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确认云摇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慕寒渊才朝不远处未曾离去的陈见雪抬眸。
他从头到尾神色自若。若非只顾怀中人,连己身松散的衣袍都不曾遮掩,凌冽颈线上更是红痕分明——
那也该是渊懿峻雅,不失风仪。
陈见雪怔然难信地望他:“师兄,你……”
“你今日除了我,谁都不曾见过。”
慕寒渊温声截断。
他眉眼端雅温润,一如往日里那位清风霁月的寒渊尊。
唯独眼底寸许薄凉,寒彻人心。
第46章旧欢如在梦魂中(一)
被陈见雪撞破之事,云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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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料过。
直到慕寒渊话声落地,身后仓皇离开的声音遁去,云摇颈后始终按着她的那只手才松开。
她长发凌乱地从他怀里仰起脸。
“慕寒渊?”云摇神色古怪,“你藏我做什么?”
这种时候不该索性和她撕破脸,借着陈见雪在、她只能操控他而不能拿陈见雪如何的良机,从她这里“脱离苦海”吗?
“师徒悖伦这等事,我不想让第三人知道。”慕寒渊垂着眼,语气也淡淡。
“只因为这个?”云摇越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你方才那样说,你小师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搭理你了。”
“也好过被师尊伤及。”
云摇哼出声轻哂:“怕我灭口?她再怎么说也是陈青木的女儿,我掌门师侄的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因为掌门是五师兄之徒么。”
慕寒渊声线低得难辨。
“嗯?”云摇轻眯起眼,“你刚刚说了什么?”
慕寒渊沉默片刻,忽温声笑了:“师尊方才说的话,此刻便忘了。”
“…什么?”
“我只是师尊的炉鼎而已,”慕寒渊终于撩起清沉的眸子,笑意未达眼底,“炉鼎如何想,重要么。”
“……”
四目相对。
须臾后,云摇忽一笑,从他怀里跃起,她拍着裙角上的草屑向外走去:“也对,关我何事。不过记得看好你的小师妹,她若是敢出去乱说一个字,灭口虽不至于,但也别怪我不顾长辈仁义。”
“……”
慕寒渊静靠在芙蓉池畔,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与神识感知里。
他终于落回了眼,向旁一瞥。
送给她的那朵粉白的芙蕖花,被她随手抛下,躺在池边的泥土里,污脏尽染。
也像她对他。
可以随手救下,也可以毫不在意、弃之不理。
“……”
慕寒渊抬手,似乎想要拿起那支芙蕖花,只是在触及之前,他的指骨还是停住了。
算了。
早在它被摘下、却又被随手抛弃时,就已经死掉了。即便带回去,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薄凉的嘲弄覆上他低曳的眼尾,那点小痣微微熠烁,像是颗不会落下的泪。
一阵风拂过去。
倚在芙蓉池畔,那道身影如雪消融,不留痕迹。
半个时辰后,同一座峰,同一片芙蓉池。
一道隐匿在虚空的身影带着鬼鬼祟祟的虚纹波动,慢慢挪到了池边,最后在那朵可怜的,躺在污泥里的芙蕖花旁边蹲了下来。
似乎是迟疑了很久,隐匿虚空的波动间,小心翼翼伸出来一只手,握住了芙蕖花的花柄。
一角红色衣袖跟着手露出来,拿到了花,又嗖地一下藏回了虚空里。
虚纹波动散去,芙蓉池美景如旧。
唯独池畔那朵芙蕖花不见了踪影-
云摇原本以为,慕寒渊体内那最后一丝血色丝络,即便不易根除,至少此长彼消,总有穷尽之日。
却没想到,眼见着她谋划事定之日的仙门大比都一日日近了,最后一根血色丝络还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状态。任凭她如何吸纳,它都像在慕寒渊灵海内扎了根,即便今日短下去分毫,下一回再见却又是完好如初了。
这状况实在诡异,叫云摇心底生出点不愿细想的不安。
是日,天悬峰洞府外,桃花林又经了一夜春风,簇簇争放,开得烂漫。
而洞府内,重重幔帐之中。
隔着薄薄单衣,云摇泄愤地咬着慕寒渊的肩。那人伏在她上方,青丝垂落,如乌枝拓雪般遮了她满身。
他发鬓微湿,眸子里亦泛着某种潮意,更显得那张清隽侧颜温柔如许。他一声不吭地任她咬着,不躲不闪,反倒是微微低俯下来,就着那个姿势将她更深地拥入怀里。
血色丝络仍在。
又失败了。
云摇又恼火又泄气,偏偏实在折腾没了力,只能软绵绵地踢他。
她踝足纤细,刚作恶地踢了两下,就被慕寒渊单手握住了,给她不轻不重又不容拒绝地扣下,压得陷进了他腰侧之外的薄衾里。
终于给云摇禁锢得恼了。
她松开口,偏过脸:“你滚……滚下去。”
声音都是哑的。意识到这点,说完以后,云摇就立刻抿紧了嘴巴。
似乎是难得听云摇如此狼狈,青丝掩垂间,慕寒渊低浸着哑意的笑音也淌下。
“只余下一丝了,师尊别泄气。”
“——”
这话几乎把云摇吓得血都凉了,下意识轻颤了下。
慕寒渊察觉什么,微皱起眉,将她往怀里藏得深了些:“你最近为何有些畏寒……”
“你知道、我是在吸取那些丝络?”云摇问。
慕寒渊一顿。
不知为何,他语气似乎有些凉淡下来:“若非是它的存在,师尊还会选我做炉鼎么。”
“……”
云摇一哑。
顺着他话意想了想,她才反应过来。
慕寒渊本就不知,恶鬼相本体的邪焰并未消失,而是一直封禁在她眉心。
而那些血色丝络,又能助他修复生死之伤。
他大概以为,她是为了彻底谋夺他这份不死之力,才将他用作炉鼎的?
……挺好。
在他那儿,她的取死之仇又添了一笔。
埋首在他颈侧窥不见的翳影里,云摇无力地勾了下唇角。
也难为慕寒渊了,对着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罔顾天伦、禽兽不如的师尊,还能日夜相对地做这种事,竟也还笑得出来。
这般忍辱负重,换了她,大概做梦都想将人一刀结果了吧。
云摇自嘲想着,心冷得也更甚。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了慕寒渊,披衣起身:“过几日便是仙门大比了,杂事颇多。自今日之后,你便不必再来我洞府中。”
“……”
身后一寂。
须臾后,她听得慕寒渊坐起身,那人华冠下披着清冷如银瀑流泻的长发,声线却低哑至极:“师尊此言何意。”
云摇没动。
背对着慕寒渊,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下。
意思是反正最后一丝血色丝络拔不尽,但量它不过如杯盏之水,也不可能在慕寒渊那片犹如汪洋的灵海里翻了天去。
如今既消解了他入魔之虞,孽恨也已铸成,离仙门大比的事定只余下几日,还不如留他个清闲。
但这些自然都不能与他说。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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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摇站了片刻,乏声道:“没什么,只是觉着炉鼎之事了无意趣,反正,你的利用价值也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好了。”
“…………”
身后寂静许久,漫长得,叫云摇心底滋生出些如跗骨阴翳似的不安。
像有什么蕴藏在黑暗里、从未见天日的可怖意象,在她不知不觉时滋生壮大,而此时显露触角,快要将她吞噬下去。
云摇攥紧了指尖,转身。
榻上,烛火映不进去,隔着薄纱,只能见着慕寒渊披衣,身影清孤地坐在那儿,周身满是昏昧的翳影。
兴许是灯火阑珊的缘故,云摇望着黑暗中他的莲花冠,竟觉着它清冷不复,而是染满了墨一样的浊黑。
“慕寒渊,你……”
云摇声音刚起。
另一道声音便传入洞府中。
“师叔,青木求见!”
“——”
无形而紧绷的弦,被外力无形斩断。
而灯火晃入,也为云摇映照分明——纱幔内,依然是那顶清冷不染的莲花冠。
云摇的肩背蓦地松弛下来,确定无虞后,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不愿被慕寒渊辨得一丝真意,便将身影挪闪向洞府外:“我去见掌门,你自行离开,不要被他发现。”
她顿了下,留下最后一句:“我们之间的事,到此为止。”
“……”
最后一丝烛火暗下。
满室昏黑,如墨如浊,不闻声息。
薄衾间余温未消,慕寒渊无声抬腕,指腹上更仿佛还存留着她的残温玉香。
垂眸静坐许久,忽的,一只蹁跹的金蝶飞入幔帐内。
慕寒渊漠然扫过。
一道剑讯,陈见雪发来的。
“师兄。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告知与你。”
“请你在我父亲归来前,速至奉天峰。”
——
与此同时,云摇洞府前殿。
只对上陈青木那有口难言、又震惊又惘然又不可置信的神情,云摇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兴许是心魔已深得无可救药,云摇发现自己此刻竟算得上坦然了。
她径自坐到椅中,拿起茶盏,晃了晃其中凉透的茶水:“陈见雪告诉你了?”
“……”
陈青木刻意蓄起的胡须都跟着这话抖了两下,半晌,他才颤声问道:“见雪所说,难道、竟是真的?”
云摇瞥了他眼,“听之前,你要不扶着点,别摔了?”
