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成功追封兄长,从此深知三族对皇权的桎梏已经瓦解,所以他不再遮掩,不再做那个听话、温和的帝王,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要痛快发泄以往所有被压于心中的愤懑、怨恨与悲痛。
而国丧三十六日,看着他们对着兄长跪拜之礼,天子内心郁闷其实已被疏解,但惟独不能动执剑杀人的王太后,于是仇恨被他引到谋杀孝昭皇帝的郁夷王氏。
王宣。
在孝祭最后一日,只有王宣长跪至鸡鸣,即使天子不下任何诏令,天下关于郁夷王氏的流言也将有洪水滔滔之势。
郑彧年事已高,身体早就不能承受,听到男子所言,不顾往昔的敌人之举,独自撑地站起来后,拖着跪麻的腿脚,瘸着离开。
但谢贤则嵬然不动,不愿接受男子的恩惠。
林业绥立在殿外,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范夫人弥留,谢仆射与其相伴四十载,居然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谢贤闻之,惊恐回头,在望向远处男子时,目眦尽裂,然后仓惶离去。
宫门外,见老翁被家僕扶上马车,童官迅速低声告知男子,随即询问:“家主此时可要归家。”
林业绥揉眉:“长极巷。”
回去也睡不安稳。
*
室内灯烛熊熊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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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由此而生的光明普照万物,然而一个生命仍还是在慢慢消逝,即使这里放满木灯又如何,不过是水从指缝过,聊以□□。
谢晋渠身为谢氏一族的嫡长子与将来的郎主,与妻郑夫人、七弟谢晋湟、九弟谢晋楷跪于卧榻前送终。
小妹谢珍果从知道阿娘要去黄泉起,就一直在望榻而哭。
谢宝因则垂坐榻边,将要长逝的妇人懒懒靠在她怀中,像孩子依偎温暖的怀抱。
范氏知道自己难以再见到旦日清晨之朝曦,内心十分平静的陈说起临终遗誓:“晋渠,你阿翁已经暮年,还能掌权几时,谋算几时,渭城谢氏一族将来是需要你来肩负的,不要忘记你如今所求的也曾是你阿翁少时所求的,你是谢氏子弟就注定有这样的责任,还要与你阿弟和睦,最好到百岁你们都仍还兄友弟恭。”
少时所求
谢宝因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女郎。
家中只有她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外大母口中所知。
谢晋渠闻后,哭着伏拜顿首。
范氏又望向远处,她的小女还在那里悲痛大哭。
郑夫人见状,温柔孝悌的出声:“君姑放心,小妹有我。”
范氏笑着颔首,还有她举手轻轻拍着:“我多想也梦一梦你所梦的。”
谢宝因唇角微微上扬,言语也如平常:“我已遣人去外郡接三姊,等阿娘好起来,三姊也回到国都以后,我们再去那片原野。”
当年大姊已适人,谢晋渠从阿翁的家学,其余三个弟妹皆还未生,所以出游去原野的那日只有她们。
范氏再也没有从前的刚强,乖乖点头:“好,我们等絮因回来。”
谢贤走到居室门口,闻见室内的哭声,步履忽止,但又恐连一言一语都得不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踏入,如从前的少年郎君,带着眷恋:“道资。”
范氏循声看去,嫣然而笑:“原来你我已这么多年。”
谢贤像个可怜人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开口与他多言说几句。
而范氏已轻轻合上眼睛。
“我这一生,并无怨恨。”
“但来世我想做竹林的风,原野的花。”
【📢作者有话说】
[1]先秦《论语.为政》。
[2]西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3]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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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不要孩子【大修】
寂静广大的中庭内,寒蝉隐于桑梓之中,鸣叫不止,而妇人微弱的声音也随着明月清辉渐渐消散在这个黑夜里。
谢宝因小心翼翼低垂着薄薄的上眼睑,视线落在刚刚还在言语的妇人脸上,但怀中之人已然安宁寝寐,一瞑而万世不视[1]。
她却开始芒然自失。
并且带着不解。
不解妇人为何会是如此安详的离开。
外大母临终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痛苦,对此生所享受的饮宴游乐依然还不愿放手,不甘死去,以致于连遗愿都未留下,因为不想死,并为即将要死而忿忿不平,所以在气绝之际,神色怪异到令人惊恐。
然后她愈益明白,不会有人愿意摒弃人閒事与饮食宴乐。
欲。
这就是谁都有的欲。
而此时,妇人在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长辞而去,甚至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犹如平时寝寐。
但室内,他们都在哭。
在众人的哀声中,谢宝因越过光气炎盛相辉耀的树灯,她看到谢珍果在曼声哀哭,谢晋渠与妻郑夫人在伏地稽首,谢晋滉、谢晋楷跟随兄嫂伏拜。
阿翁谢贤居然也垂下两行清泪,身形摇动,从前在家中的父母威严猛然被击碎,原来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曲下去,最后精神恍惚的离开这里。
谢宝因从容有常的喟叹一声,用纤弱的手臂揽住妇人沉重的身体,再轻轻将人放倒在足以容纳三四人寝寐的榻上,而后对跪侍在左右的侍婢命道:“为夫人盥洗、更衣、熏香。”
范氏的随侍亦遵从礼仪,为夫人的逝去而伏拜泣泪以示崇敬,听到女子的命令,唯唯禀命,然后走去居室放置筐箧的地方,从中小心取出繁重的礼服。
谢晋渠、谢晋楷等郎君见状,拜了一礼后,背向远离此室。
郑夫人闻见家中小妹仍还在哀痛悲哭,缓步过去安抚,随即便命随侍在她左右的二婢将其扶持出去。
谢宝因则从榻边站起身,她行至中央几案与榻之间的中心,然后转身望着随侍在妇人所卧的榻前来来回回。
家中其余侍婢也受命鱼贯而入。
一婢奉巾奉匜。
一婢捧来玛瑙、绿松石等串饰。
一婢从镜匣中取出组玉佩。
还有两婢将辛夷等香物放入错金博山炉中,既能以防腐烂,也能让亡者满身馨香去往西王母之处。
君姑殒命,郑夫人身为新妇与宗妇需要主持家中的丧礼,看着夫家小妹安然离开以后,当下就命奴僕讣告其余士族。
谢宝因见郑夫人已经有所措置,在出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
妇人头枕香枕,足蹬西王母的翘头履,穿着国夫人才有的繁杂华美的礼服,发髻之上仅插金步摇,双手合拢在腹前。
头颅左右与双足左右也各置有博山炉。
*
从室内出来,夜半的凉风拂过襟袖。
谢宝因弯了弯嘴。
她在满庭清辉中看到了一人。
男子安静立在庭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经劳累至极,有奴僕前去奉上热汤,他也只是淡扫一眼,而后薄唇轻轻开合,只有两字。
奴僕惶惶低头,提着漆案恭敬离去。
林业绥注意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警戒的迅速抬眼,目光锋锐似鹰狼,但黑眸中的杀意与戒备又在顷刻泯灭。
他温润而笑,朝女子的方向迈步而去。
谢宝因也缓步下庭阶,然后在男子身前站定,微微抬头望着:“我阿翁与阿娘的事情多谢。”
林业绥一垂眼就能看见妻子眸中所倒映的明月,而她一眨眼,清辉就动,惹得水光潋滟,但喉咙也随之发涩,声音极轻:“你前面才遣人去家中求我,此时又谢我,为何要突然与我如此疏远?”
谢宝因见他如犬一样目露无辜,心生哀怜,当下急切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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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事与博陵林氏无关,天子恐还会因你今日之举而猜忌你不臣,上起疑心,何况我阿翁曾如此待你,你本来就可以坐观成败。”
而且她亲眼见过男子为家族不顾性命的样子。
她以为他会拒绝。
林业绥淡吐一口气:“但幼福也会因此怨恨于我,对吗?”
谢宝因低下头,没有否认。
纵然她能够理解,但心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林业绥也随即哑然失笑:“而我不想你恨我。”
见她依然有愧色,他抬手轻捏女子颊肉,笑了笑:“况且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绝不会令博陵林氏陷入险境,使幼福百岁之后灵魂徘徊四海,无庙能依。我亦知道如果博陵林氏为此被疑忌,你仍会内疚一生,然后无法面对我,虽然你绝不会主动离开,但必将与我背驰。”
“可在我尽力而为以后,无论结果为何,你都不能怨我。所以我只是前去一试,未曾想到陛下真会改意。”
谢宝因忽释然的颔了颔首,然后疲倦的躲进男子怀中。
林业绥望向前面,从谢贤步出居室,他就知道范夫人已长逝远去,于是低声询问:“你是随我归家,还是先暂居于此。”
谢宝因毫无疑虑就应答:“归家。”
这里让她觉得忧郁。
林业绥应了声好,在朝妇人所逝的方向恭敬三拜之后,又命侍从代他们去向主人告别,而后与妻同离。
*
行进的车马轻轻摇荡,就似阿母哄睡婴儿的怀抱。
谢宝因靠在男子肩上,无力合上沉重的眼帘,心中皆是前面在谢家居室的所见所闻,而后悠悠道:“我哭不出来。”
“她抚育我数载,我哭不出来,但外大母逝去的时候,我却悲痛异常,众人皆以为我孝心甚笃,其实不是。我只是见她很痛苦,所以才为其悲哀。悲其想活而不能,哀其长寿而不知足。可今夜我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要去为阿娘去难过些什么,她明明离开的那么安宁。”
“她性情刚毅,尤爱权力,我以为她也会是不甘的死去。”
然后,四周渐渐幽静下来。
大风长啸,草虫喓喓,恍然听到还有人在远处欢笑。
此时是夜半,又在国都的城墙之内,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她猛然睁开眼,望见虫鸣螽跃,满目绿茵,发觉又是那片原野。
而她靠在三姊身上,与其坐在高大树荫之下的坐席上。
谢宝因维持依靠的姿势,懒懒的,没有再动:“阿姊,阿娘她”
谢絮因闻言笑起来:“阿娘将家中事务与宗族祭拜大礼都交给了郑夫人,自后西海之滨,两江之畔,山林竹间,无不游乐,如今又在与她外孙嬉耍呢,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但她快乐就行,你不必忧心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宝因浅浅一笑,然后垂眼抿唇。
她在梦中。
远处妇人在教林圆韫姊弟识花草,命家僕看好女郎、郎君后,喘息着走来,还未坐下,已先弯腰伸手去摸初醒悟的女子脸颊:“你既已妊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林从安居然也肯放任你来,不过也是,他从来都拿你没办法,你这性情还真是随了你三姊,她将产子之际都要顺流乘舟去白帝城,你姊夫为此忧虑,最后在无奈之下,亲去长极巷见告于我。”
谢絮因见自己被牵涉,瞬间娇嗔着高呼:“阿娘!”
