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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乾坤初定
听到奴仆说的,谢宝因默不作言,有意偏过视线,就好像表示自己无意去听别人家里的隐秘事情。
跽坐着的王氏依旧还是庄重矜持的,她端着漆碗的左手微微发颤,碗壁的汤水也晃起来,很快反应过来后,妇人再次举起右臂大袖挡住脸,在袖后面,饮着原本要放在几案上面的汤,不知道饮了多久,她还是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林勤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名一样,勤勉,他专研水利建筑工事,一直以来都无心沉湎在男女之事上面,所以这么多年来,家里面才会只有大娘和二郎两个孩子,娶她的时候说一个足矣,在她生下一双儿女的时候也说郎君与娘子已经双全,足矣。什么都是足矣。
二郎夭折的后面两年,她曾经提出过为他娶侧室,延续子嗣,但也是不怎么愿意的态度,说日后从族中过继一个就是,怎么突然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妇人。
想要置身事外的谢宝因没有听见王氏的声音,目光看向东面,发现妇人迟迟没有放下举起的手臂,整张脸都被遮住,她思索片刻,怕妇人出事,开口抚慰:“叔母先别心急,这奴仆也只说叔父带了回来,她是什么身份,哪里来的,来建邺干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先回去审问过再做筹算。”
王氏听到女子的话,心里终于是安稳下来一点,先把漆碗搁在几案上,然后在大袖的遮挡下,抬起左手,用襦袖擦了擦眼角才落下右壁,撑着凭几急忙站起,连衣裳都没有心思去归整,径直走去门口,突然又停下,心里没底的回头看向跽坐在北面坐席上的女子:“谢娘,你现在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问出这话是想要做什么,谢宝因在心里已经猜出几分,默然思忖片刻,不动声色的暗中相拒:“家中还有一些事务需要我治理。”
尊长家事,她就算是林氏的宗妇也不能掺和进去,特别还是这种男女之事,没有晚辈去过问的道理,而且林勤大概也已经一起归家。
王氏刚张开口,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
外面的侍女已经进来堂上,着急禀道:“女君,袁家送来的节礼数目有错。”
林袁两家定下了林卫铆和袁慈航的婚事,已经算是姻亲,所以在八月十五那日,两家都互送节礼。
数目有错,看来是家中出了盗窃之人。
谢宝因在心里想过,然后对着妇人赧然:“叔母那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过去,命人来找就是。”
听到侍女所说,王氏瞬间变得愧忏:“谢娘先好好料理家务,我那里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
说完赶紧离开。
谢宝因把目光收回,看向堂上的侍女:“李媪在哪?”
侍女两只手叠交在腹前:“现在正在东堂审问那些经手过的奴仆。”
谢宝因边眨眼沉思,边命侍女出去。
*
日沉时分,终于查了出来。
李媪急着赶来西边屋舍,跑去厅堂[1],脚还没有进去,话就已经喊出口:“女君。”
身体往后靠着凭几的谢宝因半阖着双目,右手微偏也落在凭几上,另一只手还拿着竹简,听到声音,抬眼看了看:“究竟怎么回事。”
李媪直接在女君前方席地跪坐,身体伏地:“奴仆粗心,从进库的时候就已经数错数目,重新数遍一边后,数目是对的。”
谢宝因卷起手里的竹简,右臂一伸,稳稳被放在前面的几案上,然后右手撑着凭几,左手落在有孕的腹部,稍稍调整跽坐的姿势,嗓子整日都不舒服的她又捂嘴轻咳两声,明眸扫过去的时候,语气淡淡:“我进林氏已经快一年了,治理家务也快一年,怎么没有遇到过粗心的。”
女君这已经是不悦。
李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就一直都伏在地上,相叠在一起的双手紧紧互相抓着。
谢宝因瞥去一眼,也懒得再为难这个仆妇,又问:“她住在哪处屋舍。”
李媪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赶紧作答:“南边的屋舍。”
不是那个地方谢宝因咳完,垂下左手,随后她继续抚摩着孕六月的腹部,看着战战兢兢伏趴在地上的人,轻声笑道:“不用再伏地,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
李媪暗自吐口一口气,额角的冷汗也在这一瞬间流了出来,她直起上半身,抬手擦了擦:“是,女君。”
谢宝因的视线开始远眺厅堂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想起王氏那边,随口问了句:“三夫人有没有遣人来过。”
李媪心里很清楚,这位女君从来不会主动探问这些事情,既然问了,那肯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她压着双腿,跪坐好:“听说他们阿郎还没有归家,因为要去工部述职,身边不好带着一名妇人前去,所以命身边奴仆先把送回来安置。三夫人在审问过后,也得知那妇人是南方人士,因为家乡突发洪灾,一家老小都被洪水冲走丧命,连那个妇人自己都差点被卷走,他们阿郎当时刚好在巡视那个郡的工事,所以搭手相救,可怜她无依无靠,又孤身带着一位郎君,阿郎心生悲悯,于是就带在身边,相处几个月下来就带回来了。”
谢宝因。
*
林勤从工部述完职出来,已经夜色深沉,他急着归家,要去登车的时候,却看见车辕处断裂,老黄牛的身上只剩下两个车舆架。
刚检查完车辆的奴仆满头大汗的跑上前:“请阿郎饶恕,我刚才到如厕,回来就看到车驾被毁,不知道是谁。”
车驾停在朱雀门外,虽然是在荒僻的地方,但这里就在宫外,林勤无奈叹气,究竟是谁要阻止他归家。
“林将作。”圆袍大肚的男子往这边走了几步,随意叉手道,“我们大王相邀同乘。”
现在的建邺城中,只有一位大王,那就是七大王,林勤以前经常七大王邸,一下就认出这是王邸的长史,对方的品级高于自己,在拱手行礼后,他才跟着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侧的车驾旁,恭敬道:“多谢大王。”
“我也只是正好从陛下那里出来,刚好遇见,举手之劳而已。”李毓笑了笑,亲自掀开车帷,“林将作外出已经好几个月,现在能够回到建邺,应该也急着归家,快上来吧。”
林勤也不再推辞,几步登车。
车驾行进的途中,李毓开口问了一些各郡工事的情况,听到南方有洪流,哀叹痛惜的叮嘱要加强工事。
说完这些,他满怀愧疚的又说:“自从五公主羽化而去,贤淑妃就开始变得思女成狂,变脸我和陛下都没有办法,要是在言行间对林廷尉和林夫人有所触犯,在这里还希望林将作能够代我转达心中的慙媿。”
不在建邺已经七个多月,林勤不知内里,不敢擅自就帮人接受歉意,也不敢说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是点头应下“一定带到”。
车驾驶出朱雀大街,进入望仙大街的时候,李毓又假装无意的开口:“年末的那场宴席,也希望林将作能够替我相邀林廷尉前来。”
每年七大王都要举办几场宴席,宴请各品级的臣工,用的名义是行孝事,代天子酬谢,所以不管是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门,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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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会亲自前往入席,同众人说笑,有朝官不小心犯错,也都是十分宽仁的帮忙。
林勤在太子跟七大王中间,一直都偏向后者,自从兄长林勉去世,跟着昭德太子刚有起势的林氏又迅速消寂,二兄林益也被贬巴郡,二郎、四郎、五郎他们几个又还小,林业绥更是去往隋郡,留在建邺城里面并且还勉强能撑起门楣的只剩他,但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仅没落,还和昭德太子有关系,担任的又只是工部的将作大丞。
七大王虽然对他和颜悦色,但是也没有多看几眼,单独说过的那几句话,也都是出于礼数,人人都有,他没能入这位的眼。
现在林业绥位列九卿,七大王是想要拉拢大郎,他心知肚明。
抵达长乐坊外后,林勤下车,微躬身拱手,直到七大王的车驾再次驶走,他才直起腰,整好衣袖,回到长乐巷,从奴仆口中知道林业绥还没有归家后就径直离开。
奴仆只觉得很奇怪,最后还是跑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过。
*
快近黄昏时分的时候,林业绥归家。
跽坐在案前西面坐席上的谢宝因直接跟他说起这事:“叔父今天已经回来,路过巷道的时候,还跟家中奴仆问了郎君在不在家,大概是有事要找郎君。”
林业绥脱去衣袍,眨眼间,心中已经思量过,了然笑道:“明天我早些归家,带你一起去拜谒尊长。”
谢宝因忍住喉间咳意,笑着点头,等男子去了湢室,才捂嘴断断续续的咳起来,勉强遮住了声音。
水声停歇的时候,她的咳声也早就已经止住。
林业绥沐浴出来,趿着木屐,到东壁去拿来巾帕后,便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跽坐,抬手擦头发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右边低头看竹简的女子。
旁边还有一盆炭火在燃烧。
两个人都缄默着,等擦完头发后,他放下巾帕,把豆形灯盏的火苗挑烈。
谢宝因察觉到灯光变亮,抬起头去看,只是脖子被这么一拉扯,喉咙又起了搔痒,她抿唇,手去摸几案上的丝帕。
男子突然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到了怎么也忍不住的时候,谢宝因还是咳了起来。
早就瞧出不对劲来的林业绥伸手去轻拍着女子后背:“有没有疾病来看过。”
谢宝因干咳完,依旧正坐着点头:“日入时分,疾医来看过,没有什么事,只是说过了现在这段日子就好了,应该是两季交替,没有适应过来,所以喉咙总是有痒意。”
