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氏脸上笑着,精神却不好,似乎不大情愿出来的相貌,毕竟昨夜刚知道高平郡的父亲病重,哪里有心思安坐堂上,等把礼行完就遣走了人。
出了堂上,离开郗氏的屋舍后,亲迎礼就已经算完成了,但是林卫铆却变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昨夜是按照礼数的循规蹈矩,并不觉得有什么窘态,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和这位妻子说些什么,又觉得要是什么都不说,只怕会让人多想。
他在心里磕磕巴巴酝酿着,只说出句:“以后要是在家中觉得烦闷,可以去西边屋舍找长嫂,三娘、六娘也喜欢去长嫂那里。”
听到男子的声音,便无端想起昨夜帷帐里面被这人给折腾的时候,其实他很温柔,但是第一次行敦伦礼,总觉得稍微重点就受不了,袁慈航满脸羞涩,点点头:“长嫂为我们忙活这么多,也该去答谢。”
听到“我们”二字,林卫铆怔住,随后笑着颔首。
他们已经是合为一体的夫妻。
*
日正时分,一股清风拂过,带来了几滴如蛛丝般的雨线。
西边屋舍的厅堂里,几个家中的老妪并排站在堂上,动作整齐的两只手全部交叉着放置在腹部,微微低着脑袋。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缓步进来,径直走到正对门口的北面矮足案桌的后面,随即屈膝轻轻跪在席上,膝盖、小腿以及足跟都紧紧并在一起,直起的身体也慢慢坐在腿上。
掌心落在膝上后,她道:“说吧。”
几个老妪看见女君已经做好,先后上去低头说着各自治理的事务,听起来事无巨细,其中器皿、坐席、食案等取用多少,折损多少,又归还多少,数量类别都是信手拈来的禀告主人,外郡世家特地派族中子弟送来的东西也全部归置好。
说完把这次士族送来的礼账双手奉上。
侍立在女君右边的侍女前去接过,再交给坐席上的人。
谢宝因安静听完这几个老妪的话,伸手接过写在丝帛上面的礼帐,淡淡看了眼:“你们既然说没有问题,那我就信你们,只是以后家中有天地祭祀礼需要用的时候,要是需要重新购置,耽误祭礼,你们也跑不了。”
她们都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性命和后代都隶属主人。
老妪们先后跪下,双手交叠举到眉毛以上,然后放在额头,直接把掌心落在冰凉的地上,恭恭敬敬的应声:“是,女君。”
谢宝因往堂上扫去:“起来吧,没事可以走了。”
几个老妪撑地站起,再次低头行礼,然后倒退着出去。
谢宝因也拿起礼帐认真看着,看那些世家所用来的礼,又有哪些世家送来了,这份礼帐虽然只是重量很轻的丝帛,但是其中蕴含的东西却是比丘山还重。
从这里她可以知道博陵林氏与天下哪些士族来往密切,与哪些士族是君子之接如水,又与哪些士族是完全没有往来。
这份礼帐可以由博陵林氏就一眼看遍天下士族的姻亲利益交织网。
她诵读经典经史,对此兴致很高。
侍女也端着平盘进来,安安静静的跪坐在女君面前,不敢烦扰,悄声把漆碗搁置在两人之间的案上后,站起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侍女刚走,李媪就来到堂上,敬重行礼:“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收起帛书,抬眼看老妪:“夫人明日要回高平郡,需要备些东西给夫人让带回去。”
李媪把手贴在腹前,变得更加恭敬:“要备什么,女君只管命令。”
谢宝因望着案上这一碗甜汤,逐一说道:“各种纹样的丝绢都拿出十二匹来,金镯、玉钗、还有平常也能进食的药石也要十二份,再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然后拿几个绣着麒麟或花鸟的锦袋,在麒麟的锦袋里面装小金狮,花鸟的锦袋里面要装小金雀。”
高平郗氏有三个子弟,这三个舅父又全部都各自有郎君、女郎,这些郎君女郎里面有的也已经成婚,生下儿女。
郗家所有的人,都必须要礼数周全。
“再拿三百钱送给夫人,夫人回高平郡,肯定需要有用钱的地方。”谢宝因端起漆碗,抬臂饮了口,觉得太甜腻,又不动声色的放下,继续命道,“野参、灵芝这些药物也都要分别拿几两出来,还有玉饰杂佩和那副海鱼筋骨所做的琴弦,这些东西明天都要另外放,不能和前面的那些东西弄混。”
郗氏和高平的那两个异母兄长虽然说是一家人,但是在郗氏心里肯定亲疏有别,不过礼要备周全,可以让郗氏有面子,除此之外,必须还要给郗三夫人他们单独再送一些不贵不贱的东西,毕竟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他们还时时想念着嫁到建邺来的这个阿姊,郗氏在高平郡的时候,也是他们一直迁就。
要是还跟其他两个舅父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真心就像是被博陵林氏给践踏了,必定会心寒。
因为鹿皮的事情,李媪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留神把女子说的记下后,马上把头再低下去:“我现在就去把东西给女君备下。”
谢宝因淡言:“去吧。”
李媪连忙后退离开。
谢宝因想要拿起帛书继续看的时候,堂外突然有了谈笑声,她偏头看向侍奉的侍女。
侍女领命,马上出去,很快又回来,还没有回禀,堂上又出现一人。
“女君。”玉藻来到堂上,手里拿着一个花篮,恭敬行礼后,笑道,“这是红鸢编的,我说要拿来给女君看,她还害羞。”
不过一瞬,红鸢就追在后头而来。
谢宝因抬眼远望过去,笑着赞赏:“编的很好,怎么不愿意拿来给我看。”
红鸢吓得把脑袋比旁边的侍女垂得更低:“禀女君,我这技艺实在比不了建邺的大匠,这个说是花篮,其实就是把一堆的花草随便给堆在一起,我担忧会让女君的眼睛受罪。”
玉藻听后,惊呼:“你竟然是要我的眼睛受罪。”
红鸢赶紧小心翼翼的解释,最后看见玉藻没有生气,嘴里说的也是戏言,安心下来,然后小声还击。
只要侍奉尽心,谢宝因不喜欢拘束身边的人,要是灵性被困得没有,那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所以现在看见她们互相戏弄,嘴唇微微弯起,继续看礼帐。
看见女君在看东西,随后两个人也都收起不稳重的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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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行礼,悄然退出去。
*
夜里,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逐渐变大。
林业绥从书斋回到居室后,箕踞在几案北面的坐席,。
跽坐在东面的谢宝因撑着凭几在席上跪直身体,伸手去解男子腰间的鱼符,但是手指刚碰到那玉带,整个人就短暂腾空起来。
林业绥一手抓着女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抱她白色丝绢下的腰,越过几案一个直角后,成功把人搂在怀中,然后又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指腹捻着柔软的发丝:“今天有没有命人去请医工?”
“请来了,医工说阿兕身体无妨,连药石都不用,要是身体稍有不适就进食药石,身体会越来越差,以后可能离不开汤药,所以只留下了一些用来熏的药。”谢宝因乖乖任男子拥着,想起白天医工一脸无奈又不敢表现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说这么点小疾竟然请动宫里的人来,她笑道,“今天我身边的侍女还戏言不知道这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
这本来就是戏言,但是林业绥却审量着她,追着问了句:“幼福觉得呢?”
对于这句反诘,谢宝因怔住,好像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面色如常的沉默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伏在几案上,后背不再贴着男子:“就只是一句戏言,郎君怎么还当真了,我不知道什么母凭女贵或女凭母贵,只知道我是郎君的妻子,阿兕是我给郎君生的女郎,哪里需要分什么谁凭谁贵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心里真正想的是正室与嫡女,自然应该是一样贵。
林业绥也跟着俯身,环在女子腰间的手不重不轻的揉着其腹部,两人互相取着暖,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我要是说,幼福是贵的那个呢?”
“我不知道。”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这般亲密,谢宝因忽有些恍惚,神情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郎君,也不知道郎君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
她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去追究男子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一时新鲜,也可能是用她的手段得来的,或者还可能是情.欲果腹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一生都要靠博陵林氏。
很快她又觉得不该这么跟男子剖心。
她直起身体,在男子怀里艰难转了个身,然后去吻,想要这样来挽回讨好男子:“我只知道听郎君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至少现在是高兴的。
女子的主动,使得林业绥岿然不动,只是任由她作为。
始终不得其法的谢宝因渐渐失了信心:“郎君不高兴?”
