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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 曲小蛐 52584 字 11个月前

小伶吓得花枝乱颤,哭着拽云摇箭袖。

“城主大人救过我,我不会杀他的……他从来不用旁人经手过的茶饭,我、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去给他奉茶啊……”

“好了。”

云摇被她哭得头都有点大。

她将小伶的手拨开,剑也收了起来:“那七日泉,你身上还有吗?”

“还有、有一滴。”小伶哆嗦着手,从腰间拿出只两指宽的琉璃小瓶,双手奉给云摇。

云摇抬起,晃了晃,看着瓶中那滴怎么探查都与清泉无误的剧毒“七日泉”,不由有些心惊。

“这种祸害,还是该早日灭绝。”

云摇说着,反手将它收起。

小伶似乎犹豫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恩公若是也想下,下给城主大人,还是最好不要了。”

“……”云摇一顿,好笑又好奇,“为何不要?”

“城主大人从来不沾旁人经手的茶点茶水,而且,昨夜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已经察觉了茶水中的毒了。”

云摇正想说话。

“她这样一说,我倒是真好奇了,”屏风后,凤清涟冷哂了声,“不如你去试试,看能不能骗过那位城主大人?”

“……”

云摇忍着没翻他个白眼。

她转回来,对上明显当真了吓得瞪大了眼睛的小伶:“不用听他屁话。”

小伶怯怯点头。

云摇又陆续问了一些琐碎问题后,终于将自己最担忧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朱雀卫已经兵临城下,玄武卫也不日便至,西有魔焰滔天的天陨渊,东有青龙卫驻守的长仪山脉,你们城主大人可谓插翅难逃——他这些日子,难道就没有作什么准备?”

“没,没有,”小伶白着脸摇头,“连白虎卫,除了随他攻朱雀城的那队之外,其余人都固守白虎城……城主大人好像,好像完全不担心……”

云摇听得蹙起眉来。

“啊,还有一事,”小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城主大人想要重开魔尊殿!”

云摇一顿。

不等她再问,这次却是屏风后的凤清涟骤然起身,几乎掀翻了外间的桌椅:“他要重启魔尊殿?”

“是……是,城主大人亲口所言。”

云摇回眸,看向屏风后:“魔尊殿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死寂片刻,凤清涟冷声道:“你问她。”

“?”

云摇看向了小伶。

小伶迟疑了许久,颤声低头:“旧日魔尊殿陷落后,才现世了天陨渊。两仪城中早有传闻,若要重启魔尊殿,便须得血祭天陨渊,耗、耗十万魂火性命,方能成事。”

“……”

云摇眼神一颤。

她竟不知。

难道前世慕寒渊那般快速地统一了魔域四大主城,叫魔尊殿重现于世,威赫两域,代价竟是将十万魂火性命埋进了那无底的天陨渊里?

原来早在行宫对峙之前,他就已经造下那般罪业,已然是杀孽滔天、回头无岸了吗?

云摇一时心旌惊动,难以自已。

没心思再问别的了,云摇看了小伶一眼:“此间事了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好,奴听恩公的!”

“……”

云摇设下一道禁制,提着剑转身出了屋子。

独自在庭院内站了许久,云摇才将惊涛骇浪似的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转身,还未踏出一步,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廊下的凤清涟。

两人目光相对。

片刻后,凤清涟冷冷一嗤,扭开脸:“你果然还是要去——执迷不悟。”

云摇无奈:“我如何执迷了?”

“当日在仙域,他还是你徒弟,所行之事又确有无辜,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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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你们师徒情深,算你深明大义,可如今呢?”

凤清涟声音带上些火星子似的。

“你们师徒情分已断,他如今是白虎城城主,据魔域一大主城,随手一为便搅得魔域内四方云动,风雨欲来——你竟还要去帮他?”

“你明知我并非要助他。”

“可你就是看不得他死!”

凤清涟骤然提声。

云摇身影一僵,她慢慢攥紧了手中剑,凡铁在她掌心发出呻鸣:“我当然看不得他死……”

她凌眸睖向凤清涟,“他是我亲手从刑台上救下来、从血海里拉出来、从魔域带回来的!——那年世人皆知慕九天丧命两界山,我师门八人,除我尽戮,那个时候只有他、我身边也只剩他一人!”

凤清涟神色僵得发青:“我那时在冲第八重……”

“旁人如何我管不得!但慕寒渊不同!”云摇恨声截断,“即便他不再是我徒弟,他也仍是这世上对我最至关重要的人——他受罚我会心疼、他陷困我便一定要救,他犯了错那就我来纠正——所以你说得对,我就是看不得他死,那又如何!?又有何不该有何不可?!”

“……”

在凤清涟栗然摇晃的眼瞳里,云摇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剑,她吐息,转身向外。

“你若仍不信他也不信我,便不要再在此地等我了,回你的凤凰仙山去吧。凤凰胆的事,待我寻到御衍,自然会将它与陈见雪一并讨回。”

凤清涟下意识跟了一步:“你当真要去?即便慕寒渊已经不再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徒弟,即便这一切都可能是他设下的圈套?”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去。”

云摇头也未回。

“今生我会信任他到最后的终局。若他当真要为祸苍生,那也该是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

盏茶后。

两仪城内,城主府。

昨夜刚进出过一趟,今日白日再行,云摇已经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和昨日一样的是,这座临时城主府内,毫无大敌当前该有的守卫森严。

和昨日不一样的是……

没找着人。

云摇茫然地停在有些空荡的寝阁内,上前摸了摸,榻上分明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而且依她在城外不敢太露的神识粗略探查,慕寒渊分明也就在寝阁之中。

那为何找不见了?

云摇正思索要不要放出神识,细致探查一番——

“你终于来了。”

隔着屏风幔帐,寝阁后首传来那人冷淡倦懒的声线,像是被什么洇开了似的,透着几分蛊人的哑。

云摇擦身掠过屏风。

一瞥而过时,确认铜镜里的“少年”毫无纰漏,她便放心地掀开了面前层叠的幔帐,踏入了一片……

水雾之中。

望着这满眼氤氲的雾气,与浴池中央,雪色长发再无遮掩地迤逦池面的青年,云摇僵停在了幔帐前。

回过神后,云摇转身欲走:“不知城主在,沐浴……我还是等会再——”

“不必等。过来吧。”

慕寒渊懒靠在青石上,他修长而流畅的背肌微微绷着,像是捕猎前蓄势待发的凶兽。

连眼底都微烁着残忍的愉悦。

“都是男子,你怕什么。”

第76章双兔傍地走(二)

“……谁怕了。”

云摇像根木桩一样竖立在水雾缭绕的浴池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绝不往浴池里看一眼。

“小爷只是没有与人同浴的习惯……同为男子,也不行!”

覆面的青铜面具下,那人似乎低低嗤出了声很不信任的嘲弄的笑:“是么?从未有过?”

这句低嘲的语气,叫云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世她在天悬峰洞府后山的温泉浴池里干过的“好事”。

心虚情绪一时暴涨,她语气都不自觉加重了些:

“自、自然!”

“也罢,”水声波动,雪色长发铺展在湖面上,如月下翻涌于流渚间的银鳞真龙,那人虚靠在青石上,懒撑着额仰她,“只是,我何时说要你与我同浴了?”

“……嗯?”

云摇下意识地回过头。

便正对上了薄光粼粼间,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眸。

“过来,”慕寒渊的声线被水汽蒸蔚得低哑,钩织着错觉似的笑意,“为我梳发。”

云摇:“……”

“?”

那人说完便已在水中侧过身,冷玉般细腻流畅的薄肌拨动了荡漾的水纹,涟漪从他身周扩开。云摇明明站在浴池外的青石板上,心底却恍惚也有种被那涟漪波及的微眩。

如暗涌的海面上,那只行将被吞下而不知的小舟,被风浪一潮潮荡举上新的高点。

几息过去,仍无动静。

戴着青铜面具的新任城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侧过脸,面具未能掩住的,侧展的下颌线凌冽向下,水色勾勒得他脖颈修长。

“为何还不过来?”

