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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去母留子①
经过医师整整三日的针刺,谢宝因的体热出汗等症候虽有所消减,但卧则梦闻的状况却忽然加重。
且孩子生期相近,旦暮更是都需有人侍坐在旁。
接近深夜时,白日炎热虽然不散,但有凉风至室庐。
天上恒星[1]也成列九野,瑰异譎诡,灿烂炳焕,清辉漂溢。
穿蓝色绕襟袍无下裳的两名媵婢握着长柄陶灯,低头行在前,为后人先行导引,併肩行过甬道。
随即,进入这处屋舍群位于东面暂时用以充当产屋的居室。
然后媵婢分开,屈膝在左右两侧跪侍,低头守门户。
玉藻则捧着无足漆案在后,其衣裾的袖端缘边皆以彩锦镶沿,两婢便是为其导引,案上堆积着数卷书简,乃她们女君亲自开口所要。
迈入其间,见宽大的室内铺有蒲席,席上设有足之案,于席右又设漆木凭几,案上置豆形铜灯,勃勃火光照亮案前之地,及面色粉白的谢宝因。
她危坐于蒲席上,面前是几案,一席柔顺的长发被挽髻,清润的玉篦簪入其中,又有青丝从发结中散落,独自垂落,而斜襟的褐色绕襟长曲袍看着十分庄严。
腰带松系结,使得腹部隆起也并不分明,隐在宽博的衣袍之下。
姣若明月,舒其光。
闻见此状,地板上的脚步轻且慢。
玉藻走至北面,在女子右侧慢慢跪坐下去,将漆案放置在席上:“女君,你要的书简已都在这里。”
谢宝因颔首轻嗯。
玉藻随之把众多书简一一归置到几案前端,然后才见女子泛白的指节拿着一只丝绢足衣:“女君为何深夜忽习女工?”
望着几案上那驾还远不及自己掌心大的鸠车,想到林圆韫,谢宝因知足而笑:“作为子女,理应奉养父母,我在家时,未能事亲,致其敬、致其乐、致其忧,如今想要亲自尽孝,不负教导。”
她想要尝试着去与往昔种种和解,但愿此次是真的能够从幼时那场噩梦中彻底醒寤过来。
玉藻也为此高兴,因为愿意宽恕妇人,即是愿意宽恕自身,她心里明白,数载来,女郎始终都将自己围困于昔日旧事,所以唯独不能包容李夫人。
且身非木石,岂能无情,那是一种几近寂然无声的怨恨,而同时,女郎也愤恨于自己。
见彩绘陶熏炉中的香物快燃尽,她从漆盒中拿出辛夷、茅草、高良姜等香料药物往炉盘里继续增加,又拿来细绢竹罩,然后再把女子缝制好的足衣覆盖其上。
缕缕清香均匀散发,既能熏香解毒,亦能驱除秽气。
谢宝因撑着身旁云龙纹的漆木凭几,借力,缓缓将紧贴席面的足背从臀下抽出,而后低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在案上那些竹简里来回拨弄,选定一卷后,果断利落的拿起。
然后缓缓展开,专心致志的博览。
香气弥漫良久,这些滋生于中庭树木的蚊虫也纷纷毙命,玉藻俯身扫地,箕去弃物后,捡起一旁的麈尾,驱逐着侥幸逃生的蚊虫。
又见女子在看命令自己前去寻来的《周易》一卷。
为此忧心不已的玉藻从旁进谏:“女君可知道华佗之死?”
横产之言,如同生长于心里的荆棘,扎入血肉,时刻都会隐隐作痛,但她也知此书乃问卜之用,不可多信。
谢宝因并未多想,看着竹简目不转睛,其容不改,出言有章:“华佗原是士人,常懊悔以医为业,后得家书归乡,又以妻病,数次征召不从,曹操命人前去检察,若为真则赐小豆四十斛,宽限假期,若是虚诈,便逮捕以治罪,后华佗亦服罪,犯下欺君之罪与不从征罪,依律要处死。荀令君出言劝诫,曹操不听,拷问华佗致死。而他的头风也一直未愈,却从未有悔,认为华佗是以此为质,即使活着也绝不会将他医治好,直至亲子病重而死,才悔杀。[2]”
听到女子竟如此专心的作答,玉藻欲言又止,可既不能僭越主人,又不甘谏言就此中止,最后小声忿忿而言:“所以应听医师之言。”
谢宝因终有所反应,明白内里所含的弦外之意后,无奈作笑:“孩子将要诞生,随意翻看而已。”
玉藻不信随意二字,竭力想要去看那竹简上所写的小篆。
发觉侍婢仍还忧忧,谢宝因莞尔,开口为其解惑:“《周易》有言‘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3]”
玉藻的情绪瞬息间便变得激越,但很快又畏惧起来:“那女君可有卜筮出什么?”
谢宝因闻言,将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看的兴致不再那么浓烈:“‘龟为卜,策为筮’[4],我既无龟甲,又无蓍草[5],如何卜筮?且我并无此才,安寝吧。”
随后,她手撑着漆几,左右足先后站起。
玉藻也放下麈尾,伸手去扶持。
*
更深夜阑时,中庭里鸣蜩嘒嘒。
灯火幽暗,两媵婢跪侍在居室中央的几案左右两侧。
玉藻则就在卧榻旁边的竹席上安安静静侍坐,专心一意的倾耳注目着帷帐,在察觉到细微的响动后,即刻便出声询问:“女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宝因虽然枕着装有佩兰的香枕,却依然寝不安席,神色也由无思无虑转为不安,听到帷帐外的声音,她平静的说了句“无事”,然后再度阖目,手握着那片圆润光滑的龟甲,默念起清静经。
室内又重新归于沉静。
玉藻仿佛有所感,望了眼远处的几案与书简,最后低头用手指在席上划着前面曾偶然看见的竹简中的卦象。
她不懂占卜之术,只望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福佑女郎长命万岁。
*
将到鸡鸣时分,谢宝因忽然被痛醒。
初始以为只是偶尔一次的胎动,便未曾惊动于室内侍坐的媵婢,及至发生四五次,且每次间隔都相同。
生林圆韫的时候,便是如此。
她紧咬着牙,挺过腰腹处的收缩之痛后,趁着空隙出声:“玉藻。”
卧榻旁的人也很快应答:“女君有何事?”
忍耐过这次疼痛,谢宝因从容的呼出一口气:“孩子生期已到,扶我起来,为之预备。”
玉藻闻之屏息,诺诺两声后,呼来室内另外两婢,而后镇静膝行几步,把帷帐掀开,将女子从卧榻扶下。
媵婢也随之点燃几案上的豆形灯。
谢宝因未穿木屐,赤足行至坐席,于蒲席上缓缓屈身踞坐,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漆几,静待下次阵痛,庆幸此时还不是最难以忍耐的时候。
借着火光,玉藻见女子额角被汗浸湿,拿出佩巾为其擦拭,相比林圆韫诞生时,她已舒缓许多:“女君,我稍等便去唤醒稳婆前来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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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命奴僕预备热汤,只是医师还需等太阳东出,坊门开启方能去请。”
谢宝因颔首。
往后数刻,阵痛时时袭来。
等到日出晨耀的时候,玉藻即刻便命令奴僕去请沈子岑前来。
四刻过去,消息传来。
玉藻却面露出难以掩饰的沮丧:“女君,沈医师还被困在蓬莱殿中。”
王太后于五日前,突然隐痛疾患,沈子岑被天子召进兰台宫,至今未出。
身体的疼痛逐步开始加重,谢宝因尽力平衡着呼吸,听到媵婢所报,她安详望向朝霞之下的那抹曙色。
倘若在生之时,情况危殆该如何。
“玉藻。”
“女君。”
谢宝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时必须万事以我为先。”
*
家中女君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请医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称病不出也已有数日,得知此事时,刚更好衣跽坐于席上,看着侍婢在旁熏香,炉盘中所燃烧的是从谢夫人处拿来的佩兰、辛夷等物,能解毒驱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损益后,她拇指稍用力,竹片从中折断,而后果断开口:“我身患疾病,长久未愈,你心深感忧伤,因而今日自请去佛寺为我烧香礼拜。”
随侍右侧的菡萏放下漆盘,伏拜在地:“我定会虔心祈福,祝愿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头看向手中被折断的竹片,然后笑起来,这是她阿父命人送来的尺牍,言明家中阿妹已与郑七郎议婚,氏族已在预备昏礼,对她无瑕顾及,欲与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争雄,夺取利益。
她将竹片放在案上,重归平静,做起自己的谋臣:“案上有三百钱,从佛寺祈福出来便前往西市去聘请孔武有力之人,择选时常来往建邺与外域的商队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摇过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过少焉,便唯唯禀令离开,她知道女郎已决意要行事,并摒弃了最后能够回首的时机。
郗雀枝从漆盘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炉盘中,烟雾也顷刻变浓,由她双目可窥得其性狠戾的一面。
倘若此为谢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
青铜漏刻中的箭标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鱼贯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设有莞席,两婢持着竹扇,侍立在坐席两侧,挥动长柄,使之奋而生风。
谢宝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几横木处,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风,白绢中衣也快被湿透。
她犹如一尾时刻就能溺死于水中的鱼,腹部的收缩虽然渐渐变得规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安抚宽慰已经全部无用。
只是视喘息,听音声,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侧的红鸢用被冰过的佩巾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对面:“女君已如此痛,还是不能够生产?”
在左侧跪坐的稳婆也即刻掀衾观察,然后摇头直言:“需开至三寸,否则会伤及母体,当务之急是谢夫人需先进食,储蓄体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头,奉上食盘。
红鸢把佩巾放在几案上,而后用匕从盘中舀起肉糜,递至女子唇边:“女君。”
谢宝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张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时,身体却猛然向前倾倒,汗液在额角凝结,经由玉面滑落至下颚,从喉齿间漫溢出□□声。
涕泪已积蓄在眼眶。
稳婆见到如此状况,再掀小衾,用心观察几瞬后,立即便惊喜欢呼:“快扶谢夫人躺卧好!”
