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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青城山黛玛 58627 字 2024-04-09

宝珠听她竭力把话头往这上面引,哪能听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不知怎的,存心要气她:“秋狝时我又不跟着去,倒不用操心这个。”

齐姑姑这下无话可说了,主子沉得住气,她再饶舌就是不识趣了。

收拾了炖盅,她蹲了蹲福:“您不用这个,奴婢叫厨房另做些来。”

宝珠道:“一天下来没大动弹,下半晌吃多了怕积食,姑姑替我挑两碟点心就是,不要太瓷实的。”

齐姑姑应声去了。她一个人在屋里慢慢踱着,又抬手捶了捶肩颈——在书案前坐久了,是该活动活动筋骨。

姑姑的担忧她不是不能体会,可有句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嘛。皇帝政务繁忙,平日还有进讲,要消遣的话,有宗亲近臣陪着,文有文的花样,武有武的玩法,能给后宫女人们余下的工夫,实在少得可怜。

至于自己,连后宫女人都不算呢。无论皇帝是忙,还是忘了自个儿,她都只有接受而已。

现下靖宁侯府还能待下去,手里头也还有银钱傍身,且没到杞人忧天的时候。

将来要是没法儿立足了,再去外头自寻营生吧。

这几日筹备重阳节,才知道宫外头的世界,能赚钱的名目那般多。若是轮到她,靠着卖绣件儿,或许能养活自己吧。

兴兴头头地谋划到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挣扎着不愿依附他而活,究竟还是舍不得他,拿开皇帝这个名头,舍不得这么个人。

然而这个名头,哪里是她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拿开就拿开的?

熟绢拿镇纸压着,在窗台晾了一时,这会儿颜色干了,她便将画收起来,盘算着重阳过后寻几张生宣,她倒要试试能不能画写意。

门“吱呀”响了一声,宝珠只当是齐姑姑回来,收拾着画具没转身,一面说:“重阳宴单子上是不是有道螃蟹娇耳?到时候别忘了带几壶姜醋去。老夫人她们有了年纪的,若吃了这寒性东西,黄酒也不宜多饮,只蘸着姜醋还好些,外头卖的东西难保洁净,咱们有备无患得好。”

嘱咐了这一番话,却没听见回音。宝珠这才迟愣愣地回过头,皇帝撇开榴红的紫牙乌珠帘,正倚在落地屏前笑着看她:“几日不见,真成别人家的人了。”

这股酸劲儿,多少坛姜醋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宝珠只是笑:“您又来。”

搁下手里的东西,问:“用了晚膳没有?我单让齐姑姑去厨房端了些点心,随吃随取。再给您正经做几样菜吧?”

“有螃蟹娇耳就行。”皇帝挑了挑眉,又伸手拧拧她的脸:“我不看着你,你连吃饭都图省事儿。”

宝珠不承认,才要辩解,被他搂了个满怀:“出了桩急事儿,几天没能回这里来,想我没有?”

宝珠不搭这茬儿,关切问:“什么急事?严重不严重?”

还能是什么?从燕朝起便受封据守滇东的老梁王蹬了腿儿,两个庶子一个女婿争权争得火热,滇西土酋首领也想横插一杠,皇帝更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乱往里头安钉子,搅得这些逆贼四分五裂了,往后才好慢慢把疆土收复回来。

他使这些手腕使畅快了,也没有特意瞒着宝珠,坐在圈椅里,一边把人抱在腿上亲,一边随口道来。

宝珠听了个开头,自己就截住了:“您说这些我闹不明白,再听脑子里就糊涂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这会儿顾不上旁的,接着吮咬她的嘴唇,两只手则从细伶伶的腰肢上拿开来,转而从衣摆探了进去。

宝珠直到他的手指已经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系带,方才反应过来,忙拧着身子要躲:“您、您也看看时辰…”

皇帝嗓音都哑了,按住她的肩膀,鼻尖贴在她耳边,勉力道:“…别扭了。”

再扭他真由不得她了。

宝珠耳朵烧得几乎听不见声儿,他一松开禁锢,她便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险些带倒案上的云凤笔挂。

没来得及瞪他一眼,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渐渐到跟前来了。

齐姑姑听说皇帝在,有意将脚下动静放重些,进门将攒盒搁在槅外高几上,朗声道:“杏儿,点心都放在西洋钟底下这梅花几上,一时夫人要用,你再进来伺候。”

杏儿才从外边廊子过来,听见这话,不明就里地“唉”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见齐姑姑隔着老远拼命给她打手势,下意识地住了口,跟她一道往远处走了。

宝珠捻着耳垂上的齿印儿,臊得推了皇帝一把:“都赖你!这下她们怎么想我?”

皇帝忍俊不禁:“可算不跟我假模假式了。”伺候的人猜着便猜着吧,他没把这个放心上,做奴才的,哪怕杵在屋里头呢,也跟桌子椅子是一样的。若哪天忽然多出了眼睛耳朵,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那这家什也就当到头了。

宝珠羞得不肯出门,皇帝自己起身,去取了攒盒回来,揭开一瞧,当真有一样螃蟹娇耳。

此刻越发觉得愉悦,对宝珠道:“这东西冷了腥得很,快趁热来尝尝。”

宝珠立在书案旁,不肯过去,皇帝见她怄气,敛住笑意,亲自动手倒了热水在铜盆里,拧个热巾子,也不递给她,自捧了她的手,细细地擦拭着,两只手都服侍熨帖了,这才执起筷子,挟了一只娇耳在小碟子里,喂到她嘴边:“心肝儿,赏个脸吧。”

这称呼真够肉麻的。宝珠没绷住,侧身撑着椅背“噗呲”笑出来,又怕皇帝恼羞成怒,竭力恢复了神色,回过身来,就着皇帝手里咬了一口。

皇帝的脸皮远比她想的厚,坦然自若地问:“好吃吗?”

宝珠点头,拿绢子掖了掖唇角:“鲜的。”

皇帝筷子一调头,把剩下大半个送进自己嘴里,片刻评价道:“还行。”

宝珠垂下眼眸抿着嘴,努力地熟视无睹,接着一个松子卷又被塞到唇边:“这个瞧着酥。”

炸得金灿灿的,酥是极酥,只是松仁本来油多,宝珠吃到后面,便觉得有点腻,好在皇帝又适时地舀了一匙绿萼汤喂她。

宝珠低头啜饮着,面目温顺得像初生的鹿儿,皇帝看得情肠柔转,却不知她心里正惘惘:好的时候这样好,将来若有一天不再好了,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就如这绿萼梅,初春时收集下来藏好了,隔年再寂寥回味吧。

她向来胃口平平,是以齐姑姑备的点心种类虽多,加起来也不占多少份量,皇帝又分走了一半,也不知道她吃饱没有,索性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腹。

宝珠怕痒,本能地失笑往后歪,皇帝拉住她的胳膊,没让她跌下去,她借着他的力道稳住了,而后主动迎上去,仰面去吻他的下巴。

她知道他惦记这个。

她于这上头犹显生疏,皇帝很快反客为主,欺着她纠缠了好一阵,尚还记得书案冷硬,她硌久了不舒服,抱孩子似地将人抱回寝间。

杭绸熏被滑凉如水,她是荷面上徐徐绽开的菡萏,娇白的莲瓣在疾风骤雨里轻颤,无从抵挡地逐渐透露出浅红。

雪白如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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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攀住线条流丽的肩膀,央求的声音却微弱难辨:“您先饶过我,饶我一口气儿吧…”

她实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帝依旧不打算鸣金收兵,唯一可庆幸的是伺候的人都没在房里,再离格儿也还能掩耳盗铃。

至于重阳节的事儿——皇帝揽着她温存时,宝珠已经闭着眼任由他摆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歇够一个时辰,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72.七十二迎霜兔

何谓良宵苦短?借着晨光熹微,皇帝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既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又想与她重溺绮梦,可她浑然不知,只安适地睡着。

是真的累着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温热的鼻息有节律地拂在他胸口,像薰风吹来,惹得水波微漾,一种悠然的悸动。

若能让她住在自己的扳指上就好了。皇帝不着边际地想道,他以往从不觉得自己是重欲的人,如今却连自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了,不能离了她半刻,否则失而复得时,简直流露出一股惊骇的狂喜。

可她呢,要她留在宫里都不愿意,还指望她肯住在扳指里?

皇帝无奈地笑笑,而后忽地凝住了。

做宫眷,真的是桩煎熬事儿吗?

他兀自发愣,宝珠醒来时不免觉得意外,揉着眼睛问:“今日没有召对吗?”

皇帝这才回过神——当然不是。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听着多么威风,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却不见得。

太&#039;&#039;祖皇帝在位的末几年,常有心血来潮、朝令夕改的时候,大臣们难免心力交瘁,全盼着彼时的太子婉转周全。等新君真践祚了,一些元老们又多少存着几分试探,一来二往间,想看看这一位是否称得上从谏如流的贤主。

对于这些老臣的心思,皇帝腹中自有一杆秤,独断专行固然易惹非议,可那起学究清流,也不必捧得太高。

燕思宗当年还广开言路过呢,耳根子太软的人,不适合执掌天下。

三更灯火五更鸡,其实做皇帝一样是个辛苦差事,只不过他志在其中,权衡下来仍觉值得罢了。

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鬓发,皇帝低头看向宝珠,随后才下床自己穿戴:“嗯,还不算晚。你接着睡吧。”

宝珠腰酸得撑不起来,但还是咬着牙抻了抻中衣,趿鞋下来,跟在他后头递革带递腰佩,料理得服服帖帖。

她这样殷勤,皇帝也不叫梳头太监进来伺候了,端坐在玻璃镜前,将梳子交到她手里。

皇帝的头发很茂密,乌黑柔韧,底子好肾气足嘛。宝珠手法又轻柔,全部梳通下来,居然一根都没掉。

今日是平常召对,用不着衮冕。宝珠为他束好发髻,簪上玉头乌木簪,戴上乌纱折角向上巾,向镜中望了一望,看金累丝的二龙戏珠端不端正。

皇帝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说:“多谢。”

宝珠便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撒娇的情态:“有件事儿,我想请您替我拿主意。”

果不其然。别听她这会儿说得客套,不定又是什么棘手事。皇帝唇角微扬:“说来听听。”

宝珠倚在妆台边,道:“您昨日来时,不是正听见我叮嘱齐姑姑备姜醋?那是他们傅家的老例,叔伯姨舅亲戚年年一道过重阳。今年在城外赁了处园子,登高宴饮都方便。”

皇帝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不去就是。”

宝珠一笑:“不去总要有个缘故,太任性妄为了,到底失礼。我已经打算好了,只是要多辛苦齐姑姑替我周全,临了我再托病不去,总要面上过得。”

皇帝一时没有作声。他本想说,用得着这般迂回吗?可扪心自问,他难道还愿意让宝珠顶着靖宁侯夫人的名号、去应付那些三亲六戚吗?

沉吟了一时,他问:“那你进宫来吗?”

宝珠说:“既称了病,怎好又进宫?”

皇帝摇头:“不须你称病,径直召你进宫就是了——母后从前不也说了,重阳接你回去。”

她暂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但内里的抗拒并不难瞧出,皇帝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怎么就由着她走到眼下这田地的?