见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拿来干帕为男子擦着发。
*
翌日的晡时时分,两个人登车去拜谒林勤。
刚下车,里面就出来侍女相迎:“林家主,林女君。”
谢宝因踩着车登下来后,由林业绥牵着手从巷道进到林勤的家中去,在路过庭院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这里,不远处的妇人发现他们来,赶紧上来把孩子带走。
林业绥似乎是不满,轻捏住她指肉,不仅一眼都不看,而且脚步也没停。
谢宝因笑了笑,跟着他去到厅堂。
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派家中奴仆来过,所以现在林勤和王氏都在堂上北面朝门口的席上跽坐着,热汤也已经在食案上。
两人在堂上站定,面对尊长行肃拜礼,然后走去西面,屈膝跽坐。
林业绥望向北面,敬重的拱手请求:“卫铆将要亲迎袁二郎为新妇,还需要叔父代为写通婚书。”
林勤笑起来:“昨日归家的时候,你叔母就已经和我说过,早就已经写好。”
奴仆也马上捧来帛书,放在男子面前的案上。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看着,这颗心终于是安定下来。
想起昨夜林勤跟自己说的话,王氏看着斜下方的林业绥笑道:“你们叔侄肯定还有朝堂上的事情要谈,我带谢娘去我居室坐坐。”
林业绥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妻子。
谢宝因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案下的手,然后撑着几案略显艰难的站起,跟着王氏离开堂上。
直到女子消失在门口,林业绥才慢悠悠的收回视线,朝堂上的事情所谈无非就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酝酿许久,最后也学着昨天李毓的法子,先从贤淑妃引入话题:“我不在建邺的这些日子,贤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业绥半垂眼眸,执盏浅饮,同时闭口不言。
看来他这个侄子真的是生了气,林勤接着叹息一声:“贤淑妃或许有做的过分的地方,但那也是身为母亲的心,七大王心中也是对你们忏愧不已,特让我跟表达歉意。”
林业绥握盏的手垂下,落在食案上,指腹摩挲着盏沿,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幼福也是母亲。”
这句话让林勤也愣住,难不成贤淑妃要夺走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他又觉得国事怎么能够因为被这种小事就被误:“七大王昨天跟我谈过,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林业绥轻笑着松开茶盏,非国君,非储君,有什么本事能够让他做入幕之宾。
林勤看见他不说话,试探问道:“你已经选了太子?”
“太子行事虽然急躁,待人也欠温和,但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你待他好,他也会交心以待。”林业绥两只手遵循礼数的放在跽坐的腿上,“最重要的是太子心狠,向来坐龙庭者,心慈手软只会落得奸臣当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像七大王那样的仁,需要百官清明,万民安居,天子圣明,才可行大仁,所以仁君只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急着说出心中所想:“但是七大王不仅为陛下所爱,而且在大事私节上也没有过错,日后必定是仁君,昔日你父亲所追随的昭德太子,不就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都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与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并不奇怪,又或者是林勤见兄长跟随昭德太子,所以也跟着选了个相似的。
林业绥在心中嗤笑一声,要是林勉在世,被他听见,一定会被气到面红耳赤:“七大王的确是仁爱,王邸奴仆偷他贴身玉玦去变卖,还没有细查下去,就因为一句‘老母病残’,所以抬袖拭泪,次日还赠予数贯通宝,不出两日,王邸中家世凄惨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他不急不慢的反诘回去:“叔父觉得如今适合出一个这样仁君吗?”
林勤张嘴无言,这样的仁君,只会葬送王朝。
“叔父别忘了,七大王又出身哪里。”林业绥抬眼,不再是晚辈的温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厉,“那时天下就是郑氏子弟的了。”
不论从国运民生,还是家族兴亡,博陵林氏都只能选太子。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明白了。”林勤也有振兴家族的理想,只是长兄逝去后,四处无门,现在这位新任的林氏家主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位列九卿,“林氏家主是你,你怎么选择,我都必会支持。”
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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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感概,林氏几代,有文却无谋,到了这代,唯有林业绥精谋略。
*
居室那边,王氏说到庭院里面的那个孩子,脸色沉下来,但是又硬笑:“那个妇人的孩子,昨夜你叔父归家后跟我说过,起初只是看她可怜,亲人与屋舍都被洪流卷走,孩子也奄奄一息,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所以才搭救的,但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被妇人细心照顾,又想到我一直着急他的子嗣,所以就一起带回建邺了。”
谢宝因安然踞坐:“那妇人日后就是叔父的”
王氏苦笑一声:“侧室。”
谢宝因看见妇人眼里的落寞,不再说话。
她听家中奴仆说过几句当年的事,王氏那时候努力劝导林勤为子嗣考虑的时候,他不仅不同意,还反过来怒斥,但是最后他竟然自己悄无声息的从外面带回来个妇人,这几个月里,他给王氏写了一封家书,但是却丝毫没有提过这件事,这才是最寒心的地方。
王氏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好像比这个妇人的事情还让她觉得难以接受,在深吐一口气后,头痛的揉着头侧:“听说你二叔父一家也快要回到建邺了。”
谢宝因伸手去拿漆碗,但是因为有孕,腹部隆起,所以坐的离案有些距离,努力够到后,浅笑道:“能回来就好。”
王氏叹气。
*
归家的时候,已经日沉。
两人回到居室,沐浴过后,先后在临窗牗的矮床西面、东面跽坐,侍女已经在这里放置有泥炉,漆盘上面还放有红梨。
围炉坐了半刻,林业绥把烤好的梨子放进漆碗里面,用木箸挑开梨皮,等晾凉了些,才递给咳症还没有好的女子。
谢宝因吃了几口,软乎温热的梨肉从喉咙里面穿过,甘甜一下就沁入心脾,她眉头舒展开,想起王氏说林益要回来的消息是七大王告知的。
前面王氏又故意拉她离开,看来是七大王已经在拉拢。
他又选了谁。
她咽下清甜的梨肉,身体稍稍挺直,往前面倾斜过去,另外舀了一口递到男子唇边,随意问道:“我听叔母说,二叔父一家快要回建邺了。”
林业绥低头拿湿帕揩去指尖炭灰,同时也朝前倾去,大掌护住女子的腹部,然后张嘴,不急不慢的嚼咽完女子送到他嘴中的果肉后,颔首道:“大约在三春之季。”
谢宝因面上盈盈笑着,心里却望着炉火想起别的来。
被贬谪的林益一回来,那么博陵林氏丹阳房的子弟就已经全部在建邺,看来天子是要扶持整个博陵林氏了。
乾坤初定。
【📢作者有话说】
[1]厅堂(住所中用来会客或作某些活动的房间,区别于“居室”),出自《魏书·杨播传》:“兄弟旦则聚於厅堂,终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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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突然要生
腊月十五的时候,天地变得一片缟素,已经下了三日的大雪。
李媪从建邺城外回来,在长乐坊外下车后,整个人都瑟瑟缩缩的往长乐巷走去,脚下咯吱咯吱踩雪声没有断过。
一路上,雪粒裹挟着细雨,时不时北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从巷道进到高门里面后,她换好衣裳就直接去了西边女君和家主所住的屋舍,只看见有两个侍女坐在庭前的台阶上面烤火说话。
玉藻拿着鹅羽扇扇着炭盆,眼睛看向风雪不停的庭院:“今年这雨雪还真是多,从十月就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另外一个侍女拿木箸把薪炭夹进火中,听到这句话,也只说:“别墅的那些田舍翁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立冬北风多冰雪,立冬南风无雨雪’,今年立冬吹得正是北风,怎么为这个感到稀奇。”
被人轻视的玉藻也不甘示弱,继续说道:“不是稀奇,以前的风雪比今年还要厉害,路上全部都是被冻死的人,只是觉得今年最冷,明明烤着火,还是觉得寒气都往骨头里去。”
侍女笑出声,虽然怕挨打,但还是忍不住这张嘴要说:“田舍翁还说‘立冬补冬,补嘴空’,看来你今年立冬没有好好补。”
玉藻被说到彻底没有话来应,只好笑着去拧她的耳朵:“田舍翁在田舍里面,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还真是会辩口利舌。”
李媪脱下身上挡御风雪的蓑衣:“下雪不冷,融雪才是最冷的时候,今年阴寒不暖,要多加注意。”
玉藻看见炭火已经烧好,命侍女端去女君的居室里面,然后说:“只是天生异象,我有点担心女君。”
李媪把脸上的笑收起:“女君还没有动静?”
