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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舟不归 62562 字 2024-06-13

郗雀枝心中明白谢宝因离开的理由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暂时不论,但流言可谓,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将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论建邺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迁居来建邺又是一大阻碍。”

事关家族声誉,郗氏权衡过后,最后沉重颔首。

*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枣红马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以后,因有缰绳牵制着,速度开始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见已到长乐巷,直接侧身跳下。

等在门庭的童官见此情状,疾行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入内,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回到馆舍楼宇后。

童官站在居室内,面朝男子叉手回禀:“敦煌郡的部曲传来消息,那人已经找到,并且伏罪。”

过去三月以来,在寻访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画者根据将几人形貌制成画像,有商贩贾人认出几人是随商队来建邺的,又到东西两市再次访问,当即就知道姓氏且是来往西域的商队,最后去官署查验户版,再到建邺外郭的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故路线有所差异,所经郡县亦不相同,就连返程西域的路线也未必会与来时一样,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养的甲士豪奴先循着几条主要的走商路线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两人已经成功出关,离开本国疆域。

只剩下一人。

他们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轻敲着案面,然已经动怒,随即就命部曲快马飞递给敦煌郡守送去简牍,最终在那人进出阳关时被俘获。

今日消息刚传来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处,而后双手没入漆盘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的画像送去给他认,郗夫人与杨夫人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谢氏,而是亲自前往了天台观,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

【📢作者有话说】

韩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来是两样都占啊(望天)

[1]解衣推食:脱下衣服给别人穿,让出食物给别人吃。形容慷慨地给人以关心和帮助。《陈书·荀郎传》:“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众至数万人。”

[2]《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

[3]这里的“主人”是相对宾客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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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曾爱慕过

山阜川谷间,雾气弥漫,山中万物皆被隐藏其中,惟有处于山顶的天台观能够划破白雾,俯瞰这天下汤汤。

当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于丧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笔,伏案写下“天台”二字定为观名。

天台即天上云台,远望仿佛能与天相接,故在此建观,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迎接成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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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享姊弟人伦。

而岁月流逝,云雾变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却已然变成迎候神仙降临,护佑李氏王朝永不衰败。

谢宝因独自一人伫立在硕大的殿柱旁,她下颚微抬,仰首看那雾散了又聚,聚了再散,当年的那只白鹤也早就飞入云间不见,寻不到踪迹。

毕竟已八载年岁。

而祖师殿内的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相互交织,依旧如旧。

至食时,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在白雾散去后,望见一女子立在殿阶前,穿着三重交衽青襦,足以曳地的黄色暗纹裙,黛眉弯长又黑。

高髻之上,竖插花树步摇。

似踏云而来的神女。

他们不敢轻慢,怀着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下道礼。

见有人朝自己行道礼,而非尊卑之礼。

谢宝因轻轻笑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也施礼出来,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谢宝因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谢夫人请随我来。”

谢宝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辞,轻轻颔过首后,朝临近山崖处的鹤园走去。

这里空旷,数位天子都曾从各郡搜罗奇珍异草及花树移栽到天台观,但远远望过去,仍能见到一只白鹤屈足卧在巨石上。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上清是修道之人,言语间不免带有几分的怜悯:“它已经在此迎候谢夫人三月有余。”

谢宝因看了一眼,然后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徐步走去。

昨日上清在送到长乐巷的尺素中言及当初谢家送来的这只仙鹤早就已经进入弥留,但依然还撑着一口气,迟迟不愿离开。

于是希望她能前来一试。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忽然回首。

谢宝因并不畏惧于它的震慑,坦然在旁边巨石坐下,右掌心握着金丹,左掌轻轻抚摸白色鹤毛,刚想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失声无语。

其实她并不信神明,常常抄写经文,也只是慰藉一用,人来俗世,总会有至苦至难降临,惟有神佛能安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如旧友那般开口:“我曾于三月前产子时,梦见自己与一白鹤仙人交谈,可是仙人否?”

白鹤只是无力的鸣唳几声,不肯进食。

谢宝因见它一直在望穹天云间,也跟着有所思,随即灿然而笑,放下金丹,起身朝人走去,唇角渐渐归于平淡,语气隐含不悦:“法师,相比我来,或许放它回归天际更好。”

上清有些惊愕,在意识到女子的怒气后,躬身拜手:“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就已经卸下,观中众人实在束手无措,昨日之举是因想及往昔它只亲近谢夫人,所以才命弟子去劳烦谢夫人前来。”

谢宝因凝望这位负有盛名的法师良久。

八载前,就是他的一卦永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山中风丝吹来,起了冷意;直到上清微弯的身体变得僵硬酸痛;直到摒退左右侍者。

她才缓缓出声:“法师为天子亲封,我不敢受这一礼,心中更并无斥责之意,但向来听闻法师早已成仙,故想请法师今日也为我卜一卦。”

上清垂手,看似超然的一笑,却有着自己的衡量:“夫人有士族名望,且尊卑有序,有礼才能行天下,但不知夫人所卜何事。”

如今天子依然处于式微,士族仍还掌着权柄,眼前之人的父族渭城谢氏曾能挟天子发布政令,即使是今日,其权势也非一朝一夕能夺尽,而她的夫族博陵林氏更是因丹阳房长子林业绥而浮现江面。

以后或会打破三族所形成的局势,然后取代。

谢宝因笑了笑,不再与其谦让,目光变得冷静,带着士族应有的倨傲,迈步走离:“静室详谈。”

上清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位谢氏女郎有所不同,在温柔之下藏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举步跟随到静室之后,女子已入席。

几案上的葡萄纹博山炉也缓缓漫出青烟。

见人来了,谢宝因浅尝一口热汤后,垂手在案上,眼睫低垂,手指来回转着耳杯:“那年我陪同渭城谢氏的范夫人给天台观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就是天理?”

上清笑问:“谢夫人为何会觉得不是?”

想到自己与五公主,谢宝因嗤笑:“足腕的铁环就是人力。”

“在这里,人即天。”上清追忆起当年天子命他说给贤淑妃听的卜卦之言,悠悠开口,“谢夫人与我皆身处此间,便是神仙来此,未尝就能够逆天而为。”

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已经不是在说那两只白鹤。

君权神授,君王即天。

谢宝因抬眼,气势被悲怆裹挟:“天覆宇宙,我一女子之力何其微弱,所以我从来都不想逆天,反而顺天,以另一种方式去得到我所想要的。”

上清想起女子今日的决绝,大约就是已经得知此事真相,悲悯之心再起:“那谢夫人恨否?怨否?”

谢宝因侧首笑然,她避而不答:“我要法师为我那双儿女卜一卦。”

上清了然:“不知夫人要何卦意。”

谢宝因看向窗牗外的云雾:“我于兴起之余来找法师问卜,你意外卜得五公主神灵感孕得一儿一女,因怜惜贤淑妃丧女之痛,故已借肚腹在人间诞下来与她相伴,即林家女郎与林家二郎。”

贤淑妃在丧女以后,性情顽固,一旦听到此话,必然会哭求天子,上清忽然不懂:“谢夫人此举是亲自将儿女送给贤淑妃,自后数十载都难以见面。”

谢宝因摇头:“不是今日,待长乐巷有丧,我会命随侍来天台观,那时再劳烦法师入宫去见告贤淑妃。”

上清犹豫:“陛下那里”

谢宝因转头,看对面老者,十分决绝:“法师只需告知陛下‘林业绥权势日益壮大,恐有昔日王谢之嫌,何不借贤淑妃囚他儿女为质’。”

“夫人又为何信我?”

谢宝因松开耳杯:“其一,我信法师有悲悯之心,会怜我际遇;其二,我既来向法师问卜,那你应知道为何,我虽常居建邺,但也与天下名士有所往来,我已写好赋辞,随时能告知天下众人八载以前那场问卜的阴谋,士族也会借此讨伐皇室,收回被夺走的东西,陛下定会大怒,而此事只有陛下与法师知道,法师觉得陛下会如何做?”

会宣称贤淑妃与他皆是被上清欺骗,杀上清以平众怒,稳士族。

再无话能说的上清行礼离开。

谢宝因抬臂回揖,随即从几案右上的位置拿来笔墨,提笔在崭新的竹片之上以楷书字,安静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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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以后。

一驿隶骑马经过缈山下的官道,往建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乐巷的世家室庐中,有婴儿啼哭不休。

乳媪将孩子横抱在怀里,虽竭力尝试着安抚,但是徒劳,哭声依然响亮。

女子留在这里的媵婢闻声而来:“二郎这是出了何事?”