时间不大宽裕了,连齐姑姑都在门口晃了好几个来回。皇帝只搁下一句:“傅家那里依你的意思。”

其余的且等他回来时再计较。

真等见完朝臣时,皇帝忽然不急于动身了。

当初为何肯放宝珠出宫,是因为自己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梦魇实则源自不曾宣之于口的恐惧。

就像宝珠说梦见他们有个女儿,想必随之而来的片段也叫她惊心。

她在宫里头度过了十九年。她害怕宫里。

珐琅四明钟再度鸣响起来,交午时牌了。小篆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御案后头入定般坐着的皇帝,他老人家已经这么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了。

大臣们觐见的时候,没听见说有什么难为的官司哪。

琢磨不出缘故。也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扰着他参禅悟道。

小篆心里正掂量,皇帝冷不防地开了口:“朕去凤仪宫看看。”

皇后正坐在屋里看宫女打络子,听说他来,倒颇觉得意外,忙率着众人一道出来恭迎。

皇帝虚扶了一把,迈腿进了屋,在当中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却有点无所适从。他来凤仪宫的次数不多,往往都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隔些时日来坐一坐,两人说几句宫里的事,就该歇下了。

像这般大中晌的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真叫人局促。

还是谢嬷嬷点了她一句:“您不是叫小厨房蒸了重阳糕?这会儿刚做好,可要呈上来?”

皇后忙应了,又向皇帝道:“今年的花糕除了枣栗糕、黄米糕外,另做了面和酒曲、撒上细果碎的,还有一样咸口,是面里裹了肉馅,形状如骆蹄的。您尝了若觉得好,便拿这新式的赐给百官。”

宫中重阳节怎么过是有旧制的,皇后有六尚襄理,总不能走了大褶儿。皇帝听得兴趣缺缺,漫应了声,又说:“你坐吧。”

皇后这才告了坐,见皇帝执了茶壶要斟,连忙接过手:“是我疏忽了,竟没给您奉茶。”

皇帝说“无妨”,收回手,道:“你兄弟前儿给朕上了封家书,说是偶然得了几瓶极好的羊羔酒,要送来让朕尝尝。这是温经补血的东西,朕想你饮些也适宜,到时候让人都搬到凤仪宫来。”

皇后欠了欠身:“多谢皇爷。”又说:“逸兴还是行事不老成,国事上没能为您分忧,也唯有在这些吃食上尽尽孝心。”

皇帝一笑:“汾州府尹好厉害人物,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惧他三分,何况你那兄弟?”

皇后不敢贸然接话了。范家无特旨不得出汾州,这是太&#039;&#039;祖皇帝在时立下的铁令。范辕上回入京,还是她大婚的时候。至于爹爹娘亲,更是为此受过先帝训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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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把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尚不以为忤,继续说下去:“承恩公二老春秋已高,也就罢了。逸兴么,朕准备让他出任江宁织造,省得他窝在汾州府不上进,换个地界儿历练历练。”

横竖宫里自会派内官前往提督,他这小舅子去了不过是个白拿钱不干活的主儿,也不算亏待他。

皇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肥缺会落到自家兄弟头上,感恩戴德之余又有几分惴惴:皇帝因何如此厚待范家呢?

她猜不出,皇帝更不会挑明。只心里终归有两分不落忍:皇后同他说谈不上感情多么深,毕竟是风雨同舟过来的,往后除了在身外之物上多补偿些,也别无他法了。

不知他此番一意孤行,宝珠可领这份情。

宝珠这会儿正待客呢——玉珠夫妇俩进城里来逛银铺,顺道看看她,还带了自家做的迎霜兔。

宝珠笑嗔道:“你跟我见外,有了喜信儿也瞒着不说,倒是腹中孩儿知礼,知道选哪家门脸进。”

“原来那是你的陪嫁铺子!”玉珠这才反应过来,说:“果真这孩子和你有缘,将来出了世,少不得认你做干娘。”

宝珠点头,正色道:“这回打的平安锁,是你们做爹娘的对孩子的心,我也就不同你客套,等过后来取时,我再添些贺礼,你可不许推,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玉珠连声答应,接了宝珠递来的鸡丝燕窝羹,喜道:“这个倒好。我那口子听见说燕窝养人,买了一整匣子,只会做一味甜的来,日日吃着,胃里作酸,叫他吃呢,口都不肯张开。我又不愿辜负他一片心,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是金贵东西呢。”

宝珠会心一笑:这样精打细算下还彼此体贴的日子,已经羡煞许多人了。

对方逢着喜事儿,正是满面春风,她想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

玉珠搁下瓷勺儿,关切地看向她:“我早说来看你,偏因为月份浅,他死活不让我再单独出门,今儿好说歹说来了,趁着他自个儿闲逛去,咱们说说体己话——你,过得好吗?”

上次一别,她回了家翻来覆去地琢磨,也闹不明白这里头的文章,更没敢跟家里那个说:且不说这是何等不得了的秘辛,他男人家,又知道个什么?

若宝珠是皇妃呢,得皇帝那样相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然而,她不是。

太后发嫁、侯门夫人,哪一样听着都花团锦簇,兹要皇帝没有横插&#039;&#039;进来。

她既然问到此处,宝珠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来:“我想…托你寻一样东西。”

73.七十三法制紫姜

九月初九当日,傅老夫人比平素起身更早,穿戴俨然地坐在正房里,看着院中婆子婢女们往来忙碌、有条不紊。

今日重阳宴的安排,宝珠早前已经向她一一回禀过了,宫里出来的到底有这一点好处,论排场论揪细,样样都想得到。

布置宴会园子的人已去了两拨,第三辆方才是给主人家准备的轩敞大车。老夫人仍不见宝珠的人影,上扬的嘴角不禁略沉了些,对自己身边的黄婆子道:“去东边催一催,没有让亲戚们等着她一个小辈儿的道理。”

傅横舟恰领着齐姑姑进来,听见这句,难免有些讪讪,到老夫人跟前行了礼,赔笑道:“她夜里发起热来,眼下实在起不了身,托我在母亲跟前告个假,等好了再亲自来赔罪。”

老夫人皱起眉:“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

齐姑姑蹲了蹲福,说:“正是一时疏忽了,受了风寒。我们夫人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只是正像您说的,怎么能叫亲戚们久等呢?好在一应事宜之前都安排妥当了,奴婢再跟着伺候,力保不会出了差池就是。”

傅老夫人原知道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从前还有小宫人可使唤呢。皇太后把她给了宝珠,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仗腰子。自己待她,倒该比待宝珠更客气些。

内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却爽快依了她,发话让即刻动身。

镇山太岁一走,别人犹罢,杏儿可是显而易见地活泛起来,喜孜孜地端了盅牛乳蛋羹,要同宝珠秋月两个商议这一日如何玩乐。

进了寝间,才见宝珠仍靠在床头,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杏儿有点意外,搁下手里的托盘,说:“哪里不舒服吗?总不会为了圆谎,真把自己折腾病了吧?”

宝珠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个傻子。”因为心里面惶然,有意和她多说会儿话,好岔开这点情绪:“外头寒浸浸的,咱们也别各处逛了,就在这儿消磨一日吧。”

杏儿度她怠懒,掰着指头算了算:“你小日子快到了吧,窝着也好。一时我叫秋月拿些七巧板、九连环来,咱们一道窝着。”

一张拔步床抵得上一间屋子,里面摆件儿玩意儿一应俱全,外层的帐子放下来,俨然是个怡然的小天地。

东跨院的旧主祖籍是南边儿的,宅子没埋地暖,这时节,一个熏炉正合适,又香又暖。

宝珠与杏儿秋月解了一回九连环,输了的便吃法制紫姜,秋月被杏儿连着抢了两回先,噙着一小块紫姜,简直泪如雨下。

这样安闲的欢娱,依稀要追溯到十来载之前。

宝珠小腹坠得难受,自己也抿了一点儿姜,说:“进侯府半个月,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总有点恍惚,不然早该给你们家里捎个信儿了。”

那两个人都愣了愣。杏儿家离得远,兄弟姐妹又多,这么多年没音信,自己也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了。秋月却不一样,爹娘就在京郊,多少还是念着的。

至于宝珠自己,因为认了太后娘家聂氏这门亲,前几日两边互相送了节礼,也就尽够了。

秋月想了想,因说:“夫人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宫里时我说家中也做酸齑过冬,大柳姐姐还瞪我呢。其实家里制的这些腌菜,着实更有滋味些,今年若能够,让我阿娘尽量往精细里做,带到府里来,夫人也尝尝这个野趣儿。”

宝珠点头一笑:“人还没回去呢,先讨要起吃食来了。到时候你也带些咱们这儿的,礼尚往来嘛。”当作多一门亲戚可走也不错。

秋月答应了,一时快到膳点儿,因为宝珠身上欠安,正该进些暖暖的,三人打算添个锅子,秋月便起身去小厨房嘱咐菜色。

杏儿这才撅起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咱们三个这样好,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家去。”

宝珠道:“父母缘分上,有的

人浅些,有的人深些,这也没什么可勉强的。又不是她和爹娘团聚了,就不认咱们了。”见杏儿犹想不通,特意叮嘱一句:“不许为这个和秋月生分。”

杏儿毕竟听她的话,再不情愿也答应下来。

宝珠见她嘴上直可以挂油瓶儿,不禁好笑,随即难免又生出两分感慨来:好歹有她这个妹妹,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不是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身世——打小就长在宫里的孩子,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燕朝末年不止民间,皇宫里一样失序,她们这一类人,不外是被抄没的犯官家小,或者妃嫔走影儿的孽&#039;&#039;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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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若要认真刨根问底,实在没多大意思,自寻烦恼而已。

秋月回来时,因为宝珠有过告诫,杏儿究竟没胡乱撂脸子,三人如常说话用饭,后来各抿了几口菊花酒,仅剩的那一丁点隔膜也尽消了,杏儿扒着秋月的胳膊,还唱了一支越州小曲。

菊花酒的后劲儿远比她们估摸的大,勉强归拢了食具,等婢女撤下去,三个人居然各寻地方歪着了。

宝珠小腹仍旧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借酒消愁仿佛起了点儿作用,靠在床头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愣坐了一阵,亦觉不胜酒力,伸手放了幔子睡下来。

梦里不知是谁轻抚着她的脸庞,她觉得很眷恋,不禁贴着那只手蹭了蹭,含糊唤道:“阿娘…”

皇帝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住了,见宝珠旋即皱起眉头,只得继续抚挲着哄她安睡。

他中途从宫宴上离开,本想带她出门逛逛,哪知她喝了半杯酒,就醉成这样。

熏笼里的葵叶香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暗红的火星次第退去时,便留下霜白灰烬。皇帝盯着那冷烟看了一阵,又担心宝珠会觉得冷了,忙回头瞧瞧她,见她大半张脸都掩在被沿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拆了一半的发髻散开来,首饰都摘了,几络发丝贴在额头与耳边,越发鬓发如漆、眉眼清婉,有股不问世事的岿然。

皇帝却无端觉得,她是那样孤独。

而自己对此无计可施。人活一世,仿佛本就是孤独的,谁能与归?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宝珠嘟哝了一声,慢慢伸了个懒腰,这才肯抬起眼皮望向他,神思犹昏昏的,冲他一笑,又想合眼接着睡。

皇帝展颜,勾起手指挠了挠她的下颌:“醉猫儿,当心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定要逗着她说话:“你这会儿好像玫瑰馅的酒酿圆子。”

宝珠被他闹得嫌痒,“噗呲”笑了出来:“有馅子的是元宵,您若想吃,叫她们现给您做一碗。”

皇帝说“不要”,扯了一只大引枕来,又替她理了理一把青丝,两人并头靠着:“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宝珠“嗯”了一声,撑着床榻坐直了些,随后将手搁在小腹上。

皇帝留意到了,便问:“是小日子近了不舒服?我替你暖暖。”

宝珠没推拒,任由他将手掌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很高,搁着寝衣也觉熨帖有力。她垂眸,片刻只道:“您还涉猎这个?”

