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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舟不归 48449 字 2024-06-13

男子与家僕骑乘日行三百里的驿马从汝阳郡前往隋郡,途中只在行旅的庐舍中寝寐数刻,后于敦煌驿换乘千里马。

最终在月夕到军营。

翻身下马以后,当下就前去王桓的幄帐之中。

然行走至帐外,林业绥忽然停下,默默听着帐内的喧斗。

随即是怒不可遏的大骂:“尔何知[1]!”

举手掀起帷裳,见跪坐在北面案前的老将军发间生白,但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毫不费力,短须布满下颚与鼻下,其中也有白须。

而发须的黑白交替都在言明他的壮年将要逝去。

看到男子从帐外走来,老将军也迅速将怒气压下,收放自如的笑道:“从安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整个西北之地都要被这几个竖子伧人拱手相让给突厥了。”

林业绥正立,行晚辈之礼:“王将军。”

被骂村野之夫的几人闻言,拍桌而起:“死公,云等道[2]!不要以为有林令公在此就能对我等口吐狂言,我们是天子亲命辅助你抵御突厥的,策我们献,战场也亲自上了,依然兵败,只能证明你这老夫已是老马,不堪重任。”

他们是李璋所遣的宗室,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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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监督之责,年岁与王桓相当,有一人比王桓还年长。

一月以来,拥有无数败仗的王桓也逐渐悲愤。

他自少时就在隋郡与突厥交战,虽不敢说每战必胜,但也绝不会无能到如此地步:“你们献策?兵书之上,随便一个计谋就敢用,何曾思虑过西北地形可行与否。你们上战场?最后还要分出兵力去救你们几个酒囊袋子,为此死伤我多少兵卒,还因此被夺一郡。”

“陛下已崩,百姓也即将流离失所,即使说我是谋反,我也不会再听你们几个鄙夫之言,最坏不过我追随天子而去。”

整日以天子压他,不听就是逆臣。

裴敬搏昔日所忧虑之事,已经发生。

在双方的互骂中,日夜骑马而来的林业绥努力保持清醒,哑声询问:“战争已危殆到何种地步?”

面对这位曾经的隋相与幕僚,王桓自然信得过:“丢失一郡,虽然是突然开战,但各种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来可以抵挡,只是在他们干涉之下,错失刚开始几日的最好时机,一再溃败,突厥铁骑已快踏破阳关。”

听到干涉几字,宗室几人又欲短兵相接。

林业绥以指腹摩挲着手中鱼符,声音虽缓,然语调中充斥着几分凌冽:“西北一切军务及调兵,自后我全权接管,帐内除征虏将军以外的其余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插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书仆射,不过是个尚书令,他们丝毫不惧,宗室中最为年长者又开始拱手朝国都的方向:“我们是天子”

林业绥抬眼,漠然道:“天子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现在就送他们滚回国都,当下就命兵卒进来,趁着男子这个高坐庙堂的尚书台长官还在,直接将三人的甲胄卸去。

即使不愿与辱骂也无用。

待帐内安静下来,林业绥终于能够问上一句:“太子可已启程归都?”

王桓疑惑:“太子身在国都,如何从我隋郡启程。”

监军非比寻常,必然是骑马而来,七日无论如何也该在隋郡,何况监军一事,国都之人应当告知隋郡,王桓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望去:“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来此?”

王桓两眼茫然的摇头。

幄帐中的两人还未能就此商议,军营中忽然有骚动,身为武将的王桓最迅捷,迅速转身去帐外。

林业绥在后出来。

先一步得知消息的童官已经惶恐低头。

“家主。”

“两日前,七大王在国都即位。”

【&#128226;作者有话说】

[1]尔何知:你知道什么?【出自先秦.《左传》】

[2]死公,云等道:死东西,你胡说什么鬼话。【出自南北朝.《后汉书》】

127?起於变故【大修】

李毓在国都用太牢礼祭社稷,以此即位。

随即,命太常为父发丧。

他则制锡衰弁绖,哭之恸。

致敬之节,肃穆之慎。

天下也皆朝国都哀哭。

但仅是表象而已。

国都庶民虽然在继续劳作生活,而士族、群臣已经人人自危,陷入愁闷悲思。

三月癸酉朔,李毓居位自称先帝曾在崩逝前以太子不顺无德,不能居东宫,决意要废之,再立他为太子。

宗正掌王室亲族事务,以嫡长子承继社稷为大旨,故决死不从,其始终笃信是李毓在天子大病之际篡夺帝位,并怒言天子崩逝以前是李毓母子跪侍在左右,他们所言不足以为证。

无废立诏书,东宫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所居之所。

在帝崩以后,唯一能即位之人。

而李风身为太子亲近的手足,其责骂过为已甚。

因此李氏王室亲族流血无数。

三大王被囚禁于官邸,禁军四周围守。

于是群臣悉数缄口。

李毓成功在灵台即皇帝位以后,大赦,制服三年,尊母为皇太后,立嫡长子母为皇后,诸子封王,诸女封邑。

居于东宫的先太子妻及其子女,另迁别殿居住。

*

春三月望[1],天下时势日渐安定。

因李毓即位而滋生的造变动乱在其武力与淫威之下,已然平息。

宗正死,李风囚。

先太子李乙不知所踪。

士族见局势已定,为权势,为家族,亦不再逆乱。

然有一黑色深衣之人在夜半隐匿行踪,潜入国都以北的壮丽建筑群。

在被禁军察觉以前,又迅速隐于幽暗。

及至鸡鸣才出,最后进入长乐巷室第的家门。

将要产子的谢宝因也未居产室,而是跽坐在家中堂上,左手高隆的腹部,右手扶持着红色云纹的漆几。

她曾在夜半遣部曲去斥候情况。

所以她在等。

“女君。”

见到堂上身影,谢宝因放弃繁芜的言语,直问此行重点:“太子妃是否安全无恙。”

未能履行命令的部曲沮丧低头,声音也变得微弱:“东宫宫室被禁军所围,严如陶瓮,太子妃身在何处甚至都难以知道,请女君惩处。”

谢宝因淡然一笑:“我知道你已尽力。”

太子在国都以外的地方失踪,于李毓而言就是危害,不死就不休,羊元君是太子之妻,太子对其宠爱殊絶,十载来都未有其余夫人,其嫡长子李文也身在东宫。

太子重情,只要他苟全性命就必然要来营救妻子。

李毓势必会用武力将羊元君幽禁,让试图营救之人进退无所据。

部曲的右手尝试着握拳,但几次都不成功,最后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女君。”

闻到堂上隐隐的血腥味,谢宝因神色变得严肃,在忧虑之下,对他厉声命令:“先去简单医治,然后在黄昏以前就离开国都,不准有所停留。”

倘若李毓知道东宫有人进出,心中会以为是太子的人,但他知道国都如今被自己围成死城,太子及其属臣不能入内,从而会在国都内寻找。

但他没有证据就不能如何。

李毓不敢开罪于天下士族。

先帝虽然有意亲近宗室,将士族权势日渐归于李氏宗室,但还未成功就已崩,所以天子的根基始终还是士族。

部曲明白其中谨慎,所以也有自己的决断:“只是小伤,我会先行离开国都再去医治,然后会想办法找到家主。”