闻言,红鸢匆匆扔下匕,与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时有一婢膝行上前将云纹漆几拿走,而奉食盘的媵婢亦迅疾退离。
谢宝因被缓缓放倒时,掌心下意识的护在腹部,随即由踞坐改为平卧,后背着席,屈膝且双腿分开,猛烈的抽痛也暂时退去。
她休息几刻后,勉强恢复到平常的泰然之容:“医师可来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来,可也必须要有医师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迈步进来,答她:“你身边的媵婢已亲自前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谢宝因指腹轻抚莞席,忍耐着体痛,思索其中怪异之处。
从日出开始算,奴僕外出将二十五刻有余,长乐巷距病坊的路途并不遥远,这二十五刻已经能够往返于离建邺最近的外郡。
随即,玉藻低头从甬道入到室内,面向女子轻轻摇头,随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严令家中奴僕去请。”
谢宝因刚要开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随踵而至,前面所思虑的事情也恍若一张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丝绢。
稳婆预备下所需的器物后,见女子如此痛苦,当即发问:“这里可有子安贝?”
室内的侍婢皆不知此为何物,惶恐低头,不敢冒然应答。
在旁的李夫人叹息一声,从容命令:“你们女郎当年从家庙离开时,我曾赠她衿鞶[6],那里面有我放的子安贝,速去寻来。”
在生时,掌心紧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最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两声,随后去寻。
但不久便失望而归。
李夫人闻后,怒斥其无用,随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语气平和的询问女子:“可还记得你将那个小囊放在了何处?”
神力虚弱的谢宝因尽力追寻着往事,恍惚开口:“应当在居室西壁的筐箧里”
李夫人迅速离开,出了门户,穿行过交错的甬道,迈步进入北面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随侍打开堆放在这里的筐箧后,躬身拿起置于礼服上的小囊。
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衮服与冕冠中间夹着缣帛,虽被卷束着,但隐约可见上面洇出的墨迹。
妇人抬手令随侍停下动作,好奇拾起,低头看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放慢,最后竟觉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与她激昂发言的那些陈辞,李夫人摇头嗤笑。
已经成长为女君的人,为何还如此幼稚愚惑。
*
从日中开始,天气如火益热。
跪侍在左右的媵婢执着长柄腰扇,奋而生风。
青铜鑑里的坚冰则使炎风变冷。
嘴唇白皱的谢宝因抓着漆几的指节因太过使劲而泛着白,发髻也因挣扎而杂乱,亦已失去开口的力气,而为止痛,她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最后血珠染红贝齿。
李夫人怀揣着心事,缓步进到室内,见女子咬手,不疾不徐的打开小囊,从里面拿出两枚边缘未被打磨过的贝壳,再缓缓屈足,双膝落在席上,然后握过其右手,把子安贝郑重放于她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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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在谛视良久后,无奈哀叹,起身踱步离开。
稳婆还跪在莞席尾端,尝试用手将孩子推回原位。
但还未成功,谢宝因却忽然没了声音。
妇人意识到什么后,恐慌的抬头去看女子,发觉其气色似绢皓白,意志在衰颓,肌肤被盐汗所覆,气息也在以最缓慢的方式渐渐消弱,使人难以察觉。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细指依然还在紧握着子安贝。
在祈盼母子无恙。
稳婆怔松片刻,惊惶出声:“谢夫人?”
谢宝因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进发间,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她嘶哑低吟道:“阿娘,我头疼。”
头疼、血沸、发热、昏睡
稳婆随即明白此乃热产的证候。
惊悸不安的妇人立即在漆盆中洗去手上血污,然后撑地站起,疾步走出居室,朝中庭前的奴僕大声而问:“医师何时能来?”
为避免热气逼迫,室内只留有奉冰奉水与奉风之人。
媵婢上前应答:“已经派遣四个奴僕前去,但不知为何,全部未归。”
从日出至如今晡时。
玉藻归来,闻言望向产室,想及清晨女子所言,自己理应侍在这里使其安心,但如今已是迫不得已,在有所决断后,她将取来的野参交给同从谢氏而来的媵婢:“我亲自去,你们将其切片让女君口含,且绝不可远离女君,必须侍立左右,情况若危急,以女君为重。”
媵婢知道自己永远只附属于室内那人,诺诺应声。
*
见此情状,稳婆稍安心,转身要回居室的时候,忽有侍婢冷然出声:“请停步。”
待看见为首的妇人,她恭敬的拜手行礼。
李夫人几步慢行至门户处:“情况到底如何?”
稳婆如实相告:“谢夫人同时遇上横产与热产,除却孩子难以出来,谢夫人也已经丧失体力,最危急的是养水已泄,倘若再不能诞下,孩子将可能殒命腹中,届时便需要二中取一。”
思及前面所看到的那封帛书与前日医师所言,李夫人概叹一声,并无情感:“此乃博陵林氏之嫡长子,必须保住。”
但前面名唤玉藻的媵婢却所言非此,稳婆因而陷入疑惑纠结。
李夫人松开身前相叠的手,掌心朝上,低头看向这双手,一双曾扼住亲女喉咙的手,她一笑,却是心狠的先兆:“这也是谢夫人所托于我。”
若此女被遣返回谢氏,自己往昔数十载岂不皆徒劳。
【📢作者有话说】
【★】横产、热产等相关生产知识都出自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1]恒星:中国古代称二十八宿为“恒星”。亦泛指常见的星宿。→《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公羊传·庄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
[2]此段史料来自魏晋.陈寿所著史书《三国志.魏书.华佗传》。
[3]出自周??姬昌的《周易·乾卦》。→【译文】初九:龙星秋分时潜隐不见,不吉利。九二:龙星出现在天田星旁,对王公贵族有利。九三:有才德的君子整天勤勉努力,夜里也要提防危险,但最终不会有灾难。九四:有些大人君子跳进深潭自杀,并不是他们本身的过失。九五:龙星春分时出现在天上,对王公贵族有利。上九:龙星上升到极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用九:卷曲的龙见不到头,是吉利的兆头。
[4]《礼记·曲礼上》曰:“龟为卜,策为筮。”
[5]蓍草【shīcǎo】。古时卜用龟甲,筮用蓍草。
[6]衿鞶【jīnpán】。系于衣带上用于佩饰盛物的小囊。→春秋战国《仪礼·士昏礼》:“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之衿鞶。”
102?去母留子②
媵婢执扇生的冷风拂过青铜鑑内的坚冰,至于莞席所卧的白皙面容之上,但始终未感到丝毫清凉。
及至室外廊廡的声音入耳,谢宝因才有宛若坠落千里深潭之感,身体战栗不息。
她细细抽着气,紧握的五指也缓缓松开,掌心的两枚贝壳终于得以见日,而白贝边缘已沾染上鲜红的血迹,白嫩的肌肤也被损伤。
活于俗世二十二载,最想要自己丧命的终究还是生她的亲母,原来这就是《道德经》所言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1]。
那人从徠都未曾有所改变。
谢宝因像只重伤至濒死的幼兽,出息微微,鼻怠倦的耸动着,却不见眼泪滚落,而被盐汗弄失的长睫再也不能颤动,犹如千钧之重所压。
昔日脖颈被扼,口鼻皆不能呼吸的窒感也在渐渐将她蚕食而尽,她指尖无力的往里勾了勾,想要再握贝壳,但仍是不能遂愿,最终无奈放弃。
须臾之间,双目合上,思绪也至此由狭长的甬道追述回少时。
小小的女郎戴着花树金步摇冠,跽坐在高柳之下的蒲席上,手捧着沉重的竹简,艰难诵读阴阳家经典。
以严厉为名的美妇就立在书案前,眼睛望向他处,静静聆听其音,如遇深湛之处,女郎不能即刻诵出,她便会蹙额朝几案看过去,疾言遽色的憎恶而言:“愚蠢之人,果然仅有药石之用。”
未满三岁的女郎畏恐的轻放书简,不敢弄出声响,而后熟练低垂下圆润的头颅,年幼的她已经明白,只有家中阿郎来时,阿娘才会欣喜,但阿父几乎不来。
于是承受日复一日的恶言,成为平常之事。
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她将所有冀望都寄予于百家经典、史书旧章以及山水之文,如此才能快乐无已,而后众人皆称赞她弱龄早慧,幼学夙成,再是“诸生”。
及至五岁,寒冬某日的清晨。
美妇突然伸手扼住她的头颈,不论她如何求饶皆无用,力道之大,更令左右随侍都不能使其松手,眼泪因恐惧而落,呼吸微弱,咽喉窒塞又疼,口亦难合,最后于深处发出不成音的求生之声。
只是徒劳。