他不是听杏儿提了一句吗?要养着,要保暖。皇帝只当她是揶揄,倒不知宝珠心里又莫名醋起来。

何必呢?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

小腹上的重量忽然一轻,皇帝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他的眼睛:“往后心里面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

嗯?宝珠脑子没转过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只要我做得到,都不会拒绝,都可以陪你一起。”皇帝说,“既然已经出宫了,我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

他其实是能言善辩、口角生风的人,在朝堂上恩威并济的话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此刻的他,几乎不像他。

宝珠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依偎在他怀中,目光投在床尾的小暗屉上。

两下无言许久,她打破了僵局:“我不想去秋狝。”

皇帝无奈地喟叹一声:“我就知道。”

不去便不去吧。而今国库远没到贯朽粟陈的地步,免个一回两回的,也有大道理可扯。

只是她总这么闭门不出,到底无益。换作以前,皇帝早自作主张,点几个忠心的命妇来陪她解闷儿了,今时今日居然犹豫起来,怕她恼自己手伸得太长。

这种家事中的家事,薛盟薛光禄向来是当仁不让的。皇帝才微露出点儿意思,他便立刻请缨为主上分忧——薛誓之虽然风流名声在外,该他正经起来时也还在谱,不至于轻薄冒犯了别人家的女眷,能摸得清脾性品行的,还得属自家人。

正房夫人佛缘颇深、不理庶务,他便举荐了掌管后宅的那位如夫人,所谓内举不避亲嘛。

皇帝听他指天誓日、口若悬河,忖了一忖,仍是未置可否,先看这位贺夫人自己打算凭皆什么由头与宝珠结识吧。

74.七十四狮子滚绣球

因为重阳宴在亲戚们面前长了脸,这之后老夫人待宝珠倒热络了许多,隔三差五派人送些吃食来,都是傅家庄户上种的,图个安心罢了。

杏儿捧着新换的一箱子散钱进来,笑向秋月道:“银锭就只柜子里的那些了,下回若拿着银票去账房上兑,就真叫他们探着老底儿了。”

秋月便说:“这话可别在夫人房里说。人家长辈一片心意,回回派了人送东西来,怎么能不打赏呢?”

先是派小丫头来,后来换了大些的,最后连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黄婆子都送过两回。虽都是下人,但资历深的,赏银自然该给高些,几个小钱也不至于日子就紧巴了,秋月只不过嫌那婆子拙手笨脚,入口的东西岂能由她送?

二人说了一阵话,锁好柜子,往宝珠这边来。

宝珠正一面做一件猞猁狲裘褂,一面听齐姑姑回话:“两个庄子上的出产只供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日常开销,这一季的收成大都靠那十二家铺子,当铺银铺、绸庄面药坊,这几样行市不错——香料是不如以前了,一竿子人都往蕃市买西洋货去了。”

这些事都是她在打理,宝珠不大过问,听了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想了想,又问:“咱们也开当铺吗?”

齐姑姑即刻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进当铺的,可不是那起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多的是家大业大的商贾,拿房契地契换大笔的现银,指着置船出洋、赚个钵满盆盈呢!”

朝廷对此一风气,向来是不扬不禁,而由官衙颁发的船引,则从太&#039;&#039;祖年间的八十八张,增长至一百一十引,仍旧供不应求,能搭上这条线的商贾,自是各有门道。

宝珠忖度皇帝的心思,将来或许要不了多久,还会更进一步放宽。

齐姑姑见她无话,便又说:“前几日皇爷赏的雀金呢,就是从罗刹国来的,裁了做裙子再好看不过,这会儿可要呈上来给您瞧瞧?”

宝珠让取来试一试,孔雀羽线与彩绒纬丝织就的料子,密丽轻软,掐出极细的腰身,往下百来道细褶,行走间有碎金流光,华美异常。

齐姑姑替宝珠理着后摆,笑道:“这样的裙子,必得大红的衫儿才压得住它,也不要绣花,素罗的最好。”

宝珠摇摇头:“姑姑去翻那柜子,大红的、银红的、水红的,都有多少件,犯不着为这裙子再添一件来。”

将裙子换下来,又说:“不如去咱们自家的铺子瞧瞧,可有新鲜的花样儿。”

齐姑姑将裙儿叠起来交给婢女,面上有些犹豫:“若是皇爷来了…”

“若他不来呢?”宝珠反问道:“除了日日坐在这房里等着他,我就再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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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帝某日再想不起往这儿来呢?

齐姑姑被她问得只好讪讪一笑,心说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无宠盼有宠,这位倒好,有宠思无宠。

嘴里便说:“夫人几时出门?今儿天阴阴的,得坐油壁车。”

她毕竟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万事以皇帝为先,况且待自己一向也尽心竭力,宝珠堵了她两句,这时又称赞一句权作安抚:“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出了门也不各处闲逛,径直往绸庄来。宝珠难免兴致缺缺,再挑衣料时,仿佛亦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市面上的东西再好,总不能同上用的相比,她想起自己素日的用度,何曾是侯府人家堪享有的,如此说来,确实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罢了。宝珠站起身来,说:“咱们再去香料铺子看一眼。”

香料铺离得不远,走路便能到。因为老主顾被时兴的西洋货分走了不少,掌柜的另辟蹊径,将小块的香木拿来做了雕件儿,目下还不至于入不敷出。

宝珠一进门,便相中了一样檀木雕的狮子滚绣球,掌柜的忙连同锦盒捧出来,哈着腰交给齐姑姑,宝珠拿在手里端详一回:这个头,做扇坠儿又大了些,做摆件又小了些。因问:“怎么定下这么个尺寸?”

掌柜的赔笑道:“回夫人,这一样原是可着现有的木料雕的,否则用整块的檀木来做它,实在不上算。既然能入您的眼,便依您的喜好再雕就是。”

宝珠说:“生意经上您是内行,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恰在此时,又一辆车在门前停下,两个小鬟扶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下车来,店中的小伙计赶忙上前招呼问安,掌柜的立在宝珠等人跟前,亦向她作了一揖,唤她“贺夫人”。

贺夫人便向宝珠这边颔首,揭开帷帽走过来,笑道:“可算寻着了。”

说着向宝珠蹲了个礼,道:“家中小女娇惯,之前病了一场,本答应带她去看狮子的,如今终不能失信于她,不知尊下可愿割爱一回?”

宝珠忙扶她起身,柔声答道:“您太客气了。慈母之心,有什么不能体谅的?既然是令爱喜欢,您拿去便是。”

贺夫人感激不尽,又再三谢过,方才付了银钱,带着那檀木狮子告辞离去。

宝珠又在店中坐了一阵,挑了一串奇楠佛珠给傅老夫人,一块紫檀束竹镇纸给皇帝,也登车回去了。

让木雕狮子的事儿,宝珠没放在心上,想不到次日就有仆妇拿着拜帖上门还情。

“我家夫人说请靖宁侯夫人安,家中小姐很是喜欢那狮子,全凭您成人之美。不敢提酬谢二字,反倒是冒犯于您,这回带了些自家的绣件儿来,略表诚心结交之意,还望您不要弃嫌。”

宝珠看见那拜帖上署的“金紫光禄大夫薛门贺氏”,心中便有几分了然;至于仆妇口中所言“自家绣件儿”,则是八幅波斯羊绒毯,图案各异,从大到小,铺地用也可,挂饰用也可。

这份礼说轻绝对不轻,说重倒还不算过重,那位贺夫人,可真是水晶心肝儿。

忽然瞥见那礼单底下一抹彩色,仆妇随着宝珠的目光瞧过去,忙不迭地上前两步:“怎么把这个掺进来了?叫夫人见笑…”

原来是个小马形状的香囊,想是孩子的玩具,不知谁把它系在了抬盒横梁上。

果然听见仆妇解释道:“这是我们小姐的爱物,机缘巧合送到您面前来,就算是小姐她自个儿谢您吧。”

宝珠笑了笑,接口问:“小姐几岁了?”

“上巳节的生辰,如今已经两岁多了。”

宝珠点点头:“这日子好。”又让齐姑姑取一挂玛瑙、猫眼石穿的连枝葡萄来:“这个挂在床头,小姑娘家应当喜欢,算是我得了她玩具的回礼。”另有两瓶子西洋香水:“这是给贺夫人的。”

这么一来二去的,宝珠与贺夫人顺理成章地相熟起来。贺夫人是个又会持家又会享乐的,时常邀请宝珠一道,或是听戏、或是游园,顺带着又引荐了几位交好的夫人给宝珠认识。

这些夫人们有的是朝臣家眷,有的是皇商姻亲,谈吐行事无不爽利,一处说笑总是和乐融融的,但平心而论,仍属贺夫人的性情最和宝珠相投。

一眨眼到了立冬。贺夫人送了一套宝石蓝釉金彩梅月纹酒具来,执壶上刻了两句诗: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宝珠见了便笑,送东西的仆妇又说:“这是我们夫人画了图样,自己烧制的。”

“梵烟姐姐当真闲情雅致。”宝珠想了想,说:“你回去先替我带个好,容我多筹划筹划,下回送她个什么,不能比她俗了。”

恰好这日皇帝率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出郊迎冬返来,一进屋脱了玄色羊羔大裘,见宝珠床头搁着件裘褂,取过来要穿,宝珠回过神来,忙拦道:“那是给太后娘娘做的!您怎么也不估量一下大小,能合身吗?”

说着开了专留给他的衣橱,找出一件羽缎氅衣来,抬手替他披好。皇帝便抱屈道:“原来是空欢喜一场,我就说哪有给我的?”

宝珠失笑:“您的穿戴,是我能随意插手的吗?大到冠冕袍服、小到履舄靴袜,都由尚衣监包揽完了。论规矩,您换下来的那些都不该留在我这儿,该原样儿拿回宫去料理。”

皇帝理了理氅衣的系带,嗤道:“拿回去不过塞柜子里白搁着,等个十年二十年衣料朽透了,就把上面钉的那些金银绣片、珠子宝石搜刮下来,不知填了谁的腰包。做皇帝的,怎么就跟平头百姓两样了,衣服只上身一回,过了就不穿了?”

宝珠又拧了热热的手巾子来给他擦脸擦手,一面说:“您有这个想头,便是百姓们的福祉了。”

一个人要勤俭不难,可身在高位的人,脚底下还有多少家口擎靠着他养活?这时候太过俭省,反倒成了苛刻。皇帝正因为极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只在她面前嘀咕两句。

一时宫女端了两盅羊奶羹来,皇帝用了一口,向宝珠道:“今儿做得不腥,你尝尝。”

宝珠仍旧不肯吃:“要发胖的。前儿一气吃了大半个乳饼,如今觉得身子都笨重了不少。”

皇帝不信,歪靠过来便要捏她的腰:“哪有这事儿?我量量…”被宝珠拧身拍开了手:“说着话又没正形儿了。”

索性站起来,走到床前的橱柜处,开了一只小屉子,摸出一个荷包来:“跟着贺夫人学了界线的技艺,只是手法还生疏,做不得大件儿。这个荷包您若瞧得上眼就留着,瞧不上,拿着装锞子赏人,也不至于赏不出去。”

皇帝喜不自胜,连荷包带人一并揽过来,密密地吻她:“我这会儿先戴着,明日回了宫,再叫他们造一个水晶壳子罩在外头,省得日日悬在衣服面儿上,被绣纹磨坏了。”

宝珠忍俊不禁:“那像个什么样子?您变着法儿地打趣我!”

