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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不信人间有白头(三)
云摇怎么也没想到,即将被梵天寺的神雷劈了的,竟然不是她这个四百年前来一趟差点掀了梵天寺的罪魁,而是随她而来的十足无辜的寒渊尊。
同样震惊的,是在她身前领路的小沙弥——
惊雷起得兀然,慕寒渊侧身避过,紫黑色的电弧险之又险地掠过他拂起的袍袖,在雪白的袍尾灼下一道焦黑的暗痕。
只是他戴的那顶纱帽却没那么幸运,被一道雷弧波及,掀开了。
那张世所皆知的谪仙面就这样曝露出来。
“寒渊尊?!”小沙弥惊呼。
云摇这会已经顾不得给小沙弥封口了。
此刻,受寺门两侧玉狮子的神雷召响,寺门外,他们所踏过的十二级玉石长阶,伴着震耳的轰鸣与刺目难视的佛法金光,正徐徐拔地而起。
或远或近的佛号声重重叠叠,如海潮般从天边推涌过来,虚空中罗汉金阵显影,声潮与信力如金罩扣下,像欲将忤逆之人渡灭——
这便是云摇当年强闯过的梵天寺的罗汉金阵十二天门。
云摇曾亲身经历,就更深知,这十二天门作为梵天古寺的护寺大阵有多变态,若非当年她剑法强横,又有五师兄藏在暗中相助,她怕是都很难见得到那秃驴一面。
这一折腾,她当年对这座古寺的怨气再次翻覆上来,云摇挥手一召,古木长剑便显影于身侧。
与之同时,她恼火的传音灌向那两头已经腾空而起的玉狮子:“狮大狮二!你们这个眼神不好的毛病,四百年前我还没给你们抽好是吗?!”
两个背对着寺门扑向阵内的玉狮子听见女声从身后追来,竟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僵,而后对视了眼。
左首那只身形小些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富人性的恐惧。
右首那只也没好到哪儿去。
“哥,那祖宗她又来了,还打吗?”
“不打怎么跟梵天交代?”
“那挨揍咋办?”
“唉……”
两头玉狮子正在“捍卫尊严”和“抱头鼠窜”之间摇摆,就听得一声佛号从天而降,响彻金阵里外。
“阿弥陀佛。还请云施主手下开恩。”
“……”
云摇并未直接罢手,而是亲眼见着两头玉狮子灰溜溜地从十二天门罗汉金阵中化作两道流光,飞回寺门前,跟着又默不作声地蹲回了玉石方墩上,她这才垂手收剑。
三位小沙弥已经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朝着来人作合掌礼:“师祖。”
“……”
正要去看慕寒渊的云摇眼皮轻跳了下。
师祖?
这辈分在如今的乾元界,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师祖了。
是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
这可恶的妖僧秃驴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加引路人,昏得也太不是个时候了。
云摇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没露什么,也学样朝对方行了个合掌礼:“没想到这护寺的玉狮子这般凶狠,还要谢过这位大师解围。”
话里话外,权当方才传音里那句“狮大狮二”不是她喊的。
这位梵天寺的“师祖”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即便没有对视,云摇也能察觉其中的复杂情绪,搞得她更是心虚,也没抬眼。
直到几息后,她才听得那个僧人低声:“云施主,好久不见了。”
云摇:“……”
坏了,还真认识。
好在大和尚仁义,没有当众和她叙旧的意思,只让三个小沙弥将昏迷着的妖僧了无送去自己的静室,便一抬僧袍,对着云摇向前路一示:“云施主,请。”
云摇迟疑了下:“大师稍等。”
说完,她便转身,走去了慕寒渊身边。
不知是不是方才被梵天寺落了神雷的事打击到了,慕寒渊从方才到现在就未动过,长睫半垂,将眼底情绪遮得分毫不泄,眉目间霜冷更着几分。
“怎么了,生气了?”云摇凑头,小声问。
慕寒渊身影微震,像是从什么识海里惊醒,他回神,传音微哑:“师尊。”
那句“天罚之魔”落在旁人耳中尽是滚滚神雷之音,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这八字警言。
像是一种……
天机不可泄。
他不由地望定云摇,也从红裙女子那无辜茫然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确实没听到。
她若是听到了……
会是什么反应呢。
慕寒渊垂眸,眼底如落上睫羽投下的晦暗翳影。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心口的方向。
那里尚有一把无人可见的光匕。
见慕寒渊只唤了一句便垂回眼,云摇当他还在为方才事伤神,连忙劝道:“你别跟那两头傻狮子计较,他们俩一个眼神不好,一个脑子不好,估计是想劈我,劈岔了,这才落到你身上了。”
云摇这句毫无遮掩。
足够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大和尚修持高深,不为所动,依旧是那么一副垂眉耷拉眼的众生慈悲相,旁边留下洒扫的小沙弥就不太行了,惊咳了两声不说,还目瞪口呆地抬头看向这边。
慕寒渊回过神,有些无奈,低而温声地提醒:“这里是梵天寺,佛门第一圣地,不宜妄言。”
云摇以为他不信,改作传音:“我说的是真的,梵天寺怎么了,他们养的狮子照样又傻又瞎的——上回我来,那个狮二还扑上来蹭着我腿喊主人呢……活得比我都久,也不知道害臊。”
慕寒渊微怔,抬眸望向云摇。
可惜云摇未能察觉,恰在此时,她身后方向,那位大和尚像是无意插问了句:“施主可否告知,了无是为何自封神魂的?”
听得对方对妖僧的称呼,云摇脑海里灵光一闪,迟疑回身:“你难道就是……妖僧说的……那位从不离开梵天寺、也从不下天缘山的高僧?”
“贫僧不离梵天寺另有因果,岂敢自称高僧。”大和尚依然神态慈悲,不卑不亢,“此地并非谈话之地,还请云施主随我到禅房一叙。”
“…好啊,听大师的。”
云摇朝慕寒渊略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跟了上去。
这位不知名号的大和尚的禅房,在整个梵天寺的最北面,掩映在一片翠绿欲滴又广袤得不知其数的竹林当中。
来路上,云摇确定过了这大和尚的身份,他确实就是妖僧说的能够为她封印终焉火种的“高僧”。
如此,用不着找了,云摇也放下心来,将葬龙谷的秘闻旧事,到妖僧中途被真龙御衍暗算,这才自封神魂镇压鬼狱的事情全数说了出来。
黑雾人的事情她也提起了,为了看大和尚是否能够指点迷津,不过她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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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前两个,有意无意地略去了最后一位对她们施以援手的黑雾人。
可惜,大和尚显然并不了解这黑雾邪法的由来。
“了无已是见道境,佛门之外称合道境,”大和尚听完,请云摇落座蒲团后,徐徐道来,“而那位真龙陛下,即便再修为了得,既仍在此界,那便是未破天门,最高不过渡劫,他绝做不到隔空为了无施下蔽魂之术。”
云摇眼神微曳:“大师的意思是,了无与真龙御衍,至少已经见过面了?”
“施主所言不错。”
“……这也不够找出真龙,”云摇想了几息就有些无奈了,“那天是众仙盟参议,整个仙域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全都到齐了,妖僧见过的修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还有一头毛驴呢——想从这里面,找到最擅神魂隐蔽之术的真龙,那和大海捞针没有区别。”
“施主不必急躁。这位真龙陛下既想成事,那终归不可能永远藏身黑暗,我想用不了多久,这位陛下总会显露踪迹的。”
“……”
大和尚这副无畏无惧的神态看得云摇更头疼了。
暗怼了句“站着说话不腰疼”,云摇面上还是撑着笑:“大师说的是。说到真龙踪迹,还有件事需要大师帮忙。”
“梵天寺不干涉红尘之事。”
大和尚面露迟疑。
不过在抬头望见面前红裙少女眉眼间有些压抑不住的不耐时,大和尚似乎有些无奈地松了口:“不过施主于梵天寺有恩,还请直言。”
“我?对你们,有恩?”
云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恩?
四百年前帮他们狠狠“修缮”了寺庙正门一番,助他们“重建”寺庙的恩情吗?
大和尚却不语,只颔首。
云摇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拆台的习惯,干脆顺坡下来:“真龙御衍暗手在前,‘废’了无,牵制我与慕寒渊,而那群黑雾人偷袭在后,时机得当——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巧合,那我断然不信。”
“施主此言有理,”大和尚神色不变,“需要贫僧为施主做些什么?”
“我来路上已经想过,两者之间既有联系,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两个黑雾人本就是御衍的人,两方知根知底;要么,他们只是与御衍为了某种利益而合作,但未必知他原本身份与目的。”
云摇说着,忽然侧过身,望向竹屋前站在门檐下的青年:“你觉得是哪一种?”
“……”
正沉湎于山景的慕寒渊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回过身,略作思索:“合道境成就不易,依葬龙谷中白骨龙城维系所需,真龙苏醒并不久,应当没有培养起一批合道境拥趸的实力。”
“嗯,我也觉得是合作联手的可能性更大些,”云摇转向大和尚,“梵天寺作为佛门圣地,在乾元界名望甚高,还请大师传讯各仙门,示警一语。”
“何言?”
“仙门之中,已生魔祸。”
“……”
大和尚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慕寒渊走来她身侧,俯下身来,为她斟茶:“师尊是想敲山震虎?”
“要解决我这终焉……这修为的问题,恐怕要在寺内耗费些时日,”云摇道,“万一我不在外面的时候,他们忍不住做坏事怎么办?只好出此下策了。至少人人自危时,仙域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想不小心谨慎行事都不行。”
想起终焉火种的封印,云摇也正色起来。
她望向大和尚:“我的事,了无应当已经和大师您提起过了,不知大师要如何行事?”
