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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一)
“慕寒渊——!!!!”
一声锥心刺骨般的痛呼撕碎了夜色中的寂静。
云摇从榻上猛然坐起。
眼前漆黑一片,而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就是那个能够吞噬整个乾元界的黑洞。它在湮没了慕寒渊恶相的最后一缕神魂后,骤然坍缩向虚空中的一点。
而从那一点中迸出的、不曾留下任何抵抗余地的天道之力的金光,顷刻就将她与往生轮笼罩——
然后呢?
她回到了仙界吗?
云摇茫然地望向身周,抱着最后一丝希冀——仙界不该有这样的夜色,只要没有回来,因果之力坍缩出来的时空黑洞就还未完成献祭。
那么,慕寒渊恶相的最后一缕神魂还没有……
没有……
“簌。”
一点烛火在这座幽静的神宫中亮起。
黑暗被驱散,烛火如火蝶翩跹,蔓延飞舞至整座殿内的每一处宫灯金盏内,一处处亮起,将眼前广袤的宫殿笼罩进暖融融的烛光里。
云摇却僵在了榻上。
她只觉着落在身上的烛光在这一刻如锥心刺骨、无孔不入的寒刃,叫她肝胆欲裂。
因为她认出来了——
这里是司天宫禁地主宫,是起始神宫,是她在仙界独居过上万年的居所。
她既身在此处,就说明、说明……时空黑洞终究吞噬了它的祭品。
那缕神魂,再回不来了。
“…………”
无声的痛楚席卷过胸腔。
云摇慢慢蜷起身,将透红的眼埋下,将额头抵靠在自己支起的膝上。
“……师尊。”
落地的金属宫灯旁,拂过的雪色衣袍从灯影中扫落了一声低唤。
云摇僵抬起眸,却不敢转身,她直直地望着榻外——
直到那道清影一步步踏入视线。
她眼神微颤着抬起,循着那人衣襟,如墨似的青丝,最后定格在了那张清绝的面容上。明明是一模一样,偏偏又能叫人一眼分辨。
他是慕寒渊。
但不是那个慕寒渊了。
“他死了,对吗。”云摇听见自己涩然张口,声音喑哑,似哭似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慕寒渊无声地坐在了榻旁。
雪色袍袖下鞠出了段玉白的腕,他清长指骨抵托着一盏药茶,奉到云摇眼前。
“师尊心神损耗过度,这是我为师尊调配的清心茶。”
“……”
云摇望着那盏茶,眼前镜花水月似的恍惚。
[……全喝了。]
[青木老儿熬得,既然你怀疑,那我将他打断四肢,到你面前来替你熬药好叫你放心?]
[若非他最擅仙药,你以为我闲得去寻他?]
[将药喝了,一滴都不许剩下。]
[好喝么。]
[张嘴。]
[他们的太驳杂,你又不许伤他们性命,只抽那一点有什么用?]
[我去与劫打了一架,顺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看什么看,专心运气……]
身为小仙云摇的神魂记忆里,那一重满染戾意的总是凶恶冷倦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合又分离。
他逼她吃药。
他总是对她恶语相向。
他承天谴之力也要下界去为她寻几块饴糖。
他跑去找劫打架,伤得满身血气,只为换一道有损魔躯的仙力来为她续命疗伤……
云摇的眼眶渐渐湿了。
她颤声问:“他死了,是不是。”
“……是。”
慕寒渊搁下盛着药茶的金盏,眼尾掠过袍袖下玉白腕骨上隐隐散着腥气的红雾,他将袍袖拉下,遮了过去。
近乎残忍地,慕寒渊撩起清冷无澜的眼眸:“他死了,三界也容不得他活。”
“我知道……我知道。”
云摇低声安慰自己,尽管没什么用。她觉着自己好像浸进了九重天上的界门外那块万年不化的天寒玄玉里,冷得她浑身发颤,眼圈通红。
她低声喃喃着:“我知道他杀孽难消,他罪无可恕,可是……可是……”
话未说完,云摇就哽咽得无法张口了。
慕寒渊眼神深如渊海地望着她,里面似乎翻覆着数不尽的弥漫滔天的情绪。
怀缅,留恋,不舍……
只是最终那些情绪还是悉数压了下去。
慕寒渊微微倾身,将云摇抱入怀中。
直等到怀中啜泣的人一点点平息下来,慕寒渊淡声开口:“若师尊想见他,那在师尊面前,我也可以一直是他。”
“什么…?”
云摇怔然仰面。
“往生轮中,我与他记忆相融,若师尊想要留下的是他,那我……”
“住口。”云摇回过神,带着还未褪尽的哭腔厉声。
慕寒渊似乎未闻,依旧是温言倦语:“我与他本便是一人,想扮作他,兴许有些难,但——”
云摇终于气不过,抬手就将近在咫尺的薄唇狠狠捂住了。
慕寒渊整个人都被她扳得微微后倾,立着冷玉银冠的后脑都撞在了棱角分明而坚硬的床柱上。
殿内一声闷响,该是吃痛。
只是那人垂眸望下来,对视云摇恼火面容的眼底,却晕开了几分清冷勾人的笑色。
“我似乎是第一次见师尊哭。”
慕寒渊抬手,他指腹温度微灼,燥,轻慢地擦过她眼角下的细腻处,抹掉了那颗在烛火下剔透微熠的泪珠。
他将它在指腹间碾碎,感知湿潮渗入肌理,像是无心问:“若那日祭时空黑洞的神魂是我,那师尊也会为我哭成这副模样么?”
“——!”
云摇气不过,偏慕寒渊修长如玉的指骨微微屈着,就在她眼皮底下。
她没过想,泄恨地一口咬了上去。
云摇没留力,换来他半声闷哼,后半未尽,转作了喉结滚下的低哑笑声。
“……”
云摇更气了,“你还笑得出来。”
“师尊与他情深义重,我不同。”
云摇正疑心“情深义重”四个字被那人格外重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时,就听慕寒渊淡声续上了下一句。
“若知终焉死了,三界都要拍手称快。”
“……”
云摇哽住。
虽然是实话,但这个时候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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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渊的善相如今对苍生都怀悲悯,为何唯独对恶相如此不近人情?
只是下一刻,望着慕寒渊与他身后起始神宫中的满殿烛火,云摇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她觉着最古怪的地方。
“等等。你明明还未飞仙,为何会出现在这——”
云摇蓦地一顿,想起自己在天陨渊黑洞下,为拦他赴死而将他推入往生轮金瓣中的那一幕。
“……是往生轮将你卷上仙庭的?”
“我以为师尊故意为之。”
慕寒渊眉眼微澜:“原来师尊只想一人回仙庭,并不打算带上我?”
“仙界正值多事之秋,这个时候带你上来对你有弊无利。”
云摇说着,忽想起昔日她踏进魔域前,慕九天在遥城与她所说的那番话——
[若是来日,你能带一人飞仙,乾元界这万万人中,你选哪个?]
云摇:“……”
机缘巧合,她绝无此意。
只是来不及对尚在下界的师兄心虚,云摇就又想起了慕九天那时候的下一个问题。
[那我再问你,若飞仙不成,身葬乾元,选一人与你同棺长眠,你脑海里现在想到的是谁?]
“……”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们一起死……师尊。]
[我本便罪无可恕。]
[师尊仙骨,当与天同寿,万世长存。]
“…………”
灯火摇曳,昏暗翳影里像是藏着将那道身影吞没的黑洞。
云摇神色再次黯了下来。
“师尊?”
耳畔低声再次勾回了云摇的神思。
她强自镇定下来,抬眸问道:“仙界现如今如何了?”
“嗯?”慕寒渊似乎未解其意,眸色清寂望回。
“往生轮虽能改乾元一方小世界,但不会对仙界有所更易,他离开仙庭前……闹得那样大,是如何收场?”
云摇说着,微微蹙眉。
“往生轮复位,应当也动静不小,仙界各方神宫可有什么反应?”