两手推着他胸口,不叫他亲,眼珠子一转,又道:“您怎么不问问,谁是贺夫人?”

皇帝一个顿儿也不带打的,说:“我只听得见你做了荷包给我——那好吧,谁是贺夫人?”

他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宝珠却也不恼:“是您的表兄、金紫光禄大夫薛家的女眷。我想,您既然与薛大人手足情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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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家夫人交好,应当没有不妥吧?”

在宫里的年头太久,处世之道难免有些像个老油子:一是伺候好主子,二是懂得明哲保身。此外什么情同姐妹,顺境时叫锦上添花,逆境时叫可有可无。

杏儿秋月当然情分更真些,可出了宫门,终究有各奔前程的一日。秋月今儿已经被接回家去团圆了,杏儿呢,眼下心思还单纯无忧,将来也不知如何。

结识新友上,她始终太过被动,幸而遇着梵烟这样热忱的。哪怕只以功利之心看,与她们往来,也是百益而无一害。

故而,且不论梵烟与她投缘不投缘,他身为皇帝,朝廷大事儿都料理不完,还分出心思来,想着为她安排一位知己密友,是多么体贴,多么难得。

75.七十五雪花洋糖炸油糕

皇帝看她眉眼含笑,大有心满意足的意思,越发觉得心软不已,抚了抚她的脸颊,说:“我怕你一个人待着,太寂寞了。”

宝珠“嗯”了一声,说:“您的用心,我都明白。”携着他的手走到桌边,指着那套酒具给他看:“这是贺夫人亲手烧制的,您说,我回她一样什么才好?”

薛盟门下有人办着窑厂,其工艺之精湛并不亚于御窑,不过识得门道的不敢买,敢买的又出不起高价,因此烧制出来的东西专只销往别国罢了。下东洋西洋的船只回来,再捎些异邦的布匹、染料等物,要价不高,百姓们买起来也不受限制。

这些皇帝都是知道的,好在这位表兄不该越的雷池半步也不踏,搂钱搂得毕恭毕敬,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皇帝笑道:“这个烧制起来倒不容易——你可不许费那么大工夫,心意到了就行。”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又说:“叫他们送一壶烧酒来,配一道拨霞供,这时节吃正应景。”

宝珠乜他一眼,说:“烧酒劲儿大,您少饮些,不然晚间宫里开宴,又怎么撑得过去?”

皇帝不禁沉默下来:立冬是重大的日子,宫里历来是重视的。若只有后妃们倒还罢了,母后也会到场,他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那宝珠呢?

宝珠立在窗前,吩咐了人去知会厨房,回身拍手道:“有了!我给贺夫人绣一幅九九消寒图,跟描花样子似的,只勾勒个框架,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也尽够的。届时她再拿丝线填色,一日绣一个花瓣儿,比画的还能消磨时光呢。”

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抑或,是懂事得太过了。

一时铜锅火炉连同温好的酒都呈进来了,除了片得菲薄的野兔肉外,尚有许多暖房里种出来的鲜蔬,另加各色点心。宝珠中晌一贯吃不了几口,便一心为皇帝张罗着。

皇帝痛饮了几杯酒,却把烫好的兔肉直往宝珠碗中堆:“你越是吃得少,肠子越是勒得细了。再冷起来,只怕门都出不得,不然风吹吹就卷走了。”

宝珠抿嘴道:“那我不出门,就在房里猫着。”到底被他喂了不少,又怕这东西性寒伤身,皱着眉饮了半杯儿烧酒。

女子里头她也是酒量差的,再喝得小心翼翼,那股冲辣之气还是让她晕眩,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轻吁出一口气。

皇帝早就搁下了杯子,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起先是怕她被呛着,看着看着,眼中的意味就变了,突然低下头来,一面衔住她的上嘴唇,一面将人打横抱起来。

宝珠愣了愣,摇晃中发觉自己离床越来越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酒足饭饱么,主意自然就转到这上头来了。

皇帝前一阵忙,为着立冬祭祀又斋戒了三天,旷的日子不短,这回像是要加倍补回来,埋头折腾个没完。好在宝珠正被酒意托着,轻飘飘的,没有平日怕痛,难得肯主动搂着他,娇憨又热情。

缠&#039;&#039;绵到尽头,倒似一场较量,天地颠倒、眼花缭乱,狂喜之中夹杂着恐惧,攫噬着两个人、化作一体,再消失殆尽。

鸳鸯锦绣的小小天地里,一呼一吸的气息渐渐合二为一。四目相对,皇帝说:“你跟我回去。”

宝珠不答。被压制住的身子动弹不得,便偏过头,去舐吻他的耳垂,然后一路流连至喉结。

分明是她自找的,旋即却仍旧忍不住低呼一声,皇帝攥住她的脚踝,炽火愈盛。

便不用再回答了。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水淋淋地贴在一处,只余一派温情脉脉。

“叫他们抬水来?”是询问的口吻。

“您去要。”宝珠推推他:“大白天的要水,多难为情…”

皇帝哼笑了声,披着单衣,走到窗前叩了叩,又望了望天色——立了冬天光短,已经暗下来了。

他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装满水的浴桶被送到了屏风外,便又回身问:“一道吗?”

宝珠摇头:“我再躺躺。”一道洗过两回,两回都洗出满屋子水来,她还可着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盛情遭拒,皇帝也只笑笑,自己洗漱过了,没让人进来伺候,寻了干净的衣裳穿戴妥当,罩上氅衣,系好荷包,抬起头来,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躺着,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

“我走了。”他招呼一声,打了紫牙乌珠帘出去,而后是门响声,开了再合上。

宝珠此刻再睁开眼,珠帘的沙沙声犹未停住,她想,他多少是有点生气的。

她拥着石榴红的绣被,低头看那鸳鸯戏水图样,端的栩栩如生,盯久了,连水面仿佛都微微泛起涟漪。

难受了一阵,照样得起来拾掇自己。重抬了水进来,她独个儿泡够了,琢磨片刻,依齐姑姑先前说的,选一件大红的对襟来配那条雀金呢裙。

又梳了桃心髻,簪了一朵攒珠红宝花、一朵粉碧玺花。

傅家一样要办立冬家宴,傅横舟提早好些日便来请了的,宝珠不能叫他太为难,应承下来。素面朝天未免失礼,此时便略扫了扫眉,又点一抹唇红,戴上耳坠子。

抱上手炉,带着杏儿秋月两人,一道出门来。

入眼是霁青的天幕,几点星子,活像是梵烟赠她的酒具。

宝珠不觉澹然含笑,低眸时,瞧见傅横舟在院中等她。

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傅横舟看着她,恍惚觉得她仍立在小楼上,明明如月,高不可攀。

这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让侯爷久等了。”宝珠走上前来,对他颔首,温和而自矜。

傅横舟这才醒神,二人往正院去,无声走了一阵,他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向她见礼——更近乎真正的夫妇了。

玉壶、玉桃都在。玉壶在老夫人身边侍立,玉桃因为有孕,得以在下首的位置坐着。

待傅横舟及宝珠进来,两人都连忙行礼相迎,傅横舟及宝珠又向老夫人作揖、蹲福。

老夫人心中愉悦,点着头让都坐。人都齐了,一道道热菜便陆续呈上桌来。

傅横舟向母亲祝酒,宝珠随后跟着。老夫人饮了,不禁感慨道:“往年咱们家人丁单薄,想不到今日这样热闹…”拍了拍宝珠的手:“这都是你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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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大感受之有愧,忙说“不敢当”。老夫人便嗔怪起来:“有什么不敢当?玉桃再过半年就要生了,你要是再怀上一个,我也算对得起傅家祖宗…。”

傅横舟赶紧岔开话头,挟了一箸燕窝三鲜肥鸡在她碗里:“母亲尝一口鸡肉,再煨下去就要脱骨了。”

老夫人被他引着转了心思,点点头,又指着席面上一道雪花洋糖炸油糕,道:“你前几年有一阵,不知怎的,格外爱吃这个,在家用了还不够,每日还要带些去学里。”

傅横舟扯起嘴角笑了笑,自己饮了一口酒,却没能将不该说的话混着酒咽下去:“不是儿子爱吃,是给小妹吃。”

“住口!”老夫人罕有地呵斥了一句,又看向宝珠:“当着你媳妇的面儿,别说些不着调的话。”

这显然是有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宝珠当然不会上赶着打听,正要找由头先走一步,让他们自家人掰扯,不料傅横舟打的是一鼓作气的主意,接着说下去:“这么冷的天儿,我怕她吃冷食坏肚子…”

“砰”的一声,老夫人将筷子重重砸在碗上,连带倒了几个杯碟。在座的人都站起来,她则一言不发,沉着脸拂袖而去。

玉壶慌忙要追上去劝,玉桃一脸担忧地望着傅横舟,宝珠这个局外人有点尴尬,侧首往屋外瞥了一眼,却听傅横舟道:“又让夫人看了笑话。”

宝珠不懂这个“又”字从何而来,只得劝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傅横舟抬眼望向她:“小妹与我不是一母所出。”

怪道如此。不晓得那女孩儿的生母与傅老夫人有多大的恩怨,竟到这般地步…

她想了想,说:“侯爷既然担心小妹,不如将热汤热菜分作两份,一份给母亲送去,一份给她送去。”罪不及幼童,老夫人那边,傅横舟隔日再费心哄哄就是了。

傅横舟点头称是,对玉壶玉桃二人道:“要辛苦你们俩,替我多劝劝母亲。”

玉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玉桃尚显不情不愿——她俩走了,就只留下他和新夫人了。

这些时日傅横舟常常在玉壶房里过夜,又惦记着玉桃是双身子,起卧饮食不便,得空亦多有关怀。玉桃留心算过,他竟没有一日是在东跨院的。

往好里想,便是他对宝珠没有分毫情意,这门亲事不过是天恩难违——可是,新夫人这样貌美,傅横舟又是多情才子,果真永不会成为一段佳话吗?