这句话让林业绥回过神,他眸光微闪,撞开牙关,直入那片湿濡,带了几分戾气与其勾缠,早该知道,她想做的始终都是做那个有礼有节有手段有地位的宗妇。
空气越来越稀薄,腰背抵在几案边沿的谢宝因只觉得快要窒息,他们现在就像是失去水的两条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
窒息感使得女子眼眶渐湿润,滑落在鬓发里。
林业绥松开手,抚着女子鬓发:“抱歉。”
谢宝因噙着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这句道歉从哪里来,她哭仅仅是因为生理,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哭,抬手随意抹去那些泪水后,她搂住男子,眼泪滋润过的声音也变得柔弱可欺。
“累了一日,睡吧。”
*
到了廿十那日,专门备了三辆淄车用以装载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点心果脯,或是枕头被褥之类,以及各类礼品。
又另有两驾车驾坐人。
除了陆氏和郗氏以外,林妙意、林却意两个娘子在昨天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去高平郡,郗氏听后,一直擦着眼睛,摸头说“好孩子,你们外祖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们离开建邺的这天,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就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为袁家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谢宝因站在长乐巷道里,看着家中奴仆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长嫂说了好久的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微垂头,喊了声“母亲”,剩下那些希望她保重身体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郗氏已经先应下一声,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多久,陆氏也来了。
命奴仆把昨天单独备下的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谢宝因走上前,行肃拜礼:“郎君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所以特意命我备下一些滋养的药物,都是寻常日子里就可以进食,没有什么忌讳,但毕竟是药物,要是心里不放心,舅母抵达家中后,可以去请个疾医看看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看见那些奴仆在搬东西上自己从高平郡带来的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其实不用另外再给的,你们前面给的那些就已经够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从建邺搬家回高平郡。”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母亲很好,时刻都想念着,郎君心里知道,现在博陵林氏开始好起来,也应该是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谢宝因莞尔道,“还有玉饰杂佩,那是郁夷王氏五娘送我的贺礼,我没有戴过,但是看舅母面色红润,戴起来应该很适合。那副琴弦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玉钗,烦劳舅母到时候替我分给其他表妹,但是这些东西,千万不要让另外两个舅母知道。”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这么安排,自然让她心里高兴,大约是这些话让妇人想起在郗家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高平郡,继续受那两位兄长的气,她也没有少受气。
“我怎么可能让她们知道,这是我亲外甥和甥妇孝顺我的。”现在博陵林氏起势,她们这些远亲就好像是有了依靠一样,她想到伤心处,擦着眼泪,“我这阿姊的性情一向都很倔,需要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奴仆跟你有了嫌隙唉我与你舅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奴仆,只是她最会哄阿姊,把她治理了是好事,但是你母亲这里还要多哄哄。”
一听就是郗氏把事情都还跟陆氏说了。
谢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我不明白舅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哄不哄的,母亲是尊长,我身为儿妇不会去违背的,只是我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不得不按照规矩行事,只有这样才能让家中不乱,让郎君不用受家里这些事情的烦扰,而且母亲最喜欢念佛,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
陆氏满意的点点头,心里也开始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看着软和,对尊长事事孝顺,但其实她性情绝对不是这样。
她那阿姊的性情也是折磨人。
话已至此,又另外给了很多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现在博陵林氏的家主林业绥,林氏宗妇和女君也是渭城谢氏的这个女郎,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都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可是三省长官。
77?我有办法
在建邺的几场雨水过后,天气暖和了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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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刚进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然时间极短,但是其势汹汹,天终日都阴沉,夹带着连绵的冷雨,刺骨逼人,各处都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现在到了四月中旬,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虽然还远远不到酷热的时候,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就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侵袭,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庭院里面做女功的玉藻抬头看了看,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她又偏头透过居室大开的窗牗看向在居室坐床上面合眼浅眠的女子,厚重的衣物已经换成丝绢罗衣。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斑驳洒在女子脸上,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一卷庄周的《南华经》,竹片相连处已经有些磨损,一看就是经常看的。
悬挂在屋檐下的鹦鹉在林家养了这一年,也变得懂事,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继续做女功,只觉得这种安定宁静的日子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这个寒冬实在是太长了,女君又是在腊月生下的女郎,身体肯定有所折损,虽然说用药石调养好了,但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炭火和地龙取暖,不如在这日头下面来晒晒,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现在又还有日头在,去命人把居室向阳的窗牗打开,让女君可以也吸收吸收阳气。
阳气吸收一久,谢宝因逐渐开始变得不舒适起来,她本来就有热症,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也就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来素绢遮脸。
这些天以来,家里各处屋舍要换帷帐的事情都已经命那些奴仆去做,家中也暂时没有什么再需要她伤神的地方,终于能够好好休息。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觉得困乏,提不起精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就是眠到日晡时分。
金乌坠下,正好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办了其他事情,回到庭院从窗牗看见女君还没有醒来,吓得愣在原地,胸口的地方一直猛跳,然后赶紧跑去居室里面,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跪坐在坐床边小声唤了句:“女君。”
听到这几声生怕自己是死亡了的喊声,很早就醒转的谢宝因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假寐下去,只能扯下丝帕,睁开双眼,笑道:“我只是多睡了一下。”
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君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女君是从日正时分睡到夕食时分的,这已经是很久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天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从前在谢家的时候,疾医就特意说过白天睡觉很多都是些昏睡,是很容易烦扰心神的,绝对不可以多睡,但是又不能不睡,所以只睡一个时分是最好的,夫人还命我要好好看着女君,夜里我给女君煮安神助眠的补汤喝。”
出嫁前,范氏特意命她把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家,每个人的身体都不同,药方也会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石,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的症状,只需要按照原来的去煮就行。
谢宝因醒好心神,等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竹简,左手撑着坐床起身,径直走去书案前,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是不满侍女的越俎代庖。
看着女君又是这幅丝毫不在乎的相貌,双膝跪地的玉藻就着膝盖转身,虽然立马低头表示不敢僭越,但是喊出的声音又着急:“女君。”
谢宝因站在案前,不着痕迹的叹气:“你煮好再端来给我喝。”
这种不痛不痒的药物,她是最不爱喝的,这药方的由来还是从前在谢家做女郎的时候,自己第一次治理家中事务实在劳神,很多天都在白天贪睡,不知道怎么被范氏知道的,她觉得这是病,所以就去请了疾医来,她想着左右也不伤身体,喝喝安定她们的心也没什么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低头行礼后,退出居室,赶去找药方。
*
林业绥回府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两人用过晚食,又去沐浴。
先从湢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中衣,踩着木屐走去东壁,刚到横杆前,就听见室内的脚步声,她转头去看。
红鸢端着漆木平盘进到居室,然后在门口不敢再进一步,低头恭敬喊人:“女君,汤药已经好了。”
谢宝因拿下巾帕,缓步到卧榻前不远的几案旁,在东面坐席屈膝跽坐,淡淡命道:“拿来。”
红鸢马上就小步上前,跪坐着把漆碗放在案上后,又低头离开。
望着黢黑的药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就知道是刚煮好的。
谢宝因抬手擦着刚沐过的头发。
没多久,男子也沐完浴出来,闻到室内的药味,他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谢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怎么能睡,所以命侍女去煮了能助眠的汤药。”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
林业绥拿着文书,踱步到她旁边,也就是几案北面的坐席跽坐,继续处理政务,因为他不愿意留宿尚书省的值房,所以就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把头发擦干,用白玉钗挽好后,谢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和谢贤共事,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左仆射虽然为尊,应该是省主,但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的时候,便经常和谢贤争论这个,只是天子经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以后,没有执着这个,所有人也就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且尚书省本来就有综理天下政务的责任,那些旁支末节的政务,谢贤大多都会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面,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天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归家。
林业绥放下文书,笑道:“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就已经看透,现在三大世族还是不够苟延残喘,突然被天子提进到三省里面,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境遇,而且朝堂又有什么累不累的。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把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榻,谢宝因等着药汤变凉,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够顺利的进到卧榻内侧,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都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不受控制的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围挡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侧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谢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办法。”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办法。
谢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久,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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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起件正事,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我们要不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父亲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都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够挤入士族之林,大多都是当年靠着本家的辉煌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突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世家夫人都说是太子不得圣眷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是青梅竹马,又多年厮守,要是士族高门的女郎为他生下子嗣,必定会挟恩,威胁正宫,要是出身不高的女郎诞下儿郎,以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郎君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以后就算是封了士族高门的女郎,但是原配有嗣,还没有过错,等即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都先后怀有身孕,听说先有孕的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谢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但是其他人都未必会送礼去,我们就这么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去管其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就是。”
谢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卧榻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帷帐中。
*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日出时分离家的。
玉藻与其他两个侍女端着水进来侍奉盥洗,跪坐在几案边后,把巾帕递给跽坐在坐席的女君。
谢宝因接过,擦拭着脸。
准备随手双手去捧女君用完的巾帕的玉藻这才注意到,女君的脸色十分红润,她想起家主离家的时候,命她不必再给女君喝汤药,好奇的问了句:“不知道女君昨夜睡得好不好。”
谢宝因把巾帕放在旁边侍女高举的手中,颔首:“很好。”
玉藻又奉汤给女君荡口:“看来那汤药还有用。”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不知道那汤药有没有用,只是昨夜被男子拉着做了两次很费精力的事情,最后两人都是汗,浑身都感到疲乏,怎么可能还睡不着。
侍奉完女君盥洗,玉藻和侍女行礼离开。
*
用完早食,谢宝因忧虑在有卧榻的居室里面会忍不住睡意,所以起身去了议事的厅堂,在案后席上安安静静踞坐着,阅看竹简。
突然侍奉在她右侧的侍女低头对着门口行礼:“三夫人。”
谢宝因抬头看去,看到妇人来到堂上,虽然还是庄重,但是脸上却明显有愠色,她以为是那两个侧室做了什么事情,凝起神色:“叔母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王氏走去东面位列第一的几案后,然后在屈膝跪在坐席上,直接用身体把双腿压着,十分枕戈待旦:“我听说你二叔父他们明天就要到建邺了?”
