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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 曲小蛐 62095 字 11个月前

“嗯——嗯?”云摇刚想点头,“那不行,太一老头听了要揍我的。”

“有我拦着师祖。”慕寒渊接得自然。

云摇眨了下眼,反应过来什么:“我好像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师门,你知道太一老头?”

她一顿,晃了下他刚系好的手串上的龟甲:“也知道这个?”

“太一真人与乾门七杰中五人的画像,都挂在乾门天启阁内。弟子每年都会入内打扫,自然见过许多遍了。”

慕寒渊说着,望向云摇身上那些环佩叮当的饰物:“占卜龟甲属于大师兄,司玄。金铃手串属于二师姐,苏梦雨。方形木簪属于三师姐,修心。碎花发带属于六师兄,君乾。”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云摇声音微涩,仍强笑着,“那四师兄呢,他的东西不在画像里,你一定没有猜到吧?”

“奈何。”

慕寒渊忽低声道:“听闻四师伯有一柄戒尺,玄铁所制,从不离身。师尊幼时常被训诫。后来的奈何剑,便是那柄戒尺了吧?”

“……”

云摇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什么人完全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地剖开来,将一切她赧于也难于承认的心思,全数曝露在光天化日下的感觉。

她本以为慕寒渊只是她收而未教的弟子,两人之间不该有多少亲密或相知。

但如今看来,似乎只是她不知他。

而他知她甚深。

更可能,胜过她自己。

云摇莫名升起种无处躲藏的窘迫,虽然只那么一瞬,但也让她本能避开了慕寒渊的眼眸,他的眼神像是能撕开她的伪饰,直刺入她心底,找到那个曾拥有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她仓皇地撇开脸,语气里仍是带笑的。只是若听得仔细,还能分辨出一丝颤音:“乾门果然是没落了,才三百年,都要让寒渊尊亲自扫阁了?”

“因为掌门说,天启阁,是师尊曾独自住了十年的居所。”慕寒渊道,“我只是想知道,师尊那些年独身一人支撑乾门,望着那些画像时,会是如何想的。”

明知可能有坑,云摇还是不由地问:“那你想出结果了?”

“想不出。”慕寒渊答。

“难得,”云摇松了口气,轻笑,“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得倒寒渊尊……”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嗯?”

听慕寒渊话声沉哑了几分,云摇回眸望他。

也恰逢慕寒渊掀起眼帘,眸如渊海。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师尊孤身一人。”

“……”

云摇怔在了他眼底。

直到她的身影被他的情绪彻底吞噬。

第36章重泉若有双鱼寄(二)

云摇后来再想起这一幕,都觉得那该是个相当美好的,师徒情深的画面。

如果没有那声煞风景的驴叫。

“咴——”

一声惊得云摇回神,她仓皇退了半步,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山林间迎面而来——琉璃佛杵,妖僧,和……

一头毛驴。

这个诡异的搭配让云摇迷乱了很久,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意识出了问题。

直到妖僧顶着那张比女弟子都妍丽的脸,优哉游哉地牵着驴走到了云摇面前,她才终于确定了——

是这妖僧脑子有问题。

“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那头在后山迷了路的坐骑?”云摇面无表情地指着驴。

“阿弥陀佛,”妖僧合掌,“众生平等,云施主不该有轻视之心。”

“这要是你们梵天寺豢养的仙驴,那我肯定不轻视它。但这驴,明显就是头普通毛驴吧?我都怀疑你是从浮玉宫后厨偷来的——此去梵天寺上万里,它又不能腾云驾雾,难不成我们三个轮番扛着它去?”

妖僧含笑不语。

云摇顿了下:“……真是你从后厨顺来的?”

“后山,”妖僧耐着性子纠正,“非顺,救也。”

云摇:“…………浮玉宫虽然上下没几个好东西,但也待你不薄,你走前顺人家一头驴,怎么好意思称大师的?”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此驴与我有缘。”

云摇:“……”

好好好。

秃驴和驴,甚是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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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

她算是知道以前凡间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们了。

于是,三人一驴就此踏上了向西的路。

云摇忍不了那一路跟在身后的“咴咴”驴叫,打着“为大师到前面的村庄探路”的旗号,拉着慕寒渊先行一步。

藏龙山位于仙域西南,要想去往西域天缘山上的梵天寺,须向西北而行,一路先经丛林,再过山野,最后便入荒漠。

这中间能供他们歇脚的地方,绝不算多。

其中有个必经的城镇,便在一处群山中的关隘。那附近山势奇险,且极易迷路,要不想翻山越岭无穷尽,都得从那处城镇穿城而过。

考虑到妖僧的那头有缘驴,云摇便将他们的第一夜落脚处定在了这座城镇里。

云摇与慕寒渊踏入城中时,夜色才初初坠上城门前的柳梢枝。

城中夜市已经开了,热闹非凡,来往的多是来西南跑商的商人镖师,偶尔也能见些混杂在人群里的修者。

不过此地必经偏僻,除了前几日藏龙山那要命的热闹外,修者鲜少来此。而各仙门这回损兵折将,多数已经同乾门一样,带队回了各自宗门,还混迹在此的,多是些散修了。

云摇本想给慕寒渊施个术法遮了面容,没想到还是不成。

“你这体质,实在奇怪,”云摇进城后,犹不解地瞥着慕寒渊,“我本来以为是恶鬼相的原因,可现在它都不在了,为何遮容术法还是对你不起半点作用?”

慕寒渊想了想,袍袖微抬,血色丝络绕着修长漂亮的玉白掌骨若隐若现:“兴许是它们的原因?”

“……!”

云摇吓得一扑,连忙拽着他手腕扣下去。

等定下心神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转回脸,去看那位毫不知厉害的寒渊尊:“我都说过了,这种东西不能显露人前。万一让人认出你来,再看见了这个,不定要怎么编排!”

慕寒渊垂眸侧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暮色与灯火作祟,云摇总觉那神色间,有一点似笑非笑的亲近。

“只师尊看得见,旁人不行。”

“?”云摇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了,她低头,拉着他手掌左右翻看,“这么神奇?”

