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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三尺之外
谢宝因走去东壁,伸手解开衣带,把前面睡觉所穿的罗衣脱下,稍微一分神,视线就能看到那两处都变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抱腹穿,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幼福。”
背对着居室西面的谢宝因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已经拿着一件官绿绣越鸟的抱腹,越鸟旁边有荷花盛开。
两个人之间,相隔着的是黄山水屏风,发黄的绢布上面,被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没有跽坐,而是敞腿坐在坐床边,左手落在旁边的几案上面,轻撑颊侧,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身影。
原来那卷放在几案上的竹简,也因为两个人刚才的折腾,几案被碰东被碰动,竹简掉落,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竹简摊开,只看见竹片上面的那句“若知色想外空,色心内妄,妄心空想,谁为色主”正被男子踩在脚底。
屏风那边,谢宝因已经把抱腹穿好。
官绿之色,配以女子香脊的白,恰如茭白。
而茭白可以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微阖眼,呼吸停滞,只听他轻启薄唇,用自己家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一样,不容人拒绝:“解开。”
谢宝因愣住,又听见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就被血色侵袭变成红的,再想到男子前面好像没有给他自己纾解。
要是憋坏了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还未来得及反应,抱腹就已经落在地板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开始眼睛,眸里原本有的清明,已经彻底被人给掺进半池浑水,他右手微动,面上依旧还端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谢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幼福,看着我。”
但是谢宝因不愿意再听他的话,双目紧闭起来,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就依旧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谢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但是从来都没有看过男子那里,更不用说是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种事。
林业绥只觉得神智已经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谢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宽袖外衣和地上已经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手帕,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
玉藻也来到屋舍外面,她刚刚知道女君也要随着家主一起入宫赴宴,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但是她们家主又在里面,前面还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做过挣扎后,她倒吸一口凉气:“女君,晡时已经快要到了,不知道女君需不需要我进去侍奉。”
谢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命仆妇提水去湢室。”
玉藻赶紧去疱屋。
谢宝因又重新看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郎君好了?”
林业绥弯腰捡起竹简,拂去竹片上面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谢宝因捡起地上的抱腹,重新穿好,嗔怒一句:“以后郎君不要再来找我做这种事情就行,郎君爱找谁就找谁。”
林业绥垂眸看着竹简,缓缓卷起,手掌摸过底下,就能看到一个吊牌,上面写着的是这卷竹简的名字《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听到女子说的话,侧目看过去,缓下声音:“不会再有此事。”
谢宝因没有应他。
*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黑色云鹤纹样的圆领袍后,就从屋舍里面出去了,只说在巷道等着她。
谢宝因也随便用水擦了擦身体,然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这次进宫赴宴去的女眷,都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于小礼服,她自然也不敢穿着燕居服就冒然前去,想了想后,命人去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早就得到男子的嘱咐,赶来西边屋舍给女君挽云髻。
一切都准备好后,谢宝因不敢耽误,出了屋舍庭院后,直接去到长乐巷道里,看见的只有一辆三马的车驾停在这里。
她微蹙眉,朝两边看去。
“女君,家主已经在车驾里面。”童官提着食盒出来,赶紧上前,还给女君解释着手里面的东西,“这是家主嘱咐我特意去女君准备的酸果。”
谢宝因看着食盒,没有说话,只是颔一颔首,然后去车驾旁边。
玉藻已经侍立在那里,伸手扶着,直到女子踩着车凳进去才收回手,随后离开这里。
*
一进车舆,谢宝因就看见男子微微敞开腿端坐着,视线还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往那里看了看。
林业绥轻笑一声,没有说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谢宝因偏过脸,坐下去的时候,还刻意往车壁那边过去。
站在门口的童官也连忙跑到车驾左边,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家主,你嘱咐的都已经备好。”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才有点多嘴。”
仅仅只是隔着车帷,一人居高,一人居低,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间就喘不过来气。
知道自己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家主的规矩,主人要有所问,奴仆才能有所答。
刚才女君没有开口问食盒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出来。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没有回应,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因为这件事儿而动怒,他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命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到看见车驾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去受罚。
玉藻早就已经回去。
这次赴端阳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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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奴仆都不能够随侍入宫,那里是天家的地方,哪里是她们能进去的。
*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家的车驾都会从最近的宫门进去,大多都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里面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氏的车驾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直行,由这条大街可以直接到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谢宝因知道他们已经进到兰台宫,起身就要下去,但是手腕却被人给禁锢住了,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快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着肃然:“事情一旦拖久了,就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谢宝因小声驳斥:“我刚才不是和郎君说话了。”
随后,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衣袍,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到你了。”
看着男子,隐隐还能看到一些可怜委屈。
谢宝因摇头,出嫁前李保母跟她说过,男女那里也分美丑,要是不小心看见,不可以露出惊慌之色。
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倒是和他人一样好看。
但是只要想起在居室的事情,她浑身都觉得滚烫,特别是脸烧得最厉害,声音都带着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还没有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就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谢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谢宝因也没有空闲时间去想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跟着起身,然后就看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把手放进男子掌心,稳稳下车。
宫内舍人也已经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谢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在宴会开始前,天子要和臣工再议朝事,所以到第二道阙门的时候,又有另外的宫侍前来引女眷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过身子,似有话要说。
谢宝因心中了然,先道:“郎君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快来寻你。”
谢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帷帐,帷帐里面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一直到宴会结束,她都需要一直侍奉在侧,发现贵人似乎有热意,她赶紧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谢宝因也很快就适应起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腰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帷帐里面,有个女童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地方,眼睛里充满好奇和探究,但是看了半响,什么也没看出什么,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个就是嫁给了阿姊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云髻上只是正插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有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也是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是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五娘,看着还真不愧是谢氏养出来的女郎,丝毫都不逊色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阿姊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就是代人嫁去,其他的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心里十分能够拎清,出声解释:“五公主已经登仙离开,俗世的事情都不能再束缚她,往日的婚约在陛下赐婚时,也就已经作废了,现在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也是自己的,小公主千万不能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然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久才回过神来,眼睛不受控制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天去天台观帮五姐做身后法事的时候,那道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她:“爹爹为什么不让我代阿姊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都忍不住笑起来,五公主李月死的时候,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要怎么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女儿的童言无忌,然后招来亲近的女官,耳语一番。
*
只看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想请夫人过去说话。”
谢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到这话,心里虽然很困惑,但是还是满脸笑意,把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过去。
*
长生殿里,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为殿门大开,所以偶然有风吹过的时候,就能够使其往四处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和其余人在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都是李璋曾经王邸里的旧人,殿外所站的也是年少时就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没有丝毫即位的可能,所以身边从来都没有被世家安插过人手,这些都是天子能够信任之人,以念旧的理由留在身边。
这些人虽然已经半老,但是还能够侍奉在这里,应该是主仆情深,可是现在已经全部跪倒在地上。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别人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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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更清楚这位天子的性情,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天子所气的不是这别宅妇,是气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还是四大王的天子竟然愤怒到杀死王邸里面所有的禽与兽,就差要冲去郑家杀人了,最后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天子的怒火:“陛下准备要怎么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没有过多的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要是没有血,怎么算是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道天子已经被内心的情感所驱使,很多事情,天子都是在没有丝毫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但那些都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给天子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然不怎么喜欢昭国郑氏,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自然懂,到时候三族共同施压,陛下要怎么抵挡,要是这件事再次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没有理由去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到本朝虽然早就已经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是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压下了多少官员被弹劾的文书。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他的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怎么好,一到雨雪天,双腿就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够让他忆起往年的痛苦,让他变得清醒。
天子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那你说要我如何。”
“等下在含光殿,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然后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知道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吗。”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要是陛下不彻查,又要怎么让他亲自割肉喂给陛下吃。”
李璋突然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赶紧进来,过来搀扶天子走去坐下。
还没等坐稳,他就无意间瞥到了男子在落子的时候,袖口因为动作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帷帐里面的贤淑妃赏着这样的奇景,等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她才开口说:“实在是失礼,夫人相助我女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没有和夫人当面道过谢。”
妇人从说第一个字开始,谢宝因就已经把视线给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下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让臣妇汗颜。”骨子里的世家修养让她端庄莞尔,说起谢贤曾经说过的话,“能够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和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后来又像寻常百姓家的家妇那样,询问了些家常的事情,然后尽职的问:“嫁到林氏后,一切可还好?”