她的心事重重,宝珠浑然不知,同傅横舟一块儿从正屋出来,本欲分道扬镳,听见对方说:“小妹不得踏出闺房一步,正是怕冲撞了夫人您。”

“为何?”宝珠终究忍不住,反问一句。

傅横舟苦涩一笑:“她是妓子所生,家父当年碍着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把她的生母过明路,母亲她,心里介怀…”

宝珠叹了口气,让杏儿接过傅横舟手里的食盒:“侯爷请回老夫人那里吧。我给傅小姐送饭去,趁着今晚照一回面,往后就不用再避着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傅横舟倒不清楚,她骨子里是这样的性情。

既然她打算好了,他没有理由非跟着一道不可——或者,说小妹怕见生人?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胆量也冷却下来,两个宫女四只大眼睛瞧着他,终究不合适。

他向宝珠一揖到底:“横舟感激不尽。”

宝珠含笑还礼,又问:“那么,云栀姑娘…”

有这么一段渊源在,云栀何时进府,理应和他商议妥当再说。

傅横舟愣了愣:成婚至今,他居然把当初皇帝的许诺抛之脑后了。

76.七十六烧槽琵琶

傅横舟想想自个儿,每日都在忙活些什么:天不亮就上朝去,虽然皇帝给了恩典,把他从七品提到正四品,但朝堂上依然轮不着他吱声儿,混个脸熟罢了;下了值反而是正头,时常要与薛誓之一道去应酬——薛光禄出了名儿的风流人物,惜乎诗才平平,自己能攀交上他,其实也与门客之流相类。盖因侯爷是冷门侯爷,不如他这个天子表兄、御前红人能呼风唤雨。

等回了家中,问候过母亲,或是去玉桃那里看看,或是去玉壶那里坐坐。

仿佛与成家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傅横舟知道,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苦恋着云栀、爱而不得了。

然而随即,他发现自己陷进了更危险的深渊,他越来越多地记挂着宝珠。

做皇帝的女人岂是什么好差事,何况,她连正经宫妃都不算。

她必定活得很辛苦。一个姑姑十个宫女把东跨院把守得严严实实,连原先在那里的婆子婢女都插不进去手,更别说他。

傅横舟和皇帝接触过几回,无比清楚这一位是怎样的人物,自己万万不能行差踏错丁点儿。

他只好在心里保留着一分哀愁。

十月中,云栀来了,这哀愁又被稍稍冲淡了些。

他以为这是宝珠的安排,感念之余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惘然;宝珠呢,还以为是他作主将人接回来了。

两边都没料着,这位云栀姑娘是自己上门的。

在秋波横时再怎么摆孤芳自赏、目无下尘的款儿,说白了也就是图个奇货可居。历代名噪一时的花魁,能善终的有几个?赎身从良,方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侥幸。

来交银子领人的显然是替主子办事儿,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蓄着络腮胡,瞧着有点凶相,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看她,只侧身抬手说了个“请”,跟逼迫也没什么两样。

几年间赚的缠头无数,临走时却是净身而出。独自上了青帷马车,铜铃轻响,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处小院儿跟前。

云栀悄悄撩开车帘一角,觑了一眼:折柳巷。

原来是这地界。从前一些姐妹被达官贵人们收了房,也多在此一带置宅院,近乎一种约定俗成般。周遭的百姓中有好事者,给这巷子起了个诨名儿,叫小娘窝。

她坐在车中心思百转,又听见帘子外头有人说话:“让您护送姑娘,又不是押钦犯,闹得这般气势汹汹…”

看来是相熟的人,一派打趣的口吻。络腮胡便粗声粗气地,连说了好几个“滚”。

云栀不禁觉得好笑,而后品出两分端倪来:先开口的人,相比之下嗓音过分阴柔了些。

一时车门被打开,云栀探出身去,果然见络腮胡旁另立着一人,标致文秀,面白无须。

那人迎上她的目光,点头笑了笑,朝院内一挥袖:“置办得仓促,进深小了点儿,姑娘暂且将就住,等正头娘子进门安定下来,便来接姑娘过府。”

语气谦和,话里话外却藏不住那股不容辩驳的味道。

是个阉人。

云栀模样出挑,又不是那穷家小户卖出来的女儿,气度言谈自来不俗。秋波横的鸨儿一贯将她当作招牌,粗鄙的恩客一概不接,专在那些王孙贵胄的小宴上拨拨琵琶、行行酒令,迎来送往里,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

能够让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鞍前马后地忙活,最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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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是公侯一等。

只是不知道春秋几何了。

内里自嘲一笑,她伸出纤纤玉指,泰然地搭在那宦官肩上,一借力,袅娜地下了车。

宦官愣了愣,带着细细香气的袖口转瞬抽离,萦绕在鼻尖的暖流倒依旧受用。他一挑眉,示意两旁呆站着的婆子婢女跟上去伺候,而后便跟着络腮胡套好车,一道走了。

婆子婢女都是现买的,伺候人的章程稍显忙乱,想套话却极容易。云栀进门在主位坐下这一点儿空当,就问出自己将来的夫主是谁——靖宁侯,傅横舟。

这就有点让她意外了。

他们那一行客人她还记得。领头的薛盟薛誓之,当朝大长公主之子,是她们那儿的老熟人,赠过她烧槽琵琶,也点过另一位姿色平平的琴师,作派招摇豪阔,倒也颇擅浅吟低唱、怜香惜玉。但凡他来,不论清倌红倌,都愿意上前作陪。

之余他做东招待过的人,那就形形色&#039;&#039;色了:有勋贵、有朝臣、有皇商、有名士,还有头发眼珠五颜六色的异邦蛮夷。

同进同出的面孔里,始终不曾改换的也有,云栀听过旁人唤他“傅小侯爷”,声调却并不恭敬。

私下里稍一打听就明白了缘由:他家令尊的爵位来得太轻巧,真掂量起来,是既无人脉,又无实权,面上光鲜罢了。怎么怨别个又嫉又踩?

薛大人厚道,因把他当个捉刀的差使了,有乐子也肯带着他,有钱捞也肯想着他——算是他的运气。

他对自己有意,云栀一清二楚。只不过,以他的家底,虽不至于出不起她的赎身银,但往后度日,就靠那几个数得着的冰敬炭敬吗?

风月场是销金窟。过惯了这种夜夜笙歌的日子,再安于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就难了。这也是为何她的那些姐妹们,宁肯给半百老翁做姬妾,都不嫁与身无分文的年轻儿郎。

傅横舟当然又比这二者都强出许多。可是,她的心不曾为这个人生过一丝波澜。

在折柳巷住了一段时日,渐渐习惯下来。她这个人命硬,从官家小姐沦为青&#039;&#039;楼娼&#039;&#039;妓能活,再从青&#039;&#039;楼娼&#039;&#039;妓升发为侯府外室更能活。

后来听说傅横舟娶的正妻乃是皇太后娘家侄女,一场亲事办得好大排场,心里难免泛酸,感慨一回人各有命罢了。

给她煮饭的婆子厨艺不佳,她每常千叮咛万嘱咐着,好歹调理得婆子不再动辄添盐添酱了;做针线的小丫头手指还灵活,就是配色上俗气,她时时指点着,小丫头总归是闻过则改的。

云栀甚至偶尔想,只要傅家肯把这院子一直租赁下去,她在外头竟比进侯府端茶倒水立规矩自在。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了:“姑娘的本家是不是姓章?”

云栀前来拜见时,宝珠正坐在绣架前忙活。要送给梵烟的消寒梅花图完成了大半,她还想往快里赶些,匀出工夫来给皇帝做上一件半件。

听见通传,她方才抬起头,放下银针,让把人请进来。

云栀没往艳里打扮,梳着单螺髻,插一支砗磲珠儿银簪,脂粉不施,垂首低眉走进来,解了身上月白绣玉兰斗篷,盈盈跪倒在地上,行下大礼。

宝珠抬手叫起身,宫女又搬了个杌子来给她坐,看了茶。齐姑姑趁着这片刻,端了热水来给宝珠浸手,擦干了抹一点手脂,再把手炉递到她怀里。

宝珠接了,又说:“姑娘路上冷不冷?把炭盆给姑娘挪近些。”

云栀忙又起身致谢,道:“妾乃卑贱之人,原本无颜践足侯府,污了夫人尊眼。”

这又是个自伤身世的。宝珠宽解道:“你是侯爷钟情之人,既然两心相许,又何必介怀这些?”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儿迟了些,母亲未必欢喜。要多委屈姑娘一日,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给母亲问安,总要在长辈跟前过了明路,往后才能长久。”

云栀千恩万谢,说:“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府中规矩礼节一概不知,全凭夫人做主。”又坐了一时,告退下去。

齐姑姑着人引她安置,杏儿跟上去望了一阵那抹背影,踅身对宝珠秋月道:“还真有点月下嫦娥的意思!”

宝珠抿嘴笑了笑,手暖和了许多,便接着做绣活儿。

因着傅家小姐的事,她不能在明面上太违逆老夫人,前次立冬家宴去见了一回,能让小姑娘不必再禁足在闺房里就好了,管得太宽不合适。

云栀这边同理。早不早晚不晚的,把她引到老夫人那里去,不见得能落着好。不如遣个婢女先去知会傅横舟一声,他的人,他自个儿谋划,她就不越俎代庖了。

傅横舟却会错了意。接着消息沉吟许久,说:“明日我告个假,与夫人她们一起去见母亲。”

他对宝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意味着,就把云栀弃之不顾了。

连着玉壶玉桃两个,他心里都是一样关切的。

次日辰时初,宝珠梳妆毕,云栀就到了。同昨儿一样,是素净的打扮,颇有点我见犹怜的风韵。

宝珠从镜中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案台上一支镶红宝缀珠金顶簪给她戴上:“虽有清水出芙蓉一说,可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多,在她们面前不妨打扮鲜焕些,过了再摘就是。”

云栀忙受教地敛裾称“是”。二人便往主院去,走到正屋门口,宝珠拉了她的手,凉飕飕的,不禁轻轻拍了下:“别怕。”

进去瞧见傅横舟居然在,心中暗想:好了,撑腰的人来了。

宝珠上前见了礼,奉了茶,陪着闲话两句,慢慢把话往这上头引。

在老夫人这儿,云栀的来路就不能据实说了。她含笑道:“前些日与薛光禄家夫人吃茶,恰逢他们府上召牙婆进来挑人,我一看这姑娘就喜欢,带来请母亲掌掌眼,母亲觉得好不好?”

挑婢女通房跟挑牲口差不多,看模样身段,看牙口手脚,说起来是怪折辱人的。

宝珠怕云栀心里不好过,不想老夫人才是不接茬儿的那个,只偏过脸,嘴角往下一撇,向自己儿子道:“你这个媳妇,也贤惠得太过了。”

77.七十七油壳篓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皇帝将手边的茶盏往地上一砸,指着齐姑姑道:“把那老虔婆绑过来!”

宝珠见势不好,忙打手势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拉住皇帝,捧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又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被瓷杯碎片割着。

随即才笑问:“您把她绑过来,是要打一顿板子,还是罚她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那老妪再可恨,真这么折腾又不像话。皇帝怒气难消,又道:“傅横舟是死的?”

“靖宁侯当时脸就白了,为我说了一筐好话。”宝珠替他抚着胸口,劝他坐下来:“您就别再寻他的不是了。老人家一句牢骚话,有什么要紧?”

“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受她这口气?”

名分上,宝珠可是她的儿媳妇呢。这话再提不得,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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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

顺着劝作用不大,索性反客为主:“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不见得句句话都中听,您也没这么大动肝火,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大家子的气度还要不要啦?”

皇帝不吭声儿。他清楚得很,动气的关窍不在这些。

宝珠觑着他的神色,一指旁边的绣架说:“幸好没给您上大红袍,那颜色染上去,可就洗不掉了。”

皇帝闻言往那看了一眼,九九消寒图大致模样已有了,要是被自己毁掉,确实可惜。

总算脸色稍霁,问:“成日家坐着不动,受得了吗?”

宝珠说:“也没成日家绣,闲着无聊了才动两针,不然哪里这么慢?”垂眼瞧见皇帝系着自己做的那只宝蓝荷包,便道:“我再给您做个大红织金的吧,冬季里的公服更显庄重,私下里不如点缀些喜兴的。”

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传来:“行,不着急,别累着。”

他抚着她的肩膀,家常的衣裳半新不旧,更为绵软贴身,他触上去有股爱不释手的感觉,这时倒不急着与她共赴巫山了。

小雪一过,寒天冻地的意境就出来了。宝珠怕屋里气闷,不让把炭盆生得太多,静静坐着时不觉得冷就足矣。

天暗下来得早,她窝进床里就早。晚饭随便吃两口,洗漱了把几层帐子一放,拔步床里头是称得上温暖如春的。

高几上头烛台插着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罩着琉璃罩,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宝珠就靠在床头,翻看前人写的游记。

皇帝跟着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回蹭着,一时瞥见“雁荡山”字眼,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越到年下事儿越多。等开了春,可以想法子带你出京畿看看。”

宝珠心里一动,却只道:“翻两页书消磨时光罢了,哪里就说起要出门的话?难不成我在街上遇着什么玩意儿,多看两样,老板也非拉着我买下不可了?”