“师尊多虑了。”
慕寒渊淡声答,温颜安抚:“往生轮大约是耗损过度,回到仙庭便已陷入沉眠了。并未引起什么动静。”
原本已经下了榻,提上长靴的云摇迟疑地坐直身:“当真?”
“师尊连我也不信了么。”
“……”
在慕寒渊映着烛火,如星辰熠熠的眼眸里,云摇讪然避开了眼眸:“不是,我——”
“师尊莫非,已经将我当作他了?”
“…………你够了。”
云摇微微磨牙。
慕寒渊果真从善如流,适可而止,方才那点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怨意顷刻就散了干净。
他垂眸瞥过云摇提上的长靴,便从榻外起身,折膝下去。
像是随意又自然地,慕寒渊轻握住云摇的足踝,抬起。
“?”
正思索的云摇一惊,本能就要将腿缩回。
只是脚踝处被那人两三根指骨握住了,她竟是没能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寒渊亲手为她长靴脱下。
“你做什么,我还要出去——”
“正如师尊所言,若得知起始归来,仙界接下来必是多事之秋,”慕寒渊折膝在她身前,淡然自若地抬眸仰她,“如今你神魂伤损,仙力有亏,还是再在起始神宫中静养些时日,再出去料理三界之事不迟。”
“……”
被慕寒渊亲手服侍着脱靴解袜,云摇不自在地拦了几次,只是阻拦未成,最后也半推半就了。
此番下界所历,繁如烟海,她确实是身心俱疲。
只是……
云摇将慕寒渊为她盖上的薄衾扒拉下来几寸:“仙庭内当真无事需要我先处置?”
“没有。”
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不忘将金盏端来:“先将这碗药茶喝了,清心静神。”
云摇迟疑了下,接过,在碗边嗅了嗅。
那味道让她立刻就皱了鼻子:“我不太想……”
还未说完,却被慕寒渊淡声截断了:“传闻中三圣之首,起始神君泽披三界,风华绝然,圣明无双,不会连一碗药茶都饮不下吧?”
云摇:“……圣明无双的起始神君是不会受什么激将法的。”
慕寒渊低低一叹:“师尊当真要逼我?”
“……”
云摇警觉:“你不会也要给我强灌吧?”
“我与他不同,我怎么舍得?”慕寒渊似乎不甚明显地笑了下,依然是一派冷月无瑕清绝出尘的模样。
他淡淡望着云摇,举盏:“师尊当真不愿?”
“我不——”
“师尊若不愿,”那人微蹙了眉,“那我只好亲口喂师尊了。”
云摇:“…………?”
夺了金盏一饮而尽,云摇甩手就蒙上被衾,将自己团遮得严严实实:“我要休养生息了。”
慕寒渊将空了的金盏收起,为云摇熄去满殿烛火,便孤影无声地向外走去。
殿门打开。
他踏出。
厚重的宫门又在他身后关合。
而在宫门关上的那一瞬,层叠的金色锁链如藤蔓一般,攀上古朴厚重的宫门,将整座起始神宫层层落锁,直至最后一道。
“咔哒。”
金铁之声落定。
早已敛去了一切神色的慕寒渊抬眸,望向面前仙山如林的无尽仙庭——
本该祥云绕顶、霞光万丈、片尘不染的仙庭中,此刻竟被如墨的夜色吞噬、笼罩。
那是代表着绝望与毁灭的终焉之力——
自终焉恶相逆转时空、下乾元界起,他所留下的覆笼了整座起始仙山的终焉之火,便彻底失控,向着仙界内六合八荒无尽地蔓延着。
直至今日。
若被终焉之力彻底吞噬,那仙庭便将迎来永夜,万仙皆戮,永坠无间。
而今唯一的净土,只余下了……
慕寒渊仰眸,望见了那座高高在上的、还未被沾染的九重天。
九重天上有座御令仙山,仙山神宫中住着三圣中的一位,掌罪与罚。
“这原来才是你所真正畏惧的灭世之祸么,劫。”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最初的起因,慕寒渊仰着苍穹之上的神明,眼神嘲弄而冰冷。
——
彼端。
九重天上,御令仙山。
负责在接引台旁轮值的两位仙君,正愁眉不展又有所恐慌地望着仙山下如墨翻涌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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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魔尊当真是天大的胆子,竟敢趁初圣归位之隙,出手偷袭,如今还将祂囚禁在司天宫内!”
“是啊,猖狂至极。”
另一位仙君应道,随之皱眉,“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终焉之力不可度化,如今仙界八荒尽数沦陷,数不清的仙人们都沦为终焉傀儡,魔尊大可高枕无忧了,为何还要这费劲地囚禁初圣呢?”
“还能为何?你没听劫圣说吗,终焉魔尊与起始神君,那是混沌天劫下的宿命之敌!唯有彻底灭杀起始神君,终焉才能登临圣位——”
轮值的仙君又畏惧又同情地望了眼仙山下。
“终焉魔尊暴虐无道,残忍嗜杀!要我说,他此刻一定是在起始神宫中,想方设法地凌''辱虐待起始神君,威逼祂交出圣位呢!”
第102章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二)
司天宫主宫内,万年不易的幽静孤寂。窗外嵌着一方连天的夜色江水,正是不知多少年前,云摇作为起始神君偶历人间,随手撷得的一方景色。
彼时每每了却仙庭俗务,她回到殿中,温一壶酒靠窗而坐,见江水畔树梢轻拂,望连绵远山里藏在夜色中的昏黄灯火,就如照看那三千星灯中的人间安乐。
最清寥孤寂的起始神宫,也最眷凡尘烟火。
“所以啊,你才会被信任了数万年之人知悉,利用得那么彻底。”
云摇仍是靠在那落到榻下的长窗旁,指间飞舞着一只金色光蝶,在夜色中格外灼灼。
望着蝶翼上那根若有似无的银蓝色锁链,她眉眼郁郁地自语着。
金蝶像是委屈至极,停在了她指尖上,点了点头顶的长触。
就在此刻,她身后,整座清冷宫殿中忽然烛火飞耀,顷刻恢亮了广袤殿宇。
云摇回眸。
金蝶在她屈起的指节上散作流光碎去。
慕寒渊就站在殿内最高耸的那座灯台旁,如一席清冷至极的月色,烛火融不化他眉眼间如霜色似的清绝冷淡,只能为他虚镀上一笔暖光。
“师尊,我回来了。”他低眉敛目,褪去外袍,侧身对着敛衣的松木长架迟疑了下,最后只将它叠落在屏风上。
云摇觉着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最后她归咎于这满殿晃眼的灯台烛火,从窗下转回来:“你是很喜欢司天宫么?”
“自然喜欢,”慕寒渊轻裘缓带,走到窗畔,“只是为何如此问。”
“因为你现在每次回来,都要将满殿的烛火全部点起,”云摇轻叹,“你过来待片刻,烧烛怕是比我从前一年都多。”
慕寒渊微微一怔。
他似是隔着床帏轻纱望了过来,那一眼里云摇未能看清,跟着便听他低声笑了:“是我的错,不该铺张奢侈。”
“…那也不至于。这点烛火,司天宫还是烧得起的。”
“……”
经了十数日的药茶折磨,云摇如今几乎有些习以为常了,靠在窗边垂着腿,等慕寒渊给她奉上那盏难喝得万年如一日的药茶。
姿态潇洒地一口饮尽,憋了三息,云摇就再忍不住,朝慕寒渊嗯嗯唔唔地直招手。
慕寒渊这才含笑递上漱口的清茶。
“……呸呸呸,太难喝了,”云摇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这是青木煮的药茶吗?”
慕寒渊颔首:“仙界中,青木神君最擅药茶之道。”
“可他煮出来的也最难喝,”云摇揉了揉痛苦的脸,“你就不怕他给我下毒啊。”
“师尊仙体,万毒不侵。”
“那倒是……不对,万一这些年我不在仙庭,他研究出来什么新的毒草也不是不可能,”云摇说着就起身,神色严肃,“我得去青木神宫看看才行。”
“师尊。”
女子身影还未离开窗畔,就被慕寒渊抬手,轻握住了手腕,将她人留在了原地。
云摇回眸:“嗯?”