看见妇人如此愤激的相貌,谢宝因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博陵林氏的隐祕,她不动声色的偏过视线。
侍女察觉到女君在看自己,立即明白过来,朝堂上的夫人、女君行过礼后,退了出去。
等侍女离开堂上,妇人等不及的慌忙询问:“谢娘,你赶紧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昨晚从你叔父的嘴里知道后,这颗心就一直跳个不停,要是再不来问问你,我这一口气就顺不过来了。”
谢宝因原本放在竹简上面的手慢慢收回到膝上,笑着点头:“上月来了家书,二叔父说他们会在四月中下旬抵达建邺,大约也就在这一两日,具体的日子还不知道,只说快到的时候,会提前命人进建邺,来家中告知一声,让我们也可以早做准备迎接。”
月初开始,他们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就已经开始命家中奴仆在收拾,前天刚收拾好。
“他们是什么高官贵女,竟然还来要求家主和女君早做准备?”王氏一听,心里更加不畅快,冷嗤一声,“不用说就是那个杨氏的主意。”
杨氏是林益的正室,出身陇东杨氏。
想必是妯娌间的争执。
谢宝因笑了笑,自然是不好开口说什么。
王氏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疏解郁结,这些话不好跟别人说,只能跟自家人说说,当即也不管女子搭话不搭话,叹了口气,接着说:“她那张嘴可不饶人,根本就不管别人心里好受不好受,也不管什么权衡利弊,只要自己能够舒适,就怕她回来以后,博陵林氏又要海水群飞,谢娘你也会受不了,当年你舅氏病逝,她闹得还不够?从安”
说到一半,妇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偏头看着堂外。
堂前的侍女低头行礼:“二夫人。”
袁慈航清心玉映,有闺房之秀,她站在堂上,向妇人和长嫂行揖礼:“二郎找长兄去了,我就来找长嫂说说话。”
谢宝因一听,径直开口:“郎君回来了?”
今日竟如此早。
王氏听了,直接笑起来。
谢宝因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二郎是在巷道里面等着,应该是有急事。”袁慈航走去西面位于第一的坐席上,双腿并拢,臀骨压着足跟,缓缓跽坐,跟着笑不露齿,先是摇头,后又道,“我让二郎等长兄归家后再找,他还不愿意。”
王氏低头去笑,又怕新妇害羞,婉转道:“真是恩好。”
袁二夫人本来就是才女,未出嫁时就爱写些诗,与丈夫袁游就是因诗结缘,袁慈航从小就受到教诲,所以平时就喜欢爱辞赋,作诗,或者跟林卫铆讨论那些碑刻文章,两人不仅相配,兴趣也相投。
听明白妇人的话后,袁慈航立马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有些局促的摸着襦裙上面的暗纹。
谢宝因看见袁慈航娇羞起来,视线落在竹简上,轻笑解围:“叔母是‘尤善浅俗委巷之语,至可玩笑’,不用在意。”
王氏边说边笑道:“我说得是实话,怎么就至可玩笑了,袁娘你说呢?”
被提到的袁慈航愣了愣,随即很快便适应这种氛围,弯着嘴角,悄悄站队:“我觉得长嫂说得对。”
这一个月来,她也已经摸清这位三叔母的性情。
堂上三人开始言笑。
*
林业绥从尚书省离开后,直接登车回了长乐巷。
刚下车,便见有人拱手迎上来。
“长兄。”
林卫铆身在著作局,任为著作郎,虽然现在修史的是中书省领下的太史监,但是著作郎也有兼修国史之职,每旬都需要去太史监三日,而各郡县每隔十日都会把发生的大事、重大政令的调整及军事战役送进建邺太史监,或天降异象,或民不聊生,或发生动乱,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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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延误欺瞒。
他想起今日刚送来的文书,待走到家中幽静少人的地方,立马就开口:“巴、蜀、广汉三郡所驻军队频繁有调动,那边专责修史呈报的小吏在文书上所记的是正常调练。”
林业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调动多少人。”
“调动次数虽频繁,可每次只调动千余人。”林卫铆大概估计着,“如此下来,到今日所呈的文书,已约有一两万人。”
闻言,林业绥的吐吸也跟着慢下,语气重了几分:“每次调动都间隔多久。”
林卫铆说着说着,脸上便起了忧色:“先前是一月,最近两次前后只相隔三五日,便又开始重新调动。”
在隋郡随过军的林业绥深知军队规制。
他手上青筋渐起,这分明便是在擅自调动军队。
正常调练?为防止各地守军私下勾结,形成对中央朝廷不利的局面,任何调练都只允许在本郡县范围内进行。
林卫铆虽少接触这类政事,却也深知其中利害,为了博陵林氏,这才先来告知身为尚书仆射的长兄:“可要上报?”
林业绥静默不语。
巴、蜀、广汉三郡位处西南,多高山险峻,常有叛军流窜于此,据守反朝廷,九年前隋郡的那场战役,便有小股敌军不知所踪,因人数巨大,清算起来耗费时间,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听说一路去了西南。
他屈指,心中已有打算:“装作不知就是。”
要是抓住这次时机,这盘棋局或者能够重新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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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下车作威
林益夫妇回来建邺的那天,王氏很早就来了林家西堂。
谢宝因也在用完早食,治理完家中事务后,在隅中时分就来到家中西堂,从东面上阶后,进去看到跽坐在东面坐席上的妇人。
虽然说妇人早就已经不让她行礼,但是在堂上遇见,她还是停下,面朝东面,抬臂行最常见的揖礼:“叔母。”
跽坐着的王氏轻轻颔首,她是尊长不假,可顾及女子是林氏宗妇的身份,是君妇,所以在没有站起的情况下,手掌交叠,抬臂把手往前推去:“谢娘。”
在西面坐席跽坐的袁慈航看到长嫂来,撑着案面从跪坐的席上站,掌心与手背相帖,往前推去,双臂形成一个环形,上襦的大袖垂下,行肃拜礼:“长嫂。”
谢宝因笑着点头,回揖礼。
在堂上互相见过礼后,她才转过身,迈步径直往前面走去,在北面向南的主位几案后站定,然后弯曲双膝,逐一落在席上,双足并在一起后,缓缓坐在小腿上。
红鸢侍立在坐席旁边,手里拿着长柄腰扇,为女君送着清风。
袁慈航侧立,看着长嫂坐好,方重新坐在席上。
侍女看见女君已经坐下,低头碎步端着漆碗来到堂上,在北面的几案前跪坐下去,跟随而来的另一个侍女也跟着屈膝,双手从漆木平盘上把汤碗放在女君面前岸上。
随后低着头起身,齐齐向女君行礼,后退离开。
谢宝因伸手去端起。
席坐东面的妇人也跟着端起侍女早就奉上的汤碗,但是一口未饮,反而一直在叹气,最后抿抿干瘪的嘴巴,看起来不怎么有兴致,把汤碗又放回到面前的几案上,。
看见王氏焦虑不堪的相貌,谢宝因低声对右侧的侍女命道:“你去疱屋命人熬制蔗浆,里面再放几块冰。”
现在虽然离五月五日的端阳还有半个月,但是天气早就已经开始变得闷热起来。
红鸢止住扇风的手,把腰扇暂时放在几案边沿后,领命出去。
发现那个近身侍奉的侍女离开,王氏偏头看向门口,以为是女子派遣去巷道看看情况的,心里是更加的郁结:“家书上说食时就能够到,现在都已经快要日正时分了,怎么连个人影都还没看到,脸还真是大,刚回建邺就等不及要给我们脸看。”
她那个二娰妇,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想要给博陵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下车作威,不过就是一个叔母,还是小宗,竟然想要当起姑氏来,用姑氏的办法来对待林氏宗妇。
袁慈航听到这句话,垂下遮脸的右臂,刚刚饮过一口的汤碗还端在手里,开口抚慰妇人:“其实等一下也无妨,可能是车驾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所以给耽搁了。”
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襦遮挡着,浅浅低头饮汤,始终露出一抹淡笑,没有参与进去。
这位二叔母弄出今天的事情来,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心里当然清楚,但是有一些话,王氏可以说,她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礼法的目的是要维护皇权,要下尊上,要幼尊老,只要众人都这样,万民也就不敢僭越,而在尊卑之前,是孝道为先,所以即使现在她身为宗妇,治理着家中和博陵林氏的事务,是他们的大宗女君,但是叔母归家,连等一等都要有怨言,那就是不孝。
袁慈航也诵读经典,并不愚昧,她把汤碗搁在面前的几案上,跽坐的下半身没有动,稍稍转过上半身,抬臂揖礼,悔恨道:“看我都说得什么话,叔母她们怎么可能会出事情。”
谢宝因和王氏相觑一眼,各自笑开。
到了日正时分的时候,家中奴仆也来堂上禀告说他们去过坊门与城门,都没有看见林氏的车驾驶来。
跽坐堂上的三人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谢宝因也只是颔首,命奴仆继续去巷道等着。
天气逐渐热起来,五个侍女也端着蔗浆从堂外低头走进来,三个侍女端着漆木平盘,两个侍女把双手交叉收在腹前。
三个侍女也分别端着平盘走去东面、西面以及北面的坐席,举着平盘跪坐在几案前,两外两个侍女也赶紧去东面、西面的坐席,奉汤给王氏和袁慈航。
剩下的侍女在红鸢来到堂上以后,随着去到北面几案前,跪坐下去。
红鸢在后屈膝跪坐案前,双手奉给女君:“女君。”
家中奴仆也赶紧前来,禀告巷道里的事情:“女君、两位夫人,二夫人他们已经快要到了。”
放置在堂上一隅的漏刻,箭标也露出日昳一刻。
谢宝因看了眼面前案上,绿色的玻璃碗盛满乳白色的浆水,一柄透如玉色的长匙浸在其中,冰块浮在浆水上。
她问:“二夫人到了哪里。”
奴仆低头再答:“现在还没有进坊门。”
谢宝因乜去一眼。
乘坐牛车,进了坊门,要是速度快,那也还需要晡时才能抵达长乐巷,奴仆赶紧:“这是二夫人身边的奴仆前面来禀的,说是要立马来禀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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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想要人出去家门亲迎。
王氏听明白了,笑道:“去命那个奴仆告诉他们夫人,她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先祖礼法吗,让她在本朝所尊《礼记》里面好好找一找,哪条有写君妇还需要去家门外迎接小宗的,她要是真的想要人出去亲自迎接,可以不用再回来,从通化门再出建邺,直接朝着太原郡去,三郎在那里任职,肯定会在门口三叩九拜迎她。”
大宗是百世不迁之宗,为家族共主,除了血缘以外,还需要小宗对大宗的服从,皇室也是如此,即位者为大宗,其余诸王为小宗,共同维护大宗。
谢宝因视线落下,思索片刻,掌心撑着几案边沿,缓缓从席上起身:“还请叔母在这里暂坐,我和慈航去门口相迎。”
袁慈航也赶紧跟着起身,应和。
王氏忧闷的看向女子:“谢娘。”
她也不是一定要认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要是放到皇室里面去,就是天子的叔母逼着皇后去宫门口亲迎一个外命妇。
谢宝因站立着不动,等侍女上前来整理裙裾,礼数周全的对妇人轻笑道:“二叔母是尊长,从巴郡来建邺就算是客人,我身为主人,不能如此待客。”
一句主客之论就已经用以柔制刚的办法来表明两个人的身份。
王氏知道谢宝因不会被杨氏给欺负后,安心下来。