云摇兀地回神,脸颊灼起迟钝的后温:“我是答应……做你的侍卫,梳发什么的,该是婢女的事情,为何也要我做?还是我去给你喊别人来——”

“我唯一的贴身婢女不是被你带走了么。”

不知有意无意,那人似乎在“贴身”二字上咬了重音,听得云摇眉心不由地蹙了下。

她转到一半的身又正回来。

“难不成,小伶之前做的事,我都要一并为你做?”

“小伶?”

青铜面具下,那人长眸微狎,眼底如危险流光,“才一日过去,唤得就如此亲近了啊……”

“嗯?”

云摇没能听清他背对着她的低语声,下意识往浴池边进了一步。

慕寒渊道:“便是要你将她所做过的一并都做了,那又如何?”

“我是你的侍卫,”云摇磨牙,“不是侍女。”

慕寒渊却笑了:“你怕是记错了,昨夜我说过,是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而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只须带一柄剑站在旁边就可以了的侍卫。”

云摇一怔。

昨夜那人扣着小伶的颈,漫不经心地朝她抬眸,启唇时所说的,似乎确实是……

[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

回忆完的云摇心里一梗。

还真是。

“你故意算计我。”云摇慢慢吞吞地收紧手指,握紧了剑。

“怪就怪你救人心切,自丧分寸,”慕寒渊笑意凉薄,“或者,你若后悔了,现在就将那婢女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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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摇眼神微动:“若还回来,你会将她——”

慕寒渊轻飘飘地一句:

“杀了。”

云摇:“……”

区区八个月不见,慕寒渊怎么就变成这副叫她认都不敢认的德性了?

“大人这城主做得,当真悠闲,”云摇一边不自在地走近,一边嘲弄,“两仪城南已经兵临城下了,玄武卫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北门,城主大人还有心在这里沐浴梳发么。”

“外面的事自有旁人处置。”

那人倦懒着声线不为所动。

“扰不到你我,你做我教你做的事就好了。”

“……”

放在浴池旁的长条桌案上,那只羊角玉梳还是被云摇拿了起来。

她有些拙然地在浴池旁半蹲下身,朝水里映着的青铜面具的眸影嫌弃地招了招手:“靠近一些,我够不到。”

慕寒渊僵了下,然后还是依言,向后退了几寸,靠在了池边沿的石壁上。

云摇迟疑了下,垂手,从水里捞起他一截雪色的发。

和想象中冰凉如雪的触感不同,它是柔软,温顺的,像银色的水一样流淌在她的掌心,好像一时不察就会从她手中滑落,稍纵即逝。

云摇拿起梳子,轻慢地给他梳了下去。

室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抑下,只余留潺潺的水声,和满室旖旎的暗香。

云摇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生涩笨拙。

即便小心提防着,还是在某次落梳时,指尖蹭过了慕寒渊长发下的颈侧。

那人蓦地一颤,倏然抬眸。

池水中,他线条流畅的背肌瞬时便绷起张力凌冽的弧线,垂发下的脖颈微泛起红,像是蕴藏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似的,叫人无故紧张得要窒息。

云摇僵了下:“我不是故意……”

慕寒渊垂在水中的指节捏紧,又松开去。

几息后。

云摇才听得他声线低哑地问:“你似乎丝毫都不好奇我的发色。”

云摇一怔,下意识看向指尖间银锻似的长发:“魔族中种族繁多,形态各异者都有,发色,不算什么。”

“那你呢。”

“什么?”云摇顺口接了。

“你喜欢黑发,还是雪发?”

梳子在他发间一停,云摇有些莫名奇妙地仰眸看他:“有区别吗?”

“自然有,若不同的发色,便代表着不同的人呢?”慕寒渊在水影里望定她的眼眸,不给她分毫逃脱的机会,“你会喜欢哪一种?”

云摇想了想,垂眸笑了:“我喜欢,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那种。”

“……”

水影摇晃,背对她的人却像是怔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地与她在水里的投影对视。

等醒回神,云摇微蹙着眉歪了下头,拖腔慢调:“城,主,大,人?”

慕寒渊眼神晃动。

某个刹那下,他藏在面具下的清隽面庞上忽然从眼角绽开了一分狰狞——

云摇只见身前浴池里的那人蓦地折腰,抬手覆住了心口位置,像是在隐忍某种剧烈而猝然的痛意,连背对她的修长脖颈上的青筋都一瞬就暴烈地绽起。

云摇一惊,跟着慌神地跪到了池旁,抬手就要将灵力向慕寒渊体内灌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身上还有伤吗?要不要我……”

只是云摇的手尚未落到他背上,手腕就蓦地被人攥住了。

那是几乎要捏碎她的力度,云摇吃痛地仰眸,正撞入了池中转回来的慕寒渊如沉渊的眼底。

暴戾,恨意,痛苦,眷恋,思念……诸般情绪刻骨之深,汹涌如潮地将她淹没。

而下一刻,手腕上的握力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反抗的拉力——

“哗啦!”

云摇被拖进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慕寒渊将云摇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石上,身前是滚烫的泉水,如沸如灼,却抵不过他低靠下来的,面具下那双眼眸里望着她的炙烫的温度。

如此近的距离、蒸蔚氤氲的水雾、他灼人的呼吸和不知谁的急促交叠的心跳声,甚至还有她几乎清晰感受得到的他的胸膛起伏,

这一切迫得云摇呼吸都□□,脑海空白,连思绪也随之停滞。

最后一点理智死死拽着她,叫她没有将那句“慕寒渊”脱口而出。

在他眼底的神魂深处,云摇恍惚看到了两道如太极阴阳图般,黑白游转的魂影。

那是……什么?

云摇只觉得识海震荡,那骇人而无形的余波,叫她神魂都跟着动荡摇曳。

“摘下来。”慕寒渊沉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伏在她耳边。

“什么…?”

云摇的手腕被慕寒渊青筋绽起的指背如铁箍般扣在青石旁,那人着了魔似的,呼吸沉重而低深,他覆在她身前,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颈窝和锁骨。

他捏着她手腕,一点点朝自己的脸侧压去。

“面具,为我摘下来。”

“——”

云摇一惊,指尖蓦地攥紧。

最后那点理智摇摇欲坠:“城、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然而她细长的指节已经被他一根根勾起,他覆着她的手,强迫她的指尖覆上他的面具。

夹在冰冷与滚烫之间,云摇听见自己的理智都被摩擦出锐利的呻鸣。

她挣扎欲起:“城主——”

“摘下它……”

隔着冰凉的青铜面具,那人扑在她锁骨上的呼吸却像是要将她烫伤似的。冰冷的面具蹭过她的颈,犹如一个被禁锢的兽吻,獠牙锁在面具后,距离她的喉咙咫尺。

她能同时感觉到他将撕碎她的锋利可怖的兽齿和无法克制的汹涌情&#039;&#039;欲。

“摘下它。”

“——我不要。”云摇偏过脸,从唇间挤出破碎的字音。

她疯了才会去听他的。

如果这会摘下他的面具,那和亲手打开困着凶兽的牢笼、解开凶兽颈项上束缚的枷锁有什么区别?