乳媪摇头,渐渐感到不安,女君离家五日未归,家主也丝毫没有要去接回来的意思,反而每日都如旧,或去尚书省治理国政,或坐隐看书。

五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对于二郎,乳媪心中是疼爱的,做不到孩子即将失去亲母也无动于衷,思虑再三,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去说出那件事。

把孩子交出后,当即便朝主人所居的房舍而去。

“你看着二郎,我去请见家主。”

同时。

童官拿着从敦煌郡发来的文书快步走来。

男子今日旬休,而商队里的人也在送去的画像中认出了背后指使之人,随后画像由驿隶快马送到建邺。

进到室内,林业绥踞坐在席上,身直如竹,面前案上摆着棋盘,黑白两子纵横交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就在手边。

近几日,男子变得十分缄默,温养数月的肺经也再次有所损伤,咳疾不断,气血不顺。

童官低下头,将文书放在漆碗旁,随即退后几步,正立揖礼:“家主,那人已经服罪,并从几幅画像中认出当日去找他们的人。遵循家主命令,我以博陵林氏的玉令在敦煌郡上诉,所诉之罪是杀害奴隶四人。其中一人已交由当地官署处置,然而还有两人逃出阳关,郡守询问是否要速发过关文书追捕。”

虽然他们是来往两国的商队,但依律行事是天下公义。

林业绥将视线落在棋盘上,淡然落下一子,然后单手端来漆碗:“既然已知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必再追,静等他们入关,再捕即是。”

忽然,室内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沉闷。

童官迅速反应,转身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奴僕。

这是二郎的乳媪。

只听她屏息战栗道:“女君产子次日,还有一事未与家主说,如果再不说,我内心不安。”

林业绥饮完汤药,垂眸在看案上文书,闻言,得知自己被欺瞒,他掀起眼皮,薄怒渐涌:“说。”

乳媪俯身,额头与双掌触地:“女君产子之日,连遣四人去请医,但无一人归来,在情急之下,女君的随侍玉藻亲自前往,依然是未归,直到翌日才归来,听闻是刚出巷道便遭人袭击,乃博陵林氏所指使,女君大约因此而误会,以为是家主命令人做的。”

男子展画卷的手稍顿,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随即,画像成功被平展开来。

是那个背后之人。

见文书飘飘然落地,就像一颗头颅被砍下那般不足为道,童官低头去看,但这人已经死了,她所侍的女郎也于四日前离开建邺,思索之下,似乎已明白男子的意思,当即捡起:“我即刻去追。”

林业绥两指夹起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指尖不动声色的狠狠压着椭圆云子的边沿,眉眼间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杀意,还有隐忍不发的怒火。

“备好笔墨,送去夫人那里。”

*

日入将要黄昏时。

郗氏进食完饭蔬,盥洗焚香以后,命身侧婢子取来自己所珍藏的经书,然后小心捻着纸页翻开。

此类书写在纸上的经书十分稀少,一因纸贵,非豪贵之家能享,二因需人力一点点誊抄而成,故而多是信众亲自誊抄藏之,或敬献于佛前。

妇人所藏的经书则是宝华寺敬奉给她的,享尽信徒香火,极为疼惜。

侍婢端着陶制豆形灯,放在几案上翻阅之用后,便撑地而起要离开,但刚转身就见门口所伫立的高大身影,她立即退开几步,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淡漠的扫了眼,威迫十足。

侍婢疾步走出去。

跽坐室内的妇人见长子来此,以为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不等男子席地而坐,已经露出慈颜:“听闻雀娘的随侍被你深夜唤去,谢氏为此离家,至今不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博陵林氏再不是从前,”

林业绥抬脚入内,看向妇人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待徐步走到几案前后,屈身踞坐,嗓音泛着冷:“郗女郎就是如此与夫人说的?”

郗氏被反问,一头雾水:“不是如此?”

林业绥垂下视线,食指曲起,轻叩在凭几上,听它与曲木碰撞出来的声音:“夫人若这么关心一婢子,那便遣人去问我的扈从,他亲手使其气绝的。”

气绝死了?

郗氏喉咙里瞬间便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已预备好笔墨的童官端着漆案走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然后朝男子复命:“家主。”

林业绥食指停下,缓声开口:“夫人与高平郗氏无非就是想要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待后日旬休结束,我便能立即任命,但条件是郗氏要拿郗女郎的性命来交换。”

四日前离开,月夕就可抵达高平郡。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郗郡守亲自诛杀。”

气血涌上头颅,郗氏忽然觉得双目不能视物,落在经书上的手指也慢慢收拢:“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的一切:“夫人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产子时,情况危急,家中奴僕连去四人皆失踪丧命,妄图谋杀谢氏,夫人身为君姑,可有尽到职责?好在追究三月,于敦煌郡追捕成功,他服罪指认郗女郎的随侍。”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下来:“我说这些不是为让夫人相信,因为夫人写或不写尺牍都无碍,朝堂之上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只是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信佛,要她亲笔写这样的家书,无异是杀人,但她在权衡利弊之下以后,更明白不能因为郗雀枝一人,使高平郗氏整个氏族受残害,所以妇人变得冷静,伸手从案中拿出缣帛,在面前展平,又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是郗雀枝先造恶业,此是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拿给对面的男子看。

“自杀?”林业绥瞧着绢帛上所书的黑字,举起盛有热汤的漆碗慢条斯理的泼下去,“夫人应该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杀已经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掉亲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二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命令:“进来。”

侍立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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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侍婢屏气入内。

林业绥看向妇人,声音更加冷漠:“夫人眼睛不能视物,你去握着夫人的手再重写一遍。”

侍婢不敢违背男子所命,跪坐在妇人身侧,欲要去握她的手,但随后脸颊就被打了。

郗氏愤怒的扬手,再狠狠落下去,怒瞪一眼后,认命重写。

童官检验完,确认无误,缓缓卷起来,塞入竹筒,需在城门关闭以前,送去馆驿,如此就能保证先于郗雀枝到达。

那个女郎刚归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觉得是自己害死的郗雀枝。

身体深陷凭几的林业绥缓缓起身,眼眸半阖:“夫人既然不愿意享福,那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们兄弟姊妹,圆韫、真悫姊弟你也不会见到。”

然后冷声命令室内的侍婢:“看好夫人,日后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要来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一句“你想要幽禁我”?

然后又开始她深恶痛绝的号咷。

林业绥看了一眼,语气难以分明:“夫人日后若再做这些为家里引来祸端的事情,我也只能接受不孝之罪,让你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在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牌位。

郗氏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竟竟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为何会生下你这种不孝之人!”

“从明日起,夫人迁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

翌日鸡鸣时分。

天尚未光明,幽静的山中时时有鸟雀啾鸣。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卷经书、笔墨、写经纸,以及陶灯。

灯火中,谢宝因正襟危坐在席上,脸颊被火光镀上柔和,她手执着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纸上誊写《三官经》。

几日来,日日如此。

鸡初鸣而起,一人默默抄写。

待到扶桑升朝辉,观内道人便会来到殿内打坐唱念经文,同处一殿,各自唱经、写经,互不干扰,已是她与道众所达成的默契。

经声食时而止后,信徒便会来此烧香。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谢女谢夫人。”

谢宝因停下笔尖,抬头去看,竟然是崔家二郎,她在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对他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时警戒自己要保持着距离,不敢再进一步:“谢夫人怎么会在此?”

为避免做出无礼之举,谢宝因放下笔,撑案起来,稍整神色后,笑道:“天台观的仙鹤于三日前西去,我抄写些经文供奉与它,为儿女积福。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经在终南山隐居。”

不愿意再回到建邺来。

言至此处,崔安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前不久才回到建邺,只因阿仪病逝,谢夫人也知我与这位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离开,我岂能不归,今日到天台观亦是来为她办法会的。”

崔仪死了。

谢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她记得自己在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就出适到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并非是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家阿妹更不是,发觉女子面露哀伤,坦荡一笑:“听说是急疾,离开以前的那段岁月也过得十分开心,并无任何不舍,且还有心情取笑我处处都不能与她她比较,成婚不能比,生子不能比,就连去见西王母也不能比。”

谢宝因低头俨然一笑,确实是崔四娘的风姿。

见面前之人展颜,崔安放心下来,而这次再也没有崔仪在中间调和传话,他只能被迫鼓起勇气与女子攀谈:“谢夫人看着有些清瘦。”

曾经名动建邺的谢家女郎,如今眼里的光辉却变得黯淡。

谢宝因闻言则看向神像,释然笑起来:“暮秋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崔二郎看着也瘦了。”

自再见到女子的那一瞬间,崔安内心的汹涌就不止不休,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这次一别就真的永世难以相见,所以出言试探道:“倘若此生能够重新选择一次,谢夫人可会考虑去度过另一种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谢宝因缓声道:“八载前,崔二郎应当身在建邺。”

崔安颓丧颔首,那年五公主丧命青城山,天子命谢家女郎代嫁博陵林氏,此言是否在间接诉说着不得已的顺从,他又想起四娘在尺牍中所言,恍然觉得天地悠悠,人终归是要一死的,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才不辜负今生看过的山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当年我得知谢仆射要与崔氏议婚,并且选中我为郎婿,我当即便疾驰回到建邺请见谢仆射,只为亲口告诉他,我愿意入仕。”

谢宝因怔在原地,当年阿父与崔氏议婚的条件是崔安必须入仕,而他又说愿意入仕她只能沉默。

崔安一鼓作气的继续道:“我也曾爱慕过夫人,倘若当初没有五公主,没有博陵林氏,没有林从安,该是我与谢夫人举案齐眉。”

得知自己嫁去崔氏,或能一生安乐后,将死的谢宝因再也不能从容,迅速抬头去望神像,以求宁静。

在眨眼之间,她好像看见神像笑了。

原来神明也会捉弄人。

【&#128226;作者有话说】

崔安、崔仪在第26、27章出场;第30章有提及,算是戏份多的。至于两只仙鹤的在第三章,不看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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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囚为禁脔

“请崔二郎勿胡说!”