快到晡时的时候,家中奴仆来禀车驾已经进入长乐巷。
谢宝因和袁慈航先后离开堂上,去往家门。
刚到家门外,就看见有驾牛车停在巷道里,侍女发现有人出来后,贴近车驾不知道说了什么,车里的人才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大袖襦,面上有很重的疲色,精神看着不错,大约是在巴郡那种西南之地待得太久,所以肤色要比建邺的世家妇人暗沉,也不够细腻。
她好像是还在等着什么人,一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袁慈航看出来后,附耳与女子道:“长嫂,二叔母是不是想要我们下阶去迎。”
谢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口,从侍女手中拿过腰扇,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半阙腰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看世人。
未应。
本来女子会下阶来相迎的杨氏看见那个人站着一动不动,这时候肯定是不好再请侍女或者是写家书暗示,为了给自己解围,她急忙拉上侍女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阶,挤出笑来:“这一看就是从安的妻子。”
又看着袁慈航说道:“这是二郎的新妇吧。”
谢宝因行揖礼,笑着回她:“叔母从巴郡回建邺,路途辛苦,先进去暂坐,休息一下,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心里面还有很多没有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有一起回来,但是现在也只能笑着点头,跟着去西堂。
在路上,她还是找到个机会说道:“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六郎就先回长乐巷了。”
谢宝因看着妇人身旁的那个小郎君,按照身量,应该也有七八岁。
可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侧室夫人生的,已经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郎君,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很想要正室夫人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郎也全部已嫁。
她颔首,没有问六郎是谁。
脸上有些没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都礼数周全的女子,生着闷气去到西堂。
跽坐在堂上的王氏看见妇人进来,从坐席站起,双臂交叠往前面推去,行揖礼,和善的笑道:“十年不见,嫂妇终于回建邺了。”
杨氏还了个礼。
王氏看见妇人身边的郎君,大约也是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眼神带着和蔼,问道:“这是谁家的郎君。”
“六郎是我在巴郡怀的。”这件事瞒着建邺这边很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郎君,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于是开怀,“不惑之年再得郎君,你二兄很高兴,所以给他取名得麒。”
随后命林得麒把堂上的尊长都喊过。
就算是跟杨氏以前再有嫌隙,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招手让六郎去她坐席旁边,抬头一直笑言。
谢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为有家宴,所以杨氏母子离开回东边屋舍的住处换了衣服,休息了几刻后,就又来了西堂。
几个在西堂谈笑到日入时分的时候,疱屋的奴仆来到堂上禀告饭食已备好。
日正时分就已经归家的林勤、林卫铆也先后来到堂上,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有多久,林益也从吏部回来。
归家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西边屋舍换好燕居才来,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领着家中子弟在堂上用食。
谢宝因身为博陵林氏的女君领着家中妇女[1]在西堂旁边的厅堂用食。
两人分别以博陵林氏大宗的身份宴客小宗。
分案而食。
谢宝因这边,侍女端着漆木平盘来到堂上,然后又散开,跪在在两侧的食案前,高举木盘,另外又有侍女跪坐,把盘中的饭食端到案上。
侍女刚退出去,堂上就响起不雅之声。
“怎么没有一个好吃的!”
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前的袁慈航循声看过去,她抿着嘴,眉头皱起,发现是林得麒拿着木箸,把自己面前食案上的每盘菜都给弄乱,还有食物被弄了出来,看着狼藉不堪。
林得麒已经有七八岁,身为族中子弟应该去西堂,但是被杨氏带来了这里,众人看见都顾及着他们刚回建邺,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谢宝因也照例命人为他单独安排食案与坐席。
看到他那张食案上饭食乱飞,席坐北面尊位的谢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六郎怎么会来这里,是哪个奴仆怠慢的?”
这句话是给杨氏留了面子。
跽坐在西面第一张食案前的杨氏看向东面第二张食案,可能知道这样于礼不合,而且满案狼藉,不仅是大失礼,还被视为不尊敬宴请的主人和在堂的其他人,她马上笑道:“六郎是我带过来的,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用食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就不肯用,还特别挑食。”
王氏本来一直都不说话,现在看妇人不仅没有为失礼之举赔罪,还为此狡辩,火气也开始攀升:“这是女君在宴请我们,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子弟理应去家主所宴请的西堂,就算我们和女君都不在乎这个,但是怎么可以如此无礼!难道离开建邺,嫂妇就是教诲自己孩子的,哪里像个世家子弟!”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珍宝一样疼爱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女君都不说什么,你不仅已经从这里搬了出去,而且还是个庶子的夫人,在这里充当什么主人!”
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旁边的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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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室夫人所生,听到杨氏的话,心里生出不悦。
侍奉在女君旁边的红鸢,也偏头与谢宝因小声耳语。
那位侧室夫人成林勤的时候难产殒命,林勤也因为在产户待得太久,导致窒息缺氧,浑身都发紫,那时身为正室的林老夫人怜惜这孩子,所以就抱到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很少看重嫡庶,而且就凭林老夫人的疼爱,家中的奴仆都不敢不尊敬。
*
两边临近,西堂很快也注意到了。
跽坐北面尊位的林业绥放下酒樽,命道:“去看看女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奉一旁的童官领命,快步离去,等回来的时候,立即禀道:“林六郎在女君所宴请的堂上,把饭食用木箸全部弄到了食案之上,还大吼。”
林益一听,放下酒樽,咬着牙喊来贴身奴仆,命他过去告诉杨氏不准生事,然后马上朝北面行揖礼:“六郎此次实在失礼,叔父赔罪。”
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跽坐案前,两耳不闻。
堂上身为家主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六郎刚回建邺,可以原谅,你去把人带过来这里。”
童官立马离开。
林益身边的奴仆前来告诫,杨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又看到有奴仆来。
童官朝北面的女君行礼,然后禀道:“女君,家主命我把林六郎带过去西堂。”
谢宝因颔首。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神色忽变。
王氏笑起来,当年那件事要是从安追究起来,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看见林得麒被童官带走,谢宝因敛起愠色,命侍女把那张食案收拾好。
*
用完晚食,侍女进来收拾好食案后,饮了酒的林勤醉意上来,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治水的办法来,林卫隺也兴致很高的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看林勤兴致很高,起身去了堂上一侧。
夜里发凉,奴仆端来炭火,又在炭火两侧摆好坐席与凭几。
两人在炭盆两边跽坐。
林业绥把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陛下。”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没有发生进郡县烧杀抢掠的事情,但是凡进山的都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的郡守给压下来了,再加上守军将领的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所以才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凭几。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好像都是渭城谢氏族中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天子,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
谢宝因和家中妇女用完食后,命侍女进来把食案整理干净,然后奉汤。
堂上的妇女也开始谈笑起来,不愿意留下隔阂的的王氏也主动跟杨氏说话。
始终挺直跽坐的谢宝因端起侍女奉上的汤,抬臂浅饮,偶尔应和两句,虽然看着是闲谈,但是不经意间却能听到博陵林氏和其他世家的事情。
袁慈航也跟着一起在听。
谈笑到中途,杨氏忽然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子:“我还没有见过女郎呢。”
谢宝因轻轻笑着,放下汤碗后,命红鸢回去西边屋舍一趟。
没多久,乳媪就抱着林园韫来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抱去给二叔母看看。”
乳媪又马上走到西面第一张坐席,见妇人想要亲自抱,回头去看女君的神色,然后才放心给她。
杨氏抱到怀中,林圆韫立马就哭闹起来,她皱眉嫌弃道:“怎么这么爱哭?”