生产的前面一个月,孕妇需要搬到另外的居室,她们女君是上月中旬搬的,已经快一个多月了。
玉藻摇头,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孕妇是足月才产,所以担忧起来:“女君这是第一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李媪看着这大雪,虽然心里也惊悸,但还是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天下有很多都是足月生产的妇人,这样生下来的郎君娘子身体才健壮结实,不用父母操心,很少会夭折,而且女君的身体一直很好,有孕后常在庭院里面散步,疾医也说胎位没有偏移,大约连生的时候都会很从容舒缓。”
玉藻心里安定下来。
李媪也赶紧走去位于屋舍东面的居室,这里靠近烧水的疱屋,生产的时候更方便,所以不是女君、家主平常用以起居的位于西面的居室。
居室外面有侍女在侍奉。
她不敢仪容不整,僭越失礼于女君,所以在整好衣裳后,才双手叠交,紧紧贴在腹前,低头进去。
室中央有几案,几案四面都有坐席,还有炭盆放在旁边。
因为已经有十个月的身孕,所以她们女君不能再跽坐,而是踞坐在北面的坐席上,为了舒缓脊背靠着身后的凭几,里面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色鹤氅裘[1],累累乌发上面只有白玉弯蓖,左手拿着泛旧的竹简在安静看阅。
整个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李媪不敢再上前,于不远处停下,行揖礼:“女君。”
听到声音,谢宝因落在竹片上面的视线微微滞住,然后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看到是谁后,先是蹙眉,然后轻声笑起来:“听说前天你去看望家中那个嫁到新都郡的小女了,怎么不在那里多留几天。”
李媪双膝弯曲,跪坐在木板铺的地上:“女君快要生产,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赶了回来。”
家里两位娘子都还没有议婚,连行敦伦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能够应付妇人生产,恐怕到时候听见孕妇用力喊叫的声音都已经先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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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三夫人月初就去往外郡探病,现在被雪封住赶不回来,林二郎也还没有行亲迎礼,新妇还在袁家,要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侍女又不知所措,那就会出大事。
所有人都要被家主惩诫,性命都保不住。
谢宝因双手慢慢把摊开的竹简卷起,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心里对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有顾虑,现在来了一个经历过的,终于安心:“风雪这么大,你是怎么回建邺的。”
下了三天的大雪,积雪最厚的地方都能遮过膝盖。
李媪笑起来:“在新都郡找了个经常来建邺做生意的郎君,给了些钱,他也就答应载我来了。”
谢宝因把卷好的竹简用束带捆,扶着水腹,放在案上,然后又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件事情,在女子面前继续跪坐着的李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宽袖里面掏出一包东西,用绢布裹得严严实实,递给女君看:“庆幸那时候有女君的恩泽,她现在已经从病榻上下来,这是她要我带给女君腹中孩子的金镯,在寺观里放了很久,能够保佑女君生产顺遂。”
竹简虽然落在案上,但是谢宝因握着竹简的手却愣住,迟迟没有离开,不急不缓的看着,金镯上面没有任何的纹饰,腕口很窄,还有杂质在里面,应该是融掉家中所有金饰才打造的,她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不必如此,我心中虽然也感念她待我真心,但是你在林氏这么多年,应该也听过那些世家夫人经常说的轶事,这种东西最容易藏祸害,我当然相信你们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只怕无意中在那些寺观里无意中沾染到什么,这金镯你还是好好收着,就当是我送给你那外孙的贺礼。”
李媪本来只是想着要对女君感恩戴义,但现在听女君这么一说,立马明白其中的利害,赶紧重新用绢布包好,放进袖里,然后膝行后退两步,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上,伏地拜谢:“多谢女君。”
要是真的因为这个东西出事,她和自己的女儿、郎婿还有外孙都要丢命,可能连女儿的舅姑都不能在家主手里活下来。
谢宝因瞥着伏跪的仆妇,神色十分浅淡,伸手向旁边的炭盆取暖,纤长的手指被烧到猩红的炭火称得更加白皙,她抬头看向正前方的窗牗,却发现紧紧合着,于是命端来热汤的侍女去推开。
侍女跪坐着给女君奉上热汤后,才起身,悄声走去把南面的窗牗给打开,为了能有最好的光线,所以居室的窗牗都很大。
看向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庭院里面的白色。
已经直起身体的李媪依旧跪坐在旁边侍奉着,看见女君一直在看外面,以为她是在思虑,出声宽慰:“风雪现在已经开始减弱了,我回长乐巷的路上也看到有条狼氏在各条街、道扫雪,今天车驾肯定能够通行,女君不用担忧家主。”
谢宝因听后颔首,双眸里终于有了云消雾散的清明。
过去的四个月里,林业绥一直在处理大理寺中积压下来的案宗,很多都是从天下各郡送来的死刑以及徒刑的案宗,或者是京兆府难以决断才上送的案宗,因为里面牵涉的是世家子弟。
虽然在孙泰、孙酆兄弟的事情发生过后,建邺里的世家子弟基本上都已经被家中尊长或者是家族严厉训诫过,一些家风清正的,也都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开始对族中子弟更为严厉,纠举族中的不孝子弟,关于世家子弟的案件于是变少,但是本性难治。
三天前,林业绥日出时分刚离家,没有多久就开始下起了雨,然后是刮风,到食时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日正时分的街、道、巷都已经变得寸步难行,而且这雪从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男子一直都不能归家。
看见女君因为自己而变得开怀,李媪也跟着开始自负起来,眼睛看到女君隆起地方,忧虑道:“女君现在都还没有生,疾医有没有说是什么缘故导致的。”
谢宝因看了眼跪坐在旁边的仆妇,然后伸手拉着鹤氅裘的衣襟,轻轻往里面拉了拉,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望着风雪,说道:“疾医来探过脉后,也只是说我和腹中胎儿都很好,不用忧思过重,父母虽然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要看孩子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乳媪跟稳婆都是她提前选好看过的,半个月就已经住进来,因为是初次姙娠,所以几天前又派遣家中奴仆去请来疾医。
初十那天就应该生的。
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竟然让女君心里开始为此恐惧,李媪被吓得又要伏地:“女君说得是,是我着急想要见郎君娘子。”
在她伏地之前,谢宝因摸着还毫无动静的圆肚,先淡淡笑道:“不怪你,我与家主也着急想见这个孩子。”
李媪如释重负的咽下口水,然后行了个稽首礼,双手撑着地,站起来离开。
室内没有人后,谢宝因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她端起漆碗,饮了些热汤,便又从案上重新拿了一卷竹简,拆开锦袋的时候,突然看到木牌上面的“著作局”三字,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甚是欣慰的一笑。
郑戎出事之后,郑氏子弟都已经开始自危,虽然收敛很多,但是郑戎杀主还逃脱二十年,已经擢他之发也难以续他之罪,天子为了彰显帝王威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任用过郑氏里面的子弟,所以在九月份的时候,身为著作佐郎之一的林卫铆顺利擢升为从五品上的著作郎。
听说裴爽在上个月也擢升为正七品的侍御史。
至于娶妻,林勤代林勉所写的通婚书是八月份送去袁家的,袁家那边在第三日就回了一封答婚书,然后林氏在九月正式上报礼部。