晨起盥洗好,欲来殿内侍奉在女子身侧的玉藻刚好得以清晰听见崔安最后的一言,她当即疾行几步,进入祖师殿后,双手张开,护在女子面前,怒目切齿的低声斥责。

即使今日女郎姻亲有变,但一日未被男子遣返回谢氏,在天下人眼中,女郎就仍还是博陵林氏的女君,而且来往天台观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刚才殿内所发生的事被图谋不轨之人利用,名誉必会被诽谤诋毁,最后被士族鄙夷,也无人会再纳女郎为正室。

谢宝因眨了眨眼,从恍惚昏乱中渐渐清明过来,无论后悔与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经是他林从安的正室夫人。

何况清风已经吹动绛幡,不能静止。

她低垂下眼睫,视若无闻的走回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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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处,缓缓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摊开的极长的写经纸,隐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贞绝,既有名士风流,隐居不愿为王臣,何必再强迫自己涉世,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与我更适合君子之交。”

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如水那样淡的毫无杂质,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会有爱欲嗔痴的交织,更不会纠缠到分不清爱与恨。

在意志衰颓的一笑后,八载以来对此事执着也终于涣然冰释,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庄敬揖礼做辞别。

谢宝因和煦笑着,颔首致意。

玉藻低头过去,跪在席上收拾笔墨。

刚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过来。

谢宝因低头一看,展颜笑开。

林圆韫用张开还不足两尺的手臂抱着她,仰起脑袋,开心雀跃的喊了声“娘娘”,然后又恃爱而娇的闹着要抱。

几日未见长女的谢宝因浅笑弯腰,双手穿过孩子两腋,用力抱起后,圈在怀中,随即她凑过去,亲了亲长女软嫩的脸颊。

而跟随在后面出来的玉藻见到女子怀中的人,却并没有觉得惊喜,反对此充满疑惑:“女郎为何独自一人?”

渺山在建邺城以东,相距十七里,一幼童如何能出现在这里。

林圆韫两只手环抱着阿母的脖颈,仿效着阿母的举止亲了回去,又依恋的用脑袋蹭蹭胸口:“耶耶来了。”

将要两岁的女郎只能开口说一些简短的言语,所以此话是在表达耶耶带她来这里的涵义。

谢宝因心中猛然一跳,迅疾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就伫立在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面而相望,没有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火,交缠在一起。

虽然横隔于两人之间的都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但彼此却都没有要再朝对方多行一步的意思。

忽然有道长横穿他们中间,进入祖师殿。

不久后,崔安与他的奴僕便从殿内先后出来。

见女子还停留在这里,怀抱着一稚儿,他止住脚步,最后告别:“谢夫人珍重。”

谢宝因被声音吸引,不再与男子对望,而是侧首看向崔安,不想冒然失礼的她朝其轻轻点头:“保重。”

崔安知足离开。

漠然观察着的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认真在看大人交谈的林圆韫听到远处冷淡的一声,嘴唇两边也跟着低垂,然后失意从阿母怀里离开:“遵礼,守礼。”

谢宝因闻言,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俯身把力道慢慢减小,让长女安然立足于地。

因为士族子弟有别于皇家宗室、庶民,需从能走路起就慢慢训导其礼仪,而后再授以家学,以便日后为家族,所以身为父母的他们一人温柔,一人严厉。

既不想放任,使其毫无教养,成为无礼之人;也不想遏止其天性,失去快乐。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言行不可放荡。

把孩子放下以后,谢宝因从随侍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到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里,将剩余的经文抄写完。

林业绥看着女子要离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那双黑眸却幽静得可怕。

崔安便是从那边走的。

而谢宝因刚行了一步,下裳便蓦然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着长女。

林圆韫吸着鼻子,眼泪已经充盈满眼眶,虽然会说的言辞不多,但是每一个字都伤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耶耶。”

谢宝因眉头微微一蹙,不解长女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后轻声哄道:“阿娘怎么会不要阿兕,只是阿娘还需去抄经,求神明福佑我们阿兕一生康健,待抄完便能带着阿兕归家,你先在这里与耶耶一起好不好?”

林圆韫依旧不愿松手。

计无所出的谢宝因只能同意,随即牵着往静室走去,柔声命其不准喧哗。

*

在母女二人离开以后,被遗落在原地的林业绥收回悠长的目光,浑身带着凛冽之气,抬脚去了宫观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用陶釜在明火之上煮茶的上清看到男子前来,用漆斗舀了一勺热汤在耳杯中:“林仆射来此接谢夫人归家?”

林业绥不置可否,双手撑大腿在对面跽坐,执耳杯饮了口,语气冷厉:“那日你在尺牍中都写了什么。”

上清将双手交叠在丹田处,闭眼答道:“观中养有一只白鹤,乃八载前谢夫人与渭城谢氏的范夫人亲自送来的,那时我受命于天,用脚链把其中一只锁住,如今它寿数将近,但不肯归天,所以请谢夫人来此宽解。

“谢夫人善良,命我去掉脚链,放白鹤飞往天际。”

林业绥转耳杯的手顿住,想起出现在此地的崔二,握杯的力度渐渐加大,面上却仍是淡然的神色。

点到为止的上清在男子动怒以前,率先笑着出声:“林仆射若是无事做,何不与我一同静坐,或许真能见到神仙。”

林业绥抬眼,淡淡瞥了眼,然后重新垂下,没有搭理这人,天下人都说上清已经修道成仙,不过都是同为天子家臣而已。

但早已隐居终南山的崔安突然回来,又所图为何。

他掷下耳杯,起身离去。

*

不及五刻,谢宝因便抄写完最后几段经文,而林圆韫也十分乖巧的坐在一侧,没有喧哗鼓噪,或是室内焚有安神的香,或是太过寂静,小小的人很快便睁不开眼睛,将脑袋靠在母亲的手臂上。

她低望一眼,命随侍抱着人去中庭等候自己,然后起身将卷起用麻绳捆束好的经纸拿去三清殿,供奉在神像前,肃穆行过道礼后,再沿着石阶走到祖师殿外。

醒来的林圆韫又神采奕奕的要人陪她嬉戏。

被小女郎所需要的玉藻乐在其中。

谢宝因望着嫣然而笑,随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侧头,便看见男子立在殿中,与神像对望,而后握拳抵嘴,轻咳了两声,尽显病弱气。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拢眉,不悦地转身,见到是女子,语气温和道:“事情都已经处置好了?”

谢宝因点头。

林业绥迈步出来。

他下意识去握女子的皓腕,而后与其十指相扣,声音清润:“那便跟我归家。”

念及那日的争吵,谢宝因错愕的看向牵着自己往山下走的男子,为何这个人还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的模样,与她如此亲昵。

可她做不到。

刚行至山门,细腕忽从掌中滑走,林业绥停下,墨黑的眼眸渐渐凝起一股落寞,然后他笑了声:“因为崔二?”

谢宝因不知所以的望着他。

林业绥冷眼往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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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看去。

相随在后面两三丈的玉藻与其余僕从带着小女郎林圆韫当即便止住脚步,低头留在原地,不敢再动半步,亦不敢窥探半分。

然后他看向女子,神情淡漠:“你曾泣言后悔生下与我的孩子,与你成昏之人也应是清河崔氏,那我便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从明日起,你倘若能在三日之内成功离开建邺,天下三十六郡任你去,与人隐居山川也随你,但现在,你要跟我回去。”

默了默,他喉结一滚,又言:“阿慧想你。”

谢宝因以为男子是在给自己生的机会,但想及孩子,她急切出声:“阿兕、阿慧是你的骨肉,我希望你能好”

见女子毫不否认自己所言,连他们二人的孩子都可随意抛弃,林业绥心中更是气结,胸口忽然悸痛,一股腥甜返上,哑声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谢宝因无言垂眸,唇畔绽开苍白的一笑,他并不想要带有渭城谢氏血脉的孩子。

她回头去看林圆韫,身为母亲也已谋尽一切。

最后,谢宝因缓步循着石阶下山,开始为自己而谋算,男子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若要成功远离建邺,必须给范氏递送消息,寻求救援。

今日博陵林氏虽有权势,但终究也抵不过盘踞江东百年的谢氏。

*

车驾经由宽阔的大路驶入建邺城内。

及至长乐巷时,便见有一婢在巷道低头迎候。

与男子同登一辆车驾的谢宝因在后下车,认出这是侍立于郗氏左右之人,仅听到一句“夫人自言身体有疾,迁居一事要推迟”。

而林业绥缄默着,眸中那股阴戾渐渐变浓,越来越难以压住,他冷声命令奴僕将妇人的箱笼杂物收拾出来送到家庙以后,随即便迈步去了家中北面的房舍。

谢宝因茫然的注视北方许久,然后收回视线,缓步至居所,在临皿盥洗时,再也不能对内心的忧惧视而不见。

惟恐局势有变,她沉声询问:“夫人要迁居何处?”