“……”

慕寒渊眼神轻晃,掌骨也在她手心僵了下。但直到最后他也没做什么挣脱,任云摇把玩似的拽着他手掌,勾着指骨间垂下的血色丝络如水草般撩拨荡漾。

血色丝络看着明显,却好像能随他意动,而改作无形无质,云摇能拿指尖穿拂过去,又察觉不到分毫。

云摇微蹙眉心,脑袋压得低低的。

这东西现在想来便是终焉火种寄于慕寒渊体内所留下的,不知是什么本质,对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云摇正研究着,身旁,两位挎着篮子的妇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几次回头后,就听见低低的议论声,清晰飘进云摇与慕寒渊耳中——

“你瞧这小姑娘,还在外面呢,就抱着她夫君拉拉扯扯,亲亲摸摸的。”

“哎哟,世风日下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瞧见没,她夫君生得是当真好看,我还没在咱们镇上见过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呢,不会是哪个门派的仙人吧?”

“那不能够,哪个门派的仙人能叫小姑娘这样摸?我看这夫君多半是她抢回来的,养在家里供她取乐的。”

“啧,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两人身后几丈之外。

云摇:“?”

红衣少女缓缓地将她罪恶的手从慕寒渊袍袖下挪开。

肃然片刻,她扭头问慕寒渊:“你说,她们刚刚说的小姑娘是谁?”

慕寒渊从善如流,他一面垂着眸捋平了袍袖上被云摇弄出来的褶皱,一面温声答道:“应当不是师尊,是旁人。”

“我觉得也不是,”云摇边走边点头,“我长得这么纯良,怎么可能做出抢了夫君放在家里取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云摇尾音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前“云摇”的所作所为。

把徒弟囚禁在洞府里取乐,咳,为所欲为什么的,似乎比这个更禽兽不如一些。

听得身旁忽悄然,慕寒渊沉默片刻,长眸轻抬几分。

“莫非,师尊当年要将红尘佛子掠回山中,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云摇:“?”

她只是心虚前身而已,他想到哪里去了!!

“休、休得胡说,为师绝不是那样的人!”云摇眼神转得飞快,掠见身前不远处就支着个摊子,她连忙往那边过去,“哎那是什么,过去看看,还挺好看的……嗯?”

云摇停在了摊子前。

这是个画摊,不过云摇正对面挂着的,却是个凶神恶煞还满脑袋犄角、浑身冒黑烟的妖不妖鬼不鬼的怪东西。

这种画工,竟然还没被砸了摊子?

云摇正站在那幅画前嘴角抽抽,就听摊主热切地起身:“这位小姐,可是要买这副镇宅图?这东西可管用了,斩妖除魔,赈灾辟邪!”

云摇恍然:“镇宅的啊,这画的是,钟馗?”

“哎诶,钟馗大人哪里管我们乾元界的事,在这仙域地头上,论斩妖除魔,还得是鼎鼎有名的那位乾门小师叔祖啊!”

云摇:“……”

云摇:“?”

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画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云摇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带颤:“这是,云…云摇?”

“可不是?客人真有眼光!!”

云摇:“………………”

心底念了三遍“不能砸”,云摇捏着指骨从摊子前忍辱负重地转身。

摊主见状不死心:“哎?客人不喜欢乾门小师叔祖吗?没关系啊,这儿还有乾门七杰的画像呢!客人一道看看?”

云摇攥拳。

“……我渴了,到前面茶楼等你。”

说完,没等慕寒渊,云摇掩面而去。

“哎,客人——客人?”

摊主茫然看着红衣少女迅速隐没在夜色与人群间的背影,正遗憾错失了位贵客时,就瞥见那位着华袍莲冠的青年还站在摊前,并未随之离开。

摊主升起点希望:“这位客人,您看上哪一件了?”

慕寒渊袍袖轻抬,翻覆的掌心间,已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上等灵珠:“云摇的画像,我都要了。”

“!哎呦好好好!没问题!我全包给您!”

摊主一边合不拢嘴地弯腰去画篓里抱那些画,一边心底腹诽这是哪家仙门出来的大少爷,竟用这么贵重的灵珠买这么几张破画。

等摊主喜滋滋地将那枚灵珠接入双手中,擦了擦,然后小心又隐蔽地往怀里藏,他忽见摊子前走出去几步的青年又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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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谪仙的面庞微微侧过些许,夜色将他眉眼覆落几分黛色。

摊主以为他要反悔,警觉又小心地将怀里的灵珠握得紧了些:“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乾门七杰其他六人的画,你这儿也有?”

“是,是啊,”摊主殷切问,“客人还需要吗?我都能拿给您!”

“其中,可有五师兄,慕九天的画像?”

摊主一愣,刚要弯下的腰直回来。

他犹豫了下,低声:“这个,当真没有。”

“也没有啊。”

同天启阁中一样。

摊主并未注意那个“也”字,只是赔着笑道:“听说这位仙人几百年前在两界山遭了魔域偷袭,又遇大雪曝寒,野兽分食,死无全尸,甚是凄凉……大家觉着不吉利,再加上也没见画像传世,自然就没有画的了?”

“如此,”慕寒渊颔首,“谢过了。”

“哎,贵客客气,您慢走——有机会再来啊!”

“……”

慕寒渊抱着那几卷陋制的画纸,像是半点不察身侧那些或惊艳或驻留的目光。

他已不再是当年随云摇入朱雀城的孱弱少年。

如今,只要他想,哪怕他从这些人面前再走过数千遍,也能叫他们没有丝毫察觉。

只是懒得罢了。

世人如何想,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因此今天师尊问起,他说了,又不曾说尽。

那三百年里,他一次次踏入天启阁,想象她曾日日夜夜独身在此。

那时慕寒渊还有一个念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乾门七杰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唯有一人的画像不在那里。

睹物当思人。

那唯一不在的那个人呢?

是来不及,还是,他死之后,连他的画像,你都不忍多看一眼?