在意识快消弭之际,随侍终于成功制止。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努力喘息,同时畏惧的以手爬行着退后,眼中皆被恐惧与伤悲占据,而后是对妇人的陌生。
从此以后,扼喉时时发生,有时以寝寐,有时以诵典,有时以进食,饭蔬被美妇的双手阻滞在喉中,不能下咽,随即她由嫡母范夫人抚育,家中奴僕皆言美妇有病发狂,但她知道,阿娘从未痴狂。
因为在那个仲夏深夜,美妇曾双目清明的告诫于她:“书中即天下,我教导你诵读《诗》《书》,各家经典,所为就是今日,她先诞下郎君,我已难以与其争雄,乡野之人终究不如世家女郎,而你不同,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但我能教识尽你天下文字,却难以教授世家所学,所以我将你送至她膝下,日后好予我利益。”
言罢,美妇伸手欲摸其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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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郎目露震恐,连退数步,自后下意识躲避妇人的触碰也几乎成为一生的习惯。
其实,即使今日能得以活下去又如何。
她生长于在这天地之间,只是治疾的药石而已,何必再留念于斯。
如今不过是人命危浅。
谢宝因的眉宇间渐渐变得平静,气息奄奄,如一潭深渊,风吹无痕,鬓边的黑发被眼泪弄得黏糊,胸臆的上下起伏亦极其缓慢,柔弱的指尖没有任何动作,不再去图谋能握手中之物,恍若已经是最后行走于人间。
有如庭中枯叶,烈风扫来,便将要乘风而去。
*
烈日之中,螇螰[2]卧于乔松之上,其音声入耳,至使季夏以清闲,然秋风至而声无。
郗雀枝一人伫立于甬道的硕大木柱间,即使阳光焦热,仍傲挺于此,望着植于阶庭的细草,被炎阳晒至焦躁。
在四面静谧时,远方忽然有声,然奴僕已让她以人多喧哗易惊扰病体为由,皆被驱散,退到楼宇之外。
郗雀枝看过去,瞋目含火光,发觉是于朝晨奉命而去的随侍,怒气才得以消释。
随侍低头行至女子左侧,依尊卑揖礼,四周虽无人,但仍谨慎出声报之:“我已在佛前烧香三柱,祈福女郎身体无虞。”
郗雀枝闻而不言,抬头见有鸟自东南方飞来,后徠黑点渐渐化为燕雀之形,然而在将要飞至长乐巷,飞越贵戚室第,飞越重重楼宇时,竟徒然转向,选择落足于寻常百姓家。
她摇头嗤笑,草间求活的无能乌鹊,果然燕雀岂能知鸿鹄的陵云之志。
菡萏察觉到女郎唇边的笑意非往日和煦,瞬息如临于谷,惊悸再言:“女郎可明鉴,我跪于佛前所想皆是女郎。”
郗雀枝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此言深处是在表明忠心不二,并未泄漏祈福以外的事,亦从未背叛于自己。
她转身朝东面慢走,行过甬道的数根木柱后,从北面下石阶,步过庭院,途中随手摘下一片菖蒲叶,而后跽坐于高树下乘凉:“事情如何。”
菡萏步亦步的随从其后,听女子坦率发问,随即明白此处是能安然谈话之地:“女郎今日所命令之事,我不敢懈怠,从佛寺离开以后,我随即前往西市寻找,最后于数支商队中选择三人,全是中原貌相,少时便随商队时常来往外邦,乃是于途中做尽恶事之辈,有恃无恐到不惧士族贵戚,且这支商队明日将会离开建邺往阳关去,途径西域各国,最终抵达大秦[3],将有四五载的年岁在途中,待林家主从西南回来,即便有心追究也是手足无措。”
郗雀枝轻抚菖蒲,愜心笑言:“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敏。”
建邺乃一国之都,相比其余城邑,医师不可谓不多,就算她心中计策无数,也难有一计能悄无声息的使长乐巷无医能来,从源头解决则一劳而久逸,以最少资源获胜才是上者,而她这随侍仅凭自己一言,便能将一切布置妥帖,知寻凶恶之辈,且要尽早离开建邺,不留任何证据。
即使谢氏今日得以存活,身体必然亏损,倘若再得见帛书,心生忧思,然则寿命日薄于西山,遂自杀亦有所可能。
被称赞后,菡萏内心得意,屈膝跪侍,尽显忠诚:“恐郗夫人会察觉,亲自命人前去,从而窥探到女郎所谋,坏女郎大事。”
郗雀枝缓缓摇头,一笑置之,她这位三姑自私自利,非一日之寒,从那日得只问孩子安否就可知一二,何况妇人往昔便怨恨于那位谢夫人,有此时机可使其丧命为何不顺势而为?
“她不会。”
*
日之夕矣,暑气渐消。
有僕从仓卒往北边屋舍而去。
奔至堂上之际,妇人正坐北面席位,侍婢双手拿着承载饭蔬的漆盘,谨遵进食之礼有序将饭食置于人之左,羹汤则置于人之右,蒸葱佐料放于食案末端,酒浆放于羹汤之右。
僕从上前一拜:“夫人。”
郗氏从清晨得知谢宝因生期已至就一直在等待,一日将尽,久等不来消息,性情渐渐躁动,此刻亦隐隐从其言中感到怨愤之情:“孩子可生了?”
僕从摇头:“还未曾诞下。”
郗氏斜目望向左右,冷声斥退进食的侍婢。
妇人发怒,僕从也不寒而栗的低下头,为自己,也为尚躺在莞席上生死不知的女子辩论:“因横产一事,女君此次生的艰难,恐有性命忧患,大约只能活一个。”
郗氏神色突变,情绪转变为忧虑:“医师可在?”
僕从诺诺应答:“医师未曾侍在左右,禀命前去请医的奴僕无一归来,女君从渭城谢氏带来的媵婢已亲自前往。”
妇人从侍坐右侧的婢子手中接过一双犀箸,夹起身前漆盘中的葵菜[4],望着其被掐下烹食的嫩叶,塞入口中,细嚼慢咽过后,沉声令道:“速遣人去那守候,看清孩子为男为女,若是为郎君,先救子。”
僕从刚要禀令离去,然又垂首再拜:“夫人,女君所派奴僕多是懈怠,我们可要再另命人去寻医师。”
如此,母子或皆能救。
郗氏宽仁的看向堂上,目含讥笑:“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5],我亦不敢越樽俎治疱,尔等卑贱之人,焉敢?”
她只是家中君姑,非博陵林氏的女君,亦非宗妇,没有治理家务之权,为何要多事。
生死皆有命。
僕从自知多言,触怒了夫人,惶恐一拜,躬身后退着脚步离开。
*
熙熙攘攘的建邺坊道上,有一郎君骑马驰道而来,随即速度突减,看着远处疾步的女郎愁思无已,叹息垂泪,他眉头微皱,十分疑惑,在马蹄由奔驰变为徐步,渐缓下来,将到那人身边时,率先出声询问:“家中可是有危急之事?”
外出寻医的玉藻看清来人,原地停下,拭泪而答:“女君横产,情势告急,医师迟迟未来,所以我欲亲自去请。”
童官禀家主之命率先回到建邺向女君传达消息,闻言以后,内心深感不安,不过几息,便勒紧手中牵制马嘴的缰绳,使其调转方向,仓惶乘马离去。
奔驰至三十里外的陵水驿后,他焦灼下马,疾行数步,去到供高级官员休息的房室,刚好得见医工躬身,面朝踞坐熊席的男子揖拜。
他等在门外,室内之人离开后,方抬脚入内,恭敬行礼:“家主。”
前日深夜,王烹将军已经领兵成功收复蜀郡,男子将其余部署命令下去后,便在鸡初鸣的时候前往驿站,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于今日黎明到建邺城外,但夜奔疲倦,使胸肺的病情加重,迫使于中途休止,在此医治。
面容泛白的林业绥抬眼望去,慢条斯理的整好宽袖,将青筋突显的手腕遮住:“家中情况如何。”
想起那个随侍女君的媵婢,童官心情深重的低下头:“女君形势好像已变得危急。”
听到侍从的话,林业绥的手指在空中阻滞,长眸缓缓垂下,语气浅淡的命令道:“准备快马,速回建邺。”
童官不敢凌越,拱手行礼,当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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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
在侍从离开以后,林业绥从坐席起身,徐步走去摆置衣架的南壁,换下沾染有血污的外衣。
刚更完衣,他便剑眉微拢,似在隐忍着什么,最后身体终是难以承受的呕出一大口鲜血,杉木被染红。
*
谢宝因呼吸渐缓,一切痛苦似乎都随庭院所生的大风而消散,她也终将如书中仙人那般,乘彼白云,至於帝乡[6]。
真好。
随即,有人急切行走而来。
媵婢从疱屋返回,双手捧着无足木案,案上有漆盘,盛着已切好的野参片,她低头行至卧席处,忽然髌骨[7]触地,将木案随意放在一旁地上,惊恐出声:“女君!”
卧于莞席的女子安静闭眼,唇肉又白又皱,神色舒缓平静,容貌如此安详,已经显示出垂死之兆。
室内传出声音,其声哀痛。
稳婆心绪杂乱的看向眼前妇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入内:“先把参片给谢夫人含食。”
李夫人则转身站于中庭,望向庭中高树,微微一笑,她绝不认命,二十二载前是,如今亦是,胜利者只会是她,而小小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媵婢用手将女子唇瓣分开,然后把参片塞入其中。
医师不在,稳婆径自去到席末,伏地探入小衾之下,继续尝试推位:“再探谢夫人的气息脉象。”
媵婢闻言,屈指伸至女子鼻下,气息微弱;又俯身下去,心跳缓慢,细腕的搏动也开始衰弱。
她对着妇人摇头,然后命一婢去请来女郎林圆韫。
顷刻,一日不见阿母的小女郎雀跃跑进来,步履繁乱的奔至南面,跪坐在旁边,用小手摇着,口中不停唤人,还把鸠车递了过去,但从来都会微笑回应她的人却不笑了。
她以为是阿母不喜自己,所以才不愿理自己,伤心的低头,先是无声抽泣,少焉便忍不住的号咷。
乳媪见状要哄,媵婢伸手制止。
*
谢宝因伫立云端,高髻金冠,华带飞髾,足着远行的文履,垂髫在风中飞扬,随白云飘至高山之上后,见有白鹅独立山崖前,长唳一声,收足朝天际飞去。
她好奇看去,而后从云端飞去,落在白鹤身旁的那朵白云,抬臂揖问:“仙人可是要去赴西王母的期会。”
白鹤亦在云间落足,揖了一礼,开口即是小郎君的声音:“谢夫人为何在此,难道是已厌恶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谢宝因闻而不言,望着舒卷的云海。
无人应答,白鹤再次出声询问:“谢夫人真的厌世吗?”