“施主之祸,唯有入塔可解。”
“入塔?”云摇隐约想起什么,“了无倒是提过,大师终生不离梵天寺,是为守塔。”
“不错,我所守之塔,名为梵天,又名轮回之塔,”大和尚抬头,眼底幽远如亘古,像有古老遥远的钟磬之声从尽头荡来,“唯入轮回,方解恶果。”
“……”
那钟磬声莫名叫云摇心头生出难以遏制的恐慌。
就好像藏在蒙蒙雾纱之下,有什么可怖、埋藏已久的,她丝毫不愿回想的往事,已经在呼之欲出。
云摇阖了阖眼,将这古怪心绪压了下去。
“何时能够入塔?”云摇张口问,声音无故有些发哑。
大和尚却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施主确定,真要入塔?”
云摇啼笑皆非:“……我要是不确定,何必千里迢迢来这天缘山一趟呢?”
“我知施主入塔,是为众生避祸,但施主须知,轮回之中,自有宿命。今朝祸解,来日如何,便彻底不可知晓了。”
“……”
云摇滞了下,随即笑道:“难道还能比那样更糟?”
“施主相信宿命吗?”
云摇神色不变:“不信,我只信人定胜天。”
“贫僧认为,天意难违。起始终焉,因果生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今日纵使避过,又如何知晓在将来某日,灾祸不会以另一种形式变本加厉、卷土重来?”
“……”
云摇眼底情绪摇晃得厉害。
难以自已地,她想起了在浮玉宫行宫内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还有后来琴中剑出鞘之夜,她在慕寒渊眼底深处望见的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就像逃不过的梦魇,跨越无尽的时与空的苍域,深镌于神魂中般,如影随形。
正在云摇蹙眉难解时,忽地,身旁蒲团委下雪白衣袍,辊着金边的暗纹袍袖覆叠过她的。
云摇怔然回眸望去,便落入慕寒渊那双如远山清湖的眸里,清冷之色不损分毫他望她时的柔软温和。
“师尊不必思虑,就做自己想做的吧。”
“来日之事,便交给来日。”
他垂眸低语:“不论结果如何。起始也好,终焉也罢,我都会陪在师尊身边的。”
“……好。”
云摇眼神慢慢坚定起来,带着一鼓作气的决然,她回眸望向大和尚:“我要入塔。”
“阿弥陀佛。”
大和尚念了句佛号,长眉半垂,慢慢吞吞捻了会儿佛珠。
直到云摇有些憋不住气地抬手,在大师眼皮底下晃了晃:“……大师,塔在哪呢?”
大和尚徐徐撩开眼皮:“须月圆之日,轮回之塔方能现世。”
云摇:“…………”
那你浪费我这些感情?
毕竟有求于人,心里话是说不得的。
离着这个月的月圆也不过三五天了,云摇还算有耐心,等得起。
她给自己顺了顺气:“那这几日,还要叨扰贵寺了。”
“云施主客气。”
大和尚的态度好像突然有点冷淡下来,云摇也分辨不出,是从慕寒渊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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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旁时,还是从她坚持要入塔开始。
不过佛门圣地,拉拉扯扯的好像是有些不成体统。
于是云摇刻意慢了慕寒渊两步。
临到竹屋外,云摇想起什么,站在檐下回首问:“妖僧……了无大师,不知情况如何了?”
“寺内僧侣正在助佛子镇压鬼狱,十日之内便可解封神魂,施主不必担心。”
“…哦。”
云摇走下台阶。
身后照来的日影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小径间,她望着地上的影子,尤其是影子顶端那根束起青丝的木簪。
红裙少女停了两息,抬手摸了摸木质温润的簪子。
于是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里,红裙女子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竹屋的檐下。
大和尚似乎对她回来这件事并不惊讶,只问:“云施主还有事?”
“妖僧的那个鬼身佛,是非修不可吗?”不等大和尚转回来,云摇抢白,“我也不是要干涉贵寺弟子修持,只是妖僧毕竟是我故人所托,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万一不小心下了黄泉,那都不好跟我师姐交代的。”
大和尚沉默许久,道:“同云施主一样,那是了无的选择。”
“和我一样?”云摇听得莫名其妙,“哪里一样了?”
大和尚长叹了声,转身,正面向云摇:“四百多年前,红尘佛子不肯断尘缘、斩情念。为助佛子皈依佛门,当时的梵天寺住持耗尽毕生修为,为他开了往生目。”
云摇一怔。
她知道妖僧是开了能够看破凡人前世来生的往生目,但并不知道这个时机。
“他不愿皈依,开往生目有什么用……”
云摇一顿,面色微肃:“佛子第一次用往生目,看见了什么?”
大和尚徐声道:“看得是你三师姐,修心。她前世身负血债,罪海滔天,此生该颠沛流离,尝尽七情之苦,最终落得横死之数。本是注定短命,活不过二十年寿数,且因其前世罪孽深重,今世不得赎还、再无来生。”
“——不可能!”云摇沉声,“我师姐为仙域战死两界山,卒年一百二十有余,何来短命……”
话声僵停。
红衣之上,木簪忽颤。
云摇想起来了。
红尘佛子断绝情念、皈依佛门那年,她三师姐修心刚年过十九,是那时候仙域最负盛名的少年仙才。
大和尚像不曾听见,平声静气:“她是本该短命横死。”
“除非,红尘佛子落发为僧,修鬼身佛,百年内穷极魂飞魄散之险。且自修成之日起,他须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超度她所背负的那些血债亡魂。”
“如此,也不过、只续了她百年寿数。”
“云施主。你不是想入轮回塔,强改天命么?——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第42章人间寒暑任轮回(一)
[……你不是想入轮回塔,强改天命么?]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直到离开的那片竹屋已隐没在身后的山林间,云摇耳边回响着的,仍是大和尚在她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警言。
“师尊?”
一道清冽低声勾回了云摇的思绪。
她醒神抬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过他眼神示意,云摇这才发现,一道剑讯已经绕着她裙角转了好半天。
云摇指尖一勾,剑讯金光铺展——
她瞥了眼:“是丁筱发来的,大概是山门内的事情。”
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金光在半空中逸散,而云摇的眉心也蹙了起来。
慕寒渊望见,问道:“宗门内出事了?”
“嗯,还是关于你那个小师妹的。”
慕寒渊轻叹:“师尊。”
“好吧,不是你小师妹,关于陈见雪,”云摇有些烦忧地点了点眉心,“丁筱说,由陈见雪引荐,厉无欢已经正式拜入乾门了。月底,陈青木便要行收徒之典,将他收入门下。”
慕寒渊道:“陈见雪先天灵体有失,母亲早逝,掌门因此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宠爱有加,向来顺之从之。这种无关原则之事上,是拗不过她的。”
见慕寒渊眉眼间不存分毫意外,甚至说得上云淡风轻,连一丝情绪波澜在他眼底那双深湖似的眸子里都寻不得。
云摇颇为奇异,停下身转向他。
就着竹影沙沙,云摇无声地盯着慕寒渊的神情。
在她眼神下,慕寒渊的神色间终于泛起一丝难得的不自在。
那人微微垂了长睫,银丝莲花冠上的翳影无风自颤:“…师尊在看什么。”
“看你啊,”云摇答得坦荡,“就算你对陈见雪没有男女之情,乾门里喊你师兄的人那么多,你虽未驳过,但至少,陈见雪是这百年来你身边唯一一个走得亲近些的师妹吧?”
慕寒渊温然未语。
云摇又道:“换言之,她也是对你来说最特殊的一个,那她的事情,你怎么可能毫无心绪的?”
“师尊进过我的七情之海。”
慕寒渊忽然道。
“?”云摇险些没跟上,怔了下才下意识点头,“是啊,那又怎么……”
话声顿住。
云摇卡了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一直犯的一个错误——
明明见过慕寒渊那片犹如寂灭之地的七情之海,过往三百年间,时间长河里半点星光不见,她怎么还会以为,他对旁人旁事存有什么感情呢。
“那你为什么还会跟她走得近?”云摇更不解了。
慕寒渊望定她片刻,终于垂眸,轻叹了声:“我说了,她是陈青木最宠爱、听信、纵容的独女。”
“嗯?”
“而陈青木——藏龙山之行,师尊便是不忍拒绝他,才随行的吧。”密匝的睫羽遮蔽了那人眼底情绪,云摇只听得慕寒渊向来淡冽的声线里,多出了一丝难辨的清沉之意。
但她也没顾上。
云摇怔然撇过侧脸:“你是因为……”
“因为陈青木是师尊最在意的、乾门五师兄的唯一弟子,他若出了什么事,师尊想来会难过至极。”
慕寒渊垂首,低声。
“乾门是师尊的乾门,陈青木是师尊的师侄,陈见雪是师尊的故人之后。唯有与师尊相关之事,我从不会有一丝轻怠。”
“……”
轻风拨得青丝起。一两缕,勾缠颊侧,扰人心绪。
云摇被那点痒意挠回了心神,她抬手将它别去耳后,同时轻咳了声,不太自在地调转身向往前走去。
“嗯……你不是还要给龙吟剑正灵吗?我们快走吧。”
慕寒渊也侧过身,跟上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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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将女子的轻声洒在了身后斑驳的竹影间。
“不过你的七情之海,我虽然见过,但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就算是圣人,再怎么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又怎么会在三百年间都全然不生半点。”
“并非全然不生。”
“嗯?”
云摇回眸望他。
慕寒渊指节自腰间玉带下,勾抬起那柄玉质长琴的佩饰,从方才,琴尾流苏间就隐约逸起黑白两色的薄光,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罩子封禁其中,挣脱不得。
“这是……”云摇望着上面黑白两色的光,迟疑抬头,“龙吟剑想要出鞘?”
“是。”
“你这剑的邪性……”云摇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关?”
“从前七情起时,我便于夜色中抚琴,以琴音将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换得自身清静。”
提起这个,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悯生琴中存有……一物,经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炼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其质神异,举世无双,以龙心鳞作剑体,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灵剑,赠与师尊。”
云摇想了想,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剑,为何会听我的?”