“……师尊。”

慕寒渊驻身,停在了茶楼外的树下。

他仰颈,望着树梢间,露出的二楼那个倚栏懒坐的红裙少女的侧影。

楼里灯火盈盈,和着月光落了她满身。

她独在红尘里,便叫他所厌漠的人间亦可爱可亲。

罢了,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在就好。

“……”

尽管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慕寒渊的眉眼还是温垂下来,眼尾点金小痣轻熠。

他一步踏出,气机将动。

忽地,耳边一声森戾低笑。

“当真不重要么?”魔音如蛊,似天涯似咫尺,“纵使,她所想救、所想见、所想留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

慕寒渊身影骤止。

一两息后,他垂眸,望着自己心口透出的诡异微熠的星点,霜色覆过他清寒眉眼。

“……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第37章重泉若有双鱼寄(三)

“看来,你已经察觉了?”

夜色中,那道低蛊的嗓音像是笑了,尾音里曳着几分戾然的愉悦。

慕寒渊抬手,按住心口。

他阖了阖眼。

无人能见,而独云摇曾见过一眼——他此刻所感知的心口正中,贯穿着一柄“不存在”的匕首。

如星光凝练,如神魂之质。

从葬龙谷离开后,醒来之时,它便一直在了。

“幻境里,那把匕首是你给她的。”慕寒渊低声,“那不是龙鳞匕。”

“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告状么?”

慕寒渊垂袖而立,那点霜意已从他眉间褪尽,此刻话声听起来也温和渊懿:“连显影都做不到,只能藏在翳影里、同我一人交谈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的存在有什么资格被她知晓。”

“——”

满城的夜色忽然翻涌起来。

远处月下的山林呼啸,光华骤消,悬于天际的清月被涌动的阴云吞没,如魔焰噬月,狂风骤起。

夜市里的行人不知所措地惶恐躲避。

而树下,人影幢幢间,唯独静立的慕寒渊一人能听到,那道潜藏在夜色中暴戾疯狂的声音:

“我若是孤魂野鬼、你又好到哪去!”

随耳旁戾然话响,慕寒渊听到了虚空里一声弦音如杀——

刹那之间,他识海中仿佛千剑尖唳,万鬼悲泣。

而那个入魔的声音犹在嘶哑地笑着,却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资格……”

话声骤消。

像是某种积蓄的力量耗尽,慕寒渊心口处,若隐若现的光点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边那道话声一样,从未存在过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风停了。

清月破云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涌动的热闹夜市。

慕寒渊却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单指拂勾起束腰玉带下垂着的坠子。

玉琴佩饰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听错,那是悯生的琴音。

[若没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蛊,搅得慕寒渊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莲花冠上,墨色如焰从冠底灼起。

“慕寒渊。”

“——”

一声清凌凌的女声,忽唤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慕寒渊骤然抬眸。

几丈外,茶楼前的木质楼梯上,红衣女子懒扶着栏,侧身望他。

眉眼如姝兰。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渊清定了心绪,垂袖走过去,停在木质楼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长垂的青丝旁。

“师尊。”

莲花冠薄抬,那张清隽如许的谪仙面庞,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动。

云摇迟疑了下,单手托腮,靠着栏杆俯下来:“你这莲花冠,还会变色吗?”

她指尖在它上面轻点。

像是错觉,莲花冠颤了一颤。

云摇:“?”

“……”

慕寒渊抬眼。

两人正立在灯火阑珊里,他眼底情绪深浅也分辨不明。

云摇只觉着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挪了下去。

“师尊,”他声音听起来几分无奈,“莲花冠碰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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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就跟你的悯生琴一样,不许旁人沾手?”云摇咕咕哝哝着问。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云摇托腮半晌都没听见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烦地抬手,再次戳了那凉冰冰的银丝莲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渊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微皱眉,绕上了木质楼梯,直停到云摇下面一阶,却仍还比她高上两寸。

借着楼内灯火,看清了云摇面上淡淡酡红,慕寒渊有些难信:“师尊,你又喝酒了?”

“什么叫又——我没有,”云摇肃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红衣少女往后指:“这家茶楼的特色!”

慕寒渊顺着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来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头顶高高悬着,木色红漆,光明磊落。

慕寒渊轻叹了声,眼尾低垂下来,声音浸着点浅淡笑意。

“茶楼在前面,我为师尊带路,可好?”

“不好,”云摇想都没想,摇头拒绝,“我喜欢这家茶楼的甜茶水,好喝。”

“师尊。”

“……走不动,不换。”红裙少女扛不住那个拷问良心的眼神,干脆把脖子一扬,转朝着旁边的木质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渊踏过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级木阶。

云摇被落了满身的翳影笼罩。

迟疑了下,她缓缓而小心地回眸,仰脸。

比她高了许多的徒弟逆着满城的灯火与熙攘的人烟,就立在她身前咫尺远的地方。

云摇抱着木廊柱的手指轻扣住,警觉:“你要干嘛?”

“弟子冒犯了,师尊。”

“?”

一阵天旋地转——

等云摇被那醉意和晕意搅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终于略回些清明时,她人已经在慕寒渊的背上了。

两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间。

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讨价还价声……人间犹如一场盛大烟火,声,色,形,味,俱将他们包围其中,逃都逃不开。

云摇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无一人的司天宫和天悬峰,她喜欢人间哪怕再凡俗不过的盛景。

还喜欢……

趴在背上的红衣女子安静了没多久。

慕寒渊听见一点衣袂摩擦的簌簌声,跟着,颈后就蹭上了点灼人的呼吸余温。

他身影蓦地一停。

云摇毫无所察,趴在慕寒渊的颈旁嗅了好一会儿,茫然抬眸:“你屋里用的是什么燃香?”