谢宝因颔首许可。

*

部曲离开以后,两媵婢奉匜奉巾而来。

还有一盆盎的热汤。

侍坐在侧的玉藻见状,已经跪直上身,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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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女子身边,将直裾提至膝处,足衣也往下轻褪,再从媵婢接过已在热汤中浸湿的长沐巾,然后敷女子的脚胫。

其双腿从前日就开始浮肿。

医师说是妊娠晚期所致,但有女郎、郎君时也不曾如此。

见女子在拿着一根长简看,那是曾经从汝阳郡来的。

她出言安抚:“家主会无事的,女君不要忧心。”

谢宝因无意识的用指腹磨蹭着光滑的简片,目光也看向几案右上角的那些帛书、尺牍之上。

自从天子崩逝,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男子所书的尺牍。

太子失踪,李毓使国都沦为樊笼。

与突厥的战争更是芒然。

少顷,中庭就有奴僕要请见。

玉藻命媵婢继续敷女子的脚胫,随后起身出去。

待人再回到室内的时候,谢宝因随口一问:“何事。”

玉藻重新侍坐,低声应答:“并无大事。”

相伴数载,谢宝因当下就察觉到异常,而被亲近之人所欺,她的语气也逐渐严厉:“家中皆知我即将产子,何人无事敢来惊扰?”

玉藻自知不聪,于是如实告知:“六女郎突然大病呕血。”

她明白女子所想,同时劝谏道:“袁夫人已经前去,我也命奴僕有事就来此见告,倘若女君再有事,六女郎心中内疚,情况也会愈益危殆。”

谢宝因望着自己的双足,默然不语。

林却意的身体在几月之内就变得情况危急,终究还是因为心中难以释怀她五兄林卫隺的死亡。

*

建筑成群的屋舍之中,穿黑色绕襟袍的奴僕端着盆盎进出居室。

林却意伏在榻边痛苦的呕血,汤药与鲜红的血迹一同混杂在白绢中衣之上。

她似乎已经快要被喉咙里的血给堵至窒息,泪眼朦胧。

袁慈航迅速命侍婢将人翻至朝下,又躬身用手大力抚拍其背。

直至堵在喉中的血块被呕出。

浴身更衣以后,林却意见到室内的人,强支持着身体,抬臂行礼。

袁慈航从席上起身,伸手去抚她发:“为何要让自己如此煎熬,百年以后,你们兄妹亦能在西王母那里再见,你连百年都不能等?”

曾无尽接近死亡的林却意闻言笑了笑:“二嫂,我已经不再为五兄的死亡哀痛,但身体有病是天命。”

袁慈航无奈望着这位小妹。

林却意想起什么,急切握住女子的手腕:“长嫂将要生产,天下局势不停变幻,国都也有变故,还有长兄的事情,即使将我的情况告诉她,我也不能痊愈。”

她哀求:“所以遣人前去告诉长嫂,我无恙。”

袁慈航颔首。

林却意笑着放手。

得到林却意无恙的消息。

数日以来,谢宝因的弯眉也终于舒展,但手臂搭在腹部的时候,依然有虑。

郑太后在居丧期间,因为心中不安,而李毓为承继先祖以孝治天下,所以命国都之中的卿夫人去蓬莱殿以伴太后。

她将要产子,而不能前去。

*

国都的王道上,士族的牛车进入宫阙。

谢珍果穿着素縞麻衣,与家嫂郑夫人跪坐在车中,因为君姑在家中养疾,所以只能由她代为前来。

但此次是她初来宫殿,未免惶遽。

而郑夫人与郑太后是同族,心中并无畏惧,在前往蓬莱殿的甬道中,出言安抚。

被宫侍引导进宫殿以后,新帝李毓也跽坐在殿堂西面,他与服丧的妇人在低声谈说,见到有人来,缄了口。

谢珍果与郑夫人并肩而立,行君臣礼。

看着进殿的两人,郑太后用哀哭到嘶哑的声音出言相问:“谢夫人为何不在?难道是因为林令公追随的李乙被先帝所废,见我亲子即位,我为皇太后,为此不悦?”

尽管语气和善,但诘责。

李毓有所思的望着殿中所站立的二位夫人,似乎也在等答复。

他虽然成功即位,但依旧有朝臣保残守缺,坚持要先寻回李乙,那些人所遣出去的人容易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而林业绥在朝堂经营多载,蜀郡、广陵郡的战事以后,回到国都已然执掌相权,以致三分之一的士族都追随于博陵林氏。

他还记得林业绥的正室夫人,那位因为李月而嫁的谢氏女郎,他们之间还曾有谈话,行事有。

博陵林氏的态度很重要,而林业绥在隋郡,此时谢宝因就是博陵林氏的。

然殿内两人皆未开口应答。

谢珍果忧心阿姊会因此获罪,不顾郑夫人制止,恳切出声:“谢夫人近日要生产,行动不便,并非心存冒犯之心,望太后与陛下宽恕。”

郑太后的声音也继而阴沉:“你是哪位夫人,我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会谢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珍果虽然惶恐,但竭力平静的应答:“我夫君是卢氏九郎,君姑有疾,所以遣我来。博陵林氏的谢夫人是我阿姊,阿娘产下我以后,身体孱弱,阿姊将我抚育至八岁。”

与她阿姊姿态无异,李毓未免挑了挑眉,望了几眼。

麻衣之下,淑女窈窕,姿容美好。

在郑太后将出言发难的时候,他直接起身打断:“我还要治理国政,阿娘也放过谢夫人,看着挺可怜。”

郑太后心中战栗,抬眼看向前方,但只剩背影。

随即望向谢珍果顷刻,最后只留下郑夫人侍坐左右。

*

晡夕之后,太后寝寐。

郑夫人跪侍在榻前的熊席之上。

但在夜半,郑太后猛然睁眼,然后察觉四周并非是蓬莱殿,而是在国都城内的七大王府。

不对

是四大王府。

中庭内那些勺药,是孝和帝为哀献皇后所栽种。

哀献皇后最喜洛阳。

先帝就跽坐在陵江水畔的高树之下,他的相貌身体都已经回到尚是少年郎君的时候,独拔而伟丽。

忽然对她失望叹息:“为何要我灵魂不安,为何要我身体腐臭,为何要杀我妻,为何要杀我子。”

“果真。”

“你永远都不能成为我的正室夫人。”

郑太后刚要辩说,天子已起身远去,而尚是少女的哀献皇后也足着文履,垂髾飘带,站在水畔游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握着妻子的手,温润如泽的举手轻抚被江风拂乱的鬓发。

毫无躁怒之貌。

很快二人就登车而去。

随即,她又见到女儿。

李月自言无人祭祀,灵魂将要被恶鬼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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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太后的思绪从陵江水畔回来,不觉惊惶:“你不是已经羽化[2]?”