“……琴中之物,与灌入之神思,皆与师尊有关。”
云摇:“……”
云摇:“?”
没等云摇细想明白,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施主”的呼声。
云摇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领他们入寺的那个小沙弥,在日光下顶着锃亮的圆脑袋,快步朝云摇与慕寒渊的方向跑来。
话声顺着风飘向两人:“师叔说,炼日炉已开,施主想要正灵的法器可以送过去了!”
“好,知道了,”云摇路过小沙弥,顺手摸了摸小孩脑袋,“烦请带路吧?”
小沙弥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没敢说话,念了句佛号就转过身到前面带路去了。
……
给神剑正灵、见证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这么重要的事情,云摇自然是要跟去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丢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灵,顾名思义,就是为法器器灵修正灵性。正灵仪式一般由僧侣主持,以诵经剔其戾气、邪性,温顺其根源。
云摇与慕寒渊到达那座即将举行正灵仪式的佛堂时,梵天寺里前来压阵的僧人们已经聚齐了。
佛堂中央,佛门定灵阵从地面窜起丈余金光。
光阵中,隐约可见成篇的佛经字符在虚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虫蚁,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门正象。
定灵阵外围,一张张蒲团上坐着闭目合掌,一边手捻佛珠一边低诵佛号的僧人们。
为首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睁眼,示意慕寒渊:“释剑,入阵。”
“有劳。”
慕寒渊袍袖一起,悯生琴凌空自现。
他轻抚琴身,释龙吟剑出鞘——黑白两色之光,霎时照彻了整座佛堂。
伴着龙吟清鸣之音,真龙虚影显现长空。龙首昂张,腾云冉冉,龙躯仿佛欲要直破九霄,声势浩大惊人。
整座佛堂内,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涛,结阵等待为神剑正灵的僧人们也都睁眼,望着眼前画面震撼失言。直到为首高僧的一声佛号下,众僧人才纷纷回神,合掌垂首,继续低声诵经。
然而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场就制造了如此声势的神剑,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顿。
它灵性十足地探了探剑格,离开笼罩它的阵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将脑袋伸出了门,紧跟着,剑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门定灵阵几乎只撑了三息,就在一片惊呼中碎成无数光点,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恶”的龙吟剑冲天而起,直向着堂门前,挟裹着令人色变的杀伐之气遁去——
一息后。
它猛地刹停在云摇身前。
剑身之上黑白两色光互相倾轧,难舍难分。
剑格带着剑体颤栗不已,全没了方才傲视万剑、出尘脱俗的神剑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样,绕着云摇撒欢似的转起了圈——
神剑震荡扩散开的波纹里,还响彻着它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愉悦的低鸣。
一众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经都忘记念了。
主持仪式的高僧迟疑望向慕寒渊:“寒渊尊,此剑虽灵性古怪,但视之不似戾恶之剑,不知邪性何显……?”
问题刚落。
云摇那边,她实在被这可恶的狗腿剑蹭啊蹭得生了恼,抬手一巴掌就将剑挥开了。
她本意只是让它稍稍远些,毕竟龙吟神剑,怎么也不至于挨一巴掌就伤了剑身剑气。
然而她没成想,轻飘飘一巴掌下去,龙吟剑还真倒飞出去——
连着撞翻了三个烛台,一鼎香炉,刮花了两块供桌布,这才“锃”地一声楔入地面。
佛法金光护体的青玉石砖,在龙吟剑下像块豆腐。
剑刃入地之处,佛法金光与青玉石砖都被无比光滑地切开了,边缘交接处,连一点粉末都不见。
……可以料想这柄剑穿过人身时,是多么迎刃自解畅通无阻。
然而龙吟剑毫无自觉,剑身清鸣,震颤中像是发出了“嘤嘤”的委屈动静。
“……”
佛堂门前,云摇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了。
离着龙吟剑最近的那张蒲团上,小沙弥吞了口唾沫,低念了声佛号,就颤着手要将它从膝前分寸之余的地面拔出。
只是还没等他手指搭上剑柄——
“嗡!!”
前一刻还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幼童的狗腿剑,在此刹那骤然掀起戾声,剑身上魔焰顿起,血色丝络疯狂涌动。半剑的沉戾黑色隐隐有压过半剑雪白之势。
与之同时,夹杂魔音的尖锐爆鸣一瞬迸发,几乎要逼得满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
危急时刻,一声恢弘辽远的佛号,从梵天古寺后山荡来。
佛门定灵阵重新拔地而起——
同时,佛堂前,修长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渊垂眸轻拨,指下弦音却如箭发,一声声碎风而去。
接连数道,转瞬就将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剑“锁”在了原地。
众僧人仓促回神,诵经紧随,推得定灵阵金光潮涨……
盏茶过后,阵中戾气难抵的龙吟剑,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面色复杂地转过身。
和云摇对视了眼,他才转向慕寒渊:“敢问寒渊尊,此剑方才戾气暴起,是不得触碰,还是……与这位女施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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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
慕寒渊难得沉默两息:“它确实不喜旁人触碰,但方才,是意图未逞,恼羞成怒。”
云摇:“?”
高僧一顿,念了声佛号。
“请寒渊尊与这位女施主,暂且移步到别院休息。”
两人应声转身后,高僧像是生怕云摇没听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灵仪式没有完成前,还请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围露面了,免惹剑灵再生邪性。”
云摇试图辩解:“它应该不会……”
偏就在这一瞬,像是要呼应高僧此番言论,重重弦音与金光困锁的阵中,狗腿龙吟剑哼哼唧唧地往外钻,十分努力地朝云摇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恋恋不舍又摇尾乞怜的哀鸣。
众僧人诵经声停顿了下,没听见似的继续。
云摇:“…………”
仙界乾元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丢人过。
告辞-
为龙吟剑正灵并非易事,渡化进程刚过半,月圆入塔之日就已经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弥就来到两位外客的宿处别院,言称师祖有请。
彼时慕寒渊已去了佛堂,助僧人们为龙吟剑正灵,云摇想了想,只给他留了一道剑讯,就叫小沙弥在前带路,领她去见大和尚了。
寺中清静,夜里更是不闻声。
云摇跟得有些无聊,跟小沙弥打听:“红尘佛子醒了吗?”
“尚未。师祖说,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狱,于本源损伤厉害,须静室内闭关十日方可出关。”
“那他夜间的修行怎么办?”
“夜间修行?”小沙弥茫然,“我等对佛子的修行并不了解,只有师祖常与佛子相谈,师祖应当能处置。”
“……”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秃驴。
驴。
毛驴。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
云摇的脸绿了。
小沙弥正奇怪这位施主为何停住了,还未询问,就被云摇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带来的那头……不对,那位毛驴呢?”
“女施、施主!”
小沙弥惊涨得脸色微红,慌忙退开,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也由师祖安排在佛子的静室旁了。”
云摇:“……”
完了。
真是师姐。
云摇转身就走:“我先去你们佛子的静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弥慌得三步并一步,跑着拦在了云摇身前,还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后缩了缩,“施主,师祖说了,月圆之日不能耽误半刻,还请施主先随我去见师祖。”
云摇梗了下,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罢。
解决不了终焉火种这个三界祸害,别说毛驴了,整个乾元界都剩不下几个活物。
“好吧,那还是先去见你们师祖。”
见小沙弥长松了口气的模样,云摇问:“不过你们总是师祖师祖地喊,你们师祖法号是什么,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过?就连梵天寺外,似乎也没几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沙弥犹豫了下:“我等不是不提,实是不知。”
“不知?”云摇莫名看他。
“是,只知道自入寺时,师祖便已经在了,”小沙弥恭敬地合掌,“住持曾说过,师祖是守塔人,与我们都不同。”
“守塔人……”
云摇记得红尘佛子也曾提过,大和尚一生只做一件事,便是守塔。
如今看来,他所守的便是他说的轮回塔了。
对这神秘的轮回塔,云摇少有地起了好奇心——
若真按大和尚所说,此塔能封禁终焉火种,那完全已经是仙界神器巅顶的存在了。
这样一件神器,又怎么会落到乾元界的。
说起来,乾元界明明是三千小世界之一,她在此间,却是以仙格催动,也无法沟通仙界,难道这里当真有什么她还没有发现的秘密么?
思虑之下,云摇催着小沙弥,去到了大和尚居住的后山竹林里。
“……塔呢?”
小沙弥告退后,云摇打量着浑然没有多出一物的身周,发出了虔诚的疑问。
大和尚睁开眼:“轮回之塔无形有质,待月圆之时,自会显影月下。”
云摇听得蹙眉:“只一刹那?”
“是,只一刹那。”大和尚重新合目,“但云施主不必担心,我既应许,自会送施主入塔。”
既然大和尚做了保证,云摇也不再费心。
她在准备好的蒲团上坐下,正要学着大和尚的模样,闭目入定,就忽见大和尚捏印的指节微弹起一道金光,徐徐降落到她面前。
从金色光团一瓣瓣绽开,竟然是一朵有形无质的灿金色莲花。
云摇盯着它,眼皮一跳:“……佛前金莲?”
大和尚恍若未闻。
云摇却不可能再装看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捏紧指节,惯于耷拉着的眼皮绷紧了,睫尾微颤,眼神少有地肃起逼人的压迫感:“佛前金莲,只生在西方佛陀界内,佛陀座前,聆听佛法万年也未必能化生一朵……这是仙界之物。”
大和尚依然没睁眼:“我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这只是待施主离开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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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后,用来封存终焉火种的‘容器’。”
云摇:“…………”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这梵天寺里怎么都是些这么不正经的和尚??
“之前你提起终焉,我还只道是妖僧口不严,将终焉火种告知给你了,现在我才明白,”云摇蹙眉,“你分明原本就知道终焉火种的存在,不然那一日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施主是说哪一句?”
“——”
云摇一顿。
耳边却早已再次响起大和尚的那句警语。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云摇攥拳:“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来自仙界?”
大和尚终于睁开了眼:“这个问题,于施主而言,重要吗?”