从听到哭声开始,谢宝因就一直看着西面,然后又听到妇人的话,脸色微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直接应道:“女郎才四个月大,不哭难道还能开口和你说话。”
杨氏只好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去哄。
哄好后,乳媪便抱着睡过去的孩子跪坐在女君旁边的席子上。
乳媪刚坐下,林得麒就又来了这里,看到林圆韫,闹着要看。
杨氏看向女子,笑道:“得问问你长嫂愿不愿意让你看。”
妇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谢宝因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得麒马上就跑过去看,堂上众人都笑看着,觉得是堂叔父喜欢小侄女。
但是转瞬,谢宝因猛吸一口气,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落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抓着裙裾,连跽坐着的双足也觉得一阵麻痛。
林圆韫的哭声也很快响起来,好像嗓子里都已经哭出了血。
察觉到堂上这些大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乳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后,马上把孩子交给女君。
杨氏这时候也不好再护着,只能把躲在自己后面的孩子给拉出来,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假装大怒,呵斥道:“你为什么要去拧女郎的脸!”
林得麒支支吾吾:“我看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就能够去拧?这都是谁教给你的!”杨氏大声斥责着,“还不赶紧去向你长嫂赔罪。”
袁慈航、王氏都默默看着这对母子。
林得麒被吓得马上就去到北面几案前,拱手作揖。
谢宝因还在慌乱的哄着,指腹不停的去摸着孩子被拧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够不疼了,好像这样自己就可以替孩子疼。
林圆韫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因为哭得实在太厉害,目珠也开始变得鲜红,像是里面流出了血。
听到林得麒的话,谢宝因从情绪中回神,想着他也不是故意的,正要开口笑着安慰,结果很快就听到了妇人的话,她喉咙里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杨氏道:“这都是孩子的嬉戏,我们六郎是喜欢女郎这个侄女才会这样的,这个时候的孩子也十分壮实,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而且六郎也算是女君的叔弟,不至于跟他这个孩子置气。”
袁慈航越来越听不下去,这不是在逼着长嫂谅解吗,站起身就想要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壮实,阿兕应该没有六郎壮实。”听到这边惨烈哭声的林业绥缓步来到堂上,温言相说,“卫隺前面还跟我说很喜欢这位堂弟,那让卫隺跟他嬉戏一下怎么样?”
站在旁边的林卫隺立马来了兴致。
跟着一起来的林益赶紧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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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果断打了这个幼子一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打完后,林益也朝男子开口:“从安,你这堂弟从小在巴郡长大,我政务繁忙,没有时间教诲,导致他不懂礼数,我带回去一定会训导,绝不让他以后败坏博陵林氏的名誉。”
“也好。”林业绥虽然是和林益在说话,但是抬眼看向的却是女子,眼尾那抹嫣红以及泣不成声,烦扰的他心中开始烦躁起来,原本宽恕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半刻时间,可够你嬉戏的?”
跟着林卫临学了些拳脚的林卫隺兴致满满的点头。
他早就嫌闷了。
林益还想说什么。
“叔父,我担任尚书仆射,政令在我手中过,朝官都要听我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如今身为家主,在博陵林氏说句话都不管用了?”林业绥负手而立,脸上是温润君子的笑,衣袍上还有象征君子的松柏纹样,口中却是生杀之言,“你应该知道,使用些朝堂手段,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小一儿,用个窃盗罪如何?”
听到这里,林益不敢多说什么,最后林卫隺上前,本想施展些招式,可刚起势就被长兄扫过来的一眼吓了回去,只是拧了林得麒一下。
*
林益领着林得麒回到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直接把人给关进了居室中,严词喝命的要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抄完《论语》,什么时候再出来。
随后回了自己的居室,洗漱完就躺下要休息。
睡在旁边的杨氏睁眼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写那封文书?”
“不写了。”林益闭上眼,随意答了句,“从安有所打算。”
“怎么能不写!”杨氏一听,立马半坐起来,“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那个长兄?上次是被贬谪巴郡,下次你还准备被贬到哪里去?”
林益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心里面纠结。
“小心性命都给丢掉了!”给他生了个郎君的杨氏变得以前有底气,说着就直接瞪过去一眼,“你可别忘了还有四郎,你看我们刚回建邺,四郎就被大宗的人弄成了这样。”
想起在西堂的事情,她越想越气,直接伸手打了身边的人一巴掌:“你怎么能能狠得下心,我去了黄泉一趟才给你生的郎君,说打就打,打了竟然还要罚!”
说到自己的幼子,林益叹了口气:“打那一巴掌是形势所逼,至于罚,我也只是罚他抄书,别的先不说,他日后要入仕,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杨氏无话可说,躺回去后,再次勒令。
“明天就把文书写好,后天就让你在朝堂的熟人送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妇女(成年女子的通称)《礼记·曲礼下》:“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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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她非良善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中央几案上面的豆形灯盏的火苗轻轻晃动。
谢宝因跽坐在南面的席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大腿骨上面,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浅盏里被浸在油里面的灯绒。
林圆韫后面哭得实在太厉害,眼睛里面的鲜红很久没有散去,脸上被拧的地方也开始变红变肿,哭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喉咙里面已经有点渗血,哭都不怎么能够哭出来了。
生产时候的那股撕裂好像又死灰复燃,她放在暗纹裙裾上的手指渐渐收拢,明眸里面也开始泛起湿意,胸口微微抽动着,眼泪随即落下,无声无息,就像是雨水滑过墙面,只残留一些痕迹。
还要再哭的时候,谢宝因抬手,从脸颊慢慢擦到鬓边,然后再利落收手。
在堂上的时候,杨氏说得那些话,让她突然就不想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伤害自己女儿的人,她愿意去谅解,却不愿被别人裹挟着去做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眼泪,有一半是她身为母亲心疼林圆韫,有一半却是有意筹谋。
眼泪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遭受多少人的唾弃,只有心中有志向的,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之前,她也是鄙夷的,要是真的有手段,多的是办法谋事,可后来她就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既然有最轻松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林业绥在看自己。
她也非良善。
哭过以后,谢宝因把所有的心绪都收了起来,打算把这件事情从心里彻底揭过,要伸手去拿竹简的时候,燃烧殆尽的灯芯摇摇摆摆沉入了浑浊的羊油中。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去。
守在居室外面的侍女立马低头进来,去到几案旁跪坐着,重新换了灯绒。
很快火苗再次摇晃。
侍女看见炭盆里面的鲜红变得黯淡,从地上起来,端着铜盆要行礼离开。
重新得以视物的谢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命人进来盥洗。”
“是,女君。”侍女再次低头,恭敬应答。
没多久,玉藻和一名侍女端着水和漆盘进来。
侍奉女君盥洗好后,另一个侍女先端着铜盆离开,玉藻看见女君只穿着中衣,从刚进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炭盆,放在坐席旁边,然后又去拿来鹤氅裘给女君披好。
卸去脸上厚重粘腻感的谢宝因用左手拉了拉右襟,淡淡问道:“郎君呢。”
玉藻低头禀道:“女郎回来后又哭了起来,因为乳媪怎么都哄不好,所以家主亲自去了。”
谢宝因颔首,拿来竹简看着静心。
发现女君气色不好,玉藻心里虽然有很多想问,但都问不出口,所以在看到女君没有话要问后,行礼默默退出居室。
在庭院里喊住红鸢,小声问道:“女君怎么看着哭过了,是不是和家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博陵林氏的这些事情,面前这个人比她清楚,所以今天女君没有让她侍奉在旁边,而且家主和女君是先后归来的,女君径直回到居室,乳媪抱着孩子也回室内去了。
家主刚走到庭院里,林园韫就哭了起来,居室都还没有来得及进去。
红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居室:“家主和女君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今天刚回建邺的那个二夫人带回来的六郎,伸手去狠狠拧了女郎的脸,我看着都觉得疼,女郎哭得厉害,双眼都充血了,女君肯定心疼。”
虽然知道不够多,但是玉藻来林氏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六郎,皱眉再问:“六郎?”
“二夫人在巴郡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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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鸢抿嘴,把心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个措辞,“一天都没有在建邺待过,不怎么像世家子弟。”
用木箸把菜弄得食案上到处都是,地上都有油腥,还在堂上喧哗,实在是过于无礼和不敬。
玉藻亲眼见过女君生产时的艰难,心里也变得不舒服起来:“那女郎就这么被欺负了?”
红鸢摇头笑着:“有家主在,命五郎还了回去。”
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
*
林业绥回到居室的时候,看着室中央的几案脚步微滞。
女子跽坐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但是人却已经趴在案上,枕起双臂睡着,即使如此,双腿还是紧紧并拢在一起,鹤氅裘把她的身形给裹住,身旁的炭盆还在鲜红的烧着,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也没有干透,半耷拉在眼下。
他踱步过去,半蹲跪下去,伸手胁着女子的腋下,把趴在几案上的双手和脑袋抬起,再轻轻让她往后倒,靠在自己怀里,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细腰,然后便要抱起来去卧榻。
还没用力站起,女子就已经悠悠转醒,声音带着一些哑:“阿兕都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都在后半句,“怎么在这里睡着。”
谢宝因窝在他胸膛里,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我在等郎君。”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榻上。”
热气熏烤着周身,神思萎顿,自然就生了困意,但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她还必须要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这样一想,等他也不算是假话。
林业绥只好抱着女子箕坐在席上。
坐下的那一瞬,谢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就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是不是嫌我罚的太轻?”