随即,女童的哭声从天际传来。
谢宝因动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鹤察觉,会心一笑:“谢夫人虽被母亲抛弃,但还有一小女郎,她爱夫人,不舍夫人。”
后仙乐从云间传出。
白鹤展翅高飞,双足离云,而后直入云间,不见踪迹。
谢宝因始终看着声音的来处,身前手指微动,意识开始模糊,最后闭眼不知诸事,待再猛然睁眼时,四周出现五六人。
她在室内。
青铜鑑、媵婢、长柄竹扇、莞席、衣架、几案、竹简、陶灯与熏香。
还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谢宝因抬手去摸,轻轻笑着:“阿兕别哭。”
自诞下孩子后,世上便永远都有一人不会摈弃她。
林圆韫见阿母回应自己,瞬息破涕为笑,蹭了蹭脑袋。
媵婢也乘势命乳媪先将女郎带离。
林圆韫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着阿母的容貌,还是乖巧跟着乳媪走了。
长女的离去,使谢宝因的气息也减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痒的推弄,她果敢做出决断:“用手伸入。”
稳婆惊鄂失色,伏地劝谏:“若行此法,谢夫人你将九死一生。”
谢宝因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室内众人悉听到我前面所言,无论何事皆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产户以手深入,若情况危急,将血流而不止。
稳婆无奈禀命,撑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后径直往内,渐渐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轻推,徐徐正之。
异物进入的疼痛犹如急雨,忽然到临,但谢宝因已经无力出声唤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谢宝因命媵婢取来佩巾,然后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复过后,只觉产户被一点点撑开。
在到达难以承受的程度时,突然又变轻松。
啼哭声随之而出。
“贺喜谢夫人,生下小郎君。”稳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后看向屋内摆着的漏刻,“晡夕之时而生。”
谢宝因缓慢喘息,枕着香枕的脑袋往右侧偏去,透过窗牗看向金黄的中庭,嫣然一笑,随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
日入之时。
户庭支起帷帐,设席。
乳媪用匜盛热汤为孩子濯洗污浊,而后用襁褓裹附赤子。
谢宝因也已清洗更衣,沐过的黑发柔顺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后,她倚赖隐囊,坐于卧榻之上,进食汤药。
媵婢则怀抱着孩子,跪在榻边的竹席上,供她观看。
在几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的林圆韫也从坐席爬起来,咚咚跑到卧榻旁边,手撑在榻上,借力钻到阿母怀里,一起看阿弟。
见李夫人来,谢宝因收回触碰长子的手:“我与李夫人要议事。”
媵婢低头唯唯,随即便引退室内众人,只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后明白前面室外所言皆被听去,她缓步走过去:“不知谢夫人有何事要议。”
谢宝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几案西面跽坐,与卧榻相隔不近不远,母女对面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无从得知。”
谢宝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争雄,无谋臣无将才无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图谋二十余载,言行无一不是在背道而驰,你将我当作实现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诗书,让我看百家经典,令我拥有谋略之力,可却不知,只要再给予我一点求之不得的母爱,向我倾诉你的不易与所求,便能轻易使我为你臣,供你驱使。”
“你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你心中看不到天下,妄图以你我之间的血缘来牵制我。”
“你的内心与你头颅一般大,又如何争雄。”
李夫人突然意识恍然,追忆起往事。
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唯有世家贵族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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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读《诗》《书》,但众人皆不解,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贵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说出自己乃出身于数百年前的华宗贵族。
她应比世家女郎更为尊贵,天下王土应是她家的,可就是被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毁。
然后她愤懑,她不甘。
野心就这么随着长大而无限膨胀,在得知渭城谢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纳夫人后,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谢氏家主将是她所出,挟天子或换天子将轻而易举。
于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时,成功来到建邺。
离开的那日,阿父心中却只有忧虑:“青女,你你欸。”
叹息一声,便摇头不语。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与自己说什么,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却是女郎,而连生四女的范夫人诞下郎君。
从此时起,她就败了。
谢贤极少会来,范夫人也再诞郎君。
两载以后,阿父从故乡送来家书,欲接她归家。
她恍若无闻。
从七岁始,那颗不甘的种子便在心中发芽生根,让她如何轻易放弃。
她想自己虽出身乡野,但此女却出身士族,为何不能拿来一争,而后她亲授谢宝因天下学识,最后再亲自人把送往范夫人身边。
但今日这枚棋子却告诉她,二十二载前她的计谋就是错的。
妇人的思绪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间:“你你真是可恨。”
让她就如此错到如今。
谢宝因浅笑:“自我诞下,夫人就将我当成敌人,实在愚蠢。”
李夫人很快冷静,低头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张帛书,亲自送去:“你已自顾不暇,还有心力与我争辩。”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输的一方只能开始尝试诛心。
谢宝因看着缣帛上的字迹。
——林业绥谨立休放妻书。
她收起,随手放于身旁,轻轻一笑,礼数周到:“多谢李夫人为我送来。”
意想中的忧伤、悲泣皆没有,只是平静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与此同时,媵婢来报:“女君,家主已归。”
【📢作者有话说】
[1]春秋时期.老子《道德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译文:当事情快要完成的时候,也要像开始时那样慎重,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2]螇螰(xīlù):蝉的一种。即蟪蛄。常于六、七月时于树上鸣叫。→《尔雅·释虫》:“蜓蚞,螇螰。”两晋.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齐人呼螇螰。”
[3]汉朝称罗马帝国为大秦。而古希腊、古罗马则称当时的中国(汉)为“赛里斯”,即丝国。
[4]蔬菜名。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腌制,称葵菹。→《仪礼·士虞礼记》:“夏用葵。”汉.东方朔《七谏》:“寥虫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庄周《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译文:厨师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职能而去代替他。】
[6]《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译文: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
[7]髌(bin4)骨:膝盖部的一块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两汉.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译文:眼前太阳半落西山,林梢上尽是夕阳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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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杀妻灭道
趋近薄暮,夕阳傍照。
凉风拂来,白昼的炎热渐渐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灿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1],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壮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业绥大步走过,浑身冷肃,隐有遑急之势。
童官侍从在右侧,想到馆驿房室里的血迹,心中始终忧心,但不论如何进谏,家主都不愿先行医治,沉默无言至今,归家后又直奔位于东面的这处居室。
见有媵婢立在中庭,他为求让男子尽快安心,勿再动气而导致疾重,率先出声发问:“女君如何。”
媵婢怀抱孩子从室内退出,面向西南方低头行礼:“女君与小郎君皆安,家主可要先一观?”
林业绥不置一言,淡扫一眼后,阔步迈入房室。
童官不再随从,侍立在外。
*
男子归来,室内二人亦不谋而合的停止交谈。
李夫人未再走回几案旁边,就地席坐在卧榻一侧的竹席之上,面朝西面,背向卧榻,双手叠放在腿股,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气魄。
她静静详察着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离,黑色直裾袍,襟袖边缘镶兽纹红锦,从宽博的袖口可窥到白色中单的袖边,一红一白,修饰的其人更加冷静肃杀。
虽气色苍白,形气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行到五尺处,她举臂揖礼,笑道:“林仆射。”
林业绥淡淡望去一眼,而后眉头轻拢,声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莫测:“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肃杀之气,男子久经朝堂、士族间的谋策算计,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数言杀万人,非她坐而论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内心不免忌惮,瞳孔轻颤过后,聪明的选择低头躲避:“我乃渭城谢氏的夫人。”
渭城谢氏
林业绥下意识看向卧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谢氏家主只有一位范夫人。
谢宝因背靠隐囊,上半身往后微斜,长睫垂下,似有所思,对外界无感。
他视线复又落在妇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礼。”
有礼的背后却是淡漠。
李夫人察觉到后,目光往身侧看去,是从心中在望后面卧榻上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博弈已结束。
妇人舒心而笑。
一个即将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谈何胜过她。
随即,她以右手掌心撑着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宝因以后,身体有宿疾,过去十几载始终都再少出居室,故从未在人前出现,此次是因偶感身体好转,又听闻仆射去往蜀郡平乱,所以特来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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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归家,孩子也安然诞下,我便不再惊扰,明日即归长极巷。”
谢宝因闻言,眨了眨眼。
待循声望去时,妇人已在男子开口之前先行离开。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在卧榻边坐下。
见男子逼近,谢宝因恢复从容,举动保持着常态,然后莞尔一笑:“郎君在家书中不是说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林业绥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谢宝因以拿佩巾为饰辞,躲避男子的触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个男子。”
林业绥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两人好像也已经无言以对,谢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的缣帛,心中嗟叹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远路,士马疲顿,奴僕应当已经备好热汤,北面居室亦日日有人扫洒,保持洁净,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
林业绥不言不语,亦不动,只是敛眸,静静看着女子。
谢宝因维持着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随之淡了下声音:“我刚生二郎,精神衰竭,望郎君能宽容。”
林业绥的眼眸忽变得幽深起来,温声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便迈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的童官闻见脚步声,转身见男子出来,上前侍从。
林业绥忍下胸膛的不适,抬脚离开,而后转入甬道,身体直挺如松柏,健步走过廊柱时,光影流转间,使其神色忽明忽暗,平静之下是怒者愠恚。
行至居室外,他看了远处宾客所居的建筑一眼,冷声命令:“去问问前面从室内离开的那位李夫人,她与女君交谈的内容。”
童官相随在侧,犹豫开口询问请医来治疗一事。
男子旧疾频发,新伤未愈,又奔波一千余里,陵水驿与蜀郡的医工医治过后,所言皆是胸肺的溢血之兆日渐加重。
但侍从,最重要的乃听人主言,只好先禀命离开。
林业绥迈入室内,直接朝北壁衣架走去,脱下外面的直裾袍后,换上木屐去了浴室。
*
数刻后,童官从楼宇出来,疾步往北面走。
男子也已沐浴好,黑发散在肩头,中单宽博,外披无袖玄衣,发梢水迹滴落其上。
他上前奉巾,将所得回禀:“家主,李夫人自述与女君对谈仅是平常之事,并未有其他。”
林业绥接过巾帕,擦着头发,徐步至室中央的几案,席地踞坐,听到侍从所说,眉目敛起,眼中幽暗凛冽。
没说?
