扬得“呼呼”生风。

真的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弄个假的来抵什么用?

她正低头咬着牙寻思,随众人摇摇晃晃踏上船去,一错眼的工夫,皇帝连同淳雅都不见人影儿了。

连忙拿眼神去问近旁立着的善善,善善以水墨折扇遮了半张脸,目光往窗外抛了一眼,倒是万种风情。

眉舒看不惯她这妖妖调调的姿态,只向她示意的方向瞧去:孟家姑娘怕猫——宫里主子养猫的可多着呢,像宁妃更甚,她在,猫儿必在——不得不单坐一只小船随行。可鲜花儿似的小姑娘家,又不懂水性,哪能叫她一个人在湖面上飘着?有皇爷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这怎么可能!眉舒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有意扒开竹帘儿往外头寻个究竟,可窥视圣踪是多大的罪名?闹起来又多丢脸?

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人还同大伙儿一道安坐着,心思全跑外头去了。

小船上皇帝与淳雅相对,却并非旁人想象得那般情愫暗生。皇帝散漫坐着,淳雅则恭谨地低头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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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道婉顺的侧影,可着实是像。

但终究是不同的。面前女子的循规蹈矩,不过来源于良好的家教,摆出来是为着得旁人夸赞的;那个人呢,兢兢业业是烙在骨子里的,为的是在这禁宫里苟活。

“你不是说,不愿意进宫吗?”明暗交错的波光映在竹帘上,不辨晨昏。皇帝忽然开了口,嗓音微哑,有种沉睡初醒时不设防的温柔。

是谁?淳雅其实已经从后妃们始终微妙的容色里猜出了什么,但她没有退路,她身后是一整个家族。

“臣女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更无时无刻不盼着尽己微薄之力,如父亲与兄长一般,报效皇爷…和各位娘娘们。”

“哦。”皇帝仿佛刚想起来:“你父亲是孟占春。”

淳雅低声应“是”。这就是成为皇帝后宫的一点不足:哪怕是皇后的生父、正经的国丈,敬着你时,可以称一句承恩公,不耐再抬举你时,照样是君臣有别,称名道字只看圣心如何。

何况她是进宫来当妾的。

皇帝的手指慢慢转着拇指上的一枚骨质扳指,若亲近的人瞧见了,必然明白他此刻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念着面前女子年纪小,他继续维持着一种较为温和的口吻:“朕素日政事繁忙,能在母后跟前尽孝的机会太少;长公主虽贴心,可惜身子骨又弱了些。既然你投了太后的缘,多住几天陪伴她也无妨,将来有合适的青年才俊,朕替你指个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待嫁去。”

孟淳雅的决心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臣女此身,愿为皇爷及娘娘驱使,肝脑涂地。自己的荣辱得失,实在不足挂齿…”

“行。”皇帝不再转那只扳指了,脸上浮现出笑意来:“你想要什么位份,去向母后开口便是。往后就在宫里,好好儿为孟家光宗耀祖吧!”

89.八十九榴花对簪

户部孟尚书家的姑娘蒙皇太后恩召入宫,一举得封昭仪啦。这可是九嫔之首,位比九卿啊!

“皇后娘娘赏了一套猫眼头面,至少值这个数。”善善比了个手势,“当然啰,娘娘的恩典怎么能用这些俗物衡量,就如咱们姐妹送些什么,也是存着和孟昭仪亲近的心思罢了,往后作伴解闷儿的年头还长着呢。”

她那股言不由衷的劲儿,眉舒瞧着暗生不屑:什么姐姐妹妹的,且看那位新昭仪能新鲜几日吧!等没了恩宠,一样要计较起这些“俗物”来。善善眼皮子浅,看那副头面难得,眉舒却还记着,那本是皇后头一回进宫时,太后给的赏赐。

彼时皇太后与先帝正别苗头,这样大张旗鼓的赏赐一回,多少有捧杀的意味。看来如今的皇后娘娘,也是个好记性的人呐。

册封礼毕,孟昭仪拜见过皇太后、皇后,回到自己的永宁宫来。

她是得了太后青眼,特意召进宫来的,故而还从家里带了个丫鬟进来伺候,实实在在是破例的恩典。

丫鬟名叫绿绦。两人一般大,打四五岁便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孟昭仪由永宁宫的宫人们服侍着换下礼服,重新梳洗过,便单叫绿绦留下,给她梳个家常的发式,其余人则都打发去忙别的差事了。

绿绦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便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赏赐昭仪都见着了的,且不提它;宁妃娘娘送了一对镂空花鸟金香球,恪妃娘娘送了架珐琅芭蕉七轮扇,秦容华送了一套紫砂茶具…这些东西都已经造册入库了,等将来需要还礼的时候,再供您细瞧。”她口齿伶俐,嗓音清脆,一大堆“娘娘”来“娘娘”去,愣没打一个磕巴。

孟昭仪心里赞许一笑,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被称上一句“娘娘”呢?