“不必去,他不敢的。”
“为何?”
“青木神君如今听我……”慕寒渊缓声,改作淡然笑语,“与我关系甚笃,不会做谋害之事。”
“……”
云摇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寂静绵延了片刻。
慕寒渊撩起眸,似不解地侧向云摇:“师尊为何不说话了?”
云摇轻声:“我只是在想……”
你为何要骗我。
又骗了我多少。
“想什么。”
此间是殿中唯一的烛火寥落处,慕寒渊微微倾身过来,像是要听清她的余音。
拉开的窗门外,拂江的风亦吹起他的长发。
如柳丝撩动月影。
云摇望着俯低了些的,那张冷玉似的容颜,她止住话,忽只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夜湖畔月色极佳,正是赏月赏景赏美人的好时候。”
“……?”
慕寒渊一停。
似乎是想过诸多可能,也未料及她后面跟着的是如此不正经的一句。
“可惜,还是缺了点什么。”
慕寒渊回神,松开了云摇的手腕:“缺什么,我为师尊取来。”
“你都不知道缺什么,还敢妄言。”
云摇一面打趣他,一面走向这殿内另一侧竖着格格框框的架前,“若我要你去取九重天之巅的天寒玄玉,你莫非也能为我拿来下酒?”
“天寒玄玉?”
“嗯,”云摇到了那座檀木架前,从上面取了两只木盒,抱着盒子往窗畔回,“那可是万年不化、能冰封一整座小世界保其气机不散的存在。”
慕寒渊略作思索,不知在心底推衍过几番,便舒展凌眉,颔首问:“师尊何时需要?我……”
“你是傻子么。”
云摇笑着在拉开的窗门前席地而坐,顺手就把清冷怔然的慕寒渊一并拉下来。
他毫无防备,被她拉得清正衣袍的襟领都歪斜几分,露出凌厉漂亮的锁骨来。
而锁骨下,那逸散着血雾而不愈的狰狞弯曲的长伤,也一并显露出来。
云摇面色陡变。
慕寒渊微顿了下,无奈侧过了身,将衣襟尽数理好,他才转回,在云摇身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师尊?”
两只盒子被“哐当”一声搁在地上。
云摇捏着手指,忍住了没有去直接撕开他衣袍:“那是什么。”
“伤。”
“——?”
感觉到冬雪似的凛冽眼神扫过。
慕寒渊似乎笑了下:“我并非飞仙,而是借神器之力蔽过天门,受些天罚,也是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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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摇蹙眉。
身为三圣之首,她自然听说过天罚之力,那是对妄破天门、欺蔑天道的惩罚——像恶相那般,近乎灭世而强开天门的,必受天罚,只是她未曾想到,连由往生轮带至上界,照样无法逃过。
不过她隐约记着,天罚烙印都是在神魂之上,怎么还会给躯体造成这样厉害的伤?
回想起那无法愈合的伤口与凝在之上的血雾,云摇脸色愈发有些难看:“你去找青木神君取药茶时,怎么就不记得为自己也讨一份伤药?”
“既是天罚,药石无用。”
慕寒渊截住了云摇还欲出口的话:“师尊方才去取来的是什么?”
云摇迟疑了下,还是拉开木盒,将其中自己封藏多年的酒壶拿了出来。
“百花仙酿,”云摇叹息,“这可是上一任百花神君下凡历她的百世劫前给我准备的。如今只剩最后两壶了,原本想拿出来与你分享,可你的伤……”
“无碍,”慕寒渊笑,“我陪师尊共饮。”
云摇微微歪头,对上慕寒渊半遮在幔帐翳影里的模糊眼神:“你确定?”
“嗯。”
“……”
半个时辰后。
“砰。”
檀木长案被磕出一声闷响。
身影清正如君子自规的某人,倒下去时也是腰直背平的。
云摇抬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没见反应,这才凑头趴过去看——
细长睫羽随着他呼吸微微颤拂,修挺的鼻梁伏下翳影,冷玉似的侧颜被酒意挑染上几分秾艳的薄色。
果真,这就醉过去了。
“修为窜得比天高,可惜酒量是一点也不见长,你若是成了圣,怕是仙界要遭殃。”
云摇轻叹着起身,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取来了薄衾,披在了他身上,“起始啊起始,下界一番你学坏了。故技重施,还屡试不爽,你怎么忍心呢?”
不过想起上回这一技用在何人身上,云摇眼神不由黯了下。
她微握紧了手,唤定心神,眸光定格在桌案前伏着的那人身上。
“别怪我,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骗我在先,偏又骗得不够用心,这样总好过打一架吧?你睡一觉,我去去就回,若是没出什么大事,我们还来得及继续演师慈徒孝的戏。”
云摇说完,便向着殿外翩然而去。
临踏出殿门前,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眼。
司天宫中灯火冉冉,而灯火下还有一道熟睡的人影。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当真是陌生又留恋。
云摇想着,踏出殿宇,直朝着主宫大门而去。
等到阶前,她抬袖轻拂,拨得宫门外金铁之声震颤。
“连自己在宫门内时都防备么。”
云摇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外力强行破门——此刻再严,也比前几回慕寒渊离开后她来试过时的封禁要松懈几分——至少宫门外面没有加封上他的神魂之力,不至于破个门都要惊动九重天。
费了好一番劲力之后,云摇终于在没有惊起殿内动静的前提下,将宫门打开来。
迎面祥云罩顶,霞光漫天,仙鹤长展于无垠天际,仙乐之声靡靡九天之上,和乐得与万年前的仙境一般。
云摇怔在门前。
莫非是,她想多了?
云摇迟疑着,刚要迈过宫门,只是在脚尖踏入那片“和乐仙界”前,她忽然警觉了什么,侧眸看向宫门一侧——
紧挨着古朴玄重的宫门,这片祥和仙庭的景色与门柱之间,有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就如同将两个物体拼接在一起,没能完全合拢,而留下的那条空隙。
云摇脸色顿变,立刻将踏出去的脚尖收回,同时面色不善地在身前掀出一道凌冽至极的劲力——
“刷!”
犹如遮天蔽地的脆弱画布在面前撕裂开来。
那座祥和的仙庭画面从云摇的眼前破碎,灰飞烟灭,而取而代之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永夜般的、淹没在滔滔墨色里的仙庭。
“……”
云摇僵在了宫门前。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她几乎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若非她的五感、神识、仙力,所探查回来的一切都与眼前无异,那她一定要觉着,面前这一幕和方才的那副祥和安乐的仙庭画卷,后者是本相,眼前才该是被人故意联结到门外的、幽冥无间地狱的投影。
不。
幽冥都不该是如此死寂,每一缕夹杂血色的墨痕都像是蕴藏着令人绝望的毁灭气息。
这里……当真还是仙庭吗?
如今哪还有昔日仙庭片尘不染华光万丈的半分模样?
云摇难以置信地向外踏出。
而就在她踏至宫门外的那一刻,虚空中像是生出了什么感应,气机浮动过后,几道身影自墨色的掩映中缓缓浮现。
本该是最常见的、各神宫中仙娥仙君统一的宫装袍服,只是此刻那些人衣袍间的青白之色间,分明地萦攀上如血如墨的浓痕。
与笼罩吞噬下大半仙庭的那些黑雾一模一样。
而那几张面孔,云摇也是觉着眼熟的。
尤其是最前面站着的那人……
“青木、神君?”
云摇难以置信地出声。
对方似乎听得懂她是在喊他的,也依言抬起头来——与他身后的仙君仙娥们一样。
神色平静,寂寥,接近于死物般的麻木。
云摇面色终于沉到了一个极致,近乎切齿:“这到底是什么……”
“终焉之力。”
一个未被期待的回答,声线尚带着醉意未消的低哑,从她身后的宫门内,低缓地回应了她。
云摇眼皮一颤,撩起。
站在她面前,原本麻木不仁犹如行尸走肉般的青木神君乃至他身后一众仙娥仙君同时有了反应,近乎狂热、疯癫和崇敬的眼神里,他们弯低了腰——
“恭迎魔尊!!”