谢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经有了孩子,不知道现在孕几月。”
谢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她:“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努力想要和这个女子变得亲近起来,但是怎么没有办法,偏偏女子还礼数周全,让她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看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起来:“你和我娘娘说了什么,你不过就是顶替我阿姊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只是她熬不住女儿的哀求,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向天子求来的。
天子素来最宠爱她们,自然会答应,就连她说想要请谢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下来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看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还是那般的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竟然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才那是我的幺女,从小就被我宠坏,夫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谢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从前一有机会就要提醒她是代嫁到林氏的,五公主才是这件婚事的正缘。
现在小公主的这些话说得也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道那些往事,但是还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必定是身边的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美满婚事的窃贼,但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天子寻找代嫁人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肯多为别人想想。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好像又觉得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经是能够做祖母的年纪,但是七大王成婚快两载,到现在都还没有怀上,所以想要沾沾夫人的胎气,说不起来年我也能做祖母。”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谢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入十分,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都全部已经布置妥当,天子携着臣工从含光殿来到太液池,但是贤淑妃不能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觉得以自己帝妃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后面,实在是有失脸面,可是天子十分遵守祖制,这种事情一向都只能由皇后来,现在中宫无人,她曾经说想要代劳,天子都给婉拒了。
于是她只好故意捱到最后,等众人都坐定才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天子坐在上席。
谢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的时候,忽然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体不舒服,难以前来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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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特意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冷冷道:“王娘娘既然不愿来,那就算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天子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听起来好像是孩子赌气,故意要所有都知道,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而不是他不愿意。
男女虽然相隔开,但是也不算远,只要安静下来,都能够互相听到对面说了什么话。
谢宝因看过去,然后收回目光,心中明白起来,这位太后不是天子生母,而是昭德太子的亲生母亲。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所以相拒皇室求娶,文帝也尤为守礼,不用强权相压,虽然当年是大王的文帝也没办法逼迫。
两人后面都只能各自婚娶,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丧夫,守孝三年载回到王氏,文帝再下聘礼,想要迎她入住中宫。
当时郁夷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看见他们两个人情意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随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的孩子,帝后都不理,并且不顾天下流言也要亲自前去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大约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于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导致家中侧室和当时的太后都没有孩子生出来。
五月初五端阳今天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跟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世家夫人们也经常说五公主小时候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乎跟当年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就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不然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也崩逝。
谢宝因的神思就好像已经出离躯体,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然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看见后,赶紧出声阻止:“五娘,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谢宝因收回手,也终于回过神来。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娘”,皱眉看过去。
*
在即将要黄昏的时候,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谢宝因和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也来说男子被天子喊住,还需要片刻才能前来,她也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线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都用石砖铺地,殿室内都是木地板。
世家里面也是这样,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天子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重要的事情,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要是陛下想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要是臣一人”
“要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格,想必今天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诏那个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他算尽天下人心,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么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
悠长的宫道里,谢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看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还尽责的在这里陪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氏的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谢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天子要说的恐怕也是五公主忌日的事情。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荡,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两个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让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都要住在这里。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经是昭德太子的居所。
昭德太子在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便连现在的太子也都是直接被敕封,然后住进东宫。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兄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好像也是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道让李璋想到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天子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郎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郎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难道就真的要这么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经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够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让他们母子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感谢在2022-08-2723:22:26~2022-08-2922: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催更客服36瓶;小张小张自有主张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占有夫君
湢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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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响起。
褪去襦裙的谢宝因赤足站在云龙纹漆的浴盘中,长发用玉搔头挽起,神思游走,任由侍女舀起热水浇来。
等浑身湿润,侍女又用澡豆粉涂抹着女子身体,仔仔细细的洗去那些汗垢,触及女子腹部时,提着神将手上力道放得一轻再轻。
随后又舀水洗去那些澡豆粉所起的白沫。
等浇洗好,上下身也分别用不同的帕子擦干后,一个侍女拿来木屐,另一个侍女拿来件中衣,然后开口唤游神的女子:“女君。”
谢宝因侧目看去,抬足由侍女擦拭好后,双足逐一拢进木屐里,而后自己低头系着腋下三寸的衣带。
从眼前这道贯通屋舍的门,径直进到居室。
几个侍女侍奉完后,把湢室收拾干净,也全部都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
*
进到内室,谢宝因下意识往坐床看去,面前几案上面放着鸟柱灯盏,但是坐床、坐席都没有人在,不知沐浴后又去了哪里。
黄昏归家后,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她把心里逐渐蔓生出来的思绪给仔细掩藏好,然后缓步走去几案前,脱下木屐,屈膝的同时,手掌撑着几案跪坐下去,视线也不受控制的落在灯盏旁侧的那卷竹简上面,被人翻开后又卷起,应该是正在看,好像是突然发生了急事才离开。
五公主忌日就快要到了,就算因为这个心思烦乱,想要安静的去缅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放,会伤了竹简。
谢宝因轻叹口气,伸手过去,把竹简拿到面前,认真卷好装进锦袋立案后,就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然后打开博山炉,用着香箸轻轻拨开香灰,又从拿出一颗驱蚊散热的松竹香。
正要放进博山炉里面的时候,两指突然松开,唇齿轻嘶一声,眉头拢成云雾中的山川,微微垂头看着自己手指,右手指尖被还有余热的香灰给烫红了。
她忍着疼,一遍懊恼自己忘记用香箸夹进去,一边继续焚香,指腹抹了点药膏后,就就在堆砌的一堆竹简里面找到前面看的古书,然后由跪坐改成箕坐,身后靠着凭几,继续看起来。
一根竹简都还没有瞧完,便有眼泪落在竹片的“公主”两个字上面。
谢宝因赶紧把眼泪给擦掉,不想要去管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指尖落在竹片上,心里带着一股气,直接把水迹给弄干净。
只是很快又了新的,她就继续擦,等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时候,谢宝因再也忍不住,身体径直扑倒在前面的几案上,左手再也握不紧竹简。
从前男子提出要守孝三载的时候,范氏就已经跟她说过,嫁进林氏是原配宗妇,也是女君,特意嘱咐她不要因为这个介怀,就算他那颗心是被皎皎的白月光给照亮着,也要视若无睹。
妻子越想要遮住那个月亮,男子就会更加不能忘记。
大概范氏年轻的时候,外祖母就是这么劝她的,做个让夫君尊敬的妻子,坐稳女君的位置,这才是女郎最好的归宿,不要对男子的爱意争来抢去的,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看来外祖母病重说得那些胡话都是真的,范氏虽然和谢贤是少年夫妻,但是谢贤心中也有过青梅竹马的女郎,不过那名女郎志在山水之间,在与家族断绝关系后,断然离去。
谢贤身上有家族的责任要背负,当然不会跟随,也不会强行挽留。
这些事情,范氏也是从谢贤母亲口中知道的,只是谢贤不说,她也就一直装作没有这件事情。
外祖母断气前说出来的最后面几句话,也还是嘱咐这个最小的女儿不要去跟谢贤吵闹,不要去提那个女郎。
范氏这些年也是学着自己母亲过的一生,年少有过的爱恋早就没有了。
谢宝因趴在几案上,指腹不停蹭着竹简,曾经她能够淡然的和范氏说一句不会介怀,现在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个苦恼。
越想就越气现在的自己,蹭竹简的手也用了力气,导致前面被烫红的指腹又隐隐疼起来。
是因为手指太疼,所以才落泪的。
*
长乐坊门外,有主仆二人站在不足肩高的坊墙前,对于要不要翻越过去,正犹豫不决。
忽然坊内走出几个武侯。
“你们在干什么!”
“半夜在外,非奸即盗!”
同时有车驾从坊内驶出来,停在离坊门的三丈外的地方。
童官看见那群武侯拿着棍棒和刀围着主仆二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只知道有人挥起了手,想到去年底这些人因为在家里受了气,所以就出来把夜里撒尿的人给打到牙齿全部脱落,还直接乱棍打死了,后来不仅没有被治罪,还说是执行公务,立了功。
武侯铺的人虽然有官职,但是基本上都是各坊一些好逸恶劳的人。
他赶紧从车辕处跳下去,对车里的男子焦急说道:“家主,我看见二郎了。”
只是车里的人毫无反应。
眼看着那几个武侯要开始动起刀棍来,童官屏息:“家主,二郎好像已经被人给打了,家主要是再不帮他,二郎这条命可能都要没了。”
半刻后,车帷内递出金鱼袋。
童官接过,赶紧从坊门边上开的门出去,拿出锦袋里的金鱼符震慑他们:“这是林廷尉的二弟,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才耽误回坊时辰。”
武侯见到,立马收起拳脚和刀棍,让开道路,他们不过就是一些些负责坊内杂务的底层小吏,得罪不起朝中三品官员。
林卫铆入坊后,赶紧走到车驾旁,低头拱手:“多谢长兄。”
他在著作局官署编撰前朝碑文时,因为过于投入而忘记时辰,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赶回坊市,但还是迟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坊门落下,最后还需要长兄夜里来接。
“坊门黄昏关闭,日出才能开,夜里不得行走在外,这是国法。”男子清冽的声音徐徐传来,没有丝毫手足情,没有怒斥,淡然如水,“你犯国法就是有辱博陵林氏的家风,该当如何?”
林卫铆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立在车驾旁,乖乖的聆听长兄的训诫。
他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做得不多,半路上本来想回官署去睡一夜的,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他赶回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长乐坊来。
“日后我一定不会再犯。”林卫铆虽然已经快要弱冠,也只比男子小三岁,但是长兄如父,现在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做着保证,“要是再犯,定会断指自省,明日我也会去金吾卫自请罪罚。”
林业绥听后,只淡淡道:“归家吧。”
*
两驾车先后停在长乐巷,后面车驾坐着的人率先踩车凳下来,落在黄土夯实的巷道上,还没有站稳,但因为看见兄长出车舆,马不停蹄地就走到前面去。
男子未束发冠,应该是刚沐浴完,在知道自己的消息后,只在外面披了件黑色宽袖外衣就赶来。
想起踏春宴那次的踢伤,导致男子昏迷半个月,林卫铆面露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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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长兄一定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下车,听到这位二弟的关怀,不置一言,只是侧头淡淡的乜了眼奴仆。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看见林卫铆裂开的嘴角,递出块手帕:“二郎,擦擦血。”
林卫铆接过,摁在嘴角,力道太大,忍不住的倒吸口凉气。
林业绥抬脚上阶,迈入家门,极为淡薄的开口:“随我来。”
夜里站在巷道上,还是有违国法,林卫铆连忙跟在后面进去。
想起女子白日里与自己说的事,林业绥问他:“你长嫂已经在给你找新妇,看中的是袁符郎的次女,你觉得怎么样。”
“长嫂和长兄要是觉得好,那肯定不会差,我没有意见。”林卫铆说完,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听来过于出格的话,“但是还是希望袁二娘自己愿意才好,婚姻之事,事关重大,要是嫁给不喜欢的,让她痛苦半生,我就是害了人。”
林业绥听后点头,林氏现在还不需要拿婚姻来捆绑利益:“我会与你长嫂说的。”
随后,兄弟二人再没有话可以说,好在虫鸣声填补了这份寂静。
走了没几步,林卫铆心下一狠,停下朝长兄拱手作揖:“王著作郎被人弹劾,不知长兄可有所耳闻。”
“是有这件事。”林业绥望向眼前之人,这位二弟素来沉静寡言,能够主动张嘴问一句朝堂上的事,倒是令他意外,不禁笑着试探道:“既然要娶妻,却还是出仕之官,总归不好,你有什么想法。”
林卫铆沉默着。
这几年,许多擢升的机会都是因为博陵林氏没落,所以擦肩错失,现在长兄开始林氏重新起势,他也不可能是完全没有擢升的想法。
顿口无言的他只敢说:“要是著作郎一职要从著作佐郎选任,只看能力,我有九成把握。”
但是另外一位著作佐郎是昭国郑氏几月前入仕的一个子弟。
“还有一成是为什么?”