妇人拊手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谢宝因笑望着她们,手心下意识覆上腹部,妇人已经长逝一载有余,夫谢贤遵礼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治政,于家中居丧,以宽慰家中子女痛失阿娘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则因为阿翁尚在,不敢逾越过阿翁去伸张对阿娘的敬爱,也只是服杖期一载,而非三载。
谢珍果在室,服一载杖期。
她与阿姊谢兰因、谢絮因皆已成昏,服不杖期九个月。
而自四月除丧以来,妇人就常常入她梦里,或是因为妇人在临终时还想再出游一次,所以梦中景况多是原野。
她不知道这次又会梦多久。
妇人危坐席上,轻轻拍了拍谢宝因的手臂,谆谆教导她们姊妹:“三月而胎,你此胎不易,要小心注意。九州名山大川我已经游历完,等下就要去西王母的昆仑山了,惟独你小妹我始终难以放心,你们姊妹要互相扶助。”
谢絮因不解,又不满:“阿娘此去昆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宝因却忽然悲哭起来,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而后又用力点头。
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只宽厚的大掌安抚了她。
*
林业绥从榻上坐起,望着在梦里低声呜咽的妻子,泪痕一直延至长颈,散着幽香的黑发也被泛着水光。
他俯身,伸手认真拭去那些烫手的水珠,而后再轻拍着妻子薄薄的脊背。
被大掌渐渐安抚的谢宝因从梦中睁开眼,眼眸微微一抬,对上男子平静温柔的目光,随即直接扑进他怀中,张开手环抱其瘦劲有力的窄腰。
见她不管不顾的直接撞上来,林业绥无奈轻叹,同时用手护住有孕三月的妻子:“小心。”
谢宝因双手又得寸进尺的搂住他脖子,两人交颈,她轻轻蹭了蹭。
被带着弯腰俯身的林业绥微怔,然后揽住女子细腰,就此姿势将在自己身下的她托起,耐心的抚其云鬓:“又梦见范夫人了?”
谢宝因两腿因此分开,坐于男子大腿处,吸着鼻子颔首:“阿娘说她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我与三姊大约也不会再梦见了。”
上月仲秋,远在外郡的谢絮因与自己通过尺牍,原来三姊也常常梦见逝去的阿娘,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三姊的梦中,妇人并非是独自游乐于九州名山之间,而是与她们一起。
林业绥知道这并非全部。
他眼睑半垂,在妻子前面刚被眼泪滋润过的唇上辗转重碾,然后沉声:“只有这样?”
谢宝因迷茫应对着男子毫无感情的亲吻。
林业绥停住,缓缓撩起眼皮,笑着循循善诱:“我见幼福梦中忽然摸腹。”
谢宝因黑睫耷下:“阿娘说我此胎不易,要我小心注意。”
听到这话,林业绥抚弄的动作滞顿,喉结一滚。
谢宝因将梦中的事情如实告知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但在见到男子逐渐幽深的漆眸,语气当下严肃道:“不准说不要这个孩子。”
林业绥心中所想被洞悉,他眸中的阴晦散去,自胸腔内发出一声闷笑:“幼福竟已如此了解我。”
谢宝因的声音也随之平缓:“这个孩子既是我们共同商量要的,也是我们使其成胎,那便不能轻易放弃,于孩子而言亦不公平,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她在五月与他商量。
在六月怀孕。
嫡长子林真悫虽然已经产下,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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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儿女也十分寡少,以后他们倘若不在了,无人能与其互相扶助,只能一人承受家族的未来。
林圆韫往后也需要强大的家族,那些士族才不敢怠嫚,即使郎婿不仁,她还有阿弟会驱车去迎她归家。
而博陵林氏权势若要长盛,子弟不能少。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了声,嗓音清沉:“但我会命医师五日一诊,倘若此胎有所异样,那你一切皆要听我的,包括孩子。至于子弟,还有卫铆、卫罹几人的,再不济,以他人子为后亦可。”
谢宝因温顺颔首,但又怏怏不乐道:“早知道就不与你说。”
林业绥闻后,剑眉微挑,指腹不深不浅的碾压着她细嫩的腰侧与脊背,随之而落的吻也用了力道,轻含重吮其用以发音的软肉。
最后,两人彻底唇舌相抵。
*
鸡鸣以后,男子更衣离家。
谢宝因更衣装饰毕,也跪跽在软席之上,伏案在长简上抄写前人所著的《天下至道谈》、《五星占》,然后再遣人送去范氏的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人死之后的世界,墓门也始终未封,要等到用涉及六艺、术数、方技的经简将西壁堆积满,以佑妇人能得道受书,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然后成仙。
随即才会封土起坟。
侍在左右的媵婢见状,忧心女子有孕长时间如此会导致腰酸,而后噤声取来云纹漆木凭几置在右侧。
少焉,室内的寂静便被两位稚子的雀跃声划破。
“娘娘。”
“阿娘。”
将要四岁的林圆韫从室外疾步奔来,头顶簪在发髻中央的孔爵[2]被颠到一颤一颤,犹如振羽欲飞,而三月以前才刚满两岁的林真悫也跟随在自己阿姊身后亦步亦趋。
谢宝因抄写好,命媵婢将身前案上以篆书写的长简拿走,用麻绳编连成简片,然后笑着向奔来的儿女张开双臂:“可有乖乖进食?”
林圆韫脱下丝履,直接扑了过去,双手环着阿母的腰:“有,但阿弟没有,他要阿娘喂食,傅母喂不愿意,一直在问阿娘呢阿娘呢。”
林真悫慢一步,所以没有能够扑进阿娘怀里,他就只好可怜的跪在阿娘身边,跟着阿姊学语:“阿娘喂。”
谢宝因见状,低头与林圆韫温柔商量:“阿兕要不要阿娘喂?”
孩子渐长以后,争夺宠爱之心也愈益明显,在林真悫还未记事以前,她都会习惯性的让林圆韫来做主,使其觉得阿娘对弟弟的爱是她所给予的。
林圆韫看了看阿弟,点头嗯了声。
随即,谢宝因自侍从在旁的傅母那里接过漆碗,侧身用木匕舀饭:“阿慧为何不要傅母喂?”
她们姊弟虽然一同长大,但较之他阿姊的性情,林真悫沉稳内敛,不喜与外人相处,以致家中承担抚育女郎、郎君之责的傅母也难以跟他亲近。
惟有父母、长姊才能使他亲昵多言。
林真悫乖乖嚼咽下去,但也有着独属两岁孩子的执拗:“要阿娘耶耶,不要傅母。”
谢宝因笑着揉揉长子的发顶。
喂食好以后,她遣人拿出陶响球给姊弟二人嬉戏,陶响球内部为空,装有砾石,有沙沙的响声,可锻炼视听。
在响球的沙沙声中,媵婢来报:“女君,王夫人与家中的袁夫人、裴夫人来了,我已引导至堂上。”
谢宝因浅浅颔首,命傅母看好女郎、郎君,然后才去宴客。
步入坐北朝南的堂上,三位夫人已经在东西分列入席,案上有侍婢所奉的热汤。
在东面第一张几案后跽坐的袁慈航率先站起,跽于其右侧的女子也随着起身,她眼尾有淡淡一颗红痣,两人朝南揖礼:“长嫂。”
谢宝因莞尔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袁慈航于今岁朔月产下仲子,训名林礼慎。
而林卫隺年齿也已经十又有七,在五月黄昏行了亲迎礼,所聘之妻乃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与裴爽是同支。
若论世系,他是裴灵筠的从叔父。
在皇权重归天子手中后,裴爽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势利益纵横交错,再有姻亲,将会利尽两族,但她始终因裴灵筠的红痣而犹豫,士族常以其貌不端正,若家中正室是如此会失家风而推拒议亲。
林卫隺则直言娶妻娶贤,非娶貌,端正与否,应论心,因此她才不顾王氏的劝阻,为林卫隺聘其为妻。
随即,谢宝因侧身向在西面跪坐的王氏行礼,最后入席。
妇人也开口说明来意:“我今日出行归来遇见长甘里的旬夫人,她与我说颍川旬氏有子弟想聘却意为妻,要我代其来询问你。”
谢宝因垂眸,自从去岁以来,林却意再次发作的宿疾就始终未能痊愈,即使有宫中医师为其医治,体内依然虚弱,若是此时成昏,其君姑与夫君必然会有所怨言,也未必能尽心调养。
所以当下她与其长兄只冀望这位小妹能身体康健,成昏之事暂不提。
她抬头向右,与妇人平视,极尽妥帖的回答:“多谢叔母,待她病愈之后,我会再遣人去长甘里。”
病愈
王氏听懂话中之意,不再多言,但在不经意望见对面的裴灵筠时,身为尊长与叔母,为此忧心道:“那卫罹的亲迎礼预备何时行,郭家,从安已是,何不让卫罹回到国都任职。”
林卫罹已经十又有九,欲聘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为妻,但因他身在南海郡,难以行亲迎礼,在取舍之下,林卫隺率先成昏。
若不然,将会如他长兄与二兄那般。
谢宝因轻轻叹息一声。
她阿翁谢贤在家中居丧,王宣则早已选择明哲保身,何况去岁又有孝昭皇帝之事,郁夷王氏已然不敢再妄动。
如今只有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
而身体日渐孱弱的天子已经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士族只会比昔年还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皇权的士族,故从去岁起就开始打压士族,提高李氏宗室的地位,并多次任用宗室子弟,寒门虽用但少,甚至疑邻盗斧,为戒备士族而苛政。
此时林业绥若把身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好不容易收回的权力的天子不仅会开始警惕,还会疑心博陵林氏有不臣之心。
绝不能这么做。
她刚要对答,就有一婢从中庭奔走到堂上,最后卑微伏地:“婢恳求谢夫人此时就去陆家。”
在饮热汤的袁慈航放下漆碗,然后皱眉,当年长嫂有疾,林妙意成昏所带去夫家的资财,她在旁佐助。
这是随着一同去吴郡陆氏的媵婢。
谢宝因也已认出:“出了何事?”