谢宝因微楞,然后摇头,说着那些身为宗妇该说的话:“六郎年纪还小,我还嫌卫隺那一下太重了,郎君也不知道拦着,要是坏了和叔父叔母的关系怎么办。”
林业绥笑了笑,他要是没有拦着,自己那个五弟会下手更重。
“只要我身居高位一日,这关系便能维持一日,他们心中从来就只有这个。”他想起那个二叔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感情,反而像是不怎么相信女子说的话,漫然反诘一句,“你当真是担心这个?”
谢宝因还来不及思索前半句话,男子的后半句就已经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张口无言,勉强把心定下来后,开口道:“我自然是担心这个。”
对于女子的回答,林业绥付诸一笑,事后想起那些眼泪,冷静下来的他才逐渐回过味来,落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他抚上怀中人的右边脸颊,拂过眼泪流过的地方,狎笑道:“那时幼福是故意落泪的。”
男子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肌肤,有些叫人刺痛,却又让人无端的眷恋着这种感觉。
眼见被识破,谢宝因没承认,也不狡辩解释,反而顺着男子的话继续往下说,干脆酝酿起情绪来:“本来只是困的,现在是真的伤心了,郎君竟然这么说我。”
说完就呜咽起来。
范氏说,眼泪也是女郎的手段。
在男子面前流过的泪水中,连她自己都忘了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手段,又或许两者混杂,早就已经难以分清。
“幼福。”林业绥缓慢又坚定的喊她,“这样才是哭。”
那些郁结一直都不能疏散的谢宝因闻言,更加抑制不住思绪,林圆韫的哭声在她心里也划出了血,继续小声呜咽了半刻后,又断断续续的止住。
没有再听见哭声后,林业绥起身,走到卧榻旁,把女子放下去,随即命侍女端水进来,亲自去擦拭着她哭过的脸颊:“听说叔母白天回来的时候,你也受了些罪?”
“那个不算是什么罪。”听到男子的问话,谢宝因抬眼看去,一时竟然想不到是谁跟他说的,“客从远方来,身为主人不能失礼,就像郎君以前回答我的话,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事。”
她花了十几年从范氏那里学习治家,怎么成为世家夫人,才成了现在的谢宝因。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份内事,不必诉苦多说。
林业绥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多说,弄干净残留的泪水后,他随手把帕子放在矮床上,起身离开。
谢宝因好奇询问:“郎君是怎么哄好的阿兕?”
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人哄孩子的样子。
林业绥走去东壁宽衣解冠,说得不怎么自然:“念了道经。”
但是谢宝因不信:“就这样哄好的?”
解好衣袍,林业绥俯身去理女子鬓发,如实答她:“抱着念的。”
谢宝因狡黠一笑,她就知道,林圆韫越大越喜欢被人抱,怎么是那么好哄的,等到男子去沐浴后,她也强撑着精神,一直没睡。
*
从湢室出来,林业绥进入帷帐,看见睁眼未眠的女子,他伸手去探额头,又摸过双颊:“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摇头:“在等郎君。”
这下是真的在等。
*
次日,日出时分。
林益看着侍奉自己穿衣的妇人,心里突然就来了火气,直接撇开她的手,自己穿起来,同时命道:“你今天记得去西边屋舍那”
“我不去,你是嫌昨夜六郎被拧被打的还不够吗?”杨氏听到西边两个字,话都没听完,直接打断,“几月大的孩子本就喜欢哭闹,不过就是被轻拧了下,竟然这么计较,还用家主的身份来压我们,一个庶女生的孩子也值得他林从安这么疼惜。”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是渭城谢氏的女郎,能够和公主去比尊贵,还有六郎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最好是被人给打死,不要给博陵林氏丢脸。”妇人一再只顾着那点恩怨,现在连他的话都敢打断,丝毫没有妇德,在朝堂上那个多年都不得志的林益终于是怒发冲冠,说出几句重话,“这几年他就是被你惯的,不知道礼数,言行处处有失,就像是没有被教化的蛮夷!”
说已经到这里,他干脆连那句“你看看你自己生的,还不如不生”也一起说了出来。
再有性情的杨氏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是默默挨骂,对林益她心里还是怕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她身上就经常是被打得青红,林益到了而立之年才收敛。
妇人有所收敛,威严得到满足的林益也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下昨夜从安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担任的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我现在也只是被调了回来而已。”
这次回来说是调,不过是吏部重新派了人去巴郡任职,他刚好可以回来建邺,一直都没有说回来会不会被任用。
“用完早食,我就去西边屋舍。”杨氏早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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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在巴郡的那些日子,“那文书还写不写?”
林益想也不想,直接道:“写。”
他得做两手准备。
等林益离开后,杨氏再也坐不住,盥洗更衣后,立马就去了林得麒的住处,先是哄着,应下等他抄完《论语》出来就去玩。
林得麒的任性没有被满足,他直接摔了手中毫笔。
那支笔正好就摔在跽坐在席上的妇人面前,摔碎的玉质杆飞溅起一块,差半寸就到了脸上。
这已经是幼不尊老,没有丝毫的笑道,又因为刚才被林益骂了,再看到这个郎君还这么不争气,杨氏收起怜爱,冷脸训斥:“现在我们回到建邺,已经不能像巴郡那样嬉戏,这里到处都是世家子弟,六艺都全,诵读经史,知礼懂礼。”
林得麒立即大声辩驳起来:“阿娘自己说我是嫡子,就算不读书也比那些庶兄强。”
听竖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氏狠下心,加罚了《春秋》,然后带着侍女离开。
*
来到西边屋舍,杨氏也不问庭院里的奴仆,径直走到居室门口。
红鸢看见妇人这么着急,忧虑是来闹事的,毕竟这位二夫人的本事,家中的奴仆基本都知道。
她警觉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后,往右边走去几步,把杨氏拦在上居室的阶前,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双手马上收起放在腹前,低下头,声音也比平时大:“二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被奴仆阻挡,杨氏忍下心里的气:“我来找女君。”
红鸢依旧恭恭敬敬的:“我这就去回禀女君。”
不等妇人说话,侍女就已经转身快步进入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窗牗的坐床上,怀里抱着林圆韫,侍女手里捧着药膏,跪坐在旁边侍奉,乳媪也低头站在不远处。
红鸢也低着头,两只手依旧紧贴腹部,禀道:“女君,二夫人来了。”
谢宝因伸手用指腹去侍女所捧的锦盒里蘸取了一些白色药膏,然后轻轻涂抹在林圆韫红肿的右脸颊,不冷不淡的命道:“我要为女郎上药,命人先请去厅堂。”
“是,女君。”红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
杨氏去到厅堂后,在东面案后的坐席上屈膝跽坐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人来,她心里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当侍女来到堂上给她奉汤的时候,立马问道:“你们女君怎么还没来?”
侍女跪坐着把汤碗放在妇人面前的案上,撑地站起的同时,低头回答:“女君在给女郎抹药。”
杨氏还想再问,但侍女已经退了出去。
*
居室那边,给林圆韫抹好药后,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带回去。
侍女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盥洗好,谢宝因撑着旁边的凭几跪直身体,然后站起,出声令道:“命人进来更衣。”
侍女恭敬应是,端着铜盆和漆木平盘退出居室。
很快又有新的侍女低头来到室内,走去东壁为女君穿大袖襦和九破交窬裙,又在发髻上竖插金步摇。
*
来到堂上的时候,妇人开始有些坐不住,压着双腿的臀部开始难受的小幅度扭动,两只脚也一直在。
应该是已经坐麻了。
谢宝因迈步上前,在快走到北面坐席的时候,停下脚步,身体向左边转去,面向坐在东边一个坐席的妇人,抬起双臂,行揖礼,为自己的失敬之处赔礼:“给女郎抹好药后,因为不敢乱首垢面.前来见叔母,惶恐对叔母不敬,以致失礼,所以命侍女更衣梳洗,让叔母久等。”
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和大宗交好,以后林益的任用可以让林业绥想办法出力,坐到双腿开始发麻的杨氏立马不敢乱动,身体挺得笔直,回以揖礼:“不敢,女君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劳神,我来之前也不曾相问告知,这是我的错,而且女郎的伤也是我们的失礼。”
谢宝因微微一笑,不再接妇人的话,缓走几步,走到几案后面,并退跪于席上,然后往后坐在足跟上:“不知道叔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杨氏放下手臂,收回到腿上,叹息一声:“六郎是我和你叔父不惑生的,又是从小被我娇惯着长大,从小就不知道什么轻重,巴郡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君子名士,世家子弟都是少见,所以六郎在那里已经算是鹤立,直到出了昨夜的事情,我才知道他跟世家子弟比起来已有天壤之觉,怎么配做博陵林氏的子弟,庆幸是在自己家中,要是来日入仕,在朝堂做出不能挽回的事情,连累博陵林氏,那时候懊悔都没用了。”
进来给女君奉汤的红鸢走到堂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忍不住的腹诽,明明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来赔礼,但是怎么让人这么不舒适,什么叫做庆幸,难道女郎受苦还应该贺喜,至少知道林六郎跟真正的世家子弟是天壤之别。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赔礼,应该伏拜叩谢。
妇人说完就开始抬臂,用宽袖擦起眼泪:“我和你叔父都已经训斥过了,也惩诫他抄书,你和从安就算是怨恨我们,我都没有话说但是你叔父他没有错他一直都把从安当成自己的亲儿对待,昨夜从安那些话都让他难受的一夜没睡。”
红鸢也跪坐在几案前,把漆碗放在案上,然后站起,低头退到女君右边的位置,继续侍奉。
谢宝因指腹摸着裙裾上面的纹样,背脊挺直,听着妇人言语间都是帮林益说话,思忖片刻后,开始明白妇人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业绥在朝堂之上,一人抵抗三族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族中子弟。
自己不能坏了他的谋算。
她浅浅笑着:“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叔母再来跟我说这个就是不把我和郎君当一家人,女郎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郎君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会格外看重疼惜,叔母回去后也要给叔父宽宽心,要是郁结成疾,身体病倒,我们也诚惶诚恐,不知不觉竟然就做出这么不孝顺的事情来,至于卫隺后面去拧六郎的事,也还请叔母谅解。”
林卫隺对林圆韫很好,性情也好,坦率无私,不能让他被妇人记恨上。
杨氏假意怒骂起来:“什么谅解不谅解的,那是他该得的!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直接鞭打,博陵林氏没有这种子弟!”