而就在此时。

隔开浴池的幔帐之外,寝阁内忽传来铿锵的甲衣与刀剑摩擦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停下了幔帐外。

“禀城主。”

“——”

云摇的身影僵在青石与慕寒渊修长的身躯之间。

她一动都未敢再动,眨着睫毛回眸。

慕寒渊扣着她,冰冷的青铜面从她颈侧抬起,他撇过侧首,望着幔帐外隐约的白虎卫右使的身影。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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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示下,朱雀卫七营已悉数降归。一炷香前,我部与朱雀卫诱玄武卫入彀,于长仪峡谷内将之合围,现已将玄武城十万精兵困于天陨渊前。是否受降,请城主决议。”

“…………”

幔帐外每说一句,云摇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等那段话尽,她已忍不住抬眸,打量面前这张叫她觉着冰冷而陌生的青铜面具。

果然如凤清涟所说,没有什么身陷绝地的危局,也没有什么三城合围的困境,正相反,假受朱雀追袭,逃至两仪城,再设套诱骗玄武卫长驱直下,最后合力围之……

这一切都是慕寒渊计谋的一部分。

而他做这一切,难道当真是为了——

“白虎部从不受降,”慕寒渊垂眸,隔着青铜面,眼眸漆如墨冰地临睨着她,“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

话声方落,慕寒渊身影骤然一颤。

他再次伏首屈身,几乎要跌靠到云摇身上,脖颈侧青筋长起,绷得几近战栗。

云摇本能抬手将人扶住,指节攥握,却下不去手。

她微微咬牙:“此举有违天道。”

“……天道?你和他如今倒是一路相似!”慕寒渊恨极,按着汹涌难抑的识海,声音沙哑作笑,“她不明白也就算了,你岂会不懂!天若有道,这世上还哪来的你我!?”

“什么?”

云摇听得茫然又心惊。

那句将出的慕寒渊被她咬在唇间,她切声低头:“你到底怎么——”

刹那之瞥。

云摇望见慕寒渊眼底,黑白两道魂影,犹如太极颠倒,翻转乾坤。

她蓦地一愣。

而幔帐外,正要告禀离开的白虎卫右使闻得陌生少年音,悍然回身,一刀斩碎了幔帐,虎目圆睁地踏入水雾中:“何人竟敢擅闯城主寝阁!?”

云摇惊而抬眸。

只是尚未来得及脱身,她便被身前的人握住了手腕,抵在了坚硬的圆石上。

青铜面具跌入池中。

露出一张清隽冷淡的谪仙面容。

漆眸如墨,唇薄似红樱,那人低垂下额首,青丝泻落,覆过了云摇细白的颈。

像是一个吻,堪堪停在她耳旁。

和之前不同,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轻柔得犹如被薄滑的绸缎系住。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腕心的细腻。

像是确定了什么,慕寒渊覆眸,将吻落上了云摇的耳垂。

“…师尊。”

“——!”

云摇僵绷。

而几丈外,亲眼看自家城主将一位俊美少年压在青石上“狎弄”的白虎卫右使大人,此刻更是如遭雷劈,一副灵魂出窍的呆滞神情。

“当啷。”

刀终于脱了他的手,砸在地上。

第77章双兔傍地走(三)

刀鞘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彻响。

云摇原本要将慕寒渊推出去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在了他的胸膛前,堪堪将人抵出去几寸。

“被迫”从云摇耳畔微微离身,慕寒渊眼底熠烁过幽微的光,停了几息,他未曾回头,一边低低望着身前的人,一边朝后扬起低声。

“到外面等着。”

“……是,属下告、告退!”

白虎卫右使懵得一时不知该左转还是右转,退出去两步又掉头回来捡起自己的刀,仓皇地回了浴池外。

对着被他刀风绞碎的残缺半截的幔帐憋红了脸,这位白虎卫右使尴尬地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快出了寝阁,听不见浴池里面的声音了,他才僵硬地绷着虎背熊腰停了下来。

浴池内。

那道甲衣身影消失在幔帐外的第一息,云摇就毫不犹豫地推出手掌,将身前把她迫在青石上的慕寒渊推到了丈外,拉开距离。

池中水纹四扩,掀开了大片的涟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见的羞耻早已压过了方才听见那声师尊的惊慌,云摇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渊,“我昨夜便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更没有断袖之癖——你若还要这样冒犯,那这个劳什子的贴身侍卫一说,我也就只能违背诺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渊从被她推开起,便一动未动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驳,情绪深得难以辨明。

云摇心里莫名生出些古怪。

只方才这片刻间,她眼前的慕寒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险,犹如一只深锁在无底沉渊中暗无天日不知年月的凶兽;而现在,那凶兽又忽然蛰伏下来,封作了一幅浓墨淋漓而静好的山水画卷。

只是在那峰回路转深浅交叠的笔触间,拨开林叶遮掩前,谁也不知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面。

在云摇几乎觉着慕寒渊是察觉了什么必然的破绽,在思考要不要夺路而逃时——

“也对。”

水雾弥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湿漉漉的长睫,似乎从一个梦里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轻哂:“师尊那样大公无私、仙门表率,杀我都不够,又怎么会屈尊,来魔域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做贴身侍卫?”

云摇:“…………”

他骂好脏。

一句话下来,云摇原本涌上心头的被轻薄的恼火与怒意,登时被心虚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个台阶,慕寒渊已隔空取来了衣袍,随手一披一系,便站在了池子旁边。

墨发长垂,被他随手拿丝带系在后。

更显得纤尘不染了。

云摇歪头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铜面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结果半道路过云摇面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渊微微蹙眉,侧身望低下来,对着池子边上,青石前那个生着张陌生面孔的少年。

“还来。”

“……”

这下云摇看清了,也确定了——

慕寒渊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纹,忽然就在方才面具跌落之后的片刻间,消失不见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云摇堪堪止住话声。

她不能显得这样了解他。

略作思索后,云摇随即转了口:“城主大人的发色,怎么忽然从白转成黑了?”

慕寒渊颇为冷淡地垂睨着她:“你是我的故人么。”

云摇一梗:“当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与你无关。”

慕寒渊望向她手中的青铜面具,“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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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摇心底腹诽了句,到底此时她所持的身份与他有别,不好再和他计较,她松了手,任那张青铜面具隔空飞了过去。

慕寒渊回身,将青铜面具系于青丝后。

然后他便垂袖径直去了寝阁外间。

方才那声刀鞘砸地的动静还油然在耳,云摇自然是没脸直接跟出去的。从池子里出来后,她没敢直接探出神识,便轻手轻脚地到了另一边的幔帐后。

好在外面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话声足够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属下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属下提头来见!”

这个雄浑铿锵又带点惶恐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那个白虎卫右使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轻蹭了下脸颊。

然后便听得慕寒渊淡声道:“玄武卫之事,不得枉杀。凡有归降者,一律收编,合白虎、朱雀两部,共同分散重编,原军职各降一阶,空缺职务由白虎部将领进阶升任……”

不知外面那位白虎卫右使什么反应,云摇确实听愣了。

距离此刻不到盏茶时间前,她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寒渊说什么“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降者全部收编?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渊这儿甚至没过个时辰。

难怪前世才一两个月,慕寒渊就已经重启魔尊殿,一统魔域四方主城,而这一世却近一年未有太多动静。

如此看来,虽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还有破局之道吧……

云摇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风上,正略有欣慰地想着。

倏。

面前幔帐忽起,如蝶翼翩跹。

待素纱落定时,云摇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铜面的清绝身影。

“…偷听?”那人声线被青铜面具所覆,也沾上了几分金属似的清冷质地,垂望下来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带一水情绪了。

“我何时——”

云摇下意识反驳。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寒渊问道。

“我,我就是,”云摇卡了下,侧过身觑他,“这屏风和幔帐,连个门都没有,我就算是在水池里一样能听得到,哪来偷听之说?”

慕寒渊冷淡瞥过她:“强词夺理。”

云摇:“?”

“??????”

她这辈子还没在自己徒弟这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临下的妄言!

“生气了?”那人忽回过身,凉凉淡淡地临睨下来,“你只是我的一个侍卫,今日之前,三个月之后,你与我半点关系都不复——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动怒?”