媵婢的言语亦哽咽着:“夫人要遣返女郎回长乐巷。”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刘向《战国策·楚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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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孔爵即孔雀。出自东汉《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担心有人会看不仔细,盘不顺逻辑,所以直接说一下:
1、第一段剧情是范氏去世当晚真实发生过的。
2、这章从第二段剧情开始使用了时间大法。*以一年多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自然衔接梦境过渡。*发生过的事情是指女主说她哭不出来那段。
3、范氏这章已经去世一年零一个月了。
4、这章林圆韫三岁九月。林真悫两岁三月。
5、范氏去年7月去世,女主服丧九个月,在4月除丧,6月怀孕,也不存在服丧时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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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粉皮葡萄【修】
遣返?
林妙意的媵婢此言一出,左右列席跪跽的三位夫人之中有两位以惊奇的目光看向堂上,天下士族之中,此时以博陵林氏的权势渐盛,其余士族无不战栗于天子,终日惶恐会承受天子之怒。
那位崔夫人身为吴郡陆氏的正室,何至看不清如今形势,居然要遣返博陵林氏的女郎。
谢宝因也屏息以待,也觉得愤愤不平,此举不仅是在侮辱博陵林氏,而且林妙意成昏两载有余以来,怀孕就始终艰难,在孟秋七月时,第三次妊娠也再次终止,身体如今还未康复。
可是在勃然大怒的乘车去往陆家以前,她还需要先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崔夫人为何要遣返?”
媵婢跪直身体,低头陈其始末:“陆六郎极擅书,对此也是喜爱至极,几载来都常常会遣人前去天下各郡找前人遗作藏之,手摹之。七月,汝南周氏的陈夫人从岐阳来国都,女郎从其口中得知前朝鸿都门下师宜官所书的草书简帛《晏子春秋》在岐阳郡一户农家手中,此帛珍贵,陆六郎曾言若得此帛,愿学汉武帝作金屋贮之。女郎为让陆六郎感到惊喜,所以私下遣人去岐阳郡以财帛购得。但崔夫人知道以后,忽然震怒,要遣返女郎。”
王氏闻之嗤笑,笑崔夫人的谬妄:“仅因此事就要遣返新妇?”
媵婢不敢应答。
裴灵筠少时就诵读屈子之赋,人如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躁急处事,在妇人愤慨被情绪所左右的时候,她平静开口询问:“从农户手中购得简帛的财帛是出自何处?”
媵婢以膝在光滑的地板上磨着移动向东方,随即面朝家中这位裴夫人,低头敬答:“当年女郎去吴郡陆氏,谢夫人给予十万钱的资财,女郎从中取出三千钱命人带去岐阳购帛简。”
谢宝因手撑漆几,跪坐席上的双足微动。
侍坐右侧的玉藻见状,伸手扶持,与其一同站起。
长嫂离郗,跽坐的袁慈航、裴灵筠也先后起身。
谢宝因立于朝南的北面,从此直望中庭,此时已是九月暮秋,天气凉爽,庭中开始有枯叶了。
烈风一扫,黄叶从檐际落。
她轻轻笑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崔夫人的遣返之意也忽已滋长,叔母可要与我同去看看?”
王氏闻言也笑:“为何不去。”
*
大道之上,掌驭车驾的奴僕驱使着一驾华盖牛车行在中央,载着家中夫人缓缓前往建康坊。
停车后,随行在左右的侍婢从中分开遮挡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遣婢进去告知主人。
得到主人愿意接见的答复,她与妇人直接步入其家门,并被青皂直裾的倌人[1]引导至位于室庐众多馆舍中用以宴客议事的厅堂。
堂上以北为尊,崔夫人就跽于北,从听见倌人来报长乐巷的车驾停在家门外起,她就不再开口出声,挺直脊背看外面。
门户在南,位于北的尊位亦设在面向门的中央,此时她刚好能望见那位谢夫人从中庭走来。
在那件素纱襌衣之下是紫衣直裾,上有茱萸纹绣,然毫无暮气,反称庄严与其坚毅,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就轻轻垂在身前,掌心朝内,而堆发如云的高髻上,白玉篦插在髻中央,左右有两股玉钗,再往下是暗色的金钗,几乎与发同色。
秋风一起,什么也未能拂动。
谢宝因与王氏从西阶上堂,来到堂上后,抬起双臂对妇人揖礼:“未先遣人来,崔夫人见谅。”
崔夫人笑了笑,未有动作,高声命令道:“设席,邀两位夫人列坐。”
在此期间,谢宝因和妇人都只能站在堂上。
随即,王氏见两婢拿帚与席入内,在西面的几案前扫去灰尘,然后将漆案上的菱形席在地上展开。
将动作重复一次以后,两个坐席皆设好。
本来跪在地上的也侍婢拿着帚与案站起,朝堂上的二人恭敬道:“两位夫人请入席。”
王氏先走去入席,下意识看向北面妇人的时候,有所不悦,只是顾及此行大事,所以怒气始终隐忍着不发。
揖礼乃相见之礼,此人不揖,是在羞辱她们乃卑下之人。
而她们在外就先遣人进来相问,但此时才设席,令她们站在堂上如。
谢宝因看出妇人心中的愤愤之情,从容绕到案后跽坐,而后才发觉对面还跪坐着林妙意与陆六郎夫妻二人。
她情绪淡淡的看着。
比起从前相见时,林妙意已然癯瘠[2]改貌,身体衰弱到不能起,手掌用力攀附住身侧的漆几才能支持。
堂上无人后,崔夫人也缓缓开口询问:“两位夫人突然前来要与我见面是有何大事。”
王氏内心有怒,率先讥刺妇人:“我与谢夫人坐于家中,忽闻在国都内竟有人寡廉鲜耻,还欲羞辱我博陵林氏,所以前来见闻。”
崔夫人哦了声,虚假的笑笑:“原来夫人是为遣返一事而来。”
而王氏也再也难以容忍:“妙意三次妊娠,一再不能善终,以致身体中虚,而她为何如此,难道不是陆氏苛虐,我们还未因此诘问,你先遣返,此举简直就是师出无名,吴郡陆氏枉有清誉。”
崔夫人只是戏谑出声:“王夫人坐于家中都能知道我今日要遣返新妇,居然还不知道为何?”
王氏在几案下的手缓缓蜷缩握着:“购简帛的财资是博陵林氏给她的,与你陆氏毫无关系。”
崔夫人冷笑:“三千钱,吴郡陆氏有。即使她用,我也不会责怪。”
王氏瞬间高声道:“既是如此,崔夫人又在怒什么?”
崔夫人不愿再与妇人毫无意义的争辩,她今日必然要达到目的,见谢宝因如此安静,心生计谋:“谢夫人是博陵林氏女主,既然已经为此事而来,那不如直接在堂上解决,避免以后有人在外损害陆氏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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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收回,看向尊位,不疾不徐曰:“昔年夫人与我君姑欲以姻亲让高平郗氏与吴郡陆氏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崔夫人、陆夫人与我君姑对此事皆佐助促成,而在七月,她妊娠又因未满三月而终止,此时才九月,崔夫人就忽然决意要遣返,我不解,博陵林氏也绝不会就如此接受这样的羞辱。”
崔夫人闻之惊愕抬头,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一言,更是令她心中愤懑,她以为谢宝因言语会柔和,处事至少会周全,为两族以后往来多留退路,但此时女子的态度也已经不言而喻。
她也不再隐蔽所想:“谢夫人博学,在渭城谢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士族皆欲娶之的女郎,那你理应知道女有四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3]’,而后再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但林女郎做到了哪一件事?她既非贤才善女,身为家中正室夫人,不能辅助六郎的仕宦,不以良言使其好学,反助其乐而大淫。在四月六郎已经几欲致仕,倘若没有我劝阻,吴郡陆氏在国都连微小权势都难以拥有,且成昏两载有余,她还未能有所孕育。谢夫人既已如此辱我吴郡陆氏,那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我们也不敢再共享,请二位夫人将其带回博陵林氏好好教导。”
谢宝因望向在对面的郎君:“六郎也决意要遣返你的夫人?”