“……”
身后脚步声未加遮掩,慢慢走近。
那人停到了她身后,然后从后环抱住她。
带着酒后才得显露两分的慵懒,亲昵与倚赖,他轻靠在她肩上,垂泻的青丝蹭过她细腻的颈下,随着他微灼的呼吸一并纠缠上她。
“是我为你画的那幅仙庭不够美吗,师尊不喜欢?为何要撕了它?”
“因为再美也是假象,”云摇决然拉下了慕寒渊环住她的手,回过身,“若非今日我亲眼所见,你还准备瞒我到何时?”
“……一生一世吧。”
慕寒渊低声笑了,语气轻得像个誓言,或诅咒:
“直到我死。”
第103章回头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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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故人长绝(三)
云摇一时有些恍惚。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几乎都有些要混淆了,眼前的慕寒渊究竟是善相还是恶相。莫非……是与恶相的记忆融合后,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
一面思索着,云摇一面放缓了语气,试探开口:“我并非打算离开,而是忆起了下界前的几分蹊跷,正要上九重天,去找那个设局陷我于不义之人——你会阻拦我吗?”
“……”
慕寒渊垂着长睫,神色似有几分酒后苍白的懒恹,他虚拈着袍袖,不知在斟酌什么。
云摇的心随他的默然而一点点沉下去。
正在云摇行将叹一口气,哀悼一下自己是专收逆徒祸害苍生就该孤家寡人万万年的体质时——
“弟子怎敢冒犯师尊?”
慕寒渊说着,上前一步。
那人抬手,云摇下意识偏开了头,紧接着她就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显得太过提防,又硬生生给自己停住了。于是极近处,她看得分明,慕寒渊薄唇微微勾了下,似乎在笑她方才自相矛盾的举动。
云摇脸颊微热,当做没看到,偏落下视线。
反正后面一众堕仙看着,云摇不相信慕寒渊善相那般的天性,能做出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事实上,慕寒渊也确实未做什么,他只是动作轻缓地为云摇将垂来身前的那根发带理回了肩后,又用指骨勾起柔软的青丝,将她耳边最后一缕不听话的长发也整理细致。
随后他收手,垂袖,温颜淡笑:“我便在司天宫中,静候师尊归来。”
试探出结果,云摇反倒有些奇了:“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等休养好了,干脆带九重天上的仙人们下来剿了你?”
“弟子不曾为恶,师尊为何要惩处弟子?”
慕寒渊温声,问得当是无辜至极。
云摇扭头看向她身后,以青木神君为首的那一众满身魔息的堕仙:“这还不算为恶?”
“他们是心甘投效,寒渊未曾相迫半分。”慕寒渊垂眸道,“师尊若要将此事算作我之罪孽,那,寒渊引颈受戮便是。”
云摇:“……”
好好好。
还成她得理不饶人了。
云摇憋气,吐气,扬笑:“好啊,那你便在这司天宫中好好候着吧。待为师今夜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去你房中探望,绝不会冷落了你。”
“………………”
身后堕仙们中,以青木神君为首,登时脸绿了一片。
满身魔息都遮不住的那种。
云摇余光瞥见,暗自蹙眉。
——竟然真是心智全存,并非傀儡,却还是被魔息浸染做了堕仙?
终焉之力,竟能蛊惑仙心却不昧其智……
实在骇人听闻。
在云摇近乎调戏的论调下,慕寒渊这位当事人也难能怔了片刻。
数息后,他淡淡一笑,垂眸:“是,师尊。弟子今夜便在殿中恭候。”
刚回过身的云摇:“……”
被恶相的记忆一影响,慕寒渊学坏了。
不敢再耽搁试探,云摇回身,虚影一晃,就消失在司天宫禁地之外。
在她身影消失后。
青木神君向前一步,皱眉谏言:“魔尊,初圣乃三圣之首,即便还未归位,也是非同小可。何况此去近乎放虎归山,若劫圣助她归位……”
“不会。”
慕寒渊淡声打断。
自云摇走后,他便敛去了神色,如今清冷漠然得像神殿之上一尊金玉像,霜华披身,纤尘不染。
“她若在此时归位,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他。”-
九重天阙,御令神宫。
云摇从前还未下界时便最不爱来此处,嫌它太高,虽仙骨无寒暑,但莫名有种居高不胜寒之感。
如今想来,大抵是那时便觉它脱离凡尘太远。
“站住!来者何人!”
“……”
尚沉湎回忆中,云摇便被身前喝止的声音勾回了神思。
她定神凝眸,望向身前的声音来处——两位接引台上的轮值仙君各持长戟仙器,面色警惕而不善地望着她这个从下面那黑黢黢的“雾”中升上来的仙子。
望着金霓霞光中层叠的宫阙殿宇,云摇收回了眼神:“劫在神宫中吗?”
“大胆堕仙!竟敢对圣尊直呼其名!”
“堕仙?”想到被终焉之力污染了仙身的青木神君等人,云摇无奈,“我并非堕仙,不然你再近前看看?”
开口那个勃然大怒,正要说什么,就被旁边另一位轮值的仙君拉了一下:“宗阙仙君,你最近又熬仙药熏着眼睛了吧?这位仙子身上确实没有堕仙之力。”
“……啊?是吗?”宗阙仙君小声,“可她不是从下面上来的吗?”
“那就不知了,”仗义执言的小仙君犹豫着看向云摇,“这位仙子不知如何称呼,有何事要拜见圣尊?”
云摇想了想,指尖从眉心一抵又一落,一道蝴蝶虚影便翩跹飞下:“劳烦带它去神宫中通报,便说故人相见。”
“故、故人?”
两位轮值仙君神色骇然又不能确信,一番犹豫后,最终还是决定让那个小仙君进去通报,另外一位眼神不大好的则留下来,在旁“监督”云摇。
兴许是九重天之下的终焉之力太过猖盛的缘故,整座仙山如今都像是笼在层暮色里,昏昧难明。顶上的神宫殿阙尚得圣光普照,而接引台临近仙山之外,最近黄昏色。
云摇等了方片刻,就见那始终盯着自己的仙君揉了揉眼睛,随即在接引台上点起了八方烛火。
仙人五感本就敏感,云摇晃得眼疼,几乎怀疑对方是要给自己布阵了:“……这位仙君?”
“嗯?”对方警觉望来。
“为何要点起这么多烛火?”云摇哭笑不得地问,“仙人五感,何须照明?”
云摇问完,自己却是一怔。
这一瞬有个熟悉的画面划过了她脑海。
那仙君正瓮声瓮气地不满道:“你方才没听我与宗衡仙君说的吗,我最近沉迷仙药熬制,熏伤了眼睛,难以视物。就算这烛火全都点起来,我也只能看个模糊轮廓……”
云摇听得微怔。
不知怎么,她从方才就忽然想起了近几日殿内,总是点起满殿烛火的慕寒渊。
不过只想了两息,云摇就立刻否决了自己的可笑念头。
——如今终焉之力遍布仙界六合八荒,每长一分,那人的魔息便强盛一分。即便是她归位圣尊,都未必能是如今的慕寒渊的敌手。
否则最以斗法闻名仙界的劫,也不会被逼迫在这仙山一隅,不敢妄动了。
便是全仙界都瞎了,他也是最不可能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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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失的那个。
云摇正想着,就见方才离开的那个小仙君一路从长长的宫阙玉阶上仓皇踉跄地跑下,到了跟前,提前一口长气就直揖到地:“小仙不知是圣尊法驾,万望圣尊恕罪——!”
“……”
云摇眼神微晃。
没有去看诚惶诚恐的两位仙君,她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地望向那最高的一处神宫仙阁。
“如今仙界劫难在即,你又终于想让我做回圣尊了吗?”