从入宫到获封,她靠的都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昭仪是正二品,算得高位了,比起明年那些选秀进来的女子,不过从美人、才人这样的低阶往高处攀,又容易得太多。

她心里清楚,如今是自己仰仗着家里,终有一天,要家里仰仗着自己才好。

挽了个一窝丝杭州攒,戴了四支金镶翠小簪儿,两个珍珠耳坠子,孟昭仪接了眉笔,自己对镜描划着:“尚服局送了些什么衣裳来?”

绿绦忙让人一套套呈上来给她过目:夏日里的衣裙总是浅碧鹅黄的多,至艳也不过是胭红蜜色一类。

绿绦指了一件半立领白玉菡萏扣儿的对襟衫:“昭仪您瞧,这天水碧染得好,配条胭红的裙儿,多亭亭玉立呀。”

孟昭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问:“有一年咱们背着傅母去买的冰糖葫芦,你还记得吗?”

绿绦道:“怎么不记得?那糖衣裹得真见工夫,跟雾凇似的,一咬脆卜卜,又不粘牙又不发腻。”一脸向往里尚带些赧然:“后来被家里发现了,可把咱们一屋子的人一顿好骂呢!”

“如今还惦记着吗?”孟昭仪又问。

绿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您如今是昭仪,等将来有机会,永宁宫里也设个小厨房,点什么让他们做什么就是了。”

孟昭仪失笑:“那若是我点了冰糖葫芦,他们偏送些山楂糕来搪塞呢?”

绿绦的神色僵住了,她总算听明白了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孟昭仪道:“倘或有一星半点的气性,都要把这碟子以次充好的东西砸了吧?别说有四五分像,哪怕像了十成十,不是,终归不是。”

太后胸有丘壑,皇后不落忍,都不曾在她面前透露半句实情,倒是恪妃,无风还要搅起三层浪,言语间遮遮掩掩,存心要引她生疑影儿。

她究竟像谁?孟昭仪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得不到的,不好也是好,她永远争不过。

她宁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嫔御,以自己真正的面目对着他,不知能不能博取他偶然间的怜惜。

她挑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藕色的裙,妆扮得体,盈盈地坐在玉堂富贵镜前,宛如一枝娇怯粉润的芙蓉。

暮色四合,永宁宫的灯火次第亮起,琉璃罩中的红烛微颤,似有人来。

但孟昭仪不再侧首去看,她已然知道,不会有人来。

灯花爆了又爆,自顾自地欢欣着。

齐姑姑取了柄小金剪子来,将烛芯修了修,重罩上灯罩。

回身见宝珠犹捧着卷书在看,齐姑姑笑劝道:“夫人明儿再看吧,夜深了,仔细伤眼睛。”

宝珠恍然抬起头,道:“看入神了,竟没留意到。”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慢往床边走。

又想起什么,问:“给玉珠送粥米的人安排好了吗?”玉珠前几日生了个女孩儿,正在家里坐月子。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齐姑姑替她放下床帐,又将屋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下屏风外小小一盏,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齐姑姑自个儿对玉珠的抵触其实是很深的。宝珠私藏的避子药被皇帝发现了,这桩官司暂且没往深里查,可她心里不能不琢磨。

杏儿秋月是姑娘家,又都没怎么出过门,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贺梵烟最知情识势,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肯做这杀千刀的事儿,傅家更不消说…算来算去,就只有玉珠有这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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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贼胆,或许还连带上她家那个九州贩骆驼的男人。

如今皇爷回宫已有小半月了。齐姑姑暗里发急:怎么还不见动静呢?是软着来还是硬着来,总不能压根不理会吧!