陆六郎摇头。
自长嫂出声询问,林妙意就下意识向右侧望去,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期待。
王氏趁势讥笑道:“原来是崔夫人一意孤行而已。”
谢宝因笑而不言。
他居然连开口出声都不敢。
只是摇头,又有何用。
独自抚育子女又寡居数载的崔夫人听见妇人的话,呵怒而言:“王夫人也慎言,天子以孝治天下,我既是他阿娘,那他就理应顺从于我,终日事亲。而且六郎的阿翁从他产下之日起就始终都在外郡任职,吴郡陆氏的子弟也皆只知擅书法,无一人能留在国都。为吴郡陆氏,我尽力抚育他,从韶华至今,从未享受过士族。随后他阿翁又客死于野,我独自前去治丧,扶灵柩回到国都,之后再为他聘妻,我对吴郡陆氏、对他皆是问心无愧。然今日,吴郡陆氏已不能繁衍生息,他也欲解冠致仕,丝毫不顾家族权势。他们夫妻是无谓,因为天下士族只会斥我身为正室,未能教导好族中子弟。”
“滔滔怒骂只会向我汹涌而来。”
“请问王夫人,我还是一意孤行吗?”
如此拳拳服膺之言,同为正室夫人的王氏内疚低头,无话可说。
士族最重家学,子弟在外皆被天下所审视,其言行都与氏族相关,而承担抚育之责的父母更是如此。
谢宝因眉心微蹙,手心覆在小腹,似是身体不适,她轻轻叹息一声:“崔夫人,我想与六郎单独交谈,在这之后,倘若崔夫人要遣返之意依然不减,我也不会再干涉。”
崔夫人眨眼赞同。
谢宝因对其颔首示意过后,左手离开腹部,撑案缓缓起身。
陆六郎也随后离开。
*
来至中庭。
陆六郎朝站立在此的女子,正立行礼:“谢夫人。”
垂髾被秋风吹起,谢宝因神色淡下:“崔夫人昔年如此急切要与博陵林氏联姻,六郎不会不知道她所看上的是妙意她长兄在朝中的权势,而你们既已成昏,她长兄对你也并非未曾扶携,但你为何不愿升迁。”
去岁,天子在御史台别置治书执法、治书侍御史,掌奏劾官吏。
林业绥有意要给他此职,他却婉言相拒。
陆六郎想起自己曾拒绝林仆射的善意,为此内疚:“治礼郎一职,我已经很满足,何况我并无治政才能,而治书执法要监督天下官吏,我不敢担此职。”
谢宝因轻笑,与他直视:“你虽然知足,但是崔夫人不知足。”
陆六郎低头躲避女子的视线:“我曾与阿娘说过,但阿娘总是盛怒。”
闻言,谢宝因唇边的笑意消散,而是渐渐凝出一层薄冰:“所以你就默认了崔夫人自己所想的一切。”
妇人要遣返林妙意的决心过于坚定,不顾家族利益,也不顾吴郡陆氏能从博陵林氏处获得更多权势,因为她的原则已经被触碰。
而他再也不愿承受阿娘的呵斥,所以选择默认,从不为妻辩解。
林妙意怀孕而不能顺利产子,或许也是被崔夫人怨恨,时时用言语折辱,而她又极易伤情,常常自苦。
陆六郎见女子有愠怒,迅速揖礼,弯折了脊骨:“此事是我的过错,我不曾想到阿娘会做到今日之地步,但我对妙意是真心的。”
谢宝因抬头高望,喃喃自言:“真心其实真心又如何呢?”
她哑然失笑:“你的真心让她一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你的真心是让她蒙受被遣返的耻辱;你的真心就是将她推到崔夫人身前去承受无端震怒;你有真心又如何呢?你有真心而无保护她的能力,你觉得如此真心是值得你宣扬于口的吗?”
“在天下士族中,有夫人无数,六郎尽可去相问她们需不需要夫君的爱与真心,或许比起这些,她们要的是尊重与相敬如冰。”
陆六郎虽然行为懦弱,但他内心对妻子亦也爱慕,以致声音变急:“我以后会好好爱护妙意,还望夫人能”
谢宝因缓声出口打断:“崔夫人在堂上所言字字锥心,没有任何能够指责之处,你也见到王夫人都闻之缄口。我若出言相斥,而今日之事以后在士族中相传,博陵林氏又要如何?行至如今,我已无言以对,之后如何,皆在六郎你一人。若你都不能在崔夫人面前留下自己的夫人,那我会将其带回长乐巷。自后博陵林氏会保护她。”
她或许能不顾一切的以权势来逼迫崔夫人,但在离开以后,林妙意又将会独自面对所有一切。
陆六郎沉默。
*
交谈完,谢宝因转身徐步回到堂上,重新席坐。
少顷,陆六郎进来,他望了眼西面,然后跪于堂中央,面朝北:“阿娘,我我不想让妙意返回长乐巷。”
崔夫人反讥:“你不想又如何?”
陆六郎忽然语塞,很久才言:“我想解冠不是因为妙意,而是我无心权势,林仆射也曾要扶携我,我拒绝了而已。”
崔夫人呵怒:“你阿翁不在家,为将你养育长大,自少时起,我就对你耳提面命,时时教诲你身为吴郡陆氏的子弟该如何做,你也很孝顺,从不会触犯我,而你今日就因为她来违背父母之命,你说你无心权势,那为何从前不说?你的不孝,皆是从她而起,居然开始对我妄言。”
养育之恩使得陆六郎再次缄默。
谢宝因笑然。
这场母子的战役,最后还是崔夫人赢了。
林妙意见况,跪在席上流涕饮泣。
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再也不能改变,崔夫人循着哭声望向东面:“她的身体是因吴郡陆氏而中虚,待她身体康复,我会遣人以华盖车驾送回长乐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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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直接拒绝:“不必,身体关乎终生,我们今日就接回长乐巷,再去请宫中医师来诊治,避免久疾成病。”
堂上,林妙意与陆六郎徘徊留念。
在王氏那里受挫的崔夫人命奴僕去分开二人。
谢宝因右手愤然拍在案上:“博陵林氏的女郎,你们敢?”
奴僕半途而至,战栗伏地。
崔夫人也恍然失言。
谢宝因将随侍林妙意的媵婢唤到堂上,命令道:“先扶女郎去门外登车,叔母也先一同出去。”
王氏对崔夫人实在难以放心,忧心摇头:“你要有事,我如何与从安交代,何况你还怀孕。”
谢宝因笑着安抚:“我有事想与崔夫人单独谈。”
妇人最终离开。
*
待堂上众人退去。
崔夫人看着岿然不动的女子,警备道:“谢夫人还有何事。”
谢宝因抬眼望去:“昔年博陵林氏送予族中女郎的资财,我会遣人驱车前来运回,还望崔夫人能予以方便。”
崔夫人颔首:“吴郡陆氏虽然不如林氏有权势,但也不会贪新妇的资财,即使谢夫人不说,我也会遣人送之。”
谢宝因莞尔而笑:“有缘即合,无缘即离,事情已经如此,那就最好善始善终,崔夫人要明白,倘若在士族之间,因为此事而损害林氏声誉,我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生,吴郡陆氏也只能无奈迁离国都。”
博陵林氏的女郎忽然被夫家遣返,将会流言于行,而林妙意刚失子,其中恶言多会流向陆氏,崔夫人欲将人留下,待身体康复再遣返长乐巷也是此意。
往后若有人相问,妇人只会护亲子。
但谢宝因此言,彻底断绝可能,崔夫人当然知道这位出身渭城谢氏的谢夫人在国都与士族的往来比她更深。
当下也只能笑着应好。
*
在崇仁坊内的昭德观中,一身玄色皂裾的男子背手立在崔巍正殿之前,垂眸远看百阶之下的大匠在铸锻以孝昭皇帝为貌的造像。
天子追尊昭德太子为孝昭皇帝以来,不仅亲书碑文,立于陵前,又重新修葺仁陵,为其在陵中立寝殿,如此还不够,再命工匠在国都建宫观神祠。
他今日是遵从帝命前来监督工事。
本应在家中燕居的裴敬搏闻讯而来,斟酌损益后,仍决定开口:“听闻陛下昨日已命宗室王孙前往西北隋郡。”
天子的身体日渐衰退,国都风云变幻,休养生息多年的北突厥也果然出现异动,虽然命王桓领兵防备,以便随时作战,但在九月朔日又将宗室以将军之名遣去,从旁佐助。
此举是欲让宗室凌越在士族之上。
见士族被天子再而三的抑制,精识时机的裴敬搏变得急切。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昔日,帝王为防出现前朝那样的宗室夺权以致天下大乱,所以自立国以来,始终都警戒于宗室,而后重用士族,宗室地位一再衰退,然历经数朝,士族迅速扎根,经营权势,已经盘踞天下与朝堂,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更难以接触国政与军事。
须臾之所学不如终日而思。
况“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4],而天下士族众多,天子欲在驾崩之前,让宗室成为太子即位后的支持,不过徒劳无功。
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士族。
太子以后的根基也只能是士族。
裴敬搏虽不比族弟裴爽为天下生民而想,但想及宗室督军的惨重,喟叹一声:“但陛下如此迫切要剪除士族,不顾一国存亡,命宗室代帝监督,又给予便利之权,倘若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将要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对士族的忌讳很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只是未来让损害降到最低。
当下最值得注意的也是七大王,太过积极的举荐宗室,不知是为谄媚天子,还是在为以后而谋。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此行为太子而来的裴敬博拱手禀命。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远望着远处大道,随即大呼:“那好像是谢夫人所乘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正殿层构厥高,临乎未央[5],有长生殿之势,从这里朝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平直大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身四周布有帷裳为掩蔽,能识别车内之人身份的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的郡望。
*
接林妙意回到家中以后,谢宝因见她身体如此羸瘦,遣人去请来医师。
而室内,林妙意还在哭。
留在室内的王氏淡漠看着对面之人:“身体还未康复,你如此哭是想玉石俱焚,还是想要借此来要挟你长嫂。”
林妙意看过去,被泪哽噎:“叔母是何意。”
王氏冷笑:“当年你是如何成功嫁去吴郡陆氏的,在你长嫂面前悲泣伤心,让她怜爱,此时你又随意毁伤自己的身体,还想再效仿一次?”