纳币礼是趁着这场大雪还没有来的时候行完的,现在六礼也就只差请期礼,然后才能去袁家亲迎,礼数才能周全。
*
日沉的时候,侍女端水进居室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转身离开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啊”的喊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足够刺耳,奉水的侍女最先反应过来,走到一半,赶紧又回去,只见铜盆被随便放在几案上面,里面的水也撒了大半,地板上全是水迹,侍女已经仓黄屈膝跪坐在女子旁边:“女君。”
谢宝因的手指紧紧抓着凭几,喉咙里的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喘着,冷静命道:“快去把稳婆、疾医请来这里。”
【📢作者有话说】
[1]鹤氅裘(鸟羽制成的裘。用作外套。)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企羡》:“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
[2]水腹:自脐以下曰水腹。——《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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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大圣大慈
不过三刻,家中女君要生产的消息就已经从西边屋舍传了出去。
李媪赶来,玉藻陪在这位娘子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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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右手抓着凭几借力,紧咬着牙,手指随着疼痛的袭来而收拢用力,吐息也跟着急促,痛感减弱的时候,看着自己左手竟然还抓着玉藻的手,因为担心抓疼她,本来想要松开,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抽痛转瞬就来,齿间不可控的溢出叫喊声:“啊”
腹中的痛感一抽一抽的袭来,自腿间流下的热流一下有,一下没有。
她想应该是养水破了。
玉藻跪坐在女子旁边,两只手死死握住女子那只柔软无骨的手,逼自己努力的镇定下来,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怕增添女子的恐惧。
李媪看着这副情况,赶紧从外面进来,让这个侍女先出去看着烧水,然后亲自适逢在这位女君的身边:“女君不要害怕,稳婆和疾医就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谢宝因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后靠在凭几上,她努力寻回心神,生生忍着腹部的抽疼,脑袋近似于无往下轻轻点了点,随后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那卷竹简上。
上面是男子每夜都为她念诵的清静经。
炭盆里面的火星迸裂出声,
自从林六娘在十几年前诞生后,林氏已经很久没有小儿啼哭,稳婆先在居室外面把孕妇妊娠需要预备的东西告诉侍女,然后才进居室,女子的脸被那件黑色鹤氅裘衬得苍白,长颈和额头全部氏汗水,抓着凭几的那只手因用力而显出骨相,另一只手被仆妇给握着。
稳婆赶紧低头上前:“女君”
谢宝因喘了口气,被时不时袭来的疼痛和流下的水迹所扰,迷糊点头。
稳婆赶紧又问:“女君疼了多久?”
侍奉在旁边擦汗的李媪立马回答:“已经快要七八刻了,我看女君的相貌,好像很疼,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稳婆马上跪坐在女子的右边,掀起遮住下.体的鹤氅裘看了看情况,很快就明白女君之所以会是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初次妊娠,心里太过恐惧和害怕,她给世家夫人接生多年,最清楚的一个道理就是在室内的任何人都不能显露出慌乱,这时候孕妇本来就惊悸,再看到身边的人也是,加深焦虑,妊娠会变得更加困难,曾经外郡有个世家夫人就是这么难产殒命的。
因为双手还没洗,所以不敢用手去探明产户的情况,她看着对面的老妪:“你去叫外边那些侍女等下进来的时候,行事要记得稳当,千万不能浮躁,再赶紧端盆热水来,再给女君进些食,不然等下会没有体力生孩子。”
李媪点头,松开女子的手,一只膝盖先起来,然后站起去了外面。
谢宝因的气息已经开始急乱,稳婆在旁边安抚着。
等侍女端来热水后,稳婆伸手进去仔细濯洗过,再用巾帕擦了擦后,直接往两腿之间的产户摸去:“现在还只是养水破了,产户开得也不够大,孩子不能出来,女君还得再等等。”
谢宝因听见稳婆的话,从旁边案上的漆盘中拿了颗晾干的梅果,放进嘴中,趁着现在不疼,虚声问道:“大概要什么时候。”
渭城谢氏的子弟都是被这个稳婆接生,就连现在妊娠的她也是被这个老妪接生的,她能够放心。
“整整一天都是有可能的,要是超过一天,胎儿还没有要出产户,那就必须赶紧找医工来看,但是也不会有什么事,喝些催产汤药就行。”稳婆把手从下面拿出来,“女君只是心里过于担惊受恐,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疼到难以忍受,女君试试深吸浅吐。”
谢宝因按照稳婆说的,一呼一吸都深浅不同,逐渐适应后,觉得痛感逐渐减弱,慢慢的她也能够忍受。
稳婆看女子听了自己的话,欣慰笑笑,看到手上血污的时候,不急不慌的前倾着身体去清洗:“等下生的时候,不知道女君是想要坐着还是卧着。”
整日下来,谢宝因只用了早食和一些汤水,又疼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被耗到没有多少体力,她努力逼自己去吃几案上的干梅肉,等正在经历的阵痛过去后,她应道:“这种事情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稳婆洗好手,顺手拿起旁边的巾帕擦干,然后认真看着女子,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气色很好,一看就比很多世家夫人的身体都要好:“女君是初次妊娠,看着也不孱弱,而且这孩子怀的又比寻常的大,站着生要比坐卧更轻松些的,就连力气都能使得大一些,孩子更好出产户,但是腿脚要累一些,会多费体力。”
谢宝因平常也有看从前圣贤所著的医书,认真想着:“全由你做主。”
稳婆双手叠在腹前,低头应“是”,随即便站起,命侍女把东西拿进居室,只看见六根木头做的简易高架被搬到室内,两根木头平行在上,四根木头做足,平行的木头上面拴系着两条粗麻制的巾帕。
谢宝因也被扶到比地板只稍高一指的坐床上歇着。
疾医前来探脉的时候,也是说女子身体好,坐产可行,但是担忧孩子过大,会伤及母体。
后面每隔两刻,就会有侍女端来热水,仔细擦拭女子大腿,然后稳婆会再看产户的情况。
夜色已经开始变深,居室里面点起灯盏,风雪还是外面刮着。
一呼一吸之间,谢宝因觉得稳婆前面说的办法已经没有用,撕裂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咬牙和抓凭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脖颈、额头和鬓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跪坐侍奉一旁的侍女赶紧拿丝帕擦去。
稳婆也提起精神,频繁的看产户。
到黄昏时分的时候,谢宝因喉咙见突然发不出声音来,所有神情都凝滞住,看着好像连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侍女和稳婆都着急的询问怎么回事。
在侍女手脚并用要爬起来去请疾医之际,那一声喊变得比之前都大声,眼泪直接流进了鬓发里面。
稳婆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孩子要出产户的徵兆,赶紧命人把女子扶去高架那边,站在高架下面的时候,又交代女子:“女君要用力抓住,靠此来借力生下林氏的郎君。”
侍女也连忙把炭盆也一起端来这边。
谢宝因现在只觉得脑子里都是混沌的,白绢中衣已经全部被汗浸透,即使没有鹤氅裘也丝毫不觉得冷,她朝老妪点头,抬手去抓巾帕,但是阵痛也开始越来越频繁,没有丝毫给人喘息的时间,她疼得腰身乱动。
稳婆看见,赶紧命侍女在两边去扶抱着女子腰部,要她们用力持捉,不准让女子有半点倾斜:“等下女君觉得痛到不能忍的时候,就马上用力。”
谢宝因虚弱的颔首。
不知道过去多久,稳婆看见女子的产户终于舒张,孩子头颅已经出来,她马上出声引导:“女君再用力!快了!”