皇帝自有他的歪理:“多看两眼,当然是喜欢了,喜欢了便该买作自己的。”

宝珠撂下书,回过身来,两手捧住他的脸:“我这会儿看着您,您也能是我的不成?”

皇帝觉得她说傻话,抓着她的手腕吻了吻:“我本来就是你的。”

宝珠偏开脸笑,并不信以为真:“您是天下的。”

皇帝却要将她的头扳正:“是天下的皇帝,也是你的男人。”

这话也不算错。他是她的男人,可她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戴支簪子还挑镶宝的或是攒珠的,杏儿吃颗果脯还分樱桃的或是话梅的——有的选,为什么不选?选更好的、更喜欢的、更新鲜的。

这会儿计较太多也没什么用。将来他不再喜欢她了,慢慢远了是最好的,别到最后厌恶了她就是。

她冷不丁抬起手,遮住皇帝的眼睛:至少别当着她的面露出厌恶来。

皇帝不解。黑暗中,只感受到她掌心脉络的搏动。他贪恋这种与她肌肤相亲的温暖。

闭着眼睛,他准确地寻到她的唇。

第二天起身,外头仿佛比平日亮些,皇帝还当是时辰晚了点儿,一看挂钟又没有。穿戴整齐了,让梳头太监进来时,才知道是下雪了。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对那太监来了句“动作快些”,三下五除二束好了髻,便将人打发下去,一面自己戴了冠,一面往内间走:“宝珠,下雪了!”

“真的?”宝珠登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扣好寝衣,穿上小袄儿,再披一件斗篷,就要到外头去看。

“你等等!”皇帝连忙拦住,瞪她一眼:“顾头不顾脚。”找了双麂皮小靴来,蹲身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趿着软底鞋踩了这几步路,已经有点冰了——包在手里捂热些,这才套上绒袜,穿进靴筒里。

宝珠懒得再寻椅子坐下,便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站稳当,指头印在两肩的日月纹上。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她鼻子有点堵,说话也低三度:“您以后宠别人时,可以不替她穿鞋吗?”

皇帝自下往上看住她,仰视的姿态也无损他睥睨众生的气派:“你要招我是不是?”

昨晚水磨工夫够绵长,她才没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如若不然,她这会儿还能活泼乱跳地要去看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去岁错过了,往后都要两个人一起赏。

“下得不大。”宝珠伸手接了一瓣在掌中,转首对皇帝道:“只是怕地面湿滑,您路上可要当心些。”

皇帝答应了,在她耳垂上捏了捏:“好了,快进去吧。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化,等我回来时咱们再玩。”

宝珠笑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劝他别来,皇帝越发欣喜,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催促着她赶紧进屋,等亲手把门关上了,方才抬腿离开。

依旧走的东边儿单开的门。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西头廊道中,还藏着一道纤薄身影。

云栀靠在廊柱后头,心乱如麻。

她记得那个被簇拥着的男人。在秋波横,薛盟几个也是这样殷勤地待他的。

那才是天人一般,高贵而淡泊。云栀只见过他那一回,却是终此一生也忘不掉。

找到折柳巷的人只告诉云栀,进了侯府要笼络住傅横舟,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偏心到她把宝珠处置了也无妨。

作为回报,她父亲的冤屈可以被翻案。

势不如人,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不想等进了傅家,又遇上从前惊鸿一瞥的人。

能摸清她的家世、承诺为她父亲翻案的人,也忌惮他的权势地位吗?

那么她处置了宝珠,他又会作何反应?

云栀一面想,一面退出东跨院。缠过的莲瓣轻悄无声,就连来时的印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遮盖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过夹道,就撞上傅横舟。

“云栀。”他温声唤道,不复秋波横里的腼腆微窘:“我命人寻了双油壳篓给你,今日才得着,恰巧就积雪了,正好可穿。”

油壳篓便是专给小脚套在外头的油靴,不是难得之物,却可见他的细心。

云栀接在手里,双手抱着,又向他蹲了蹲福:“多谢侯爷。”眼梢微抬,含羞带怯地睇了他一瞬。

傅横舟不由得往她跟前走了一步:“你…去哪儿了?”

“去东跨院给夫人请安。”云栀道:“她因为我受了老夫人责备,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去得不是时候,夫人还没起身。”

傅横舟道:“她不会放在心上的。”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勉强,又圆了回来:“她是豁达的性子,万事不经心——你以后也用不着去那院里站规矩。”

越发奇了。云栀暗暗敁敠:难不成他其实知道?

是了。薛誓之都要捧着的人,他更没有道理不仰其鼻息。

云栀感到一种悲哀,为傅横舟,更为她自己。

两个人一道回夹道房去——堂堂正正的靖宁侯!带着他的姬妾们住在该给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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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住的房舍里。

笼在油壳篓里的小脚点在薄薄的雪地上,辗转伶仃。

雪停的时候,会更冷些。依誮

宝珠倚靠在临窗的交椅里,字也没写了,针线也没做了,见齐姑姑从外头走过,欠身唤她。

齐姑姑打了厚厚的锦帘儿进来,如常地带笑:“奴婢听夫人的吩咐。”

宝珠将声口放得和缓:“往后府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要让陛下知道。”

齐姑姑姿态恭谦,嘴里却不以为然:“您受了委屈,您自个儿宽宏不计较,咱们做奴婢的是难辞其咎,不能帮着您指责傅老夫人,总该回禀皇爷知道,凭他老人家裁夺。”

宝珠不禁一笑:“今儿听了一句重话,要向他诉苦,明儿菜咸了汤淡了,也让他督办吗?姑姑,那是天子。社稷民生还操心不过来呢,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不想作得他烦我。”

可不?那是执掌天下、坐拥四海的人。齐姑姑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待她太好、太家常,自己这个做奴婢居然先失了分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主仆竟倒了个儿。

慄慄然之下,又觉得这位主子透彻得不寻常,水晶心肝玻璃人,漂亮可爱,终究冷硬了些。

78.七十八二龙戏珠

十月末尾的几场雪都不大,没积起多厚来。进了十一月,方才真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皇帝特意命人新制了两套玉针蓑笠,与宝珠穿戴上,在院子里堆雪人。

宝珠没干过这事儿,想不到居然是个力气活,还得讲究窍门。她一个人把雪球团不拢,干脆让贤给杏儿、秋月她们,连着小篆、飞白也一道,合力来把雪往一处垒,造出个胖敦敦的身子,再叠上去一个小一号的雪球,勉强能看出个样儿了。

宝珠吮着唇,这时候又充起行家了,让取来炭笔胭脂,给雪人描眉画眼地妆点,把个冰肌雪骨打扮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再配上别的衣帽都艳俗了,索性把自个儿头上的斗笠解下来扣上,倒能拗出点儿“一壶酒,一竿纶”的意思。

皇帝没掺和他们这些小孩儿把戏,独自立在旁边,侧身低首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宝珠想拉他来同乐,故意打趣道:“您这么立在雪地里,真像铁骨红梅,傲雪凌霜。”恰好他今儿穿着件石青团龙圆领袍,腰间系着宝珠做的大红织金荷包,连颜色都一一对得上。

皇帝模样生得好,艳丽但不女相,又有十足的威严压着,可谁敢拿花儿朵儿比喻他?也就是宝珠,皇帝不与她计较罢了。乜她一眼,眸底的闲适愉悦掩不住,一面把手里的成果塞给她。

是只巴掌大的睡猫儿,难为还是两个雪团粘住的,没上色,只用簪脚刻了几道,憨态可掬的模样便活灵活现。

“这个好!”宝珠两手捧着,歪着头前后左右地端详:“怎么做出来的,簪子一戳不就该散了吗?”

皇帝面有得色,平叛乱、征属国时都没见他这般引以为傲:“要掺点水,热的更好。”

宝珠长了见识,由衷地夸赞道:“您可真厉害!”

小篆听得忍不住捂嘴偷笑,连忙扯了其余几人,悄没声儿地退下去,免得皇帝过后回想起来,嫌他们不该在场。

皇帝这会儿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他的姑娘可怜见的,这么些年从没撒欢玩儿过,堆个雪人就能高兴成这样。

捏了捏她透着红晕的脸颊,皇帝又把自己的斗笠给她戴:“别吹着风,要头疼。”

宝珠坚决不要:“您个儿高,有您挡着我就吹不着了。”只管看着手上的雪猫:“越看它越像状元糍似的。”

状元糍是太后宫里养的那只猫儿,因为叫声又甜又黏人,胭儿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皇帝笑道:“状元糍生小猫了,是跟一只滚地锦混的,也有衔蝶奴,也有金索银瓶①,改天给你抱一只来?”

宝珠说:“天寒地冻的,别折腾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多跟亲娘待些时日。”那只滚地锦她见过,是宁妃养的。宁妃这人才真是万事不经心的主儿,一辈子随遇而安,唯一的乐子就是养猫了。

猫的一生多么如露亦如电。

但皇帝做的那只睡猫儿倒是在窗台上卧了很久。直到年根底下,宝珠忙完了各家的年礼往来,正月宴客的请柬回单,偶然坐在书案前小憩,总觉得周遭少了点儿什么。

确实是忙。老夫人入冬后喘症发作了,请了御医上门来瞧,药也开了几回,仍旧一时轻一时重的。云栀玉壶两个日日在跟前服侍,可谓无微不至,宝珠再想把管家的事分派一些给她俩,实在不大说得过去。

换门神、贴对联、挂灯笼、备年货,一日一日地打点下来,除夕也就到眼跟前儿了。

二十三一早,宫里来了人,给傅家送恩赏,明黄绢袋装着的一百两纹银,对公侯人家来说,显然是光耀大过实惠,表明皇帝他老人家是记着这些功臣之后的。

再有皇后娘娘赏的一盒闹蛾儿,拿绉绸剪的花蝶、草虫,让分给家里女眷戴。

此外宝珠单有一支钗儿,盛在匣子里——人家跟太后娘娘还有更亲的一层关系么,连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宝珠回东跨院后,开了匣子一看,就知这必定是皇帝的手笔:钗分两股,其上各一只金累丝行龙,当中垂着鸽蛋大的红宝石,合在一起正是二龙戏珠。

杏儿见了便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红宝!插戴起来悬在花尖子上,怕要将整张脸都映亮吧!”

宝珠只是笑了笑,又合上了匣子。旁人都猜测这是太后娘娘给她的体己,可她自己却问心有愧,不敢像当初出宫时想的那样,常常进宫去陪太后解闷儿了。

除夕请了傅家祖宗容像出来。傅横舟之父乃是傅家长房,二叔家早年开着间桐油作坊,长子能写会算,在工部营缮清吏司谋了个幕僚的职位,如今继母生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办差,都已娶亲生子,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三叔打小被抱给了别家,近些年虽然有走动,毕竟仍属外人,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孙孙还了本姓,得以被乳母抱进来给先祖团手行礼。

宝珠穿了件银红柿柿如意对襟袄,元色山水暗纹镶边马面裙,头上除了二龙戏珠钗外再无别的饰物,倒也足够。垂手立在殿门内,待婆子一道道呈上供品,便接过手来,再奉与老夫人。

论起来,这是她头一回正式在傅家亲戚跟前露面。除夕祭祖是大事儿,她不能再称病辞了,况且傅横舟这一房本就人丁单薄,她辞了,谁又能顶上?