林妙意也反唇而相稽:“我被夫家遣返,难道就不能为此伤心?”
王氏闻到其中两字,隔着几案嗔目而视:“遣返?你是乘坐博陵林氏的车驾归来的,又不是他吴郡陆氏的,何为遣返?陆氏虐待于你,博陵林氏将自己族中的女郎接回家中,原来在你口中是遣返。当年使真悫几乎不能出生也要嫁的人,今日已经摒弃你,最后还不是你长兄、长嫂与博陵林氏在爱护你。”
林妙意心中彻底崩溃:“叔母内心真的有将我当过家人吗,我也是你兄女,你为何不能像宠爱却意那样宠我爱我。”
王氏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声势也随之减弱:“在陆氏,我是如何被崔夫人所羞辱的,你难道毫无见闻,还是你觉得我与你长嫂是故意去受辱。”
林妙意闭口不复言。
妇人无奈叹息,随即起身离开。
*
黄昏时,林业绥乘车回到长乐巷。
他一下车就健步迈入家门,往馆舍房室而去。
侍立在居室门口的左右媵婢见男子归来,迅疾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想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夫人去了何处。”
列立在左的媵婢应答:“女郎宿疾发作,女君前去候问。”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室内,他慢悠悠更衣、进食、解冠散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归来。
及至恒星渐有光明。
谢宝因才从远处履着白露而归。
媵婢当下就躬身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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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君,家主在等你。”
谢宝因往室内看去,灯烛照耀,如日月光明,她淡淡道:“我又未让他等。”
随即,步入房室。
已沐浴的男子跽坐席上在看竹简,案上的鱼脂铜灯熊熊烧着,还有一只绘纹精美的漆碗放置在旁。
谢宝因走去北壁衣架前,展臂让媵婢更衣。
然后她,跽跪在几案北面,在男子右侧:“我已将妙意接回家中。”
林业绥放下竹简,对此丝毫不意外,归家后也从奴僕口中听闻几分,但他心绪也从未有过波澜,对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就再也不能悔棋的人来说,主动选择就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
他嗓音清冽,只有冷漠:“吴郡陆氏既有遣返之意,接回来也好,在自己家中调养身体比在外人那里放心。”
男子想起前面的事情,嘴角也忽有了笑意:“幼福之前是因此而怒?”
果然听见了。
谢宝因缄默不言。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放下竹简,谨重的将人抱来自己腿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上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为夫还可以继续等,那媵婢所言也并非是我命令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细腰脊背,男子也未仰头,薄唇刚好就抵在那里,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中衣,偷咬了几下红果。
因酥麻而起的颤栗之中,谢宝因对一切都恍然过来,大声责怨:“林从安,你又在对我装可怜!”
林业绥黑眸微抬,尽是赤诚:“那幼福要不要怜悯于我。”
他轻轻抚弄:“嗯?”
男子低沉微哑的嗓音似裹着沙砾的风,磨得她柔嫩的肌肤一阵战栗,又犹如莠草拂过身体,痒酥难止。
谢宝因选择从心,下意识颔了颔首。
随即,她忽然感到身前有冷意,低头见到交衽的中衣往左右大开,而后松散滑至肘弯。
雪山之上有从高树掉落的红果。
男子低头欲食红果充饥,又欲饮雪水解渴。
她俯身靠近,给予其方便,然后垂眸认真看着男子对自己的索求,闷声道:“才三月,还没有。”
饕餮饱餐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似乎郁于胸,他用案上佩巾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家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谢宝因轻轻喘息着,指腹抬起,揩去男子嘴角的水迹,她知道男子如今在朝堂步履艰难,本来不想将王氏所问告知,但既已发问,她也不愿遮掩,当下就道:“三叔母今日问我卫罹何时能归家。”
林业绥帮妻子把中衣重新穿好,一听就知道妇人所为何事,简单又不算敷衍的应答:“他七月在南海郡有立功,天子已决定诏他于岁末回国都,命他成昏以后再去南海郡,妻郭氏也能随行。”
立功?
谢宝因双足坐麻,在男子腿上稍微挪动:“南海郡不是一直都很安定?”
因为安定,绝无立功夺爵的希望,所以天子才将林卫罹调度到那里,而昔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兵卒却早已经是蜀地将领,据守重郡。
林业绥大掌落在女子腰上,轻重得当的揉着:“边境不安,突然有流寇从大海袭击,大约是附近的岛国所做,在得知此时天.朝国政不稳,趁势攻打,然国体弱小,并不能倾危宗社,卫罹的师旅能独自作战,所以立功,他的文书也是昨日才送至国都。”
谢宝因低头,与他亲昵相抵。
西北虽有突厥,但这已经是宿敌,双方作战百年,突厥一直欲侵占中原国土,而自开国起就始终安定的南海郡也有动荡。
林业绥看着女子沉思的模样,昔日的明丽因居丧时而似清水芙蓉,忍耐不住的抚弄几下她如丝绢顺滑的黑发,这样的贵女怎能受苦。
他眸光忽然变得幽沉。
三族可以倒下,然士族绝不能。
【📢作者有话说】
[1]这里的倌是指内小臣。可以说是众奴婢之长。我以后的文里肯定还会出现的,因为这是“倌”在先秦两汉的含义,到了后面就变了。
[2]癯瘠[qújí]:瘦弱,消瘦。
[3]汉.卫宏《毛诗序》。
[4]三国·魏·曹冏《六代论》:“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
[5]汉.班固《西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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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朝他靠近【修】
时十月,寒气日渐严酷,北风将大雁驱逐于南方。
在十月癸酉日,京邑的昼日忽然不见太阳,光耀被灭,立于天地间就犹如处身处夜半,而后顷刻大雨,震电时发。
国都中的众人皆惊恐望之。
北迁而来的士族为此惶惶,惟恐陵江的水翻涌,危及宗社,而世代居于建邺的士族也从未见过如此气候,惊惧入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幽暗,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则恍若失明,因是旦日,青铜树灯与陶灯、豆形灯都未有灯火,此时没有光芒,已然不能视物,她向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试探,最后摸到身前那张与胸椎齐平的几案才渐渐从容。
然而少顷又欲起身。
幽暗之中,只闻衣裾与坐席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微弱不能闻的闷响。
侍坐在侧的媵婢察觉到女子的动作,迅疾以手扶持其臂,出声劝谏道:“女君还请勿动,容婢先去将各处灯烛点燃。”
谢宝因恍然想起两个孩子不在身边,她欲起身再出去的动作又被阻碍,当下语气变得严厉:“先不用处置室内的灯烛,速去看看女郎与郎君。”
有大雨,有震电,已经足以令人死亡。
媵婢少能闻见女子如此厉声,惶恐到唯唯两声,撑地起身,凭借微弱的光而顺畅出门。
疾风暴雨不休,雷电不止。
离去的脚步声也很快消失,彷佛已经被生于这场大雨的妖异给吞噬入腹。
谢宝因落在案上的手缓缓握紧,内心的忧恐亦在迅速侵蚀着她,入耳皆是狂风长啸与万物覆灭。
她安静注视着眼前虚空。
突然有人出声来破开这一切,拯救于她。
“阿娘。”
声音带着稚子独有的奶气。
是林真悫。
谢宝因认出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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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破涕为笑,随即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阿慧,你阿姊在你身边吗?”
林真悫嗯了声,语调微微上扬:“姨姨姊姊,在后面。”
姨姨是玉藻。
谢宝因终于能够安心,郁于胸的那口气喟叹而出,挺直的脊背一下不能支持,右肘撑着漆几。
玉藻抱着林圆韫来到庭前的时候,见室内无光,当即就高声对媵婢呵怒:“为何还未有光照?”
谢宝因,缓缓出声:“不用责怪她们,是我所命,阿兕在不在你那里。”
林圆韫听见是阿娘的声音,立即应和:“娘娘,我在这里。”
耾耾雷声下,谢宝因未能听清,复又再唤:“阿兕?”
没有声音。
在她怀疑一切都是幻想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自己。
“娘娘,不怕。”
幽暗的环境中,林圆韫不知何时已经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稚声安抚着。
谢宝因的心绪再次安定下来,嫣然一笑:“有阿兕在,阿娘不怕。”
孩子虽然是她所生,但林圆韫却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胜过常人。
林圆韫也蹭蹭阿娘的脖颈,嘴角耷拉着示弱:“但是阿兕怕。”
林真悫也从门口哒哒跑来,不甘落后于自己的阿姊,稚声稚气的:“阿娘,我也怕。”
谢宝因哑然而笑,小心接住长子以后,四周忽然从幽暗变为光明,眼睛也被光芒所刺,低头闭眼缓释这种不适。
而室内的那处青铜树灯已经燃烧起来。
顷刻就照明室内。
玉藻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居室中央:“女君?”
谢宝因睁眼,摇头:“无事。”
玉藻很快安心,与媵婢继续去将室内其他的青铜树灯点燃。
在光照之下,谢宝因也终于见到她们姊弟已经全都被雨淋湿,她笑意淡下,厉声训责:“以后还要不要为了嬉戏而不去寝寐?”