撕裂碎骨的痛就好像是海里的浪,一阵一阵的随踵而至,谢宝因的体力被快速的消耗着,她快速深吸几口气,两只手松了松,然后更加用力的抓着巾帕,因为是粗麻,所以手掌出汗也不会滑落。
阵痛来的时候,她咬牙用力,孩子的头出来一些。
阵痛消失后,孩子又往里面去。
反复多次,稳婆终于看到孩子,但是又怕太快出来,会扯伤女子产户,赶紧再次引导:“孩子已经要出来了,女君用力不要太急,可以先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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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到不行的谢宝因只听见后面五个字,心里面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松了,再需要她用体力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
稳婆立马命侍女:“快给女君喂热汤!”
端着漆碗的侍女过去,用木匙一口一口的喂着女子。
谢宝因虽然缓了过来,但是这下不管怎么用力,孩子都出不来。
已经很久了。
李媪小声问着稳婆:“还不行?”
稳婆不停擦着血,再怎么镇静的心,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孩子太大,女君的产户又太小,还要女君再费些力气。”
听到这句话,李媪去看女子,然后瞬间被吓了一跳,女子的嘴唇已经发皱发白,她马上转身跪去几案前,把巾帕在热水里面弄湿去给她擦汗,但是却发现女子的脸开始发凉了。
侍女再去端来几盆炭火进居室。
疾医也赶紧被请来。
谢宝因看着外面的一片白,她问:“雪融了吗?”
想起白天她们说的话,李媪很快就明白过来:“女君放心,家主那边已经命家中奴仆去禀告了。”
谢宝因一双明眸变得迷糊,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徐徐念着经文,天台观的那只仙鹤也从天际飞回来了。
她突然说了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一次念经声。”
与此同时,疾医也从居室外面进来。
*
雪下得太厚,建邺城又太大,条狼氏扫雪整日,也仅仅只是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一辆车驾从义宁坊的大理寺官署出发,行到崇仁坊外面的时候,就被积雪堵住了去路,街道前面依旧还有半尺余雪。
童官急得下车,跑去询问条狼氏还有多久才可以通行,得到的答案都是最迟夜半,他又再次回到车驾旁,正要向家主禀告此事,但是车帷却依旧被分明的长指给打开。
男子出了车舆,直截了当的发问。
“多久?”
“夜半。”
林业绥一言不发的往远处望去,然后抬脚踩进雪中。
童官知道家主心里面有不能说出口的担忧,所以也不敢去劝阻,只是爬上车,拿着大氅追上去,尽责的给男子披好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还需要有人驾车回去。
长乐坊虽然就在斜对面,但是相距却很远。
一路上,林业绥的鞋履衣袍早就已经被这些继续弄湿,虽然有大氅挡风保暖,但是也难敌冷寒入骨,可他就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一样,脚步一直都没有慢下来。
条狼氏见到,纷纷退让,等男子走过,才去扫他足下雪。
走到长乐巷后,家中奴仆高声喊道:“快去回禀女君,家主回来了!”
林业绥漠然扫过去,没了雪的阻挡,他循着熟悉的路,阔步往两人居住的地方走去。
居室外面的侍女来来往往,有人端出来血水,然后又把端进去干净的热水进去,庭院里也开始搭起帷帐,上面铺满茅草,四面都通风,摆有炭火还有洗孩的木盆。
林业绥还没有走近,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居室里面也没有听到女子的声音。
*
疾医探好脉,先是命人去熬药,但是谢宝因刚喝下就立马吐了出来,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在嘴中含下野参片,但是孩子还是出不来,要是再耽搁下去,一定会胎死腹中。
稳婆急中生智下,仓黄问疾医:“你可会坼剖?”
坼剖是要用吴刀划开腹部,取出胎儿,这个办法在史书中有过记载,可是生死难料,特别是母亲。
谢宝因的眸光逐渐凝聚起来,主动开口要来剩余的药喝下,混着嘴里的人参嚼烂咽下,冷言命道:“要是不幸难产,以我为先。”
活了快十九年,如履薄冰才到今天,嫁进没落的博陵林氏本来以为只能如此下去,但是现在林氏已经开始起势,她一定要活下来。
她不能死。
稳婆看见女子又有了体力,笑道:“女君不用担心,有我和疾医在这里。”
疾医野冷静应下:“医者首要为人,孩子在没有出母体前不能被称之为人,我一定会救女君。”
谢宝因得到疾医的话,放心点头,野参的药效上来以后,继续随着那些疼痛,再次用力。
*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在这雪天里面,也更加让人忧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居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红了眼眶。
*
居室里面,稳婆高声喊道:“孩子的头出来了!”
谢宝因脸上露出个笑,在接着捱过两次疼痛以后,疼到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的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发出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稳婆也在稳稳用双手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交刀剪断坎炁,然后把孩子递给在旁边的李媪,笑道:“贺喜女君!”
等体内的胞衣被产出来后,没有力气的谢宝因也被侍女扶着去坐床躺下,等侍女用热水把她身体擦拭干净以后,才去卧榻躺着。
李媪用襁褓包好孩子,看见居室外面站着一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猛地被下到,赶紧低头行礼:“贺喜家主与女君得了个女郎!”