宫里头没有传召,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往宣政殿去求见。但里头的消息,齐姑姑却是听说了的,皇爷才封了位昭仪没多久呢。

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齐姑姑看得出来,宝珠心里面,也煎熬着呢。

兼之近些天傅横舟不知又起什么歪念,常寻些由头往东跨院来,宝珠虽厌其烦扰,到底人家是好声好气来问安的,四五回里总要令齐姑姑周旋个一两回,不至于撕破脸面。

及至云栀,又多疑得紧,生怕谁抢了她的活宝贝一般,把正儿八经侍奉主母那套规矩重新拾起来了,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下。

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岂容这些乱糟糟的人说见就见?齐姑姑暗忖,须得趁早想个法子,让皇爷和夫人见上面儿才是。

横竖这一回是宝珠的错,该她先服了软儿。

齐姑姑心里有了计较,次日宝珠起来梳妆时,她便将一只匣子打开给宝珠过目:“这榴花对簪上的红宝掉了一颗,奴婢今儿把它送出去,让人把金丝再拧一拧。”

送哪里去?答案不言而明。不过借个由头到宫里走一圈儿,期望皇爷能够睹物思人罢了。

宝珠只是对着镜子愣神,齐姑姑唯恐她左性儿又犯了,踟蹰着要不要再敲敲边鼓,终于听见她松了口:“那就有劳姑姑了。正巧日头不毒,这时令闲逛逛也很好。”

齐姑姑不由抿嘴一笑:但凡这位的心思肯转圜过来,那便容易了。

于是理好发髻换好衣裳,让宫人套了马车,齐姑姑捧着簪儿匣子,坐车往宫里去了。

把牙牌朝守门的侍卫眼前一亮,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两仪殿。

恰巧小篆正招呼着一班内侍举着个杆儿四处粘知了,一见着她,忙不迭地上来唱喏,挤眉弄眼道:“姑姑来得正是时候,等这些个知了炸出来,头一盘孝敬您老人家下酒。”

齐姑姑作势要打,却也不认真计较——他俩从某种层面上论是平级,自己不过占个资历老罢了。

因问:“皇爷呢?”

小篆道:“今日召对散得早,皇爷跟几个近臣往放鹰台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齐姑姑拈掇着,把簪儿交给小篆转呈倒不是不成,可单是东西到了,情真意切的话没到,仍旧差些火候,究竟少不得自己描补描补。

小篆何等有眼力见儿?主动说:“这儿粘鸣虫闹纷纷的,姑姑不如到那边梢间里坐一会儿?难得进宫一趟,该给皇爷他老人家见个礼儿才对。”

齐姑姑从善如流,走到屋中坐了。伺候的宫女儿们哪有不认得她的?殷勤地煮茶端点心,又寒暄了好一阵。

齐姑姑原也有心打听打听新晋的那位孟昭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两仪殿的宫人们本就是当初分给宝珠的,是她名下的人,怎好到外头去东听西探?

不如等见过了皇爷,自己再去尚仪局走走。

没坐多久,隐约听见前头宣政殿传来有节律的击掌声——皇帝回来了。

齐姑姑赶紧再度整衣理容,预备着觐见。

皇帝进屋换衣擦洗过,听小篆说起,目光先是明亮了一瞬,顷刻又整张脸都沉下来,待齐姑姑在他跟前磕过头,半晌不作声让起来,负手极不耐烦地扫了那首饰匣一眼,方冷笑着道:“修簪子…这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90.九十雪青衬褶袍

齐姑姑早知道他必有这么一问,并不打算撒谎:“回皇爷,这是宫里的式样,拿到外面去,谁又敢揽呢?便是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不是明珠暗投了吗?奴婢自作主张了,请皇爷降罪。”

那倒也不至于。皇帝嘴唇微动了动,片刻还是妥协了:“那你去吧。让尚工局即刻便修,不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齐姑姑是懂得的,闻言恭恭敬敬地又是一礼,便要告退出去。

“等等。”皇帝忽又叫住她,沉吟了一时,转首对小篆道:“你把东西送过去。”

小篆忙应了个“是”,哈腰从齐姑姑手里接过匣子,三两步退了出去。

齐姑姑便垂手侍立着,静候皇帝开口。

皇帝只是坐在御案后头,随手取了卷奏疏翻看着。金狻猊里的烟浓了又淡,半晌才有一句:“她,近来如何?”