“不得自满。”
林业绥笑而不语,倒不愧是他弟弟。
“你只管好好去做好著作局里面的事情。”他望向那些因风而起的枝条,左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的是金鱼袋,“那时你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林卫铆有些诧异的看着长兄,这句话是他十岁时候的妄言,认为只要立身端正,心中所求的道自然就会实现,可是当时遭受到其他人的耻笑,虽然这几年还是以这十二字为处世准则,但是也开始逐渐忘怀。
而且自从他们父亲去世,长兄待人接物就便变得淡漠起来那时长兄也刚出孝期,应当不会知道这句话,就算是知道,竟然能够记十年。
他眼眶一热,比平日也多说了几句话:“婚事要劳烦长嫂,现在仕途也要长兄来费心,兄嫂的这份恩德,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还清。”
面对情绪激动的家弟,林业绥平静的说道:“你既然是林氏子弟,现在我也接任大宗,成为家主,你的仕途我自然要费心,而且婚事也是因为我耽误的。”
“回去睡吧。”男子转身离去,“明日记得去金吾卫。”
林卫铆看见夜色已晚,长嫂也必定在等着长兄,不敢再多做打扰,便也作揖准备回自己的屋舍去,但是后半句话又让他停在原地,恭而有礼的应了声:“是。”
家风严苛,家族才能久盛。
*
玉藻端着铜盆从屋舍里面出来,迎面就碰到男子在庭院,她故意开口提醒里面的人:“家主。”
林业绥淡淡扫过一眼,没做什么理会,径直走进居室,只看到女子跽坐在几案前面,腰身挺得笔直,长睫垂下,半遮明眸,在认真的看竹简。
他心里松下一口气,没有去打扰,直接脱木屐,坐在几案对面的席上,默默陪着。
可是一刻半过去,女子的竹简都没有再继续动过,他就知道她心里有事。
林业绥放下竹简,先开口:“幼福没话要与我说吗?”
虽然前面已经盥洗过,但是眼尾还泛着红,谢宝因不敢抬头,只是眨了下眼,莞尔一笑:“不知道郎君想要让我说什么。”
“在兰台宫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林业绥看见女子还要继续装作埋头苦读,直接伸手拿金棒拨弄着铜灯,语调里面带着几分强硬,“事情不说清楚,就会成心结。”
谢宝因跽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她用手把竹简滚出去了一点,然后指腹故意去磨着竹片顶端比较尖锐的地方,被烫伤的地方瞬即就像是被利刃割过,虽然很疼,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松开去磨竹片的手指,做着贤惠体贴的妻子,浅浅笑意挂在唇角:“初八是五公主的忌日,贤淑妃想要让我们前去怀安观祭拜,只是现在我有身孕,不能去缈山,要是郎君想去,我明天就嘱咐家中奴仆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灯花忽然爆开,滚烫的油脂溅了滴在男子手背。
林业绥冷下声:“你替我答应了?”
被油爆吸引视线的谢宝因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子问了什么,赶紧把竹简搁去一旁,着急撑着几案起身,找来药膏后,在男子面前屈膝跪坐着,给他抹药。
冰凉的触感,散及周围,林业绥凝起语气:“幼福。”
男子的步步紧逼,让谢宝因退无可退。
她收拾好心情,把太液池边贤淑妃说的那些给精炼成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贤淑妃认为五公主才是郎君的原配宗妇,因为郎君为她守了三年的孝。”
清脆的一声,金棒落在几案上面。
林业绥腕上青筋渐显,眸里结起一层薄冰:“我与五公主连六礼都没有行过,林氏家谱与皇室世谱也没有任何记录,贤淑妃认为又能算什么?”
当年天子刚赐婚的时候,贤淑妃就一直哭着闹着,觉得把自己女儿嫁来没落的世家,以后不仅帮衬不了七大王,还会被缠上。
现在不过是看他逐渐起势,所以心里才忿忿不平。
谢宝因笑起来:“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我和五公主就是小时候见过一面,并没有任何的私情,婚约作废后就各不牵扯,守孝只是因为你那时候还不足十五。”男子指腹抚摩过女子鬓边,“而我大了你四岁。”
听到这些话,谢宝因也只是情绪平淡的收好药膏:“那郎君要去祭拜五公主吗?”
“我拒绝了陛下。”林业绥手上使了些力气,要女子抬头看自己,“幼福,你呢?”
他们两人一起跪坐在席上,面对面,谢宝因被迫和男子平视着,哭过的眼睛就这样突然曝露在男子的目光之下,眼泪也顺着眼角滑入鬓发:“我没有答应贤淑妃。”
“告诉我。”林业绥拭去女子蓄在眼尾的泪珠,转而抹在女子的唇上,“幼福是如何拒绝的?”
“天下法师聚集怀安观说经,各方善信供奉香火,都是五公主一个人的,当初公主也因这桩婚事不能登仙,所以才有我来做公主的登仙石,现在贤淑妃再拿这些俗世的事情烦乱公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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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心存着要让公主堕仙的想法,只是可惜我与夫君不敢这种事情。”谢宝因乖顺的重复着当时和妇人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叙述给男子听,“去年九月初二代嫁的事情已经完成,我和公主就是各走人仙道,但是碍于君臣,初八那日我也会派遣家中奴仆替林氏的郎君、娘子去敬香。”
林业绥听出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这柱香是替博陵林氏的所有人敬的。
“不论是林业绥,还是林从安,都是你的夫君。”男子轻轻抚着女子长颈,一字一句的在教她要学会占有,占有他这个人,“你不能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哪怕是已逝之人也不能。”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要学会去占有夫君,身边的人以及无数圣贤书都氏教她要学会分享夫君。
谢宝因下意识就想要低下头。
林业绥不允,两指抚弄着她耳垂。
谢宝因便用这双被泪水沁润过的杏眼,直勾勾的瞧着他,再说一句:“我困了。”
如此委屈可怜,林业绥没法的吐口气,放过了她。
*
帷帐落下。
谢宝因把乌发之上的玉搔头拔下来后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床上面,躺下的同时,随口问了句:“郎君前面是出去干什么了。”
“卫铆回坊迟了,我去接了一下。”林业绥伸手拂开女子脑后的头发,把她头发都堆在枕头上,夜里不用遭受捂热,“和袁家议婚的事情,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要袁二娘子愿意就行。”
“那我找个日子和袁夫人再仔细议议。”谢宝因打起哈欠来,忽然想到什么,带着些歉疚,小声说道,“夫人现在不在家里,三叔母因为长姊两个孩子也很伤心,所以今天去玄都观,是我给舅氏打理的法事,但是那些子孙牌上写的都是夫人还有几个郎君
娘子的名字,夫君的写上去了。”
林勉是在十三年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的。
林业绥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谢宝因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轻笑一声:“今天的事情太多,不小心给忘记了。”
郗氏曾经指摘是谢贤害死的林勉,既然是这样,还是不要写她的名字了。
“没事。”林业绥理顺女子的发后,摸了摸她发顶,“我今天也托寺观的法师做了法会,幼福的名字和我的写在一起,父亲能够看见。”
谢宝因摩挲着冰凉的神锦衾,顺势问道:“要是舅氏不喜欢我呢。”
“去年九月初二就以及祭祀过家庙,禀告博陵林氏先祖,谢宝因是我的妻子。”林业绥稍一琢磨,知道源头在哪里,细声抚慰的同时,故作玩笑道,“你我的孩子,或许就是父亲送来的。”
他们两个都不是信鬼神的人,谢宝因听见,嘴角蔓延开笑意:“那我们不是要好好谢谢舅氏。”
“父亲说”林业绥默了半瞬,指腹停留在女子耳后,似是有了别的算计,笑道,“只要我们好好的。”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嗯了声,翻了个身,进到一人怀里。
*
月色洒在长极巷。
只看见屋舍门开,谢贤端着一盏铜灯走到庭院里面,另外一只手拿着帛书,点燃后,直至快要烧手才松开。
他在开口喊了一声“林立庐”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话。
出来想要喊人回去睡觉的范氏站在远处,看着那些被风卷起的灰烬四处飘散着,随后默默转身离开,没有去打扰。
她知道这对好友年轻的时候经常互写唱酬诗,烧的恐怕就是谢贤写的诗,在她怀大姐时,两人还笑说要做亲家。
可惜既是殊途,也不能同归。
*
参加完宫宴的郑戎并没有归家,而是先去了堂兄郑彧那里。
先一步归家的郑彧听到奴仆说有人拜访,刚解开的衣服又给重新穿回去,然后出去宴客。
看见是自己叔父的儿子,那个年轻时候最不服管教的堂弟,就知道著作郎豢养外室一事,郑戎肯定也参与了进去。
含光殿上,天子说完王散玉的事,对着臣工训斥很久,让他们也一跟着琅玡王氏的人挨骂。
“现在都是黄昏时分了,不归家来我这里干什么。”郑彧冷哼一声,“说吧,王散玉的事情是不是你隐瞒的。”
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明天递上一份文书,言明自己的失职之处就行。
郑戎看着堂兄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慌,颤颤巍巍的开口:“王散玉的那名外室是我赠送的。”
“你赠送的?”