李月笑了声,是嗤笑:“阿娘,天地之间哪有仙山。”

郑太后不信摇头:“但青城山、缈山有你灵魂的安居之所,常有香火。”

李月大哭:“而我不能享受,他们都非我子孙。”

妇人从梦中惊醒。

此时已经鸡鸣时分,郑夫人也迅速命宫侍入内。

郑太后望着榻上女儿亲制的香枕,流下一行泪来:“请陛下来见我。”

宫侍诺诺几声。

李毓进入此处宫殿,下意识向蓬莱殿四周看去,但发现渭城谢氏的那位女郎已经不在这里。

郑太后盥洗更衣以后,穿着麻衣,有白发的高髻上未佩首饰,见亲子未问父母安否,还有不敬之举,但有所要求,她只能将内心的不悦隐匿好,然后急切询问:“我是你亲母,倘若我有日驾崩,你预备将我葬在何处,我灵魂的安居之所又在何处,四时日月祭祀是否会有。”

李毓过去席坐:“阿娘身体康健,为何突然说此事。”

郑太后以佩巾拭泪,低声号啕:“我在梦中见到孝和帝,他失望的看着我,说我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的皇后。”

李毓闻之,神色有憎,语气也轻率:“能与孝和帝同附太庙的必然是帝母,而我是天子,所以百年之后,阿娘将会是和皇后,李乙之母永远都是哀献皇后。”

李璋已定谥号为“和”,皇后从帝谥才能配享太庙,地位尊卑亦高于独谥。

有天子的许诺,郑太后终于安心:“如此我就放心,但还有一事。”

李毓皱眉,隐隐察觉到并非好事。

“何事?”

郑太后悲伤一叹:“你阿妹还未有继嗣,那位谢夫人也就要产子。”

居丧的李毓夜半而起,在宗庙哀恸而哭后,又来蓬莱殿事母,内忧外患之际,闻听此言,愤怒质问:“我虽然已经成功承继社稷,但局势依然未曾安定,李乙失踪,那些士族与朝臣也仍有反抗,在危机密发之际,你既然要我为一个死亡数载的人而去开罪林从安?”

孕十月而产子,郑太后心中明白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她们从来都不是母子,而是君臣。

他是君,她是臣。

必要有所交换。

但知子也莫若母,妇人笃定道:“只要把你阿妹继嗣一事给解决,其余的事情我也不会管束你,或还能辅助。”

李毓未答,只是言道:“此事还需先谋策,让李乙死在国都以外,那时朝臣再发难也无用,林从安何其聪明,为了博陵林氏,他也不会忤逆我,毕竟生死都在我手中。”

而他身为天子为阿妹选继嗣未可厚非。

林业绥又还能如何。

*

郑夫人乘车离开宫阙以后,有些不解其意。

去日郑太后因为不喜小妹,所以很快遣人归家,但今日居然命她往后与小妹多去蓬莱殿,以解其哀。

【&#128226;作者有话说】

[1]朔望。朔即每月第一天。望即每月十五。【东汉《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其孝东宫,毋闕朔望。”】

[2]羽化:指飞升成仙。《晋书·许迈传》:“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林却意呕血属剧情需要。勿深究。

128?失去孩子【大修】

春三月庚辰[1]。

谢宝因在家中产子的当日。

天子李毓命卫戍国都以北的其中七百北军精兵围守家室。

为众奴、婢之长的倌人头戴长冠,身穿黑色曲裾袍,双手自然垂落贴于身侧,交叠在两股之间,宽大的垂胡袖也与身上裾袍混为一体,而后从家门走出。

遵循家中女君命令来候望的他看着门庭前所站立的精兵,皆是以最好金属与皮革所制的两裆铠在身,胸背处则是鱼鳞甲片以便行动,手里还操着干跟戈两种武器。

随即,远处车驾的轻缦所制的帷裳被一把,所乘之人弯腰下车,而结于发顶的髻上居然是诸侯才能戴的远游冠。

黑袍倌人从容行了一礼:“请问陛下何故要围守我林氏。”

来者极其轻蔑的看了一眼:“你一个小臣也敢与我言语?你们谢夫人也不过勉强能与我谈话,还是因南康公主之故。”

南康公主

南康郡。

这是李毓成为天子以后,赐封五公主李月的封邑之地。

因为李月修道之际尚幼,孝和帝未曾分封食邑,于是也未曾有封号,所以在三日前将南康郡封为其食邑。

但最终大约还是流入国都,天子的宫殿。

毕竟南康公主李月已然长逝,又无继嗣子孙能够食其封邑。

既已言明态度,倌人也不再与其纠缠,面向其恭敬行礼后,退步离开。

*

馆舍楼宇相连的甬道之中,两媵婢将地扫净,然后铺设莞席,又在坐席左侧放置有与腋胁同高的漆凭几。

中庭所载的松柏高树于太阳的普照之下,在甬道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清晨开始,谢宝因就跽坐在此。

清风和惠,轻轻吹动从高髻落下的垂髫。

玉藻望着案上盛有热汤肉糜的漆碗,刚欲劝谏女子进食少许,中庭走来一人。

从家门归来的倌人:“女君。”

谢宝因抬头看去一眼,左手指腹缓缓摸着漆木凭几上的云纹,开口询问:“天子为何要遣兵围守?”

命令未能履行的倌人内疚摇头:“来者不愿告知,自言只有女君才能勉强与他谈话,而且我见那人所穿戴的是诸侯的远游冠,但我从未见过天下有此诸侯王,还突然提及了南康公主。”

谢宝因敏锐察觉其中“突然”二字,而后哑然失笑,家中小臣都知道有异,她缓缓出声:“与南康公主有何关系?”

倌人如实见告:“因为南康公主之故,所以才愿与女君谈话。”

谢宝因闻言,浅浅笑之。

昔年端阳宴,郑太后见到她的态度就已经不甘,因为妇人觉得她所享用的一切都本应该是南康公主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2]。

郑太后的心中就是如此想的。

沉默少顷,手掌用力撑着身侧的漆木凭几起身,气势果断:“见见又何妨。”

侍坐右侧的玉藻迅速随之站起,伸手去扶持。

*

王氏听闻有七百北军在长乐巷,即时乘车至博陵林氏的家门前,欲要斥候此时是何情况,然北军将室第四周全部围守,已然是幽囚之势。

杨氏坐着牛车从宫阙归来,见到此况,伸手敲击了三下车壁,命驭夫停止驱车,随侍车驾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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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将前方遮蔽车内的帷裳往旁边举起。

妇人望向对面车中的夫人,当下就出言讥笑:“王夫人是否为昔日攀附谢氏而悔恨其愚蠢,他们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诛,倘若而你下车面朝我叩头伏拜,或会救你性命。”

昔年杨氏离开博陵林氏,其夫林益也日渐减少与他们的往来,并追随被孝和帝所宠爱的七大王李毓。

在其即位后,林益任户部侍郎。

王氏伸手抚着怀中小儿的发顶,有子的她态度比之以往愈益平和:“杨夫人此言何来,我与林令公与谢夫人同出其宗,我居心也净如明镜,所以他们才待我好,在杨夫人心中居然是攀附,那二兄与夫人能从蜀地归国都皆因林令公,而‘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3]’,杨夫人前面所言犹如披发左衽的夷狄人,在我心中则‘无父无君,是禽兽也[4]’。”

杨氏中心如噎,声音渐渐失力:“等他们及至黄泉,我会尽力哭的。”

见牛车驶离,王氏嗤笑以视。

而北军也忽然有所动作,是谢宝因信步走出家门。

她妊娠的身体被一件浅茶色的直裾袍所包裹,既深藏不露,又雍容典雅,衣上以棕红蓝三色的乘云绣纹饰之,衣缘则用的是五彩锦布。

直裾以内,白绢、棕红两件中单的衣襟也露在外,形成三重衣。

高髻之上是金与白玉的装饰,极为温和简约。

即使孕已九月,然她脊背挺直,以气节立身立骨。

兵卒发现状况,朝车驾奔走而去。

随即,车上之人掀帷裳,从以轻缦围之的四面中的其一下来。

见到她人安全无恙,王氏也终于安心,望了眼车内的孩童后,开口命令奴僕驱车先行离开。

谢宝因伫立家门前,远望着大道上的人,心中也逐渐认出来者是何人。

昭国郑氏的子弟,齿序最年长的一人,与李毓交情甚笃,居然让他穿戴诸侯王的衣服与发冠。

但此事与自己无关。

她平静问之:“陛下命七百精兵操干戈来围守,博陵林氏何罪之有?”