孩童多睡,此时应该在曲房卧榻之上,安安静静躺着。
林圆韫惟恐以后不能再出去嬉戏,当即为自己辩护:“我和阿弟都没事,身体很壮,娘娘不用忧心。”
阿姊说话,林真悫只有一声乖巧的嗯。
谢宝因看着自开始咿呀学语以来就事事都跟随自己阿姊的长子,无奈一笑,抬头命令随侍:“去将火盆端来室内,再预备热汤为女郎与郎君沐浴。”
见阿娘震怒不再,林圆韫继续乘胜逐北:“娘娘这么好,以后我们会小心注意,有雨就避,有风就躲,有雷就找娘娘。”
站在西壁以火燃烧的玉藻闻后笑道:“女郎居然已经如此聪敏。”
林圆韫傲娇轻哼,静言令色道:“因为我是娘娘的女儿。”
林真悫在旁接了句:“还有耶耶。”
谢宝因听她始终都在说巧言,面有忧虑,然后温和与其言道:“你身体虽然健壮,但也需用心爱护自己,我们阿兕要健康百岁,‘兕’是我与耶耶希冀你能身体健壮之意。以后你们当然还能出去嬉戏,但都需要在阿娘允许的时候,譬如应当进食、寝寐之时皆不准。”
她伸手去摸长子肉肉的脸颊:“阿慧也要健康。”
姊弟之中,他最容易有疾,虽然二人相差近两岁,但疾病的次数比林圆韫还多。
“还有耶耶、娘娘、叔母、叔父、王母都要健康百岁。”
林圆韫先开口,而后林真悫也加入。
谢宝因耐心听着,浅笑颔首。
随即,傅母拿来衣服。
火盆端来室内,放置在坐席两尺处。
谢宝因抬头,先命人带他们去浴室。
姊弟都沐浴好以后,林圆韫穿着中衣立在衣架前,让傅母更衣,然后就蹦跳着去到几案旁所设的坐席上,倚在阿娘身边,对着火盆伸出小手,有时又去默默阿娘的手,与阿娘比大小,还未穿好衣服的林真悫看着阿娘与阿姊在玩也变得烦躁起来,发出不开心的哼哼唧唧声。
被女儿逗到开怀的谢宝因察觉到站在衣架前的长子开始闹脾气,不肯好好穿衣,命玉藻看好林圆韫后,从席上起身,缓步去北壁。
她从傅母手中拿过衣裾,躬身为林真悫穿。
他这才高兴穿衣。
穿上以后,谢宝因握着林真悫冰冷的手,带他去烤火。
少焉,两人都已有了困意,被傅母与媵婢抱到卧榻上去躺着寝寐。
等到两个孩子都不在面前,谢宝因才用手轻轻去揉着在案下的膝盖,前面在黑暗中想要站起来出去找林圆韫他们的时候,身体被几案撞击了一下。
痛意在渐渐扩散。
侍坐在侧的玉藻看见,在案上放下热汤:“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避重就轻:“把白膏拿来。”
玉藻不敢质疑,起身去西壁的箱笼找到漆瓮,随即跪侍在女子面前。
谢宝因也已踞坐在席上。
玉藻将直裾推上去后,用白膏在女子红肿的地方轻轻涂抹着,白皙上的红最为惊心,她低声询问:“可要我命人去请医师来家中。”
谢宝因手落在微隆的腹部,摇头,然后继续大雨未下之前的事情,把一片一片的长简缀用麻绳连编成简书。
她看向漏刻,才昼漏五十刻。
此时应该太阳炽烈。
*
自十月癸酉起,飘风暴雨数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1]。
天下各郡皆往国都送来文书,言明当郡因此次暴雨所遭的灾患,然国都附近的江流已经日渐满溢。
蜀道、鲁道、齐道等来往国都的王道都不通。
自此天下气候有失。
天下有言,妖异生于失政。
是时十月庚辰,夜半忽然疾风暴雨,靁电晦冥。
谢宝因自梦中惊醒,而后呼吸从急向缓,很快又发现身侧无人。
她坐起,从卧榻下来。
见男子长身而立在南壁的窗牗前,黑金大裘搭在宽肩之上,左手掩在裘下,右手捏着漆碗边缘。
谢宝因在几案东面席地而坐,看向漏刻:“还未到鸡鸣时分。”
林业绥闻声,脚步微转,然后迈步至南面踞坐,被大裘所遮蔽的白绢中衣也显露眼前,虽然松垮,但不觉放荡,反有山间清冽之感。
他漫不经心的放下漆碗:“只是饮水解渴。”
谢宝因见男子的喉结轻轻滚动,竟也突然感到口燥唇干,从案上陶瓮里舀出水,放入漆碗中。
林业绥静静看着她饮水时的长颈微动,然后用自己的佩巾给妻子拭去嘴角的水迹,随后掌心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之上,眼皮也缓缓垂下,似有无尽落寞蕴含其中。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们所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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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察觉到男子低落的情绪,放下漆碗,柔白细腻的手心摸在腹部,刚好覆在他手背之上,身体也下意识的朝他靠近,使他能更真切的触碰:“是不是又生出何变故。”
震电声中,林业绥的神色忽变得晦暗难明,他梦到女子在产下孩子以后,孩子声称父母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但妊娠辛苦,不能再让女子随着担忧。
今夜所梦,大约是因为近日他对两个孩子严厉所致。
随后,男子泰然自若的将手收回,低声安抚:“我无事,或是终日暴雨才会如此,卫隺心性也还未定。”
大雨不息,河流遄疾,随时可能发生洪流。
在中旬,林勤与林卫隺两人就已奉命督察京邑四周诸郡的利水工事。
谢宝因以为他是担忧洪水与家弟。
昔年林卫隺坚决不肯向杨夫人低头,即使被鞭打也只认对错,始终不愿行大儒所奉行的中和之道。
如此倔强的性情,那时让男子十分头疼。
毕竟宁折不屈未必是好。
也可能丧命。
她低头:“有叔父在,你放心便是,何况卫隺已经成昏,性情较之以往也不再那么躁动。”
而林业绥的心思已经俨然不在这里,他摩挲着妻子的手,皱起眉头:“这汤是冷的,你手也是冰的。”
被他温热的掌心一碰,谢宝因不肯再放。
她忍不住索取,笑了笑:“解渴而已。”
男子也用大掌裹住其柔荑。
在无边的黑色中,两道人影先后来到中庭。
其中一道人影,仓皇到高声大呼:“林仆射,阳渠出事。”
林业绥眉骨忽跳,此人的音声极像工部的,与林卫隺同去督察工事。
最后,他哑声吐出一字:“说。”
暴雨中的声音少顷就清晰入耳:“堤防被洪流冲破,河流漫向附近田舍,各郡太守已经把治下的小吏尽数调出去救援,但依然不足。”
林业绥脸色微变,愠怒被掩在低沉的声音中:“将车驾备好。”
童官知道拱手禀命,迅速离开。
见男子起身去衣架前更衣束冠,谢宝因也将装有鱼符的鱼袋找出来,走到他面前,垂首将鱼袋系在革带之上。
然后她抬头。
林业绥温声宽慰:“放心。”
他望了眼女子泛红的指尖,健步离去。
男子刚走一刻,便有炭火端进居室之中。
【📢作者有话说】
[1]先秦战国.《管子·小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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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汤汤洪水【修】
庭中暴雨忽忽速降,孟冬时节的松柏随疾风飘摇。
谢宝因望着奴僕把手中火盆放在距坐席三尺之处,平时经常随侍在她身边的媵婢也低头入内,从北壁取来青羽大裘,恭敬搭在她单薄的肩上,最后将她整个身体都裹入其中,双手又小心把被压的柔软蓬松的垂髻从裘中。
温暖在渐渐攀附。
媵婢跪在身边,轻声询问:“女君,是否要饮热汤?”
谢宝因颔首,默默将视线移向中庭。
那里一片阴暗。
然后她浅笑倩兮。
她知道这些皆是男子命令的。
而此次气候异常,天下时势也必将有所异动。
昔年京邑有洪流汹涌的时候,常暴虐于万民,于是掘山分引陵江,修建灵渠以解水患,然因太守访察地形有所不足,以致灵渠修治以后,只解决了上游的水患,下游的屋舍田地皆被洪水所灌。
上游肥沃,是士族的田地。
下游贫瘠,是百姓的田舍
上游掌握着此江命脉,可阻断江流,使下游的万民无生路。
洪水以后,百姓日渐有所哀怨,以为是士族有意为之,视他们这些生民为禽为兽,毫无仁爱之心,与民争利,而后京邑四周民怨渐起,生出叛乱。
天子闻之震怒。
往昔权势大盛的士族也为之遣人在各郡奔走,因为百姓动乱就是动摇根基,动其士族利益,所以严令工部在下游修阳渠排水。
阳渠从修好至今才十一载,此次初用于分引洪水就有事故,昔年参与到阳渠工事的官吏都被治罪,而又多是士族子弟参与其中。
在天下人皆将妖异归于他的失政之际,天子终于可以高兴一次。
而那些指责他的所谓天下之人,无非就是士族。
他能好好借此理由再次清理。
谢宝因伸手置于猩红的炭上,忧思在幽静中慢慢滋生,她想起男子前面的异常,下意识也跟着男子那时的动作,缓缓将右手覆在隆起的腹部。
为何他当时会有绝望、伤心、自责,还有隐蔽在最深处的淡淡杀意。
或是他依然不愿留下这个孩子。
或是医师诊治出了什么。
少焉,玉藻来到室内亲自跪侍,另一名媵婢退步离开。
谢宝因不经心的去看漏刻。
果然。
已经鸡鸣。
*
清晨,国都虚无人。
博陵林氏的家僕驱车驶入宫城,在尚书台停车。
小吏也已经撑伞在外面迎候,看见身披黑底暗纹大裘的男子下车,迅疾高举起手中的罗伞,为其避雨。
林业绥阔步迈入尚书台,直往议事的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阳堰的消息而来。
男子解下大裘,视线在堂上扫了一圈,问道:“谢仆射为何不在?”