那为何幼福会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看到他衣袍上的血点,不问一言。
甚至连他的手都要躲开。
跟随男子多年,童官当即便知那位李夫人未与自己说实话,但妇人身份非同寻常,无家主的命令,非他一奴僕可僭越:“可要使用一些手段。”
林业绥放下巾帕,淡吐口气:“不必,去兰台宫命医工来为女君医治。”
那人既是女子的亲母,又是渭城谢氏的侧室夫人,如今还身处于他博陵林氏的室第,不好轻易动手。
*
天上列星出时。
医工进入士族贵戚所居的长乐巷,为其家中夫人诊治。
三刻后,又被世家奴僕带到房舍北面,医治其家主。
林业绥敞腿就席箕踞,因居家而未束发,手上握着一卷竹简,右侧豆形灯的火苗因微风而舞动。
闻见地板发出声响,他眼皮未抬,语气肃然:“如何?”
医工走到男子三尺之外,拜手酬答:“谢夫人少时便身怀热症,每至仲夏,脏腑尤虚,不宜生子,既生,当有医者侍在旁,今日虽安然度过,然气血不佳,但林仆射亦不必忧虑,每日以药石进食,休养三月足矣。”
林业绥放下书简,用木箸夹起浸润在油脂中将灭的绒芯,面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没来?”
童官拱手:“应是入了蓬莱殿。”
家主对沈子岑早有命令,女君生产那日需侍从左右,而建邺能使人敢违命一朝仆射的,唯有兰台宫。
林业绥重拾起竹简,看了眼室内所立二人,又言:“往后三月,夫人的身体将要劳烦于你来调养。”
医工正立低头:“林仆射之命,臣自当遵从。”
童官见男子有遣送之意,恭敬一拜,率先出声劝谏:“家主身体有恙,何不与女君一同医治。”
林业绥闻言默然片刻,“一同”两字使得坚冰化水,最后颔首。
医工于坐席,伸手去切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需以药石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该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及行走都应减少,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似早有所料,淡道:“有劳。”
童官安心,亲送医工出长乐巷。
用过晡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目光幽深的望向东方,黄昏时分刚至,已是光亮全无,难道就因他那句“夜里再来”?
竟就这般不愿自己去。
他转身回到居室,命侍从取来缣帛笔墨,此次回建邺乃计划之外,还需将西南一行所处理的政务都归整成文书上交给天子审察。
一直写到夜半才休止。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位于东面的居室,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几案烛架,走到卧榻边,长指拨开帷幔,屈身坐下去,指腹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
一夜寝息,光阴变得极为悠长。
谢宝因呼吸浅浅的从梦中醒来。
跪侍在卧榻旁的媵婢见榻上之人欲起,膝行两步,将女子扶持而起,好奇观察顷刻,随后起身去南壁妆奁取来手持铜镜:“女君唇上是何脏污。”
谢宝因从卧榻坐起,下意识看向室内漏刻,已是日禺之时,竟熟寐至此。
待听到媵婢所言,她接过鸾镜一观,发觉粉唇上有乌青的齿痕,应是从前心疾于昨夜再次发作。
她将圆镜倒覆在身侧:“恶梦而已。”
媵婢却不敢轻视:“可要遣仆去请医师来治伤。”
精气渐盛后,谢宝因双足着木屐,起身直走到案旁,在清晨刚新换的熊席上屈膝跽坐:“不必,命人盥洗。”
媵婢禀令弯身,双手捧起铜镜,低头后退数步,转身出去。
四周寂静后,谢宝因望中庭高树,眼神凝聚在某处,思索起昨日之事,那缣帛上确实是林业绥的字迹,即使是模仿高手,也绝不可能如此尽善尽美,且依妇人性情,更不会亲手给她,引自己怀疑。
可为何?
她凄然咨叹,男子多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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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其实他也并无不同。
两婢奉匜入内,见女子在静坐,侍立数刻才言:“女君。”
谢宝因朝她们轻轻一颔首,随即以匜盛水冲洗双手,水则下流于盘中,而后用手巾拭干水迹。
少焉,乳媪前来询问哺乳一事。
谢宝因所穿中衣宽大,又是交衽,只需伸手往左轻扯,便能露出一侧雪峰,她抱怀婴儿,任其汲取。
不过一刻,林圆韫兴高采烈跑进来,拥在阿母身边,看着阿弟喋喋不休,平常仅说几字,慢慢发声,口齿尚能清楚,此时长语则犹如鸣鸟,咿咿呀呀,不知其意。
见状,乳媪失笑:“昨日女郎托腮守在二郎一侧,寸步不相离,却还乐此不疲。”
侍坐一侧,举扇生风的媵婢:“二郎初生,女郎就如此疼爱阿弟,待二人长大,姊弟之情必然深重。”
谢宝因笑看室内众人出言逗弄林圆韫。
倘若玉藻在,必是身当其冲。
她笑容凝住,忽然记起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在哪里?”
媵婢欲开口应答之际,林圆韫突然望着一处,极其兴奋,口中连呼数声“耶耶”,起身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谢宝因彷佛惊雀,迅速整衣,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命众仆出去。
见室内的奴僕都被女子遣散,林业绥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被长女林圆韫缠住,他只好笑着低头,双手挟其腋,抱起后,俄顷又放下,陪其游戏。
随后温声让长女离开,他举步朝案旁走去,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有所动作时,谢宝因已从容出声:“我来此已快四载,如今郎君却还只有阿兕与刚生的二郎,家中实在清冷,或该纳几位夫人来为郎君生育子女。”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刚艰难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
谢宝因稍怔,然后恍然:“妾思虑不全,应等郎君休息好再议。”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谢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过去时,疾步而来的童官来到室外,打断二人:“家主,郗夫人那边派遣奴僕来请。”
他冷厉道:“见告夫人,我如今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即便是在男子侍从多年的童官也被惊吓到,不敢多待。
谢宝因心中暗叹,她身为妻子,对夫君谏言之责:“夫人为尊长,而郎君又刚归家,理应前往省视,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佩巾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那就依夫人所愿,等夫人身体恢复康健,如何操办都由夫人。”
谢宝因坦然抬眼,抬臂恭敬一拜,淡定浅笑:“郎君所命,妾必尽力。”
然回应她的是地板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出了居室,林业绥望着佩巾所染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跟孩子一般与她置起了气来。
随即,他恢复往昔冷静,唤来随从:“去查查我不在时,女君都与何人有过接触,是谁在口不择言。”
*
李夫人立在居室外,远望自己的东南方,见男子离开,遂遣身侧的随侍代她去向主人辞别。
于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面前,如实见告。
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谢宝因闻听身后之人所言,转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请你们夫人来此。”
随侍迟疑几瞬,最后诺诺两声。
谢宝因张臂,等两婢绕好衣袍,系好腰间大带,喟然命令:“去北面居室用以贮藏书简的筐箧里取来那件旧衣。”
众多书简中,一件旧衣最为突兀。
媵婢很快归来。
李夫人也随即而来。
谢宝因危坐东面,与妇人迎面相视,把旧衣轻轻推到对面:“昨日阿娘赠我一物,今日我也馈赠一物。”
李夫人行到几案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几眼,而后才席地,看完蹙额诘问:“你怎会有我的旧衣?”
这是她闺中衣物,应在故乡上扬郡的家中。
谢宝因亲尝一口汤药,笑着谈起往昔:“我三岁时,从上扬郡送来的物品中就有这件旧衣,只是不知为何,你很憎恶,后弃于野,少时的我曾忧心自己的阿娘以后会懊悔,所以暗中捡起,珍藏至今。”
李夫人冷笑几声,她当然憎恶。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裾,因为庶人不能用文彩,袖襟边缘也皆不能有纹饰,此衣却是父兄以家中仅有的几十钱为自己制的,但她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纹的华服,所以她一次都未穿过。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如此?”
谢宝因沉默良久,犹豫过后,抬眸:“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
李夫人闻言,当即低头,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但简牍、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将要发怒时,猛然发现其中玄机。
「吾儿青女,汝性刚毅,父教汝《诗》《书》,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虽寄居乡野茅草,但仍能怀抱天下,倘不喜适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况先祖以修书为好,如往昔圣贤,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并无争权野心。」
她镇静的放下旧衣:“你不应该捡起的,因为即便看完这些,今日之我,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随你,而你随我,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
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如此可怜,以及那句阿兕随她,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
不再是利益计算。
她忽然释然,笑着颔首。
倘庶民精于训诂,再得经典史籍,天下必乱。
李夫人大笑几声,而后无奈一叹:“愿此身复生于世家[2],而非乡野。”
*
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妇人已在堂上。
林业绥遵从礼数,面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礼:“数月不见,夫人身体无恙否。”
郗氏笑着颔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层衣襟皆露于外,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神色变得忧怖焦灼:“此去西南,身体可是有所损伤?”