郑大郎诈巧虚伪的拱手行见面礼:“陛下夜半从黄门侍郎处得知林令公有倒戈之疑,欲与逃匿在外的李乙谋反,为守国都安定,所以命我率精兵前来,但谢夫人不必为此忧虑,陛下和太后已命令于我,言明谢夫人是因南康公主之故才嫁到博陵林氏,此事林令公也在隋郡平战乱,杀伤之事需谨慎,因此先围守,一切都待事实出来再论处。”

谢宝因褐眸微亮。

他在隋郡。

从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踪迹,逃离国都的那名部曲也无消息传来。

因为二月,太子离开国都,自后再无消息,而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废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众,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问李乙离开国都以后的行踪,以及为何会突然离开国都。

是否因为他弑父弑兄,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即位。

诸如此类的言论渐多,天下必然不稳,仅仅依靠杀人来震慑已然无用,还会引起天下众人的激愤。

于是最后,李毓对天下发诏文,自称李乙在春二月离开国都并未前往隋郡监军,而是得知孝和帝废立太子之心坚定,自知再无生机,所以欲在孝和帝亲书废立诏书以前,率先谋害亲父。

随后逃出国都,因终究是家人,他不愿毁坏其名声,始终都是独自承受天下恶名,但天下非议太多,国基开始被动摇,所以才不得已说出真相,并在孝和帝棺椁前号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为平天下之愤,以谋反论李乙是无奈之举,而让其诛杀谢罪是以避再有诸类愧对先祖之事,而后昔年与李乙亲近之人也被因此获罪,并长期在用刑罚逼问羊元君。

博陵林氏则因昔日从未公开宣称与太子,李毓想治罪也无可奈何。

但国都的统治也日渐严苛。

得知家中众人的性命无恙,身体不便的谢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随意。”

然后转身进去。

家门缓缓合上的时候,郑大郎忽然如财狼从目,拊掌大笑:“谢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继嗣,望珍重。”

谢宝因闻言,举止微顿。

少顷,惶恐回首。

*

而隋郡之远,一场战争才刚刚停息。

魁岸战马从原野疾驰而过,最终进入王桓驻军设于距隋郡城郭三十里外的军营种,而脚蹬脛甲的王桓下马后,将手中所操浸满突厥人鲜血的长矛扔给卒士,然后朝最大的帷帐大步迈去,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门也被掀起。

男子穿着玄色直裾常服,伫立在缚有羊皮舆图的木架前面,身与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语。

刚从战场归来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饮水,水入喉中的咕噜咕噜声在帐中清晰响起。

林业绥撩起眼皮,循声看向仪容不整的老翁,情绪淡薄,嗓音也混合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然是尊长,但王桓闻之也战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国都长大,与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与外敌交战不同。

天下权势,士族皆欲分之。

国都是权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还在隋郡这种地方待了六年,以见血战争锻炼其见识心魄。

随后又回国都的风云之中浸润七载,谋算威势皆非常人,毫无波澜的一眼就有威压,何况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还是男子的部下,需听命于人。

一碗水饮尽还不解渴,王桓又饮下一碗,而后走去舆图前,与男子谈话:“不必忧心,有你的谋策在,胜利是必然的,但我听闻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为?”

老翁以手为杖,指向舆图几处,用数在与突厥作战的经历出策:“此战虽然艰难,但突厥在我们手中也是死伤无数,再坚决奋战几月,必然能够再将他们驱逐回突厥,甚至是夺取其单于的头颅。”

林业绥望向幄帐外,见侍从童官出现在门口,于颔首以后再无声隐匿。

他复又垂眼,踱步至几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从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缓慢倒流的声音,如用石击打水面:“王将军应该对国都传来的消息有所耳闻,李毓自称是太子谋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经开始收到从国都而来的文书,上面是对太子的诛杀令,我或许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举止从容的饮水:“我自然能够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过是时日多少,但王将军又何曾想过,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此战我们已然艰辛,损伤卒士以万计。”

“战争会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载,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

“而那时,天子是谁?”

“天下众人只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丧命与野,是非明与明都无关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驻守国土的王桓果断拒绝:“那也绝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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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就是突厥的属臣,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灭以后,天下士族还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而后士族挟天子,再继续掌握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如今是外敌。”

老翁暮年喟叹:“若丧国土,你我又何以为家。”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数刻前与突厥谈完,双方很快就会始收兵,某也决意与李乙割席。”

他举起一捆夜半所写的竹简,喊来侍从命令:“送回国都。”

王桓本来以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从战争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听闻后言,又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林从安!”

林业绥平静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负愤恨的高声责骂:“昔日廉公向我举荐你,曾赞你非池中之物,但从此事来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时,也是我以管窥天,所以才会赏识你。”

林业绥对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开口:“自汉代豪门巨室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几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谋害,士族眼中有过君吗?而因权门兼并,天下田地虽有数万顷,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见过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为博陵林氏,我身为家主与大宗,只需对氏族负有责任,既然李乙已经无用,再如何为其谋策都无胜算,我为何还要劳而无功。”

他淡言:“王烹已与我共同向天子承认李乙谋反,我劝谏王将军也早日割席,不要将太原王氏引入深渊。”

太原王氏的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愤怒气盛的大骂:“竖子何死!”

林业绥漠然放下漆碗,碗触案面发出沉闷一声的同时。

男子出声:“为王将军卸甲。”

*

从与郑大郎谈话归来以后,谢宝因就变得寡言,在室内倚着云纹大漆木凭几踞坐的她望着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时唤其“女君”“女郎”也皆是听而不闻。

及至黄昏之期,才从她口中闻到一声下意识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为何,命侍在左侧的媵婢出去预备所需之物,而后双手撑席,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将女子扶持而起。

随即,媵婢归来。

把室内比人高的树灯油脂悉数焚烧。

奴僕也奉匜奉巾鱼贯而入产室内。

在满室都被烛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让谢宝因开始有所认知,为缓解身体的痛感,她下意识用力握着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贝。

玉藻见器皿热汤皆已预备,然医师、稳婆都未曾来,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围守的她躬身前去。

谢宝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从昼漏八十刻,到昼漏九十刻。

稳婆、医师终于来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医师见女子气虚,愤而厉声的催促:“命疱屋熬煮汤药。”

一日未食的谢宝因在被喂入汤药以后,随着阵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时候就休息,几次以后,产户被撑大。

而玉藻已经无心于此,望着室外的眼里皆是忧虑之色。

其实不止室内的这两人。

中庭里还候有医师十人,稳婆五人。

他们皆是为救女子而来。

但郑大郎也在,还有那些操着干戈的士卒,其实都是为孩子来的,根本无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内就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余人,当下欣喜而泣。

只要女君无恙就好。

失去力气的谢宝因则一直望着襁褓,随后有眼泪滑入云鬓之中,她知道郑太后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只是想要见一见孩子。