齐姑姑忙道:“夫人那性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刀子扎在心窝上,也不愿叫一声疼,犟么。在奴婢们面前,也没见她怎么,只是越发好静了,每日膳食进得更少,觉又短…”

“是朕害她这模样的吗?”皇帝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闹成这般给谁看?”

齐姑姑不敢再吭声儿了:皇爷这么大反应,分明就是心疼了,又恨自己不该心疼。

皇帝撒了一通火,旋即又觉无益得很,将手里的奏疏掷了出去,淡然道:“你退下吧。簪子修好了,有人送过去。”

别想借着取簪子再做文章!

多可恨的人呐,简直罪大恶极。如今又轻描淡写起来,妄图凭个小物件儿便能哄得他团团转吗?

她把他当什么人?

过了一阵,小篆回来复命,说:“尚工局的瞧了,那簪子修倒不难修,只是上头的红宝掉了一颗,如今一时没有这么好颜色的,得等上些日子…”

皇帝顿时皱眉:“一支簪子,究竟有什么可啰唣的?去内帑找一找,有相配的就拿去,没有就另选样首饰给她便是,别在朕跟前现眼!”

小篆唬得忙把脖子一缩,一迭声地答应着告了退。

出了门却捂嘴偷乐起来:内帑乃是皇帝私库,从这里头拿东西贴补,可不比按着规矩来的份例亲厚得多?

皇帝自己当然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对宝珠,依旧是狠不下心。

但那又如何?

这一次的分歧,不能糊里糊涂就过去。

她不愿做宫眷,不愿有孩子,深究起来,是不想和他有牵扯吧。

连送簪子到他面前来,都未必是宝珠的主意,说不定是齐氏自作主张——可是东跨院里的奴才拜高踩低、给她委屈受了?

其实他原不想过问的,但奴大欺主这种事实在纵容不得,等小篆把簪子拿回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便是了。

用不着他亲自露面。

皇帝慢慢仰靠在髹金雕龙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

鸣蝉都被尽数粘走了,午后的宣政殿一片静寂,一丝风儿也无,红木鉴缶里堆积成小山的冰块偶或沁下一滴水珠,声响在殿中似有回音,萦绕许久不绝。

恍惚是宝珠初进东宫的光景。彼时贤妃白氏作威作福,要小辈儿们日日去往长禧宫向她问安。太子不愿让宝珠去受那闲气,只给了她昭训位份,不入玉牒,自然不够格拜见庶母。

然而位份太低,用度亦少。太子又每每召宝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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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宫中来,让她随意享用自己的份例。

时年宝珠不过十五,太子怜惜她,所谓“侍寝”也无非是留许多新鲜吃食及衣料首饰给她,二人躺在床上挨着头说一阵话,随后并肩而眠。

及至太子登基,因先帝丧仪中宝珠小产,特与她贵妃之位,聊作慰籍,皇太后虽有微词,终究按捺不提。

宝珠身居高位,却也不爱奢华,不过逢着皇帝额外有所赠时,方才穿戴了来给他看。

这日亦是天热,皇帝歇中觉醒来,见宝珠正坐在榻前替他摇扇送凉,嘴角虽噙着笑,眉目间却有股不自知的哀愁。

他欠起身来,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宝珠一愣,很快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张了张口,有一个名字仿佛就在他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竟像被魇住了,依稀听见谁结结巴巴地唤他:“皇爷,皇爷…”

皇帝只觉身子挣了一下,猛然苏醒过来,入目便是小篆那张天塌了的脸:“皇爷,夫人她、齐姑姑说…夫人不见了!”

皇帝一时没领会过来,斥道:“你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

小篆抖抖嗖嗖的,又欲伸手搀他坐起身,又觉得站起来没有跪着踏实,摊着两手左右为难了片刻,总算把舌头捋直了:“才刚齐姑姑回去,不曾见着夫人的身影,派人把两个院儿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门上的也都挨个叫去审了,一问三不知,只好先报给宫里一声。”

皇帝坐在床沿儿上,一时竟有一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怔了怔才问:“那两个宫女儿呢?”

“秋月许了人家,前几日就被老子娘接回去了;杏儿早先被夫人派去主院,给傅家小姐送什么东西…”

“她谋划得好!”皇帝抬脚便踢在地心的宝鼎上,炉灰洒了一地,“暗卫呢?那么些人都死了不成?”