“……乾门内门弟子统一的制式。”

“是吗?”并未听出慕寒渊的声音已哑下了几分,云摇迟疑地咕哝着,“怎么好像,你的味道和他们都不一样……”

慕寒渊再次走出去,声音淡淡地逸散进夜色里。

“师尊还闻过谁身上的香。”

“唔……忘了,”云摇思索了会儿都没结果,也不难为自己,“那可能是没闻过,难怪我觉得不一样。”

“……”

慕寒渊无声扬了下唇角。

云摇靠在他肩上,窝着颈,看那个已经在身后渐行渐远了的酒肆,困倦地撑着眼皮:“为什么不能,留在那里?”

“师尊酒量不好,又总喜欢喝酒,喝醉了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慕寒渊轻声,温柔得像她陷在云里的一场梦,“今夜还要与了无在城中见面,师尊不能醉得太厉害。”

“嗯,有道理,”红衣女子努力撑着意识,“要在,秃驴面前保……保有我乾门的,面子。”

慕寒渊轻哂:“你不喜欢了无大师?”

“不喜欢!秃驴!”

“为何?”

慕寒渊原本想问,既不喜欢,为何还要去梵天寺抢人成亲。只是若再问了,难免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若是云摇不想提当年之事,他也不想逼她提起。

身后沉默良久。

就在慕寒渊准备换个话题时,忽感觉肩上靠着的人动了动,她呼吸蹭过他耳廓,像撩拨而过的轻羽。

“我也是……今夜听见酒楼里的说书,才忽想起来的。”

慕寒渊默然。

红衣女子在他肩上轻笑起来:“说书的人讲了一个和尚的故事,但我想起来了另一个。”

她歪过头,很近地贴着他,自己却不察:“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半晌,慕寒渊才听见自己声音被夜色浸得沉哑。

“……好。”

还好它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间,没人听见其中将要满溢的情绪。

“从前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个不大的宗门,宗门里有个木头似的,只知道练剑、看书、修行的女弟子。有一日,她的师父说她的修行太木了,得添点活气,就叫她下山历练,结果刚下山不远,她就遇到了一个少年风流的公子。”

云摇说着,忽轻叹了口气。

“后来,这两人一同行走世间,行侠仗义,几经生死,木头也开了窍,生了花。这个女弟子对这位少年公子芳心暗许,终于鼓起勇气要去表达心意,却忽然得知,原来少年公子是梵天寺二十年前就在凡间遴选臻定的转世佛子,只是自幼便放入尘世历练,叫他入世再出世。如今他是修得大成了,斩断情缘,被迎归梵天古寺,即将正式继任佛子之位。”

慕寒渊低垂了眼,细密的长睫遮住了他清透如琉璃玉的眸子,藏住了其中情绪。

云摇只听见那人淡声问:“她就追去抢人了?”

“嗯,抢人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而且人也不是她要抢的。”

慕寒渊一怔,意识到什么,他停身,微微侧回颈首。

青丝拂动在夜色里。

云摇像没察觉:“那个木头啊,听到消息的时候人在东海仙山,离着仙域极西的梵天古寺,有八万里那么远,她刚和海妖族遗民里一只坏凤凰大战了一场,听说消息后却不惜耗尽内力,奔袭几万里,带着重伤赶到梵天寺……”

话声停顿,几息后,少女轻冷地笑了声,“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庙门之外,她亲眼见少年公子落发为僧,剃度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

慕寒渊听得沉默了许久。

“后来,她回山了吗?”

云摇失神了许久:“后来,回了啊……那个女弟子伤心欲绝,就回到了山门,可惜她是个木头的,受了委屈都不会与人讲,师弟师妹们也看不出来。只是自此她便避世不出,一避百年,终于成就了乾门七杰第三人——那日归山,她废弃前尘,为自己改名易姓,名曰,修心。”

“……”

修心。

乾门七杰中云摇的三师姐,传闻里是个古板至极,连簪子都要削成板正方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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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弟子。

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慕寒渊望见了已经在不远处的茶楼,这边的夜市人烟也稀疏了些。

一面走着,慕寒渊一面温声道:“她还是与你说了,至少你听过时,她心里应已放下了。”

“放下?是放下了,她连自己的命都要放下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云摇埋首在慕寒渊肩颈前,声音涩哑,“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与我说的吗?在四百年前,仙魔之战最凶烈的一战后,大师兄与二师姐都死了,三师姐闭关一夜,忽然与我说,她决意赴守两界山。”

一声极低的,像是哽咽的轻声,从他被她压得凌乱的发间逸出。

“……”

慕寒渊喉结轻动了下,但最终也没回头。

他只是到了茶楼前,一阶一阶走上楼。

“她是去赴死的,两界山的那道断天渊太深了,要用多少人的命去填,怎么填也填不满……我不想她去。”

“我一直以为三师姐不喜欢我,她沉默寡言,从来不怎么与我说话,那夜是她与我说的最多的一夜,我听了她好多好多的故事……我宁可我从未听过,宁可她就永远不与我说话。”

可她还是说了。

云摇泣泪阻止不成,连夜来了梵天寺,折山下桃枝叩山门,连穿梵天寺罗汉金阵十二天门,只为绑红尘佛子回山,与师姐成亲。

她那时候还小,想法也幼稚,她以为只要将红尘绑了回去,师姐就不会走了。

可师姐还是会走,红尘也带不回去。

那日妖僧眉目慈悲,佛面含笑,吉祥痣猩红如血,却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

他说百年之期未至,他死也要死在梵天寺。

云摇到底是乾门的云摇,是那时七杰中最小的小师妹,那里是梵天古寺,她做不出逼人赴死的恶事。

而等云摇再回到山门时,修心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两界山。

“你知道的,她终究还是,”湿潮浸透了慕寒渊的衣衫,他听见她涩声笑着,“一去未回。”

“……”

随云摇最后一句字音落地,慕寒渊背着她走进了茶楼内。

无论什么人死去了多少年,世间都是一样地烟火热闹。只要踏入红尘里,便有纷繁的人声扑面,冲去了两身袍袂尽染的夜色寒凉。

这地一楼是饮茶之地,二楼往上便是宿处。此时一楼大堂中,讲评书的散了场,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慕寒渊经过几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果皮狼藉的木桌,来到了柜前。