媵婢执匜舀水,缓缓浇注而下:“听闻是要去家庙居住。”

谢宝因蹙眉,双手远离漆皿:“为何。”

媵婢也跟着放下匜,伏低身体,再奉上手巾,摇头禀道:“此乃家主所命令,婢也不知。”

谢宝因拭干手心的水迹,决心已下:“命郎君的僕从前来,我有事要问。”

前几日她刚与妇人议完阿兕姊弟的事,今日便突然要迁居,在缈山男子又说只要三日之内能离开建邺,天下任她行。

他所谋的到底为何?究竟是让她重新选择,还是用孩子来胁迫她寸步难行。

然而濒临绝境,她亦能摒弃所有,只身逃离。

遵林业绥命令随侍女子的童官又再遵女主之命入室内,听到女子所询问的事情,末节也毫无隐瞒的说出:“女君生产当日,奴僕悉数未归,家主命我前去追查,最后查到是郗女郎命随侍聘人为之,欲谋杀女君,随即家主就令夫人代书尺牍告知高平郗氏,若想要保全氏族、子弟仕宦,便需以郗女郎性命来表其诚心。夫人也因此事触怒家主,所以下令迁居家庙。”

谢宝因神思顷刻恍然,惊愕失色。

日渐黄昏时,林业绥归来。

郗氏也已迁居家庙。

于室内哺乳林真悫的谢宝因听见奴僕往来中庭与主居室的声音,内心再也不能清静,究其根源就在那名僕从后面趁她惊愕之际,不管不顾的言语。

“家主前往西南处置政务时,身体损伤不止,昔年未愈的旧疾也重新发作,但仍不知休息,日夜运筹才于季夏赶回建邺,后在途中又因驰马颠簸以致伤情加重,被迫在陵水驿看医,随即女君产子艰难的消息传来,再次吐血,归家见女君无恙才安心,然始终咳血,调养三月的身体,在前几日更是忽然反复。”

前几日初二。

谢宝因的思虑渐重。

*

沐浴完毕,林业绥从浴室走出,沉默着将头发擦干后,又去北壁更衣,随后在坐榻分膝踞坐,静思起今日的事来。

直到木屐声在室内响起,他抬头拧眉,警备的看去。

很快眉宇又放松下来。

谢宝因穿着素纱衣裾,青丝未高束,而是在身后挽着垂髻,又佩以两股玉钗,静立或翩翩,皆为美好婉然貌。

而林业绥的气息也在不动声色的变沉。

他不知道如果女子真的选择要离开,内心的欲念究竟会致使自己做到何种地步,既想她快乐无忧,又想将她独自占有,囚为禁臠。

谢宝因端着汤药前来,一眼就望见散发坐于窗牗坐榻上的男子,黑发玄衣,比起白日也越发病弱。

她屈膝把漆碗放下:“咳血并非小疾,平日要注意保养。”

林业绥看了女子半刻,似有些意外,而后他端起汤药,唇角勾起抹浅笑来,语气平和:“如今已经无恙,只是几滴血点。”

谢宝因默默不言。

林业绥后又温润而泽的答她:“我会注意的。”

谢宝因颔首,无言以对的她微微弯身,撑着坐席站起。

察觉到女子要离开的意图,尚在喝药的林业绥因为心急而把汤药灌入喉中,导致息道被呛,猛烈咳嗽起来。

在咳的间隙,他努力平稳气息,隐忍着不适,喊出一声:“幼福。”

谢宝因看他,见到男子手上因咳嗽过于用力而起的青筋后,又重新走到坐榻旁边,然后跪坐下去,拿自己的佩巾为他擦拭嘴角:“刚进食汤药,不能动气,我已经知道夫人为何要迁居。”

咳完的林业绥眼尾泛着红,漆黑的眸子里也是湿润的:“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谢宝因眼眸半垂,始终缄默。

即使知道要置她于死地的另有他人。

然帛书非假。

林业绥放下漆碗:“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若有事不说清楚,时日一久便会成心结,如今这个心结已经在你心中了,难道幼福便不想解开么。”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要至疏。

女子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低声笑着:“阿兕说得对,你不要我们。”

谢宝因忽脊背发麻,下颚高抬,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她苦笑诘问:“那你呢?你又准备何时将我退遣回谢氏?”

林业绥伸手抓住她,眼底泛起波澜:“幼福。”

他已经开始贪恋人世,贪恋活着,握着那截酥手的长指也不由收紧,自剖心迹道:“放妻书是在我被七大王纵马踢伤醒来后写的,我这一生汲汲营营,从未敢奢望过什么。”

谢宝因哽噎:“你还是要以命博?”

那年踏春宴后,为这事,他们不止争辩过一次。

林业绥付之一笑,忽然便不敢再与其对视,他垂下视线,指尖轻抚女子皓腕:“写完后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世事无常,有这样的一封帛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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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总能自在些,不必受制于人,便连日后太子被废,我若保不住自身,你也可不被牵连进来。”

他这些年所受的伤早不可逆。

谢宝因偏过头,不再看男子,也倔强的不肯再说一句话,但情绪还是不能被消解,她闷声道:“帛书在哪,我明日就回谢氏。”

林业绥见她心有怫郁,又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人,眼中晦暗,玩笑道:“从天台观回来便烧了,我怕你现在就要抛下我,去找你原有的郎君。”

谢宝因攒眉,想起初二所言那些,而今日崔安又出现在那里,她开口辩解:“我与崔二郎并无私交。”

林业绥笑然:“我知道,你说我便信。”

然后,他伸手揽过女子的腰,用力一提,将人圈入怀中,低声道:“搬回这里来?”

谢宝因被男子从坐席拉起后,身形瞬间不稳,撑着他胸膛才勉强起身,最后她跪于男子□□,直起上半身,比他略微高出一头。

而她依旧不置一词。

林业绥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抬头对视,慢捻其耳,轻笑道:“幼福可是有意在那日与我说那些的。”

他们当年于九月初二行亲迎礼。

心计被获悉的谢宝因垂首,用手指轻轻摸着男子的眉眼,只好开口妥协:“已经更深夜阑,明日我再搬回来。”

言罢就要起身。

林业绥手臂勒住她的楚腰,渐渐反客为主,忍着笑步步诱导:“今日在天台观祖师殿外,幼福一见面便亲了阿兕,为夫也想要。”

为能尽早离开,谢宝因只好折腰,温顺吻他。

林业绥低低笑出一声,又再得寸进尺:“阿兕也亲了你。”

谢宝因还未反应,男子已经追上来,缓啮她舌,她怎么能忘记眼前之人最会的便是玩弄权术,算计人心。

许久以后,她舌尖酥麻,腰间大带被男子几下解开,原本束好的衣裾也顷刻变得松垮,亵衣半落。

林业绥瞧着红肿之处,暗哑着声:“二郎咬的?”

谢宝因委屈点头,三月未哺乳,不仅吃得用力还学会扯咬,而不过两息,伤处又被一股温热所包含。

女子长睫颤动。

林业绥毫不费力便吃到了葡萄皮之下的汁水。

【&#128226;作者有话说】

[1]《庄子·外篇·山木》:“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译文:朋友之间的交往要像水一样清澈,不掺杂污浊物。小人间的交往包含着浓重的功利之心,表面看起来像甜酒一样甘浓,实则浑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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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再来一次【大修】

夜漏未尽,鸡鸣时。

饮水声不绝。

有时急饮如渴,水迹便会从杯口蔓延而下,然而都毫不意外的全被男子舔舐入喉,以解口腹之欲;有时又慢条斯理,似鱼畅游水中。

而被困于帷幄之中的谢宝因意识也渐渐恍然,雾气开始涌上明眸,视容不再清明,身体与心皆备受煎熬。

双耳杯中的水在被男子尽情搅弄,随即麻意又沿着脊背直达她的颅顶。

谢宝因长颈不受控的向上仰起,眼里所蓄的水最终落入发间,她偏头西望,见空旷的室内所列的青铜树灯散出熊熊赤色。

有光。

她畏黑,所居之室必然要光明,但却也因此给了男子可乘之机,使他能于光明中阅尽一切春景。

口渴的林业绥也于无形中加快饮水的速度。

在木柱旁两侧悬挂的轻幔飘起之际,谢宝因也彻底迷失方向,身体难受的战栗起来,她只好用双手往下去寻找依靠,最后手指钻进男子头发,承受能力已到极限。

不过一瞬,巨海洪流从山谷流出。

所有体感都恍然而止,忽然而休。

男子饕餮饮完蜜水,抬头看着唇齿微张的女子,内心满足,然后再用如青竹的长指探入其间,一边还吻了吻女子唇角,平日疏朗似清风的嗓音此刻带着喑哑。

他低声笑着,大掌继续亵玩着那两颗葡萄,只待稍后拿来吞咽解渴:“如此之快,幼福便如此舒适?”