跟家主贺喜完后,她抱着襁褓去了帷帐里面,跪坐在木盆旁边,亲自用温水把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林业绥心里的那口气也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间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也跟着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从居室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向男主禀告:“家主,已经可以进去。”
林业绥怔了半晌,一边解开鹤氅,一边往居室里面走去。
女子已经换好干净的白绢中衣,躺在卧榻上面,双目轻合,大约是前面被侍奉着饮下汤药,现在血色已经开始恢复起来,透着淡淡的红,但是嘴唇因为前面的用力已经起皮发干。
他坐在卧榻旁边,伸手过去,想要去触碰,但是又怕碰碎这尊玉人。
谢宝因早就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好力气后,好奇的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郎君,她抬手去摸,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郎君。”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睛,谢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记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拿来几案上的那卷竹简,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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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
外面大雪飞扬,李媪抱着洗干净的女郎来居室里面,本来是想要给家主和女君也看看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是刚进去救听到他们家主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君已经在卧榻上面安睡过去。
男主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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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是奶香。
外面庭院大雪纷飞,宛似飘絮。
孩子的啼哭声突然响起,震落檐上的一片雪,混杂在其中,让人分不清这雪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瓦檐间来的。
乳媪听见哭声,赶紧弯腰抱起孩子,先是抱着哄了哄,片刻过后,发现这个娘子还是在哭,立马知道是饿了,马上抱去女君的居室。
居室里面,侍奉正在侍奉女君盥洗。
乳媪抱着怀里的娘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前,一边弯腰,一边屈膝跪坐着:“女君,娘子应该是饿了,需要喂食。”
跽坐在案前的谢宝因早就已经蹙起眉来,孩子的哭声更是让她心里变得不安,她盥洗好后,便扶着凭几缓缓起身,走去坐床旁边换了个更容易哺乳的踞坐,然后解开交窬裙的腰带,用手从交领处伸入上襦里面,因为涨感严重,所以没有穿抱腹,现在就方便许多。
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过后,伸手从乳母那里抱来孩子,耐心哺乳,原来那震天的嚎哭也逐渐没有,只看到孩子香甜吃着,又看到孩子眼睛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轻摸了下她的眼皮。
很快居室外面又传来声音,李媪双手放在腹前,轻着脚步来到女子面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满心都在孩子身上,只是轻轻颔首。
李媪看着女子在亲自哺乳,不解道:“女君怎么还亲自来。”
世家夫人要管理家中和宗族的事务,很多都是生下来就交给乳媪、保母去带,宫里面最开始也是因为担心生母与孩子过于亲密,联合外戚威胁到皇权,所以才有了保母。
孩子不安的动了两下,吐奶不愿意再喝,又是一副要哭的相貌,谢宝因伸手轻轻拍着她身体,出声哄着,然后淡淡笑道:“不亲自哺乳,便不顺心。”
她在谢家亲眼目睹过十娘和范氏的关系,两人虽然是母女,但是却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只剩下父母的威严,虽然说世家大多如此,但她也看过有父母温情的世家,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愿意那样。
应该说每个孩子,她都不愿意那样。
李媪看着女君怀中的娘子,笑道:“等以后娘子长大,一定会最黏女君,半刻都舍不得和女君分开。”
孩子刚生下来半个月不到,脾胃里面吃不了多少,吃到后面的时候已经睡了起来,直到彻底睡熟,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
李媪看见女君哺乳完,赶紧走过去侍奉。
谢宝因抬头看了眼,然后又收回视线,接过她奉到面前的热帕,熟练的擦去胸前绵绵不绝的乳白汁水,手一伸,李媪又双手接着。
她整理好上襦,撑着凭几站起来,垂头系好交窬裙头上长到可绕腰身两圈再垂地的腰带,抬头的时候,看到衣物穿得过多的孩子,命道:“室内有炭火,把襁褓打开,出去居室再包好。”
因为孩子是足月生下来的,再加上她妊娠的时候,又进食过很多滋育的,所以孩子比起寻常百姓的来,要健壮许多,就连有些世家里面初生的郎君娘子大约都没有她壮实。
诞生的这半个月来,哪怕是遇上现在的阴寒不暖,也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小病,早夭的忧虑也不再那么重。
这么想来,当时她虽然因为孩子过大生的艰难,但是也值得。
乳媪有一丝犹豫,毕竟这位女君是刚做母亲,而且外面又有风雪,但还是往孩子后背摸去,发现已经开始发汗,赶紧抱着离开。
等侍女侍奉着女君披好鹤氅裘后,李媪也跟着女君去了议事的厅堂。
进入堂上,谢宝因走到厅堂朝向南方门口的北面坐席前,右腿慢慢屈膝的同时,左腿也跟着一起弯曲,然后两只腿并拢落在里面填充了动物皮毛的席上,上半身也缓缓往后坐,臀骨压在小腿处和足跟:“家中的事务都怎么样了。”
李媪也在东面屈膝跪坐下来:“明日就是除夕,家中的事情都已经按照女君所说的治理好了,外郡的几个别墅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有万年县也在日出时分把别墅内的事情送来了长乐巷。”
老妪在说的时候,侍女进来奉上了热汤,谢宝因一边听着,一边抬臂饮汤,等老妪说完,汤也刚好饮完,她举止缓慢的垂手:“万年县别墅的事情直接拿来给我。”
那个别墅是渭城谢氏给她的,不属于博陵林氏的财物。
李媪面前几案上也有热汤,她也跟着饮了口:“我等下就送来给女君。”
谢宝因放下漆碗,视线一抬,就能直接看到堂外的寒冽:“不用这么急,明日送来就行。”又问,“三夫人那边有没有遣人过去。”
饮完汤,李媪两只手放在腿上,禀话:“已经去请了。”
议完家务,谢宝因微微垂头,手扶着几案起身,李媪也已经先一步站起,等女君从案后走出来后,又侍奉在旁边跟着行至堂外阶前。
刚站定,就看见庭院里面的一片雪白中,有一小小的人影,正在由远及近的走来。
没多久就看清楚了是谁。
李媪低头对那人低头行礼:“六娘。”然后又侧过身体,对女子行礼,“女君,那我先走了。”
谢宝因点头。
林却意走到堂前阶上,伸手脱了鹤氅裘,扑进长嫂怀中,下意识嗅了嗅:“长嫂身上好香。”
谢宝因忍不住笑起来:“三娘怎么没来?”
家中就只有她们两位娘子,所以姊妹二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林却意从长嫂怀中离开,跟着一起往居室那边走:“我们所住的东边屋舍有个奴仆犯下过失,听起来很严重,所以阿姊在那里治理。”
已经到了年末,居在外郡的世家为了能够跟建邺有紧密联系,所以每年都会在腊月初就送年礼来建邺,家中事务比平时更多,谢宝因刚生产完,身体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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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恢复好,不想舍本而事末,所以把家中的一些事务也交给林妙意去治理,她以后也是要去其他世家做新妇的。
林却意在看完孩子没多久后,便离开了。
*
到了晡时,风雪开始大起来,天也开始变得阴沉。
林业绥归家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他走过庭院,路过位于屋舍西面的居室而不入,而是径直去了位于东面的那间居室。
奴仆拿着罗伞给男子遮雪,到了居室外面就收起伞不再跟着,这半月来,他们家主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原来的居室。
*
居室里面,谢宝因箕踞在坐床上面哺乳,看到男子从外面进来,想起他今天是匆匆离家的,便随口一问:“出了什么事情。”
把解下大氅放去横杆后,林业绥踱步去坐床那边,拿了个高软枕置于女子腿上,能够让她把怀抱孩子的双手落在上面,不至于哺乳后,双臂酸痛。
随后走去室内中央的几案旁边,在北面坐席跽坐下来,把冷僵的手伸在炭火上面烤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三大王回来了。”
谢宝因滞住。
林业绥没听到女子的声音,回头去看,解释道:“秘密诏回建邺的。”
谢宝因认真想着近来建邺里面发生的事情:“陛下难道真的因为郑戎的事而对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然会如此严密。
这几个月来,天子依旧还是宠爱贤淑妃的,对七大王的圣眷也是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突然诏三大王回来,而且人的嘴巴从来都是最不牢固的,从建邺到洛阳最快也要二十日,那么诏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发出的,中间不管怎么避免,都需要经手好几个人,但是却没有半点的风声流到建邺的这些世家耳中。
天子的心思已经变得难猜,看来今年的除夕,贤淑妃和七大王已经不能舒心的过了。
林业绥看着迸裂出火星的炭盆,拿起木箸拨弄了一下,笑道:“幼福可听说过陇南赵氏?”