“……”
见云摇不言,大和尚又道:“无论我来自哪里,无论我说了什么,施主都一定坚持入轮回塔吧?我所说的,能够改变施主的想法吗?”
云摇默然许久,摇头:“我只信我自己选的。”
“那便是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方乾元界相见了。”大和尚说着,竟是头一回笑了,他望着云摇的眼神里,多上了一分看故人的怅惘,“距离轮回塔开启已不足盏茶,请施主稍安。”
“入塔后,你会失去与今生有关的全部记忆,历经前世中,最惨烈沉痛的轮回之死。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将你眉心的终焉火种彻底剔除,封入这盏金莲中。”
云摇下意识僵声问:“……前世?”
便是她飞升成小仙云摇前,被仙沐之礼洗去的那段记忆吗?
不知为何。
听见这句,她竟从骨子里生出一声恐惧的栗然,仿佛那段失去的黑暗记忆里藏着无比可怖的深渊巨口,会将她所希冀所寄予的一切全都吞噬。
“不要……”
素月流天,一座无形有质的金色光塔忽然从月下显影。
云摇眼前清光大盛。
来不及挣扎。
她神魂一沉,轰地,便跌入了一片烟水茫茫里。
——
“哗啦。”
水声间,云摇倏地睁开了眼。
身处似乎是一片山林间,目之所及满是暖融融的温泉水色,月流烟渚,雾气浮在水面之上,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影绰。
眉心疼得厉害,浑身经脉也胀痛,像是刚经历了一番灵力的暴走。
云摇闭上眼,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这是哪里。
她是谁……来着。
记忆沉入神魂中,片刻,云摇才全想起来了。
她是云摇,乾门如今的小师叔祖,刚结束了三百年的闭关,在前几日出了关。
出关那日,三百年前被她封禁在天山之巅、威慑众仙盟的奈何剑,在全仙域掀起了一阵彻天裂地的清鸣,然后当着众仙盟一众仙门长老的面,撕碎了三座封禁大阵,裂空而去。
曳着数十丈长的金色尾光,一路招摇地回了乾门。
约等于向整个仙魔两域宣告——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第一人,乾门云摇,今日出关了。
乾门上下兴奋不已,整个仙域这几日都在聊她当年一剑压魔域的丰功伟绩,各家仙门派来求见试探的长老弟子们也是络绎不绝,快要磨平了乾门的山头。
然而众人所不知的是,她此次出关,其实是眉心禁了三百年的恶鬼相本体再封印不住,她感应到己身生死大劫将至,于是强行破关。
她要为乾门今后拔除祸患,近乎是一心求死而来。
强召奈何剑是为震慑,还加重了她的内伤,于是强撑着坚持过整座乾门为她出关准备的迎沐大典,回到天悬峰时,已经是千钧一发的危急状态了。
恶鬼相汹涌磅礴的灵力在她眉心间冲撞得识海欲裂,令她痛不欲生,终致走火入魔。
而她走火入魔前的最后意识似乎是……
洞府外的叩门声。
天悬峰是她属峰,即便是掌门陈青木也不敢擅入,而那道声音似乎喊了她一句。
……师尊?
云摇眼皮忽跳了下,心神不宁。
对修仙之人,这种心血来潮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直觉,而更近乎于一种预警了。
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为何全然不记得了?
云摇眉凌得像一柄刚开刃的薄剑,带点戾气地挑起几分,她以手点眉心,施术想要寻回。
然而费尽工夫,也只找到了一点零碎的画面——
她看见身前,什么人修长漂亮的臂骨探出雪白袍袖,透着如玉的冷色。然而染着红蔻的纤细手指蓦地伸出,狠狠攥住了那人的腕骨。
被递来的茶盏打翻。
溅脏了那袭雪白的,片尘不染的袍子。
烛火摇曳。
滚烫的水与温凉的玉。
挣扎与束缚。
还有……
“!”
云摇忽地睁开了眼。
她面色绯红,眼眸如乌黑的琉璃珠,浸着圜转的惊、恼、怒。
云摇起身,涂着红寇的指尖一勾,挂在旁边低压下来的树枝上的衣衫无风自动,薄薄一层,如蝉翼地覆过她月下的婀娜玉影。
温泉湖面上的水雾,被她挥袖,顷刻流雾散尽。
云摇垂手便要飞身离开。
只是雾色散去的最后一息,面前如画卷徐徐展开。
一览无余。
不远处的青石旁,靠着一道清孤身影。
那人只披了一件雪白的单衣,此刻也半松半解,被这片温泉的水湿透,浸露着如冰如玉的肌骨。
莲花束冠解开了,束冠的簪羽还被云摇捏在掌心。他松散的乌发长垂,如大片迤逦的墨,更衬得青年唇红眸乌,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只是此刻,漆黑睫下望着她的眼神,却浸着冰霜似的冷。
云摇迟滞半晌,涩声:“你……”
话音未落。
“师尊要做便做,”慕寒渊被催得发红的眼角瞥下,漠然而隐忍地望着她,“…还是要像方才一样,逼我求你才行?”
“——”云摇僵住,“?”
第43章人间寒暑任轮回(二)
云摇僵停在水雾袅袅的温泉中。
他说,方才?
方才发生了什么?
尽管眼前与脑海里的一切都在指向唯一一个可能,云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随着慕寒渊的话声,神魂里那些汹涌而至的记忆碎片开始清晰起来,她所忆起的每个画面,几乎都能一一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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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青年的神情、反应、眼神所对应。
每一桩都昭示着她不久前做了多么丧尽天良的恶事。
一抹艳极的绯红拂过云摇的面颊,水色氤氲间,难以分辨是惊赧还是恼怒。
慕寒渊近在她身前的那个眼神太过凌冽,偏眼尾点金似的小痣都被染上动情的艳色。
清冷若冰霜的眼眸,和截然相反的,不作反抗只能只能任她欺负的模样——两人之间的水雾都被这画面里的极致反差绷成了一把拉满弦的弓。
【反正已经酿成大错……】
【酿一次,与酿千千万万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摇听得识海深处响起了不知源头的蛊惑人心的低声,如魔音灌魂,理智都被撕扯出将断的锐鸣。
她按定了眉心,以灵力灌入,总算稍清明了些。云摇垂下手,徒劳地张了张口。
解释么?
孽已铸成,又能如何解释——
是我不该封你的恶鬼相、累及自身,还是我后悔救你了?
她已是将死之人,最多不过半载,苦心维系那些名节于她而言又有何用呢。
便叫他恨她好了。
这样,还能助她完成出关所欲为之事。
“师尊还在犹豫什么。”身前那道清冷得极具辨识性的声音再次响起。
“……”
云摇下意识回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睛。
他肤色约是天生的冷白,自三百年前她救下他时便是。只是此刻眼尾被情''欲沾染,早已浸透了红,殷殷如指尖抹开的淡血,又如秾艳迤逦的一扇雀尾。
连睫下那颗点金小痣都被勾抹出几分妖异。
她昔日救下他时倒是不曾想过,清冷如慕寒渊,会有这样蛊得她也沉沦的一面。
“——”
云摇回神时,抬起的指尖已经落在慕寒渊的眼尾。
那人似是同样怔在了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里。
而直到她惊回神,从沉湎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慕寒渊才在同一息里猝然惊醒。霜寒似的薄怒覆上他眉眼,他撇过侧颜,近凶狠地避开了她的指尖。
“师尊,你羞辱够了吗?”
眉心一灼,难以言喻的恶怒之意燎过云摇周身脉络,侵占了她全部的五感神识。
近乎入魔的情绪下,云摇没有迟疑,指背沿着慕寒渊凌厉的颧骨线滑下分寸,然后不容拒绝地捏住了他的下颌,将那张清冷受辱的谪仙面转向自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
云摇靠近他,将人迫在青石前,她吐出刻薄的轻笑,呵气如兰地拂过他半褪也浸得湿透的雪白单衣下,那起伏如青山绵延凌展的锁骨。
涂着红蔻的指尖松开了他的下颌,若起若落地,沿着他颈线向下,路过那颗分明地折凸起的喉结时,她恶意地放缓了,以近乎折磨的轻慢,绕着它描下水色半干的圈。
“那这样呢,这算什么?”
“——”
慕寒渊的喉结勾着她指尖,蓦地滑动了下。
清晰而有力。
云摇略微讶异地挑眸,对上了慕寒渊眼底被水雾湿透的,不失清冷的薄怒。
“啊,”云摇笑起来,“这样看起来,你似乎也没那么讨厌我的,‘羞辱’?”
慕寒渊眼底墨意如灼。
像是被他眼神烫到了,云摇下意识躲闪了下目光,回神才有些冷恼地转回:“怎么,我说的不对么?不然你为何不躲?”
慕寒渊像是听到了三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他唇角薄勾,像漫天清冷的雪色里,绽开了朵冷漠迫人的霜花。
“你以师徒之契控我身魂,叫我如何躲呢,师尊?”
“——”
师徒之契。
四个字叫云摇莫名惊神。
她几乎快要忘了,三百年前,还是她亲口骗他说,这恶鬼相本体与他体内血色丝络的联结之力,名为师徒之契。
在这片沉默里,慕寒渊淡下了笑意。
霜花也凋零,碎成了细尖的冰刺,一根根楔进了不知道谁的心里:“……果然,你所控术法,当真是师徒之契。”
他声音不知缘由地覆上切齿的哑意。
“是又如何。”云摇贴身过去,隔着慕寒渊被温泉水湿透了的单衣,她辨得他颈下的血痕。
大概是她抓的。
那种血色丝络,于她,似乎要见血才能显露操控。
只是不知道在被她弄出这点血痕之前,慕寒渊又为何没能躲开。
云摇靠上去。
交颈一般,她轻吻过那点血痕。
唇下微凉的肌骨蓦地一颤,如同错觉。
“?”云摇撩起睫羽,歪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他,“好了么?”