谢宝因端起漆碗,右臂抬起,缓慢饮汤,她知道妇人说得不是真心话,肯定也不会高兴她一句话都不说,默认这句话,所以在垂下手臂后就开口为林得麒说了几句好话。
杨氏笑起来,脸色变好,开始谈笑,一直到日正时分,兴致都还很高。
有热症的谢宝因开始精神疲困,尤其是跽坐那么久,双腿的血液开始不流通。
红鸢察觉到后,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再看妇人还在喋喋,她轻声开口:“女君,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疾医来。”
谢宝因摇头,再次抬臂饮汤:“不用。”
红鸢看了眼妇人,放下腰扇,双手抵在额头上,伏地请求:“女君要是有事,家主回来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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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诫我的。”
杨氏终于注意到北面坐席的动静,其实她的腿也早就已经麻了,从席上站起:“要是身体不适,我就先走了。”
谢宝因见妇人已经起身,也搁下汤碗,撑着几案,站起身来行揖礼。
这是送别的意思,杨氏也回了个礼离开。
等妇人从堂上出去,谢宝因的目光斜扫一眼还伏地的侍女,笑道:“叔母已经走了,可以起来。”
红鸢还是不敢起来:“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知道这个侍女是为自己,自己拿起腰扇,缓缓扇着:“我确实有些不舒服,你侍奉的很好,有什么罪。”
红鸢松了口气,从伏拜的地上起来:“二夫人也是够叫人累的。”
谢宝因笑着没说话,世家人情就是这样,不能由心,要懂得忍耐退让,要习惯受委曲这件事情,心里还要时刻都小心,把一切都做到周全。
热气蔓延额头鬓发,她慢慢抬高手臂,同时也有一股重力往下坠,是腕间金镯滑落至小臂所致。
不知道天台观的那只仙鹤还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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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他很卑劣
用过早食,王氏在居室翻找半刻后,拿上芙蓉通风蜜膏,没有携奴呼婢,独自一人,颇为闲适的往长乐巷去了。
林家的奴仆都认识这位三夫人,什么话都没问,反倒恭恭敬敬的开门让人进去了。
虽然搬了出去,但是还被当成这个家里的夫人看待,王氏心里当然很高兴,进去后,满面春风的往西边屋舍走去。
西行路过花红柳绿,怪石流水,岸芷汀兰。
王氏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隐在柳树后面,看着远处水边平滩,那里立着两个人。
她暗自琢磨着,凭着从前的印象认了出来,稍老的那个是管家中蔬果的老妪,年轻的那个是负责东边屋舍蔬果的绿荭。
“她是夫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什么事情也不肯听,坐着就伸手张嘴,哪里要是不舒适了,也知道打杀奴仆。”绿荭看起来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在那里诉着苦,“那件事情哪里是我的错,我又不是那树,也不是管风雨雷电的仙人,凭什么说我也要成为李秀。”
这些冠履倒易的话,让旁边本来还在宽慰她的老妪怒骂起来:“你注意你这张嘴,既然知道我们是侍奉家中主人的,你就要明白我们只是奴仆,世代都要侍奉这个家里的主人,主人对你稍微好些,是主人兴致好,不是真把你当人。”
“我是侍奉人的,但也不是随便被人侮辱的。”她们都是奴仆,不帮着说话,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里更觉得郁闷,自己抬手擦去眼泪,女君怀有身孕的时候,尤为食酸,有回天热,酸果全部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还需要分去家中各处屋舍,女君那次都没有吃多少,吐到肝胆都出来了,但是直到缘由后,还来体谅我们。”
说到这事,老妪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人,出身不同,修养不同,待人接物的办法也是天壤之别,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把她们当成是随便就能杀死的玩物。
老妪也开始心疼起眼前的人,她至少还有些自尊没有被磨掉:“这件事情很麻烦,我们都不能够越俎代庖,还是先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告吧。”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里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人,她不愿意沾染,赶紧另外择路去了西边屋舍。
*
因为已经临近端阳,恶月恶日,所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妇人进去时,庭院里面的侍女都趁着现在天凉,拿艾草和胡蒜在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谢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侍女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看着屋舍里面的各处地方,穿庭的王氏高声道:“明天才是端阳,怎么现在就开始挂起来了?”
“我明天想要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所以先悬挂起来,万一有些五毒提前来了怎么办。”谢宝因疑惑看去,看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句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天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咽喉就会发紧,我给你把芙蓉通风蜜膏拿来了。”
谢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命侍女送来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我有些惶恐了。”
“我出来消食,顺道给你送。”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用的时候就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谢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把东西交给侍女放进居室里面。
王氏心里还在想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情,正在犹豫说不说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已经结伴来了。
很快就走过庭院,来到女子跟前:“女君。”
刚命完侍女的谢宝因看过去,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凝神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荭不好说,所以老妪回道:“二夫人骂了她。”
涉及家中主人,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去了厅堂。
*
谢宝因在北面坐席踞坐着,王氏跽坐在东面的坐席。
老妪站在堂上,低头开始禀道:“因为时令水果的事情,所以二夫人不高兴。女君和三夫人应该都知道,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别墅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长乐巷以供主人消遣,送来长乐巷后,先由我按照定例分成西边屋舍与东边屋舍两份,然后东边屋舍那份再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郎君娘子的住处,别墅里面剩下的则要流入东西两市,由林氏专责买卖的奴仆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嫁来林氏多年的王氏已经先出声:“历年来都是这样,我记得你治理这件事情也已经很多年,怎么这次就出了祸端。”
她也是世家夫人,来的时候又大概听到一些,知道是主仆之间有嫌隙,这种时候,肯定是要维护着主人这边。
因为这件事被打骂过的绿荭紧紧捏着腹前的双手,低声说起来:“三夫人不知道,今年的寒冬太长,天气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三月的时候,到处都还有雪覆盖着,怎么可能还有果树是能熬过去的,更加别说长果了,别墅那边的人已经想了所有的办法,烧柴火、搭棚子,可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天气痛痛快快的暖和几天,所以今年那些别墅里的收成都不怎么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长乐巷的也少了很多,再按照定例送去各处屋舍,肯定也要比往年少,但是二夫人那边肯定不听,一直说是我给偷窃了”
说到这里,侍女开始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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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一半,没了下文,谢宝因抬眼,淡淡看去:“我和三夫人不是听你在这里哭的。”
绿荭抽泣几下,不敢再哭,好好说道:“今天日出时分,二夫人就把我喊了过去,林六郎在那里吵着要吃鲜果,二夫人就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比之前少了很多,我说今年天气不好,各处屋舍的份例都变少了,不止二夫人她一个,但是二夫人不信,一定要说是我给偷了,欺负她离开建邺这么多年,把她当愚蠢之人看待,又说不管天气好不好,她只要自己应该有的那一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怎么能够因为天气不好就缩短她的,说有本事就少家主和女君的,后面直接开始打我,还说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家中的奴仆都知道,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
当年李秀就偷盗了杨氏的桑葚,杨氏直接闹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是今年不止是杨氏那里,几个郎君、娘子还有西边屋舍都比以前少。
“别墅收成是这样,就算是想要多给一些都很困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作家中的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补贴不了多少。”谢宝因沉思半刻,忽然响起什么,伸手拿来案上的一卷竹简,拆开束带,阅看过后,说道,“我在万年县的别墅收成很好,拿出来一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县?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女君!”