但稳婆视而不见,直接就转身出去:“我先去给郎君洗身,再给谢夫人看。”

谢宝因闻言,举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耳畔只剩玉藻的声音。

“你们要抱郎君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闻言,郑大郎停下前进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后那婢:“此为南康公主的继嗣,送还给其外大母郑太后在情理之中。”

玉藻奋不顾身的要去夺,随即被北军以手中戈逼近其颈。

对峙之际,留守室内的媵婢出来,大声号啕:“女君情况危急。”

少焉,玉藻便哭着往室内奔去。

【&#128226;作者有话说】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干地支纪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书中也可窥见。其他书中写到也会再次注明的。

[2]《诗经·召南·鹊巢》。

[3]南北朝·庾信《征调曲》。

[4]《孟子·滕文公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南史·宋纪上·武帝》。

129?嘤其鸣矣【大修】

在春三月的月终。

国都建邺先后收到尚书令林业绥、建武将军王烹从隋郡、广陵郡二郡而来的文书,天子李毓观览以后,大喜过望。

然后命黄门侍郎将两卷竹简所书之字与天下开诚相见,又下罪己诏,言明长兄之过,他身为其弟,也需代兄分责。

随即,国都之中开始日渐有人宣扬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时势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稳,也必然要顾及名声,于是才授命黄门侍郎,有此挽救其声誉之举。

夏四月戊午[2]。

国都已然趋近安定,天下士族与朝臣也缄口以慎。

毕竟林业绥、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博陵林氏与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见林业绥是为“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3]”的揣度也随之土崩瓦解。

围守长乐巷官邸的七百北军亦被召回。

李毓对国都的统辖也日渐懈弛。

*

而明净的堂上。

以北为尊的方位放置着长五尺、高三尺的云龙纹漆木屏风,黑漆底的屏面红漆饰以云龙,麻线、莞草为经纬,素娟包边的坐席则在屏风以前。

谢宝因穿着枣紫深衣跽跪在席上,身体端正,衣上无纹饰,惟有其衣襟边缘以深棕绢布所镶,绣饰以双菱纹。

衣襟处尚可见深衣以内,还有白绢、玉白中单的两重衣襟。

她神色肃穆,像是在等待何人的来临。

侍跪以右的玉藻手中执着长柄腰扇送清风,望见女子殷切所盼的神情,默默低头,。

顷刻,有人在中庭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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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朝南而开的门户,迎着阳光出现一块阴影。

穿黑色曲裾的倌人低头拱手,十分敬重的行了一礼,同时将情况告知:“女君,天子遣来围守在家外的精兵已经悉数离开,家中众人已经能自由进出。”

谢宝因见是家中小臣,她褐眸中的亮光逐渐转为幽暗,似乎是心有失意,轻轻颔了颔首就不再言语。

倌人再次行礼以后,从堂上离开。

玉藻发觉鸡鸣就起的女子在跽坐数刻以后,产子尚未痊愈的身体渐渐羸弱无力,精神开始恍惚。

她迅疾命跪坐在堂上东西两面的两婢去将两足漆木凭几取来,置于坐席以右,漆几的几面扁平,中心往下弯曲,以黑漆为底,以红、绿漆绘云纹,与孩童同高。

谢宝因将手臂落在微曲的几面中央,支持疲弱的身体。

忽然一妇人迎着太阳光耀从外而入。

那是一袭黑色绕襟袍,白绢的边缘之上用勾陈、日月星宿与鬼神阴纹为饰,她伏拜顿首以请罪:“我因预备今日占卜要焚的香料所以来迟,望谢夫人宽恕。”

谢宝因已经太累,凭依几面不动:“无妨。”

妇人撑地站起,再恭敬低头:“那我就先开始了。”

谢宝因颔首,以示同意。

两面的媵婢也从地上起来,去辅助妇人把所有香料都在彩绘的陶熏炉中用火焚烧,有四个熏炉,分别放置堂上四面。

随即,妇人在陶熏炉所围之地中而舞,身上所系的锡玲也随之在响。

堂前开敞,玉藻望着在乐舞以占卜的巫祝,欲言又止。

而谢宝因手肘撑在几面,侧卧着以手支头,望着这些取悦鬼神先祖的乐舞,又入诡谲的梦幻间。

她看到了外大母、阿娘与阿翁。

乐停的时候。

巫祝停止悦舞,拿着龟甲去熏炉前跪坐,将其于烈火之上灼炙。

俄顷。

巫祝起身,把龟甲敬献给女子:“谢夫人,已卜好。”

谢宝因专心致志的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如往常那样的询问:“卜意如何?”

巫祝笑答:“为吉。”

谢宝因依然不放心,抬头追问:“那我的孩子是否安全?”

郑太后虽然是以南康公主的继嗣为名将她的孩子给夺走,但其心计莫测,惟恐是欲借此时机杀之。

毕竟昔年要她出适博陵林氏的是妇人,最后怨恨她的亦是妇人。

巫祝观了眼裂纹,很快应答:“谢夫人不必忧心,今日之卜也显示小郎君很好。”

谢宝因安心而笑:“那就好。”

巫祝知道这位夫人的郁结,见她容貌美丽,出身豪门巨室,又有亲生子女,终究可怜,为此而开导:“鬼神或可解谢夫人所疑所惑,但夫人的悲痛依旧还在,若要其消散,惟有直面它。”

闻见妇人的怜悯之音,谢宝因笑着摇头:“那他呢?”

巫祝被问住,看了龟甲许久也难以说出一言,最后语气不太确定的言道:“林令公也尚安。”

尚。

即未必。

玉藻率先明白,恐女子再忧思,迅速朝妇人行了一礼:“多谢巫祝,占卜费力,请先去休息用食。”

有人援助,巫祝当下就伏拜离开。

谢宝因也只是看着妇人离去,或是还未解其意,或是知而不言,不愿发难于人。

忧心女子的玉藻则继续每日的谏言:“女君,巫祝之事不宜日日占卜。”

自从三月产子,女子在醒寤之后,并未有过悲痛相思,先是终日不言,而后就遣人从荆地请来巫祝在家中兴占卜之事。

每日一卜,以询鬼神。

谢宝因笑了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此间种种都是虚幻,但你又何曾知道我所痛,我经历失子之痛,无人能言,即使告知外人,他们也不曾躬身感受,又如何来体会我、安抚我,而你是我随侍,你知道我悲痛,但又何曾知道这痛有多深,所以不要再为此事多言。”

笑意淡下以后,她露出眸底血肉模糊的伤痛:“只要能让我远离痛苦,巫祝也好,鬼神也好。”

玉藻唯唯行礼以示僭越,随后取来汤药,扶持起女子。

谢宝因离开漆几,重新端正跽坐,将黑褐色的汤药以及碗底所沉药石末一并饮尽。

*

随后,林圆韫、林真悫来到堂上。

他们小小的手中一人握着一卷竹简。

谢宝因把漆碗递给随侍,从容有常的笑对子女:“我们阿兕、阿慧昔日不是鸡鸣就会来?”

林圆韫跑过去,在莞席边脱下丝履后,依恋的用手去努力环住阿娘的腰,然后看向跟随而来的小郎君:“阿弟睡懒觉!”

林真悫虽然寡言,但与阿姊争辩的能力又似乎是天资,他也脱履,在另一侧去抱住阿娘的腰:“才不是,明明是阿姊!”