“——”
青石前,慕寒渊身影拂动。
雪白衣袍从月下的枝桠间掠过,给月华笼罩的地白拓下阴翳。慕寒渊那套被云摇随意扯脱下的衣冠重新履身,除去几处撕裂的痕迹外,全数清正,连褶皱都不存。
叫那张脸一衬,仍是副清冷脱尘的谪仙气质。
云摇趴上了他刚离开的青石,上面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和垂发间冷淡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垂眼,但未动。
本以为慕寒渊恢复行动力的第一刻,她就该等到琴音催发,或是剑气加身了。
——但全都没有。
正相反。
那道清孤背影在月下立了许久,终于听得他沉哑开口:“你当年救下我时,便从没有信任过我。所以才要种下这所谓师徒之契,只为了来日,若我恶鬼相再次爆发,好叫你能够控制我,是吗?”
“……”
云摇正趴在青石上。
兴许受了走火入魔的副作用,也或者是为孽的代价,云摇从方才起便昏沉,这会听得断断续续,她也只昏昏欲睡地晃了下脑袋,没吱声。
不过慕寒渊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她分明记得,在她走火入魔前,眉心封禁的恶鬼相本体已然是一副即将爆发的暴走状态,她闭关多年也苦压不成,近年更是深受反噬……
可怎么一“觉”醒来,这眉心邪焰虽然仍有余威,但好像,温和了许多?
“云摇。”
那是慕寒渊第一次唤她名姓,声音里都满透着绝望而冰冷的情绪。
他侧身望她:“你便连作伪的解释都不愿给我一句?”
“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摇撑着出声,懒靠在青石上,“你那么聪明,我若是编故事给你听,你听出了破绽,还要再追问我。我懒得费劲……你怎么猜的,就怎么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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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若她说了,他会信的。
他定会叫自己相信。
袍袖下,慕寒渊指骨根根攥紧,脉管绽起,捏起指骨将碎的颤栗。
半晌,他蓦地松开了手。
“好,”那人背过身,“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云摇无声。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慕寒渊垂眸,低哑着声:“不堪信任的恶鬼,任你驱使的工具,还是……”
最后一丝希冀被他死死捏在指间,那是藏着她一缕青丝的玉琴。
“……”
当他是什么。
当然是,三百年前她就说好要护一辈子的独苗徒弟啊。
云摇想。
可惜今夜之后她再没资格这样说了。
但也算一辈子了。
毕竟按她在关内的推算,最多半年,是她在恶鬼相邪焰下能够支撑的最后时数。
半年之后,她便会耗尽本源,还身魂于天地。
她死的时候,他还能活得好好的,怎么不算是护了他一辈子呢。
仰面靠在青石上,云摇一边想着,一边被自己的无耻逗笑了:“重要么,寒渊尊。怎么三百年过去,你依然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没半点长进?”
她像是轻嘲他幼稚,浅薄,侧过脸来看他。
慕寒渊面前那轮术法勾勒的水镜上,温泉里像绽开一片艳丽又蛊人的红,她白皙的面颊勾着笑,乌黑染红的眼眸里满是足够杀他千百遍的薄凉。
“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
琴声如杀。
悯生玉琴在慕寒渊指间透出难以承受的绝鸣。
只是那道弦音所成的灵力,终究在青石前堪堪停住——抵着纤细白皙的玉颈。
一截青丝随风而断,滑落下去。
它落进了云摇的锁骨窝里。
她却像毫无察觉,清凌凌地笑起来,随手抹去:“不再深一些?”
“……”
慕寒渊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洞府。
万籁俱寂,温泉之上的流雾里都沁着入骨的冷意。
而自慕寒渊的气息从天悬峰离开后,云摇连灵台识海都觉着清明了些。果然这邪焰本体与慕寒渊体内的血色丝络依然纠葛至深,不能断绝。
反倒是因为她闭关未制,深受其害,叫它对她的影响都变本加厉了。
云摇嘴角的弧度平了下去。
寒风一拂,云摇周身浸冷,下意识地哆嗦了下。
以她的修为境界,竟都能觉察到寒暑了……果真是本源枯耗,寿数将尽了。
云摇自嘲地抬眸,望着枝桠之上的那轮清月。
“…晚节不保啊。”
月下水声忽作响。
清云流淌过后,一道披着浅红薄纱的曼妙身影,已经站在了温泉旁的青石上。
云摇不抱希望地自探灵府灵海,结果探回来的结果,却叫她微微讶异地挑眉。
她原本摇摇欲坠的半步渡劫境界,不但没有跌落,反而还稳上了一寸。
即便没有恶鬼相本体邪焰作祟,这渡劫境前的一寸,也抵得上她几十年苦修了。
可她本源枯竭、将死之数已是事实。
这具身体已像是一截无根之水,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进境呢?
云摇停在原地,思索半晌,最终神色微妙地,她慢慢回身——
目光定在了身后那片温泉里。
更准确说,大约是穿过了温泉之上的水雾流烟,定在了不久前在这温泉里做尽了荒唐事的两道虚影之上。
血色丝络在交织间影绰。
——无根之水,既得短暂生息,那必是外力灌溉。
“……不是吧。”
云摇转回来,即便她自诩历经世事无常,此刻也在内心得出的结论下,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
摸着眉心的邪焰,云摇心情复杂地披起轻纱,向外走去。
出了这方在天悬峰上单独封禁的温泉境,数道剑讯便已经迫不及待地绕着她身周盘旋。
像是一只只金色蝴蝶在夜色里缀上她衣裙。
云摇在其中寻到了掌门师侄陈青木的那只,随手拨开,见金光在身前迤逦而下。
[小师叔,天音宗前来拜访,不知您近日是否见了寒渊尊踪迹?]
云摇:“。”
哪壶不开提哪壶。
按下那点不明显的心虚,云摇匆匆发回了剑讯:“昨日迎沐大典,他不是还在吗?”
不过须臾,陈青木的剑讯就发了回来。
“昨日?小师叔是又闭关了吗?迎沐大典已经是五日之前的事情了啊。”
云摇:“…………”
云摇:“?”
几日????
如遭雷劈的震撼里,云摇恍惚有点明白了就算修为境界有涨、为什么能涨上足足一寸的原因。
……到底她和慕寒渊哪个更禽兽啊-
那夜在天悬峰诀别之后,慕寒渊便没有再出现在云摇面前了。
听陈青木说起,他似乎是受仙域西南的天音宗所求,去了一个名为藏龙山的地界。那里不知缘由地起了覆山瘴气,几日之内便向外绵延到方圆百里,为祸不少。
考虑到慕寒渊离开前那一夜,云摇颇有些担心。
直到消息传回——
说藏龙山里竟有个极为危险的秘境,险些让所有仙门弟子葬身其中。
所幸那位游历世间的红尘佛子也经过,以往生目识破了山里的葬龙之城,同寒渊尊一起,解救了一众仙门。
不过遗憾的是,寒渊尊在秘境中,为了救下各家弟子受了重伤。
弟子们第一时间将他送回了乾门。
若是一个月前,事关寒渊尊,自然是要交给掌门陈青木疗伤决议,然而如今天下皆知,慕寒渊的师尊云摇,在这个月初已经出关了。
于是……
云摇面无表情地读完了陈青木传来的掌门剑讯。她抬头,对上了堂中那几个在她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的年轻弟子。
“…你们刚刚说,把慕寒渊送哪儿去了?”
“按、按掌门令,”为首那个叫丁筱的女弟子小心翼翼,“寒渊尊已经被送到了师叔祖您的洞、洞府外了。”
云摇:“……”
难怪从方才起,她就忽觉着灵台间恍惚混沌的感觉来得猝然又熟悉。
云摇靠在椅里,半阖着眼,指尖捏得微微泛白,声音听着却依旧慵懒:“算了,我不擅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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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将他送去你们掌门那里吧。”
弟子们对视了眼,却不敢稍驳,应声道:“是。”
“弟子告退。”
“……”
眼见着几人作了剑礼后,就要转身,云摇眼皮忽跳了下,出声问:“你们就把慕寒渊一个昏迷着的人,直接丢在我洞府外了?”
弟子们一懵。
丁筱反应最快,惶恐转身:“弟子们不敢。寒渊尊这一路都由见雪师姐照料,绝不会有半点怠慢。”
“见、雪?”云摇缓声重复了遍。
她尾音上挑,俨然是个问句。
弟子们迟疑间,另一个叫何凤鸣的男弟子微微仰首:“师叔祖闭关这些年,寒渊尊一直在掌门门下修行,与见雪也是师兄妹相称,相处百年来,感情甚笃,她会照顾好寒渊尊,师叔祖不必忧心。”
“……哦,”云摇轻笑起来,左手一勾,腕上金铃手串清凌凌地作响,她懒撑着雪白下颌,红唇微勾,“你的意思是,陈见雪与他相处百年,轮不到我这个三百年不曾管过他的师尊来过问,是么?”
“——!”
何凤鸣显然也不曾想到这个传闻中不理俗事的小师叔祖竟然如此敏锐,他一句隐含的不平之意,她竟三两句拆解明白。
尤其是那慵懒的一眼望来,眸里却含剑光万千,惊得何凤鸣脸色煞白,惶恐低头:
“弟子不敢。”
云摇轻嗤了声,从圈椅里起身:“不敢?我看你跟着你师父闲散惯了,掌门你们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有什么不敢。”
“弟子失言,弟子知错!万望师叔祖莫要怪罪——”
以何凤鸣为首,一众弟子惊骇之下,大约是想起了某人三百年来未曾断绝的传闻,纷纷冒着汗白着脸行起了跪拜的周全礼数。
云摇视若无睹,错身而过时,只随手将丁筱一道灵力拉了起来。
“不用你们送了。我自己的徒弟,还是我自己管。”
“否则再过几日,我看都要被抢了徒弟,成了个可怜见的孤家寡人了吧?”