“…………”
这下都不必再说了,陈青木老脸煞白地跌坐进身后的椅子里。
云摇也懒得好言相劝,只等他自己先平复这个消息。
茶盏里的茶水入口,凉得让她有些皱眉。然后她才想起来,在今日之前,每一次,无论昼夜,慕寒渊在榻上给她侍候得当后,还会将她洞府内燃香奉茶洒扫等一应事情都处理好,这才离开。
无论是炉鼎还是乖徒,都称职得……有些离谱了。
在云摇思绪已经快要飘去天边的时候,陈青木大约终于给他自己顺过气来了。
他面色肃穆,以手扶桌:“师叔您于我虽是师叔,但比我入门只早了几年,即便不计您闭关时日,我们相识也百年有余。以您性格,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生了心魔,无药可救。”云摇懒得废话,斩钉截铁地说了。
“——”
一句话就叫陈青木如遭雷劈地僵在那儿了。
云摇衔了口凉透的茶,皱眉,又补了一句:“且本源将竭,命不久矣。”
“……师叔!!”
陈青木从桌椅间暴起,看架势就要给云摇跪下去了。
“不想气死我就别来这一套。”云摇蹙眉。
陈青木僵停在那儿,却抑不住地红了眼眶,青色胡须都跟着抖了下,他声音涩哑:“乾门七杰已经只余您一人,您怎么忍心就此抛下偌大宗门?”
“但凡有得救,我一定早与你商量了,但事实上是没救了,说了也白说。”
云摇一顿,放下茶盏:“何况,怎么算我抛下了乾门?不是还收了个徒弟留给你了吗?”
提起这个,陈青木更心情复杂,抬袖拭了拭眼角:“既如此,您又为何要对寒渊尊做出那等……”
他没好意思说完,顿在那儿了。
“我也不想,可惜他比较倒霉,什么事都让他撞上了。他体内又有同样能致他入魔的邪焰残丝,我若不拔除,难保他何日步我后尘。”
云摇停了会儿,又道:“况且,仙魔两域都知道他是我弟子,他须得够恨我,才能和我这个邪魔划清界限。”
“邪魔…?”陈青木胡子一抖,“师叔此言何意?”
云摇转回来,淡然看他,丝毫不掩饰眼底心魔如血:“仙门大比那日,众仙盟齐聚,之前同你共查的那份名单中的仙门高层们,都会出现在那里。”
“师叔……”
陈青木似乎已经料到了什么,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从牙缝里往外挤出字音:“不、可、啊。”
见他额头青筋都迸起,云摇难得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我没时间等了,也不想等。容他们比他多活了三百年……只要一想到这个,我恨不能立刻拔剑出山,杀尽了他们。”
“师叔,你听我说,这些年我已经在暗中查探了,总有一日,我一定能——”
“他们能联手魔域,除掉你师父,自然就有办法除掉你。更何况,你还要顾及整个乾门的安危,这些年也辛苦了。这件事便交给我吧。”
云摇慢慢吁出口气,“道魔合修邪法,恐是以人命为祭,也耽误不得。”
陈青木僵立良久,短短片刻,连胡子都好像白了几分。
云摇有些不忍看。
他同她一样,是昔日乾门的沉舟上得以逃脱的未亡人,多少年踽踽独行,身后影子里背负着数不尽的亡魂。
乾门忠义,血海丹青,总该有人记得,有人传承。
是她自私,宁死也不想作最后一人。
许久后,陈青木真如块陈年旧木,僵醒过来,声音沙砺:“师叔既心意已决,我也明白了。乾门薪火未传,请恕青木不能与师叔同赴死。百年之后,燃尽此身,弟子当以魂追乾门亡人。”
与话声一同落地,是他磕在她脚下的额头。
砰然如震。
云摇终究未拦,容他磕过,才扶他起身。
陈青木黯然问道:“只是寒渊尊,即便师叔与他决裂,恐怕您一旦入魔,所作之罪,还是会累及他清名?”
“是,所以只要他亲手杀了我,就可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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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木惊栗抬头。
云摇却像在说个与己无关的小事:“仙门大比之日,是我入魔,斩杀碧霄一众,而寒渊尊大义灭亲,斩魔于剑下,来日即便临乾元界仙首之位,也该是得享盛世,万代称颂。”
陈青木失言良久。
半晌,他才涩声道:“师叔当真是……”
云摇把玩着茶盏,乌红眸子懒洋洋地挑着笑意:“视死如归?”
陈青木:“心狠手毒。”
云摇:“。”
“?”
陈青木想了想,摇头:“只是师叔未免太过轻视寒渊对你的感情了。”
“他对我的,感情?”云摇啼笑皆非,“你是指,恨意?”
陈青木皱眉,正要再言。
云摇却摆了摆手:“即便有,也够磨灭了。而就算他心慈手软,到了那日,仍是下不去手,那也没关系,我自会操控他体内邪焰残丝,帮他……弑魔。”
“……”
陈青木有些失语。
半晌,他摇头叹道:“师叔,他会恨你一世的。”
“那多好,”云摇笑了,眼底却如霜雪满覆,“好过如我一般,守着后山孤坟,一世苟且偷生,求死不得。”
在眸底的乌红漫到眼尾前,云摇起身,向洞府后山的方向走去。
余声留在身后:“我死之后,不入山门宗祠,不行祭,不立碑。免累乾门清名。”
陈青木慌忙起身:“师叔!”
“我会给自己砌一座无名空坟,就落在我洞府后山,同他们一起。你若自己憋闷了,便来坐坐,找我聊几句闲话好了。”
云摇话声落时,身影已经消匿而去。
眼前复亮起,一片青山,空地,七座坟茔。
站在七座坟茔前,红衣都似乎黯淡下来。
云摇朝他们走去,像是看见师父与师兄师姐们,全都站在那里。
她一一取下了身上背负的佩饰。
龟甲,金铃,木簪,奈何,发带。
全数放在了那一座座坟茔前。
许久后,少女盈着濯濯泪光,笑着朝最后一座坟茔走去。
她停在碑前,弯下腰,拍了拍上面“慕九天”三个字留下的尘土,然后直接盘膝,毫无气质地坐在了坟前。
“哎,没想到,怎么死都死了,还是要跟你打架抢地盘呢……”
砌一座坟并不难,云摇随便砍了块山石下来。
只是在篆字时,她略微迟疑了。
想了很久,云摇将石碑转过,她在背面题了一行字。
“最后一行字,还是留给你好了。”
簌簌青灰落。
风拂过山岗,也拂出了石碑背面的字痕。
——
宥我做了天下第一恶,逼那圣人弑魔-
奉天峰峰顶,凉亭下。
陈见雪握着手中的画卷,低声道:“五师叔祖慕九天的画像,乾门内,也只存此一幅了。父亲一直将它收在洞府密室内,我幼时玩耍误入,被父亲严词喝止,才有印象。”
“若非用那件事支开他,让他无心设禁,我实在无法取到它。还请师兄谅解。”
“……”
慕寒渊坐在亭下,正望着山外云海,对她的话似乎毫无反应。
陈见雪总觉今日的师兄自出现之时,便情绪古怪,稍稍近身都让她有些莫名地发憷。
想到手里画卷,她就更有些迟疑了。
“给我吧。”
耳边清声忽起,陈见雪回神:“师兄当真要看吗?”
“……”
慕寒渊垂首,竟似很轻地笑了下:“你传剑讯找我来此,不就是为了给我看的吗?”
陈见雪在心底叹了声气。
她若是知道他是现在这本就可怕的模样,一定不会选上今日的。
如今箭在弦上,她也只能将画卷放上石桌。
薄薄的画卷,在慕寒渊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竹林抚琴图,画中有两人。
竹林间,溪涧旁,一位红衣公子横琴拨弦,身前空地上,是个穿着玄黑衣裙,在他琴声中舞剑的少女。
画师就让时光停在了两人相对而望的那一眼里。
红衣公子抬眸,言笑晏晏。
眼尾一点小痣。
熠熠如血。
“——”
慕寒渊的神思,五感,七情六欲,尽数凝结在那一眼的刹那里。
耳边只剩滚滚洪流之声,将往昔冲刷而下。
[我叫云摇,九天云霄的云,摇摇欲坠的摇……]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渊。]
[既喜欢那支曲子,等到了仙域,我送一把琴给你。以后你便修音律吧。]
[……]
直到最后一幅画面,是她昔年酒醉,扑在他身前,云摇点着他睫下那颗浅色的小痣,忽轻声笑起来。
她俯到他耳边,像一个吻。
[你生得,当真好看。]
“————”
慕。
琴。
痣。
原来她救下的,于她确不是恶鬼,而是另一个人的复刻,一件赝品。
难怪她抛下他时,可以头也不回。
“——咳。”
“…师兄!!!”
在陈见雪惊颤的声音里,一簇刺目的血,染红了慕寒渊身前的白袍,洒落上画卷。
慕寒渊犹若无感,他抬袖拭去了唇边血迹,然后缓缓垂回手来。
山风止,浮云碎。
溪泉驻流,虫鸟消音。
——天地间万籁被杀死了一个刹那。
而那个刹那里,慕寒渊阖上了眼。
一根血色丝络在无尽黑暗中颤栗。
下一息。
它裂成了万簇魔焰。
第47章旧欢如在梦魂中(二)
天悬峰,洞府后山。
云摇给自己垒起的坟茔捧上了最后一抔土时,忽听得头顶云层之中,响起了滚滚闷雷。
其声滔滔,如苍穹震怒。
云摇惊骇抬眸。
雷乃天罚,她在乾元大陆活了几百年,所以她最清楚,乾元大陆不知何缘故,从某一日开始再无了天罚之雷。
也从那一日起,乾元界再也无人能够飞升。
可此刻雷声震荡识海,又分明不假。更古怪的是,这雷声像是隔着亘古难逾的天堑,从另一个极遥远的界域传来。大约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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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份天堑难逾、天威难达,那雷声之中的震怒更甚,几近咆哮宙宇。
云摇脸色变了。
她记得太一老头长逝前,曾在濒亡之际神志不清地与她说过,乾元,乃天弃之地。说完便绝望似的发了疯,又哭又笑地将她赶了出去。
云摇虽然不明这话什么意思,但后来几经揣摩,也猜到与乾元界近千年来无人飞升的因果有关。
而如今,天弃之地的界外,却忽传来了震荡寰宇的天怒之音……
莫非,是乾元界内发生了什么?