小篆没敢吭声儿:暗卫的职责是确保东跨院里头的安全——毕竟是女主子,不能不分昼夜地盯着;至于出门时,自有齐姑姑知会他们随行。

皇帝连说了五六个“好”。他以为齐氏进宫,不见得是她的授意,原来真是得了她的首肯,图的正是个调虎离山!

他喘着粗气,踩着双靸鞋立在砖地上,因为适才那一脚,半边儿鞋面上都是香灰,困兽一般,何等狼狈!

因在夏季里,他嫌热,下令将寝殿的地毯都撤去了。这时穿着薄底的鞋,站得稍久,便觉得凉意从足底蔓上来,冻得他心里发寒。

这靸鞋是她做的。

皇帝重坐下来,自己把两只鞋脱下来丢了,小篆正没头苍蝇似的,慌慌忙忙地又让人取新的鞋袜来,自己膝行几步,捧着皇帝的脚替他换上。

“她要跑,总不能走着出门。”头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除了微哑些,居然和平日吩咐臣工时没什么两样:“今日进出过傅家的车,都仔细给朕查。”

小篆应喏个不住。皇帝穿好了鞋,又示意更衣,雪青衬褶袍上,那坐龙模样威严而狰狞,叫人不敢直视——历代皇帝的夏服里,按老例儿是月白的多,看着更清爽些,不过从白氏作乱那回后,当今这位再不穿月白了,故而择了雪青的来。

好好的一对儿佳偶,怎么就闹成这田地的?小篆一面料理衣裳,一面替皇爷不值起来。

却听皇帝又道:“她把人都支使开,是打谅着朕不会迁怒无辜?那她便错了主意!朕也不知道同她里应外合的是谁,把那院子里的宫女、婢女、连着其余伺候的一道,还有薛誓之家里的那一个、蕃市里的什么珠两口子,都看起来,给朕仔细着实地审!”

一事不烦二主,想必当初的避子药,也是此人手笔。

不独是这些人,圣旨一下,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都忙碌起来了,走街串巷地搜寻。普通兵丁们不知皇爷究竟要找什么,就连指挥使也一头雾水,只知但凡遇上可疑的,先抓来盘查一通再说。如此不过三五日,街面上别说打架斗殴,两个小孩儿靠在树下吃完西瓜,当娘的还不忘跟在后头把瓜籽儿给扫干净呢!

百姓们因为事不关己,搜查的兵丁走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朝中的大臣们则不然,为官做宰的,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笔糊涂账也没有?见形势不妙,免不了暗地里各寻门路探听探听。

这日一早,皇帝到天和宫中请安,太后便随口提起:“昨日你六姐姐来,我看琨儿个子拔高了不少,再不怕被他妹妹笑话了。”

皇帝笑了笑,道:“儿郎家,是比姑娘长得晚些。”

从前六公主下降开国老臣周家,多年不得回京,是皇帝即位后,加授了六驸马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虚衔,一家四口方才在都中定居下来。

皇帝心知肚明,太后提起侄儿侄女,远不是同他话家常那么简单。

果然,太后又笑道:“听六儿说,这孩子别的都好,只是太淘气些,除了他爹爹,谁也不怕——这几日想是朝中多事,他爹爹在家的时候少,他越发像脱缰野马一般,字也不写、书也不念…”

“六姐姐这是怎么说的?”皇帝很是不以为然,打断了太后的话:“亏得周家是外戚,不会有外放的一日。不然她身为母亲,还拿不出威信来吗?”

这些日子他也忍耐得够了。臣属们自乱阵脚,他且冷眼旁观,横竖心里自有一本帐,只看何时抖搂出来才算物尽其用而已。偏生这姓周的不知好歹,非要把外头的风吹到天和宫来。

皇帝搁下茶盏,站起身道:“五城兵马司近来确是忙,为的是朕的一桩私人事。朕不叫母后知道,是不愿母后烦心罢了。谁知六姐姐话没说明白,反倒惹得母后疑心,实在是咱们做儿女的不应当。”

他语调里勉强还带着笑,眉梢嘴角却尽是冷意,太后见了越发不快,苦口婆心道:“皇帝瞒着我,固然是为了我这老婆子可以专心享清福。可是,有一句话你说错了,皇帝的私事,同样是关乎社稷的大事。社稷不稳,我又如何心安?”

“母后言重了。”皇帝不徐不疾道:“事已至此,朕再瞒着母后亦是无益,不妨明白告之——朕要找的,不过是心爱的女人,找回来后,一切如常,何谈社稷不稳?”