郑彧仔细想了下,妾都有文书,不能够随便赠予,就算是赠予别人,那也是妾的身份,用不着这么偷摸。
既然相赠以后还是外室,那赠之前肯定也是外室。
想到今夜天子命令三司彻查他腾地站起身,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郑戎的腿骨:“你这个蠢货!竟然敢去豢养外室!难道不知道你出身的是昭国郑氏,你就算是喝口凉水,郑氏其他人都要跟着你一块牙疼!”
身为御史台长官的郑戎立马低头认错:“我也不知道那个王散玉竟然会被直接弹劾到陛下那里去,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注意什么?注意不叫人弹劾?我叫压下弹劾别人的文书,要的是你那捏住那个人的把柄,你倒好,自己先成了把柄!”郑彧也懒得再训斥这人,直接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这件事,我不管你要怎么处理,都绝对不能连累到贤淑妃和七大王的身上!”
他斜眼瞥过去,咬牙说了句:“知不知道?”
郑戎连连点头称知道,又小声出着主意:“毕竟是王散玉出了事,要不要让王侍中明天把这道诏令拦下?”
下达的诏令,要是没有门下省的通过,那就是废纸一张。
“王散玉的事情已经是定局,王宣再去拦下诏令有什么用,按照王宣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反而还会亲自检举。”这就是天子让琅玡王氏进入门下省的目的,要是只能选郑王谢三族中的人,那一定是王宣。
郑彧眯起眼,十分头疼的叹出口气:“而且陛下现在还只不过是为了王散玉来彻查内外官员,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要是先自乱阵脚,自作聪明的去阻挡政令下达,那不是直接撞到刀口上去了?”
他是七大王的亲舅父,不能插手这件事,要是沾了手,肯定会累及七大王。
“好好记住我的话。”郑彧道,“这件事要是牵扯到七大王,哪怕就是要你死才能解决,你都得给我去死。”
*
堂兄最后的那句话,吓得郑戎立马坐车回到自己家中,他本来是想要先去和卢氏商量对策,但是来到妇人住的屋舍,竟然没有丝毫的人气:“夫人呢?”
“夫人和朱侧室去完玄都观回来后就说头疼,把其他事情都交给家里的仆妇去处理了。”庭院里面的侍女远远站着,因为卢氏割人耳鼻的事情而不敢走太近,“朱侧室现在还在里头侍奉。”
郑戎想这件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建邺城朝官众多,还能立即就查到他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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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夫人睡下没有。”只听他呼和道,“要是睡了,让她去我的居室。”
侍女点头,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转身进屋舍。
朱侧室还不到四十,容貌都是上乘,安福公主逝去后,新夫人进来,她还能够在这里安然度日,也都是好好侍奉卢氏的苦劳。
妇人听到郑戎在找自己,手指慢慢收紧,再松开,起身出去。
【📢作者有话说】
六千多也算是双更了~
[1]子孙牌什么都我胡诌的
[2]嫡长子就是大宗,其余的都是小宗,小宗要围绕大宗。
感谢在2022-08-2922:12:15~2022-08-3117:4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催更客服38瓶;49678108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莫不静好
次日初六,由中书省连夜起草的诏令,经由门下省审核通过后,再由中书省传达至建邺城各官署。
政令内容特地强调了文帝于天元六年三月便有过亲敕:内外朝官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大理寺上奏著作局长官王散玉豢养别宅妇,并携至官署过夜,贱辱文帝圣言,不孝君主,不尊国法,判罚理当从重,贬至还不曾被教化的九真郡下的爱州。
官署接到政令后,底层官吏皆相觑不言,九真郡位处岭南道,此地古称百越,相距建邺两千里之远。
天子将对王散玉的贬谪以政令的形式发出,便是要借此敲打众人,惩一儆百。
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中上层官吏,则早已偷偷去询问昨夜入宫赴宴的官员,天子可有说别的话。
得到的答案皆是天子在震怒的同时,更自省他在位十六载以来的怠政,才导致先帝心血被虫蚁咬噬,泣声泣血。
紧接着门下省便发出第二道政令,天子责令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查在建邺官署内的两千六百余名官员,而三司内的官员则相互审查。
大理寺审查刑部,刑部审查御史台,御史台审查大理寺。
*
政令通过门下省审核后,还不曾颁发出去,便有内侍来到长生殿向皇帝禀告事情已成。
李璋正在审看各地送上来的文书,不耐烦的挥手退散内侍。
林业绥对此毫不意外。
昭德太子聪慧过人,四大王愚钝,这是王宣父亲临终前,苦心婆心说给文帝听的话。
只是再愚钝也是随着昭德太子一起进学过的,门下、尚书两省的任免,就可以一窥。
当年门下省本来是谢贤之父谢德所掌,谢德死后,侍中之位悬空,那时文帝已身缠久疾,面对三族的紧逼,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李璋即位后,为了安抚谢氏,上来就先任命谢贤为黄门侍郎,随后言明侍中一职历来就是由谢氏子弟担任,文帝不任命自有其深思远虑。
当时朝内文官都认为谢贤现在直接进入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为的就是锻炼其能力,不久后,必会接任侍中。
但是后来李璋守完三年孝期,开始逐步罢免文帝朝的官员,重新任命时,却是王宣成为门下省长官。
谢贤进入尚书省,成为右仆射,后来贤淑妃和七大王圣眷日浓,郑彧成为权力稍次的左仆射。
“刑部之中有郑王谢三族的人。”李璋看着这些递上来要钱粮的文书,撑头扔开,与男子说道,“你却叫刑部去审查御史台。”
“陛下以为这样查,就真的能查什么来吗。”男子立在窗牗前,看着殿后种植的古柏苍松,透过枝叶可瞧见懿德殿,懿德殿内也有树,树冠高于殿墙,似乎是菩提树,他收回心神,“建邺城内有一百零八坊,京畿道还有二十二郡县,遍布世家田地家业,他们只要有心藏,飞鸟走兽也难寻其踪迹。”
虽然孙泰掌握多数官员的秘事,但是郑戎豢养外室最后都是从别人嘴中无意得知的,也算是孙氏先人阴德还在,所以才让孙泰在寿命将尽前的三个月发现这件事,死前靠此保住孙氏。
李璋提醒道:“诏令发下去,已是打草惊蛇。”
“蛇一惊,就成了热锅之上的蝼蚁。”林业绥抬手将爬上窗柩的蚂蚁碾死,为此殿主人扫去,“陛下只需要静观他们逃窜。”
李璋这些年把朝中臣工以及他们家中的情况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郑戎算是半个聪明人,他妻子也算是半个聪明人,就看他们的聪明是不是往一个地方用了。
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
郑戎从御史台回来后,马车刚驶入坊市,便遇见了郑彧的车驾迎面而来,两辆车路过彼此时,做过短暂停留,而后再次各自行进。
在巷道下了车,他急忙往卢氏的屋舍奔去,只因为刚才又被堂兄耳提命面的厉声告诫一番,要他尽快把这件事情给处理干净。
卢氏喊了朱侧室给自己涂丹蔻,听见屋舍外面的动静,眼睛直盯着门口,等到那人进来,她就冷言讽刺:“还不快点把你万年县养的那个人给送走。”
一直萎靡着的郑戎面对卢氏的冷言冷眼,早已经习惯,看见旁边还有人,轻着声音:“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夫人说。”
跪坐在旁边的朱侧室点头要起来,又被夫人给喝住。
“出去干什么。”男子的轻声细语让卢氏生了肝火,狠狠瞪了眼妇人,又看着郑戎,“我要涂丹蔻,为什么你来就不让我涂了,你的那些事情又不是什么值得在她面前藏着掖着的,再难堪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卢氏发了话,朱侧室只能继续跪坐,她侍奉这个妇人,除了卢氏管理着家中事情,还因为郑戎也要听几句这个妻子的话。
郑戎是家中最小的,在族中同辈里面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小时候就聪明伶俐,尊长很喜欢,大家都宠爱,还给他娶了公主为妻。
在这种溺爱下,也就是给惯出很多劣根,这时候再想着纠正孩子,已经是痴人说梦。
当年安福公主死后,朝野震惊,激起不少波浪,虽然在三族的施压下,文帝罢手不管,但是郑戎父亲也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个儿子的本性,为公主守完三年的孝,再议婚事的时候,他就在当时众多的世家贵女里面,选中了治家手段最为果断狠厉的范阳卢氏之女。
去世前面,走遍郑氏的那些族亲,好言告知要是以后郑戎夫妇有所争执,一定要帮卢氏。
面对嫡亲长兄的时候,更是声泪俱下的磕头请求不要念及郑戎是郑氏子弟而有所偏袒,要记得卢氏也是郑氏的新妇,然后又托付了侄子郑彧。
族内的人都明白卢氏就是帮着他看管郑戎的人。
因为这个缘由,卢氏这些年来在郑氏也算是能够说得上些话,郑戎也勉强能被管住。
“不出去就不出去,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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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气发给谁看。”郑戎心里面本来就藏着事情,早就没有力气大声说话,被这么一激,再想到堂兄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训斥自己的,又看见妇人还要再提安福那件事,瞬间就拉下脸,“我进来也只跟你说了一句话,父亲是让你管我,但是又没有让你这么跟我说话。”
后面的那句话听起来气势足,但实际就像是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卢氏笑起来:“我求你来了?”
家中有侧室,外面又有外室,她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凭借她在郑氏的地位,何必还要再去讨好这个人,所以生下个郎君后,郑戎不管去哪处屋舍,她都不管。
两人说好听点是夫妻,但更像是先生和学生。
郑戎想起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妇人说的那句话,就知道郑彧还是不放心他:“堂兄应该派人来跟你说过了,我想把她带回家里做侧室。”
“让你带回来宠妾灭妻。”卢氏低头看着朱侧室把浸湿的棉纱覆在自己指尖,“你知道王散玉是怎么败露的吗,他就是自作聪明的带回了家中。”
“那该如何?”