谢宝因颔首:“略知一二。”
陇南赵氏是在前朝显贵的世家,那时候士族刚刚开始冒头,压在皇权之上,赵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和皇室通婚,最后竟然导致后宫只能看见赵氏的妃子,也因此彻底埋下祸端。
因为诸大王都是出自赵氏,所以短时间内都不能够再通婚,但是为了权势,还是想办法从极其偏远的旁支中选了女郎送入宫中为后,嫡宗的女郎则继续去嫁给诸王。
但是赵氏的那个旁支因为出了一个皇后,又诞下太子,便开始依附于皇权,从中得到权力后,开始慢慢和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开始扶持诸侯王,各自为伍的两支便开始了
谢宝因想到陇南赵氏最后的下场,并未止住,反坦然说之:“同族两支自相残杀,死亡殆尽。”
林业绥哑然而笑,天子诏李风回建邺,目的便在此。
谢宝因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破颜微微一笑:“但是三大王未必会愿意。”
郑贵妃怀着三大王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铅粉或者进食了什么,只知道三大王诞生下来就是满脸的脓包,十分可怖,吓得郑贵妃做了月余的噩梦,整日都是以泪洗脸,不肯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哀献皇后也不再勉强,只是让保母把孩子抱去她那里,由她亲自照料带大,在细心抚育之下,三大王的面容也渐渐好转,现在脸上也只是残留了一些极浅的疤痕。
因为这层缘故,所以即使哀献皇后只带了三大王四年就薨逝,但是三大王心里却始终都认她为亲母,每逢忌辰或者忌日都要焚香抄写经文。
洛阳城也是哀献皇后从小就向往的,她流出的几首诗中都有表达此意,三大王四年前也突然请命去洛阳。
可太子和三大王相处得怎么样,所有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人前多说过半句话,或是多瞧对方一眼。
世家夫人都说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自己的母爱。
林业绥的眸中映着猩红炭火,唇角温润如玉的笑着,心里却在算计着旁人的命,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三大王的回来,对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谢宝因却倒嘶一口气。
林业绥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发现孩子只是吃进雪山山巅的那枚红果,所以把女子给扯痛了:“看来是吃饱了,我命人来抱下去。”
就算是没吃饱,也应该让乳媪去哺乳了。
谢宝因轻轻点头,任由侍女进来抱走孩子,然后拿帕子擦拭着:“六娘来也说我身上香,究竟是什么香。”
她记得男子前几日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这些天她从来都没有用过什么香。
林业绥看着在认真穿白绢中衣的女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谢宝因面露不解,好好的,念诗干什么。
看到她反应这么迟钝的相貌,林业绥无奈一笑,只好在原地跽坐下来,跟女子平视着,明明白白的亲自告知。
是奶香。
*
李风因为是临时接到回建邺的诏令,所以一路上都被风雪阻挡,紧赶慢赶才在今日抵达建邺城,回王邸沐浴过后,换上公服,进宫前去谒见天子。
谒见完,又按照圣命,不太情愿的去见生母郑贵妃。
入到殿内,李风拱手,毫无半分温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年未见,妇人都还来不及开口叙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长途劳顿,有些乏累,我便先行归家去歇息了”,然后转身离开。
郑贵妃心里纵使是有千言万语,但也只能独自哀叹一句。
她心里明白,谁都怨不得。
李风毫不留念的出了兰台宫后,登车却命令不回王邸。
驭夫不明,遂问:“不知道三大王要去往哪里。”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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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只是嫉妒
真是没有规矩。
李风眯着凤眼看向郑彧,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视线稍微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郑洵善身上。
宫里的除夕家宴,他们也只能算得上是外戚,天子相邀,竟然就真的敢来,要知道,今日太子都没有被天子诏来。
他执起酒樽,也不管什么要抬臂挡面的礼数,直接仰头入喉,嘲意浮现嘴角。
储君不能来,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天子旁边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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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见到三郎,现在看来,相貌不仅未变,还比离开建邺的时候更加俊朗了,是不是洛阳的山水格外养人。”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死死盯着上位,这句话不仅讥讽他的相貌,还是在指责他为什么要回来建邺。
他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虽然看不惯,但是此刻也只能说:“要是论俊俏,我们几个兄弟中还有谁能够比得上七弟?说到这里,我记得在年幼时,贤淑妃好像犯过一阵很厉害的眼疾,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郎挂念,已经好了。”
李风很可惜的哦了声:“我看贤淑妃跽坐在皇后才能坐的上席,刚才又说我这样的相貌是俊俏,还以为贤淑妃眼疾未愈呢。”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本还因为贤淑妃那般讥讽自己儿子而心疼的攥紧手,等听到李风说的话,又微笑着端起酒樽,抬臂饮酒。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并且还以贵妃为尊,只是因为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而她没有封号,所以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天子是什么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天子反应,想要看看贤淑妃母子是否还依旧得天子宠爱,诏三大王回来又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原因。
李毓也只是旁观,最后看天子一直不说话,他身为人子,从席上站起身来解围:“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执起酒樽还敬回去:“我昨日归家,偶然碰到三兄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来是想要叙旧的,但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这么着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事情?”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就算是出了事也要与天子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是储君,我是王臣,兄长于我也算是半个君,我这次回来,自然是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就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在哪里,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先祖,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郎说得极是,只是前面我突然头疼,所以才喊贤淑妃为我肉肉。”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但这已经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你们几个都在身边待着。”李璋又叹了口气,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就留在建邺吧。”
天子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向来都坐在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天子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起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邸,本都已经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归家去与家人守岁。
其余人也都散了。
*
除夕家宴散了后,家中奴仆在前面提着行灯,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二人走在后面,几个人一起去往西边屋舍。
来到庭院里面,继续朝东面的居室走的时候,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积雪,心里面瞬间起了玩心,不再跟着尊长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转瞬片刻就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立即就变得得意忘形起来,大笑抚掌。
王氏走到居室外面,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去,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站在王氏旁边,抬手把发髻上的步摇插正,看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经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低头做出认错的样子,一边拍净手上余雪,一边走过去,然后跟着王氏两个人进居室。
室内灯架上面的灯全部点亮,除此之外,中央几案上也摆着豆形灯盏,旁边摞着几卷竹简,还有装了木筹的算子筒,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身体挺得笔直,脑袋微微垂下,在治理家中的事情。
乳媪在稍远处的席上跪坐着,抱着孩子在哄。
王氏没有过去坐床,而是走去女子那里,在东面跽坐下来:“生下孩子才半个月,谢娘现在应该多休息,况且今日还是除夕夜。”
谢宝因从算子筒里面拿出几根木筹放在案上,指尖拨弄了几下,然后提起笔毫往竹简看去,在上面圈出几处,听到妇人的话,抬头看她:“叔母怎么不去守岁。”
跟着来的两位娘子走到长嫂面前,恭敬地抬起双臂,双手交叠悬在空中,低头行完肃拜礼就去了跪坐在坐床旁边的乳媪那里,看刚被哺乳完的孩子。
旁边就是炭盆,王氏伸手去烤火:“我担心谢娘在这里觉得烦闷,所以才带着她们来的。”
谢宝因笑着抬头去看临近窗牗的坐床,两个娘子已经在逗孩子。
王氏也慢悠悠的说起西堂发生的事:“从安已经在跟你叔父他们几个说四郎明年入仕的事情。”
谢宝因搁下毫笔在旁边,又把木筹一根根的拾起,放进算子筒,不让半点声音响起:“卫罹的年纪已经不小,确实该认真想想他的入仕。”
“我在旁边听了几句。”王氏道,“谢娘也知道博陵林氏从开国以来,族中就很少再出过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二郎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现在他擢升著作郎,刚好空出著作佐郎,你叔父的意思让四郎也跟二郎一样以此职入仕,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