“哎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

掌柜的灿烂笑容,在望见慕寒渊那张清冷不凡的谪仙面时,忽地顿了下。

“这位仙师,可是姓慕?”掌柜小心翼翼地绕出柜门,问道。

凡间对修者的称呼千奇百怪,慕寒渊不少下山带弟子们历练,自然也见识多了,不以为怪。

只是……

“唔,你都这么有名了?”他背后冒出个蹭得毛茸茸的脑袋,青丝散乱,不成模样,红裙女子却好像在醉意里分毫不觉,“他一个路过的都知道你……不错不错,有为师当年名扬天下的风范。”

云摇抬手拍着慕寒渊的肩。

大有赞许之意,却显然忘了自己当初扬天下的都是些什么“美名”。

在掌柜震惊的眼神下,慕寒渊有些无奈地单手按住了肩上那只不安分的手。

“抱歉,稍等我片刻。”

对掌柜的略微颔首,慕寒渊转身,将云摇带去了一楼大堂的角落。

这里灯火昏昧,落着一张没有客人用过的木桌,长凳和长凳后的墙面都被他以一道术法擦拭过,然后慕寒渊才将身后的红裙女子放了下来。

由她倚靠到不染片尘的墙角里去。

“师尊,先饮盏茶,等你酒醒些了,我再带你到楼上休息。”

云摇单手托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慕寒渊这才转身回到柜前。

掌柜的犹在观察两人,这会儿对上他视线,连忙又避开:“仙师莫误会,我不是认识两位,是方才有位出家人进来,上楼前说是会有一位生得谪仙似的客人晚些来,姓慕,是他的同伴,房钱也……也一并……”

两枚价值不菲的灵珠,被修竹似的指骨抵在钱柜上。

慕寒渊温声道:“两间客房。”

“哎!哎好,这就为您二位安排最好的客房——”掌柜的连声笑着应。

“两间,”慕寒渊一顿,“那位僧人一间外,再开一间便可。”

“……啊?”

掌柜的迟疑望向大堂角落。

正对上了那边,靠在桌旁的少女托着腮,但目光如炬,眼都不眨地死死盯着他面前这位谪仙人物的背影。

掌柜的好像懂了什么。

“两位一道……”

念头还未出口,掌柜的面前就被一道修长身影拦尽了视线。

慕寒渊垂眸,神色清冷,语气温和而淡然:“我师尊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我今夜须在房内照顾。”

“师……尊?”

掌柜的又不明白了。

可惜面前这位谪仙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答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便转回,径直朝着角落去了。

慕寒渊一直走到云摇的身前,停了下来。

他屈膝,在她眼前折膝,蹲下身。

指背在茶盏上探过,慕寒渊微微蹙眉:“不喝点茶么?”

“……”

云摇不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目光微妙。

“怎么了。”慕寒渊终于抬眸,问道。

云摇停了许久,终于缓飘着声,醉意氤氲了她原本清澈的眼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做了什么。”

慕寒渊垂下颈,正抬手为她拭去短靴上沾过的污泥。

云摇脸颊微微泛红,心虚地挪开眸子:“就是,你能想到的,很不好的事。”

“……?”

慕寒渊擦过她靴尖的指骨停住,他就势仰眸望她。

云摇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了脸。

虽然四目只是对上了一瞬,但慕寒渊还是清明了什么,他略微怔然,垂低了手。

细长的睫垂遮下来,密匝地覆过他眼底情绪。

银丝莲花冠隐在昏暧里,明昧难辨。

终于还是云摇先等不及,她有些屏息,涩声轻问:“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呢。”

慕寒渊正要开口。

就听红衣女子借着醉意,低低又怨念地问了句:“你会为了这件事,就要,杀了我吗?”

“——?”

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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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凛然皱眉。

第38章重泉若有双鱼寄(四)

云摇没能立刻听到慕寒渊的答案。

在她借醉意说完后,便屏息等着慕寒渊的回答。只是云摇正见他皱眉,倾身过来,刚要说些什么时——

从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惊怒的佛号。

佛号声势惊人,回音里更荡起佛门钟磬洪响,灌过整座楼中,势若裂天,震得人心魂俱颤。

慕寒渊与云摇本能对视,面色同是一变。

“佛子。”

“不好,秃驴出事了!”

与两人话音同时而起,楼内失控的佛法信力已溃散难抑,可怖的灵压冲撞得整栋楼都摇晃不已。等楼内客人回了神,免不了的惊慌逃窜,尖声哭叫回荡从楼内一直荡到夜市里。

红尘佛子如今已是佛家见道境的佛修,若以乾元界的普通修为界定,那便是与慕寒渊相仿的合道境。

他若佛法信力出了岔,灵压溃散难收,怕是要整座城来填都不够。

这酒不醒也得醒了。

云摇抬手拔了发顶木簪,垂落的一瞬,细腻光华已从她指间流泻而下。

质地温润的木剑剑尖斜斜指地,红裙已翩然而起——

“你救人,我上楼。”

“师尊小心。”

艳红与雪白两道身影交织,然后错身而过,各向一侧。

云摇飞身上楼。

慕寒渊则席地凌空而坐,抬手横抚,从他指骨下流光间显现出修长虚影,玉白长琴凭空自起,琴尾垂下的流苏如水迤逦,月色般涤人心清。

修长指骨抵上琴弦,轻拨缓挑,渊懿雅润的琴声从他指间流淌而出。

一两息里,便压下了楼内溃然作乱的灵力啸鸣。

只是二楼某个房间里,向外散布的失控的灵力威压依然源源不断。

慕寒渊一边抚琴,一边在匆忙间抬眸瞥去,虚空之中,凡人看不到的可怖灵压正在互相倾轧。与他弦音琴力相抗的,自然便是了无不知何故失控的佛法信力。

可那里面,除了佛法金光之外……

慕寒渊眉峰微褶,望着楼内无形海潮似的灵压波纹里,那一丝丝犹如蚀骨之毒的、狰狞纠缠的墨色丝纹,他眸如渊海,清冷神色微微沉凝下来。

“……鬼身佛。”