“……”

气得撸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云摇怔在了原地。

是啊。

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将慕寒渊逐出师门了。

即便一剑穿心、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是假,但当着众仙门乃至天下人的面,说今日之后乾门之下再无此徒、两人之间再无瓜葛,总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缨微微耷拉下来。

“不跟上么。”

几丈远外,忽响起那人冷淡清声。

云摇抬眸望去。

就见覆着青铜面具的白衣琴师微微侧身,负袖等她。见她抬眸,那人才又开口:“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二字,你可明白?”

“又要去哪。”

“天陨渊收服玄武卫降者,须得我露面,”慕寒渊等她走到身侧,才转身往外,“你一并来。”

云摇心绪郁郁地跟了上去:“难不成今天开始,你睡觉我都要贴身伺候着?”

“不必伺候,同榻便是。”身旁那人淡声平静。

“?”

云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扭头看他。

“又怎么。”慕寒渊也随之停下,再自然不过地回眸。

云摇微微咬牙:“同、榻?”

“嗯。”

慕寒渊抬袖,一覆心口:“我从前被最亲近之人在这里捅过一剑,如今最怕自己睡觉。”

云摇哽住。

慕寒渊拿黑漆漆的眸子淡然睨她:“你不是说,你并非断袖之癖么,那今夜便同榻而眠,又有何不可?”

“……”云摇,“?”

第78章双兔傍地走(四)

魔域东域。

青龙城,城主府。

一位蓄着长胡,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城主府正堂的主位上,皱着眉望堂下跪地的青龙卫左使:“探子可回来了?天陨渊附近战况现如何了?”

“回禀城主,天陨渊战事已经结束。”

青龙城城主面色一变:“这么快?”

“是。昨日玄武卫绕天陨渊而下,长驱直入长仪山脉西侧的狭长谷地后,原本与之合围两仪城的朱雀卫七营忽倒旗,叛投向两仪城内的白虎城城主。之后,朱雀卫与白虎部合力,共逐玄武卫十万精兵于天陨渊前。”

“玄武卫败了?那可是十万精兵!”青龙城城主难置信问。

青龙卫左使颔首道:“玄武卫据天险之地,自古易守难攻,少受操练;年前,城主亲信幕僚挟宝逃离,城内人心四散,已为今日之祸埋下根由。且此次行军,玄武卫十万精兵跋涉数千里,疲于奔袭,而朱雀卫早至两仪城下数日,休整精良,以逸待劳;此番以有心算无心,使玄武卫众入彀受惊之下一战即退,自是溃不成军。”

“那十万精兵如何了?”

“这……”

青龙卫左使犹豫了下,还是坦言道:“白虎城新任城主有言,凡降者不杀。故而十万玄武卫中除了城主亲卫营数千人外,少有抵抗,皆降于白虎。”

“玄武城城主呢,他不是亲自领兵了吗?还有他那号称精锐的亲卫营呢?”青龙城城主语气有些焦急,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

青龙卫左使憾然垂首:“亲卫营斩逃兵上千,以儆效尤,起初有效,但终究难当大势,反而彻底激怒了有意叛降的玄武卫外营,不待朱雀卫与白虎部出手,玄武卫便已兴内斗——最终包括玄武城城主在内,尽数覆灭于天陨渊前。”

青龙城城主面色微变,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一停。

他似乎朝身后屏风后抻了下脖子。

几息后,青龙城城主转回来,问道:“那伤亡如何?”

“玄武卫亲卫营素来精锐,但只有五千余人,对上十万玄武卫外营,难免寡不敌众,最终玄武卫伤亡过三万,余者尽数归降白虎部。”

“……清楚了。”

青龙城城主沉思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近些时日,青龙卫操练须时刻注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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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

待青龙卫左使告退后,青龙城城主又等了片刻。

只待对方离开了神识范围,青龙城主登时便从椅子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他绕过正堂后的屏风,直奔后堂而去——穿过了层层帘帐,终于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密阁。

“陛下。”青龙城主毫不犹豫就折膝,朝晦暗处那道坐在圈椅里的身影跪了下去。

只是他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一道无形的风拂托住,然后将他身影抬了回去。

灯火昏昧处,圈椅里的那人垂下手:“龙宫早已埋没万年,我说过,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是,是。一切听凭陛下……不,大人吩咐。”

青龙城主擦过额角的汗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昏昧内,“这天陨渊的战事,竟当真按那位所说的第二种境况发展了,如此一来,我青龙部难道真的要依言掺入其中?”

“我与那些最喜背信弃义的狡诈人族不同,既是我所应承之事,他也办到了他应允的条件,那我们自是应当按原本的约定履行。”

青龙城主迟疑道:“可如此一来,为他任做嫁衣不说,我青龙城的伤亡恐怕也会惨烈。”

“慈不掌兵,你若同我当年一样,始终持此等愚昧之仁,那终究也会落得我当年的下场。”

昏昧里,那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地冷声笑了。

“更何况,我只应允若天陨渊战事不起,便主动出兵,未曾应允过出兵结果。若青龙城能反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将之吞并,那也并非是我违诺。”

“……”

青龙城主暗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一横:“是,我这就暗中吩咐下去——今夜便趁夜色开拔,明日一早必过长仪山脉、赴两仪城天陨渊!”-

暮色沉沉,千山落日。

晚霞披泽过寥廓无际的林野,整座魔域南疆都似湮入了融融的血色长河里。

作为慕寒渊新晋的“贴身侍卫”,云摇跟在白虎城新城主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今日晌午过后,她便乘上了慕寒渊的辇车,随着白虎部亲卫一路向西南行下。

在云摇看来,天陨渊危局已解,“凡降者不杀”的命令又是她在旁看着慕寒渊亲令传下,当无余患。

她巴不得早些离开那个地方。

很难说清缘由,但那座传闻中陷落千年的魔尊殿的旧址,即便藏在魔焰滔滔的天陨渊下,也总让她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每每神识扫过,她甚至都会生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悸。

就好像,天陨渊里藏着什么叫她仙格都随之栗然的、陌生又熟悉的存在。

——这感觉,早在云摇初至两仪城,将小伶带离那夜就已经出现了。

而随着辇车卫队渐行渐远,进入朱雀主城的疆域之后,云摇感知到的那种像被什么过往之目紧紧逼逐在脑后的惊栗感也总算淡褪了些。

恰逢辇车卫队行经洱清河的某道分支河流,落下来供飞兽饮水休憩,云摇瞥了眼覆着青铜面阖眸休憩的慕寒渊,就也偷偷掀了帘子,溜达到了辇车外。

护送辇车的卫队,是由白虎卫与朱雀卫各出了一支亲卫。两边合军不久,还未磨合周全,即便见了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也不为怪。

如此,云摇凭着一张俊美无害的少年面孔,毫无障碍就“混”进了在河边休息的亲卫当中。

起初她是奔着聚合最多的那个圈子去的,只是甫一坐下,甲衣还没沾上草末,就听隔壁一位大哥兴致勃勃地问:“哎,你们有谁见着城主辇车里的那位贴身侍卫了没?”

云摇预感不妙,眼皮猛跳了下。

“那哪里见得到?城主大人藏他藏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模样了,头发丝我都没见着一根!”

“听说是你们朱雀卫雨霖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生了副什么模样,能迷得城主大人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在两仪城那等险地据守数日啊?”

“就是,真想偷偷看上一眼,听得人心痒!”

“…………”

三两句荤话罩下来,晃得云摇起身都踉跄,差点连滚带爬地逃去了一旁。

好在总算有些正经老兵,也同样散着兽马,围坐在不远处的河溪旁。

云摇原本被方才那席呛得不轻,打算直接回辇车里的,却在行经这一圈亲卫时,被他们的交谈绊住了脚。

“……天陨渊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

云摇身影蓦地一停。

她侧眸望向方才开口的人。

“听说了,也正常。玄武卫素来是出了名的亲疏有距,城主那位亲信幕僚离开之后,没了他的笼络操持,玄武卫内部就更是分崩离析了!”