呼吸由促转缓后,谢宝因与他对视,坦然的轻嗯一声。

望着女子带有潮意的水眸,林业绥气息渐重,收回手指,更无心再去顾及食用葡萄之事,掌心摩挲着她脊背,随后一翻,哑声道:“再来一次。”

被迫侧卧的谢宝因察觉到男子意欲何为以后,急切出声制止:“已经有过两次,大丈夫岂能流连帷幔。”

自他们二人修好三月有余以来,林业绥日益重欲,谓有过之无不及,常常将她困于帷幔之中,或是几案之上,或是地上所铺设的熊席之上,蜜露悉数滴落。

林业绥轻松握住女子足腕,然后抬起,俯身以额头相抵,失声而笑:“幼福又忘了,我连君子都不是,又岂能是大丈夫。”

谢宝因刚要开口,但音声还未呼出,随即又猛然中止在喉中,她左腿被抬起,长睫也跟着微微颤动着。

好胀。

林业绥的气息也突然凝滞,于他而言,这是一条艰辛的道路,往前的每一寸皆是寸步难行,待重新调整好前进的步伐,又伸手去捻女子发烫的耳珠,动作极其缓慢,嗓音如同粗糙的砾石擦过肌肤,他也不再如平日那般从容。

“幼福,夫妻恩爱之道该是如此。”

二人携手共进,行至终点,忽有大雨降下。

谢宝因被雨淋湿以后,身体温度也在逐渐升高,她下颔高仰,长颈也随着被抻长,似一截美玉,潮湿的地方再度潮湿。

而蜷缩的脚背数次弓起又舒展。

最后只剩下饱胀。

*

西壁所置漏刻中的水缓慢滴下,壶中之箭浮起。

夜漏结束,昼漏八刻时。

谢宝因赤足从浴室走出来,身上被男子的黑羔裘[1]裹得严严实实,一袭如黑缎的头发结髻在身后,而大裘中仅穿着白绢单衣。

她踩上动物皮毛所制的熊席,先后屈足跽坐,然后从案上拿来一卷竹简,随意阅览着。

随即,媵婢也低头端着铜盎入内,放在距坐席一尺处。

盎里有烈烈炭火,赤红不减。

如今谢宝因身上有大裘,本就不觉得寒冷,豪门贵室也都是使用花椒泥糊墙,此时再有炭火,瞬息便如置身炎夏,热气逼人。

她看过去,淡声命令:“另置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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媵婢唯唯一声,最后放在中央空旷处,行礼后退离开。

林业绥在沐浴好以后,未穿木屐,抬手用沐巾擦拭着头发,而后缓步走去衣架前,欲要更衣。

室内有声音,谢宝因警备转头,见男子在中单以外穿好褐色直裾皂袍与黑色襌衣,带钩将腰带头尾钩住。

视线上移,随即她眉头略蹙:“头发未干,如何能束发戴冠。”

林业绥要去拿衣架顶端那顶玉冠的手停住,然后对她温润一笑:“无妨。”又言,“昼漏十刻就需前往官署处理政事。”

谢宝因放下书简,双手撑案而起后,走去北壁,拿来置于衣架上的沐巾,再往前几步去擦拭男子偶尔还会有水滴落的头发。

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幽兰香气,林业绥喉咙微动,墨色眼眸半垂下去时,忽发觉身前的人面有愠色。

他伸手轻抚,指腹用了几分力,想要把脸上的愠怒给抹去:“幼福。”

谢宝因发顶只到男子下颔处,所以擦发时需抬头,但因为在目不转睛的专注眼前,所以突然被唤,茫然的轻声啊了声。

林业绥拨弄着其若丹的朱唇,低声祈求:“别生我气。”

原本想要对此视而不见的谢宝因神色渐渐柔和,最终莞尔:“我未曾生气,只想尽快擦干,不要稽延政务。”

林业绥笑着,随后安静注视着,他的黑羔裘十分宽大,自己穿虽刚好,但放在女子身上却显其弱小,惹人怜惜。

待看到大裘之下隐约的赤足,他直接弯腰稳稳抱起,往几案旁的坐席大步走去:“为何不穿木屐。”

突然被抱,谢宝因惊恐的用双手攀附住男子脖颈:“忘了,而且我不冷。”

两人恩爱完之后,男子直接将未着衣履的她用大裘裹好,抱起进了浴室,而室内不曾备木屐。

林业绥单膝跪下,把人放在柔软有动物绒毛的席上,用手去暖:“病从足入。”

谢宝因畏缩的要收回右足,无果后,只好任他动作。

给女子暖好足,林业绥顺势将近在咫尺的人搂到眼前。

双膝跪席的谢宝因也因此与跽坐的男子面对面相视,她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前面未尽之事:“今日并非休沐,为何突然要沐发?”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勾唇笑了笑,温润而泽的答她:“我的头发因何而脏,难道幼福还不知。”

谢宝因默想几瞬,想到那处隐于草丛之下的山谷流水似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布巾[2]也要再换。

她小声埋怨道:“我阻止过好几次,郎君自己不听。”

林业绥笑意变淡,仿佛有些失落:“幼福不喜欢?”

谢宝因用手指摸了摸男子头发,见已经变得干燥后,放下沐巾,对此选择避而不谈:“但身为正室夫人,规劝郎君节制才是我的职责。”

林业绥垂下眼皮,手掌伸入大裘里面,顺着腰绕到身后,缓慢摩挲着紧实纤瘦的腰窝,有轻有重,然而每次只有被女子紧紧包裹住,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她是属于自己的。

随后,他出声提醒:“中单的衣带松了。”

话题被转移,谢宝因的思绪一时有些难以跟上,眼神澄澈的望着男子。

林业绥的两只手却早已分别从左右绕到女子身后,因此也将人圈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他亲手为她系着绕襟到尾椎处的衣带:“你还预备哺乳到几时?”

有人代劳,谢宝因也不争抢,唇角抿出笑,随即皱眉:“阿慧如今才仅有六月大。”

林业绥抬眼,大裘被他弄开,隔着中衣亲了亲,出口的却是那些本应出现在朝堂之上的政论:“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3]。”

过去几月,林真悫生了几次小病,远不及他阿姊林圆韫的身体康健,所以怀中之人始终都以为是自己前三月没有亲自哺乳的缘故,内心忏愧。

哪怕被咬破皮,都忍着。

谢宝因目光往下,看见男子在亲的地方,脸红起来,迅速伸手去捂他的嘴:“十二月哺乳完,新岁便不再抱哺。”

林业绥眼底带笑的看着她。

谢宝因瞬息收回,手心被他弄得润湿。

“耶耶。”

“娘娘。”

林圆韫来了这里。

乳媪与侍婢则侍立在室外。

谢宝因也迅速从男子怀中离开,用大裘遮住被白色葡萄汁弄到濡湿的中衣。

身长已有四尺二的林圆韫穿着深色衣裾,发顶结髻,佩有精美小巧的金玉步摇冠,她将杉木地板踩得发出咚咚声走进来:“耶耶与娘娘在做什么?”