“……”
思虑至此,云摇也无心修坟了,她起身,召来奈何剑,就要离开洞府后山。
只是不等她从刚砌起的那座空坟无字碑前转过,就忽觉得,身周天地之间,万籁都凝滞了一瞬。
“…谁!”
不等回身,奈何剑凌冽清光已经向后横扫,骤然掀起了一片如潮涌般的波纹,瞬间便压制得整座山谷内草木折腰——
剑弧在临近来人身前时陡然刹停。
因为云摇看清了身后山壁尽头,站在那片山渊翳影间的人影。
“慕寒渊?”
云摇愕然收剑,随即想起什么,下意识将身后自己的空坟拿身影一拦:“——谁允许你进来的!”
“……”
山谷中空荡无声。
慕寒渊站在晦暗的山荫里,似乎只是一言不发地,前所未有地、细致打量着她。
然后他微微偏首,扫过了她身后的那一排坟茔。
不多不少,八座。
最后一座明显刚起不久,紧挨着旁边的一座旧坟。新坟的碑纹被云摇的身影拦住了,旁边那座与它相依相偎的,倒是再清晰不过。
慕、九、天。
慕九天——
慕九天!
“你怎么了?”云摇察觉什么不对。
此刻的慕寒渊陌生到只是站在那儿,竟然就叫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来。
连奈何剑都似乎感知到什么可怖的危险,正在她手心里微微栗然,发出低闷的示警鸣音。
以及,从他出现在后山山谷里那一刻,天外的震怒雷声,似乎就像是被彻底摒蔽一样,消失不见了?
云摇脑海里思绪纷杂,来不及将这一切捋成最理智的判断,对慕寒渊的关心担忧已经压过了其他。
她试探地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慕寒渊?”
这次,山荫间终于有了回应。
回应她的,是慕寒渊垂低了头,从喉结后迫出的一声低而嘲弄的笑。
“别喊我的名字。”
他再抬首时,声线沙哑得厉害。
云摇蹙眉:“你说什么?”
慕寒渊没有回答,而是目光与她身影一错,望见了她身后没再藏住的那座空坟白碑。
上面还一字未刻……果然是她留给她自己的。
和旁边的那个人一起。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声音沉哑得可怖:“你是想要和他一起合葬在这里,是么?”
磅礴的气机在云摇眼前的山谷中积聚。
此地仿佛有了一只无形的覆天之斗,整个乾元界内,天地之间的戾意与秽气,都向着这方山谷内近乎疯狂地席卷,灌注。
然后尽数压在山荫下那道清孤的身影上。
云摇眼皮抽跳:“慕寒渊、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不要再动灵力了!”
“你当年救我,”那人清沉的声音打断了她,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却更抑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恐怖,“……只因我与他相像,是么。”
天地气机难遏,云摇下意识地急促提声:“你与谁相——”
话声未落。
慕寒渊终于从那道山荫间缓步踏出。
云摇的话声戛然而止。
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踩着如墨翳影,一步一步,从晦沉山荫里走出来的青年。
光阴在他身上交替。
像一轮灼灼如金的落日,沉入了漆黑无底的渊海里。
他披在身后的沉荫褪尽——曦光笼了他满身,却洗不尽他那一身缠着墨黑魔焰的衣袍。
而最叫云摇瞳眸栗栗的,是他濯黑的莲花冠下,一袭如雪的白发。
她僵在那里,不愿置信地怔怔望着慕寒渊,声颤难已:“为什么……”
心口像是被灌入了无尽的冰,绝望得坠向深渊里。
巨大的恐怖将云摇席卷,她几乎站不住,向后退去,扶靠在冰凉的墓碑上。
慕寒渊朝她走近。
那张面庞上,当真是无悲无喜。黑冠白发,眉眼漠然冰冷,竟比从前的他还要出尘几分——若忽略他那满身滔滔魔焰,将空气都灼起波纹。
他如凌迟似的,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向云摇,将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尽收眼底。
“怎么了,师尊?”慕寒渊停在她身前一丈处,垂眸,瞥过她靠住的那座墓碑,他轻声笑着抬眼,“这样的我,与他不像了?你不喜欢了,是么?”
“……”
云摇眼神空白地望着身前,像陷进慕寒渊那双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眼眸里,心乱如麻,仓皇难已。
……一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一定能救他。
云摇无数遍在心底重复着,却忍不住悲怆,她望着他鬓边雪白得寻不得一丝墨色的发,和他身上找不出一点过往痕迹的模样,只觉得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慕寒渊。”
云摇终没能忍住,眼睫被眼底的潮雾打湿了。
慕寒渊却低哂:“为何不该?你是在看我,还是在看他?”
“你到底在说什么——!?”云摇几乎要崩溃了,她上前一步,攥起他垂在身前的雪白长发,“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把自己变成这个模样的!?”
她攥着他的雪发,又被他握住了手腕。
带着刻骨的栗然抬起,慕寒渊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云摇的眼眸,将她的手抵在眼尾下。
按在了那颗在雪发冷肤间愈发灼目的小痣上。
他颤声笑问:“我有那么像他吗?”
“——”
云摇的挣扎僵在了某个电光火石的刹那。
一个念头,如同曳着流光的星辰,划过了她混沌昏昧的脑海里。
她怔望着他:“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寒彻的戾意染上了慕寒渊的眼尾,他身影暴起,将云摇狠狠向后一压,抵在了冰冷的石碑上。
慕寒渊五指如刃,像要楔入碑顶的青石中。
“那你告诉我、我为何姓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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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欲裂声响。
云摇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慕九天的碑石。
一眼之下,两人身影同时微僵。
云摇仓皇抬眸,失言无措:“我只是为了师兄才去魔域,若不是他,我也不会遇见你、救下你……我想你和他有缘,所以才……”
云摇自己渐渐消止了话声。
越抹越黑,她说不清了。
慕寒渊望着她的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心口终于被冰灌满,连带她整个人,都沉坠向了无底的深渊里。
可云摇本就是要坠下去的。
她最不想慕寒渊和她一起。
撑着最后一点绝望前的希冀,云摇勉力挤出个笑:“慕寒渊,你只是为了这件事才……这样吗?你冷静些,我从来不曾把你当做他,你和他不一样的,你们是不同的人,我不会——”
“是,我和他自然不同。”慕寒渊声线都温和下来,若闭上眼,兴许云摇仍能觉着他依旧是以前的那位寒渊尊。
只可惜,就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她已经快要找不到曾经的那个慕寒渊的半点痕迹了。
他冰冷的指骨缓缓抚上她的细颈,面颊,唇珠,他以覆着薄茧的指腹,轻慢地揉过她的唇肉。
带着一种近情''色的抚弄。
慕寒渊低首,与她交颈,气息纠缠在她耳边:“若我是他,你怎么舍得让我做炉鼎呢?你一定会珍之视之,否则,也不会连他的墓碑都如此小心,时时擦拭,连一片尘埃都不舍得落下。”
“不是……”
云摇试图挣脱,却被慕寒渊按住了后颈,死死扣在怀里。
他在她耳畔,低声如颤:“你珍重他,所以叫他留下的空冢石碑都片尘不染,你不在意我,所以可以将我踏进污泥里,随意凌''辱。”
“——我说了不是!!”
忍无可忍的气机在两人之间爆发。
云摇将慕寒渊推出去了两丈远,她眼尾泛红,声颤不已:“我从未这样轻视过你!”
慕寒渊停在原地,墨袍垂迤。
他雪白长发间,漆眸徐抬起,勾着一点了无生气的冰冷笑意:“是么,那师尊你如何看待我。”
云摇一哑。
她如何看他……
最初将他领回仙域,带回宗门,她当然是将他真心当做徒弟教养的,她对他寄予厚望,她希望他能做完她未完成的事情,希望他泽及天下,希望他能取代她站在仙门之首,做真真正正的仙域第一人。
只是在她人生最后的这段时光里,心魔亦是她,只不过是她藏起了一生的那个自己——她忍不住,将她这一生压抑的全部的情绪都灌注给他,她不为人知的那些恣肆,骀荡,恶意,私欲。
到底是她错了,她太自负,一生如此,以为所有事情都会按照她的想法去行进。
却没有一件事真正能如她所愿。
宗门,师兄,自己,现在连她唯一的徒弟都……
云摇心口锥痛,她用力阖了阖眼,将那些快要涌出的酸涩压回去:“慕寒渊,很多事情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说清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我可以给你解释,当务之急是你先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你就真的——”
“我不需要解释。”
慕寒渊抬手,掌心中凌空现出一柄灵力凝聚的、半透明的匕首。
云摇瞳孔微缩。
那虚影匕首的灵力之中,数不清的血丝在其中纠缠,流动。
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不到一日内,就入魔如此之深?!