“杀了就是。”
经过这些年,郑戎的性格已经收敛很多,听到这种话,还露出不屑:“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卢氏反讥:“说得你没杀过一样。”
郑戎只好耐着性子又问。
卢氏知道他骨子里还是爱那对母子,这种外室本来有好几个,被她发现以后,立马就吵着要去找堂兄郑彧来,郑戎就只好留下最喜欢的那个,剩下的都赠送出去了。
“问我干什么,说了你也不听。”一想到这个人还让外室生下了郎君,她心里面也是肝火旺盛,“你爱如何便如何,但是你今天敢带回来,明天大理寺就会来查。”
郑戎继续好脾气的认真说:“你也知道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要是再做,我怎么对得起父亲,还是先找一个熟悉的人,把他们母子送过去,装成是一家三口瞒过去再说,等这件事过去,就把九郎养在你身边,他阿姨随便你处理。”
卢氏看着朱侧室,还在认真的给她涂丹蔻,右手弄好后,她举起吹着:“养在我身边容易,但是我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是直接告诉别人,你这九郎是外面的人生的。”
“就说是族亲的孩子,过继来的。”郑戎想了下,“因为这个族亲曾经舍命救过父亲,父亲亲口承诺以后从这支过继个孩子。”
这话说得是真的。
卢氏没有说话,做完丹蔻后,就让朱侧室出去,然后才悠闲开口:“按照你说的来就行,但是要找个能信的,别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的,免得又惹一身腥,洗都洗不掉。”
“这我知道,不打搅你了。”说完事,郑戎就要走。
看见他这副急不可耐的貌相,卢氏就知道又要去找朱侧室,卢氏冷冷道:“小心是你的催命符。”
郑戎只当是妇人又起了善妒的心:“那事当年已经解决,催我什么命?”
卢氏笑着没说话,扬眉让男子尽管去,人一出去,她眉头就落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侍奉过公主,所以朱侧室一直都是低声下气的,郑戎去她那里,每次都被柔声抚慰,被她拢住了几分心。
虽然说是安福公主的人,但是骨子里还是低贱的,被困在这里也出不去,整天被人看着,而且文帝都翻不了的事情,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卢氏一想起昨日去玄都观,这朱侧室又哭又跪的要给安福公主敬香,说是心里不安,这一下倒让她心里也觉得不安,但是因为以前那个侍女的事,郑氏那些族亲已经对她不满,要是再出侧室的事,只怕要闹得更厉害。
只能等这事过去,找个理由把她送给剑南道的远亲。
庭院里面突然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
靠着凭几的卢氏赶紧起来,走到屋舍外面去看,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下起了雨,家中仆妇都在收东西。
风也来了。
*
这场盛暑的雨下得急,日昳时分也没有半点的消弱之意。
天也成了灰蒙蒙的。
林业绥从兰台宫出来,还没有出车舆,就有家中的奴仆急着递来罗伞,童官接过后,赶忙撑开。
进了居住的庭院,他看着男子走过长廊,直往居室而去。
侍奉的仆妇看见,赶紧冒雨走去庭阶前,问道:“家主,可要先沐浴?”
女君日正沐浴过后,就嘱咐疱屋的火不要撤,现在热水也刚烧好。
林业绥颔首,又嘱咐一句:“进出噤声。”
随后进了居室,女子跽坐在几案旁料理家中的事务。
昨夜两个人都睡得迟,起得又早,他本来还以为她在卧榻上面休息:“怎么不睡一下。”
家里事务多半都是又杂又碎的,费心费神,谢宝因手指轻轻滑落竹片:“看完就睡。”
林业绥走去东壁,抬手解扣,脱下圆袍,要去沐浴的时候,看见几案上面摆着一张笔迹未干的香皮纸,是女子亲笔写给袁家的,笔锋清秀灵动。
他拿起,看了一眼:“二十七?”
谢宝因抬眼笑道:“二月种下去的藕,到五月底应该能吃了。”
魏氏喜欢吃莲藕在建邺十分出名。
林业绥笑着放下,看见女子昨夜哭红稍肿的眼,他弯下腰去,爱怜地抚过,眉眼却带着笑:“今日是怎么见人的。”
“我在居室里面说话。”谢宝因眉眼弯起,“她们站在屋舍外面听,没有进来。”
林业绥便也收回手,去湢室沐浴。
看完最后一点,谢宝因嘱屋舍外面的侍女去煮热汤,然后膝盖微动,跪在地上,稍微让被压着的腿脚缓过来后,才撑着几案起身,去拿中衣送去给男子,把他脱下的湿衣也拿去屋舍外面。
雨砸下来的声突然变急。
她支腮听着屋檐被打的声音,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问道:“怎么郎君今天回来这么晚。”
日出离家的时候,说的是日正时分就能够归家。
“陛下诏我进宫。”林业绥擦干头发,在坐席上箕坐着,看见几案上的漆碗热汤,他递到女子唇边,不怎么在意的说,“陛下说贤淑妃思女心切,所以才会做一些蒙昧的事。”
谢宝因张嘴,咽下热汤,想着男子的话,只觉得很有意思,贤淑妃和她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蒙昧,但是昨夜天子自己也跟男子说了,现在他把所有事情全部都推到贤淑妃的身上,难道是想要他们两个因此记恨上贤淑妃?
但是言语间好像又从来都没有责怪过贤淑妃。
突然鼻尖涌上一股呛意,她这才记起为了能够暖身,热汤里面放的都是一些香辛料。
热汤喝完,林业绥起身去北面倒汤荡口,看见女子要拿竹简看,他声音低沉下来:“不困?”
谢宝因刚摇头,就忍不住打哈欠,她只好掩饰一句:“我还没有荡口。”
林业绥玩味一笑,荡完口后,重新倒汤送去,看着她喝进去,然后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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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把嘴唇上面的汤擦去,只是很快,又濡润了。
外面的雨声轻缓下来,居室里面的两人也一起躺在卧榻上。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说】
[1]唐会要记载“开元三年二月敕: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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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婚事已定
五月廿七的时候,西边湖中的红红绿绿已经变成枯荷遍野,不止莲花黄枯了,莲叶也是。
家中的奴仆全部都在日出时分,脱了鞋,捆好袖子,踩进淤泥里面去。
建邺城莲花极少,能够栽种的世家更是少,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个娘子从东边屋舍那边过来找长嫂的时候,走到这里,新奇的一直看着。
只看见停在莲花上的受到惊吓河喜,直接飞走,奴仆的手一伸,枯荷就已经被连根拔起,堆在水中央的船上,再由其他奴仆给送到水边岸上。
水波迭起的时候,里面的鱼也全部游走。
两个娘子准备走的时候,林却意突然碰了碰身边阿姊的胳膊,伸手指着左边:“长嫂在那里。”
林妙意跟着看过去。
枯荷旁边,女子穿着宽博的绿色大袖襦与九破间色交窬裙,就好像是遗世的最后一支水芙蓉,裲挡下面的腹部也微微隆起,已经快有四个月的身孕。
经旁边的侍女提醒,她低头看着被弄脏的重台履,侍女赶紧要蹲下去擦,当微风吹起鬓边碎发,她抬手拢向耳后,让侍女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出现在那里。
“四兄、五兄怎么也在。”林却意看到那两个人脱了鞋,皱起眉头,然后大喊,“竟然下湖去了!”
林妙意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拉着走过去。
谢宝因看着两个娘子行肃拜礼。
随后林却意道:“长嫂,我也想下去。”
谢宝因望向莲湖,林卫罹和林卫隺的两只手都已经伸入淤泥里面,两个郎君都已经领悟心得,很快就摸出来几节藕。
林却意不常在家,没有世家女郎的克制与庄重,只想要尽兴玩,当即就挤出委屈的相貌,喉咙里面也一直是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长嫂心软下来。
林妙意也已经被其他东西吸引,向长嫂请示过后,走去那边船只停靠的地方,看家中仆妇处理枯荷。
谢宝因看着那位三娘安全走过去后,然后才把视线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在谢家经常见惯十娘撒娇的她面带微笑,心没有软半分,徐徐道:“昨天两位郎君各自都写了一篇策论,所以你长兄才同意他们下去,要是六娘也能写出一篇,明年我也允你。”
只能勉强写出几篇咏物辞赋的林妙意立即歇声,再顾左右言其他:“长嫂,那些还好的,怎么也要拔。”
去年到杭州郡请来的花娘不由笑道:“湖面的花叶已经开始枯黄,要是再不拔掉,水下面的藕就要烂在水底,这藕爽脆,现在吃最能够补肺养血,不拔的话,怎么能吃到这种美味。”
花娘拿着交刀,斜剪了几支尚好的莲花:“而且七月里还可以再种一次藕,等到十月,又会有花红叶绿的美景,现在独留这几支也无用。”
“为什么一定要花团锦簇,绝世而独立也是美景。”林却意绵软的声音驳道,“长嫂站在这些枯荷旁边,不正是如此。”
花娘知道这位娘子是在说李延年那首绝世而独立的诗,她嘴甜的附和:“就是因为有夫人在,所以这几支就更加显得不够好,既然不好,为何不拔去。”
这两人在说话的时候,疱屋的仆妇来拿莲藕,同时把食帐递给女君看。
确认好今日要做的那几道藕品,谢宝因让仆妇再把新鲜剪下来的莲蓬、莲花及其根茎都带回疱屋去。
刚嘱咐完,她就听见旁边的对话,赶紧止住她们越来越偏的话题:“要是再说下去,我最好还是变成枯荷。”
近日看到情爱辞赋的林却意顺嘴接了句:“长嫂变枯荷,那长兄要变什么?”