林业绥正襟危坐,望了眼略显局促的女子,声音温润的笑道:“阿兕已经长大,有些事便不能再看。”

林圆韫歪头不解的看向阿娘。

谢宝因拿起玉冠为男子束好发,又把案上鸠车递给长女,试图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不要听你耶耶乱说。”

林圆韫不能理解父母所言何意,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眨了几下,见到阿母给自己玩具,开心接过,跪坐在席上嬉戏起来。

谢宝因眉眼温柔的看着。

林业绥则以手撑颔,于宽袖下揉搓着女子被他钳制在掌中的软嫩指腹。

昼漏十刻将到的时候,童官前来见告,言明车驾已备好。

谢宝因将手抽回,把身上所披的大裘脱下,递给男子。

林业绥站起身,披上大裘要离开时,见林圆韫依然还在兴致勃勃的玩着她的那辆红玉小鸠车,他弯下腰,伸手去抚女子脸颊,然后迫使其抬头看着自己,浅浅一吻。

随后出门乘车,去了官署。

*

一出家门,便遇十二月的猛烈朔风。

天气严寒。

大雪亦纷扬飘舞。

而车驾刚至朱雀门,还未入建邺内城。

已有舍人迎候在宫门:“林仆射,陛下召见。”

林业绥默了两瞬,随即沉声命令驭夫:“往兰台宫去。”

舍人也连忙退避到一侧。

驭夫则调转方向,经由兴道、务本等六坊后,从丹凤门进入兰台宫,待驶至阙门时,雪已渐渐停下。

长生殿前的百级石阶,男子拾步而上。

黑羔皮毛所制的大裘衬在雪中,覆满矜贵之气。

“林仆射。”于殿外迎候的内侍忧心到疾步走去男子面前,低声道,“陛下前几日忽然于梦中发疾,情况日益加重。”

林业绥脚步未缓,只问:“此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老年内侍摇头:“关乎天子贵体,此事未敢使人知道,但七大王与太子那边应该已经窥伺到一些情况,陛下也于鸡鸣时清醒过两刻,命我请林仆射前来。”

恍惚昏乱之中,天子还要再相见之人,必然是不需要遮掩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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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才敢跟男子说如此多。

林业绥低垂着眸子,解了大裘入殿。

在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寝殿内,只见中年男子于病榻躺卧。

他缓行至榻边,以临高的姿态看着,而后眸光渐渐敛起,相比前日会面的时候,天子已经迅速显露出衰败之相。

颊发斑白,肌肤萎靡。

林业绥复又将视线落回内侍身上:“何病会如此急。”

内侍摇头叹息两声:“胸痹,这是陛下壮年所遗留的旧疾,数年不再发作,而自从太子戴孝入殿,并提及哀献皇后以来,此疾就再也难以压制,近两载频频发作,但皆用药石抑制住,无法影响日常举止与朝政,只是近日来,不知为何情况开始变得危急起来,奴婢猜测大约是与陛下多梦相关。”

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被吓得揖礼的内侍当即便弓腰相告:“昨日陛下突然与奴婢谈起年少时的事情,有时追念与昭德太子、安福公主在王太后膝下承欢,有时也会偶尔谈到哀献皇后。”

此举似弥留。

郑王谢三族的权势还未全然动摇,天子若突然崩逝,便是给予其喘息之力,局势也必会有所动荡。

林业绥思虑数刻,在内心已把未来将会或可能发生之事简单推导过一遍后,艰难开口:“先命医工前来医治。”

内侍如实答之:“医工在五刻前刚离开,因陛下如今不能进食汤药,我们亦不敢强行灌入,犯下不敬之罪,所以施以针刺医治。”

然天子不醒,他们只能等。

旋即,内侍命舍人在殿内铺设熊席与凭几,供男子歇坐。

*

殿中漏刻滴水至第十五刻时,天子终于有所动静,但仅是口呼“阿兄”不停,中年之人的声音年迈且疲倦,并充满悔恨。

情况严重之际,手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见状,应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宣医工,最后望向卧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如今还能被天子称为阿兄,只有昔日那位昭德太子李厚。

而在医工针刺以后,喉中浊气消散的李璋随即茫然睁眼,双目却空洞无神,热泪顺着眼角流下。

从年少就陪伴在这位天子左右的内侍迅疾上前,跪伏在旁边,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几声呼唤之下,李璋的神色慢慢恢复平常:“召见林从安。”

见人无恙,内侍安心下来,将舍人端来的热汤恭敬送到天子面前:“林仆射已在殿内等候陛下许久。”

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面向天子拱手行礼:“不知陛下召见我有何急事。”

李璋命殿中内侍舍人悉数退避后,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重新审查昭德太子暴毙之事的始末。”

林业绥愕然。

【&#128226;作者有话说】

[1]①东汉.许慎《说文》:“裘,皮衣也。”②西周.周公旦《周礼.司裘》:“掌为大裘”注:大裘,黑羔裘。

[2]布巾(布被单):晋.葛洪《神仙传·董奉》:“奉使病人坐一房中,以五重布巾盖之,使勿动。”

[3]汉.王符《潜夫论·忠贵》:“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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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弄在外面【大修】

朝晨于父母的居室之中。

林圆韫专心致志的伏在几案上,小手握着林业绥命工匠以红玉琥珀雕琢而成的精巧鸠车,乐在其中的来回滑动,一刻未到,又被鼗鼓吸引,随手便扔掉鸠车,直接从坐席爬到缘边处,抓起木柄,开心的左右摇晃起来。

听取悦耳空灵的鼓声。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脚步声。

被浅吻的谢宝因在男子离开以后,依然维持着头颅微微仰起的姿势,随后左手抚上圆润的唇肉,低头莞尔而笑。

林圆韫像是意识到什么,哭着再次扔下手里的鼗鼓,双手撑席爬起来后,小腿迈着极大的步伐追着离开的高大身影跑去,声音里含混着大哭:“耶耶耶耶”

闻见长女的哭声,谢宝因也当即起身,疾步过去蹲在孩子面前,温柔安慰:“耶耶有事,我们乖乖等耶耶回来。”

见阿娘还在,林圆韫听话的点头,然后出于本能的用手捏着阿娘的衣裾不肯放手,似乎是害怕她也要离开自己。

谢宝因用指腹轻轻为长女把眼泪都擦拭干净,欲要起身去北壁更衣,但在注意到林圆韫的行为以后,重新蹲下去,疼爱开口:“阿娘不走。”

林圆韫也顺势抱住阿娘,如婴儿时期那般把脸埋进怀里。

谢宝因内心柔软的微微一笑,将人怀抱起,走回几案旁席地而坐。

在怀中趴伏顷刻后,林圆韫看见被自己遗弃在坐席上的鼗鼓,情绪便又再次变得踊跃,离开母亲去摇鼓,独自嬉戏起来。

谢宝因抬头命乳媪随侍在左右,才放心起身去北壁。

两婢见女主[1]要更衣,低头上前,从衣架上取下续衽绕襟的朱红菱纹深衣,穿在中单以外,然后将续衽钩边绕至腰后。

系好衣带,又饰以白玉组佩。

在媵婢谨慎将连缀成串的玉组轻轻放下,任其落在深衣上时,玉藻从室外入内,手中拿着纹绣囊袋,恭敬奉上:“女君,工匠已将女郎两岁的串饰送来。”

谢宝因接过,随后握在手心,缓步往几案走去,从囊袋中取出一枚由红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儿骑羊佩饰,串在林圆韫腰侧垂至膝盖且空荡荡的小绳之上。

她怀着翼翼虔心道:“今日是阿兕的诞日,阿娘与耶耶希望神灵能祐福兆祥,让我们阿兕在父母膝下无恙长大。”

林圆韫低头看着,潜意识觉得应当行礼,于是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往前一揖,在见到阿娘笑了后,随即便高兴的伸手去摸玩,陶然自乐。

少顷,飞雪飘然而下,强劲的朔风刮过庭中杂树,发出声响。

注意力被吸引的林圆韫又哒哒跑出去。

于鸾镜前跪坐装饰的谢宝因闻声看去,忧虑的抬头命乳媪与侍婢相随。

在发髻之上插好玉钗、云篦后,她亦起身,抬足穿着文履,缓缓走出室内,一眼就望见林圆韫伸手出去接好雪,再用两掌揉搓着玩。

“阿兕。”

林圆韫迅疾跑到阿娘身边,不开心的皱起鼻子,先发制人的开口:“不好玩,凉。”

谢宝因怔住,无奈叹息浅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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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拿出佩巾给她擦着被融雪弄湿的手心:“今日有宴设,若衣服因此而湿,阿兕需去浴身更衣,会使客人等待,便是无礼之举,令氏族屈辱。”

林圆韫糯糯的嗯了声。

谢宝因看向位于此处房舍群西面的厅堂:“筵席如何?”

侍立在身侧的玉藻听到询问,出声应答:“王夫人、杨夫人与二夫人、六娘皆已在厅堂入席。”

谢宝因颔首,步入甬道:“命疱屋开始准备蔬食,然后将清酒置于堂上。”

因为孩子尚幼,未及三岁,依然还有夭折之险,不能肆意庆贺,所以只有家人宴饮,而家中于寒冬生下的唯有林圆韫。

林圆韫伸手去握阿娘的手,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突然欣喜的望着另一条连接楼宇的甬道:“叔母。”

产子已经八月的袁慈航身后有四婢随从而来,她抬手向女子揖礼:“长嫂。”

谢宝因与其并肩而行,心存眷顾的询问道:“孩子的身体如何了?”