尚书左丞拱手行礼,向他应答:“谢仆射身体有恙,或会迟些。”
自从范夫人长逝,谢贤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他人若问候,望其保重身体,则常常幽幽自言:“老夫与道姿夫妻已经数十载,从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已是互为彼此的木杖,如今老夫失去能支持行走的木杖,颠仆只是迟早。”
林业绥不愿为此而胶葛,不冷不淡的颔了颔首,迈步走去以京邑为原型的沙盘前,然后淡声询问治下的措施:“阳堰之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依法,此类消息都要逐级上报,需先上报当地太守,倘若太守不能独自治理,再送文书至都水监、后是工部,而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则再禀明尚书台。
他以为是此事已严重到工部与都水监皆计无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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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工期期艾艾,最后推出与水利有直接关系的都水使者,只见他战战栗栗的正立行礼:“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当下就要释出,但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迅速遣人快马前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灵渠、长陵渠关闭堤防,暂不再分引陵江。”
政令刚从口出,尚书左丞就已出言反对:“此法绝对不可,暴雨终日不休,江水盈满,倘若再停止分引陵江,其上游地区必然遭受水患。”
林业绥不徐不疾的抬眼,声音凛冽似雨雪:“上游所修灵渠在癸酉就已经开始分引江水,即使此时不分引,上游两渠完全能够承担,而待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分引,又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士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左丞心中所想所思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那时别说田舍,就连你的氏族都要沦为天子之怒下的一抹血。”
上游郡县皆是士族之地,平时常阻断水流,使下游田舍常常无水灌溉,仅够饱腹所用,气候刚有妖异之象起,两渠就迅速开始分引陵江,惟恐对其利益有所损害。
此时依然还有疾风暴雨,他们当然不愿。
阳堰有所问题,工部之人又怎会不知道何为最有效的措施,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
在此考量之下,万民又算什么。
他笑了下,漠然道:“阳堰新修,第一次在水患中用于分流,而被洪水轻易毁坏,昔年参与阳渠修建工事之人都逃不掉被追责,等暴雨过去,陛下为平万民之怒,必然要亲自询问此事,那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众人闻言,皆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工事耗财巨大,汤汤洪流不过是祸患其一,数年难遇,修建阳渠多为使下游百姓安心,所以他们皆因此而牟利。
归属于渭城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依然十分顽固:“但谢仆射还不曾来,而尚书台的政令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会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命令众人:“再派京邑四周治下的所有人前去救援。”
众人禀命,前去施行政令。
尚书左丞见状,终于意识到谢氏权势的流失,为此他不甘,仍要为此一搏,随后跪倒在地:“尚书台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崔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都不言语?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望向沙盘,任由黄耳乱吠,注意已然尽数放在此次京邑的水患之中。
突然被高声大唤的两人闻见,迅速与其割席分坐,惟恐有无妄之灾在身:“还请左丞勿要胡言,林仆射为左为尊,综理国政,不仅有权独自处理尚书台政事,何况水患已经如此急迫,左丞难道不懂何为事急从权。”
左丞无言能对,然后愤而拂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要令众人看清男子的卑劣,但为水患一事,尚书台熙熙攘攘,已然不能注意其他事情,而他则沦为众人笑话,最后欲起而不能。
及至昼漏六十刻。
太守来尚书台报明百姓死伤及失踪之数。
要离开的时候,拱手再言:“林仆射,夜半暴雨突增,都水监的林长丞忧心水渠不能承载,独自疏散百姓,而后失去踪迹,有人曾目睹其被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顷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
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
寒冬将临,岁末要向士族馈送财帛。
堂上青色皂袍的倌人跪坐在东面,恭敬展开案上的简牍,将上面所书的字迹逐一报给跽于尊位的女子听。
谢宝因默默听着倌人所念的士族,然后将一份帛书命左侧随侍送去:“河东裴氏、陈留袁氏、太原王氏皆要馈以贵物,财帛不能缺。”
这些皆是与博陵林氏权势、利益纵横交叉的士族,以后将是最大的助力。
青皂袍倌人唯唯两声,简单望了眼帛书之上的金帛数量,在心中记下以后,迟疑俄顷,又再次询问:“女君,郗夫人的母族是否要馈遗金钱帛衣?”
高平郗氏虽然是郗夫人的母族,但昔年其族中女郎对家中女君,。
谢宝因垂眼,持公正而言:“夫人为博陵林氏繁衍子息,而后子孙孳息,氏族才能长久,如此之恩德,我们又怎能遗忘。”
倌人禀命,自案后站起,走到堂上,面朝北而立,把简牍放至女子面前的几案上后,拜了一礼,从堂上离去。
在阅看之际。
有媵婢疾步而来:“女君,家中出事。”
谢宝因从简牍中抬头,阳光隐在积云之后,气候阴暗,堂上燃着树灯,自北面朝外看去,婢、庭树在幽暗的视线中皆看不清楚。
而后又缓缓垂下。
内心已经想尽一切可能。
譬如男子有没有去阳堰。
若去,是否遇到危险。
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
她重新低目:“何事?”
媵婢也沉稳见告:“五郎君于阳堰被洪流所吞噬,裴夫人在听闻消息以后,悲伤哀痛以致而忽然发疾。”
谢宝因闻言震惶,眼帘缓缓抬起,望着庭中被疾风暴虐的松柏,好像是在看林卫隺所居馆舍的那些被寄意凌云之志的高树,最后仍谨慎询问:“是何人送来的消息?”
倘若是男子所遣来的人,必会先亲自来到她面前。
媵婢应声而答:“王夫人在清晨收到从云阳郡而来的尺牍,后又惶急遣人来告之裴夫人。”
是与林卫隺共同前去治水的三叔父林勤。
谢宝因长颈微滚,艰难将喉中那口气吞咽下去。
侍坐在左的玉藻见状,即时跪直上半身,膝行两步至女子身边,然后伸手轻拍其脊背:“家主还未遣人来报,女君先勿要乱心。”
谢宝因以手指握紧漆几,白皙渐渐泛红:“裴夫人已昏乱不明,我身为家中女君与长嫂,需去看看。”
玉藻遂命媵婢去取来能助温的大裘。
*
及至东面的屋舍。
袁慈航、林妙意都已立在庭阶前。
林却意自暮秋时就在居室疾养。
望见有四婢在身后随侍的女子出现在远处甬道,袁慈航抬手在胸前合掌,揖了一礼:“长嫂。”
林妙意转过身,正立行礼:“长嫂既来,我便先行离开。”
袁慈航看着她不言,然后颔首。
自从归家,林妙意在悲痛数日以后,愈益沉静寡言,不愿与家人言语,常常在居室而不出。
谢宝因见到离去的身影,默然不言。
昔时,崔夫人要遣返她回长乐巷,然她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未与其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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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妙意因此而生怨。
她收回视线,来至室外:“裴夫人身体是否有恙?”
袁慈航轻轻摇头:“尚不可知,医师还在诊治。”
随裴灵筠从河东裴氏而来的媵婢见家中两位夫人站在此处,惶恐低头:“暴雨将至,室内清气浑浊,请谢夫人与袁夫人去堂上。”
于是两人并肩去到堂上跽坐。
医师从居室医治出来,后被媵婢引导至堂上,当看见面前所席坐之人,:“裴夫人乃悲痛所致,谢夫人与袁夫人无需担忧,待今日之哀痛逝去,裴夫人就会无事,若夫人难以安心,饮汤药以滋育身体亦可。”
谢宝因默然,而后命奴仆将医师送离长乐巷。
少顷,林卫铆也从官署归家。
袁慈航离开,欲要去询问具体情况。
而裴灵筠醒寤的时候,已是黄昏。
当再次面对林卫隺九死一生的消息时,她内心依然溃败,以致口不能言,惟有不停的哀哭。
惟有哭,才能止痛。
谢宝因来到室内,见况忽然止步,轻轻张口:“灵筠。”
在痛苦到快要死去的时候,裴灵筠闻见有人叫她,像是终于得到救援,迅速从榻上爬起,赤足向女子奔去,然后张开手臂抱住:“长嫂。”
她所有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已被融入进这两字之中。
谢宝因抬起手,掌心落在其后背,上下抚动:“你长兄已遣人来过家中,言明诸郡都已在尽力搜索,此次已有人在洪流中失去踪迹,众人皆以为其丧命,但最后只是山崩落石导致大道被阻,不能通消息。先勿要忧心,身体为重,倘若卫罹归来,见你身体有损,他必然要为此忧心。”
袁慈航履黄昏而来,入内而生恻隐之心。
其后,她出言安抚:“灵筠你先放心,你二兄归家与我亲口所言,那人虽然口称目睹,但当时夜半暴雨,情况错综复杂,即使有灯烛也难以看清三尺之外,未必就是卫隺有难。”
裴灵筠难以出声。
她哽咽着颔首。
*
自后暴雨日渐停息,陵江下游百姓被全部疏散,安置在四周的郡县屋舍之中。
国都逐渐恢复日常秩序。
唯独一事。
林卫隺依然还未被搜寻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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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先我离世【修】
冬十一月己巳日。
雹霰、雨雪如刀落俎,靃靃霏霏
此时平地已经雪深尺余,无疑是一场大雪。
居室中,谢宝因临案席地而坐,身后垂髻如云,以乘云纹玉篦插在髻中,为配的两支双股玉钗未曾镌刻任何纹饰,而深蓝的直裾深衣之上则绣以五彩云纹。
玉藻提着双耳漆案从疱屋来到房室,刚入室内就抬头望见跽坐在西面的女子。
她此时在安安静静翻阅案上的那些简牍。
天下间似乎只闻到雪声。
蓝与五彩纹饰皆显沉着与克制。
然为何克制,亦不言而喻。
自从五郎君林卫隺在洪流中失去足迹,已经一月,依然生死不知。
事发之时,家中众夫人、郎君、女郎及奴僕皆为此悲恸,而如今哀痛被岁月淡去,众人日渐恢复如常,继续各自的劳作与生活,但又与往昔不同。
主及奴僕都在等待着朝堂之上的最终定论,其实定论是什么,他们早已明白。
家中的裴夫人都不再像最初那样哀痛、悲伤、昏乱与发疾。
只是很沉默。
默到令他们畏惧。
玉藻低头叹息,轻声走至中央几案的南面,然后将漆案放至案上,把内有纹饰的漆碗置于简牍左侧:“女君,先饮汤药吧。”
十一月朔,女子就开始咳嗽不止。
只能在居室疾养不出。
谢宝因指腹划过光滑的长简,认真看着上面所书文字,然后摇头。
玉藻知她郁于胸,所以只是无声跪侍,见火盆中的烈火式微,又用木箸在火盆中添入乌黑的薪炭。
在归置木箸的时候,看到一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迅疾跪直身体,朝西面伏拜行礼:“家主。”
自从在十月庚辰日的夜半分开,谢宝因也很久没再见过男子,闻见随侍恭敬的声音,她抬头微侧向右,看向出现在身后之人。
因为需要治理水患,安置流民,还需与臣工共同会议如何补偿百姓田舍被损伤的政令,林业绥已经数日都留宿于尚书台。
今日将策令上书天子以后,只等中书、门下拟诏而令。
察觉到女子的视线,他抬头与其对视一眼,随即温润而笑,去衣架前脱裘更衣,然后在几案北面跽坐,垂下眼帘,黑眸被遮,望不见其中神色。
谢宝因见沉默不语的男子身形变得羸瘦,她将视线重新放至身前的简牍上,安安静静的不去惊扰他,大约是劳累所致心中亦还有林卫隺的事情。
但情绪被牵动以后,喉中的瘙痒也开始萌发生长,最后让人难受。
她迅速松开手中的简牍,急切地从案上拿起佩巾,捂嘴咳嗽,而愈要其止息就愈不能停止。
闻见猛烈的咳嗽声,林业绥缓缓掀眼,看见妻子眼睛覆满晶莹如星汉,他无奈举手去拭脸颊上没有的眼泪,嗓音清润:“这些时日就是如此照顾自己的?”