只有两人不伤手足亲情,谢宝因从来都不会为此管束,在她眼中这也是骨肉相亲,于是就笑着观望。

媵婢把几案摆置好后。

小女郎跪坐在几案前,腰背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地把竹简展开。

林真悫也学之。

而后,跽在二人中间的谢宝因将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到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林圆韫诵读出下句:“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随后林真悫诵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林圆韫:“相彼鸟矣。”

林真悫:“犹求友声。”

随即姊弟两人皆缄口。

林真悫的学习能力与其阿姊旗鼓相当,于是常常都是由她诵出第一句,而后他们分句读之。

见他们都不会,谢宝因摸着女儿的发顶,一字一字的读给二人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4]。”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头:“娘娘,这首诗也是祝颂辞?”

他们才刚诵读,未学具体。

谢宝因耐心为其解惑:“是宴享诗。意为‘鸟鸣是为求知音,而鸟雀都求友欲相亲,又何况人,天上神灵请聆听,赐我和乐与平静’。”

林圆韫好学,只需听一次,自己就能诵读,最后为不让阿娘劳累,她还会亲自去教习阿弟。

一首诗歌将要学完的时候,媵婢急迫仓皇的跪在堂上。

谢宝因望而皱眉。

两个孩子也停下诵读声,好奇的看过去。

“女君,六女郎病势沉重。”

*

在进入京邑的吴道上。

一驾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马进入国都建邺。

经过长乐巷时,童官忽然迟疑,以致车速减慢:“家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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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要先去家中。”

在知道郑太后夺子的当日,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之中,虽然望着国都的方向沉默不言,但因为隐忍心中痛苦,一双黑眸也已然充血发红。

及至夜半,男子才行尸走肉回到居室。

翌日又有医师来诊治其发疼的眼睛。

他们也刚从江淮郡王的食邑之地吴郡驱车而来。

林业绥阖上双目,那种疼痛感依然清晰存在,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先去天子宫殿。”

天下时势多变,此事确实更为重要。

于是童官禀命再次驱赶马车。

随即车驾沿大道进入兰台宫,在阙门下车以后,所去之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饱食终日的李毓高坐在明台,见男子入殿,当下就拾起岸上的简牍,低头观览。

林业绥也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要自己主动朝其北面称臣,他黑眸微合,正立行礼,嗓音毫无温度:“臣拜见陛下。”

坐北朝南的李毓终于舒意,放下简牍,像以往每个帝王对远道归来的臣工言道:“林令公路途辛苦。”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虚假而笑,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还未能全然放下:“令公是否知道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得知。”

闻此言,李毓的神情顷刻变得阴狠:“听闻令公在回国都时,于途中转道去了吴郡的江淮郡王的官邸,又是为何?”

林业绥从容抬眼:“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于是在途中欲前去追捕,然未寻到踪迹,但恐陛下觉得我数日不归是有触犯之心,故又乘车疾驰归都。”

李毓不是愚蠢之人,不会因为一卷简书而信任这个曾追随李乙的男子,前面皆是试探,在思忖男子所言以后,命黄门侍郎遣人去吴郡四周搜寻。

江淮郡王与李乙虽然并不亲近,但二人也未曾交恶,何况吴郡之地有矿产能支持铸造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前去。

还有一人。

李毓抬头看向殿中:“林令公刚解决与突厥的战争,谢夫人又才产子,恐郁于胸,先在家中休息以抒谢夫人心怀。还有林令公亲子的事情,因为南康公主常常入太后的梦中,哭其无继嗣,而令公与南康公主曾有姻亲,若要有继嗣,必然是令公之子。但令公好像还未见过那孩子,其实谢夫人也不曾见过,皆怨郑家大郎行事太过躁急,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就算了。”

“那孩子我已替你们夫妻见过,眉眼肖似令公。”

明台之人所言,似乎夺他人之子就仅是取走一物,不足以言。

虽然迅速应答,才是告知天子自己忠诚的最好之计,但林业绥异常沉默,直至漏刻滴答,他才惊醒:“多谢陛下,臣此次归来也想多陪家人。”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明白男子大约是在回答他前面所言。

因觉无聊,所以不再开口。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靠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的石阶与长长的甬道。

最后登车。

童官见男子又像在吴郡时隐忍着情绪,命驭夫迅速驱车离开宫城。

望着帷裳外的国都景象,林业绥缓声道:“部曲部署的如何。”

童官迅速把所掌握到的消息报给男子:“前往蜀地、北地的都已经,仅剩前往楚地的几人还未到。”

博陵林氏虽然曾没落数载,但士族该有的部曲亦都还豢养,而且昔年当年在隋郡,男子也在也多有注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为以后而预备。

此次所遣出去的就是隋郡那些人。

林业绥半垂的漆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接下命令后,直接从减速的车上跃下,聘马前往城郭外。

林业绥也将眼皮完全合上以休养眼睛。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

谢宝因站在庭前,朝居室望进去。

那里欢乐未央。

更衣跽坐在席上的林却意对两个孩子亲自己而感到又惊又喜,随即撑案要站起:“你们居然敢亲小姑,快让小姑狠狠亲回来。”

林圆韫、林真悫则大笑着逃跑。

而医师所言在渐渐将她从其中拉出:“此病乃内虚所致,所以病脉不病,天下无药石能医治使其痊愈,而女郎又忧思过重,寿数已经难言,或十载,或二十载,或一载皆有可能。”

谢宝因收回目光:“继续以药石针刺医治,即使一日也是生。”

医师禀命离去以后,室内的欢乐停止。

林却意一袭绿色直裾从居室走出,面朝女子抬臂行礼,而后轻言:“长嫂,我想去山间居住。”

谢宝因对此愕然:“为何?”

林却意看着腕间被林圆韫所系的长命缕:“那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有山水小溪,而我本来就是山间燕爵,不应在宫室而居,何况那里还有比丘尼懂佛义,我有所惑时,可以询问。”

谢宝因闻之缄口,以巫祝鬼神来慰藉己心的她无从开口。

林却意见状,张开双臂去拥抱女子:“昔年你与长兄我驱车接我归家,让我与家人其乐融融,我很开心也很珍视。”

谢宝因摸头安抚:“我们会常常去看你。”

林却意笑着温顺颔首。

随即,她又望天长叹。

“我终究是不能如五兄所愿。”

*

男子负手立在中庭,玄色深衣衬得他心性淡薄,似乎无论对待何人都是漠然的神色,但眸光又在追随着女子而动,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恋。

侍在后方的童官也去看甬道。

有四婢随侍在女子身后,小女郎和小郎君也在。

而林圆韫与林真悫已经高兴奔走到中庭:“耶耶。”

谢宝因停下,无声望去。

林业绥已然掠过众人与孩子在看她。

他轻唤:“幼福。”

阳光之下,谢宝因长睫微耷,阴影投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在孩子离开以后,她才走去庭中,缓缓抬眼:“在隋郡还安好吗。”

林业绥呼吸滞停,看着眼前羸瘦的妻子,下意识举手轻抚其颊:“无事。”

被温厚的掌心触摸,谢宝因下意识避开,转身回居室。

林业绥苦笑着垂下还在发疼的眼睛,渐渐被裹上一层湿意,胸口也忽然悸痛,倘若昔年未曾嫁他,如今所有都不会发生。

而后男子迈步跟随上去。

刚入居室,身体就忽然被一股力道撞上。

抱着男子劲瘦的腰身,谢宝因脆弱到像个受伤的幼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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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绥黑眸微闪,胸膛的衣服被水所浸,滚热到他心脏猛缩。