“……”
虚空中。
像是有个暌违已久的故人声音,在她身周一声叹息。
同时,一道银蓝色光带从最高的那座殿宇内淌下,像是一卷染满华光的锦帛,直铺到了云摇身前。
她垂眸望了两息,终究还是一步踏上。
锦帛重新卷起,带着云摇的身影消失在九重天阙之上。
——
御令神宫,主殿。
银蓝色的华光在眼前消散后,云摇第一眼,便望见了殿内圣座之上的身影。
天有九重,而这九重天阙最上方的殿宇内,圣座下亦是九阶。
云摇站在阶前,听见那道沧桑而恢弘的圣音从头顶灌下——
“千年不见了,起始。”
“千年?怎么会呢。”
云摇一声低哂,在额心轻点了下。
一只束着银蓝色锁链的金蝶从她眉心飞出,在空中不满地萦过一圈。
而云摇隔着金蝶,望向九阶之上的劫:“若当真千年未见,那我的金蝶仙格上,又是谁留下的锁仙咒?”
“……”
银蓝色的灵力在金蝶蝶翼上格外明显。
圣座上,劫沉默片刻,抬手欲要将那抹仙力召回。
只是云摇早了他一刻。
随着指尖在金蝶触角上一点,缚锁着的蝶翼的银蓝色光链就在顷刻之间崩碎,化作无数星辰粉末似的熠熠光点,慢慢消散在空中。
“…………”
劫抬起的手臂在空中僵停。
许久后,他放回去,扶着圣座扶手摇头笑叹:“千年了,你还是如此。”
云摇不理会他的亲近之语:“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锁仙咒,可是你准备以乾元众生为祭,保终焉不归仙界,亦不愿我归位后阻拦你,这才施下的?”
“……只凭这锁仙咒,你就要与我反目成仇了吗?”
“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自欺欺人。”
云摇冷淡了声色:“还是,你要告诉我,你趁我从下界归来时给我的仙格下锁仙咒、诓骗我忘却前尘,只是出于一时兴起,并非为了掩藏和延续你的阴谋?”
“阴谋?”圣座上那人皱眉,“我一心为了仙界,为了苍生,何曾有过阴谋?”
“你也配提苍生!”
云摇陡然怒声,一步踏上了最下面的一级玉阶:“若你当真在乎苍生,那你告诉我,千年之前你所与我说的、三界众生天地之劫,真相究竟如何?你在窥天石中所看到的,当真是什么三界终末、众生涂炭吗?!”
劫在袍袖下攥紧了扶椅,“当然。难道你来时未曾看到,吞覆了整座仙界的那些终焉之力吗?这不是天地之劫,还能是什么。”
“不,这是仙界之劫。”
云摇恨声又上一阶:“来之前我便已经去司天宫中看过了三千星灯,终焉之力并未沾染它们分毫。你昔日在窥天石上所看到的,遭受终焉末日的,分明只有仙界众仙——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劫沉了声,“身为仙界三圣,护仙庭不坠,难道不是你我职责?”
“是你我为圣之职责、但你不该祸及无辜之人!”云摇连踏两阶,“你竟敢篡改预卜,言三千星灯将湮,只为利用我祸移乾元——保你的仙庭不坠,你却要一整个乾元界的众生性命为之填补!你这样的神明,还配谈苍生么?”
“那分明是你愚善至极!”
劫终于再忍不住,怒而起身,袍袖一挥,顷刻便有万丈星海布于他身后,或远或近,皆是无垠银河中的一颗颗星辰。
“你看到了吗?只要仙庭在,莫说区区一方乾元界,即便是三千小世界尽毁,只要能保得仙庭,也可再造三千,那牺牲它乾元一界、究竟有何不可?!”
“——”
云摇停在第五阶上,几乎梗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恸然望着眼前这个令她陌生的昔日挚友。
“在你看来,一界苍生……不,哪怕只是一城、一池、一村一镇的性命,究竟算什么?”
劫背过身去,冷哑着声:“一命比一命,是性命;一命比一界,一界比三千界,三千再比仙庭——那便只是蝼蚁。若为惜蝼蚁性命,不能除魔务尽,那便是因小失大,那便是愚昧至极。”
云摇僵停在第五阶上:“你说终焉是魔,可你高居九重天阙之上,视苍生为蝼蚁,覆手可灭毫无悲悯……这样的你与魔何异?”
“仙庭万古,”劫沉声,“后人自知我心。”
“…………”
云摇向后退了一阶。
半晌,她惨然笑了声:“劫,你可还记得,最初三圣之位,是如何分的?”
“自是混沌父神所赐……不知多少万年前的事了,你还提它作何?”劫皱眉望她。
“你忘了,但我记得。”
云摇轻声说:“混沌父神曾说过,我们三人之中,我最天性散漫,就作起始神君,掌管世间一切规则秩序,自规己身;度最不喜凡尘,免沾因果,父神偏要他掌教、化之道,以度世人;而你……”
劫眸光微沉:“够了,混沌父神早已仙去千古……我不想再听。”
云摇却坚持道:“而你,你最易受世间之情牵绊,为生灵之意所累,混沌父神便要你掌罪与罚,以固圣座仙心。”
劫捏拳不语,只沉沉望着云摇。
在他眼底,云摇看见了对方冷漠如冰的仙心。
她笑也叹着,向后退去:“度下界历百世教化之劫前,曾与我说,九重天阙远离凡尘,初心难毅。我本以为他是在告诫我,却未曾想过,原来他说的是我们之中本该最道心不易的你。”
“……”
“难怪,天寒玄玉那样的三界至寒之物,偏偏会生在九重天之巅——久居高位,人心易变。仙心亦然,是么。”
“……我说够了!”
生出动摇之意前,劫冷声,背过身去不再与云摇对视。
“若你今日是来问罪的,那便请回吧。我承认,骗你下界杀终焉失败之后,我本便是要借乾元一界封禁那终焉魔尊,可惜天不遂我愿,只叹宿命!但我不认为,我为仙庭所计有何过错——即便再来千遍万遍,我也依然会做出昔日抉择!”
“…………好,好。”
云摇眼底最后一点光色黯去。
她合上眼,不想再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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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的神明与圣座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在她踏至中殿之前,身后圣座上,再次响起了劫的沉声。
“你可知,窥天石预卜里,唯一的破局之法是什么?”
云摇停身,却未回头。
她讥讽道:“我与御令神君不同,我不信宿命。”
云摇正要迈出一步。
“与终焉魔尊同归于尽!”
劫忽震声宇内。
偌大仙庭,六合八荒,所有仙君仙娥同闻此声,震撼地从各方望向了那座最高的殿宇。
殿内。
云摇眼瞳微颤了下。
而劫冷然续声:“那便是你,起始神君的宿命。”
“…………”
云摇停在原地。
她张了张口,有些自嘲也嘲弄地要说什么。
只是在那之前,一道魔焰忽贯穿了御灵仙山四周漫天的金霓霞光,魔音通传仙庭四方——
“是么。”
魔尊身影徐徐浮现于大殿正中,云摇身前。
他垂首,抬眸,声线清冷而睥睨:
“若我说,终局未至,天由我定呢。”
“——”
魔焰威压之下。
九重天阙,六合皆是死寂。
第104章恨君不似江楼月(一)
“……终焉。”
圣座前,劫的神情终于再难以持重,他近乎本能而警觉地朝着玉阶下踏出一步。
只是在目光触及恰在慕寒渊身前的云摇时,劫又停住了。
万般情绪压回海面之下。
劫虚握手掌,背于身后,冷声冷气地松下了神色:“不愧是终焉魔尊,视天道如无物,在九重天阙放下此等豪言壮语,你也不怕天道之谴么?”
“我不怕,”慕寒渊淡声起眸,煌煌魔焰直逼圣座,威压难抵,“——莫非,你怕么。”
“我是比不得魔尊胆魄。”
劫一步踏出,震散了逼身魔焰,同时他忌惮地轻眯起眼:“连以往生轮倒转一界时空的逆天之举,你都敢做。我更好奇的是,你究竟如何从因果之力下的时空黑洞里逃得全身而退?”