在云摇难以置信的眼神里,慕寒渊上前,将匕首递向云摇:“我不需要解释,我只要你的选择。”
“什么…选择?”
云摇将僵直的目光从匕首上抬起,落到慕寒渊的面上,他眼尾那颗淡色的小痣微微熠烁。
慕寒渊:“我和他之间,你只能留下一个。”
云摇眼睫一颤。
“要么我死,要么他亡,你来选。”慕寒渊将匕首送到她眼前。
云摇凄声:“可是他已经死了!”
“若他没死呢。”
“——”
云摇未尽的话全部凝结在胸口,她僵滞地望向慕寒渊:“…什么?”
慕寒渊眸色如晦,辨不出深浅。
两人对峙须臾,在云摇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追问前,慕寒渊看向她身后的石碑:“就算他死了,这里不是还有他留下的坟茔吗?”
墨袍垂下,袍袖间,可怖的灵力纠缠着魔焰,在他修长指骨间积聚。
云摇眼神轻栗:“你要做什么……慕寒渊?”
慕寒渊无声抬眸。
两人头顶,不知何时乌云积聚,魔焰滔天。
随他指骨间那一团如蕴天地的魔焰集聚,整座洞府乃至整座天悬峰,都开始跟着摇曳颤栗。
“你猜呢,师尊。”
话声落时,他指尖轻轻一拨,那一团威压可怖到足够湮灭一切的灵力光团便向着慕九天的石碑飞去。
“慕寒渊!”
云摇想都没想,闪身拦在了石碑前。
如同毁灭之力的光团,在云摇身前骤然停住。
一息后。
它溃散如烟。
云摇眼皮猛地一跳,抬眼看向前——方才那团可怖灵力绝非幻象,强行收回必反伤其身。
只是她视线里,慕寒渊一动未动,除了一丝被他压抑在最深处的颤栗。
湮灭之力爆发在他每一根灵脉里,蚀骨痛意足够覆灭一切意识。
而慕寒渊就像无知无感地站在那儿。
许久后,他望着拦在慕九天坟茔前的云摇,慢慢笑了。
一丝血色从他唇角溢出。
“是我忘了,你早就做了选择。”
他声音冷寂,听不出一丝生气。
是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三百年里,我日夜所思所想,不过是等师尊出关。我总以为,待匡正仙域,平定魔域,了结两域旧事,你便能放下乾门故人,与我一同飞仙。如此,我便能随侍师尊左右,日日相伴,罔论千年万年……”
“师尊出关后,却入了心魔,你对我做什么都不曾怪过你,我只是长憾心魔久固,师尊飞仙之日再无望。后来我想,这样也好,我愿陪师尊一同堕魔……只要到最后,你身边留下的是我。”
“……”
在云摇震颤失语的眼神里,慕寒渊抬眸,温润如昨日地望着她:“现在我知道了,师尊。原来这些不过是我一厢情愿、黄粱美梦。”
“不,”云摇仓皇上前,“我不知你……”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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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渊退后一步,避开了。
云摇离握住他衣袖只差分毫,却也就是那分毫,如鸿沟天堑之距。
今生再难逾越。
慕寒渊手中,不知何时再次出现了那把虚影匕首。
就当着目眦欲裂的云摇面前,冰冷的匕尖抵在了他眼尾下——
狠狠刺破。
“慕寒渊!!!!”
云摇声哑如裂,眼泪一瞬涌下。
——他阖眼,将眼尾那颗小痣,生生剜了下来。
冷玉侧颜上,血如泪淌。
身前的雪色长发亦染作了秾丽的红。
慕寒渊松开手,任沾着自己血肉的光匕在空中化作点点猩红碎金的光点,消散而去。
他睁开眼。
血泪之下,慕寒渊薄唇勾起,眼神却漠然地望着她:“既做不成你的至亲、至爱,那我便做你的至恨之人吧。”
身周魔焰滔滔覆下,所过之处,百般生息亦化作焦黑死地,犹如被无形的寂灭之力生生抹去。而他的声音,幻作滚滚惊雷,终于撕破了整座天悬峰周围被他设下的禁忌阵法。
虚空之中,四方围聚而来的乾门弟子惊声望着,提剑结阵。
只是阵光未成,便被一道魔音贯过,冲撞得纷纷溃散,吐血难挡。
而做下这一切的慕寒渊,就站在云摇身前。
他含笑望着她,眼里尽是恨意:“我会让你记得我、记得我到底是谁——我会叫你日思夜想地恨不得杀了我,我会给你最刻骨噬心的仇恨,我要你生生世世都记着——至死也无法将我忘怀!”
慕寒渊身影陡然临空,显于仙域无数神识之下。
他冷白如玉的眼尾上,覆过了那颗淡色小痣被剜下的血痕,迤逦地生出一道血色的魔纹。
它如花枝般妖冶生长。
最终化作了冷玉上一道艳丽逼人的血沁。
——在整个仙域无数修者的见证下,慕寒渊彻底入了魔。
魔纹显影,百死无赎。
而他转身遁去,向着两界山外、魔域之南,只留下了无人能拦的残影。
以及浩浩魔音,响彻穹野。
“云摇,你记住——”
“我会成为你此生最大的恨事。”
第48章旧欢如在梦魂中(三)
乾门惊变,寒渊尊入魔,叛离乾门遁入魔域。
这等石破天惊的消息瞒不住,不到两日,就已经在仙域内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当日察觉天象异变的仙域高境修者们,皆以神识或亲身到过乾门,在这种时候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其他未能亲历的低境修者自然是不相信。
然而群情激愤地等了数日,仍旧未等到乾门或是慕寒渊本人的出面澄清后,仙域内各方动静都渐渐平息下来,寒渊尊的拥趸者们不得不在难以置信里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没来得及伤怀多久——
没几日,从两界山附近的仙域城池传回来了消息,言称魔域近日崛起了一位杀神,以雷霆之势,连弑朱雀、白虎两大主城城主,后收服青龙城,向北至抵魔域极北玄武城,擒城主与其亲信幕僚后,彻底一统魔域,如今被四大主城奉为魔尊,居魔域之巅,号令无二。
时隔四百年有余,魔域竟再次一统,四大主城及其部属结束了内斗,一致对外。
而今,百万魔族大军越两界山,兵临遥城城下,已有威逼仙域之势。
短短一个月,乾元界风云大变。
仙门大比不得不临时取消。众仙盟联结各大仙门,派遣弟子,赶赴两界山。
又两日后。
乾门,奉天峰,明德殿。
“掌门,两界山伤亡惨重,再拖延不得了,恳请小师叔祖尽快出关!”
“是啊掌门,如今仙域内怨声载道,尽数是冲着我们乾门来的!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否则对我乾门基业、名声,都是大不利啊!”
“掌门……”
“够了!!”
砰的一声,陈青木重重击在桌上。
一道浅浅的掌印烙在了梨花木桌角。
而多年来一直像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的陈青木怒不可遏,扫视堂中长老们:“要我说多少遍,小师叔祖她前些日子被那个逆徒气得急火攻心、险些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如今若非危急之时,她又怎会在此刻闭关压制?你们非要在这个时候逼她出关,是打算欺师灭祖,也想背个大逆不道的恶名吗?!”
“……”
满堂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声。
谁都能看出来,陈青木此刻是动了真怒,谁要非赶着这种时候往前上,就只能作那剑下的人肉磨剑石了。
偏偏满殿清风过时,还真有个不知死活的声音冒出来。
“也没那么夸张。”
“谁——!?”
陈青木气得扭头,胡子都掀起了凌厉剑意,不过没等发作,看清了殿内正中翩然显影的红衣女子,他慌忙敛气行礼:“恭迎师叔出关!”
紧随陈青木之后,一众长老弟子反应过来,纷纷起身:“恭迎师叔祖出关!!”
“……”
满堂之中,颇有些“终于熬到了”的松气。
陈青木让出了上座,云摇也未推辞,主动落了座。
两人擦肩间,陈青木瞥见云摇有些黯淡的唇色与眸色,不由地心里一沉:“师叔,您的伤势……”
“无碍,还撑得住。”
“——”
陈青木眉头旋拧,呼吸都气得粗了起来。
他深知,云摇原本就天命无几,如今这一场与邪焰压制互搏的入魔之劫枯熬下来,更是将她耗得七七八八,恐怕连原本的寿数都不剩了。
……这个慕寒渊!
云摇落座:“如今局势如何了?”
陈青木回神,转身作揖要说。
只是不等他开口,座下已有长老疾声汇禀:“师叔祖,两界山已经恶战数日,仙门弟子伤亡无数!就在昨日,慕寒渊麾下的魔域新军攻下遥城,剑指众仙盟的极北仙台,要——”
“够了!”陈青木怒而转身,“魔域至尊尚未露面,谁与你说定是慕寒渊的!”
殿内不知哪个角落,有弟子没忍住恨声嘀咕:“寒渊尊……慕寒渊刚叛离门内,连一个月到不到,魔域就统一四大主城,拱起一位魔域至尊,除了他还能有谁?”
“!”陈青木气得胡子一跳,还欲发作。
“好了。”
云摇抬手,按下陈青木的气机,“我知掌门用心良苦,但乾门除魔卫道捍卫仙域的传世清誉……”
云摇低头,自嘲地轻哂了声:“算是毁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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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了。”
“师叔…”
“事已至此,多言无用,”云摇抬头,“他方才意思,慕寒渊本人都不曾露面,魔域大军便攻破了遥城,将抵众仙盟北地仙宫了?”