这个别墅本来就是专供应渭城谢氏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的所有收成都要送到长极巷去消遣,不作他用,后来就添作了她家女君的妆奁,那时候成婚还没有几天,女君就立马找来在别墅里面的奴仆,命她们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找到商贸之路,把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者运往各地,所得钱财都是入私账。
与博陵林氏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今年博陵林氏的定例少了,女君也从来都不去自己别墅里面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家中这些人吵闹,哪怕不是林氏的别墅,但是进了西边屋舍就说不清楚,女君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拿来填补二夫人那边,别说还有女郎的事情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多天,那个林六郎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几天就把别人一个月的量吃完了。
谢宝因没有理会这声喊,把竹简放在案上,右手拿来几案右上角放着的木筹,因为她日出时分刚坐在这里治理完事务,所以东西都在手边。
她缓言道:“二夫人是郎君的叔母,我既然嫁进林氏,二夫人也就是我的叔母,六郎又这么喜欢吃,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我就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中产量历年就少的,也都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来就难种,每年都得烧柴火、用温汤这些,或者是搭起棚子才能够有合适的生长环境,今年这种天气就更加不用说了,实在不能给叔母少了,但是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不算是很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连甜瓜怎么种植都知道一清二楚,这些奴仆想要欺瞒都欺瞒不了。
“你去问过二夫人再来回禀我。”收起木筹和竹简后,谢宝因道,“赊钱本来是不行的,但她是我叔母,所以可以赊总数目的什三,要是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给她听。”
老妪和绿荭赶紧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玉藻也出去命侍女进来奉汤。
谢宝因和王氏边饮汤边谈笑起来,谈到杨氏在回来建邺那夜说出来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女郎,家中就她是女郎,母亲的性情就很厉害,心里特别看重嫡庶,对那些侧室夫人生的孩子说不上是差,但是很喜欢冷言冷语的讥讽,听个十几年,心里怎么都会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你二叔父的三郎小时候是特别聪敏的孩子,听多你二叔母的那些话就变得越来越自卑,他本来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在建邺,虽然官品小,但是京畿官,比去外郡怎么都要好些,可太原郡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离你二叔母远一点,心也能舒适。”
谢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候搬出去也是因为她用先祖礼法和嫡庶的说辞逼得,我们懒得争辩,所以就在她离开建邺去巴郡之前搬出去了,过得还要舒适一些,不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奴仆都没办法对付。”
这句话突然让谢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杨氏要回来的时候,那句和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的时候,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里就因为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想到那夜男子说的话,好像早就已经看透,心里已经都没有什么情义恩泽。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汤碗,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的文书先到了尚书省的谢贤那里,谢贤暗地查过以后,发现自己的侄子竟然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擅自动兵,等他的书函。
谢贤深知这次是渭城谢氏的机会,要是立了功,可以接着军功把他们调去边防,那里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就是二十几天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天子拿来和臣工商议,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谢贤和郑彧正式向天子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歼敌。
只是天子并没有立即点头,反而笑着去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什么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现在这种行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然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的时候,谢贤和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怎么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又忽然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的车驾是博陵林氏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驾外面的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为那副谁都敢弹劾的性情,二月再次得到天子的任用,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天子此举,为的就是要这个硬骨头去边防郡县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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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兵权。
可是天子忘了,手中没有兵,突然收回,必定会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才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林益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归家,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先死死抓住:“巴郡的事态紧急,我又是从巴郡刚卸任回来的,要是日后事情被别人先禀到陛下那里,我必然会落得一个失职的罪名,连累你和林氏。”
表演完悔恨和纠结的神情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什么是人性,所以并不会因此愤怒。
林益所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然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
王氏在日昳时分离开后,浑身都是汗的谢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后来又觉得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居室屋檐下的坐床上。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的躁意一旦起来就再也不能消去,谢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来好几次,虽然说是小憩,但是却更觉得疲顿了。
她干脆拿手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来又归于平静。
庭院里面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屋舍里面的时候,看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禀家主,已经快两个时分了。”
林业绥走上居室前面的台阶,到坐床旁边,伸手把烟黄色的手帕轻轻拿下来,谁知道女子睁着眼睛,根本就没有在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谢宝因没有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久,然后带着些娇嗔道:“心里突然生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不受人间困扰,比较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就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经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居室。”
谢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在居室以外或者有其余人在场的时候,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意和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谢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到居室,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然后跟着屈膝跪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因直道:“叔母和我说了舅氏丧礼上的事情。”
林勉逝去后,尸身刚入棺椁,灵魂都还没有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之地的杨氏就跑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把林益此前因为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的事情全部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家主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而还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这是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棺椁。
郗氏本来就刚丧夫,不知道已经哭晕过多少回,又看见丈夫的丧礼被这么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就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则挡在父亲的棺椁前面,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东西砸来。
在守完孝三年以后,曾经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只带着一个近身侍奉的奴仆就去了隋郡,少年也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一心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箕坐在女子旁边,无奈笑道:“所以幼福就想要如此来慰藉我?”看见她不说话,又问,“从那里学来的安慰人的办法,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谢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郎君生个也不行?”
这句话她说得也不假,不说要生多少,但是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必须要有嫡长子来承祧。
坐在几案边的林业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几案下面拿到一卷帛书,他好奇的翻开看了看,然后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就找来这个?”
谢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刚才因为胡闹而凌乱的裙裾才抬头看去,但是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左右就是平常拿来看的,正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给她的帛书,说是什么容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日子因为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情,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都不敢轻易翻动自己的东西,再加上这封帛书被卷起来用束带捆着,应该是一起都收进了箱笼里面。
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林圆韫,也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
前几天拿出来的那些竹简都看完了,所以她去箱笼里又抱了好几卷竹简出来,因为没有逐一挑选,是一起抱出来的,大约是夹在竹简之间。
她跽坐在几案旁诵读经典的时候,不小心给掉落到了案下。
想到这里,谢宝因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林业绥却假装没有看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我们把这些都一一试过,也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把帛书递到女子面前,好像只是在和人讨论自己对经典中某处的看法:“其中有几个姿势倒是有些难度,会比平时更累一些,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更加欲生欲死,不知道幼福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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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在席上的谢宝因立马撇过脸去,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就算了,竟然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他手落在案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等潮红褪去后,谢宝因才肯来看他。
林业绥把帛书叠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都和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一些好话。”谢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把鬓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的那些话,你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谢宝因点头,这句话确实是王氏说的。
“可是幼福,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名士君子。”想起崔安,林业绥眸中多了份绝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子想要的是游历名山,隐居山林,他不会为她放弃眼前的这一切,他是个哪怕死也要走到那里去的人,“我七岁时,心里想的就是日后定要执掌相权。”
杨氏的那些话,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甚至还认同其中一半。
当年博陵林氏赌上一切,跟随霸主北渡来到建邺,让林氏一跃为世族,何其豪丈,后来家族不振,没落至此。
身为大宗,身为家主,首先担负的就是家族,然后才是其他,连博陵林氏都护不住,谈什么为天下苍生谋利。
带领族人北渡的林氏家主才是他所追求的一生。
他从小想的就是高坐庙堂,只是林勉心里有所抱负,所以他这个长子也必须要有那样的抱负,顾及着父子之情,加上那时候昭德太子薨逝,林勉变得一蹶不振,受不得什么刺激,所以才用了一些手段让林勉相信他也怀着同样的热血。
林勉死后,丹阳房就如同浮萍一样,彻底散了。
他不止要手握相权,还要让博陵林氏走到三族的位置。
“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虽然看的是圣贤书,但做的却是一些使用卑劣手段来争利的事情。”林业绥比之前每一次都变得更加坦然,“幼福想要的是名士,还是这个我?”
谢宝因垂眸不言。
林业绥便静静等着。
对于一个从小以嫡母为目标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答案永远只能有一个。
可是于他口中的幼福来说呢?
谢宝因抬眼看向男子,是她惯有的笑:“我一早就跟郎君说过了,穹天之上的青云太高太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最后,又软绵细语的说出一句“我要的是林从安”。
*
日沉时分,两人用过晚食,荡过口。
屋舍里面的奴仆都在庭院里面各自做事。
居室里面,帛书被人打开,摊在室内中央的几案上。
一个绵长窒息的结束后,谢宝因半躺在坐席上,唇齿微张,口涎流下,要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还在外面,还是地上,连忙小声道:“去卧榻上面。”
拭去她唇边的水渍后,林业绥又抱起她去了卧榻上面,拿着帛书一起。
帷帐中,谢宝因的襦衣敞开,里面的抱腹早就已经不见,交窬裙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推到腰间。
姿势变换间,他逼着女子一遍遍喊自己的字,就好像是他们初行敦伦礼的那一夜,在痛极之下,女子自齿间唤出的一声“从安。”
他想,确实欲生欲死。
*
第二日起来,把家中的端阳事务都治理好后,谢宝因便和林业绥一起登车去了天台观。
五月初五是昭德太子和林勉的忌日,又是一年。
两人做完超度的法事后,又给林圆韫做了祈福法事,并求得长生符给她带上,谢宝因也特地去鹤园看了那只仙鹤,一年多未见,还是很亲她,喜欢跟她嬉戏。
下山的时候,又命身边的奴仆进去怀安观,代博陵林氏给五公主敬香。
去敬香的奴仆还没有出来,童官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家主女君高平郡送来丧讯。”
林业绥抓着重点问:“什么时候。”
童官赶紧把收到的丧讯递给男子:“四月廿九逝去的。”
在旁边听着的谢宝因大概算了下从建邺去高平郡的时日,忧虑一问:“夫人有没有到。”
“女君放心。”童官点头,“夫人到了。”
简略的看完这封附着丧讯的家书后,林业绥又递给女子看。
谢宝因看了几眼,郗氏在上面说她是四月初十到的,陪了父亲十九日,最后于四月廿九在梦中溘然长逝。
回到家中后,林业绥立即命族中子弟代博陵林氏前往奔丧,谢宝因也另外命人前往高平郡去办理祭祀丧仪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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