“可不是么,听说这降者不杀的命令一下,玄武城主身边的亲卫就杀鸡儆猴地灭了半营呢——可惜咯,过犹不及,这悬崖边上,反倒是逼出了余下卫营的血性,愣是未动用朱雀卫白虎卫一兵一卒,就远远观着他们内部厮杀起来了啊。”

“这是兵不血刃啊!城主这番计谋心思,当真可怕。”

“啧,死了多少?可有回禀的了?”

“传令兵去城主大人那儿汇报之后,我顺便听了一嘴,约莫去了三成呢。”

“嚯……”

云摇神色微变,原地身影一晃。

下一息,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慕寒渊的辇车内。

那人仍是如她方才离开时一样,靠在车厢内的软衾上安然休憩。

即便此刻云摇忽然现身在辇车内,他也依然不见反应。

像是全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云摇指尖微抽动了下。

……他们所言,竟会是真的吗?

慕寒渊他当真是明知玄武卫内不和,以降者不杀离间,故意为之?

云摇正想着。

不经意时,她眼神复杂望着的那人的青铜面具下,长睫忽缓撩了起来。

“…在看什么。”

兴许是睡意作祟,那人声线也透着困倦的沙哑。

云摇沉眸望着他,须臾后,终于还是开口直言:“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即便下令纳降者不死,玄武卫也必将大乱,”云摇低声,“所以你才放心离开的。”

“若你所说‘放心’,是指我不愿你看到那一幕的话。”

慕寒渊声线浸上了夜色似的凉淡,“怎么,你也与旁人一样,认定我既是魔,便生而为恶?所行之事,必然是为了为祸苍生么?”

云摇梗了下:“我不曾这样说。”

“但你却是这样猜测的,”慕寒渊轻哂着俯身过来,眼眸却冷,“不如,你来给我出个主意——魔域四大主城,如今已是乱局。玄武卫内部之势,更早已是可疏不可堵,我不愿白虎、朱雀同样卷入其中,只能以最小伤亡避免最大祸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云摇微微攥紧剑身,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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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慕寒渊替她出口:“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故意以那三万性命填天陨渊,欲重启魔尊殿?”

云摇眼眸微栗,回身看他:“……你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乾元界、这世上,最不愿天陨渊下的魔尊殿重新现世之人。”

慕寒渊抬手,轻抚上她纤细的颈,他以指腹捏托她下颌,迫得云摇与他四目相对。

那冰凉的面具几乎要吻上她的唇。

“我若说,酿这一场祸世乱局之人,是慕寒渊,却不是我——”

他漆眸如晦。

“你信是不信?”

第79章曾是惊鸿照影来(一)

“什么叫作不是你……”

在被慕寒渊拉入他眼底沉晦的深渊前,最后一线理智冒头,堪堪拽住了云摇。

她深吸了口气,挥开了慕寒渊捏住她下颌的手。

“城主大人,你似乎又将我当做你的那位故人了。”云摇微微咬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慕寒渊又是谁。”

慕寒渊保持着被她挥开手腕的姿势,垂下了浓密纤长的睫,也遮去了眼底情绪。

青铜面具覆着,云摇辨不得他此刻神情。

略迟疑后,她轻咳了声:“但城主若是有什么想与那位故人说的,又寻不到人,那就暂且说与我听也不是不可……”

“你既不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听。”

袍袖一拂,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了回去。他情绪语气疏离得分明,方才耳鬓厮磨的亲密半点不复,顷刻便在这几丈方圆的辇车内,与她拉出了天海似的距离感。

如此前后判若两人的待遇,云摇都叫他梗了下。

而慕寒渊已然合上了眼:“除她之外,我所行所为,也不屑于向旁人解释。”

云摇默然半晌,低声:“可是你那位故人,不是负了你么?”

“……”

辇车里蓦地一寂。

慕寒渊倏然抬眸,回身望来。

云摇叫那面具下的眼神一慑,几乎有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好在勉强压住了,她撑起个假作无关的笑:“是小伶告诉我的。”

“……她怎么与你说的。”

慕寒渊垂下眸,声线不知缘由地低哑下去。

云摇迟疑了下:“也未曾说多少,只是说知道你有一位…孽缘深重的故人,伤你甚深,险些要了你的命去。你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不该再见。”

“……”

不闻慕寒渊的回声,云摇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她低头道:“不久前你也提过她,想来你心里是恨她的。既然这样,又何必执着要再见呢?”

“恨?”慕寒渊轻声重复,“我是该恨她,该恨极了她。愈是这样,我愈要念念不忘、要刻骨铭心——要此生此世,我都忘不得她,也不许她忘得下我。”

“……”

那人声线平静,犹如娓娓道来的再自然不过的诉语。

却一字一句都听得云摇有些发僵。

直到由飞兽拉着,乘辇再起,辇车厢内归于漫长的寂静。

夜色将至的翳影透过窗纱,覆上了慕寒渊的侧身,不知那人是否睡去了。

云摇望着窗外,很久以后才轻声说了句。

“…我信。”-

入夜时,辇车终于行抵了朱雀城外。

大约是早有传令兵来报过了,朱雀城城主已经带着几人候在北城门外,一见到卫队,便恭恭敬敬地对着缓缓停下的飞兽辇车行了大礼——

“恭迎吾主!”

朱雀城主话声刚落,他旁边就提声了个不弱于他的:“恭贺吾主,兵不血刃,一计夺下玄武北域!”

朱雀城主脸色微变,咬牙上前一步:“吾主圣明神武,重启魔尊殿指日可待!”

“……”

不便以神识探查,云摇挑起帘子瞥了眼辇车外,这才垂手坐回来。

她望向慕寒渊:“外面的是朱雀城主?”

“嗯。”青铜面具下,那人覆睫未掀,低声应了。

“那他旁边和他几乎并立的是谁?”

“新朱雀卫右使。”

“……你扶植起来的,制衡朱雀城主的人?”

“大概吧。”

云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慕寒渊。

若依他所言,此事并不是他做的,但又是“慕寒渊”所为。

那是指入魔么……

她只听说过入魔会影响人的心智,未曾听说,还会叫人连这类手段心机也深沉许多?甚至还能预测和利用“清醒”状态下的自己的所行,提前布局,达到目的?

云摇越想越觉得不安。

不过辇车已入朱雀城内,城中耳目纷杂,她也不便在此刻相问。

过了城门之后,辇车外,来迎卫队的随行人中有人靠近到车厢旁,恭敬问道:

“大人,为庆贺您此行凯旋,我等特在城中的‘迎凤楼’里设下宴席,为大人与您麾下的将士们接风洗尘。不知大人今夜可否赏脸移步?”

“……”

云摇能从那片刻的寂静里明显感知到,慕寒渊是极为冷淡的,显然并不愿去。

只是一两息后,那人再开口,却是一句:

“好。”

辇车外大喜:“谢大人赏脸!”

云摇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寒渊:“?”

“怎么。”

慕寒渊难得接了她这一眼,语气淡淡:“你不愿去?”

云摇提起希望:“我不愿去的话,就可以不去了吗?”