陈青木神色微晦:“是。魔域大军已将仙宫团团围住,设下困界,高境修者也无法直入其中,但自昨日起,便是只围而不攻。”
“以北地仙宫内集结之力,可挡得住?”
“单以魔族大军相论,尚力有不逮,”陈青木叹声,“若魔尊出手……”
“既如此,那魔族为何停住?”
陈青木一愣:“或许是,故意设伏,要将其余来援的仙域修者一网打尽?”
“那还不如趁仙域各门三百年未历大战,长驱直入更快。”云摇淡淡道。
“师叔是说……”
陈青木脸色微变。
然后就听明德殿外,一道急促的弟子声音一路跑进来:“掌门!两界山方向来讯!”
陈青木转身:“何事慌慌张张?”
“禀掌门,”那弟子进来便朝着主位长揖到地,并未发觉坐在那儿的是云摇,而非陈青木,“慕寒渊一炷香前显影北地仙宫,称今日之内,他若见不到云摇师叔祖亲至仙宫,便要拿仙宫内的数千弟子祭旗!”
话声一落,顿时在大殿内惊起了一片怒声。
“他疯了不成!?”
“竟然真的是寒渊尊,他,他为何……”
“什么寒渊尊!他分明已经是个滔天祸害的大魔头!”
“仙宫内甚至有我乾门弟子,慕寒渊当真是一丁点同门之谊都不顾了吗??”
“他都敢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还有什么顾忌!”
“师叔祖不能去!谁知道这个魔头还会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可若不去,那数千弟子怎么办?”
“北地仙宫可是有支撑仙域之北的数十座法阵,那里若出了纰漏,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啊……”
“……”
众人议论声里,云摇神色始终未变过。
陈青木是这大殿之中最了解她的人,知道她这副模样便是早有预料、也早定了心志,但他还是想劝:“师叔,你——”
“你知道的,”云摇轻声,“我非去不可。”
须臾后,奈何剑凌空而来。
剑尾曳着一道红色的流光,向着仙域极北,两界山的方向掠去-
陈青木率乾门一众长老弟子,随云摇之后赶赴两界山。临近遥城与北地仙宫时,仙域的那片天穹间已是魔焰滔滔,遮天蔽日。
而昏黑天穹下,各仙门调派来的弟子据守在北地仙宫之外,与仙宫周围的魔族驻军遥遥相望。
云摇到时,众仙盟内,一众仙门高层正在商讨如何解仙宫之困的事。
“……里应外合是不难,但若招致慕寒渊出手,恐就是祸福难料了。”
“一日之限,再不攻下,仙宫要怎么办!”
“他们乾门自己教出来的魔族逆徒,凭什么要我们跟着一起收拾烂摊子?!”
最后一句不知何人所出。他话声落后,本以为照旧,应是附和无数,却没想到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那人心觉不妙,僵硬地回头。
就见一道红衣身影翩然入了帐中。
“对弟子教导有失,令其走火入魔,误入歧途,确是我之过,”云摇站定,淡淡扫过帐中众人,“但也请诸位莫忘,慕寒渊除魔卫道,三百年来平定灾祸无数,救过的仙门弟子更难以计量——当年你们似乎未曾质问过,我乾门教导出来的弟子,凭什么要助你们解困脱险。”
“……”
哑声过后,众人纷纷行礼告见。
“不愧是乾门小师叔祖,当真辩才了得,”浮玉宫座下,七宫主元松青冷然一笑,“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什么清风霁月的寒渊尊,而是那魔域的无上魔尊了!我仙门弟子这一月内死伤无数,可都是他一人之祸!这笔账,你乾门还得清么!”
“……我乾门啊。”
云摇一顿,轻哂,竟似有些疲累了,“若无乾门七杰四百年前以身赴死,浮玉宫诸位,有几个有机会见一眼乾元天光、再来此大放厥词的?”
“你——你少拿昔日说事!四百年前如何,这四百年间,乾门又如何,我浮玉宫才是……”
元松青还欲再言。
跟在云摇身后,陈青木缓缓召出了长剑,抬眸看向元松青。
这位仙域人尽皆知的软骨头好欺负的乾门掌门,此刻望人的眼神,竟透着点蛰骨的狠厉:“元宫主,劝你再勿失言、更勿对我师叔不敬。否则,我便叫你见一见乾门弟子四百年间到底是否失了血性。”
煞气逼人下,元松青面色陡变。
如此寂静下,更显得九思谷座下,那群书生模样的青年弟子间声音明晰——
“师兄,这段我如实记了,批注该怎么写?”奋笔疾书的小孩仰头。
“也如实写啊。”
小孩咬了咬笔头:“那就是乾门忠义,彪炳千古?”
“嗯,还得加一句,结果没到千古,才四百年过去,就有个蹲乾门屁股后面捡现成的,吃得膀大腰圆,还要觍着脸出来邀功了。”
帐内顿时压下了几声嗤笑。
“!”元松青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扭头怒视,“九思谷这是何意!?”
“好了好了,大敌当前,诸位就不要再内讧了,”浮玉宫五宫主段松月起身,笑眯眯地安抚众人,“当务之急,还是请乾门小师叔祖出面,看能否劝慕寒渊迷途知返呐。”
云摇抬眸,望了眼苍穹如墨。
片刻后,她轻叹了声:“是我管教不力,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
一炷香后。
北地仙宫外,拔地三丈高的登仙台上。
慕寒渊黑冠雪发,阖眸懒卧,血色魔纹自他眼尾缠下,如冷玉血沁蛊人心魂。他孤身坐在覆着锦纹薄衾的短榻上,墨色长袍迤逦垂地,遮了短榻下数级玉阶。
阶下,魔域新封的朱雀、白虎两大臣将分列两侧。
偌大登仙台上,魔焰汹汹。
云摇身后跟着众仙盟数十间仙门的长老弟子们,声势浩汤地来到登仙台下时,她仰头望见的,便是这样一个陌生到让她找不出半分昔日模样的魔尊慕寒渊。
望着那人雪白长发,与污浊如墨的莲花冠,云摇早已被邪焰折磨得麻木的躯体里,还是觉着有酸涩的痛意从心口泛出来。
隔着数十丈,乌泱泱的仙门众人也停将下来。
为首的大仙门四方分列,做好了御敌之态。
而对面,登仙台上的魔尊麾下像是对他们所行全无察觉,置之不理,任他们布阵列伍。
“寒渊尊,”登仙台下,段松月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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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你的师尊云摇已经到了,你若是有什么冤情的话,便说吧——我们一众仙门皆列席在此,定会秉公直言!”
“段松月!”
陈青木脸色陡变,扭头怒视段松月。
“……”
登仙台上,慕寒渊掀起长睫。
血色魔纹将他本就冷白的肤色衬得愈发脱尘,魔焰又在之上添了几分妖异。在他漆眸正中,瞳孔外多了一道细窄的血色微芒,蛊人至深。
仿佛只对视一眼,都能叫人神魂永沦无间。
“定神。”
一声女子清喝,骤然将众人惊醒。
仙域一众修者这从失神里纷纷醒还,见到不知何时竟已身临虚空的慕寒渊,他们才惊觉方才那足以致命的片刻——
若非云摇将他们召醒,此刻身首异处他们都未必可知!
凌驾于虚空之上,慕寒渊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他反而是扫过那群面色惊骇拔剑的仙域修者,随即一声低哂,将眼神落到了为首的红衣上。
魔眸里掠过一丝冷戾的血色:“何必呢,师尊,救下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恩。”
“你要见我,我来了。”云摇权作未闻,“现在你能放过仙宫中的那些弟子了?”
“……”
魔尊笑意微寒:“苍生,仙域,宗门,还有那些凡夫俗子——我的好师尊,你的眼中是不是永远只有别人?”
他尾声低沉下去,魔性至深,又极尽暧昧。
登仙台四周上下,仙魔两域的修者各有神色异变。不约而同地,他们从四面八方望向了那道红衣薄影。
云摇屹立不动,如充耳未闻,只仰面望着他:“你还要如何,说吧。”
慕寒渊沉眸良久,忽笑了,墨色袍袖一挥,带起一道沉焰落下。
自登仙台向仙域众人身前,一道犹如墨玉质地的长阶便凭空生出,一直铺展到云摇脚下。
“上来,”慕寒渊从袍袖下勾起冷玉修竹似的指骨,虚握向她,血沁魔纹下,衬得他一笑戾然又秾丽逼人,“我要你到我面前来,师尊。”
“慕寒渊,”九思谷那群书生中,终于有人看不下了,沉声警告,“云摇可是你师尊。”
“是么……”慕寒渊挪眸,似笑非笑地落在云摇身上,“她也配?”
“慕寒渊!”陈青木沉声呵斥。
云摇抬手一拂,按下了陈青木的话音。
她未踏那墨玉长阶,而是红裙一起,飞身直掠向登仙台。
身后阻拦不及的众人大惊。
“前辈不可!”
“师叔!”
“师叔祖!!”
“……”
踏着一众惊声,云摇落在了登仙台上。
魔域修者们神色一变,本能便要上前围住她。
“退下。”
慕寒渊戾声将众魔喝退。
云摇神色不变:“放了仙宫弟子,即刻退军两界山,我随你处置。”
“……”
慕寒渊凝眸许久,低低笑了:“师尊,你凭什么认为,对我来说,你比一座仙宫、乃至整个仙域更重要?”