“那要是找不回来呢?”

皇帝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绝无可能。”

91.九十一白鱼面

蕃坊里的坊市分隔不像外头那么严,麦阿叔拎着一兜胡饼,走不了几步,便看得见自家女儿屋前那一串转枝莲了。

他是个高胖的体格儿,白净脸盘上蓄了虬结的乌须,淡褐的小眼珠透出笑意来,招呼着相熟的邻居:“郦二爷,又吃鱼啊?”

被他唤作“郦二爷”的男子抬起头来,这倒是一副不掺杂的中原人面孔,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笑起来也不像个好相与的人物,扬了扬手里开膛破肚的鱼:“白鱼,味儿鲜,就是刺儿多,刮下肉来做鱼面最好。”

麦阿叔受教地连连点头,准备到家去说给老伴儿,也学着做一回。

麦阿婶虽是蕃坊里出了名的好手艺,但毕竟胡汉风俗不同,别的不提,汉家的坐月子他们便没有,何况还是男人家伺候月子?

郦二爷杀好了鱼,冲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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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便转身回厨房去片肉剁泥,对自家院子里围了大半圈儿的凶神恶煞是彻彻底底地熟视无睹。

葱姜胡椒一概不能放,只拿鸡油将鱼骨煎了煎,添水熬汤,鱼面擀出来下锅稍煮,便盛进碗里来,再摆两颗菜心儿在上头。郦二爷心里没底,这样的清汤寡水,也不知媳妇儿吃腻了不曾。

玉珠正半坐在床头出神。她没郦二爷这么沉得住气,一帮子兵丁找上门来,一守就是四天,即便被郦二爷发狠拦下了,没把她这内室翻个底儿朝天,光这架势,也叫人心里不安。

是和宝珠有关吗?她不得不猜测着,既怕因为避子药的缘故连累了男人与女儿,又担心宝珠此时的处境。还有,郦二爷自己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怎么又皱眉头了?”郦二爷端了碗进来,笑问:“嫌腥?”自己闻了闻:“不腥吧?”

“不腥。”玉珠支起身来,又伸出手由着郦二爷拿热巾子给自己擦净,说:“我自己端碗。”

郦二爷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碗递给她:“仔细烫。”见她接了筷子,慢慢地挑了鱼面往嘴里送,也不说难吃,也不说好吃。

等到玉珠吃完了,郦二爷收了碗筷,又道:“再忍忍,出了月子,咱们上炙肉馆好好吃一顿!”

玉珠“噗嗤”笑起来,推了推他,正欲催他快些去吃,门被敲响了:“郦二,时辰到了。”

领着这一队兵丁的陈小旗可是个有脑子的。又是蕃坊,又是没出月子的女人,当家的郦二又是个刁钻难缠的人物,搜查起来稍有不慎,怕要惹出大祸端来。

好在这小院儿只前后两道门,手下弟兄们团团把把持住了,便是只蚊子飞过,一样抓下来盘查完了再放,不必担心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接着么,便是瞅着饭点儿提审郦二。

兵马司出身的,个个纪律严明,对待这些平头百姓,绝不会滥用刑罚,不过客客气气地请人坐下,看茶,将些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挑着字眼儿不妥,再往深里问、往细里问、往谁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问。

不过今儿的茶还没泡出色,皇帝来了。

占了满院子的军士们齐齐行下稽首大礼,郦二爷也只得跟着跪拜伏地,余光却毫不畏惧地打量起了这位年轻的帝王。

皇帝脚下未停,径直绕过他,推开了后方的房门。

郦二爷倏地站起来,却是回护不及,皇帝已经立在了玉珠面前。

“皇爷…”玉珠不愿自己男人真和皇帝起冲突,撑着要下床行礼。

郦二爷一把揽住她,自己挡在前头,向皇帝拱了拱手:“陛下,内子尚未出月,尊贵如您,想来不应当踏足这里吧?”

他的口吻不甚恭敬,皇帝也未在意,眉峰微挑:“你叫郦二?”

“…正是。”

“这个姓不多见——朕记得太&#039;&#039;祖在位时,曾出过一桩没头没尾的命案。被莫名击杀的,乃是一名刚从扬州返京的朝中大员,他那名跟着殉节的姬妾,好像就姓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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