话声起时,他食指指骨兀地一拨,半道凌厉弦音便破空而去,直奔一个在慌乱人群间哭闹的孩童门面——

“咔。”

银色雪华般的弦音骤停在孩童鼻尖前。

如在虚空中撞上了无形无色的光屏。

几息后,一道诡异妖邪至极的墨色丝纹,被凝在那道银华间,徐徐显影,然后轰然碎去。

孩童惊讶得忘了哭,挂着眼泪,呆呆凝视着鼻尖前飘落的黑色粉末。

与此同时——

随着楼中弦音疾发,一息便有十道凌空而去,茶楼里外无数人身周发生的尽是相同的境况。

数不尽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如暗夜里,下起一场肮脏的墨雪。

从城中不同方向,疾身赶过来的修者们,震撼地停在那场雪里。

与只觉得面前光景奇幻陆离的凡人们不同,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面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骇愕然之意。

因为他们察觉得到,那些弦音在击碎不知何物的墨色丝纹之后,并非就此散去,而是同那些墨色丝纹一样化作无数散碎的、透明的光点。

只是每一个透明的光点都去包裹住了碎下的黑色“雪粒”。

确保没有一丝可以再去作恶。

而面前是一场盛大的夜雪,像要覆没整座城池,席天卷地扑簌落下。

这要多么巍峨磅礴的灵府灵海、又要如何可怖的操纵,才能达到面前这场足以让所有修者叹为观止的掌控?

修者们的目光四散望去。

不过一息,就已经有人看到楼中满地凌乱狼藉的桌椅间,那道月华覆身似的清冷隽永的侧影。

疾迅迫人的弦音已经散去了,此刻楼内琴声温润如水,摇摇欲坠的楼体在他的琴音悬绕下慢慢归稳,溃散的灵力威压被流水般卸去,同时琴声牵引着那一席席墨色的雪,在他身周四处凝聚。

“寒渊尊!原来是寒渊尊在救人!”

不知谁第一声惊呼出口。

于是追随之声铺天盖地,不止修者,那些无法修行的凡人似乎比他们还要激动——若声音所化浪潮能有实质,大概足够落成一片海洋将他淹没其中。

慕寒渊近两百年来游历世间,所救之人无数。

这样的场景他早经历过千万遍,也该如从前千遍万遍所做的一样。

只是此刻琴音未止,而他神色依然有些沉凝,那双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二楼的方向,担忧如阴云,密布在他本该清冷无尘的眼底。

“师尊。”

——

二楼。

云摇难得有点麻爪地提着剑,一边闭着眼,与那些凌空扑来的狰狞鬼面扛斗,一边分了道神识落向房中的妖僧了无。

说“房中”其实不太准确。

因为了无的这个房间根本就不存在了。四面墙全在第一时间就被掀飞出去,还好慕寒渊反应及时,第一道琴音就将所有能伤及凡人的破坏物卷到一旁了。

所以准确说,了无现在是坐在二楼的一片废墟里。

隔壁跟他共用一张墙的倒霉客人,两个互相抱着,瑟瑟发抖地缩在几丈外的榻上。

换个时间云摇还能跟对方打个招呼,缓解一下对方的阴影,但现在她实在没那个心情也抽不出那个功夫——

“妖僧,你还真是妖僧啊?”

“……”

在云摇咬牙切齿的声音所去的方向,废墟之上,了无双目紧闭,眉心吉祥痣红得都不止滴血,还几乎发黑了,同他的唇色一样。

而更诡异的,还是他那身血色袈裟上,无数的黑色丝线正从他身体里向外挣扎,在半空中四散飘荡。每一根都有自己想去的方向。

云摇怎么看怎么像只水草成精。

还是成精前一不小心给自己打了一团大结的那种。

云摇一剑挥断了扑上来的又一簇鬼面,发狠骂道:“秃驴!你是不是嫌自己太秃了,所以日思夜想都惦记着长头发,现在走火入魔才长了一身!”

这话自然是污蔑。

是个修者来也看得出,妖僧身上的并非长发,虽然很像——

但每一丝,只要离体,立刻就会化作狰狞冒烟的鬼面,毫不客气就朝着云摇来了。

云摇对这东西最是打心眼里哆嗦,不小心对上一眼都腿软,所以从一开始打她就把眼闭上了。她倒是想躲清闲,但慕寒渊在下面救人,这事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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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那就只能在上面硬扛了。

然而无论云摇怎么喊话,妖僧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云摇神识探回来的结果更不容乐观——

了无不但没醒,连面颊上都凸浮起了几张可怖至极的鬼脸,狰狞挣扎着像要冲破什么束缚,只是又一次次被唇眼发乌的了无给镇压回去。

“这到底什么鬼东西,”杀不完也打不完,云摇气得磨牙,“他要是水草成精,三师姐不可能不跟我说啊!”

“是鬼身佛。”

一道传音如血色薄光,终于冲破了无数凄厉嘶嚎组起的声墙,将话声从一楼递到了墨雾翻涌的二楼。

云摇神思一滞,手中剑却未停。

她蓦地睁眼,一剑劈开了面前的鬼面。

裂作两半的两张半鬼脸从她左右擦身而过,惹得云摇眼角狠抽了下,她颤着声竭力自定:“什么…鬼身佛?别告诉我,又是和你那个恶鬼相一样的东西。”

终焉火种这种一不小心能送三千小世界归灭的倒霉东西、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

“不,鬼身佛仍是佛法修持,但是是一种极少有僧人修炼的佛法神通。修持者须以魂为狱,纳百鬼入体。终其一生,夜夜以魂身入鬼狱,超度亡魂。”

云摇:“…………”

云摇:“?”