他踏下至尊之椅,走到她身前。
覆着魔焰的袍袖抬起,他修长冰冷的指骨,缓缓搭上了她纤细脆弱的颈。
略一用力。
她被迫仰首,与他漆眸对望。
那双陌生的眼眸里,恨意涛涌,吞天噬地。
云摇自嘲地垂下眼睫:“凭你恨我。”
“……是,我恨你,”慕寒渊掐着她纤细的颈,眼尾沁血似的俯近,他声沙难抑,“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你了、云摇。”
云摇没有挣扎,也未曾反抗分毫。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拿着要害:“误你至此,是我一人之罪,罪不及世人。若你想要杀了我,那动手便是,我绝不反抗,但请你放过他们。”
“……他们、他们——他们!你眼中永远只有旁人!”慕寒渊话声里戾气滔天,苍穹间魔焰顷刻汹涌起来,仿佛以火焚天,沧海倒灌。
无数墨色天火从天而降,硕大火球纷纷砸向仙域众人。
云摇面色惊变,转身回望,御剑想要下登仙台救援,却被慕寒渊反手捏住了她的颈,从她身后将她半掐半拥入怀。
“你不如亲眼看——我是怎么一个一个地杀掉你所珍视的他们?”
仙门修者们纷纷结阵,登仙台下金光遍野,艰难抵御着那一团团汹涌而落的魔焰。
“慕寒渊、你到底要如何!”云摇回身,“你明明只恨我一人,那便只冲我一人来!”
慕寒渊戾声低哂,指骨一拂,两人身畔便显出一把木质长琴。他缓缓抚摸过琴身:“谁让你才是那个……‘悯生’的圣人?”
他随手一拨,弦音便作数道魔焰墨光,将欲暴起的奈何剑锁于台上。
在云摇逼得眼角都通红的愤恸前,慕寒渊抬手,轻慢地抚过她眼尾。
错觉似的温柔缱绻,他俯到她耳畔,轻声——
“你当真想救他们?”
抱云摇在怀,慕寒渊亲密地虚靠在她肩上,他冷漠睥睨的眼神扫过台下,与那一个个厮杀中也要回首对他怒目而视的仙域修者们对峙。
魔音如蛊,无孔不入,妖异至极,沉沦人心。
“那就在这里,当着你最爱的那位五师兄的面,立下魂契——”
慕寒渊轻吻她耳垂,低而寒彻地笑。
“为奴为婢、侍我终生,如何?”
“…?”云摇骇然回眸。
第49章旧欢如在梦魂中(四)
“五师兄……?”
云摇在他怀里惊栗了下,她难顾情势地与慕寒渊分开寸许,想去寻他的眼神一辨真假。
“你什么意思?他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你看,师尊,”慕寒渊垂眸,眼尾魔纹熠熠,他无悲无喜地望着她将他推抵开的手,“你最在意的从来是他。”
慕寒渊抬起的袍袖下,手掌在身侧翻覆。
他掌心躺着一块花纹样式古朴的木牌,木牌上,刻着一行三字的古篆:慕九天。
“——!”
云摇瞳孔一缩,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块木牌。
这是乾门一代弟子才有的特制命牌,每块命牌中都注入了各自持有弟子的一丝神魂之力。
当命牌持有者亡故时,命牌便会随之烟消云散。
后来因为此法过度消耗神魂,且非高境修者难以完成,于是这条规矩从乾门二代弟子开始就已经作废了,想要复刻都绝无可能。
而眼前这枚上的神魂气息,云摇辨认得清清楚楚,它分明就是慕九天的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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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早该在三百年前就随慕九天一同烟消云散了才对!
云摇指尖颤栗地伸向它:“他当真没死?他——”
刷。
在云摇指尖将要触上那木质温润的命牌时,慕寒渊的身影忽地向后一掠,避过了她。
“是啊,他没死。”
慕寒渊将命牌拿在掌心,神色淡漠地垂眼瞥着它,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戾意:“多可惜,如果先发现他的是你不是我,那或许……你们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话音落时,天地间忽掀起轰隆的巨响,盖过了登仙台下遍野的厮杀声。
云摇心头一颤,抬眸,向着仙宫之外的北地望去。
那座已经被魔族大军攻陷的遥城,此刻城门前,竟拔地而起了一座高台。
在场聚集了各仙门的长老弟子,其中不乏还虚境乃至合道境的修者,即便是隔着百丈,也依旧足够他们将遥城城门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譬如此刻,便有一干人等清晰地望见了,那凭空而现的高台分明是座冰冷玄铁铸成的、镌刻着无数道阵法符文的刑台。
而一道看不清面庞但衣衫褴褛的玄衣身影,被锁灵钉刺穿了琵琶骨,钉在了刑架之上。
于那人刑架一左一右悍然而立的,分明是魔域如今新封的四大臣将中的另外两位——
青龙、玄武。
方才慕寒渊的话声并未遮掩。
此刻众人神色复杂,台下的仙门长老们更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众人间的乾门掌门,陈青木。
却见陈青木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望着刑台,面上皱纹清晰而枯槁。探出的神识如孱弱学步的孩童,向着远处刑台上那道身影的神魂探查去。
然后陈青木的面色就一点点涨红起来,仿佛要憋到窒息。
终于在数息后,天地间响起他那声从胸膛间撕迸出来的嘶哑至极的痛呼:“……师父——!!”
即便有所准备,众人还是大惊失神。
“慕九天当真没死?”
“那位竟是乾门七杰中,云摇的五师兄?”
“怎么会,他不是三百年前就死在两界山了吗?”
“……”
无人觉察,仙魔两域厮杀的修者中,唯有浮玉宫的几位宫主和高层长老们在此刻确认了遥城刑台上的人就是慕九天时,纷纷变了脸色。
他们对视过后,五宫主段松月趁乱扬手挥出了一道剑讯。几人一边搏杀,一边无形地向中心靠近聚集。
而众人仓皇间,陈青木的身影已经被他手中剑光带起,直杀登仙台上。
灵力暴走下,陈青木发冠松碎,满头黑白相间的华发被猎猎北风撕扯得狂舞。他却不管不顾,神容扭曲地直飞登仙台:“慕寒渊!速速将他放了!”
慕寒渊一动未动,对于那即将加身的撕裂了熙风流云的可怖剑意像是毫无所察,墨色莲花冠下白发也被剑风掀起,于登仙台上飘摇若雪,而他依旧眼睫都未眨一下。
在陈青木剑身落下前。
“铿——!!”
金铁交鸣,落向慕寒渊的陈青木的剑,被慕寒渊身后丈余外骤然抽刀的朱雀臣将凌空一挥,横刀架开。
陈青木收力不住,飞身向后,而朱雀城主已不依不饶地追身上去。
登仙台下,其余乾门弟子也陡然回神。
“杀魔族!救师祖!!”
随着不知哪位长老一声令下,连同原本在结阵抗敌的部分乾元弟子一道,众人纷纷拔剑,主动迎战向了登仙台下四方的魔族修者们。
登仙台上,慕寒渊冷然一哂,血色魔纹缠覆的眼尾勾扬起,迤下的淡红透着冷漠嗜血的戾意。
他袍袖如阎罗勾魂命索,带着浓重沉冷的阴翳挥过。
“杀。”
魔尊座下,魔族大军如潮水覆涌向众仙门弟子。
一时之间黑白在天穹下交织,偌大仙宫外遍野厮杀,血花纷飞。
青空都被透染得近绯霞。
那一道道刀剑与血肉的撕扯声中,云摇堪堪抑制住了行将暴起的眉心邪焰。
神思从眉心识海中离开后,她望见的,便是登仙台下那一片血肉纷飞的惨相。
云摇脸色煞白:“慕寒渊、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过,云摇,”慕寒渊笑了,“既做不得你至亲至近之人,那我便做你的此生至恨好了。我会一点点,毁掉你所有重视的人。就从他开始。”
他指骨间,一道墨色魔焰拂上了手中命牌的一角。
与之同时的百丈外,遥城刑台上,骤然灌下了磅礴可怖的魔焰旋涡。刑台上那人的身影,顷刻就被吞入了魔焰之中。
整个天地间的温度都霎时拔升,人人如身陷炽火。
魔焰掠阵下,魔族修者的气势顿时暴涨。
勉强力撑的局面一瞬便向魔族倒去。
云摇僵住了身影。
远处刑台上魔焰倒灌,近处台下几名乾门弟子倒在了血泊中,一道道血花如同利剑将云摇最后的希冀撕碎,她终究再忍无可忍:“……够、了!!”
“铮——”
随她声落,奈何剑一声怒唳清鸣,穿空而过。
它轰然悬停在登仙台上方,颤栗不已的剑尖遥遥向下,直指慕寒渊。
云摇喝声:“慕寒渊!叫他们全都罢手!”
慕寒渊望着那柄悬于天际的长剑。
他忽想起了三百年前的那一幕。
在魔域还凤城,那座高高的城楼刑台之上,那抹迎着光来到他生命里的红衣。
那曾是他负起这沉渊深海般的一生的支点。
只是可惜,原来那道红衣从不是为他而来。
她想从无底深渊中带回去的人,亦不是他。
如果那一刻她有的选,她大概会带着她的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吧……
掌心魔焰灼烈,命牌在墨色的火焰中几近融消的边缘。
慕寒渊从将落的悬剑上落下目光,落到了身前丈外,云摇含恨瞪视着他的脸上。
奈何剑戾鸣不已。
云摇低声,抑着难察的颤音:“慕寒渊、别逼我。”
“我不逼你,我一直任由你选择。”
慕寒渊笑着,飞舞的雪发前魔纹如血,妖冶至极。
他抬起修长的掌骨,给她看他掌心那枚烧得将尽的慕九天的命牌——
“等我杀了他——或者,现在杀了我。”
“……!”