谢宝因停下咳嗽,颈间不受控的吞咽了一下,见他伸手以触自己的脸颊,下意识蹭了蹭,但听他语气带着指责,又有些委屈的温软开口:“我寒冬从来都如此,也不是第一次。”
玉藻见状,撑地站起,低头行了一礼后,默默退步离开。
林业绥望见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汤药,收回手去取汤药,亲自喂至女子唇边,而后不经意看到几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绢所缝制的可爱瑞兽幼崽与菱纹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剑眉微拧:“为何不好好休息。”
汤药不再滚热,刚好温热。
谢宝因张嘴含住木匕,将上面所盛的汤药慢慢吞入喉中,从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宽袖,轻轻一晃:“我独自一人在此疾养,既不能出去,阿兕与阿慧也不能来,若不如此,我已经抑郁。”
林业绥忧她受伤,身体不经心的倾过去,望着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从前,而十月以来,他就极少归家,忧心询问:“医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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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按时前来为你诊治?腹中孩子有没有闹?”
听及孩子,谢宝因微微一笑,先是颔首,然后再摇头。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让他亲手触摸此时在动的胎儿,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又一怔,她看着男子执木匕的手,指节愈益削瘦,眼下也泛着数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往昔静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谢宝因松开手,手心无声落在股骨上,长睫轻扇:“卫隺他如何?”
林业绥微滞,然后继续喂她汤药,不露辞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县皆已搜寻,流入长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寻,而失踪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没有他。”
谢宝因眸光微动,欣喜看他:“那就是无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踪迹的百姓都是阳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卫隺也是因此而不见,倘若与百姓一同罹难,尸骸也应一同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着黑眸,没有说话。
少焉,谢宝因心中也逐渐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经悉数归都,几乎不可能是无事。
两人寡言之际,童官从甬道走来,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请求与男子会面。
林业绥放下汤药,直接站起身,而后弯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温声与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来。”
谢宝因乖顺颔首。
*
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来男子以后,内心渐渐躁动,他一收到云阳郡太守的文书,骑马而来长乐巷,惟恐延误。
数日来,林仆射虽然从未因林长丞的失踪而愤怒难过,或是严令治下郡县先不顾百姓而去搜寻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阳渠一事,天子闻之震怒。
以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等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而凌驾皇权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二族。
他已经看清天下时势。
而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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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唇角微微上扬,而唇珠则下陷,她深知林卫隺的性情和凌云之志,如此之死是他所冀望的,为生民,为天下,所以她不应悲伤,应为他高兴。
而最后还是难以说服自己。
她哀戚低哭,喃喃细语。
“归家就好。”
“归家就好。”
*
家中堂上,棺椁置于中央。
因尸骸非生之时的相貌,所以已经合棺。
林妙意身为同母所出的阿姊,不再终日在居室不出,闻听消息以后,命随侍为她更衣,服齐衰来祭。
周夫人已经在棺椁前哭倒。
林却意站在中庭,远远望去,眼中皆被大丧的缟素所占据,她想要哭出声来,但喉咙已经失声,张口而无声。
只有泪水不断地流进嘴里。
然后她摇头,忽然往回走。
谢宝因来时,只有周夫人在。
望着眼前之人的悲痛,她也不能再继续隐忍,眼泪从脸颊滑落,共同聚在下颚,将地板打湿。
近七载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位叔弟当成家弟相待,与谢晋渠并无区别。
她嫁来博陵林氏之际,林卫隺还未曾有十三,他会在冬至与卫罹、林妙意来给她送袜履,祝愿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他有着少年郎君的意气,十分高兴的与四兄去躬身挖藕。
家中刚有林圆韫的时候,他身为叔父,始终不愿放下尊长的身份,但又想要与其亲昵,于是为此别扭一载多。
一位少年郎君,从宦仕聘妻到魂归黄泉,只有几载,而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在棺前祭完,谢宝因回到所居的屋舍。
因为从男子归家后,她还未见过他。
童官已经迎候在中庭,急切告知:“女君,家主自从归来以后就始终不曾出来。”
谢宝因闻言屏息,从甬道走入居室。
西壁的漏刻旁设席,男子就在那里席地而坐,因为背阴,所以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于黑暗之中,身骨虽依然挺直,但同时又一股浓浓的无力所裹覆。
谢宝因走过去,在他身边缓缓屈膝跪下,指腹将其眉骨的尘抚去,而在看见他衣襟处的血迹后,心中猛然抽痛。
她轻唤:“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所含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眼前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已经只差三月,阿翁长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待我服丧三载去隋郡的时候,他虽然畏惧于我,但依然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而如今他却先我离世。”
“我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自己幼弟都不能保护。”
谢宝因将手覆在男子冰冷的大掌上:“卫隺天性刚正,一生都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而光武帝一朝也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伏拜叩头,坚守心中正义,不屈于何人何事。我想那夜救下百姓就是卫隺心中的天下大道,是他所认为对的事情。”
她说:“人之一生,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对的事
林业绥阖目,胸间所郁之气逐渐消散。
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不应深陷悲伤。
谢宝因也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隆起的腹部。
感受到腹中跳动的林业绥又缓缓睁眼,最后笑中带泪。
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宾客举哀吊唁。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则服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需为叔父服大功,孝期九月。
而林业绥为大宗,他与其妻谢宝因皆不用服丧。
丧礼第三日,从南海郡快马而来的林卫罹服丧,来到堂上棺椁前放声大哭,家中众人,惟有他们兄弟二人是真正的一同长大。
身为其妻的裴灵筠是最安静的一人,她在白色直裾袍外穿着以生麻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然后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其实她也才十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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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治丧以后。
林业绥让同宗之子为林卫隺继嗣,服丧三载以后,从长乐巷抚育长大,同时再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长江以南的博陵郡埋葬。
林卫罹要亲自护送。
然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因此不能安心,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自书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家,欲取消两姓姻亲。
数日后,郭家也遣人回书,为郭圣窈亲书。
她在简中直言:“昔年林郎为国守土是忠,此时为幼弟服丧是仁爱,郎君忠孝又兄友弟恭,博陵林氏家学如此,我该抚掌大笑,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父兄驱车接回家中服丧,林业绥与谢宝因皆眷恋其年岁尚幼,不必服丧三载,一载即可,自后婚嫁随她,不必眷念博陵林氏。
但她自陈:“卫隺乃清正君子,我能嫁于此君子,为我之大幸,今日君子长逝,我心中亦哀痛,惟有杖期三载才能抚慰。”
而对林氏子弟始终没有哀痛的天子也忽然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流世。
舍人刚离开,林业绥独身立于檐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但得到的只是应付。
突然如此朝廷必然有所变数。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见男子无御寒之衣,起身去衣架拿来错金大裘,然后徐步出去,站在其身旁,披在他宽肩之上。
林业绥被惊动,望了眼一身褐色直裾袍与素纱襌衣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谢宝因笑着与其并肩,下意识向庭中举手,轻叹一句:“天下又要缟素了。”
已经再次大雪纷飞。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史游《急就篇》。*注:那时候的儿童读物,算是儿童专门读的书简吧,教其认花草之类名词什么的,感兴趣可百度看看。
在2023-02-0204:17:39~2023-02-0414:2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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