背对着劫,云摇眼睫微颤了下。
“还是说,”劫忽然晃身而下,“你早已不是昔日破界而入的魔!?”
伴着话声,劫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骤然轰出几道结起的银蓝色灵纹咒印,一瞬便从虚空中攫取来无尽江海之力,势如吞天又如渊覆,其中更雷鸣电彻,暗裹着能绞碎天地间一切生机的杀意,直逼慕寒渊而来。
慕寒渊向前踱出一步,将原本站在他身前的云摇庇在了身后。
青丝与衣袍随风,漫然飞拂。
他却停下了。
就在那巨浪要将他身影吞噬淹没的最后一刻——
“轰!”
魔焰自慕寒渊身前冲天而起,掀得殿中幔帐猎猎,而直破九天的焰影里,真龙长啸,凤凰怒鸣,一瞬就将那片杀机密布的滔天浪潮生生灼作一空。
整座御令神宫的主殿内,顷刻就满作了化不开的浓雾。
劫神色骤变,疾身而退。
然而在他提防的视线下,料想中来自终焉魔尊的报复杀招并未如约而至。
直至大雾散尽。
殿内,显现出魔尊那道凌冽清冷的身影。
那人依旧一动未动,甚至似乎倦怠至极而懒于还手。他只低垂着狭长的眼,微微侧身,掠起大氅而蔽退了云摇身后那些沾着魔焰余烬的尘雾。
待尘埃落定,慕寒渊也垂下了大氅,以神识细细扫察过云摇衣发:“还好,不曾叫他的脏雷脏水蹭到师尊。”
话声清冷,彻于殿内。
不遮不掩。
云摇:“……”
正严密提防他出手的劫:“?”
劫眼神起了异色。
默然片刻,他忽然试探道:“终焉,有一件事,在你妄动往生轮前,我未来得及告知于你。”
慕寒渊冷淡地睨过一瞥。
劫道:“昔日你曾数次杀上我御令仙山,与我斗法,宁贮仙力伤于自身,也要那往生轮宿主的小仙续命。那时我只与你说她是起始归来之祭品,却未曾告诉过你,她本便是起始神君的神识所化。彼时起始的仙格,也就在她仙体内。”
慕寒渊垂袖,正身:“所以呢。”
“你就没有过悔恨吗?那时的起始是天地诞生以来最为孱弱的时候,也是你杀她的最佳时机——若是在那个时候将起始的仙格彻底抹灭,你就不必面对来日生死之劫!”
劫震声殿内,眼神死死盯着那二人。
他眼底劫雷弧光频闪,似乎在急切又不安地等待或是要验证什么。
在他的视线下,慕寒渊侧回了身,将云摇以己身遮了,他微微垂首,低声问:“师尊,弟子不懂,他可是在挑拨你我、想激我向你出手么?”
对上慕寒渊那副清冷出尘间恰到好处地点上了几分不解的神色。
云摇:“……”
你最好是真不懂。
而圣座前。
劫终于在这他本以为该是死生宿敌的二人之间,品出了一点叫他不安的牵系。
“我本以为你在乾元灭终焉之败,只因你骨子里本性难改的愚善,但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劫眼神沉晦下来,死死盯着那两人间前后交叠的身影,还有此刻那亲密到几无间隙的距离——
“初,你身为三圣之首,起始神君,司掌天地间一切规则秩序……不会与这终焉之魔,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史吧。”
慕寒渊缓直起身。
自入殿后,他身周第一次有切实的杀意于清月之辉下显露峥嵘,如锋刃见鞘,凌水成冰。
离得最近,云摇自然也是第一刻便察觉。
在那人回身而有所动作前,云摇蓦地抬手,握住了他垂于袖下的腕骨。
慕寒渊被她停在原地:“师尊?”
云摇道:“他若死了,三圣缺一不说,御灵仙山也将黯于一日,仙庭最后一块净土便不复。”
停了两息,慕寒渊低哂:“终焉之力与我同根同源,它既是我,我既是它。师尊为何认为,我会不愿见到终焉尽扫、仙界沉沦之象。”
“因为在那之前,你我必将生死相争。”
云摇抬眸望向慕寒渊。
“那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场面,你想看到吗?”
“……”
慕寒渊眸里像起了青雾似的空濛山色,更衬得他眼眸幽静,神意出尘。
这样对视片刻,慕寒渊忽垂扫下长睫,淡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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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最知晓该如何拿我死穴。”
“……”
云摇轻咳了声,莫名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
她已经不想去看圣座前劫是个什么表情了。
“此间事暂了,不必再作耽搁,我回司天宫等你。若你想与他打,只要不杀了他,那便是打个天翻地覆,我也不会管的。”
云摇干脆利落地说完,转身便出了大殿。
待云摇气息离开了六识之内,慕寒渊眉眼间的淡然温和也尽数褪作了冷淡。
他回过身,眼底依旧青雾如遮,杀意藏于其中,辨不清明。
“终焉,我不知你与起始在乾元有何交集,但我须提醒你一句。起始乃上古之神,三圣之首,在她心中,决计不会有什么重逾苍生。”
慕寒渊视若罔闻:“我耐心不多。在我起杀意前,你不妨直言本意。”
“……”劫面色微冷,“纵使她在乾元曾对你留手,但如今事关仙界,她不会再放你生路。你二人乃宿命之敌,天道无违,宿命不易,这一点绝无更改。你若与我厮杀,不怕落入了起始的圈套吗?”
慕寒渊愈听,神色愈是懒恹。
“说完了么。”
“看来,你是准备执迷不悟到底了。”
劫抬手按向身后圣座,正准备开阵之时——
却听慕寒渊一声低嘲:“所以我说天道无眼,否则你这样的货色,怎配与她并列三圣之尊?”
“终焉!”
劫怒声沉目,气机掀得衣袍翻涌。
“省下你的挑拨心思与宵小手段罢。”
慕寒渊回身,踏向殿外——
“死期未至,你不必急于今时。”
“来日,我自亲送你一程。”-
慕寒渊归来时,司天宫的主宫内正是满殿烛火。
那人似乎有些不易习惯,在踏入殿内后,微微一停,继而才走向云摇:“师尊为何今日燃烛了?”
“我以为你喜欢。”
云摇从窗外万年不易的山河月色间收回了视线,倚着木窗窗沿,懒倦回望:“你不喜欢吗?”
“谈不上喜欢与否,”慕寒渊道,“我只是想将师尊看得更清楚些。最好分毫毕现,深镌于心。”
云摇被慕寒渊这少有的哄人话逗得失笑:“看那么清楚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记着。”
“嗯?”
云摇不解地回头看他。
慕寒渊却未答。
他隔着云摇身旁用来搁茶壶木盏的矮几,坐在了临窗的另一侧:“师尊这样守着同一片江色灯火,千年万年,不会觉着腻么。”
“不会啊,”云摇转过去,望着月下华光如锻的江色,她笑了,“反而我每次只有望见它们,才会觉着心安。只有看着这一盏盏灯火,想象灯火后的那一户户人家,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何得避风雨,冷暖度日,我才会觉着作为神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云摇含笑回过头,远山的灯火映在她眸底,熠熠生辉。
“他们就是我的意义。”
慕寒渊安静听着,侧颜清冷出尘依旧,却又被烛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暖意。
像是沉思了许久后,他抬袖,手肘撑上了木几,袍袖堆叠下来,露出修长凌冽的手臂,凌霜艳雪似的,一直延伸到腕骨,手掌。
最后是缓展的指节微微屈着,只指根勾起,拨过置于案尾的那盏烛火的焰心。
他似无意地低声问:“那师尊呢。”
云摇一直望着他的手,闻言有些没回过神:“嗯?”