云摇身影一震,眉心痛得欲裂。
终焉火种迸发在即,再不与它同归,整个乾元界都将覆灭。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云摇蓦地攥紧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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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一声清唳,奈何剑破风而下。
“……”
慕寒渊早有意料。
他大笑着阖低了长眸,眼尾血色魔纹艳丽欲滴。
只是在黑暗遮蔽的那一瞬,五感不再只束于身前女子,慕寒渊忽察觉了一丝异样——
奈何剑并没有落下,而是在空中旋过,忽向着登仙台反向追射而去。
它剑尖所指。
浮玉宫十数位合道境长老,不知何时聚拢结阵。又有数十道强悍的金光自仙域东南的浮玉宫主宫而来,灌入阵中,共同祭起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骇世杀阵。
奈何剑带着昔日仙域第一人的威势,浩汤而来,气势无匹,其锋难撄,悍然撕开了地上那道金光阵法,十数位浮玉宫长老吐血败退。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天穹之中杀阵已经祭起,无数道符文篆印结成层层叠叠的金光虚影,环环相套。
而圆心正中,那蓄势已久的惊天一剑,此刻破了遮蔽幻影,正于无际苍穹里透阵而出。
犹过百丈的裂穹巨剑下,气机锁定,直指登仙台上黑袍雪发的不世魔尊。
慕寒渊凌眉,森戾低声:“浮玉宫。”
他欲抬袖。
偏浮玉宫此杀阵阴毒至极,竟是不知从哪里抽取了万道生魂困与阵中,此刻万魂祭阵,换来了一记天地共杀——
万千气机迸发,只为将慕寒渊锁住一息。
这一息之中,慕寒渊逃无可逃,连掀开眼帘都做不到。
于是在那片死寂的昏暗里。
慕寒渊只能听着,耳畔擦过了一道轻和的女声:“抱歉,寒渊。我选第三条。”
“既然此战由我而起,那便也由我而终吧。”
“——”
难以言喻更从未有过的惊悸在那一刹那将他席卷,几乎撕裂了慕寒渊的识海。
漫长到终结洪荒的一息过去,慕寒渊狠狠睁开了眼,暴戾疯狂的气息漫染上他眼尾,血色魔纹栩栩。
然后神情一瞬凝滞。
在他面前的正上方。
云摇反身,凌空。
那柄势要抹杀一切生机的天谴巨剑将她贯穿,然后,撕碎了她单薄如翼的身影。
“………………”
“………………”
万籁归灭般,天地死寂。
一朵粉白色的芙蕖花,从半空逸散的碎光中缓缓飘落。
它坠入了慕寒渊空茫的眼底。
第50章旧欢如在梦魂中(五)
云摇的神魂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无边无际的光海中。
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唯有意识的存在。
她想她是死了。
这也很正常,与眉心那灭世邪焰同归于尽,她原本便做足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的念头准备,还能留得这样一丝神魂,徜徉在这不知是冥府还是凡界的地方,已经是大善了。
只是不知,在她死之后,慕寒渊会怎样。他有没有拿到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的那朵芙蕖,有没有听到芙蕖花里,她给他留下的“遗命”。
没有教好这个她从魔域亲手领回来的少年,更祸及宗门仙域,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憾事了。
云摇想着想着,渐渐就连这点意识也慢慢随风散尽——她的神魂徜徉在那片金光海洋中,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无主仙格与她擦身而过。
像是畏惧,忌惮,艳羡,渴望……
无主仙格们带着种种不一的情绪漂浮过她身周,可惜她的魂体并不能感知到。
不知星移斗转,岁月流长。
云摇的神魂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熟悉、又强大无匹的力量。
而金光海洋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正在海里苏醒。
它扇动蝶翼的那一刻,无数道无主仙格在海洋中战栗起来,最后安分地蛰伏在那只金色蝴蝶的身周。
整座金光海洋如同被时间凝固了。
金蝶扇动翅翼,向着那道飘近的神魂扑去。
它开始收敛力量,身形在虚空中慢慢缩小,直到即将遁入那道神魂的眉心时——
忽地,一道银蓝的光从天而降。
【起始,你终究还是失败了。】
金光海洋再次沸腾,有崇敬,亦有畏惧。
无主仙格瑟瑟伏了下去,潜在金光之海的海底,像是对着虚空荡下的神音顶礼膜拜。
云摇的神魂也听见了,但她只是茫然地漂浮在那里。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她记不清了。
她在这片金光海洋里漂浮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我早便说过,你这样慈悲的神祇,不该执掌司天宫的……】
【忘了吧,起始。】
【只有忘记一切,我们才不必站在对立的两面……】
神音消散。
一道银蓝色的光缚上了金蝶的蝶翼。
金色光蝶挣扎着,但方才为了融入眼前这道神魂而释去了自己大半仙力,它此刻的挣扎显然徒劳,银蓝色的枷锁锁住了蝶翼,金蝶的光被封禁起来。
只余下不足十一的微弱薄光,金蝶颤颤巍巍地,撞进了云摇神魂的眉心里。
金光大作。
云摇的神魂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直到她睁开了眼。
赤着足踝的少女,呆呆站在拂过身周的清云之间,她茫然仰头,看见了漫天的华彩,成群的仙鹤叼着霞色,去洒向云之下的人间。
“这里是……仙界?”
冥冥中,意识这样告诉她。
少女正怔然低头,听见耳边一阵扑簌簌的拍翅声。
她回眸,一只彩羽衔衣的灵鸟飞过。华光洒下,一袭雪白如云的仙子装束,便笼过她从头到脚。
“恭喜仙子飞仙。仙沐之礼已经结束,前尘尽忘,仙子自此享仙生无尽,可以为自己取一个仙号了。”
彩羽灵鸟在她身周旋翼。
小仙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眉心。
她轻声道:“云摇。”
彩羽灵鸟一飞而起,伶俐动听的声音远洒仙界,如宣如歌——
“新晋小仙云摇,分入司天宫!”
“……”
小仙云摇正要踏上面前铺砌的长阶。
却忽然发现,她眼前一切,犹如泡影般变得徐缓,遥远。
与之同时,一道佛号,仿若从亘古长河的尽头传来,荡破了她眼前幻景。
佛号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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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熟悉的声音在云摇识海里响起——
【终焉火种已封入金莲。】
【云施主,轮回之塔即将关闭,你可以回来了。】
…………
…………
云摇真正醒来时,仍在梵天寺,大和尚的竹屋里。
轮回塔的虚影早已散尽,被它封印的现世记忆也溯回。
月圆之夜已过,竹屋外正是个晴天白日,鸟雀藏在竹林中清澈啼鸣。
……当真漫长得犹如一场轮回。
云摇抬手,掠起一片水镜,她望向自己的眉心。
淡金色的仙格神纹在她额心一闪,又迅速隐没。
这一息已经足以让她确定,终焉火种确实已经被取出,此刻看,应当是没有留下什么祸患的。
但是……
想起了轮回塔中所历经的前世,云摇轻叹。想来就算是把竹屋外的竹林全拔了,劈成竹条做成书卷,也写不尽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毕竟她怎么也不曾想到——
小仙云摇是她。
乾元界的云摇,竟亦是她。
而她作为小仙云摇飞升仙界后,经历仙沐之礼而遗忘了的前尘,竟然就是身为乾门云摇的前世。
只是,她又怎么会回到一切发生之前的乾元界?
[起始……]
[忘了吧,起始。]
那冥冥中的神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被下了仙术封禁的眉心仙格似乎也发出了不甘的挣动。
除去前世,她还忘记了什么呢?
云摇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藏在片巨大的迷雾中,被她遗忘了的真相,似乎就在离她极近处,若隐若现着。
“云施主,可有什么不适?”
“……”
身后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云摇回眸,对上了大和尚深邃又无尘的眼眸。
“…无碍。”云摇避过眼神,向下,望见了那朵漂浮在大和尚身前半空中的佛前金莲。
比起她进入轮回之塔前,这朵金莲似乎要大了一些。
而若以神魂相探,更能察觉它层叠合拢的莲瓣内,取代了必须的莲蓬,正驻着血红色的“花蕊”。
分明就是被金莲封印的终焉火种,这会在佛光沐浴下,看起来倒是温和了许多。
“云施主,请调用一丝神纹之力,注入其中。”大和尚一指莲心。
云摇顿了下。
对于大和尚知道她眉心仙格神纹的存在,她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意外。
可能是轮回塔里历尽前世给她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多了吧。
云摇想着,已经从眉心牵下了一丝仙格神纹之力,化作一点淡淡的金芒,凝在她指尖,又由她渡入了金莲之中。
“这样,就能封禁住这颗终焉火种了?”云摇问道。
“尚需片刻。待我助金莲炼化,便会告知云施主。施主可以到寺内观景静候。”
“……”
这送客的意思直白得叫云摇都不好意思多待一息。
不过刚好,云摇也有自己的要事要做。
离开了大和尚的竹屋,云摇放出神识,在梵天寺中略一盘旋,便找到了慕寒渊所在的方位。
红衣身影在翠绿的竹林中一闪而没。
——终焉火种是解决了没错。
但历经过前世的全部记忆,她现在才发现,慕寒渊体内尚在的那些血色丝络,绝对不比终焉火种的影响小到哪去。
至于原因,莫非是终焉在他身体里封禁了太久的缘故?