太.祖没有北渡之前,博陵林氏的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来到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渭城谢氏自然就接过了兵权。
不过现在,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没有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就已经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谢宝因想起那篇策论:“卫罹想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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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源郡。”王氏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是不满,“听说是想要去做什么司马幕僚,要去领兵打仗,你说他长兄当年是身为长子与家主去的,身上肩负的是博陵林氏,现在林氏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和长兄、二兄一起,竟然还要去会死人的地方,林氏子弟本就单薄。”
现在西北好像是有外患,林卫罹也还是因为踏春宴的事情生出从军的决心。
谢宝因暗叹一声:“他长兄是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从安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侍女端来热汤,她们也至此止住话头。
饮完汤,王氏主动说起了林勤带回来的妇人,她虽然很想要子嗣,但是脑袋还清醒,跟林勤说可以留下她们母子,做侧室也可以,不过她原来看中的那个侍女也已经说好,必须要留下来为妾,而且过继之事她不能做主,毕竟要入家谱,就算是她同意,林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林勤听完她的话,同意点头。
黄昏时分刚到,王氏家中的奴仆就找来这里:“夫人,阿郎要归家去了。”
王氏连忙起身离开。
快夜半时分的时候,只听见建邺城各家的爆竹声都开始响起,宫城最盛,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在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然是大雪,但是也十分欢乐。
林却意跽坐在室内,已经变得心烦虑乱,视线不断的看向居室外面,但是又谨守礼数,挺直的身体丝毫不动。
谢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再不去,四郎、五郎就要先走了。”
得到长嫂的准允,两位跽坐的娘子先后从席上站起,再行肃拜礼后,走出居室,在庭院里又停下再行礼。
谢宝因卷起竹简,听见睡在卧榻上面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喊来乳媪:“前面不是刚哺乳完。”
乳媪过去抱起孩子:“娘子应该是被外面的声音给吵醒的。”
但是怎么都哄不好。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谢宝因把竹简摞好,扶着几案起身后,缓了缓被坐麻的双腿,然后亲自去哄,片刻就被哄好,只是离开她怀中又要哭,小手紧攥着她衣襟不放手。
乳媪解释:“娘子应该是认人。”
没有办法的谢宝因虽然无奈,但也是开心的,于是只好继续抱在怀中。
在外面微弱的灯盏下,依旧还可以看见鹅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幽深的夜色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居室外面的侍女纷纷行礼,乳媪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从席上爬起来:“家主。”
林业绥轻轻颔首,然后命乳媪先出去候着
谢宝因踞坐在卧榻旁,刚刚本来想要试试把孩子放下去,但还是不行,此时看到男子回来,问道:“刚到夜半,郎君怎么就回来了。”
林业绥在炭盆前跽坐着烤火,骨血里面的阴寒也开始渐渐散去:“没有我,四郎、五郎他们几个会更欢乐。”
谢宝因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指的女儿,心里竟然会因为男子的这句话觉得酸涩,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说出没有他会更欢乐的话来,不过想起这一年多来,又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些郎君娘子都只他当成家主和如父严厉的长兄。
她哽着笑道:“郎君能回来陪我和孩子也很好。”
拿着长箸弄炭火的林业绥闻言抬头,与女子相视一笑,看见女子开始吃力,半条腿从席上撑起:“我来。”
“她不让旁人抱。”谢宝因心里还记得前面乳媪跟自己说的话,所以才下意识开口,然后立即后悔,“不过郎君怎么会是旁人。”
林业绥嘴角噙着笑,又重新跽坐着,只说让她累了就放下,等孩子在女子怀中彻底熟睡后,他又命来乳媪来抱走。
谢宝因起身去到男子对面的坐席上跽坐着,想到这半个月来,他都很少抱孩子,抱的那几次也是她哺乳完后,他来抱走去交给乳媪。
她问:“郎君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林业绥看向女子,他们中间隔着一盆炭火,内心所有的欲望都被止住,有些涩嗓道:“她是幼福生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他低头苦笑,只是嫉妒而已。
谢宝因愣住,因为是她生的,所以喜欢她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开口继续顺着问,但最后还是那个只想要做好世家夫人的谢宝因胜利了。
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林业绥也只是安安静静的跽坐着。
两人围着炭盆,一起守岁,后来谢宝因实在撑不住,脑袋不停往下点去,林业绥轻轻喊了几声,然后从席上站起,刚走到她身边蹲下,女子便不受控制的倒过来。
他垂眸看着,笑了笑。
最后林业绥独自一人守了整夜的岁,日出时分,就带着家中的几个郎君一起去往家庙祭祀先人。
【📢作者有话说】
[1]垂头弄儿:女儿也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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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诞生三月
三月初十,瑟瑟寒风自北而来,这场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堆在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长乐巷道中,道人和女冠接踵而至,因为得道不同,所以穿得也各不相同,有初入道门的平冠黄铍,有正一的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玄冠青褐为洞神,黄褐玄冠为洞玄,莲冠紫褐为洞真。
林家奴仆看见穿紫褐的,立马就知道这一位是得道真人,赶紧上前先请进去,随后又折回来邀请剩下的道人、女冠,丝毫不敢怠慢礼数。
刚把道人请进去安置好,长乐巷突然有一个胡僧不召而至,奴仆不敢越樽俎而代,立马去找来家中老媪。
老媪认真看了好久,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今天是娘子的满月礼,她们女君特地请来天台、玄都和其他各观的道人前来赐福。
因为建邺世家都是崇尚道教的,所以没有请僧尼,但是有僧人来了,也不好赶走,想来想去,老妪请胡僧暂留,然后转身进去,直接往西边屋舍走去。
两只手相握着仅仅贴着腹部,去到居室门口后,只看见上襦为绿,外罩纱衣的女君跽坐在北面的席上,高髻上戴着顶鸟雀金冠,左右斜插白玉钗,怀中抱着孩子,面前的食案上摆有漆木盘,平盘上面有酒樽和箸。
老妪放慢脚步,走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拿起箸,伸进酒樽里面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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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沾,然后放进孩子嘴中含着:“道人都来了吗。”
老妪始终低着头回禀:“全部都已经来了,但是还有一个胡僧也来了,形貌丑陋,两只眼睛也有些怪异,不太像建邺人士,所以特来问女君。”
谢宝因看着孩子使劲吮吸沾有浊酒的箸头,命道:“请进来,把他另做安置。”
佛教本来就是从外域传进来的,刚开始是胡人先在沙洲郡开坛说法,虽然在西北那些郡县已经很常见,但因为建邺是国都,天子、世家都明着拜谒道门,所以那些胡僧不怎么会来这里,大家也就少见,上个到建邺的胡僧还是三十年前来的,在建邺城待了有十年才离开。
今天是孩子的满月礼,既然他来了,自然不能往外赶。
老妪点头,行礼离开:“是,女君。”
谢宝因把箸从孩子嘴中拿出,搁置在漆木平盘上,跪坐侍奉一旁的乳媪立马伸手去抱过,侍女也上前端走漆木盘,然后她撑着面前的几案从坐席上起身,姚黄暗纹的多折裥裙曳地,下摆宽松,腰间左侧长至足腕的白玉杂佩也得以舒展,重新压在裙上。
足上穿好翘头履,就去了家中用以宴客的西堂,乳媪抱着襁褓一起前去。
堂上早已经铺好坐席与食案,左右各置一顶燎炉,焚着兴大光明、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道人与女冠分坐两侧,刚进食完的他们看见林家女君出来,全部从席上起身,低头行礼,称“福生无量天尊”。
谢宝因走去北面朝南的主位的坐席上跽坐下来:“今天小女已经诞生三月,还烦劳诸位法师和道人为她施福,好让她在这尘寰尽兴一活。”
站在一旁的乳媪赶紧弯腰把孩子递给女君。
道人也逐一离席,去到北面坐席,为博陵林氏家主新得的这位女郎祈福,基本都是一些神仙保佑的祝祷。
所有道人祝祷完,已经是隅中时分,等他们都离开后,谢宝因看向老妪:“去把僧人请来堂上。”
老妪双手立即紧贴腹部,领命前去。
等那名胡僧走到堂上,侍奉在这里的奴仆全部好奇看过去。
谢宝因在家中的时候就读过几卷佛家的经典,上面有描写过他们的相貌,所以心里已经大约知道胡僧长什么样,现在看见也能够从容以对,不失庄重:“禅师能够前来,我心中赞喜,不知道斋食可用得好。”
胡僧双手合十,口称一声“随喜赞叹”:“很好,听闻今天是林夫人家中小女诞生三月的日子,我也想为女郎祈福。”
谢宝因笑着把孩子交给乳媪,让她抱过去。
胡僧端详了很久,然后胡须丛中的嘴弯起:“她能够降生为林家主和林夫人的女郎已经是福,我便祝她智慧无量,身心自在。”
乳媪和侍女听见,相觑而笑,虽然说这僧人不是本国人士,但是竟然知道怎么说话让主家高兴,一句话同时把家主、女君还有娘子都给称赞。
谢宝因依旧淡然。
胡僧看见堂上的侍女笑了,找准时机,说出自己的来意:“林夫人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师,他同我一样是胡僧,三十年前从沙洲郡来建邺开坛说法。”
谢宝因帮他仔细回想着,然后摇头,带了几分歉意:“我只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僧人曾经来过建邺说法,待了十年才离开。”
略显失落的胡僧答谢过后,便离开去了自己在建邺落脚的寺庙。
*
僧人刚走,家中奴仆便来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已在长乐巷。
高平郗家谢宝因愕然,郗氏就是出身高平郡的郗家,这位三夫人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她记得应该是出身吴郡陆氏,和孙氏的郡望相同。
正在想的时候,妇人已经来到堂外。
跽坐着的谢宝因不急不慢的扶凭几起身,看着堂上的人,双臂高举,手掌交叠,上襦的两只大袖连成一片,稍低头,行肃拜礼:“舅母。”
陆氏这次来建邺本来是要去天台观做法会的,刚好知道林氏刚得的这位女郎已经诞生三个月,所以特地前来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