林业绥收手在身侧:“小伤。”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卫罹无恙,他既已入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母子寒暄毕。
林业绥走去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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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列席。
刚入席,忽警戒的望对面。
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入席于西面,见男子在看自己,她缓缓从席上站起,双手交叠,举于身前,而后往前轻推:“外兄。”
外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出声为其解释:“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齿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纪。”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凛冽道:“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
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身体微僵,眼中略带好奇,随后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么如此突然。”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则讥笑:“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因而不再设防,欲以女色取悦于你。”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
郗氏看向东面,以为男子为此动心:“她既主动提出,你顺势而为即可。”
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刚生二郎,身体有损,需安静调养,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
嫡长子
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犹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负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孙为嗣。”
猝然闻听此话,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高声辩驳:“嫡长子为继嗣,承继大宗,这是先祖所定,他仅次于你,即使你阿父还活着,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
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故不发一言,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冷冷开口:“郗女郎来建邺许久,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绝非善类。
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郗雀枝低头:“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两月,已经惊扰,不日我便归家。”
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解围:“我一人孤寂,特接她来国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为此忧虑。”
林业绥双手撑膝,身体往后倾斜,径直站起,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我还有事需处理。”
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
*
谢宝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她安静的目视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深长似海。
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
哭声不绝。
玉藻一夜未归,红鸢难以安心,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将其带回后,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
「她离开长乐巷不久,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随从驰马离去,她不久便遇到袭击,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脱时,被袭击之人发觉,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谢宝因听完,变得沉默,她在建邺并无宿敌,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况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但妇人重视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且绝不敢亲自动手。
逐一除去之后,便只剩那人。
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
士族行事皆要声誉,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语修饰,然他们夫妻四载,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三族权势虽已被动,但也能搅乱天子和他的计谋,而其妻丧命于产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讨伐一丧妻丧子之人。
他遣随从回建邺大约也是来确认计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来自己与阿姊,不仅是容貌相类。
谢宝因缓缓抬手,捂住每跳动一下便隐约发疼的胸口,眼带泪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经幡从未动过该有多好。
久未听到女子的声音,玉藻惶恐会出事,膝行过去,在三尺处停下叩头,大哭请罪:“女君,是我无用。”
谢宝因看见在中庭游戏的长女,手指微动,男子既已动杀心,那她如何努力也无用,自己死局已定,但从今日开始却必须谨慎行事,让阿兕与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时已没有她这个阿娘。
“四人中有奴隶几名。”
“三人。”
她冷静善其后:“从我的府库中取出一万钱送去那人家中,并严令其亲人对此缄口,此事也绝不准外泄,否则你们的性命,我无法保全。”
一万钱供庶人生活十载已足矣,而林业绥欲谋杀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将不仅是她,还有阿兕、二郎。
这里的媵婢、奴僕亦是。
*
询问奴僕后,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随男子缓步走离阶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长极巷去拜望大病的范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会见。”
前面也已试探出来,不是郗氏。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家中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童官并未询问此事,当即怯懦拱手,惊惶到用另一事来报告:“始终随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归,听闻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讯,因而她亲自前去,且昨日晡时,我奉家主之命去兰台宫,也曾在巷口遭遇袭击,但我少时习过武,又有武侯经过,所以他们没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产之际谋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难忍的轻咳两声,掌心瞬间就淌了几滴血。
他挺直腰身,凛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犹豫,迟迟未禀令:“惟恐已逃出建邺。”
毕竟连尚书仆射的妻子都敢谋杀。
“逃?”
男子怒极而笑。
他拿佩巾拭去这些血,眸子里尽是淡漠:“便是逃去西域三十六国,远到大秦,也要给我把尸体带到面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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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人误会,特此说明:热症非重疾,高温天气下,大家都怕热,多少会有一点体虚,需要食补,女主比普通人稍微严重一点而已。
[1]王延寿〔两汉〕.鲁灵光殿赋:“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译文:它光洁明亮,彩色灿烂;它红光闪闪,照耀大地。】
[2]改自南朝梁.沈约《宋书·始平孝敬王刘子鸾传》:“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注:记载的是南朝刘宋一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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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她的后事
暮秋时,天气转凉,白露凝结成霜,草木枯叶被萧瑟秋风一一摇落,唯独生长于庭阶的泽兰芳气馥郁。
然馆宇耸峙,奴僕徒步于相连的甬道,却听之无声,人人皆是鞠躬谨敬貌,屏气似不息者,畏惧迁怒。
如今的状况已经维持三月。
家中虽然有二郎诞下,但不闻喜色,有的仅是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郁,最后慢慢化为这满庭的幽静寂寥。
媵婢双手提着食案,通过甬道低头慢行至位于疱屋西南方的居室,见女子踞坐于南面临窗牗的狭长坐榻上,左右有婢侍坐,自腰以下拥衾而覆。
衾之上,还有一席绣有纹饰的葛布。
女子泛着青白色的手掌就轻轻落在上面。
她疾行几步,随后小心翼翼的跪下,肃敬奉上:“女君,汤药已煮好。”
然而室内寂然无声。
侍坐在一侧的玉藻见状,向前微倾身,亲手端过食案上的双耳漆碗:“女君,这汤药已经是最后一日的。”
谢宝因欹斜向右,头颅依着墙壁,双足曲起的同时,膝盖高隆,她将手肘置于膝,明眸落下,灵魂凝滞,仿佛已丧失所有情绪,不知悲哭,不知欣喜。
玉藻静候几息,当看见凉风穿过窗牗,两鬓垂下的青丝拂其面时,一股巨大的悲戚忽直冲鼻尖,即使女子毫无波澜,但她却觉得凄凉如霜野上的那只鹿。
所以,又再次开口进言:“女君不用药,身体则难以康复,有损寿数,何况女郎与二郎尚幼小,女郎又恋母因女君有疾,久未病愈,家主近来严令女郎来此,她常于室内呜咽。”
自季夏以后,女子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思,又寡言非常,时而进食艰难,气色极速衰败,病气不散,从前的衣服也日渐宽博。
仲秋八月就应从这搬出,住回北面居室,与家主共同居住一室,但不止反感于此,而且日益抵触药石,每每都是家主从官署归来后,得知女君又未用汤药,愠怒强逼。
谢宝因缓慢眨眼,手指抚过絺绣上那只线条微凸的飞鹤,及骑乘白鹤飞往天际的仙人,闻而不言。
少顷,有奴僕在阶庭请见。
玉藻将漆碗放在漆案上,厉色向室内另一婢看去。
媵婢当即会意,轻声从布席上慢慢站起后,躬身出去询问:“不知有何要事请见女君。”
奴僕叉手,手中有一竹简:“天台观有道人送来简牍,言明是敬奉给谢夫人。”
家中只有一位谢夫人。
媵婢皱眉,为此不满而正色道:“女君已大病三月,家中事务皆不再处置,一切家务都有袁夫人与六娘治理,送给袁夫人即可,况家主已严令不许任何人来此惊扰女君,你敢违背家主的命令?”
庭中的交谈隐隐传入室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听闻媵婢最后一句话,深瞳骤缩,知道是男子下命所阻后,开始有情绪在内心蔓延开。
随即她以瘦能见骨的柔荑撑案起身,稍整长裾后,徐步走出居室,肃立中庭,望向对面的甬道:“不得阻碍,让他过来。”
媵婢循声看过去,然后畏惧的低头后退至一旁,为人让道。
奴僕疾速上前,递给女子的随侍:“女君。”
谢宝因伸手从右侧接过简牍,垂眸看完上面所写的内容后,她神色自若的将手掩在垂袖中:“如今是何时日。”
玉藻低头推算:“九月初二。”
谢宝因看着阶庭夹缝而生的泽兰,莞尔笑之,因为光而不耀,所以才能在这萧瑟的暮秋之月生存,散其芳香。
她知时机已到,遂言:“随我去见夫人。”
玉藻闻言,心中犹豫,家主早已有过命令,在女君大病痊愈以前,严禁去任何地方,其中郗夫人处是禁绝的,室内侍奉的媵婢也一同被消减,大约是忧心人多会使得清气变浊,有碍调养。
发觉左右岿然不动,谢宝因眼眸微抬,看她一眼,浅浅笑着,威迫十足:“你是我的媵婢,性命归属于我,诸事亦皆要听命于我,为何会迟疑?”