他们修佛的都这么变态吗,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

百忙之中,云摇插空瞥了废墟间的了无一眼。

这一眼里有些情绪复杂。

事实上,今夜在那间酒肆里听了一则说书,唤起她尘封数百年的关于修心师姐与红尘佛子的记忆后,她若不是将自己灌得大醉,可能已经忍不住拍屁股扭头走人了。

同三百年前她见一次就冷笑着叫他一次秃驴一样,现在的云摇也还是无法原谅那个到师姐去两界山赴死前,犹从未下山看她一眼的僧人。

但若他的佛法修持,这一生便是夜夜如此,那似乎,她也没什么责怪他的资格。

百鬼显像间,云摇眉眼戾然,又一剑出手。

煞意四散,这一剑荡去了天边,连遮月的青云都劈碎了半面。

“…所以我最烦圣人。”

作为被他放弃和牺牲掉的那一部分,她的师姐连责怪他的资格都没有。

“你既然知道他的修持来历,那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云摇蹙眉问,“也是走火入魔了?”

“鬼身佛修持的前一百年内,最难捱过,夜渡百鬼,日日都有走火入魔魂飞魄散的危险。”

“……魂飞魄散都要练?”云摇咬牙挥剑,“有病能不能别祸害别人。”

慕寒渊无奈低哂:“不怕鬼了?”

“我现在只想活劈了他,”云摇冷声,“他这个鬼身佛修持不足百年?”

“以他魂内所纳戾魂的数量看,应有至少四百年修持了。”

云摇察觉了什么:“不是百年内才会走火入魔吗?”

“是,所以师尊最好将了无唤醒,一问究竟。我觉得今夜境况,恐不是他不慎走火入魔那么简单。”慕寒渊的尾音也沉抑了下去。

云摇嘴角抽了下:“……你要不要上来看看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我怎么唤醒,抽他吗?”

‘自然是杀了他。’

“——”

像是噬心的冷意攀附而上,那个曳着彻寒笑意的嗓音叫云摇蓦地轻栗。

她瞳孔缩起,目光穿过重重鬼影,不确定地望向楼下方向:“慕寒渊?”

“师尊,怎么了?”再次响起的话声,依然是那个温润渊懿的声线。

“你刚刚,没有说话?”

“不曾。”

“哦,那看来是我听错了,这边鬼叫得太吵。”云摇松了口气,斩开了面前拦路的亡魂厉鬼,终于到了那片勉强称为床榻的废墟前。

慕寒渊那边久久不闻余声。

不过云摇想了想,怎么说也是她认识了无早了几百年,还要去问慕寒渊如何唤醒对方,好像是有些欺负人了。

当师尊的还是得给徒弟立个榜样。

云摇略作思索,便抬手打出了一道符咒。

清心阵落到她足下,金光拔地而起,笼罩周身。

这点灵力,想唤醒了无,自然不够看。但护住她周身,让她短时间内不被这些亡魂厉鬼所扰,那还是足够了的。

紧跟着,云摇双手平抬木剑,置于身前。

“慕寒渊。”她清声遁起。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瞬,楼下抚琴之人就像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

琴音忽转。

转作了仙域的安魂曲。

云摇手中长剑的剑身上,光华洗过,而后慢慢凝练,在白光中化作一柄小小的木簪。

这是三师姐修心的木簪。

修心的木簪有许多柄,每一根都是相同的形状,头端像一根方方正正的木条,古朴得有些难看。

除了云摇之外,大概无人知,这是修心收到的第一支方形木簪。她在去两界山前,将它留给了最小的师妹云摇。

一同留下的,还有曾经将它赠与她的人的,俗世之名。

“燕踏雪。”

望着木簪,云摇声冷而微颤:“你睁开眼,看看这是谁的东西。”

“——”

安魂曲下,百鬼希声。

女子清音入耳的一瞬,妖僧了无眉心血色吉祥痣忽光芒绽起——

那双在此刻显出几分鬼修般邪气的丹凤眼,忽地睁了开来。

他定定望着漂浮在身前的木簪,瞳孔轻颤。他放于膝上,结说法印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右手栗然抬起,像要去取身前的木簪。

只是在他触及之前,那木簪轻轻一晃,自动飘回了云摇身前。

就像是在躲他一样。

云摇一时愕然,没反应过来。

这显然不是她召回来的,就是再恼恨眼前这个秃驴,她也不至于在这种满城人命关天的时候跟他做一时意气之争,但这簪子……

云摇连忙抬头去看了无的反应。

好在了无虽然眼神有些凝滞难信,但至少,还算清明。

云摇顾不得那许多了,张口便疾声问:“秃驴你的鬼身佛修持是怎么回事!走火入魔了吗?看看满城鬼哭狼嚎跟一同下了阴曹地府似的,让你搅和成了什么样子!”

一同劈头盖脸的骂语,给了无叫回了神。

他垂了长眉,叹然而笑:“云施主又想起来了?”

“少放闲屁,”云摇咬牙切齿,“快说,怎么补救!”

“我魂身内落着一座鬼狱,今夜入内,却发现神魂内不知何时被人施了蔽魂之术。无备之下,诱发百鬼离狱,如今鬼狱摇摇欲坠,难以自持。”

“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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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之术,怎么可能?”云摇捏紧了发簪,面色微白,“你已入佛家见道境,佛修又是自带的诸邪辟易的强悍神魂,天底下还有什么人的神魂可能压得过你,且要在你无知无觉时给你施术?”

了无低念佛号:“人不能。”

“那还有什——”

云摇面色忽变,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音:“真龙御衍。”

“……”

云摇疾问:“你见过他?”

了无眼底卍字印金光微闪,似乎在自检识海,但遍寻无果,他摇了摇头。

“你不是四百年前就开了往生目,连前世都看得到吗?”云摇气道,“真龙为何不行?”

“他并非转世,且真龙一族,自上古便得仙界之庇。这一点,云施主该比我清楚。”

“……”

云摇神色一顿,她眼神如炬地扫过妖僧。

但对方已经垂手捏印,眉心见蹙,显然安魂曲加木簪换回来的他的一时清明,已经有些难以维系了。

“好,此事之后再议,先说眼下困局,你的魂内鬼狱如何能解?”