七月,林卫铆已为长子取训名“明慎”二字,然而近日却被小疾所扰,咳嗽流涕始终不止。

袁慈航笑着酬答:“身体已经康复,长嫂不必再为他忧虑。”

*

迈入厅堂,入席西面的杨氏、王氏与入席在东的林却意接连起身,抬臂朝堂上身份最贵之人推揖一礼。

谢宝因则抬手,向尊长正立一揖。

袁慈航随之。

在林圆韫被乳媪带到堂上,列席于东西的妇人、女郎接连起身,从案后走出,众人分别将所备的串饰系在小女郎腰侧的小绳之上,很快便成了长长的一串,以此寄意来祝愿孩子福寿绵长,能安然度过三岁以前的岁月。

系好串饰,众人再次入席。

谢宝因命乳媪将林圆韫带至后室喂食后,直行数步,列席北方。

很快,侍婢便鱼贯而入,有序分开,将盛有脱骨炖肉的漆盘放于东西两侧的食案之上,又另有两婢立于堂上中央所放置的五尺高的博山盖铜樽旁,内盛有清酒。

一婢用漆斗从中取酒倒入樽内,一婢端着漆案。

待取好,先去北面的席位,而后是分列的东西两面。

林却意最先执起酒樽,仰头饮下。

谢宝因用犀箸轻轻将肉从骨上分离,看见东面位于袁慈航席下的女郎举止,缓缓出声:“六娘因何不悦?”

林却意抬头望过去,放下酒樽,自知失礼,微侧身体,朝尊位揖礼应答:“并非是我,乃是五兄他近日归家,常常叹息不快,我也被影响到。”

林卫隺年齿已经十六。

八月,在工部仕宦任职。

然他所任官职却难能掌实权,所学的水利工事亦无处施展,觉得与三叔父林勤所言相差甚远。

在进食炖肉的杨氏闻言,不疾不徐的嚼咽下去,才嗤笑道:“如今除了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昭国郑氏的子弟能轻易进入中枢任职以外,其他士族子弟能仕宦高职的都是氏族用利益交换而来。他非嫡长,既有任职,为何还要责怨?”

因为去岁的争执,林卫隺始终都不肯向妇人低头认错,直言自己无错,此身坦荡,绝不,然不孝之罪却难以躲避,即使他长兄为此动用荆条抽打脊背,命他跪在家庙。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他的头颅依旧高昂。

身为大宗、长兄的林业绥已经尽到管教之责。

妇人所有的愤怒都被堵在心中,自后对林卫隺再无慈目可言。

为避家中失和,众人听到此话,皆默然不言。

当饮宴完,漏刻也已经浮至六十刻。

将近夕食时分。

与几人辞别后,谢宝因撑着身侧的云纹凭几,双膝站直,曳着朱红菱纹的深衣迈步履地。

然而刚走至案前,便有一道黑影急行而来。

“女君。”

谢宝因认出是那名常常相随于男子左右的僕从。

她长眉蹙起:“郎君还未归?”

童官低头,将双手推出去行礼,因奔驰而来的喘息很快不见:“陛下召见,恐要晚归,家主命我前来见告女君。”

谢宝因立在堂上,颔了颔首。

*

薄暮时分,天开始暗沉。

刚停下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舞,无声无息。

舍人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疾步上前,将黑色大裘披在男子宽厚的肩上,随即又递去一柄早已准备好的十二骨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他收伞登车。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出九百步的距离,便有人在朱雀街拦车。

阻拦之处,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

驭夫见车前突然出现人,惊恐的迅速勒紧缰绳,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未请罪,拦车之人已经走到车驾前:“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今日陛下”

心神被无关之人惊扰,身体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句居高临下之言,林业绥撑眉,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愕然顷刻,随即语气中带着一股傲然,一听就知必然已经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在隆庆坊。”

天子为王的时候,所建王邸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后来被赐给李毓。

这是在威胁他。

林业绥勾唇一笑,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暮召见公卿问政,竟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既然如此,我明日便亲自去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天子不再亲近李毓,自后数月,他与贤淑妃努力逢君,才得以挽回几分,然表面虽然和睦,但其实早已胆颤度日,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李毓的家臣,似乎还未能适应这种需小心翼翼的生活。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屈膝就拜伏车内之人:“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命我前来询问林仆射宫内情况。”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倘若让兰台宫的人听见这句话,天子一怒不过是瞬息之间。

驭夫听见响声,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的颠簸,使得男子有些不适的握拳咳嗽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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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今日陛下两次召见医工,又于非朝会之日召见林仆射,主人心中忧虑其父身体康健,特命我前来询问其父是否无恙。”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虽被小疾所扰,但仍不忘国政,涉及国事不决,所以召我商榷而已,陛下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忧心。”

太子舍人也是由士族子弟出任,当即听出男子此言是随意应对之举,但他不是已决定相助东宫,否则太子也不会命自己前来窥听。

拱手行礼后,有所思的舍人回宫去回复太子。

*

未至日夕,房室内的树灯就已燃起赤火。

在满室光照下。

谢宝因沐发浴身出来。

她脱下木屐,跪坐于几案南面的席上,而濯过的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身后。

玉藻则命媵婢将错金博山香炉放置在坐席两侧,用其热气将已用沐巾简单擦拭的头发熏干,同时香草的气味也会浸入其中。

谢宝因的身体忽然战栗了一下。

玉藻惊惶的亲自把炭火移近三尺。

随即,便听哔啵地一声,是熊熊燃烧的炭在火中迸裂。

谢宝因察觉到动响,抬头望着她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还未恢复平缓,外面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男子在迈步进来。

媵婢与玉藻迅速伏地行礼,而等男子从浴室出来时,空阔的室内只剩谢宝因一人。

林业绥穿着宽松的中衣,搭玄衣于肩,墨发因要安寝而尽散,待行至几案东面,看到案上漆盘所装的红色酸果,神色带有疑虑。

他慢悠悠的箕踞,右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声音不经意的沉了下去:“幼福。”

还在纠结用哪种动物皮毛缝制大裘的谢宝因闻声抬头,看见男子的动作后,跪直身体膝行过去。

然后,男子横臂将其拥入怀中。

两人对面而视。

一只温厚的大掌也随之探入中衣。

酥麻的感觉直达头颅,谢宝因隔着衣服,用手摁住。

林业绥将人圈入双腿之间,嗓音清润:“凉?”

谢宝因摇头。

男子刚沐浴不久,还是温温热热的。

“郎君在做什么?”

林业绥眼皮微抬,目光澄澈的望着怀中的人,掌心覆在腹部:“抱歉。”

谢宝因低头,与男子视线对上,不解其意,随后粲然一笑:“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只有在筵席之上所用的肉食。”

清淡饮食许久,突然使用肉类,因为难以消化,所以皆积聚在肠胃之中,需用酸果辅助消化。

林业绥淡垂黑眸,掌跟轻轻按揉着脐中央,按揉几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继续前面的动作。

谢宝因臀骨落下,与席地而坐的男子平视,语气认真:“真的没有。”

产下林圆韫后,他们都从未曾预料到林真悫会来得如此快,如今嫡长子已生,因而每次男子都会弄在外面,或是用手再抠出来。

林业绥轻笑出声,语气温和。

“按摩经穴,能快速消食。”

“这里是神阙穴。”

“中脘穴。”

谢宝因便也坦然享受,然后无聊的去玩他头发:“陛下召见郎君所为何事。”

林业绥目光微顿,吐息也滞了半瞬,然后闻而不言。

见男子缄默,谢宝因没有再继续询问。

大约是关于朝政的。

林业绥右手继续按摩,左手不经心的去捻着女子温软的耳珠,轻重得当的缓声道:“陛下念及老师历经六朝,于文武之道上皆有功绩,世族敬重,又封郡国公,还如此长寿,便想要诏他来建邺一住,以全君王孝心,为民之表率。”

“所以才召见我一同商议。”

谢宝因闻听,笑而不言。

王廉公已经八十有三,天子才将近知命,足以隔代。

况且当年这位郡公是主动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归乡终其天年,而天子念其龟龄,不宜跋涉奔波,命其无要事不必前来建邺,为何今日又要以尽孝之名再召见。

因为天子要向百姓展现孝心,所以命杖朝之年的王廉公共奔波千里,岂不自相矛盾。

廉公建邺此行,恐另有深意。

林业绥收回按摩与玩弄的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沉声笑道:“玩得如此不亦乐乎,看来已经好转,可以安寝了。”

不能够再继续玩下去,谢宝因有些可惜的颔首。

林业绥见从来最庄严的她此时却不同寻常的显露出孩子玩性,笑意渐淡,抬手覆上女子蛾眉,已经在发热。

谢宝因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水润。

他起身,弯腰抱起:“去卧榻上。”

然而刚将人放下,女子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愿松开手。

最后,她抓着男子中衣,渐渐熟寐。

【&#128226;作者有话说】

[1]女主:既女性主人。主妇。《礼记·丧大记》:“其无女主,则男主拜女宾于寝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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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昔年旧疾【大修】

居室内所置立地青铜树灯的灯烛在经历一夜燃烧后,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几案之上,漆木豆灯的光辉已经幽暗,几於泯灭。