谢宝因笑睨一眼,摸了摸她头发,装没听到。
湖中的林卫隺摸出一根长藕,林却意也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话,高兴地跑去看。
她们这次没有带仆妇同来,谢宝因赶紧让自己的侍女一起跟过去,看着别让这位娘子掉进湖里区。
林妙意看了眼莲湖里的林卫罹,总觉得哪里不同,她快步过去,与长嫂说:“看来四郎是真的勤练射艺了。”
谢宝因也点头看去,男子伤重昏迷的那半个月里,她也听说了林卫罹在踏春宴的时候,被郑氏子弟围着取笑的事情,看来这位郎君已经有了自己的抱负,他所写的那篇策论,论的都是历来用兵杀敌之道,而不是治国爱民。
子弟有这样的豪情抱负,世家少见。
林卫罹也已经十六岁,应该准备入仕了。
*
食时正是开始热起来的时候。
谢宝因把湖里的林卫罹、林卫隺都喊上岸边,嘱咐他们回去要赶紧沐浴,然后再用药膏把接触过淤泥的地方都抹一遍。
随后命人去疱屋把做好的藕食送到几个郎君、娘子的屋舍。
听到长嫂命人送藕食,林却意、林妙意两个娘子也赶回去用早食了。
重台履与交窬裙都被蹭上泥污的谢宝因也准备去换,但是刚走到庭院里面,就有侍女在远处急着喊了声“女君”,说道:“袁二夫人和袁二娘的车驾已停在巷道。”
衣冠不整或是带着脏污见客,有失礼数。
谢宝因思忖着,有条不紊的命道:“请夫人娘子到西堂,再去把三夫人也请来,言明我烦劳她前来宴客。”
侍女点头离开。
玉藻也早已经在居室里面备好用来换的鞋履与九破裙。
*
魏氏和袁慈航在长乐坊下车,然后被奴仆引去宴客的西堂。
母女两人刚在堂上坐下,王氏也刚好赶到,只是要进去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她走过去,用手轻拧女子颊肉,轻声笑责:“我看这次不止是要烦劳我宴客,是不是还摆着一场鸿门宴等着我呢。”
“叔母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一拧不疼,谢宝因也就随便妇人,笑着应她,“我虽然是家中女君,但是从来没有以宗妇的身份亲自宴过客,怕有所怠慢袁二夫人,毁坏博陵林氏的声誉,所以需要叔母扶助。”
王氏无奈笑起来,眼中露出尊长的溺爱之情,点头应下,要她招待魏氏,恐怕是有什么话需要单独和袁二娘说。
进去后,魏氏与袁慈航从跽坐的席上缓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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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肃拜礼。
谢宝因和王氏再回礼,再先后屈膝跽坐下去。
疱屋也正好送来饭食。
第一道就是魏氏最喜欢的清供玉井饭,把新鲜莲藕削皮切成块,莲子剥去皮心,再和梗米一同蒸熟。
除去这些藕食,袁慈航还注意到食案上还摆着额外的金银夹花平截,她抬头向这位慢条斯理进食的林女君看去,上次在玄都观的时候,她母亲不过是为了攀上林氏,随便说了句她喜欢吃,竟然被这位女君给记在心里。
几人进完食,从食案旁起身,然后去西面坐席。
王氏与魏氏是尊长,先被侍女扶着站起,往西面走去,等两位夫人离开,谢宝因一只手撑着凭几,一只手被侍女托着起身,她看着膝盖跪在席上,正要起来的袁慈航,上前帮扶,小声道:“二娘只比我小两岁,我们能说闺閤[1]话。”
袁慈航站稳,心里对这位女君早就已经喜懽,连连点头:“夫人尽管说。”
谢宝因垂眸斟酌着,虽然世家通婚,只看氏族父母,但是二郎觉得男婚女嫁,还是要真心实意,她缓言:“二郎心里很满意这件婚事,但是忧心二娘不愿意,害怕成怨耦[2],所以让我来问问,二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可以直接与我说,现在两家还在商榷,没有定下,男婚女嫁都还是自由的。”
听到是林卫铆问的,袁慈航红着脸,婉转说:“我听父亲说过他,前年著作局奉命修撰前朝的碑文,其中有一篇是前朝遗民所攥写的大骂太.祖的碑文,但是他照样给修撰进去了,陛下阅后大怒,他只说了一句‘昔年太.祖闻得此文,只道恨不得这人为我臣’,太.祖能容,陛下又有何不能?’。”
谢宝因浅浅笑着,静静听她说。
“陛下听见,便消气了。”袁慈航说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林卫铆说得太多了,连忙说起别的来,“而且我也听过夫人的美名,林廷尉担任内史的时候,治狱清正,有这样的兄嫂,林二郎肯定也是温良宽厚,我愿意的。”
听到她愿意,谢宝因放心一笑,与她同去西面席上跽坐。
两家对彼此都有属意,聊了许久,这件婚事也正式商定下来,只等着上报礼部,便可以行六礼。
王氏把右手举到眼睛以下,用宽大的襦袖挡住,饮了口汤水后,看着坐在魏氏旁边的女郎,笑道:“不知道二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竟然能够亲迎袁二娘为新妇。”
魏氏也笑着回道:“林二郎的文才不输崔二郎,能得这样的郎婿,我们。”
王散玉被贬谪后,著作局的政务现在是由两位著作佐郎共同处理,林卫铆正是其中之一,听说著作郎便要从中选,五品的官已经是很好。
魏氏到现在都还在庆幸着端阳临时去了玄都观,而不是天台观。
两位夫人聊起来,谢宝因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在用襦袖遮脸饮汤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一顿。
只听见魏氏叹息一声:“郑家在高陵郡的别墅夜半突然起火,听说郑御史那位侍奉过安福公主的侧室死了。”
谢宝因继续从容的饮完汤水,然后缓缓放在几案上,谨守礼数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身体笔直的看向前面说话的妇人。
竟然死了。
王氏笑了笑,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这才是卢氏的性格。
聊到日正时分,已经越来越热,众人都起了倦意,魏氏与袁慈航也起身辞别。
登车后,魏氏想起那位林女君好像还私下跟二娘说了几句话,她害怕会生什么变故,问道:“林夫人与二娘你都说了些什么。”
袁慈航嘴角笑出窝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意:“林夫人只是问我都喜欢吃些什么。”
看到二娘脸上的红晕,魏氏心里也清楚起来,不再多问。
这件婚事已经议好。
*
送走来客,王氏与谢宝因继续跽坐在堂上,妇人谈笑道:“已经宴完客,谢娘要不说说你跟袁二娘都窃窃私语了什么。”
谢宝因刚屈膝跽坐,把凌乱的襦袖整理好后,轻轻一笑:“二郎怕袁二娘不愿意。”
王氏了然点头,林卫铆的为人处事都跟他父亲林勉十分像,他长与林勉就是完全不相同的性格,但是林勉还在世的时候,觉得最像他的是长子林业绥。
*
知道高陵郡的别墅夜半起了大火后,昨夜在御史台宿直的郑戎乘着车驾直接出了建邺,到那里把人接走后,另外找了地方安置那对母子。
等把事情全都妥当,怒气冲冲的来找卢氏。
听见家中奴仆恭敬的喊“阿郎”,坐在居室里面的妇人满脸厌恶,深深吐出口气后,看到迈进来那只脚,先冷着声道:“在这世上,最能够让人放心的只有死人。”
但是郑戎在心里面只觉得是堂兄郑彧不放心自己,所以提前就跟卢氏先商量好了,那天还说什么都听他的,不过就是这妇人骗自己的话,他感觉自己被郑彧和卢氏当成了愚钝之人,所以怒发冲冠。
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当年失手犯了大错,因为世家相护,所以才侥幸逃脱,父亲让他娶范阳卢氏的女郎,让这个妇人来管自己,他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即使现在卢氏都已经快要骑到他头上来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没有用家主的身份来打过她。
可是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这么瞒着。
“你这安忍残贼!”郑戎快步冲上去,跪坐着的妇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起衣襟,然后他朝着那张脸,狠狠一巴掌打下去,声音连庭院里面的奴仆都能听到,“那个侍女是你从卢家带来的,你要杀要剐,别人说不了什么,但是你现在竟然也敢来杀我的人了!”
这一巴掌,打得原本还屈膝压腿坐在锦席上的妇人直接不能再端坐,整个身体都倒向一侧,幸亏有凭几撑着。
右颊火辣辣的痛感让卢氏吸了口气,嘴角也被打得有些撕裂,性格刚毅的她吐掉嘴里面的血沫:“现在心疼有什么用,你当初既然敢做豢养外室的事情,怎么就不知道想想以后,你说我安忍残贼,杀死的她们,那你是什么,你是给我递刀的人。”
想起郑戎那天还说什么因为公主的事情已经让父亲操劳,要是再做,怎么对得起父亲,她只觉得好笑,当年舅氏为他的事提前白了头,她嫁进郑氏第三年就壮年而逝,现在装什么孝子。
她当即就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假道于虞以伐虢。”
被妇人用典讥讽是借刀杀人,郑戎目露凶光,扬手还要再打。
“你打啊,最好是像当年打死安福公主那样打死我,到时候天子知道,借我的命来翻案,天子还得谢我,好好将我厚葬,我也算没白死。”卢氏一副不怕死的相貌,赌的就是郑戎他不敢,看见这人把手放下,她直接推开,扶着凭几重新端坐着,“你找的那个奴仆用那对母子来威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郑戎眼里面还是有几分不相信:“朱玉你又要怎么解释。”
“公主你都舍得杀,侍奉公主的人怎么就不舍得了。”卢氏敏锐道,“安福公主的忌日便要到了,朝中又突然发生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半分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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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戎静了下来,坐下认真想过。
卢氏扶着凭几起身,因为跪着久坐,颤颤巍巍的去拿来药膏往脸上小心抹去:“当年那件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
郑戎叹气:“她当时就在内室。”
听到这话,卢氏真想再骂一句,这样的都还能留她一条性命。
“这件事情已经没办法再翻案。”郑戎冷笑一声,“安福死了二十年,早就过了可以翻案的年限,就是要翻案,也需要是她的子女或夫君提出请求,大理寺才能够重启案宗,就算是这样,还有刑部在。”
安福公主嫁到郑家三载,没有子息,夫君就是杀她的人。
卢氏拿药膏在嘴角抹开,听到郑戎的话,懒得去应他,只是眼神狠厉,在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
*
日正时分的大理寺官署外,林业绥刚登车,便得到来自高陵郡那边的消息,他默了片刻,冷声开口:“裴少卿可回去了?”