“不可以。”

“?”云摇隐忍地握剑,“…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回车厢里,瞥出窗外去:“为了叫你清楚,只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一日,就一日只能听我吩咐。余下心思,不必再动。”

“……”

沉朴威仪的辇车卫队在朱雀主城中行过,灯火辉映在乌色的玄铁上,如釉过一层杀性深沉的冷芒。

即便无人开路,城中的各族百姓也已纷纷避到两旁,行注目礼一般,望着被卫队围拱在正中的那座由四头踏焰朱兽驮着的辇车。

云摇忽想起了三百年前的某一日,不过那是在个晴天白日里,她坐在一头踏焰朱兽上,由一位俊美胜天人似的白衣小公子牵着朱兽,将她引入城中。

彼时亦是目光与谈论载道,少年侧颜依稀,恍惚得竟好似前世一样。

“在想什么。”

车厢内忽响起如记忆里一般温润而清沉的声线。

云摇回过神,刚要开口。

“是想我下去,为你牵着坐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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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渊淡声忽作。

“——”

云摇一刹就僵在那儿。

不等她回过头去看慕寒渊此刻的眼神到底是试探还是已经笃定的看破,辇车便在这朱雀主城的长街上蓦然停了下来。

车马外。

朱雀城主毕恭毕敬地折腰出声:“大人,迎凤楼到了,还请您移驾。”

“……”

慕寒渊起身,微微俯腰,从僵在辇车里的少年侍卫面前过去。

他衣袍覆过她折起的膝。

如大片绯色的云蔚,漫染又褪去,若即若离。

辇车的帘帐垂了下来。

望着那层叠的褶皱,云摇正思索是该装没听到一样跟下去,还是干脆缩在车厢里再谋路子,便听得辇车外——

朱雀城主捧着笑脸正要朝迎凤楼内带路,余光却扫见,踏下辇车来的那位覆着青铜面具的大人,长袍垂坠,一动未动地停在原地。

他迟疑了下,小心回过身:“大人,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没有。我在等人。”

“啊?”城主一愣,下意识抬头四顾,却只对上了四周比他还茫然的众人神情,“大人是在等什么……?”

“我的贴身侍卫。”

慕寒渊抬起袍袖,修长指骨探出,再次挑开了辇车的帘帐。

面具下,那双漆眸透着光泼不进的沉乌,竟好似有一两分不明显的笑意藏在深处。

“不下来么?”

车厢内听完全程而面无表情的云摇:“…………”

但凡有的选,云摇是绝不会下的。

然而没有。

于是,片刻后,云摇就在那片让她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的目光“围堵”中,僵着腿脚踏入了那座灯火辉煌雕栏画栋的迎凤楼中。

“城主大人,”云摇低声里几乎切齿,“你就生怕旁人未曾觉出你有断袖之癖吗?”

慕寒渊淡声道:“他们又见不到我的脸,我怕什么。”

云摇:“……”

今夜,这座居朱雀城主城之首的迎凤楼,显然已经被朱雀城城主包了场了。

从一楼向上,琼楼玉宇间尽是歌舞升平。

魔族各族甄选上来的美貌姬妾在楼中载歌载舞,更有甚者,扭着水蛇般柔韧无骨似的腰肢,攀附在上楼时必经的雕栏处。

最近的那名舞姬生得妖娆动人,轻纱绕面,环佩叮当,金银配饰点缀过她身上单若无物的薄纱,将其下的靡靡之色影绰于咫尺间。

前后上楼的护送卫队中,不少亲卫都叫这貌美如妖的舞姬迷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

舞姬媚眼如丝地扫过一行,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众人之间,那道覆着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的青衫公子的身上。

“大人……”

一声婉笑如歌,跟着便是雪臂下的轻纱拂过,捎来截醉人的香。舞姬身影轻跃,抬手就要勾上慕寒渊的衣袍。

只是在她莹莹指尖点落的前一息,蓦地,她手腕就叫人提前攥住了。

舞姬一愣,顺着拦握住她的修长腕骨望了上去。

却赫然是一位闪身到青衫公子身前的,薄甲凛然的俊美少年。

“唱归唱,跳归跳,”云摇笑吟吟地睨着舞姬,“可不许上手的。”

在少年暗含警告的眼神里,舞姬面色一变。

她几乎本能要抽身拉出腰间藏着的短匕,然而蓄力时,却发现周身灵气像是被封住了似的,竟半点都积蓄不起。

见舞姬不想作罢,云摇心里一叹,她手中注入几分暗劲,顷刻就叫那舞姬闷哼了声,软着腰跌入她怀里。

满是脂粉香的温香软玉落了怀中,云摇顿了下,还是将人朝不远处一抛——

砰。

不轻不重的力度托着,叫昏厥过去的舞姬落在了惊慌的姬妾中去。

“扔她出去。”

楼内霎时一寂。

众人目光各异地纷纷落上来,有朝着云摇的,还有径直望向她身后的慕寒渊。

隔着青铜面具,慕寒渊也正垂眸睨着身前的薄甲“少年”。

只是他眼底漆晦,任什么人也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

“还有你们,”云摇望着那些纷纷变了脸色搀扶住被她扔过去的舞姬的歌姬们,“我也不喜欢。带上她,一起滚。”

“……”

楼中众人神情各异。

有的眼神微妙,在云摇和她身后的慕寒渊之间目光打转,也有的不明所以,皱着眉跟身旁人打听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年侍卫的身份来头。

几息后,那些不明所以的也“明白”了,更多暧昧不清的眼神环上里。

云摇:“……”

她忍。

“大人!”

然而这群被不知道哪一方派来刺杀的歌姬里,竟然还有不死心的,泪眼涟涟地上前,跪在慕寒渊身前不远处:“我等只是为大人献舞,想要侍奉大人,还求大人垂怜我等……”

说着,那名歌姬仰面,跟着就对上了青铜面具下那人从身前人身上转望过来的漆眸。

只一瞬,如春花谢尽,冰雪封天。

清冷淡漠,不容半点亵近冒犯。

歌姬作态的可怜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慕寒渊微微偏首,“扔出去吧。”

“……”

朱雀城主等到了慕寒渊的发话,立刻就沉下面色:“来人,将她们给我推出去,杖——”

“我见血会头晕。”云摇忽地出声,打断了城主。

城主一愣,扭头:“啊?”

却见面前薄甲冷冽的少年背着手,一副恃宠而骄的嚣张气焰:“不许伤人,也不许见血,今后严禁她们再踏进城中就好了。”

朱雀城主迟疑着瞥过少年身后不做反应的慕寒渊,低头道:“好、好吧,听这位小公子的,就这样安排。”

“……”

强撑着的神情差点直接垮掉。

云摇在那些各异的目光中,如芒在背,正要遮面扭头,却忽地,在一楼下首的人群里,撞见了一张比起方才那些歌姬都妖艳至极的面孔。

——凤、清、涟?

他怎么跟来了?!

云摇面色几变,连忙给凤清涟使眼色,叫他快避开——慕寒渊在仙域时虽未曾与凤清涟打过照面,但以他如今境界神识,辨得凤清涟的凤凰真身并非难事。

若是再被他发现……

云摇刚想过,一道神识传音就撞入她耳心。

“难怪我见你就会想起我师尊。”

“——”

云摇惊寂,正要回身。

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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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那人扶住了她身侧的雕栏,从后微微俯身下来,宽袍广袖几乎要将她覆满。

隔着身前人,慕寒渊冷淡撩眸,望向那茫茫人海与云摇对视的男人。

面具下,他微微勾唇,在神识传音中冷哂:“你和她还有一点相似……不管走到哪里,总有知己。”

最后一声,几乎要隔着面具吻上她耳垂。

“!”

满楼目光如凌迟的刃。

云摇这下再顾不得,转身就要将人推开,然而手腕未抬便被慕寒渊一把握住。

跟着腰身一紧——

一片低声哗然里,云摇竟是被慕寒渊拦腰抱了起来,她的挣扎反抗尽数叫他收束入怀。

“大…大人?”