尚在熟寐之中的谢宝因也如幽暗的豆灯,不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间突然泛起波澜,未着足衣的双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随即身体开始向□□斜,欲要翻滚。

林业绥横在女子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往怀里一拢,使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更加贴合,指腹也不经意的摩挲着细腰。

然而,谢宝因仍要往外逃脱。

察觉到女子蛰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情绪后,林业绥睁开漆眸,从卧榻坐起,俯身的同时,两指去揉捏她圆润的耳珠,做出熟谙于心的安抚之举。

“幼福。”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来。

只是微热。

谢宝因也渐渐在男子持续不断的安抚中变得平稳,朝右侧转过身,无意识的将脑袋埋进男子怀里,身体不再做出逃离的行为。

林业绥轻拍着她后背,直至怀中的人重归安宁,其目光才在满室光明中掠过重重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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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了眼漏刻。

昼漏十五刻。

平旦时分,接近清晨。

他掀开大衾,蹬着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开门户,两手用力握着装有鲜红薪炭的青铜盎两耳,在室中央放下以后,面朝男子敬重行礼:“家主。”

林业绥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后半垂着眼皮,伸手用龟纹玉钩连接起腰间革带两侧,然后淡声命令:“去命疱屋将剩余的那些药石煎熬成汤药送来。”

奴僕唯唯两声,禀令离开。

更好衣,束发戴冠后,林业绥履地过去,将垂帷拨开。

他刚屈身坐下,便对上一双美目。

意识昏乱的谢宝因虽然醒寤过来,但精神仍还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见男子坐在卧榻边,哑声开口:“郎君怎么还未离家去官署?”

林业绥微怔,笑着去抚她脸颊:“已是除夕腊日。”

腊日、冬至与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发热以来,情况便始终反复。

有时无恙;有时身体烫如热汤;有时会持续低热。

谢宝因出神望着男子腰间寓意长寿的龟纹玉钩,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反应迟钝,毫无任何回应。

林业绥拧眉:“幼福?”

谢宝因闻言抬头,望着男子幽深的眸底,将手缓慢收回,而后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间,长颈也随着微微一动:“我梦见自己奔走于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边际,有猛兽忽然从远方朝我扑来,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猎杀目标并不是我,它越过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妇人是我阿母,它追击的目标是她,只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嘶吼、奔逐,始终都没有任何成效。”

“猛兽的追击好像永无止境,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无力看着。”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后失魂晃头,不再言语。

林业绥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谢氏的范夫人,为消她心中的忧虑,温声与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长乐巷问候,看范夫人身体安否,待你病愈,再亲自前往。”

谢宝因莞然,旋即张开手臂,语气有些虚软:“我想去几案旁坐着。”

林业绥一手穿过女子膝弯,将人抱起,下颚轻轻抵在她发顶:“如此主动,身体真无恙?”

谢宝因双手搂着他脖颈,在他怀里摇摇头,然后抬眼,从男子后颈抽出一只手去触碰他的喉结。

其实那个梦她并未完全言尽,在梦境的最后,在被无穷的绝望淹没包围之际,她竟下意识往四周环顾,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忽然两人眼前一暗,光线被挡。

媵婢端着漆盘从外面走进室内,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将漆碗放在几案上:“家主,汤药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离开。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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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谢宝因视线下移,看见高平郡郗家后,她微怔,当即从数份帛书中找到写有“高平郗”的那张。

虽然往昔产子时的事情,林业绥自后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后突然大病而死,郗家声言是少时便有心疾,医治数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邺的时候,也曾染疾,她命医师来家中医治,曾询问过身体状况,未曾提及心疾。

其亲人最终还是选择家族的当世荣曜。

高平郗氏也依旧还是馈遗金钱帛衣食来长乐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车,连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风萧氏都有八车。

“女君。”

谢宝因抬头。

玉藻入内请问:“王夫人拜见,是否要迎候?”

谢宝因颔首,又言:“听闻王廉公已到国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于山中别墅,杂树被雪覆盖,朔风穿过,严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声,退步出去。

室内地板再有声响时,妇人步履在几案西面止住。

谢宝因正立行礼。

王氏双臂抬起一揖,笑着直言:“从安忧心你被恶梦所扰,命人请我来,若是身体有虞,要与我言明。”

谢宝因摇头,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长,不必因我而奔波。”

王氏辩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独。”

月余前,国都附近郡县于去年所修建的内城墙因坍塌,有百姓死伤,林勤领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卫隺跟随而去。

已拜建武将军的林卫罹则身在南海郡,无诏不归,送回建邺的尺牍中。

林益自从与其妻、子/迁居别处以后,很少再与大宗来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亲近于七大王。

长大、衰老、仕宦与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谈笑的时日也只会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汤后,谢宝因与妇人交谈起此次士族的来往。

王氏多是谈论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与建功立业,然后一叹:“却意年齿渐长,已经不再是往日幼童。”

谢宝因望着案上的帛书与竹简:“河东郭氏与丹阳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来建邺馈遗金帛的家臣传递欲与林氏修秦晋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开口:“她们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处事也大有径庭,在三娘心中,万事皆以自己为先,而于六娘内心,家人始终都是第一。”

谢宝因不言。

但明白只要是她所选,林却意皆会接受。

不会出现林妙意那样的情况。

因为少时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变得十分眷恋亲情,只要能与家人长久,她能够为此献出所有。

趋近黄昏的时候,妇人也起身告别。

*

在率领三省官员向天子朝贺元日以后,林业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用以起居的中殿里面,供奉有当年率领博陵林氏北渡之远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从西阶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盘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从盛有干黍稷的铜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内,以此敬奉祖先。

然后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时,男子刚迈步,就闻听到站在殿内林勉衣冠前的郗氏与劝她的随侍讥笑:“既然从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后都不让我再见到他们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确实为供奉林勉灵魂起居的寝殿后,眼神渐渐变得淡漠。

他半阖着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尘土,语气平淡:“严禁有人惊扰我林氏先祖的灵魂。”

奴僕吓得当即便匆匆而入寝殿。

很快,妇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进去祭完先父,林业绥转身离开。

疾步追逐出来的郗氏站在殿外,但只能望见那道宽厚的背影。

*

从家庙出来,林业绥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卧榻旁边的媵婢见家中男主人归来,迅即站起,转身面朝男子行,然后低头出去。

林业绥朝宽大的卧榻望了一眼。

随后,目光又落在几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蓝的大裘,应是黑熊皮。

他走过去,探入帷幔内,见女子没有发热才放心去沐浴。

*

青铜盘中的薪炭全燃之际,星火从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渐渐暗灭。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偏,透过垂帷似乎看见昨夜在兰台宫酬酢的男子就散发坐在席上。

炭火在离他三尺处。

她穿着中衣下榻,有些失神的看着男子头发,然后拿起沐巾,双足屈着跪在坐席:“郎君是何时归来的?”

木屐履过地板时,林业绥就已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他放下沉重的书简,抬眼与她对视:“大约七八刻前。”

而后大掌贴上女子的腰。

男子轻声道:“我擦过了。”

谢宝因忆起他身边僕从所说,神色肃穆:“寒冬遇水,头风最易发作。”

林业绥眉宇微挑,望向严肃的女子,恍然明白昨日清晨她的异样,以及那句质问是何意,她已从童官那里知道自己身体是何种状况。

他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但语调低沉:“幼福就如此忧虑难与我及尔偕老?”

谢宝因重复着拭发的动作,情绪低垂:“其实你明明都知道答案。”

林业绥横臂在女子腰间,把人从身旁揽到身前,指腹去触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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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收藏才子书库网,www.cz4g.com 努力为您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您现在阅读的是<a href="http://www.cz4g.com">才子书库网<a/>www.cz4g.com提供的《长命万岁》 100-110(第27/27页)

慢慢感受着软肉在自己手中变得温热:“但幼福,你是一个独立于我之外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都猜到你内心所思所想,有些话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范夫人那里所受的家学,使她成为娴静淑女。

谢宝因以十指穿插过男子墨发,指根没有察觉到湿意才安心,然后她将下颔抵在男子肩骨上,或是初醒,精神稍有迟钝:“你身体到底如何?”

林业绥拿起案上的大裘披在她身上,而大裘之下,手臂环上女子楚腰,放缓声音:“昔年我虽拜王廉公为老师,但我深知留在国都与那些大儒辩道毫无益处,那时西北有战乱,征虏将军麾下的谋士,在隋郡为能尽早被器重才有此恶疾,多年难医,还有便是陵江边被烈马所伤。”

感受到热意的谢宝因用手指捏着裘边,她慢慢拉拢到男子身后,将两人全都笼罩住:“聚少成多,积小致巨,以后药石、针刺、灸疗都可一用,经年累月必会康复。”

林业绥哑然失笑,放在怀中人腰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老师已经身在国都,明日可要与我一起去?”

“嗯。”

【&#128226;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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