童官瞥向四周,正好看到那个人出来,赶紧上前恭敬的把人请到车驾旁。
裴敬搏想了想,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廷尉可是为了高陵郡的那件案子。”
京兆府的郭阴与裴爽交好,裴爽也是刚刚才派奴仆来告诉他,出来本来就是想要喊住男子的车驾。
隔着车帷,男子冷声开口:“你以这件事牵扯到朝廷官员豢养外妇为理由,去京兆府把案宗接手到大理寺来。”
郑家的庄子。
郑戎。
御史台。
裴敬搏突然明白什么过来,兴奋地拱手行揖礼,然后赶紧转身上车,车驾朝着光德坊的京兆府去了。
林业绥敛起黑眸,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书函,还有通宝,他递出车帷:“去马行租匹马,在日沉之前,送到天台观。”
侍立在一旁的童官看见,赶紧捧在手上,仔细收进袖口里塞好,再叉手:“家主,那我先离开了。”
车内的人轻咳两声,声音清冽:“记住要亲自交到那位贵人手上。”
【📢作者有话说】
1、“闺閤”:内室小门,借指内室。
引《史记·汲郑列传》:“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
《汉书·循吏传·文翁》:“﹝文翁﹞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飭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閤。”
南朝梁沉约《谢敕赐绢葛启》:“变溽暑於闺阁,起凉风於襟袖。”
2、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左传·恒公二年》
3、别墅,亦作“别壄”。本宅外另建的园林住宅。《晋书·谢安传》:“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棊赌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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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有孕疏通
缈山之上,白云浮日。
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手执法器,口念《太上救苦经》,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祖师殿内,有一男一女跪在蒲团之上,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大拇指往内弯曲,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缓缓息声,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开始,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都入梦来,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哭也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她不说话。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她也不说话。
只是在每夜昏梦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姑姑才会张嘴说一句“娘娘,我先去走了,明天再来看望”。
被缠身多日后,男子心里面再也不能安心,等不及忌日,立即就带着她先来天台观请这位上清法师给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两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从殿外进来,行了个君臣礼,然后再是道礼:“静室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示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请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是奉他们家主的命令前来的。”
男子和身边的女子相觑一眼,然后颔首:“请进来。”
几息过去,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个人的视线刚触及到祖师殿外的男女,马上就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名乙,取自《史记》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
太子妃出身是泰山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突然生起不让家主受辱被轻瞧的想法,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支的大宗现在是那位被李毓纵马踢伤而任用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李乙直问:“要你来这找寡人,有什么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书函。
李乙从宫卫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表面,干净的没有一个字,然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察觉到后,赶紧上前去,抚拍着自己夫君的胸口,小声埋怨起来:“来的时候,医工都说肝火过旺,劝大郎你少动些怒。”
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前:“你家主还有什么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男主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凤眸里面既有哀痛,又有恨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寡人知道了。”
童官也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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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起身,下山回长乐巷。
看着奴仆的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乙似乎是不愿意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然后命宫卫迅速去高陵郡一趟,必须在夜半之前赶回来。
*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在官道上,行到缈山地界的时候,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都是山阶。
几个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走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不是吃得消,只知道要完成太子的命令。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
静室里面,灯盏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足够看清楚妇人凌乱的发髻和满脸的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全部是污垢,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是室内的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好像是一定要逼着她先开口一样。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我们明明都建邺,但是现在才能够相见,都说侄儿类姑,贵主当年还不信,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假话,大郎的眉眼长得很像。”
“是啊,转眼就已经二十载,寡人长大了,但是你也老了。”李乙虽然坐在席上,但是眼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语气里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威严,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寡人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陪着贵主一起去王邸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但是李乙只说:“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就算是挫骨扬灰也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安珠玉,安是安福,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
安珠玉三个字是当年被安福公主亲自绣在手帕上面,相赠给这位御侍做生辰礼,但是这个奴仆竟然敢连同那个郑戎打死小姑姑。
二十载来,只要一想起她在郑家做郑戎的侧室,心里的杀意就忍不住的腾起。
妇人咬唇落泪,已经欲语泪先流:“大郎说的都对,但我要是死了,那才是对贵主的背叛。”
李乙冷冷不言,他不想再听到这些伤春悲秋的滥调陈词,他只知道安福公主死了,但是这个奴仆却还活着。
面对旧人的不解和冷脸相对,妇人捂脸痛哭起来:“当年内室里,死去的不止贵主一人。”
*
静室里面忽然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站在祖师殿前跪拜念经的羊元君被突然惊吓到,御侍赶紧搀扶着她快步走去。
推开门只看见满地的狼藉,妇人和李乙的手上都是血,她吓得上前拿手帕裹住男子的手,随后命人去上清法师过来。
道教炼制仙丹,多涉及医术,治这种止血的伤还是可以的。
止过血后,道观为李乙、羊元君二人换了间静室。
听完前面发生的事情,羊元君只问男子:“殿下准备做什么。”
面对这位陪伴自己十年的妻子,李乙叹气:“我生在皇室,你生在世家,应该明白这两处都是讲利益的地方,寻常人之间的情义好像在这两处被彻底扼杀一样,可我虽然生在这里,但不想做这样的人。”
羊元君知道男子是想起了生母哀献皇后。
哀献皇后十四岁嫁给当时还是四大王的李璋,婚后侍奉双亲,待侧妃如同姊妹,李璋染了恶疾,更是亲自照料,不假人手,可月余过去仍不见好转,后来亲去天台观以寿命祷告。
人好了。
只是哀献皇后也果真在十九岁便韶华而逝,她病逝那夜,李璋却是留宿在贤淑妃的居室。
羊元君也知道自己劝不住眼前这个人,那位小姑姑还在宫中的时候,十分宠爱李乙,因为哀献皇后当时要管理王邸事务,无暇顾及,所以李乙三岁之前都是跟随着姑姑长大。
可她还是不愿死心:“且不说文帝都奈何不了这件案子,单单凭借陛下对七大王和贤淑妃的眷爱,就算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下死手的,还会厌恶殿下,认为殿下是在嫉妒七大王得圣宠,殿下要是真要用林廷尉的办法,只怕我们连东宫都不能住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东宫之位迟早是要拱手相让的,我又何必要费劲心思去做他最喜爱的儿子。”
李乙想起那人说自己不类他,所以不喜,又想起那个人的做派,为博个夫妻情深的声誉,在即位之初,竟然让陈侯如侍生前的去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宣旨敕封皇后,难道他还指望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从帝陵里面爬出来伏地谢他吗?
真是白白恶心活着的人,他只觉得喉咙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返了上来,受不住的连吐两语。
“我的确不像他。”
“就连他的圣宠,丢给犬吃都能反胃。”
羊元君不再说话,想起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鼻头一阵酸涩,靠在男子怀里哭着。
*
道观是清净之地,男女不能同住一室。
坤道前来带着太子妃去另外一间静室,只是走到半路,就看见她伫立不前,更是由身边的御侍扶着下了台阶。
看见这副状况,坤道纠结犹豫之下,结舌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只仙鹤只亲近林夫人。”
羊元君也不恼怒,走过去撒了些金丹到盆里,不知道想到什么,笑道:“仙人骑乘你去往天庭,应当也是有几分仙力在的,现在我喂你食,就是对你有恩,希望你能够相佑。”
仙鹤垂头吃了一粒,听到后面的话,不再食用,仰天唳了一声,隐隐能察觉到其中的怒意。
*
弄不清是被什么给惊到了,屋舍外面的鹦鹉一直在乱动乱叫,在夜里格外的刺耳,玉藻赶紧从庭院里面赶来,只是走到庭阶前面的时候,女子从居室里面走出来,不过是伸手按住那个乱动的架子,鹦鹉瞬间就安静下来。
抬手间,中衣的袖子也顺着往下滑落,露出半截手臂,落下去,那片雪色又重新被遮住。
玉藻看见女子手指变脏,马上去拿来浸湿的巾帕侍奉。
递过去后,她小声骂起这只畜牲来:“要是把女君给吓到,我看你在家主那里都保不住这条性命。”
谢宝因看了眼,用巾帕擦着手指,视线落在屋檐下面的占风铎:“前面有风,应该是被吓到了,把它拿远一些。”
话刚说完,屋里传来咳声。
她把巾帕递给侍女,要走进屋舍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要是药汤煎好,马上端来。”
玉藻诺诺应下,女子也已经进去。
*
谢宝因去到内室,看见本来应该躺在卧榻上面的男子已经起身,踞坐在席上,手撑着几案,捂嘴俯身咳着。
日正时分归家后,男子就一直咳个不停,谁知道沐浴出来没多久,竟然直接发起高热,他说躺一会就好,但是昏睡到现在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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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人醒,谢宝因心里松了口气,看见侍女端着漆木盘进来,她拿着药汤走过去,边屈膝跪坐,边把漆碗放在男子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想要起身去东壁。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动作,抬眼看去,咳声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直到喉间搔痒之感淡去,声音才渐渐止住。
他拉住女子的手,嗓音低沉,还带着些无可奈何:“我可以睡坐床。”
谢宝因刚要开口,就听见庭院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屋舍外面喊了声“家主”,她只好把喉咙里那句快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你先处理事情。”
这样几个字,使得林业绥再也没有话说,他逼自己松开手,然后凛然吐出一字:“说。”
听出男子声音里的不悦,再想到女君好像也在居室里,童官立马直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回禀:“太子说愿意行事。”
林业绥听到,不置一言,太子愿意入局是在他计划之中的事情,只是这样就会走向第二个变数。
幼福。
喝完药汤,他起身出去,本来是想要去偏舍找人,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看见松绿轻纱,云髻松松。
女子正跽坐在书案前的席上,豆形灯盏里放在一旁,竹简摊开,她垂首在认真的誊写经文,一下看竹简,一下继续落笔。
一双眼应接不暇。
林业绥踱步过去,弯下腰,掌心覆在女子的后脖颈,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谢宝因知道是他,经文誊写到最后,男子念一句,她写一句。
想起前面的对话,谢宝因边低头继续写着,边缓缓开口:“郎君为什么要睡”
话说到一半,她执笔的手顿住,然后抬头笑问:“难道郎君前面是以为我要去偏舍睡,想要留我?”