他忍着卷土重来的悸痛,涩声宽慰。

“我知道。”

“在六月,幼福会见到他的。”

【&#128226;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达生》:“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译:光明煊赫的样子就像举着日月行走一样。】

[2]四月初五。

[3]先秦《论语.泰伯篇》。

[4]先秦《诗经.小雅.伐木》。释义有结合参考百度。

130?用力咬下【大修】

夏五月,国都开始炎热火流。

宫室、室第与庶民屋舍旁所种的桑梓高树之上。

夏虫蛰伏,蜩沸,而斯螽动股。

然在黎明,满室灯烛的照耀中,谢宝因汗流浃背的从梦中惊醒,因病弱而异常白皙的肌肤也有水痕。

榻边设席侍坐的玉藻见状,迅速跪直身体,伸手进帷幔将女子扶持而起,轻轻把人唤回:“女君。”

谢宝因寡言望着与她相伴数载的随侍,然后赤足下榻,平履过平滑无尘的杉木地板,哑声命媵婢为自己沐浴更衣。

随即鸡鸣,疱屋的奴僕送来汤药。

发髻已插白玉钗与玉篦的谢宝因也在北壁而立,两婢侍在其左后,将棕红中单穿在女子中衣之外,最后是一袭以五彩乘云纹为饰的蓝色直裾。

其中一婢又取来两组杂佩系于腰间丝带,再覆以杂色装饰的大带。

在更衣毕以后,玉藻从案上端起黑漆红纹的漆碗,欲去给女子:“女君,先尝汤药吧。”

谢宝因望了一眼,而后不再正视,缓步从居室出去:“请巫祝来。”

见女子执意要再问鬼神,玉藻默默放下汤药,起身去遣人。

而堂上的青铜鑑内也已然放置有坚冰。

奴僕在扫地设席。

谢宝因直走到北面,先后屈下左右足,然后在席上跽坐,双手自然垂落放在大股之上。

黑色绕襟袍的妇人从中庭疾步而来,面北敬重一拜:“谢夫人。”

谢宝因看向堂上巫祝,目光始终都在注视着其白绢衣缘上所饰的华盖立鸟、羊角怪兽、赤蛇与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海底大鱼鲸鲵,那是鬼神之象征。

她想起梦中翻滚的大水,巨大的交缠鲸倪就在其中。

“我要你再为我孩子占卜。”

巫祝无措抬头,自从林令公归来,这位夫人虽然依旧还会每日召见她,但已经很少再冀望于鬼神之说,不再兴占卜之事。

但望着女子眼中的沉寂,比鬼神所居之所都还要幽静。

最终妇人诺诺禀命:“喏。我去取龟甲。”

*

昼漏浮出十五刻时,林业绥乘车归家。

在下车以后,童官亦步亦趋的恭敬侍从左右,但逐渐难以随从。

男子步行过快,其神色也阴晦难明。

行至屋舍,将要到居室的时候。

林业绥缓步停下,凛然命令:“不准多言。”

童官迅速低头,惶恐唯唯。

昨日天子李毓突然召见,随即设席宴请,最后又命家主夜宿宫中,其用意必然诡诈,他想到席上所发生之事,心中依然还在因此而憎恶。

然林业绥进入居室,不见妻子。

他转身出去,询问家中奴僕:“夫人在何处。”

侍立在庭中的奴僕也即时躬身:“厅堂。”

林业绥往北面望去,而后眉宇皱起,大步履过甬道,闻见锡铃之响,速度渐快,但徒步到堂前,声音消散,恍若所有皆是梦幻。

随即,青色绕襟袍的媵婢手提双耳漆案从堂上退出,案上有漆碗,而碗中是盛有八分满的黑色汤药,分毫未减。

察觉到男子所散的寒气,媵婢小心翼翼地往右侧退步,然后不敢移动,低头侍在旁边:“女君不愿尝汤药。”

归家一月,林业绥也终于见到这位从荆地而来的巫祝。

宽敞的堂上,在东西两面分别放置陶熏炉,堂中央还有一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妇人跪在地板上,将龟甲扔于火中。

顷刻又取水浇之。

妇人擦净龟甲以后,敬献给北面的女子。

谢宝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无气力来承受一片龟甲的重量,而后就闻见其砸在地上的声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捡,低头看着龟甲裂纹,再笑着出声安抚:“小郎君无恙,谢夫人安心。”

谢宝因沉默看她,终不再似往昔那样,在听到此言后会浅笑着颔首庆幸。

巫祝也怔松不动,这位豪门[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阳光所灼伤的凌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黄河之水来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去看前方,待看见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体,拱手行礼:“家主。”

谢宝因闻声,有些缓滞的抬头,与他对视。

男子一双黑眸淡淡望着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问鬼神以后,一月以来郁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还要恍惚。

他隐忍着心中怒气,淡淡说出两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战着疾行退步离开。

玉藻见男子神色依然凛冽,在原地岿然不动,当下就明白为何,她右掌撑地起身,也低头离去。

林业绥端着漆碗走进厅堂,然后走至几案后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时,汤药也被顺手放在岸上。

谢宝因昂着长颈,看着男子在对面跽坐。

林业绥再次单手拿起漆碗递过去,出声劝导:“先尝汤药。”

谢宝因接过,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见她饮尽汤药,林业绥才声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决定之事:“黄昏以前,我会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荆地。”

谢宝因愕然,为其辩论:“她无罪,也无过。”

林业绥看着神采惨淡的妻子,语气坚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她之罪。”

谢宝因闻言冁然而笑:“她一妇人,只是庶民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为何要去责怨无辜,倘若你对我的举止不悦,此时就能说。”

林业绥尽力减轻言语中的重音,而后缓声解释:“我对你并未有所不悦,但占卜以问鬼神不过是虚妄之举,你又为何要如此笃信和倚赖?”

谢宝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炉:“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我不问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黄泉的汤汤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鲸鲵,阿瞻就被交缠在两只鲸霓的中央,而我只能亲眼看着他被溺死,我想闭眼,我想逃,我不想面对,但最后又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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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静质问:“我清晨惊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林真琰,是他为孩子所取的训名。

瞻,即小字。

林业绥黑眸微颤,有惊惶,有受伤,也有无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两字:“抱歉。”

谢宝因见男子含泪举手,神色哀痛,她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争辩,她也预备以此来宣泄数日隐忍之痛,但男子却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愤懑与痛苦就突然无处可泄,所以她直接用两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宽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业绥闷哼一声,然后他默默承受着妻子的泄愤,似乎希望她能够咬得再重一点,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内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萦绕,谢宝因松开嘴,而在发泄以后,内心只剩空虚,所有痛楚、愤怒、怨恨、恐惧都变成水从眼里流出。

林业绥又举起右手,帮她擦泪,嗓音变得暗哑:“我不会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会归来,倘若未归,我以性命来偿好不好。”

谢宝因双手握着男子的大掌,低头拿自己的佩巾给他包覆着伤处,声音因在哭而闷闷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过,而且我们还有阿兕、阿慧。”

林业绥喉结轻滚,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的肌肤。

“阿娘怎么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负阿娘了。”