“……”
丁筱瑟瑟不敢言。
唯有被拂起时,她下意识抬首,对上了云摇的眼。
像是错觉,她见到了一丝入魔般的血色,掠过了女人乌如琉璃的眼底。
不等丁筱看清,这道身影已经在他们面前的堂中消失。
与此同时。
天悬峰,云摇洞府外。
那抹刺眼的红,在青天白日下,像一斩锐利的剑芒,劈开了漫山青雾。
云摇现身的第一刻,就看清了云海前那幅图景——
碧云晴空,树影迢迢。
树下,两道白袍袍尾相叠。
芳心慕艾的少女正微仰着脸,用指尖拨开了树下阖眸的慕寒渊落在睫前的额发。
而几日前,还在她面前一副冷如冰霜模样的青年,此刻长睫垂阖,薄唇微微抿起,睡得安然,像是沉湎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还真是……
天造地设。
云摇眼底那抹血色愈浓。
耳边不知何回响起的魔音如蛊。
【你还记得,你已经失去多少人了吗?】
【如今,就连你最后一个至亲至爱之人,他们也要从你身边抢走了。】
【本该只属于你的最后一个!】
“……不可以,”云摇低声重复,眸中乌红缠叠,“他只能、是我的。”
话声落时。
红衣骤然掠向了树下。
第44章人间寒暑任轮回(三)
“…师尊。”
“——”
“!”
云摇洞府前的花树下,慕寒渊清声起得兀然。
彼时他犹阖着眼。
一声之后,疾掠而来的云摇与他身前的陈见雪同时僵停住了身影和动作。
尤其是陈见雪。
她连忙从慕寒渊眼尾处收回手,近乎仓皇失措地起身,然后陈见雪退了半步,才想起什么,转过来朝着云摇的方向有些慌张地行了个剑礼:“弟子陈见雪,见过师叔祖。”
“……”
云摇眼底乌红未褪,余光之尾淡淡曳过陈见雪面颊上浮起的薄红,她唇角轻勾起来。
最终还是望定在了慕寒渊身上。
世人皆誉清正渊懿的寒渊尊,此刻也已从花树前起身。气息比起平日略沉了些,似乎伤势未愈。
云摇眼波流转,含笑轻声:“你方才,便已经醒了?”
“……!”
慕寒渊还未说什么,陈见雪面色已更沁上一层红。她攥紧了手指,有些惊悸又赧然地看向云摇,一副做了坏事被师门长辈抓了包的模样。
只是在这一刻,当她真正看清了传闻中这位以一人之力护得乾门三百年名声不坠的小师叔祖,陈见雪却有些怔住了。
乾门七杰皆是年少便入金丹境,容貌便定在了十七八岁的模样,这她是知道的。
但比起那些虽容貌年轻但自恃长辈威仪的长老们,面前这位小师叔祖的言行神态,一举一动,却端也是一副少年人的灵动模样,甚至连此刻看她的似笑非笑的神色都带着些玩味。
而且似乎还有点……
不等陈见雪辨明云摇望着她的眼底,那点略让她不安的情绪是什么,就听得耳旁,慕寒渊有些冷淡的清声响起:“见雪,不可无礼直视。”
“……是,师兄。”
陈见雪讪然低了头。
“三百年不见,我倒是不知,寒渊尊原来已经长进得……这么会心疼师妹了?”云摇话间上前,不避讳地走到树下,她那片被山风拂得猎猎的红裙艳色,像是要淌下来,映得慕寒渊的白袍都微红。
慕寒渊微微冽眉,眸色沉墨般晦下,不语望她。
这默然间,花树下忽起了风。
慕寒渊垂坠如墨云的长发也被拨乱了几缕,缠过他的暗纹雪袍,还未再作乱,便被云摇抬手按住,但她并未为他拂开,却是拿指尖将那缕长发绕了两圈,在他身前勾缠住。
乌色攀缠着纤细指尖,骀荡又勾人。
“——”
慕寒渊眼神微沉,几乎是擦着另一侧,陈见雪闻声抬眼的刹那——他侧过身,将云摇的单薄身影连带她的悖伦之举,一并挡在了身前。
“师、尊。”
慕寒渊抬起晦沉的眸子,对上了云摇恶意得逞的笑眼,她那像拿花汁艳色勾抹过似的唇还在他眼前微微张合,再恣肆骀荡不过的神识传音,就轻飘飘都入了耳中。
“怕什么?还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随云摇传音入耳,她勾缠着他长发的右手抬起,五指纤纤,已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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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抵上他心口。
“……”
眼底最后一笔墨色拓落,慕寒渊阖了阖眼,声线清哑:“陈见雪。”
“师兄。”陈见雪忙垂下头,应声。
“你先到奉天峰,代我向掌门回述此行历练。”
陈见雪愣了下,抬头:“那师兄你?”
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得到慕寒渊的背影。而本该同在树下阴翳里的那个红裙灵动的小师叔祖,却像是被他的身影完全藏起来了似的,遮得严严实实。
明明就在他身前,却藏得让旁人连半寸衣角也见不得——陈见雪心里莫名古怪起来。
“……”
云摇的手掌终于还是覆了上来。
就抵在慕寒渊心口位置,胸膛正前,他垂眸去看,眼底晦如风雨。
她的手和人一样,生得极漂亮。虽细,却蕴力,像落了雪的修长舒展的梅枝,美而不屈。兴许是握剑的原因,她指节比其他女子都要分明一点,但并不突兀,反倒是透着那纤白里最勾人的一寸薄红。
即便时隔如此之久,他还是能无比清晰地记起,那夜他入身后这座洞府为她燃香沏茶,然后被这只手勾住,拉入幔帐之中。
后来他眼前的每一帧画面他耳边的每一声喘''息都如刀刻斧凿般深镌脑海中,日日夜夜梦里梦外地折磨,逼迫着他。
他若能像她一样不管不顾……
——
云摇抵着他胸膛的手腕,被慕寒渊抬起的袍袖下的手蓦地握住。
他指背上脉管绽起,绵延如远山,狰狞如伏兽。
有那么一两息,她几乎以为慕寒渊恼羞成怒,准备给她把手腕捏碎了。
但也只那么一两息而已。
捏着云摇手腕的力度便慢慢松卸,慕寒渊望着她,话却是对身后不明情况的陈见雪说的。
“我向师尊请安后,便会回峰疗伤。”
陈见雪虽仍觉着古怪,但长辈在场,还是不好冒犯,她便只好应道:“是。…师叔祖,弟子告退了。”
“……”
须臾后,风止云消。
天悬峰的洞府前,终于只剩下师徒二人对峙在花树下,而云摇的手腕还被慕寒渊捏握在掌心。
“就这么怕你的小师妹看到?”云摇轻笑,“也对,煞费心机,还要装睡,只为不打扰小师妹给你亲密贴心地拂发……寒渊尊还真是辛苦了。”
慕寒渊握着云摇手腕的指节微微收紧:“师徒之契的事,我已想过了。我原本就是你所救下的恶鬼,你从未信任过我、或想利用我做什么,都是我应得。”
至于这三百年间,他将它视作她与他独一无二的联结,算他可笑好了。
“我一切都可以为师尊做,”慕寒渊慢慢松开她手腕,“除了,男女之事。”
云摇眼底乌红熠烁,勾着他那一缕墨发的指尖非但不松,还又绕着指尖多缠了一圈。
她没听见似的歪头气他:“嗯?她方才碰的是这一缕吗?看起来果然碍眼了许多,我干脆替你弄断好不好?”
“师、尊。”
“……”
云摇终于懒撩起眸,淡淡睨着他:“我是聋了么,需要你这样唤我?还是你觉着,我神魂不属,能叫你唤回什么?”
在云摇眼底看见自己再清晰不过的身影,慕寒渊终还是垂下手,他阖了阖眼。
……是他心存妄想。
明明那夜已试探过千百遍,明明知道,纵万般错,她亲手为他种下、缔结于神魂中的师徒之契也不会出错,不可能被任何她之外的人取代。
终究是他一厢情愿了。
再开口时,那人惯来清越的声线少有地浸着低哑。
“师尊就执意如此么。”
慕寒渊眼底情绪晦深,透出几分彻骨的痛色,“你盛名不坠三百年,当真要为这样一点七情六欲,宁可身败名裂、被人唾骂千古?”
“千古?”云摇却忽笑了,“千古盛名又如何,还不过是一抔黄土?”
就和她亲手埋葬在洞府后山的那七座坟冢一样。
除了她,世间有谁还记得?
听得云摇此言,慕寒渊不由地凌眉望她,冽如薄刃:“可师尊明明有飞仙之资,何苦放任自污?”
“——”
云摇笑意僵住。
飞仙啊。
她也不是没想过。
虽然乾元界已经多年无人飞仙,仙魔两域皆传,乾元界是遭了天谴而致天门不可破,但她年少气盛时,又怎么可能没想过剑叩天门,一睹那仙云聚、天梯落的绝世风采呢?
可惜了。
本源已竭,终究无望。
她也只有死劫之前的这点时间可以利用了。
至于这座师父、师兄、师姐的乾门,她以一人之名撑了三百年,早就累了,也该交给更值得一场盛世的人手中。
她死之后,便作垒起他脚下千层浮屠的黄土好了。
如此,也算不费这一世盛名。
云摇想着,眼底笑意愈发灼灼,见慕寒渊未曾退避,她索性仰面上前,贴抵向他身前:“我不想飞仙又如何,做个魔有什么不好的?”
“——!”
慕寒渊蓦然退后,堪堪躲过了她拂面的指尖。
那一缕长发也被他毫不留情地以指刃断了,系在她指间,飘然空中。
云摇望着指尖上空缠的青丝,眼底一丝丝血焰缠上,她轻声问道:“她摸你可以,我摸就不行?”