“彼岸是人间,热闹,繁华,灯火鼎盛,而司天宫中空旷寂寥,千年万年亦只有师尊一人。”
慕寒渊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那师尊呢。”
“以前是会有些时候忽然觉着孤单,我就会去人间走走看看。而且没关系,我以后不是还有——”
话声在云摇回眸,对上慕寒渊微微垂首的侧颜时戛然而止。
一并尴尬停住的还有她的笑容。
那短暂的一瞬里,云摇提前知晓了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个字,这让她几乎有些慌乱。
不,不行。
不能多想。
首先,终焉之力还未可解,三界安危重过一切。
其次,慕寒渊终究是终焉魔尊,这一点如今大概是闹得仙庭皆知了,即便终焉之力能解决,如何给他一个三界容得下的身份也是难题。
最后,混沌父神走之前,怎么就没提三圣可不可以谈,谈点风花雪月呢……
“还有?”慕寒渊等了半晌不闻,不解地低声,微微偏首望来。
“还、还有——还有司天宫里这么多的仙君仙娥陪着我呢。我闲着没事逗逗他们,也挺好玩的。”
在慕寒渊察觉前,云摇飞快地挪下了眼,视线很自然就落到了慕寒渊拨烛芯的指骨上。
那处烛火已将他指腹灼起血红的伤色。
云摇眼皮一跳,立刻抬手攥住了慕寒渊的手腕,将他指节从烛火上拉开:“你做什么?”
慕寒渊似乎怔了下,有些不解地望她。
“你是魔尊之躯,与仙庭众仙的仙体不同,仙界的一切五行之力对你都能造成伤害,”云摇将他手掌在桌上翻覆过来,没好气地熄了烛,“即便不会伤及根本,但烧成这样,你都不觉着疼吗?”
“……让师尊劳心了。”
慕寒渊淡淡一笑,“方才在想师尊千年所感,一时失神,忘记了。”
云摇气恼又无奈:“你们魔是天生对痛不敏感吗?”
慕寒渊动了动睫,似笑:“大概是吧。”
“……也不知道说羡慕还是可怜好。”
云摇在旁边翻找了一通,才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知道搁了多久的青木神宫送来的药瓶。
“仙力对你有害无益,我只能给你用药了,痛的话你跟我说。”
“好。”
于是烛火烧得寂静,只听窗外江上,流水浮月色而过。
云摇与慕寒渊隔着长案,相对而坐。她小心地低着头,有些生涩地给他两指灼出来的伤处涂药。
慕寒渊就一动不动地随她拿着手腕,任左任右,他只安安静静地垂眸望着她被烛火勾勒的侧影。
“云摇。”
“慕……”
两道声音同时起,又同时止住。
一两息后,云摇停下动作,从他修长指骨上方,她微微眯眼抬头:“你喊我什么?”
慕寒渊淡淡一哂:“师尊。”
“……你当我聋?”
慕寒渊于是又笑了。
灯火映得他眉眼温柔,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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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雾气横江,他低低缓缓地念她名。
他念得至珍,至重。
“云摇。”
“……”
云摇怔在了那儿。
那一瞬有种古怪至极的恐慌感,在她神生漫长的数万年里,第一次忽然笼了上来。
像逃不开的翳影。
像下一刻她就要永远失去面前的人。
“砰。”
寂静里那一声清响格外明显。
连慕寒渊都怔了下,向下低头,云摇下意识跟着他看过去——
她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压在了桌案上。
像极了要做点什么的前奏。
云摇:“……”
等等。
她不是这个意思。
云摇讪讪地将手指一根根从慕寒渊的手臂上翘起,抬上去:“嗯,伤药,上好了。”
说着,云摇就要抽回手——
却被那人原本安静垂搁在桌案的指骨蓦地掀起,握住了她的手腕。
触感清凉的药膏也蹭上了云摇的掌心,被两人肌理之间的温温度揉化了,有些缠人的黏''腻。
江边的夜色似乎也随着升温了。
“慕,慕寒渊,”云摇莫名有些结巴,“你的伤,不能乱碰。”
“好,那我不碰师尊。”
碍事的长案从两人间被无形之力推入了窗外的江水中。
“扑通”一声。
云摇惊得睁大了眼:“我的金丝黄梨——”
可惜没来得及把起始神君最宝贵的金丝黄梨木桌案拯救回来,她已经被再没了隔阂的慕寒渊向前轻拽着,扑入他怀中。
而罪魁祸首以一副受害人的姿态,连一点支撑的力都未给予,就任由她将他扑在了身后的窗棱上。
“砰。”
“砰。”
两声闷响后,两人斜倚着拉开的木窗,上下交叠。
身外便是漫漫的月色,夜色与江色。
清风拂面,灼人心魂。
云摇拽着最后一丝理智未退:“慕寒渊,你——”
“我手上有伤,不碰师尊,”慕寒渊一边说着,一边握起了云摇的手,将她的指尖轻抵上他随话音微微滑动的喉结,“那师尊碰我,好么。”
“……”
指尖下喉结轻滚,云摇脑海里天人交战。
像是察觉,慕寒渊低声笑了:“师尊若是不愿,就当这是我的条件。”
“……条件?”
云摇不安地抬眼。
灯火早已翻覆,眼前夜色不知为何浓重了起来,竟叫云摇都觉着被遮蔽了视感。
她看不清慕寒渊极近处的眉眼,只觉察他低下头来,轻含吻过她指尖。
“我知师尊终究是要归位,求人或苦己,不如来求我。”
明知前面像个深涧,云摇还是在魔蛊人心神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向前:“求你,什么?”
“师尊须重铸仙骨,归于圣座,我可以助师尊。”
云摇被他细碎如落雪的吻弄得不自在,轻蜷起指尖,下意识地想破坏掉这过分旖旎的气氛:“你明知我归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仙界,与你为敌,却要助我……”
“我助师尊,只是有个条件。”
慕寒渊轻声打断。
“……”
云摇像是猜到了什么,心里蓦地空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向后躲,拉开距离。
然而早她一步,慕寒渊的手掌已经扣住了她后腰,将她亲密得再无间隙地压向自己。
而他俯身在她耳畔——
“我要师尊在这起始神宫中,日夜不出,与我共度一月。”
第105章恨君不似江楼月(二)
云摇尽力说服自己忽视了后腰上的手,还有中间那句“日夜不出”。
“为何是一月?”她假作严肃,尽管面颊上已经开始自曝似的透红,“你不会是要趁这一个月,在仙庭中做什么坏事吧?”
“劫再不济,也是三圣之一。有他与众仙照拂,区区一个月,失控的终焉之力也吞不下整座仙庭。”慕寒渊缓声说着,指骨撩开云摇额旁垂下的一缕青丝,为她拂去耳后。
那双如遮青雾的眼眸底氤氲着的缱绻情绪,像要跌落到云摇眼中:“还是……师尊在怕旁的什么?”
“……”
前有清颜如冷玉,对云摇已是莫大考验了。
而慕寒渊本就语意缱绻,声线又因着这点近在咫尺的距离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听着透几分蛊人的哑意。
他指骨停在她耳旁,尚残存几分药草薄凉的冷香,本该醒人心魄,可缠着那人身上冽雪沾襟似的清气,旖旎一处,竟更叫人神魂颠倒。
云摇好像都听见自己仙心摇晃的动静了。
“我作为三圣之首,有,有什么事没见过?怎么会怕。”云摇强撑着。
“仙门清静,仙庭圣洁,而凡尘之中,污脏之事颇多,”慕寒渊嗓音里压着浓淡得宜的一线笑意,似撩拨似逗弄,欲细细分辨,却又如雪落无踪,叫人生恼,“如此算来,师尊未曾见过的事情,兴许多着。”
尽管云摇竭力叫自己不要被他那蛊人沉沦的话音带跑,但越不想想什么,就越控制不住去想,仙人亦不能免俗。
由他几句话轻飘飘拿捏下来。
不消水镜,云摇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脸有多红了。
“是么?那你是想教教我?”
好在数万年仙生漫漫,旁的云摇没学会,撑场面还是扛得住的:“可我记着,寒渊尊在乾元界那会,也是天下皆知的圣人模样,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全天底下的修者都说你是不沾凡尘的明月清辉——你能比我懂多多少?”