朱雀城主慌得笑容都险些没挂住。

“见笑了,”慕寒渊声色冷淡,抱着云摇径直朝主位去了,“我新收的侍卫有些恃宠而骄,我须与他立几条规矩。你们继续罢。”

“……”

重起的歌舞哪有主位上的热闹好看。

满楼或明或暗,眼神与注意都尽数落在那道屏风前。

云摇方才羞愤欲绝,一时之间竟然大脑空白,一直到被慕寒渊抱到了主位上,她才堪堪回神。

“你——”

“我说过了,你既做了我的贴身侍卫,那便只能听我吩咐。谁准许你替我决议了?”慕寒渊将她放在主位上穿金织银的软席间,单膝跪着,俯身临睨。

云摇脑海里浆糊似的,混沌又难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我何时……”

正逢迎凤楼中的堂倌将提前准备的酒水奉上来。

旁人正看戏,一时竟没人记得拦。

堂倌一路低头弯腰过来,将玉色酒壶放置桌上,恭敬谄媚:“大人,这是千年一酿的沉泉甘澧,珍贵至极,朱雀城也只此一壶,还请大人品鉴——”

“帕子。”

“啊?”堂倌蒙了下,下意识拿起桌上的净手薄帕,递向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慕寒渊接过,拿起那壶沉泉甘澧,在一片抽气声中往帕子上一倒。

醉人的酒香顷刻在楼中四溢。

云摇却在慕寒渊慑人的漆眸中,忽觉不妙,她扭头就要顺着软席往外爬。

然而晚了。

她手腕被慕寒渊一把擒住,猛地拉了回去。

慕寒渊将人钳制住后,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块被酒打湿的帕子。

他垂低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然后一分一寸地拿帕子擦掉了云摇指尖上沾着的,方才那名舞姬身上的脂粉。

“你最会沾花惹草、怜香惜玉了……”

慕寒渊捏着她手腕的指骨,缓缓收紧。

终于擦净最后一点,他却未放手,而是拗着云摇的反抗,也愣生生将她的手连带人一同拽到了眼皮子底下。

慕寒渊俯低了身,像是在嗅她指尖的酒香。

她指尖被迫贴覆上他冰冷的面具。

却像被烙下一枚炙烫的吻。

云摇欲抽回手而不得,近在耳旁,只余下慕寒渊清冷又压抑到沉哑的声线:“这位凤凰族族主,可见过你如此任人欺凌的模样?”

第80章曾是惊鸿照影来(二)

那夜酒香靡靡,迎凤楼内歌舞升平,灯火辉映,满城流光华彩。

云摇生平醉饮三千回,乾门上下三辈就没有不被她祸害上几回的,这却是头一遭,要换她来照顾一个“喝”醉了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往昔最圣人持仪言行无咎的慕寒渊。

想想云摇都觉得恍如梦中。

“你们魔头,不应该都是千杯不醉的吗……!”

夜黑风高。

朱雀城城主府专住贵客的后院,云摇正把背后比她高了一头半的逆徒艰难负着,步履蹒跚,东绕西晃地往屋里拖,一边拖一边恼火——

“好好的沉泉甘澧,千年一酿,你拿来擦手!”

“还以为你千杯不醉,结果闻一闻就倒?啊?那你还蘸什么酒啊?!”

“……”

背上那人气息清沉,平稳,对云摇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醉睡得很沉了。

云摇怀疑,她这会就算是将他偷偷打包了卖到什么地方去,慕寒渊大概也察觉不了。

这魔域里群狼环伺下,也算是心大极了。

这般腹诽着,云摇终于将慕寒渊带到了寝屋内的长榻前。

云摇点上房中烛火后,扶慕寒渊躺进榻内。她方直起身,就听得院落里传来一声鸟雀似的清唳。

云摇为慕寒渊拉上被衾的手一停,顿了下,她回眸望了眼窗外夜色。

迟疑过后,云摇还是拉下幔帐,走出屋舍。

循着方才那声啼鸣,云摇径直来到了屋后的竹林里。

月下拓着一道羽衣斑斓的身影。

……凤凰族大概是永远改不到这个可怕的审美了。

云摇腹诽着上前:“朱雀主城中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私下见面比较好。”

“你也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凤清涟语气都硬邦邦的,转过来后,果然见他面带薄怒,“明知如此,你却还要和那个慕寒渊在众人面前拉拉扯扯,是生怕你乾门小师叔祖的传奇故事不够惊世骇俗吗?”

云摇也不知道这杂毛鸟一天天哪里那么多怒气:“只要你莫管闲事,魔域里便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至于我,如今我不过是白虎城城主身边的一个侍卫,连慕寒渊都无法确知,旁人更无从得晓——我在这儿做什么、如何做,与乾门云摇毫无干系,你少拿乾门名号压我。”

“你为了他倒真是狠得下心。”

凤清涟恼火至极,“怎么,两仪城那场引蛇出洞的反间大戏还不够你看清楚——你这位曾经的圣人徒弟是个多么心思深沉、手段狠绝的存在?枉你们都当他是什么无为圣人,你看他如今野心勃勃,那天照镜所卜,分明就是将来之祸!”

“两仪城之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云摇沉了神色,“但我信那不是慕寒渊本心所为。所以我更需要时间留在他身边,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隐患使得他时而行事悖伦,只有找出它,然后将之彻底抹除,才能保乾元界——”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何须什么隐患?慕寒渊本身便是乾元界最大的祸世魔头!”

凤清涟终于怒不可遏。

“我回到朱雀城时就已经查清,当日定下这佯败计策,要将最易守难攻的玄武卫引蛇出洞,尽数剿灭于天陨渊下的,正是慕寒渊亲身、亲言、亲令!”

云摇微微咬牙:“你所言并非我们亲眼所见,但他下令降者不杀,却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又如何!玄武卫不还是死了三万余人?真相已经如此血腥淋漓地摆在你面前了,你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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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摇少有如此气极而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只能将剑身攥得更紧:“我是无法向你证明什么,但至少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选相信他。”

“你的相信,难道要用整个仙域苍生的性命去赌?”

“不,我用我的性命去赌。”

云摇抬眸,那枚在她额心隐没已久的蝶形仙格神纹,终于再一次熠烁在夜色里。

尽管只有一闪而逝,来自更高界域的威压却叫凤清涟神魂神识都随之一凛。

他面色一变:“刚刚那是什么。”

“你就当它是一道保命符好了。”

凤清涟微微凝眸:“保谁的命?”

“当然是要保乾元众生。”

云摇松开了手,“我说过,若来日慕寒渊当真成了要覆灭苍生的祸世魔头……我既曾是他师尊,也自然该由我亲手送他归灭。”

凤清涟听罢片刻,却犹追问:“来日是何日?”

云摇皱眉看他。

“你不必用这副被我寒了心的眼神望我,”凤清涟转开头,“纵使我对你……对乾门情义深重,也不可能为了你一句话,便将我全族乃至仙魔两域的苍生性命系于旦夕。”

凤清涟一顿,又道:“即便我愿意,你师兄与那位萧谷主恐怕也不会同意。”

“……慕九天传信给你了?”

“嗯。”

云摇微微撇嘴,颇有些“众叛亲离”的凄惨感:“连他都不信我而信你了。”

“谁叫你对你昔日这位徒弟如此倾其所有,连寒蝉替死这种不要命的天谴术法都敢妄用?”

凤清涟夹枪带棒地说完,冷哼了声,背过身去,“此间情况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向你师兄说清楚了。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两域因魔域内斗而相安无事三百年,仙域绝对不会对魔域一统、魔尊殿重现于世的事坐视不理、放任自流。”

“魔尊殿不可能重现于世,”云摇皱眉道,“……这就是你们要定的‘来日’吗?”

“是。他若一统魔域、重启魔尊殿,仙域必将与他刀剑相向,绝不容他喘息之机。”

“……好。我答应便是。”

云摇握剑,转身,没入夜色里。

月下唯余她声色冷然,回荡在竹林中:“将来,若真有慕寒渊登临魔尊殿、成就不世魔尊之日,那便是我将他血祭天下之时。”

“……”

云摇回到屋内时,榻旁烛火仍盈盈亮着。

她原本想过去将烛火熄掉,只是一抬眼,不期然就在灯火里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眸底。

云摇微僵了下。

对着不知何时和衣坐起、长发垂瀑地静静望着她进门的慕寒渊,她有些莫名的心虚。

尤其是那双湿漉黑眸既安静又带着点哀怨地望她,就更叫云摇感觉自己仿佛是那个放着大美人独守空闺、自己却半夜跑出去私会小情人的负心汉了。

直到被这眼神无声地审判了数息,云摇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她走过去,抬手,在慕寒渊黑漆漆的眼眸前轻晃了晃爪子。

“慕寒渊?”