慕寒渊藏在袍袖下的指骨捏紧:“……你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喔,我知道了。”云摇凌然抬眸,五指凌空一旋,跟着用力收握。
花树下飞瓣忽连绵如线,向着慕寒渊荡去,转瞬便缠住他袍袖,将他定在原地。
“跪下。”她笑靥一瞬霜冷。
飞瓣如索,瞬时将那道清拔身影拉向地面。
不知是反应不及还是不想反应,慕寒渊单膝一屈,便跪在了她身前地上的花瓣间。
红裙翩然近身。
云摇一步步上前,恶意地踩上他覆地雪白的袍尾,看着那寸白被染上乌黑。
她微微俯身,垂首,勾起慕寒渊凌厉的下颌:“不一样在,她是你心爱的小师妹,而我只是个被你抛诸脑后、忘了三百年的师尊?”
“——”
从方才便无反应的慕寒渊,在听见这句时却蓦地仰首。
那一眼极尽冷彻与霜寒之色,明明跪地却气势煞人。大约还是强抑下了情绪,他眼尾沁上薄怒的红,叫入魔边缘的云摇都怔了下,下意识地松开钳他下颌的指尖。
她好像,说错什么话了。
等回过神,云摇几乎有些恼羞成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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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魔意更盛。
她垂手扼住了慕寒渊修长的颈,微微用力,指尖在他冷白上印下薄痕:“怎么,我说错了?”
“…………”
良久死寂。
慕寒渊终于哑声开口:“是,师尊没有说错。”
“?”
“我与见雪师妹,百年间早已两情相悦。原本就想待师尊出关后,请师尊与掌门,为我二人主持结契道典。”
“——结契?”
云摇眉心灼涨,灵力在其中冲撞得翻天覆地,痛得像那股子邪焰要将她识海搅个粉碎。
她强忍着,望向慕寒渊发顶的银丝莲花冠。
“乾元道子,怎能与人结契?”
慕寒渊睫尾长垂,遮过了眼底情绪,声线也清寂:“若能得偿所愿,寒渊愿受脱冠之刑。”
“娶她,就是你心之所愿?”
“……”
慕寒渊阖了阖眼。
“是。”
“……好,好啊。”
良久沉默之后,云摇忽轻声笑起来。
她抵握在他修长颈前的五指慢慢松开,印下的压痕被她指尖轻柔抚过,像是疼惜,或者濒临妖异疯狂之前最后的平静。
她的呼吸越来越近。
慕寒渊直跪于地,垂眸,像块无情无念的冰,视若无睹。
“我答应你,在我死之前,一定会为你和你心爱的小师妹主持结契道典。”
慕寒渊闻言,眸色带着霜冷的沉斥勾抬。
只是不等他见她说此番话是认真还是玩笑的模样作态,就被她抬起手掌覆住了眉眼。
天光遮尽,眼前只漏萤火似的微弱。
慕寒渊在昏黑里感觉得更清晰,身前灼灼的艳色贴入他怀里,她螓首懒靠上他肩颈,手臂环过他腰间。
而后风拂影动,周遭气息遴转——
纱幔掀起又垂落。
他和她便置身于她洞府之中。
“我本不想拉你坠尘。”
云摇遮着慕寒渊的眉眼,挑眸望向他顶冠的银丝莲花冠。
可是,偏偏那本该清冷不染的莲花冠上,在她眸目之中,已经显影出旁人见不到的情景——
无数根血色丝络正攀缠着它冠底,意欲缠上。
和她一样,是入魔之像。
唯一区别是他还有得救——只要她将他体内邪焰丝络尽数吸纳。
而她,恶鬼相本体邪焰就封在她眉心,除非放出来任它毁天灭地,不然,怕是大罗金仙八方神君来了都救不了她。
死她一个就够了。
何况这个,还有他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呢。
到头来,要孤零零地走的、将来连个起坟上香之人都没有的倒霉蛋,还是她自己啊。
云摇自嘲地勾起唇角,不知是不是邪焰作祟,也或是命源将枯的缘故,她觉着浑身有些发冷。
那点冷劲儿一直往心里钻。
点起烛火的洞府中,纱幔里交叠的身影影绰。
那抹红裙往雪白袍间偎得更紧了些,她轻颤着声,笑:“这里好冷啊,慕寒渊。”
“……”
慕寒渊搭在她裙侧的指骨一颤,最终还是抑着,没有再抬起。
云摇等了半晌,连一个字都没等到,活像抱得是块冰。
倒是比冰暖和些。
她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他气笑了,便勾着他颈后,像条无骨蛇似的攀他雪袍而上,直到他耳旁。
“你不是问,我当你是什么吗?”
眉心邪焰由她释出,她侧过下颌,狠狠咬在了慕寒渊的颈上。
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唇。
——
与之同时。
缠在莲花冠上的血色丝络,像受了某种牵引之力,无比缓慢地颤动起来。
云摇轻舔过唇角,听着那声隐忍低沉的闷哼,她轻笑起来。
“寒渊尊,…给我做炉鼎好不好?”
第45章人间寒暑任轮回(四)
“寒渊尊,给我作炉鼎好不好?”
昏昧的灯火里,话声飘入耳中,终于勾得那人低阖着的结上霜色似的长睫一颤。
带着点难以置信,慕寒渊撩起漆眸望她。
“你当年救我,便是为了这个?”
“……你若喜欢这样想,就当我是好了。”云摇轻声笑着,贴覆愈近。
灯火恍惚里,那人清挺如玉山的身影微僵了下。
“我方才说过,你想如何利用我、万般皆可,”慕寒渊握住了她伸入他衣袍间作恶的手,“唯独男女之事不行。”
“为什么?难不成,是要替你的小师妹守节?”云摇轻声笑起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可是怎么办呀,好像在我刚出关那几日,你要守的节,就已经被我掠走了?”
“——”
昏昧间,那人漆眸里情绪难辨。
但云摇紧贴着所以能察觉得到,在他那片尘不染的华冠广袍下,慕寒渊胸膛起伏得有多剧烈。
云摇不合时宜,却又发自真心地,乌红的眼眸里都沁出点笑意。
能把三百年来传闻里七情不显六欲无相的圣人寒渊尊气成这副模样,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无耻了。
而且她从前没发现自己如此恶趣味——怎么他愈是气极,她愈是心愉呢?
“算起来,你心爱的小师妹,这会儿应该刚到掌门师侄的奉天峰上,”云摇抵着他颈侧被她咬破的伤,似吻非吻,似笑非笑,“你说,我若此刻召她回来,故意叫她看见,这仙域中最端方不染的寒渊尊被我如此欺凌的模样,那你要如何是好?”
云摇原本以为,这话该是最叫慕寒渊恼怒。
然后她就发现她失策了。
“此行离门,我在藏龙山遇见了红尘佛子。”在云摇在恶女之路上再进一步前,慕寒渊终于平复了情绪,连气息竟然也沉下来,“师尊不好奇,他与我说过什么吗?”
“……”
提起红尘佛子,云摇的眉眼一瞬就冷淡下来。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尘封多年的往事,连眼底乌红间,也有煞气掠过。
“提那秃驴作何。”
“了无大师已与我讲过当年之事,临别之际,他提醒过我,”慕寒渊有些心绪复杂地抬眼,望着眼下虚靠在他胸膛前,难得近乖巧地听他说话的女子,“师尊与我有宿世孽缘,若不断舍,必酿滔天之祸,沦万劫不复之狱。”
室内静默半晌。
云摇一声嘲弄低哂,仰眸望他:“那秃驴的鬼话,你也信么?”
慕寒渊眉目凌寒:“若我不愿师尊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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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我?为了我?”云摇像是听了笑话,恶意地微微仰脸,红唇几乎擦过他下颌。
慕寒渊僵了下,向旁侧首,微微避过。
便听云摇含笑问:“瞧,你躲我都来不及,为了我,你自己信吗?”
“……”
一点哀莫的嘲弄拨得慕寒渊薄唇轻勾。
他半面侧颜掩在灯火阑珊里,更勾描出凌冽清寒不染红尘的冷隽。
“师尊自然是不信的。”
慕寒渊瞥过漆黑的眸来:“从种下师徒之契那日起,师尊又何曾信过我呢?”
“……”
兴许是那人眼神太叫云摇难过,一道灵力从指间弹出,转瞬之间,湮灭了满室明昧的灯火。
彻底陷入昏黑的洞府中,衣袍窸窣。
眉心邪焰之力释出,过他颈侧之伤,慕寒渊体内的血色丝络受她牵制,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握之中。
这一次,还是他给了她机会。
“既不后手防备,又不懂得下先手为强,”云摇一边吻他,一边听他隐忍克制在胸膛间的低闷声息,“慕寒渊,这三百年里,你的修为都修到哪里去了?”