礼毕从祠堂出来,老夫人与妯娌挽着臂膀忆古,宝珠稍稍落后一步,正徐徐走着,忽然听见有人道:“大过年的,弟妹怎么穿条黑裙?”

宝珠侧过头,说话的是二房的大儿媳妇石氏,因为傅横舟二叔年轻时家底比兄长宽裕,成亲早,长子倒比傅横舟大一岁多。

“慎终追远,总还是肃穆些为好。”宝珠对她温和笑笑,便不再多言了。

石氏挑刺儿不成,一撇嘴,大剌剌地翻了个白眼。

一时众人都到花厅里歇脚,云栀领着玉壶来献茶果,玉桃因为身子渐重,行礼之后就在宝珠身旁的杌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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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氏拨了拨几案上熏香的佛手柑,慢悠悠地接了茶,又道:“还是大弟妹待下宽和,小妾仗着个肚子就敢不规矩,像在我们家,怀着八九个月的还不是一样要在我跟前端茶递水,如今一说,倒显得我不善性儿了。”

那两个跟她一房的弟媳都附和说:“礼不可废嘛。主母要有主母的样子,别纵得姨娘们踩到头上来了。”

无冤无仇的,在她这儿耍什么威风?宝珠微错了错牙,按住欲起身告罪的玉桃:“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儿,只要一家子不伤和气就好。”

她说者无意,不料正戳着石氏痛处:傅家的男人没一个不花心的。她的男人品衔虽不如傅横舟,手里却有实权,油水并不少,出门吃喝应酬得更多,她日防夜防,后院里原只有一个姨娘,还是她的心腹,谁想自己男人那上司咸吃萝卜淡操心,送了个瘦马给他,把石氏恨得心头滴血。

如今看着宝珠装贤良,她怎能不挖苦几句?

两人的婆母都看在眼里,也都不理会——亲戚间嘛,像宝珠自己说的,别伤了和气。小辈儿们闹两句怕什么?

倒是傅横舟蝎蝎螫螫的,人在外间招待那些弟兄侄儿们,隔了一时差小丫鬟来问宝珠,面上只说宴席预备摆在何处、烟火备齐了不曾,没个爷们儿样子。

宝珠答得自然,心里稍觉纳罕:自从云栀进了门,傅横舟得偿所愿,两人终日同进同出、又常和诗赏景,做尽了风雅之事,连自己都收到过他俩邀约赏月的帖子。把玉桃玉壶二人彻底遗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怎么神来一笔,又同她做起这表面工夫了?

暗暗好笑一回,也不放在心上。

在傅家,她是超脱于这些争风吃醋外的,因此连石氏的平白挑衅也不甚介怀。不知将来面对皇帝,还能不能有这份无欲则刚。

夜里又开宴,唱戏放烟花,一场接一场地热闹。待到交子时后,老夫人不多熬了,过几个时辰还要进宫去向皇太后、皇后朝贺呢。

余下两位妯娌对视一眼,也就顺势要去客房歇着了。

小辈儿们精神头尚好,还要接着乐,宝珠只得作陪到底,张罗着打骨牌,又让云栀去嘱咐厨房、各人的宵夜有什么忌口。

她手气历来不怎么样,堆在自家盒里的钱输一回又添一回,把石氏赢得逐渐眉飞色舞,其余两家也满口打趣。

宝珠再不精于此道,也看得出那三人分明联起手来对付自己,银钱虽不要紧,这种明摆着欺负人的架势却让人窝火。

碍于是年里,真吵起架来不好开相,只得忍这一回,等有了下回再一并计较。

好歹捱到了天蒙蒙亮,做人媳妇的都停了手,把自己拾掇过,准备着婆母起身了好磕头。

婆子婢女们鱼贯而入,伺候着各自的主子重新梳洗。石氏大获全胜犹不知足,玩笑似地向宝珠道:“亲戚骨肉的,我赢得太多总不好,只怕弟妹背后要恼。不如这些银钱我都不要,只拿你取下这钗儿全个意思吧!”

79.七十九连理枝

“我戴过的东西,怎好再给嫂嫂?”宝珠唇边依旧含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何况又是在祖宗跟前入了眼的,万一祖宗们将来有什么话要托给我,错找了嫂嫂可如何是好?”

石氏登时鼻子都气歪了,柳眉倒竖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搬出祖宗来了?”

“正月里头一天,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老夫人她们来了。

宝珠收敛了怒色,起身上前去扶老夫人,温声细语道:“母亲昨晚歇得好不好?城里通宵达旦放烟花的太多,可扰着您了?”

她想把方才的争执揭过,二夫人却不依了:“怎么?谁输了银钱,闹得急眉赤眼了?”

自家婆母有意撑腰,石氏这才迤迤然站起来:“是我的不是,本想逗逗弟妹,也是一见面就极喜爱她的缘故,谁曾想弟妹为这玩笑恼了,我这便把赢了的都还给你。”

宝珠没待开口,云栀抢先道:“您这玩笑我们夫人当不起!一张嘴便问我们夫人是什么东西,叫我们夫人如何自处?又把天家的指婚当作什么?”

“好了!”老夫人出声阻拦,可云栀该说的已经全说了,“自家亲戚,闹得脸红脖子粗像什么?”

“可不是?”二夫人也勉强道:“你侄儿媳妇再有不好,也轮不到一个奴才顶撞——总是昨儿就怀恨在心吧?”

老夫人绷着下颌,不冷不热道:“还是你府上有规矩,媳妇随你,出来走动这些姨娘一个也不叫露脸。”

这是新仇旧恨都勾起来了。两人真置了气,三夫人更不便劝,索性抱来孙儿逗弄。

宝珠倒有点尴尬,石氏无礼,但长辈们为此闹僵了又不合适。

犹豫着要不要打圆场,老夫人发了话:“还杵那儿做什么?不赶紧把诰命礼服穿戴起来,咱们婆媳说话就要进宫去了。”

罢了,有了台阶她为什么不下?宝珠连忙告辞,自己妆扮好了,赶紧返来伺候老夫人,又吩咐玉壶仔细款待其余亲戚们。

傅横舟也要进宫去,随百官朝拜皇帝。只是这一回不像大婚过后谢恩,是各走各的。

宝珠与老夫人同车,对接下来的耳提面命早有准备:

“你二婶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味充好人可不成,亏得云栀堵了她们婆媳两句,否则你看看她俩那副嘴脸!”

宝珠低头受教,只管道“是”。今日即便云栀不说,她也不准备退让,一次两次是不想闹得大家撕破脸,再三再四做软柿子,那就没有道理了。

她也清楚老夫人不单是指这一桩事。一味充好人,估计还指她将宫里赏的闹蛾儿分了小姑两支。

可那东西本来就不少,老夫人不会戴,她自己留了两支,云栀、玉壶、玉桃都得了,总不好再给婢女们——玉桃头一个要多想,也匀不过来。

再者,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才十岁的小姑娘,大过年的也不许人在亲戚们面前晃悠,过年的吃食送去了,没人跟她一道吃,这两支闹蛾儿,多少算告诉她,还有人惦记着她。

殊不知,这只是老夫人不满她的其中一桩。更紧要的一桩,还是宝珠擅自给傅横舟塞人。

老夫人从前选玉壶做儿子的房里人,就是因为她不如玉桃标致,免得儿子太伤了身子。后来玉桃偏有了身孕,可以借机敲打敲打宝珠,提携起来也就罢了。哪想宝珠半点儿不担心,还弄了个比玉桃更妖娆百倍的云栀来,把傅横舟哄得团团转,这不是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吗?

好在今日宝珠才与她同仇敌忾过,云栀那番话也很合她老人家的意。老夫人左思右想,道:“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抱到你房里养。”一个小儿、再加一个小儿的亲娘,够缠宝珠一阵了。自己再把云栀抬举几天,不怕这媳妇不焦头烂额,最终乖乖向她服软。

宝珠一时没吭声:她不愿意抢别人的孩子,更不愿意为个不相干的男人与玉桃结仇。

想了一想,笑道:“过了正月可以先把稳婆、乳娘寻访起来。春日里那些大人们的小病小恙也易发,还得早早和宫里的御医讲妥当,届时请他们来家里坐镇。”

老夫人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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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姨娘罢了,哪就用得上御医了?还是将来留给你吧。”

宝珠愈加不能答言。幸而说话间宫门就在眼前了,老夫人重新端坐起来,又理了理翟冠大袖,等候着车停。

靖宁侯在勋爵中属于二等,位置比较靠前。她们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按着品级在天和门外恭候,又等了一时,皇太后于天和宫正殿升座受礼。

先是皇后、妃嫔及公主行礼。随即才轮着外命妇。一班一班地进殿去,三跪九叩,复又退出来。这时候再亲近的女眷,也得不着太后娘娘的一句家常话——外头二品以上的都还苦等着呢。

出来后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好,再度等人都齐了,便往凤仪宫去,谒见皇后。

一样地三跪九叩后退出来,这一回可以在两旁的配殿等候了,礼毕后皇后将会赐宴。

宝珠从袖中取出手帕,替老夫人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问:“母亲还站得住吗?”

老夫人其实已经近乎虚脱了,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

宝珠再一环顾周围的命妇们,有了年纪的都有点支撑不住,强捱着罢了。

她趁人不备,取了另一只系成团的手帕出来,将里面的参片给老夫人含了一片。

身后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可否为我家姑娘讨一片?”

宝珠讶然转过去,惊喜之余仍记得压低声音道:“梵烟姐姐!”

梵烟含笑拉了她的手:“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又为她引荐身边那位夫人:“这是我家姑娘,薛夫人。”

宝珠了然:薛盟所娶正妻,乃是翰林学士贺问古之女,又因贺家姑娘自幼醉心佛学,俗事一概不问,故而薛家后宅均由陪嫁梵烟打理,家下亦不称其姨娘,而唤“贺夫人”。

却不知薛盟居然也给梵烟讨来了一个二品诰命,必得薛夫人出席的场合,她总能从旁照应一二。

眼下也不好闲叙,宝珠和薛夫人彼此颔首致意,观她贞静淡泊、气韵出尘,有飘逸之态,随即将参片连手帕包着交与她。

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来请诸位诰命领宴。席间亦开戏,只是大伙儿都恪守着规矩,连动箸饮酒都有章程,更别说戏到精彩处叫好打赏了。

如此直到日头西沉方散。宝珠与梵烟二人别过,搀扶着老夫人缓缓走在长街上,一面说:“回去让人好好给您捶一捶。”

忽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嗓音:“夫人们请留步。”宝珠回头一看,是皇后身边的小婵,倒算老熟人。

小婵过来蹲了礼,笑道:“我们娘娘说,今儿人多没能顾得过来,不曾和靖宁侯夫人说上一句话,实在遗憾得很。只得等到十五去,我们舅爷从江宁捎了些花灯来,虽没什么稀奇,到底和京里的样式不同,届时再下帖子请夫人一同来看灯。”

宝珠隐隐觉得不妥,但皇后客气,说是“请”,毕竟叫做懿旨,她总不能因着对方好性儿,就敢抗旨不遵吧。

老夫人亦怕她迂腐,忙接口说:“皇后娘娘抬爱,臣妇们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配娘娘下帖子请?十五一早就来伺候娘娘。”便这么定下了。

到了十五,宝珠依旧按品大妆,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前,正要让把式上前去递牌子,守门的侍卫见是靖宁侯府的车,便朝门里头打了个手势。

皇后专程派了顶软舆来接宝珠。

臣子家眷是没有资格在宫里坐着代步的。皇后盛情难却,宝珠宁肯跟在软舆旁边走去凤仪宫。

奉命来接人的嬷嬷赶忙劝道:“您坐进去,帘子一放,谁碰见了也只当是哪位主子经过;您若不坐,一路过去多少双眼睛看着啊?皇后娘娘待您一片心意,您忍心让她受那些小人嚼蛆吗?”