“……”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

大约是被她晃得烦了,慕寒渊终于有了反应。

他微微皱扬起眉,抬手,蓦地攥住了云摇的手。五指交叠而过,他扣住了她的手背,合拢——

然后慢慢将她拉到了额头下,抵住了。

“看来今夜我又想起你了……师尊……”

慕寒渊低声,像叹息或自语。

在他下意识地拿额头蹭过她手背的亲昵里,云摇怔了不知多久,才猛回过神。

“慕寒渊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云摇试图把自己的手拽回来,然而却被慕寒渊握在掌心,分寸都未松开。

而那人在她话声后,微微狭起长眸,于摇曳的灯火明昧间眯眼望了她好几息。

然后慕寒渊勾了下唇,低头,凑过去在她手指尖上吻了下。

“…是师尊。”

他声音低低哑哑的,听得出醉意里也是藏不住的满足愉意。

云摇:“…………”

她再不信慕九天这个狗了。

什么只有神魂交融才能察觉出来的全容丹,他绝对是偷偷卖给了她假丹药!-

次日中午,云摇是被一片片密集又吵闹的鸟雀急鸣,给从睡梦里唤醒的。

云摇懵然扶额坐起来,房中已然空无一人。

她竟有些想不起,自己昨夜明明是在照顾慕寒渊,又是怎么睡过去了的。

……倒真成了同榻而眠。

云摇第一时间到房内的铜镜前,确认了全容丹的效果还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屋外鸟雀声锐鸣未停,吵得云摇不耐地推门出来。

到了院中,云摇仰头看天,不由得一愣。

与猜测中的清晨不同,此时竟已是日上中天。

而天上此刻盘桓着的那些鸟雀,她也并不陌生——这是魔域朱雀城的一种特有的异兽,名为“逐日乌”,形似乌鸦,羽毛中乌黑里暗藏一线金色,因此也有叫它们“逐日金乌”的。

这种鸟最大的特点就是飞速极快,族中佼佼者,甚至堪比合道境巅峰修者的行速,因此在魔域多用来传递消息。

不过,一下子出动了这么多逐日金乌……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想到醒来就不在身旁的慕寒渊,云摇心里忽地生出些不安。她回屋披上外袍,取了佩剑,快步出了院落。

院外就是戍守的白虎亲卫。

一见到云摇身影,戍守在外的两列亲卫立刻折身行礼:“大人,请您留步。”

云摇一停,轻狭起眸:“什么意思?”

“我等接城主令,近些时日魔域不平,四方动荡,又有异心之人潜入主城内,欲行不轨。为确保您的安危,城主令我等戍守此地,请您也暂不要外出。”

云摇闻言,眼神微凉。

“他想关我?”云摇一哂,“就凭你们?”

“大人是城主身边的红人,我等不敢冒犯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为首的亲卫敷衍地朝云摇一抱拳,眼神间的不屑却是藏不住的。

显然在他们看来,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不过是个以色事人恃宠而骄的草包罢了。

云摇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她,但慕寒渊好像真的完全没认出她来、否则也不会叫这么一群侍卫就妄想能拦住她的这件事——似乎更叫她无名火起。

从朱雀卫那儿顺来的下品法器长剑在云摇指下微微栗声。

她垂着眼:“三息内,让开。”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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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亲卫似乎再忍不住嗤笑,手握住剑:“大人,您细皮嫩肉的,我们实在是怕伤了您,再对城主那边不好交——”

“倏。”

一众戍守的亲卫们,同时觉着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跟着,下一息,噼里啪啦下饺子似的动静便在院落外四响,伴着重物坠地。

安静过后,云摇绕过地上晕得七七八八的亲卫们,朝着密林外的小径走去。

一两步后,云摇又回来了,在为首那个亲卫面前蹲下来。

对方也是在场唯一一个还挺着没有昏过去的,他像见了鬼似的睁大眼睛瞪着云摇,似乎生怕这个看似貌美无害的少年,下一刻会从背后掏出什么可怕的杀器来。

“别怕,不动你,就问你两个问题,”云摇问,“你家城主这会在哪儿?还有,逐日金乌一副在朱雀城搞大团圆的架势,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

一炷香后。

朱雀城城主府,正殿。

“……昨夜青龙卫踏过长仪山脉,突袭两仪城,朱雀卫、玄武卫整编未完,措手不及之下仓促应敌,三方混战,伤亡惨重。如今两仪城下尸骨累累,天陨渊魔焰入城,硝烟四漫,城中境况难察……”

“另,天陨渊下异动如雷,恐是十万魂火齐聚,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

听完了传令兵的回禀,城主府正殿之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朱雀卫损伤惨重,朱雀城主等人自然是心痛得不行。

然而那句“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便犹如一道无声惊雷,劈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众人忍不住按捺着战栗,悄然抬眸,打量向正中主位上的那人。

和数月前,他们在朱雀主城第一次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死亡示警时所见的一样,那人覆着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一身白衣素衫,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琴师。

浑身上下,没有一样能够表明他身份来历的物件。

而他们所唯一能见的,也只有面具下那双漆黑深晦,如古井不波的眸子。

兴许中大殿内的死寂太叫人窒息。

终于,有朱雀主城的卫使忍不住出声道:“青龙卫这番行事,实在是,实在是有违常理啊。”

旁边跟着接话:“是啊,如此两败俱伤,对他们有何利呢?”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还不是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却被朱雀玄武两部联手打退了。”

“……”

众人各有心思,话上却是虚言假色地来往着。

直到朱雀城主抹了把脸,慢慢起身,抱拳朝向主位方向,他声音有些干涩:“恭贺吾主。”

与他最不对付的新任朱雀卫右使闻言眼皮一跳,起身:“朱雀卫、玄武卫损伤惨重,你反倒来恭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指责此事是大人所为吗?!”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

朱雀城主冷眼看他:“我只是想恭贺吾主此番因祸得福,如今一战后,岂止十万性命填于天陨渊下?魔尊殿重启之时,指日可待啊。”

新任右使冷笑了下:“那便更说明了,吾主一统魔域乃是天命所归!”

他说着,悍然转身,抱拳长揖铿锵提声:

“恭贺吾主!不日便将登临乾元之巅、魔尊之位!”

殿中一寂。

紧跟着,座椅纷纷拉动,朱雀城卫使们尽数捧着满面笑容,一个比一个更甚地朝着为首主位上的那道身影行下大礼。

“恭贺吾主!”

“恭贺吾主……”

“……”

众声嘈杂里,主位上,青铜面具下的慕寒渊终于睁开了眼,眸里清寒至极。

穿过重重衣影,他望见了殿外。

俊美无俦的少年一身薄甲披帔,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之处,无声地望着他。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今日的光太过沉黯,叫慕寒渊看不清那人眼底神色。

正在两人隔着整座大殿,一里一外的无声对峙中。

忽地。

城主府外,传来令兵一边跑入一边传递的急报声:

“青龙卫令使已至北城门,送上降表一份,公宣两域——”

“青龙城新城主御衍,愿尊白虎城新城主慕寒渊,为魔域共主,入主天陨魔尊殿。”

“为示诚意,联两族之新好,青龙城已将长雍公主送至朱雀城外,以结姻亲!”

“…………”

金色令纹化作无数流光,传向两域之内,四海八荒。

云摇僵停在大殿外,望着漫天拦不下的流光。

她仿佛见前路与身后,不知何时已从黑暗里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网,无可逃避地缠裹住了他们,要将他们拖入那个名为宿命的深渊里。

而殿内,主位之上。

慕寒渊紧攥着的指骨徐缓松开。

虚空中,响起了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声魔的低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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