玉藻惊恐伏拜:“婢不敢。”
谢宝因指腹摸着简牍侧边:“阿兕与阿慧幼小,我不安心,你留守于此,随侍左右之人有其他媵婢,毕竟当年阿母是命十二名婢妾随我来的博陵林氏,非你一人。”
孩子生下将三月的时候,男子亲自为其取训名为“真悫[1]”二字,乳名为慧,在满月当日的道人赐福则由家中袁夫人——袁慈航所操持。
怕被女子遗弃的玉藻吓得大哭:“婢只是忧虑女君的身体。”
郗夫人从来都不爱重她们女君,常倚作舅姑之尊,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3]。
此次前去,若再受激,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谢宝因垂眸,眨眼,情绪似乎有瞬间的波动,而后遣散四周奴僕,低声开口:“很多事情我总以为不必与旁人说,因为人言最不能信,但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所以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
她若难逃一死,总要为子女留下可用之人。
“渭城谢氏如今已是朝不虑夕,阿母于暮春悲伤发疾,是因为王文朗已认他人为母所致,而我也拿到博陵林氏的放妻书,不日或将被退遣回谢氏,而阿兕、阿慧姊弟我恐难以带走,但为人母,如何能放心?所以我要在仅剩的时日里为他们策画好一切,夫人性情虽顽固,但内心重情义,面对柔弱之人必心慈,而大病三月之人,垂死前的哀求亦必会应下。”
郗氏身为祖母,两个孩子身体里皆流有其血,她相信妇人会好好保护他们,不使姊弟二人被欺凌,但男子执意要杀,妇人恐也不能保住其性命,所以能使他们安然长大的一步棋则在兰台宫与天台观。
世间万物总是相生相克。
玉藻不信的缓缓摇头,潸然涕下:“但女君适家主乃陛下亲赐,岂可随意退遣。”
相较于不信,她更多的是不愿接受女子会有此命运。
谢宝因无奈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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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仰首,坦然开口:“‘普天之下,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2]’,你看这天上列星,紫薇式微,左右星宿却光耀洪流,然有天星靠近紫薇,使其光辉不灭,渐盛。”
“而我属左右。”
女子引列星以为比喻,玉藻渐渐明白。
谢宝因弯腰将伏地的人拉起,抚去其掌心的灰尘,交代身后之事:“要是我不在了,你要迅速把阿兕和阿慧送往夫人那里,让夫人抚育他们成长。”
玉藻低下头,声音哽咽:“我是女郎的婢子,女郎被退遣回谢氏,我必要前后相随。”
谢宝因怔住,然后意识到她没有说自己将死的事情,又何必再言,见媵婢掌心已干净,双手收回身前,怅然笑了笑。
“走吧。”
*
郗夫人所居房舍的堂前,有两婢肃穆侍立在此。
寂然之下,遽然看见一姿态见美的女子逶迤而来,其着两重深衣,皆为交领右衽,外衣乃一袭青蓝似水的八尺直裾,广袖多褶。
她身长七尺有余,还余一尺衣裾曳地缓行。
青丝未梳高髻,而是垂髻,一缕黑发从身后椎髻中被抽出,则成垂髾,颈上乃水晶玛瑙的串饰,衣服与佩饰都衬得她清清冷冷。
还有穿华服的四婢随从在后。
见大病的女君来此,两人对视,而后一婢低头上前,双手推出,深深躬身一拜:“女君身体未愈,岂能疲顿。”
谢宝因声音极轻,一听就知精气不足:“我有事要跟夫人商议。”
侍婢唯唯:“夫人与郗女郎在议事,还请女君在此待之。”
谢宝因闻言,颔首停下,侧首转向右行两步,拱手站在柱旁,两手隐于袖中,静静望着庭院中那只因掉落毛发而出现白色斑点的梅花鹿,忽有茫然自失貌。
西南叛乱被平定以后,天子于朝会之上首次昭彰尚书省应以左仆射为尊,而这就意味着她阿父谢贤已经屈居于男子,同时王烹进阶拜官,一人统领三郡守军,形成一条能够随时抵御敌人攻击的战线。
林卫罹则被赐车马,拜建武将军,天子将其遣往最和平的南海郡,统领诸军事,北渡而来的博陵林氏数百年不能回故乡,但其用意不言而喻,其长兄已拜尚书仆射,权势声名都足以让他翻手作云覆手雨。
对于天子而言,林氏子弟已经不能再有滔滔军功,否则就是养虎自遗患。
然郗氏忧愁。
南海郡在国土以南,濒临海域,距国都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能归家,郗雀枝客居建邺也已将近半载,奴僕早有所非议,以为郗女郎来此原本就是要成为林业绥的夫人,只是身为正室夫人的她坚决不允,所以延误至今。
谢宝因无奈一笑,她岂会不允?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只要林业绥真心想要郗雀枝为他夫人,她都会笑着答应。
只要他开口就行。
又或许是她四行[4]所修不足。
毕竟阿母曾教导家中女郎,妻子最忌妒,正室夫人应是从容接纳夫君的所有,待妾媵温和,更要时常进谏夫君广求淑媛,以丰继嗣。
她未尽到妻之责。
随即,有侍婢来导引:“女君。”
谢宝因眨眼,敛回心绪,缓缓走完甬道最后一段,而后徐步入内,立于堂上。
妇人位北,郗雀枝在西。
她恭敬的朝前方拱手一拜:“今日夫人安否。”
林真悫诞下以来,郗氏态度变得比昔日温和,慈和笑答:“安。你身体有恙,先入席。”
谢宝因垂手在身前,脑袋往下微动,走去东面入席,她一步一行都仿佛已经筋劳力尽,只是在苦苦支撑。
此乃陨落殁薨之兆,郗氏叹息:“你产子以来,身体衰弱,不必亲自省视,康健最为重。”
闻言,谢宝因眼帘微垂,嫣然一笑:“夫人也知,我身体久病至今,始终未能痊愈,惟恐寿数不长,内心伤忧郎君没有知心之人相伴,所以欲为郎君纳两位夫人。”
郗氏震惊:“你可与从安说过,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宝因粲然:“我刚生二郎的翌日,郎君就已亲口许可,但我如今已是力不从心,又恐世事无常,因为我的孝期而延误几载岁月,故而想在此时就处置好一切。”
郗氏忽面有悦色:“此事我会尽心。”
妇人的情态皆在谢宝因的意料之中,博陵林氏大宗再纳夫人,其背后能够布置的事情将有利于其父族,譬如与高郡郗氏有姻亲的吴郡陆氏,若陆氏女郎成为林业绥的正室夫人,三族间必会紧密相连。
要做的就是令妇人坚信她行将就木。
这将是一场对等的交易。
她起身,绕过几案,再立堂上:“我还有一事要劳烦夫人。”
郗氏渐渐舒怀,语气和悦的看着前方:“何事?”
谢宝因拜伏在地:“我知往日与夫人多有争论,但阿兕和阿慧终究是夫人的孙、郎君的孩子,其余人我皆不安心,唯有乞求夫人能将他们抚育长大,安然寿终。”
郗氏侧首命随侍将人扶持起,而后一叹:“他们是我孙儿,不止要平安长大,还要宠爱殊绝的生长。”
谢宝因掩唇咳嗽,长拜一礼后,以病告别。
郗氏望其状貌姿态,心中困扰,今日此举就像是她已知必死,所以在亲自处置自己的后事。
默然旁观的郗雀枝忽笑着发问:“三姑为何要应下?”
爱怜孙儿的郗氏对女子有此一问十分不满,严厉反诘:“阿兕、阿慧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又是我孙儿,你说我为何要应下?谁敢使其有损伤,我必不轻饶!”
郗雀枝惶恐起身,面朝妇人低头揖礼:“雀枝并非此意,但终究只是谢夫人一人的言辞,外兄对此态度如何,全然不知,如若外兄得知不悦,三姑与亲子又将有隔阂。依我浅见,应遣奴僕去迎候外兄,然后再将谢夫人欲为他纳侧室告知,若是为真,三姑再用心亦不迟。”
郗氏恍然,即刻命随侍前去待男君归来。
*
自从那里归来,谢宝因已心力俱尽,但精心布置的这盘棋局才只到三分之二,还有最重要的之一未布。
休息几刻,后又命媵婢奉上笔墨。
奉命而来的玉藻恍然看见中庭里大步走来的男子,疾步行至室内,跪着将翰墨放下后,低声道:“女郎,他来了。”
谢宝因从容屈足:“你先退下。”
玉藻忧心忡忡的起身,往后退的同时又转身,因未注意差点便撞上入室的男子,她赶紧低下头,欲要请罪。
然头顶已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今日女君是否有进食汤药?”
玉藻屏息摇头。
林业绥看了眼女子,抬脚而去,走至几案旁,望着案面的双耳漆碗,沉默不语,转身就走到北壁蹲跪下去,随即拎起案上的水瓮,把水倒在手背,试出温度合适以后,将漆碗盛满。
他放下陶瓮,冷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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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丹药取来。”
僕从迅速去捧来丹药。
林业绥则踱步至女子所跽坐的东面,缓缓屈身蹲下,只有右膝触地,把漆碗放置在案上后,他捏了颗丹药送到女子眼前,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用药。”
从女子不肯进食汤药始,他就命医工将药石制成丹药,便于自己亲手喂食,虽药效会因此减弱,但好过一滴汤药都不喝。
谢宝因视而不见,眉眼淡淡的在简牍上写字。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提笔的那截手腕,瘦到他一手握住都生怕折断,如此想着,语调中也渐渐带着强硬:“幼福,千万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那些逼迫自己的事情,谢宝因暂停笔,神情冷寂的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伸手要去拿。
但这次,林业绥亲自把丹药递到她嘴边。
谢宝因张嘴,咽下,又被他端起漆碗,亲手喂进几口水,把药吞服了下去。
然后,林业绥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没有杂质的上好藤纸,亲自举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几案上:“夫人命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谢宝因看了眼,是一位女郎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起。
林业绥漠然:“搬回到你我的居室去。”
谢宝因伸手抚平被男子弄出的皱褶:“郎君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他怎会不知,郗氏将所有都悉数告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可以,但他的妻子不许。
他低声逼问:“幼福就如此想做贤妻?”
谢宝因理当然的颔首:“我身为郎君的正室,博陵林氏的宗妇,有为郎君纳淑媛、丰继嗣的职责。”
林业绥倾身上前,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月从来都不肯他碰他呼吸微滞,伸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诞下嫡长子,以为地位稳固,所以觉得能为我纳侧室了?你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其他的正室夫人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辗转难眠。”
他附耳,抬手弄珠,轻声一笑,语气曖昧含混:“幼福不是要做范夫人那样的正室吗,但她有四子。”
提及孩子,谢宝因不再躲避,双眼泛着光亮,与他对视:“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接连诞育四子,但在他继位以前,四子却一一死去,最后吕女也忽然丧命。”
林业绥捏玩耳珠的手滞住。
然后,谢宝因决然道:“最初我就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
吕氏女是吕后用来控制监视诸王的棋,她也只是天子和林从安用来对付三族的棋,而她的结局,史书上早已有所记载。
林业绥听到此言,喉间一窒,眼尾也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谢宝因在笑,眼里却是泪:“是,我为此懊悔不已。但我更恨,恨你、恨天子、恨五公主,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夫君应是清河崔氏或昭国郑氏的郎君,绝不会是你。”
“既注定如此,又为何要让我诞下你的孩子?”
清河崔氏崔二。
崔安。
林业绥抽痛的吸了口气,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都是他的算计而已。
女子从未真正选择过他。
他自嘲的收回手,撑膝起身,突然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就是。”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有再问出口。
看着林业绥出去,谢宝因恍若丧失一切力气,显露疲态,随即又慢慢俯身趴案,身体轻微抽动。
玉藻见男子是气息不顺的从这离开,隐约有动怒的迹象,犹惧的疾速入内:“女郎!”