林业绥用鼻音轻嗯了声,望着她时,眸中清澈如水。
竟然如此坦诚。
谢宝因变得局促,赶紧低下头,搁下手中的毫笔,缓了好久才从容的开口:“二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袁二夫人说现在天气炎热,想要以后再行六礼,但是通婚书”
世家的姻亲,都需要由礼部赞者来进行,天子为的就是能够清楚掌握士族通婚的情况,当年政令下发,还被士族上书驳斥,虽然最后艰难实施,但是依旧改变不了士族逐渐把握权势的情况。
而在上报礼部之前,还需要先写两份通婚书,一份给送去陈留袁氏,一份自留,等对方回了答婚书才可以正式行六礼。
只是按照礼数,通婚书应该由郎婿的父亲来写。
看见女子停笔,林业绥把竹简卷起来:“三叔父送来家书,七月就要回来。”
叔父于礼法上乃从父,也算合乎礼制。
一件心事放下,谢宝因点头,慢慢伸直膝盖,解放被臀股坐麻的双腿,然后把竹简放回远处,看到远处的棋奁时,她看向左侧的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又去内室几案旁边坐下,摆出棋局。
林业绥执黑子,谢宝因执白子,来往厮杀没有多久,忽然止戈。
“幼福。”
“嗯。”
响脆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林业绥沉下声:“我有事要跟你说。”
谢宝因很少看到男子有这么肃然的时候,想到那时候自己从孙家回来,这人就答应过自己,事事都要和她说。
她收回指尖的棋子,握在掌心,然后跽坐的身子也挺得更加直,认真的看向对面的人。
褪去原来的温润如玉,林业绥的声音像战场上的铁戈,不是那种狠戾,而是像兵刃一样薄情,只管杀伐,不去问是非:“我请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的身份,在六月廿三那日,披麻戴孝去含光殿,到时候太子妃必定会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保住太子。”
刚才家中的那个奴仆大约就是来禀告结果的。
太子答应了。
谢宝因收回视线,思虑片刻,边落子边道:“郎君如何算到太子会同意。”
天子及冠的儿郎里面,三大王是郑贵妃所生,当年去了洛阳就再也没有回来,七大王又是贤淑妃所生,剩下不是郑氏妃子所生的儿郎又年纪太小,只剩下太子。
但是成了安福公主的嗣子,那就意味着不再是皇帝的儿子,郑彧一定会抓住这一点,让太子不能再做储君,而且丧服入殿是大不孝,储君戴孝,更是除非君父崩。
不管是哪种罪名,轻则失去东宫之位,重则丧命。
“我非神非仙,怎么能够事事都算尽。”林业绥在棋盘的西南方落下一子,堵住女子的去路,“我赌的只是太子的孝。”
太子从十五岁开始,一共拔剑杀过三次人,两次是因为生母哀献皇后,一次是因为姑母安福公主。
太子的孝,生来就带着鲜血。
男子慢腾腾的再度落子,淡然道:“还有一人。”
谢宝因瞬间想到白日里魏氏说的话,脱口而出:“郑戎那名侧室?”
林业绥颔首,卢氏昨天故意让朱玉去高陵郡买丝绢,心里面早就想要永绝后患。
男子轻声嘱咐:“那日你要留在家中。”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已各自占据,只差一子,便能让所有白子变为死棋,谢宝因伸手从男子的棋奁中拿了颗黑子,毫不犹豫的落在西北角。
这盘棋局,他们是敌手。
但是她手中这一子,落的地方是另外一盘棋局。
建邺。
“我要是不去,他们心里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就算太子依旧还愿意前往,太子妃也一定会阻止。”她要让自己成为这一子,“太子妃既然要筹码,那就给她。”
“幼福。”林业绥见输赢已定,把手中的黑子扔回棋奁,轻叹一声,“我算不尽天下事。”
天子表面仁爱,实则易躁嗜血,凡是让他不快的,都必须要见血才能停止,就连安福公主这件事,死得都绝对不会只有郑戎一人。
他不喜太子,不是因为太子不像他,而是太子像极了这个父亲。
两人如揽镜自照。
所以此局,天子虽然知道,但是等真到了含光殿上,他亲眼看见太子身穿丧服,头脑还能不能清醒就是最大的变数。
“我知道。”谢宝因莞尔笑开,撑着几案,跪在席上,努力探身去对面,略显笨拙的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但是这天下很大很高,穹天上面的青云又很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她从来都有不输男子的胆略。
箕踞坐在席上的林业绥轻笑一声,伸手去护着她隆起的腹部,随后干脆挪开几案,把女子抱到双腿之间,如前两日般轻轻揉着,为女子舒缓怀孕的胀痛。
月份越大,便越不适,疾医说需要疏通,直至有奶泌出。
谢宝因虽然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但是羞意总是忍不住会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她继续说着前面的话:“要是我出事,以后郎君可以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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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黑眸微暗,手上用了些力。
被扯痛的谢宝因双眸含着水迹,控诉:“好疼。”
林业绥放缓力道,指尖仍在玩弄,嘴角噙着笑:“幼福刚刚说什么?我不曾听清。”
她整个人都在男子怀中,完全被辖制。
谢宝因任由眼泪出来:“从安。”
多么可怜,但是林业绥对此毫无怜爱,抬手帮她擦着眼泪,出声戏谑:“看来幼福已经把道德经参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谢宝因转瞬露出笑眸,她本来还不懂为什么男子要反反复复的看,但是多看几遍才知道原来内有乾坤,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只感觉一阵凉,低头去看,中衣竟然被打湿了一小块。
男子笑着说了一句可惜,抱着她去卧榻。
几案上面的灯盏依旧燃着,但是上面的棋盘歪斜。
【📢作者有话说】
林.不想跟幼福分房睡.弱小可怜无助.从安
[1]“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出自《道德经》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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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浮碧挂天。
已经是平旦时分。
居室里面的几案前,灯盏的火苗还没有灭,谢宝因踞坐在锦席上,身后有凭几护着,她一只手捏着棋子,落在棋盘,腕上所戴的玉镯碰到边沿发出的声音泠泠。
棋盘上面,黑与白也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到中途,大理寺少卿裴敬博突然来了长乐坊,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男子穿衣离家后,便彻夜未归,只是派家中奴仆回来报了个平安。
谢宝因把棋盘上面的棋子全部捡起,掌心微倾,落入棋奁中,然后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护在腹前,缓慢从席上起身去临牗的坐床。
屋舍外面的侍女也端水进来,跪坐在旁边,尽心侍奉女君盥洗。
盥洗过后,谢宝因拿着竹简在看。
玉藻来到内室侍奉的时候,看见女子心神不宁的相貌,以为是暑热天闷的原因,过去把窗牗推开,让风吹进来。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她看女君虽然是两股着地的踞坐,但是有身孕,肯定不怎么舒服,所以又去拿来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发现女子脸色苍白,劝道,“女君还可以闭眼假寐。”
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谢宝因颔首,把竹简递给侍女去放好,然后懒散的直接往坐床临牗的那边倒去,这里视野最好,她把双臂叠在窗牗上,脑袋轻轻靠在臂弯处,望着庭院,神绪乱飞。
今天就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虽然全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大理寺的官吏手里拿着着能够在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走在前面,给身后的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然后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作揖禀告:“林廷尉,这里就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家,已经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看着官吏敲门。
那一名外室死在了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前几日郑戎又下狠心杀了郑九郎,不留下半点的痕迹,但是却忘记了他还有赠出去的。
敲门声刚响,里面就传来沈家奴仆的声音:“不知道来客是谁。”
官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奴仆歉意道:“我这就去请阿郎。”
官吏只知道他们现在办的事情很紧急,一下就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官吏还是聪明的对里面呵道:“大理寺有要事,还请尽快。”
奴仆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快点进去也能够快点结束。”
前面去的那几家都是直接闯入的,可没有像现在这么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然把我们当客,我们也要敬重主家。”
夜半时分,各坊闭门,不管是谁都不能在外面走动,消息自然也就没办法传递,但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个人都不同坊,在日出前,必须要快点做完这一切。
可是现在坊门快要打开,也已经是最后一个,要是再强行进入,被沈云警备起来,跑去找来郑戎,肯定会被纠缠,耽误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
半刻后,整理好衣冠的沈云亲自来开门,等看到门外的两人,吓到立马行揖礼:“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就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里聊。”
沈云并非是世家出身,只是因为孝悌之名传遍乡里,所以被推举为官,这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面只置办了一个奴仆和两名侍女。
奴仆作护家之用,侍女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经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别墅突生大火,里面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是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着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然后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跟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也找不到了,经过月余的走访,发现这几人在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都是频繁来往这些坊,可是从去年六月开始,却变成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就是其中一个。”
“端阳过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经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到这里,其余四位都已经交代,只剩沈寺正一个人。”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没有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经犹如登天,在纠结犹豫过后,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裴敬搏叹口气,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几名乐妓了。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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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天日正时分进宫,亲自上书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入了车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