可前世她封禁终焉火种三百年,好像也没有生出这些火种丝络啊。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慕寒渊再次入魔了-
梵天寺,僧庐别院。
慕寒渊坐于榻上。
他又陷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梦中——曾在藏龙山百里外的客栈中,隔着光幕见到的,连天蔽日的尸山血海,以及滔滔席卷万千恶鬼怨魂的魔焰间那道黑冠雪发、漠然抚琴的身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变成了那个魔。
他袍袖下指骨懒拨,通体墨黑的悯生琴魔焰缠身,早已分辨不出昔日半点旧影。弦下流淌而出的琴声,将漫天恶鬼怨魂的嘶叫织作了夺人心智的魔音。
死亡像一场吞没桑田的沧海,平缓地向着无尽远的地平线推进。
而造下这百死莫赎的杀孽罪业,凌空的魔尊却漠然厌倦得好似无悲无喜,他望着地平线上沉没的落日,慢慢止住了手中的琴弦。
最后一线夕阳将尽。
天边的残色竟也施舍给他一分薄晖。流淌的浓金覆涌上他的袍袖,短暂地遮藏起那些魔焰。
恍惚之间,他依稀记起了一场落日,应也是这样的壮美,只是那场落日下还有一袭红衣,在天悬峰上。
是梦还是曾经呢。
他竟也忘了。
眼底斑驳的金如此耀目,他不禁闭上了眼。
哪怕身后疾风如掠。
“噗嗤。”
冰冷的匕尖从他心口透出。
然后带着透骨的恨意,在他心口里狠狠拧过一圈。
血涌出了魔尊薄冷的唇。
他身后,虚空中隐没的身影露出,兴奋到狰狞的声音盖过了猎猎的风声:“我真的杀了他——我杀了魔尊!是我把慕寒渊这个魔头杀了!!我——”
咔。
魔焰勒住了那人的脖颈,将那人癫狂的笑狰狞成窒息的惊恐。
在那个人放大的眼底,面前那道漆黑的背影缓缓转身。
匕首从他心口里一点点消融。
而那个空旷又狰狞的血洞,就在对方目眦欲裂的视线下,一点点纠缠出无数根血色丝络,它们分叉,蔓延,长合,最后完好如初。
魔焰灼覆过他心口,连墨色衣袍都再寻不得一丝痕迹。
犹如时光倒流。
“怎么……可能、为什么……凭、凭什么……是你这个魔头……得天独厚……”
在那人极尽嫉恨的嘶哑声音里,魔尊微微偏首。
“得天、独厚?”
魔尊停了许久,忽大笑起来,他眼尾血色魔纹勾抬,如薄玉上垂迤的一滴血泪,盈盈坠在他眼尾。
笑罢,他再垂眸,刻骨的戾意猩红了他墨色的眸——
“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是纵使我杀了自己上万次,依然求死不能。”
“而我愿意将这求而不得的恩赐,赐给你们每一个人——等到这里变成了无间地狱,亡魂自会归来,不是么?”
“……!!”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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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焰掠回,万千恶鬼怨魂中又多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
“今日便到这里罢,”慕寒渊抚过墨琴,“你也累了,是么。”
话音落时,那道身影已在黯下的天际消失。
一息后。
那道墨冠雪发的身影出现在了披起苍苍晚色的乾门山门内,天悬峰中。
这里早已荒芜。
他穿过满阶的荒草、生了青苔的洞府,一步步踏入到后山的山谷。
只有这里如初。
唯独一处变了:在第八座坟茔的石碑后,新掘出的坟内,落着一张打开的棺木。
慕寒渊平静地躺入棺中。
望了一眼那座无字空碑,他垂眸而笑:“夜安,师尊。”
“梦里见。”
在他阖眸的那一瞬息,山谷震鸣。
若云摇得见,便会看到那最熟悉不过的金光杀阵拔地而起,巨剑显影,继而向下轰落——
剑刃一寸寸碾碎他的血肉与筋骨。
血溅在了石碑上,渗进了石碑那一行快要被抚平的拓字旁。
魔无眠。
但好在他还可以借一场场死,重温那一夜夜有她的梦。
——
——
“慕寒渊!”
恍如隔世,一道撞开了房门的女声,将榻上盘膝入梦的慕寒渊惊醒。
他倏然睁眸。
眼前红衣映入眼底,刚从梦中脱出的慕寒渊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力狠狠攥紧,难以言喻又失而复得的惶恐一瞬间胀满了他的胸膛。
慕寒渊想都未想,在云摇跑到榻前时,他起身,抬手便将她拢入怀中。
“别走……!”
低哑的声线压抑着近绝望的沉恸。
云摇刚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听见这句,又下意识蹭过脸颊去确认——
白衣墨发,银丝莲花冠。
还有那点淡色小痣。
没变。
……还好。
云摇吊到九霄之上的心落回了胸口,她掰开了慕寒渊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掌,又默默地、默默地把自己挪出去了一丈,然后她才问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慕寒渊默然。
在抱上云摇身体的那一刻,确切的感知已经叫他回神,但他多贪恋了片刻,没有松手。
“……是,”慕寒渊垂下袍袖,遮过了根根攥起的指骨,声线恢复了温润清隽的分寸,“一时惊梦而已,冒犯了师尊,还请师尊恕罪。”
他耳边。
从极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了一声魔的低嗤。像是在嘲弄他的自欺欺人。
云摇没有察觉慕寒渊垂低的眼睫下,流光暗涌,她满心记着自己来此的第一要事:“无碍,我急匆匆过来,是闭关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还在修炼体内的那些血色丝络吗?”
慕寒渊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眸:“是。”
“不要炼了,一丝一毫都不要再去碰它。”云摇斩钉截铁,“虽然这样做,会对你的修为进境速度有影响,一时半会也跟你解释不清,但这东西危害——”
“好。”
“……”一肚子未尽的话憋了回去,云摇仰脸,“啊?”
慕寒渊不明显地笑了下:“师尊修为恢复,想是弊病已除,有师尊在,一切无虞,我修炼慢些也没什么。无论原因,自然听凭师尊吩咐。”
云摇:“。”
刚在轮回塔里经过了那个黑慕寒渊的磋磨,她好像还有点不太适应现在这个白慕寒渊的乖顺。
慕寒渊垂眸片刻,忽然开口:“不过。”
云摇登时警觉:“不过什么?”
“师徒之契,似乎不在了,”慕寒渊若有所思地抬眸望她,“是师尊为了不让我修炼它们吗?”
云摇卡壳。
终焉火种都从她眉心挪走了,两人之间的牵引之力当然就不复存在了。
但这要怎么跟慕寒渊说呢。
“那个,它……”
云摇正纠结着,一位小沙弥就在此时停在了屋舍外,扬声进来:“施主,师祖有言,金莲已定,请二位过去。”
云摇一怔,回眸:“我们两个都去?”
“是。”
“……”
云摇转回来时,也计上心头。
想来只要血色丝络不除,慕寒渊对终焉火种的感知就不能结束,去了定会发现金莲蹊跷。
不如她干脆顺水推舟——
“嗯,师徒之契被我做成了一件厉害的……法宝吧,”云摇迟疑了下,不过想那佛前金莲至少能当个盾用,又心安理得了,“总之是个惊喜,你陪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是,师尊。”
慕寒渊语落时抬眸,他瞥见了云摇鬓发处,青丝间沾着的半片青叶。
想是她来得匆忙,在竹林里沾上的。
慕寒渊抬袖去拿,只是指骨还未拂上她鬓发。
云摇余光扫及:“……!!”
红衣女子几乎是一个原地起跳,窜到了一丈开外。
慕寒渊停住:“师尊?”
“…………”
云摇欲哭无泪。
该怎么解释,她方才在他指骨贴近,嗅得他腕上那点薄淡又再熟稔不过的冷香时,脑海里一瞬掠过的无数个不能言说的耳鬓厮磨的画面?
这要命的前世记忆,她还是得找个时间尽快往外倒一倒才行。
“嗯,没事,我就是突然想,抻一下懒腰,”云摇按着发红的面颊,强笑着往外走,“别让大师等太久了,我们走吧。”
望着云摇若有若无地保持的那份距离。
慕寒渊睫睑轻敛,停了一两息,他垂眸跟了上去。
——
直到到了大和尚的竹屋外,云摇还在总结前世经验教训,顺便教育乖徒。
尤其是想起了那个在遥城刑台之上的身影,那个欺瞒了她整整三百年——不对,两世加起来整整六百年,让她一个人历尽苦楚还能装死装得一丝不漏的好师兄。
云摇已经忍不住地咬牙切齿了。
踏上大和尚竹屋外的石阶,云摇犹在侧着身提醒身后落了一两丈远的慕寒渊。
“你记着,今后不管是谁挑拨,你都要相信我,你和慕九天那个狗东西长得没有一丁点相像!他——”
话声未尽,刚迈入竹屋的云摇停住。
余光里,她扫见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地朝门口扑过来。
啪叽,刚到她膝盖高的小和尚就抱到了她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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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摇顿住:“你……”
“娘亲!”
小和尚仰头,额心顶着金莲印记,脆生生地喊了她一句。
一句就把云摇砸懵了:“?”
慕寒渊正跟入。
闻言,他略微清沉的眼神落向云摇。
云摇刚要辩解。
小和尚扭头,一把抱住了慕寒渊——
“爹爹!”
慕寒渊垂眸:“……?”
云摇:“??????”——
《卷二:轮回之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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