云摇一边说着,一边以指尖勾过慕寒渊垂于颈侧的墨发,又拨过喉结,向下落去。
慕寒渊却低低笑出了声。
云摇叫他笑得微恼:“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慕寒渊单手握住了她的手,以指节勾直了她蜷起的手指,“若师尊再控制一下,指尖不要颤,那便演得更像了。”
被拆穿的云摇面上绯色愈重,想抽回手:“你……你不一样也是演的?”
慕寒渊指骨收紧,不许她脱手。
他含笑低眸:“师尊忘了,在你闭关三百年间,我代乾门行走,历尽人间,有些事虽不愿见不愿知,但总难免。”
“……?”
云摇登时警觉起来。
手也不抖了,眼皮也不跳了,她反倒是压着慕寒渊的腰身向前一覆,直将人毫无缝隙地抵在了木窗前,声音更是硬邦邦凉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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飕的:“哦?听起来,寒渊尊在这方面谈资颇丰?”
慕寒渊似乎微微怔了一怔,继而垂眸笑了:“原来师尊介意?”
“我,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只是意外而已,”云摇向后避开几寸,犹有不甘,撇回眸来打量慕寒渊,“从前乾门内外都道你寒渊尊圣人渊懿,不染世俗,不沾红尘,没想到,清辉之里,白雪之下,竟如此包藏污,污……”
余下两字,云摇对着这张冷玉似的谪仙颜,青丝凌乱也不掩清风霁月之仪态的模样,又实在说不出口来。
慕寒渊更笑得厉害,胸腔间低抑着的细微震颤,晃得云摇脸颊上刚褪去的红晕又勾上来。
“你还笑。”
她恼得要动手“灭口”,只是离着还有分寸,尚未全然捂上去的时候,忽被那人抵托住了手腕。
慕寒渊微抬腰腹,将身上的云摇迫得向他贴近几分,近到呼吸交缠,他这才止笑低声:“师尊误会了。”
“嗯?”
“从前我只是有所见闻,从未亲历,”慕寒渊将她被他握着的手腕拉下,抵着她手掌贴覆上他的心口,“师尊若是不信,可验完璧。”
“——”
云摇一口气憋在了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慕寒渊修挺脊背也离了窗棱,向前欺近,不给她拉开距离的余地:“不过有一句话,师尊却是说的不错。”
“什,什么话?”
慕寒渊抵着她腕骨,叫她掌心覆在他薄薄的衣袍上,一点点向下。
笑意冷淡又勾人地迤过他狭长眼尾:“世人道我不沾红尘,是识我不清——埋没于白雪之下的,本便是污脏泥泞。师尊不必顾忌,更无须体恤。”
由他带着云摇指节勾下,玉带松解。
那人身影蔽过了满殿烛火,将云摇眼前的清光压得一寸寸暗下来。
他俯于她耳旁,低语如蛊:“不如师尊今日便助我将这白雪扫尽,一探究竟?”
“——”
夜色临江,垂于窗前的柳枝在江风中纠''缠,交叠。投下的清影随着江面上的月色波荡,起伏不平。
江水掀起涛澜阵阵,时高时低,如一曲时而欢愉时而婉转低鸣的清歌,琴弦在操琴之人或轻或重的指节勾拨间,震出令人心魂俱荡的颤鸣。
一曲将尽,江水初平,却闻弦声复起。
漫漫夜色同青山间点点烛火,在司天宫中千万年不变地流淌着-
修行不知数万年,云摇当真是第一次体会与人神魂交融的感觉。
非常…奇妙。
更叫她觉着奇妙的,大约是慕寒渊了。
前世在乾元的那段风花雪月里,他处处克制,不愿显露分毫情''欲,即便再动情之时,亦是眉目疏朗,眸色漆凉,犹如月下白雪,沁得欲色都降温。
那时云摇恍惚记着,便总要遮了他眉眼,不许他看,只哄他动情,他亦从未有过主动。
今时再不同。
慕寒渊似乎要将一分一寸的情显欲动都叫她看得分明,不许她躲去半点,要她清晰入耳地听他情动时一声声的低''喘与闷哼,要分毫毕现,要铭心刻骨才行。
于是云摇如溺醴泉,任那冷淡如月色清辉的水波一次次蔓过她口鼻,予她迫人的溺窒,又予她天光喘''息,一次次,醒复醉,醉复醒。
起初云摇还嘴硬,自忖曾端着为人师尊的名号,虚长数万年,如此小事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
事实证明。
有人最专治她的嘴硬。
云摇软了,软成司天宫江外的一抔江水,巴不得沥那人修长指骨间滑下,只求他能放过。
夜色缱绻又误人,云摇把这辈子的求饶和软话说了个遍,预支了下辈子的,都没能逃过一劫——有人床上嘴软心硬。师尊一声比一声唤得温柔恭敬,行举一次比一次迫她恨不得在榻上扒出一条缝把自己藏进去。
果然。
凡界话本没说错。
憋久了会出毛病,怎么都停不下来的那种最要人命。
别说一个月了,这仙庭内凡是个有屋檐的地方,她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只是——
“当啷。”
云摇刚蹑手蹑脚地下了榻,还未来得及拢起旁边搁着的外袍,就听得耳畔有声熟悉的清脆响声。
云摇一愣。
这是什么动静?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榻上清袍迤逦,被衾凌乱,那人青丝与袍带皆乱,薄肌纹理冷白而修长地覆过那人胸膛,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直到那一声叫云摇寻不到在何处作响的锁链声后,慕寒渊长垂的睫羽动了动。
在那短暂而天光昏昧的一瞬,云摇望见他漆黑的眸子里如洇着浓重的雾,虚茫地望向了殿中。
“师尊?”
他低声,扶榻而起,清影零落,倦然孤孑,神色一瞬迷茫得像个走失在大雾中的幼童。
云摇心里莫名一慌,下意识回向榻前一步:“我在的。”
“——”
慕寒渊探向与她相反方向的指骨蓦地压下,停了几息,那人转向她,徐缓勾起了笑。
“原来师尊还在,是我做噩梦了。”
“……我就是,下榻看看。”
那人侧正过身,云摇看见了他清冷如玉瓷的胸膛上,那些由她留下的暧昧斑驳的红痕。
她下意识地挪开了眼,底气顿时不足:“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有。”
慕寒渊说着,竹玉似的指骨在袖下的空中一鞠,“哗啦”的一声清响。
云摇随之愕然垂首,看向自己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的手腕。
然而她什么都没看到。
若非那声清响犹在耳畔,且慕寒渊还保持着那个勾起什么的动作,那云摇一定以为自己是昨夜神魂交融出了什么岔子,竟然都有幻听了。
“这是……什么?”
云摇懒得求证,干脆问慕寒渊这个明显知情的“罪魁祸首”。
“魂契,我的自创术法。”
慕寒渊说时敞衣坐在堆叠如山的昏昧里,光影勾描他轮廓,清冷又风流。只观他神态,云摇毫不怀疑,连“魂契”这个名字都是他信手拈来。
只是他愈说得云淡风轻,云摇愈觉着不安:“那你这魂契,有何作用?”
慕寒渊停了片刻,垂眸似笑:“神魂交融时所结,沟通心意罢了。”
“——”
云摇一梗。
难怪昨夜他与她神魂交融时,那般……恣肆妄为。云摇估摸他已经将她神魂里每一个不问人知的角落都探透了,在其中种下什么魂契也不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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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慕寒渊忽在静室翳影里低声笑了:“师尊是在想,我为你种下魂契,是否居心不良么。”
“嗯?我哪有——”
云摇忽警觉,折膝上榻,去勾慕寒渊手中她看不到的那条锁链,只能听其晃动出来的清响。
“你说的心意相通,不会是指,它能窥我所想吧?”
“魂契是我为助师尊归位所准备的,它遍及神魂之中,传五感六识,因而心意相通。”慕寒渊道。
“五感六识?”云摇闭眼,几息后蹙眉睁开,“那为何我感知不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