“……”
慕寒渊阖眼,长睫低颤,被焦躁涌动的血色丝络搅得体内灵力暴起。强抑下的气息翻覆在他灵府灵海间,叫他气脉都要涨碎似的疼。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克制至极,没有叫一丝灵力外泄,伤及身前为非作歹的女子。
见慕寒渊一言不发,像是厌恶至极地将脸撇开,长眸紧阖,连覆下的睫睑都颤栗不已。
云摇轻笑了下。
她攀上去,轻轻吻过他凤羽般柔软的长睫,指尖也终于勾开了他腰间的束带。
长琴玉佩从他腰间玉带上滑落,丁当一声,隔着他覆落的外袍,跌到榻上去。
云摇沿着他睫羽向下,吻过他鼻翼,薄唇,下颌。
最后停在他低沉滚动的喉结上。
“慕寒渊,你便恨我吧。”
她轻声说。
恨她最好。
好过守着后山孤凄坟冢,一个人抱着负疚与思念活着,叫你摧心折肝,求死不得。
……
……
气息交缠,色授魂与。
在慕寒渊分辨不得是仙天之界还是无极地狱的间隙,在她炙灼的泪滑落到他唇间时,他听见无尽远的神魂传音里,她吻着他喃喃。
“别怕……就陪我到最后吧。”
“万劫不复的,一定只我一个。”-
山中无时日。
天悬峰上,花开又落,不知几度风月荒唐。
最叫云摇奇怪的是,那日之后,慕寒渊依旧将两人之事瞒得极好。她本以为,他即便自认凌''辱不愿声张,但至少会在明面上与她划清界限,或者干脆去陈青木那儿点破丑事,以掌门之力拦她作恶……
将错就错后,云摇原本设想了千百般醒来刀剑加身群怒相向的场面。
但都没有。
准备太多用不上,她还有点失望。
不过更多是遗憾。
——这般作炉鼎受辱都任她欺凌绝不声张,不污不坠乾门与她的半点声名,多好的仙苗,可惜还是让她糟蹋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须得恨她,只有这样,她才能替他将后路铺得妥善。将来他脚下千层浮屠,有她堕尽声名垒作黄土之功,也能算偿还了吧。
至于她自己……
恶女云摇托着腮,摸着眉心,对着窗外轻叹。
“只剩三个月了啊。”
三个月后,这世上任一切繁华云烟,人声鼎沸,都再与她无关了。
好在,当年五师兄之死罪魁已定,虽证据不足……但她将死之人,行事恣肆,入魔都无谓,更也无需证据了。
而慕寒渊体内的血色丝络,如今也已拔除到只余一丝。
好像没什么未尽之事。
那便趁仙门大比之前,在洞府后山的七座坟茔旁,再起一座衣冠冢吧。
否则来日她死在慕寒渊剑下,连个替她收尸立碑的都没有,岂不是凄惨至极?
云摇正想着。
忽有清风穿堂而起,捎来了一截雪中寒松似的冷香。
云摇怔了下,抬眸望去。
敢这样出入她天悬峰的,只可能是慕寒渊一个。
果然,屏风后走出一道清隽身影。那人依旧是几百年来不变的一身雪袍华服的谪仙模样,银丝莲花冠也是清霜如故,片尘不染。
哪里看得出被迫与她历过数度荒唐?
这心性定力,连云摇都佩服。
只是……
慕寒渊身影近前,像做过千百遍,燃香奉茶,最后停在云摇椅畔,他淡然问:“弟子峰内有座芙蓉池,里面的芙蕖花今日开了,师尊想去看看么?”
“……”
云摇眼神愈发奇异,细眉微挑。
她总觉着,寒渊尊有些……变化,但那变化的根本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譬如此刻,她夜夜拉着他贪欢,他白日里替她人前遮掩尽也就罢了,连两人独处时,他也不像初时冷漠以对,反倒像是毫无芥蒂任她吩咐。
而相应的,在风月事上,他虽从不主动逾矩,但也愈发顺她心意,且有时更像是动情入戏似的,凶狠得让她都招架不住,几度主动告饶。
尤其是前夜。云摇自己逃下榻去,偏悄然间还被他发现,彼时腰间玉骨如箍,那般入骨力度,她几乎以为他要将她重新拖入幔帐之中逞尽凶邪。
好在,最后那人指骨还是在她腰间一根根松开,只将她虚揽入怀里。
“师尊累了?”
他被情''欲染透的嗓音哑到蛊人沉沦,“那便睡吧。”
“……”
然后云摇这个不争气的竟然就真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她都得庆幸,醒来时脑袋还在脖子上才对。
“师尊?”耳边清声唤回她神思。
“嗯——?”
云摇叩眉心的手一停,仰头,“哦,芙蓉池么。也好,我今日正有些无所事事,想出去走走。说起来,我还未曾去过你的属峰,便由你带路好了。”
云摇言间,随慕寒渊起身。
向外走时她抬眸,瞥过了慕寒渊束发的银丝莲花冠,冠身依旧冷淡清寒,一副不沾红尘的出脱模样。
好像在她面前时,它就从未起过什么变化。
云摇想着,随慕寒渊离开了天悬峰。
不知选地时有意或无意,慕寒渊的属峰距离她的天悬峰相距极近。前几日云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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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闻过,这是众仙盟送给慕寒渊这位未来乾元道子的云上仙山。
入了峰内,两人直抵芙蓉池池畔。
池内芙蕖确实开得极好,满池子的白,粉,或偶间深浅不一的紫,将一池春水都潋滟得动人。
可惜云摇意兴阑珊,尤其在神识扫遍整座云上仙山后,她不由勾了个嘲弄的笑:“如此通天手笔,不知想讨好你的究竟是所谓的众仙盟,还是那座独居仙门之首三百年的浮玉宫?”
“……”
慕寒渊闻言时,正俯身,他一手鞠起另一边的广袖,未施术法,而是亲手折下了一枝粉白的芙蕖花,倾去满盈的水珠,才将它递到了云摇面前。
嫣然之色来得忽然,云摇甫一转身,几乎被它晃了下。
她眨了眨眼,到口边的话都忘了。
却是慕寒渊主动衔起:“乾门式微时,浮玉宫拉拢各门,成立众仙盟,三百年过去已是根深蒂固。”
见慕寒渊也没多说什么,云摇只好将那株芙蕖花接过,这朵芙蕖粉白为主,但花瓣边缘又洇开了一丝淡淡的紫意,看着比池中其他的确实还要娇艳几分。
她索性勾入怀里:“听说,你与浮玉宫那位闻宫主,走得很近?”
“泛泛之交。”慕寒渊淡声道。
“是么。”云摇将芙蕖花在掌心悬过一圈,那丝淡紫便萦成了一圈虚影,向着粉白的花芯漫去。
她握停了花,也抬眼看向慕寒渊:“可仙域传言里,那位闻宫主对你却很是赏识。似乎,远不止泛泛之交而已?”
“……”
慕寒渊默然抬眸,两人对峙须臾,仍是他先垂了睫睑:“师尊有什么话想问,直问即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待的么?”
云摇难得被噎了下。
她旋回身,像要往上仙山的路上去:“嗯,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用多想……”
话声未落。
云摇停下,侧身,低头——果然见自己的手腕被慕寒渊握在了他掌心。
“不止是与我相关的。浮玉宫一应事宜,还请师尊不要再冒险遣人查探,有什么要做的、吩咐我便是。”
“……”云摇笑意遁去,“你知道什么了。”
“师尊在查三百年前的一桩旧事,事关仙域之中与魔域暗相勾结的数个仙门,牵连一众合道境修者,涉事皆为仙门高层。而其中最初为首的罪魁,便是当年浮玉宫太上长老,碧霄——”
倏。
衣裙掀起的风,荡开了芙蓉池畔的涟漪。
慕寒渊身影向后,跟着闷声的磕碰,便靠抵在了池畔砌起的鱼纹玉砖前。长袍迤逦满地,未尽的话音也尽数被女子纤白的手背捂了回去。
覆于盛雪之上,是一重秾艳的红。
伏在慕寒渊身上的云摇衣衫凌乱,气息微颤,昳丽眉目间却藏着几分少有的凌冽之色。
“这件事,不许你插手。”
“为何。”
拨下她掌心,他淡声问。
几月里耳鬓厮磨,做尽一切荒唐事,慕寒渊如今再望她攀附身前,神色几近泰然自若。
连话声都冷淡平稳的,听不出受半点侵扰。
云摇迫得更近了些,簪着木簪的发髻被方才忽起的动作摇晃得欲坠,松散下来的青丝由风拂着,直往慕寒渊颈下的领内缠萦。
云摇凌眉:“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也不许问。”
“师尊既然都不许,亦不肯告知我你所谋划之事,那我只能自己去查了。”慕寒渊道。
“?”
她就说慕寒渊近些日子愈发古怪,现在想来,分明是放肆得厉害了。
当真觉得她手段用尽、治不了他了?
云摇微微咬了下唇肉,心里发狠。
而面上,红衣女子伏坐地上白袍公子腰间,垂眸,只一两息后,她忽抬手去解裙带。
“…………!”
慕寒渊眼皮一跳,抬手便将身上的人连手带腰一起扣住了。
再开口时,即便渊懿圣人也起了薄怒,偏声音还要低低压着:
“云摇,这是在露天池畔……你疯了?”
“你不是偏要查么,”云摇也并不挣脱,而是顺着慕寒渊的禁锢,她伏身上去,将他推靠在凉冰冰的池鱼纹的玉石砖前,“那我也偏要在这里做些什么,你能如何?”
慕寒渊眼神沉霭:“只为拦我涉你师门旧事?”
“你不必管我是为了什么,”云摇瞥过那朵被她拂落在衣裙旁的芙蕖花,转回来时,她唇角已勾上几分凉薄笑色。云摇缓身俯近,作势欲吻,“我最近是不是待你太过亲和,叫你忘记了,寒渊尊。”
她在他耳畔戏弄地呵气:“你只是我的炉鼎而已。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刷。
雪袍上的金纹玉带终究没能撑过这个慕寒渊失神的间隙,被云摇用力一握,就断开了。
他衣袍松解,由她亲密无间地覆上。
见慕寒渊僵住了似的,一动未动,只无声将睫羽压垂,侧颜冷得如染霜华,云摇心口跟着微颤了下。但她还是将那丝不忍压了下去。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慕寒渊。
爱比恨折磨。
便恨我好了,因为是我替你选的,所以罪孽加身、魂飞魄散我也应得。
风吹皱了满池春水。
云摇故意弄得他衣袍松散,青丝凌乱,约是私心里她也不喜欢他一派清冷出世的模样。
她本想的,只是略施小戒。
只是不知何时耳鬓厮磨,也吻得意乱情迷,连峰间御剑接近的气息都未反应。
直到一声惊栗的女音响起。
“…师兄!”
“——!”
云摇背影僵停,下意识便要回身望后。
于她身前,慕寒渊掀眸,瞥过了不远处满目惊恐的陈见雪,他第一反应却是一掀袍袖,扶住了身上人的玉颈,不容质疑地将她扣回怀里。
雪色遮去了她满身。
垂迤满地的红裙便被他藏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