先长姊进食完的林真悫站在堂上,皱着脸责问。

谢宝因欲摇头,但最终还是嗯了声。

林业绥惊愕地望向妻子,随即剑眉微挑。

林真悫闻言,很快就跑到两人之间:“坏耶耶。”

林业绥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后抚摸着长子发顶,低声笑了笑:“嗯我坏,那阿慧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你阿娘,不要让耶耶伤你阿娘的心。”

林真悫转身用两只小手抱着阿娘,语气坚定:“有我在,耶耶都不准。”

林业绥撑案起身,耷着眼皮,居高不下的望着作壁上观的妻子以及与他为敌的长子,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哑然笑道:“既然阿慧要护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长姊诵读《书》。”

林真悫见耶耶真的迈步离开了,急切的想要出声。

谢宝因伸手轻轻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脑袋,给与激励:“不会责难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后为受教育,林真悫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耶耶身后。

*

男子离开,玉藻重新回来侍坐左右。

在盥洗进食后,忽有奴僕来到堂上:“女君,谢夫人请见。”

谢宝因迟疑地颔了颔首,能称之为夫人的皆是渭城谢氏,但三姊远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顷,高髻直裾、穿戴花树金步摇的女子从西阶上堂。

“阿姊。”

谢珍果抬臂推手行礼以后,入席西面:“兄长要我来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实在长逝以前曾给阿姊留有遗言,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阿姊来居住。”

热汤未饮,谢宝因已然被惊。

庙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宫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面北朝拜。

昔年,阿翁见孝和帝对李毓宠爱异常,已经在为以后而忧虑,在一次族中子弟参与的林间流觴曲水之中,忽笑问:“帝崩,太子与爱子争,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误饮后,兴奋的起身对答:“君臣谨守朝纲,国祚才能绵长,宫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其爱子,为杀子。”

阿翁也未责怪,只是大笑。

但此事,谢晋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为何此时要让家中小妹来告知她。

谢宝因放下盛有热汤的黑漆碗:“阿翁还有何异常。”

谢珍果递出从谢氏带来的帛书:“阿翁命兄长诵读一张帛书,但原书已陪葬在阿翁棺椁之中,这是阿弟所默写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后奉给女子。

谢宝因低眉阅看。

「觉」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书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谢贤是跟随其身后的鸿鹄,鸿鹄把燕雀视为知己,燕雀则自言从无至交。

阿翁为权势,孝和帝护皇权。

孝和帝还直言所有皆是对其利用,从无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于是才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然那日既已经召见,帛书就是为蛇添足。

幽思之下,谢宝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见到孝和帝,那人召见阿翁只是要告知天下众人孝和帝还活着。

其实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许在太子离开国都以前。

此帛书大约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给。

为了渭城谢氏,阿翁才不曾说出,最后大限才留有一言。

谢宝因望着帛书,轻轻一笑。

昔日最憎恶权术的谢晋渠如今也明白为家族所谋。

李毓的母族是昭国郑氏,他即位以后,郑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压其他士族,就从王谢开始。

谢晋渠今日之举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后时势再变,渭城谢氏依然能守,毕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会宣扬,然此时国都还未有流言,或许太子并未死。

而怀忧忧之心的谢珍果在数次望向北面的阿姊以后,开口命随侍退去,然后:“我昨日在殿中听闻郑太后欲让衡阳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愿留在博陵林氏,长兄会驱车来接你归家的。”

她已经难以去分明自己往后会如何,能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渐稀少。

此就为一件。

或也是最后一件。

谢宝因沉寂数刻,而后浅笑着颔首,最终察觉到小妹言语中的异样:“丧期已经结束,你为何还入蓬莱殿?”

谢珍果身体突然僵硬,不敢与阿姊对视。

谢宝因看着她下意识所做出的动作,轻缓出声:“你有事不与我说。”

谢珍果自知难以遮蔽,遂笑着直言:“天子之丧以后,三月而已,居然已经恍如隔世,而我也长大适人,不能永远都受家人的庇护,阿姊若真的宠爱我就不要再问。”

谢宝因欲再说时。

林圆韫雀跃而来:“从母[2]。”

谢珍果张开双臂接住,十分宠爱,也借此时机躲避了阿姊的追问。

*

黄昏时,居室青铜鑑内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坚冰。

跽在中央几案北面的林业绥舀起汤药,亲手喂至妻子唇边。

谢宝因不肯张口,望着他手掌的咬伤:“为何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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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妄下雌黄?”

听他语气就知道是真的,谢宝因正视对面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阳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顾及我,我会同意,毕竟博陵林氏起势,阿慧与阿兕以后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阳宴,曾有一位愤而质问她的公主,她就是郑太后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后,其食邑衡阳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适人。

衡阳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还在与李毓对立的士族也会偃旗息鼓。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

而后,男子又温声诱劝:“先乖乖把药饮下。”

谢宝因对其视而不见。

林业绥放下漆碗,无可奈何地举手叹息,手背无意拂过她鬓发:“既然同意,那幼福又为何要哭。”

谢宝因默然不説。

*

见妻子安然寝寐,林业绥起身出去。

被他遣去外郡的侍从也在夜色中归来。

“家主。”

林业绥闻言,往居室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走远。

童官随从在后,将近日所收尺牍内容悉数告之:“广陵郡、北地与楚地等各地,他们,但仅能月,倘若一月以后国都还未成功,他们会保全氏族而诛杀。”

林业绥在堂上跽坐,若有所思。

虽然以后皇权与士族必然割席,但是如今李毓即位不正,为安定天下,只有舅氏可驾驭,昭国郑氏亦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而几载之后,李毓也未必就能与昭国郑氏分席而坐。

这对其他士族而言,非好事。

当下就有时机能改变局势,以利为先的他们不会错过,即使溃败,亦不会对氏族有所损害。

他微低头,半垂眼皮,拿起一卷竹简观览,不经心的开口:“给宣城郡去书,黎明从国都四周开始,王烹等人也要随时做好入城。”

忆起今日之事,男子的嗓音里多了冷冽:“五月必须成事。”

童官低头禀命。

*

夜半,大风忽从西北而起。

素縞丧服的男子双腿夹着马肚,手拽缰绳,疾驰奔往宣城郡。

翻身下马以后,看见站在大道树旁的身影,他悄声卸下马鬃一侧的长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但黑影也并非废物,耳尖听见身后刀剑离鞘之声,防心四起,视线稍斜,对方有随身携带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对手出手前,率先攻击,方有一线生机。

默数一二三后,他果断转身。

而身后之人却突然诧异的大笑:“王兄。”

“卫罹。”王烹也卸下战场军营中的冷肃之气,见他一身丧服才想起林卫隺的孝期未过,“你不是应该在南海郡,怎会来此?”

林卫罹松开手,将刀配在左侧:“我博陵林氏的部曲奉长兄之命,让我隐匿行踪,快马来此地待命,王兄不是驻守在广陵郡,又为何在这里。”

王烹从行道树荫下走出,行数百里后,人与马都疲倦不休:“我也是不日才接到从安兄的密令,要我听命于一人,我在此迎候。”

顷刻,大道旁的灌木中异变俱起。

出身军营的两人迅速警戒,望向行道树。

【&#128226;作者有话说】

[1]豪门:指有钱有势的人家。南北朝.范晔《后汉书·皇甫规传》:“吏託报将之怨,子思復父之耻,载贄驰车,怀粮步走,交搆豪门。”

[2]从母:母亲的姐妹。《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

**衡阳公主出场在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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