宝珠不禁看了她一眼,这话恳切归恳切,多少有点不雅。也不知道她嘴里的小人是指谁。

忖了忖,恭敬不如从命。

算来离开凤仪宫不到两年,如今的皇后不比皇太后当初,把中宫治理得小朝廷一般,规矩严明,一板一眼。今日再踏进来,许是因为还在年里,有一种爆竹散后、稀薄慵懒的喜气。

过了垂花门,一进后院,先看见天井里一棵参天大树,宝珠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瞧出原是彩绢裱糊的巨型花灯罢了。

“这叫连理枝。”延庆长公主本站在抄手游廊中,见她来了,忙由宫人扶着迎过来:“夫人,许久不见了。”

宝珠敛裾向她蹲福,笑盈盈道:“长公主新禧。”

长公主伸手拉住她:“不必多礼。夫人新禧。”她自小体弱,除了身边的嬷嬷宫女,只有宝珠勉强算玩伴,因而相处倒很亲热。

两人挽着手,长公主便同她道:“皇后嫂嫂更衣去了。”又指着那连理枝:“这就是范国舅从江宁运来的花灯,据说夜里看着还要恢宏呢。还有许多小的灯,什么样式都有,写了字谜或者诗句挂上去,跟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差不多。”

宝珠侧耳听着,忽然问她:“你怎么知道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宫里头可都是供灯进香呢。

长公主霎时红了脸:“我、我听旁人说的。”

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里,有没有通晓民间习俗的宝珠并不知道,可她这么结结巴巴的样儿,反而不打自招了。

公主自有公主的福缘。宝珠抿嘴一笑,并不揭穿。

二人立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待得皇后出来,宝珠又连忙进殿向她行礼。

皇后便让她和长公主都坐,一面对宝珠道:“你也太实心了,何必穿这一身?沉甸甸的压得人背疼。”

宝珠说:“不敢在娘娘面前逾矩忘形。”踟蹰片刻,又道:“今日进宫,还未曾去拜见太后娘娘。”

皇后若有所思,点头道:“我早先已经请过母后两次了——原本得了外头送来的灯,该献到母后宫里去的,可是这树杈子扎得太高,为了运它进来,我这儿的垂花门已经拆了垂莲柱,难道还能拆天和宫的吗?如今你跟着我一道过去请,也许母后便愿意来坐坐了。”

宝珠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只笑说:“前些日正化雪,天又冷路上又难走,今儿天气好了,太后娘娘或者兴致高些。”

于是连着长公主一道,三人同往天和宫去。

胭儿和另一个小宫人正立在门口,见着她们一行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见了礼,就忙不迭地进去通传。

“之前见面仓促,没能单独留她。”太后放下手中掐丝珐琅铜胎瓜棱捧炉,道:“她来得正巧。”

80.八十摩诃止观

“皇爷。”小篆打了龙凤彩云门帘进来,见皇帝正坐在槛窗底下专研一本《算学宝鉴》,迟疑了下,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

皇帝没抬头,说:“挡着光了。”

小篆连忙一侧身让开,随即反应过来,讪讪道:“回皇爷,夫人跟着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往天和宫去了。”

“嗯。”宝珠进宫皇帝是知道的,虽是皇后召见,以宝珠的出身,去拜见母后也是理所应当的。

片刻,他放下手中的书:“朕也去瞧瞧。”

“…那里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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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空阁。玄取自道教,空源于佛教,又因为地处险峻,百姓们慢慢地就把它叫混过去了。”天和宫里倒是一如往常地融洽,只是皇帝听太后说起悬空寺来,不免有点奇怪。

小篆觑了觑他的神情,方才挥手让门外侍立的宫人进去通传,自己接过来将帘子挑得高高的,务必使皇帝不必低头便能进去。

“母后今儿有闲情,同她们讲起这些掌故来了。”皇帝站在地心,笑着朝太后一揖,皇后、长公主连着宝珠忙起身向他见礼。

宫人在挨着太后下首的圈椅上搭了明黄椅袱,皇帝坐下来,却听太后说:“正该同你商量一声呢。等过了龙抬头,咱们几个人上悬空寺去,听听讲经,看看桃花。”

皇帝皱眉笑道:“二月里天儿尚还寒暖不定,九儿身子弱,倒不如多等一阵子。”

上年他下旨在京畿里设了善世院与玄教院,前者统领僧侣,后者掌管道家,再不容这些方外之辈如前朝时一般,横行无度。

择了临济宗的大德任善世院住持,封从二品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之号,一名游方受业的僧人玄赜闻得他留驻京城,特来参谒,聆听《摩诃止观》。

那玄赜自幼出家,聪慧过人,而今弱冠之年便已深谙大小乘经纶,故而大禅师奉召入宫住持法事,亦将他带在身边。

恰巧有一日九公主到佛堂为母妃祝祷,与那玄赜照了一面,自从竟然存下了一段心事。

她以为自己言行举止如常,便不会显露出端倪,实际上不止太后与乔太妃,连皇帝都得知了此事。

这会儿母后要带着她到悬空寺去,是为了将两人隔开吧?何必如此折腾——依皇帝看,能得长公主青睐,是玄赜十世修来的道行,他若有意,二人两情相悦,成全了他们也未尝不可;即便他不肯,该退避三舍的也是他才对。

不想太后心意已决:“越是身子弱,越该出门活动活动,困在屋子里最无益。何况靖宁侯夫人也同去,这么些人,有什么不妥当?皇帝只管安心就是。”

这一句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原来不是为了隔开九儿与玄赜和尚,是要隔开他和宝珠。

他移眼向宝珠望去,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难不成她是愿意的?

宝珠一样看着他,眉头轻蹙,带着一股更深重的忧愁。

“不妥。”皇帝语气依旧温和,太后却听得出他是强捺下了焦灼:“是儿子没有尽到孝心,倒要母后主动开口。悬空寺景致虽好,终究失于偏僻崎岖,不如越性多等三四个月——一年之计在于春嘛,朝廷里的事定下个大的章程了,儿子再奉母后下江南去,好生游山玩水。”

太后不这么想:“朝廷里的事哪有一日撂得开手的?皇帝无须自责,我原就不想再给你添一桩麻烦,咱们娘儿几个出行,也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派一批忠心得力的护卫着就是了。”

皇帝没想到太后一意孤行至此,看来不光是要把宝珠和他分开,只怕这么急吼吼地往那尘嚣隔绝的古寺里去,是打算逼着宝珠断了俗缘吧!

做皇帝以来,他何曾这样被忤逆过?偏偏还是他的生身母亲!左性儿上来了,还顾什么骨肉情分不情分?目光霎时阴鸷下来,嘴里玩笑似地问道:“悬空寺是什么名刹圣地,母后就非去不可了?”

皇后心惊肉跳地坐了这一阵,听他此时声口,简直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颤着声勉强笑道:“好了,皇爷拉不下脸来,我替他说吧!母后,宫里面没有您坐镇,他心里不踏实呢!”

她居然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胆量。其实话音落地时,皇后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双腿止不住地发软,干脆趁势跪倒下来:“归根结底是儿臣办事不老成,说是统领六宫,可凡事还盼着您为我撑腰呢。”

太后心里惊异地笑了一声:从前自己都小看了皇后了。她知道皇帝和自己是在为什么拉锯吗?

出了这样的丑事!就连太后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肯相信。皇后竟然早就知道了?

真是有城府,有气度。

不过最叫她寒心的,是皇帝的态度。眼下虽没有说破,可他那般强硬,哪还听得进去她这个母后的话?

皇后一跪,宝珠和长公主也跟着跪下了,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扑拉拉地趴了一屋子。

皇帝还坐着。这算什么?僵持片刻,他到底让了步,对众人道:“除夕早过了,这时候还想磕头讨压祟钱吗?都起来吧。”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太后不动声色,瞧着他又起身向自己再拜:“皇后说得是。求母后体谅儿女一二,再偏劳些时日吧。”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闭了闭眼:虽是她的儿子,但她左右不了他——她能有今天,是仰仗皇帝;皇帝能有今天,却并非仰仗她。

罢了。太后理智上过得,情分上仍旧过不得,没有接皇帝的话,只让徐姑姑扶了皇后起来:“还在年里呢,何至于此?”

皇后这会儿的笑意稍稍轻松了些。皇帝欠了她一份人情,还是为着宝珠欠下的,方才的铤而走险值得了,如若不然,还不知会生出何等滔天巨浪,那她们这些人更不可能有活路了。

她没再瞧宝珠,怕太急切显得露骨,挟恩图报似的。只引着长公主一道,陪太后继续说话,长公主亦略有些心神不属,来来去去,还是归到花灯上最稳妥。

夜影儿快下来了,便往凤仪宫去。大伙儿心里都装着事,兴致皆不高,勉强赏看了一回最大的“连理枝”,唯有长公主又挂了小灯上去,倒也什么都不曾写,只望着它怔了片刻。

宫门已经下匙了。皇后挽了宝珠的手,低声道:“你夜里跟我一道睡吧。”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皇帝先开了口:“留在你这里不合适,让她和九儿作伴去吧。”

长公主仍和乔太妃住在一宫,乔太妃这几日老寒腿犯了,不大出门。太后因说:“太妃歇得早,一时去了反倒打扰她。你们俩都跟我回去就是。”

宝珠与皇帝对视一瞬,转首称“是”。

回去过后,长公主率先告退,到偏殿安置了。太后留下宝珠和一路送自己返来的皇帝,又叫徐姑姑上茶后,带着一众宫人都退下。

宝珠正要起身告罪,皇帝先站起来,向太后行了跪礼:“今日是儿子混账,对母后不恭,请母后责罚。”

宝珠暗惊,连忙跟着跪了,又忍不住觑了他两回:他这一跪,是要把事态推到没有转圜的境地。

可瞒,又瞒得了多久呢?

她的心忽然定下来: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样吧。

“宝珠起来。”太后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宝珠不禁汗颜无地:这样的事,绝非一个人便可酿成,她怎会没有错?

皇帝却看穿了太后的意图:“此事千错万错,全在儿子一身。母后不为此迁怒宝珠,儿子更是感激不尽。您含辛茹苦半生,正是应当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该再拿这些事来让您烦心。”

缓了缓声口,他接着道:“儿子待宝珠的心,也不是这一朝一夕,图的是长久,那么自然有长久之计,母后大可不必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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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这个。朱文公迂腐固执,唯有一句话在理——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样的话,不是迷了心窍怎么说得出口!太后恨得浑身发抖,直拿手指头点着他:“你这番高谈阔论,别在我跟前说,倒想想如何在臣民面前说?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

婉转劝诫是不抵用了,终于把矛头对准宝珠:“你呢?看着皇帝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你便这样快意吗?”

“奴婢日夜难安。”宝珠以额触地。难安是真的,此刻谈及,口吻却不闻丝毫惶恐,倒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决心:“陛下的圣誉,不可有分毫损毁。来日若有半点东窗事发的可能,奴婢自请粉身碎骨,以保天家威严。”

“好。好。好。”此般矢志不渝,太后唯有连声称赞。目光不愿在落在这苦命鸳鸯似地并肩跪着的两人身上,她闭上眼,唇边浮起一抹嘲弄的蔑意:“皇上果然深肖尔父。”此情此景,和当年先帝与白氏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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