伏案的谢宝因被声音惊动,手指动了动,逼自己重聚起精力与思绪,随后直起上半身,在媵婢的扶持下站起,鼻音浓重:“我无碍,命人去备车驾。”
她需尽快把棋局下好。
见女子有泪,玉藻语气缓下:“女郎是要回谢氏?”
谢宝因走去西壁,从盈满的筐箧里取出帛书,然后规整的放在几案之上,同时又将一片简牍置于其上。
上面笔迹还未干。
她说:“渺山天台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不揪心啦!男主说女主是自己选择的剧情在第80章~怕大家忘了
[1]悫【que4】:诚实。
[2]《孟子·公孙丑上》:“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他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他统治。】
[3]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避之哉!”
【译文】:仗着自己是公公婆婆的尊长身份,性如毒蛇,对儿媳恶毒辱骂,甚至不顾忌讳,谩骂起女方的父母。这样做反而教会了媳妇不孝顺自己,也不顾及她的怨恨会带来祸害。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女,却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像这样的人,阴曹会将其罪过记录下来,让恶鬼夺去他的寿命。你们要谨慎些,不可与这样的人比邻而居,更不能与之结为朋友了。还是避开些吧!】
[4]《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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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一杀达成
建邺内城,谓之皇城,中央官署皆位于此,以西则是兰台宫、东宫与掖庭宫,中间隔有宫墙、宫门与宽阔道路。
黄昏时,身为宿直郎的扶风韩家二郎处置完今日的公务,深感四肢酸痛,便闲步解乏,在与左右骁卫、司农寺的宿直郎交谈完后,又走回尚书省,发觉一省长官用以处理全国政事的宫室光明,好奇入内。
见男子仍坐于堂上,韩二郎笑言:“即将日入,林仆射为何还未归家,可是与谢夫人不和?”
回想起白日的事,林业绥抬眼,目光清冷,瞬息又垂下眼帘,继续阅看从各郡飞递而来的公文。
韩二郎年逾四十,性情温和,喜好谈论,最讳一人孤寂,故而继续百折不挠的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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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不和,不过两类状况,一有争辩,二不相爱。”
林业绥再未抬头,眉眼平静的处理政务,丝毫不受堂上呼噪的影响,任这人在面前阔步高谈。
韩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风,却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时就常在竹林清流间举行流觞曲水,大谈玄学,众人皆以为他将不问朝堂,拒不任职,游乐人间,但又忽然于弱冠选择仕官,自居为以富利为隆的俗人,不做诳时惑众之人,以讥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旧疾,年岁渐长,在二十五岁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游玩或远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几载如一日的躬身为杖,这曾是一桩堪比前朝张敞画眉之暇的美谈,但也如张敞一般,始终未得天子与王谢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斗之才且最得昔日郁夷王公赏识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终止在尚书省的都令史,可数载以来此人从来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风韩氏的子弟也多亲近于他,同竂相亲。
平常最爱解衣推食[1]的韩二郎又问:“不知林仆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业绥动作微停滞,随即冷笑一声:“韩令史的话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书省如何?”
韩二郎闻言缄口,最后又仰头叹笑,面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则无解,林仆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随即转身退去,体有超逸之才。
林业绥视线微移,落在简牍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双曾运筹于帷幄之中的长眸里尽是失意与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书,想起韩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几瞬,便从案后起身,缓步走出尚书省官署。
侍从在旁的童官将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宽肩之上,然后迅速低头揖礼:“家主,我去命人备车驾。”
他还以为家主在与女君有过争辩后,置气来了官署,今夜应不会归家。
林业绥立于黑夜中,微微颔首,宽袖之下的长指来回抚摩着,冷眸渐渐染上势在必得的淡然与凌厉。
若是无解,那便强行解。
他可以算计一生。
自苦?
呵,他从来就不怕苦。
*
在天上星斗的照耀下,两马齐驱的车驾疾驰入长乐巷,于宽广巷道停下后,林业绥弯身从车舆出来,踏木阶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面的房舍群,他径直走进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则跪坐在廊庑,亲自熬煮汤药,心中疑惑的朝融于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归家,为何又不过去。
听到室内的木屐声,他恢复敬重谨慎貌,用云纹漆碗盛好热汤,低头入内,走到男子身旁,双手奉上:“家主。”
林业绥穿着中衣从浴室回到居室,而后走去衣架前,拿来玄衣披好,随即侧首,望见泛苦味的汤药,单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饮而尽,然后履地过柱,弯腰拾过几案上那卷《道德经》的同时,屈膝踞坐。
他满慢条斯理的展开书简,声音微沉:“那边情况如何?”
童官捧着空无一物的漆碗,恭敬相随在旁:“东面居室未见灯火。”
林业绥眉头拧起,她最惧黑,即使是夜间寝寐,青铜三足灯架的灯烛也从不熄,意识到什么后,只听竹简啪地一声被摔在漆木案上,他当即起身,大步流星的朝那处房室迈去,但只见门户紧闭。
他伸手推开,直接往卧榻、几案寻去,又将室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丝毫的吐息声。
她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跟随而来的童官迅速跪在几案旁,将陶灯点燃,一眼便看见案上的缣帛与竹片,他赶紧递给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书与简牍。”
林业绥低低咳了两声,气息不稳的接过简牍,光滑的竹片上只写有一个“可”字。
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敛,最后怒极而笑。
谢幼福,你可什么。
待稳定好翻涌的气血,他才去看叠起来的帛书,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渐渐握紧,声音冷到足以冰冻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讯问。”
童官拜手禀令,旋即飞步离开。
数刻后,中庭已经跪满人。
男子缓步从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来过这里?”
身为女子随侍的红鸢与几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惊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无外人进出,虽有奴僕送来天台观上清法师写给女君的尺牍,但也未入室内,后女君见我阻拦,亲自出来接见。”
林业绥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两字:“书斋。”
自陵江草场的事情过去以后,提前写好的帛书便被他放在了书斋。
一男奴膝行上前,头颅贴地,屏息回想着近来是否有异样,可书斋关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来往与天下局势,没有家主的命令,为奴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内。
在男子居高临下的威压下,男奴终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给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国的白猫丢失,女君遂命家中众人一起寻找,后郗女郎与其随侍寻至书斋,我不敢懈怠,本想独自入内检察,再行出来告知,但郗女郎说那猫性烈,只认她为主,执意要与我一起。”
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
*
更深夜阑时,满室灯烛的光辉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几案旁,时而望向门口,时而望向柱旁的花树灯架,静候着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唤来两婢,先行更衣。
刚张开双臂,室外便有声响。
菡萏入内,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带上的玉饰后,低声开口:“女郎,林仆射从郗夫人那里离开以后,依然如旧去了谢夫人处,但不过三刻,便拂袖而去,黄昏才归家。”
郗雀枝沉吟少顷:“她去了何处。”
菡萏小心伸手脱下女子最外层的衣裾:“谢夫人今日离家后,其车驾从春明门离开了建邺城,至今未归。”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为止,局势都还在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东壁,脱下木屐,在躺卧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随侍,安心合眼寝寐。
见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头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却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开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询问你,请随我前去。”
惟恐与那位谢夫人有关,菡萏当即急中生智,谦卑行礼:“我家女郎今日身体有恙,左右不能离人,需侍坐在卧榻边,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为男子的扈从,此人只知要严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况如今既客居建邺林家,便需听从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违背命令?”
菡萏只能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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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阶前,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玄色宽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顷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审问她。
扈从将她往前一推,简单几下,就使其伏跪在砖石之上。
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人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相随郗雀枝多载,其心智亦非寻常,既不挣扎,也不惊恐,恭顺将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还请林仆射勿辱及女郎声誉。”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说:“证据皆在,诡辩等同服罪。”
突逢巨变,菡萏不知所措的抬头,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她只能铤而走险,重重叩头:“林仆射虽手掌权柄,高平郗氏也远不及博陵林氏的权势与声望,但若林仆射执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来证,让天下士族来评公理。”
幸有扈从在旁制止,而扈从此举也绝非是爱惜,单纯是因为男子还未曾下令要她死。
无令,他就不能让这人死。
竟敢威胁他林业绥漠然的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着她是如何气绝的。”
菡萏的镇定已经只能支撑她到此为止,当听到眼前之人轻飘飘就决定了自己生死,丝毫不畏惧士族舆论时,畏惧叩拜,请求饶恕。
见男子露出不悦,扈从用力将其弄晕,把人带走。
*
鸡鸣时分,晨曦从东方露出。
郗雀枝于梦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睁眼醒来,抬手抚上额角,在休息几瞬后,发觉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随即又警备望去:“怎会是你?”
左右之人,她从来都不放心别人,在建邺的时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随侍。
侍婢膝行着倒退几步,对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从带走询问,婢忧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内。”
闻言,郗雀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往四周涣散:“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实应答:“具体缘由,婢也不知,只是听闻与家主的书斋遭遇贼人有关。”
郗雀枝惊惶到瞳孔骤缩。
帛书!
菡萏一夜未归,必然已经出事。
穿好衣履,临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请求即日就归家。
然而妇人也问出与她前面相同的话:“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礼时,头颅几乎垂在双臂所环成的圈内,十分畏慎:“我已来国都数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归家,只恐清誉全无,以后再难适人。”
郗氏出言宽慰:“你只需安心,卫罹的正室必会是你。”
郗雀枝屏住吐息,为成功脱身独去,有意引导:“三姑竭力挽留,我本应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带走我的随侍,至今未归,且谢夫人也在昨日离家,惟恐有‘婢适兄,主适弟’的妄言流出,为保氏族名誉,我只得请离。”
郗氏语气忽然加重:“谢氏为此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