“除寺内高僧,旁人解不得。我会自封神魂入狱,镇压百鬼,届时肉身无主,还请云施主与寒渊尊将我送回了无寺,之后便交由我师叔处置。”

“……你倒是成了撒手掌柜了。”

了无阖目,嘴角勉力牵起了一丝笑意:“此行便劳烦云施主了。”

“废话少说,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么。”

“唔,确有一事。”

“什么,说。”鬼影侵身,云摇一边动灵力斩了,一边没好气地睖他。

了无:“我那头有缘驴,也劳烦云施主了。”

“………………”

云摇捏拳:“你快死去吧秃驴!”

了无含笑闭目,体内牵引神魂自坠,落向那片无尽的黑茫茫中的百鬼之狱。

狞声恶语里,他忽听得头顶一声不自在的清凌女声。

“秃驴,你可别真死了啊。”

“我答应过我三师姐,有我在一日,梵天寺上下一根毛也不会少的。”

“……哦不过你们全寺都凑不出一根毛。那算了。”

了无无奈一笑,正要答言,忽想到什么,神色骤然变了。

他仰头朝上,声音急切:“梵天寺在红尘之外,无干世事,御衍伏此暗笔于今夜,必有所图!”

“……”

然而神魂坠入鬼狱之中,他的话声早已递不出去了。

同一时刻。

客栈二楼,云摇站在房内的这一大片废墟中。

身前妖僧了无果真已经入定了似的,不察声息,而他周身逸散的那些头发丝一样又可怖又瘆人的亡魂厉鬼,也悉数都在他的神魂镇压与慕寒渊的安魂曲下,渐渐平息下来。

楼内楼外作祟的凄厉惨声,终于消停了。

绷着头皮砍了一晚上的“鬼”,云摇现在是又累又软,只想坐到地上。

可惜一地杂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

“总算结束了。”云摇给慕寒渊传音,“妖僧是被御衍给暗算了,如今他神魂自封,肉身无主,还得我们把他带回梵天寺。”

云摇瞥了眼了无身前影绰的鬼影,蹙眉:“看状态,估计还得劳你给他弹一路的安魂曲。你的灵力能坚持住吧?”

“无碍。师尊不必担心。”

“也是,”云摇酸溜溜地嘀咕,“你都是稳入渡劫境的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尊以后都得靠你保护。”

慕寒渊似乎听出了她的醋意,不由低哂:“师尊剑术修为天下第一,弟子只会弹琴而已。”

“嗯?”

云摇眼睛一亮:“也是啊。”

慕寒渊正要应声。

云摇忽又开口:“等等。你有没有觉得,这鬼哭狼嚎停了以后,楼里有些……太安静了?”

楼内。

慕寒渊眉眼微抬。

一息后,他神色骤冷,仰眸望向二楼:“师尊!身后!”

压着慕寒渊话尾,二楼房中,一道覆着魔纹的剑光劈开了灯火寂灭的黑暗,直刺云摇后心。

第39章不信人间有白头(一)

那道要命的剑光来得悄无声息,角度更是刁钻狠辣,剑身上魔纹涌动,如血海翻波——

俨然是奔着要云摇的命来的。

不知对方使了什么隐匿气息的秘法,从出现到一剑刺出,竟毫无半点气机泄露,连云摇也未曾察觉他的存在。

“哗。”

一剑正刺入红裙女子的后心,剑身上魔纹翻涌,血光难以遏制,仿佛要将这具单薄身躯撕裂开来,全部生机都被血光抽走,向着剑身涌去。

来人覆面黑雾之下,嘴角勾起残虐的笑。

只是这笑维持了三息都不到。

来人突然僵住了身影——从血剑上,没有任何灵力反哺回来,可他明明已经抽走了这个叫云幺九的乾门弟子的全部生机,怎么可能……

黑雾面具警觉抬起,望向剑尖前背对着他的“红裙女子”。

在他察觉的一瞬,被剑身没入后心心口的身影,就犹如一面打碎的镜子,忽然在来人面前碎成了无数光点,落了一地。

……傀儡虚影!

来人黑雾面具下面色遽变,抽身便要后退,飞身化作月下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急速遁向窗外。

然而就在它覆过窗前那片月白时,一道清冷剑光忽从房内角落里劈来,它带着怒意的清鸣斩在了黑影上——随着一声嘶声痛呼,黑影化作原形被抽飞出去,连连撞翻了半面残墙和隔壁残存的桌椅。

“轰——”

又是一片尘土废墟。

几息后。

“不可能……你怎么会……怎么可能察……察觉……”

在那人捂着胸口扶地艰难撑坐起身的怨毒眼神里,云摇提着木剑,懒洋洋地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可能因为我年纪小,耳朵好,”云摇慢悠悠走向他,“不像你,差不多合道巅峰的修为,应该一把年纪了吧?这么大年纪还搞偷袭,要不要脸?”

云摇停在空地前。

借着月光,她徐徐打量过那人用以撑身支地的覆着血光与魔纹的长剑,还有他覆住了整张面容的诡异黑雾。

“……仙域传闻不假,你果真得了奈何剑法的真传。”半撑在废墟中的人嘶哑着声音道。

方才云摇那一剑看似信手拈来,但却蕴含了至少五成的奈何剑剑意,几乎抽空了她现在这点境界一多半的灵力。

若非如此倾尽全力而为,也不能将人一剑抽成了条只能苟延残喘、连遁术都无法再次施展的老狗。

云摇在空地前蹲下身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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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平望着。

“我一个刚进乾门还没有一年的小弟子,尊老爱幼,保护动物,与人为善,言谈温和——可你却这么想杀我,为何?我撅你家祖坟了?”

“呵……”

来人冷笑,捂着胸口哑咳了几声,不理会她的套话。

而他面前的黑雾除了遮蔽他的面容外,似乎也改了他的声音,每一句间都像是无数男女老少混合的诡异声腔,一字一变,听着莫名叫人毛骨悚然。

云摇忽盯着他问:“魔族?”

“……”

来人眼神微动,但很快便撇开。

云摇思忖地望了他片刻,摇头:“不对,知道趁慕寒渊弹奏安魂曲的时机,故意让他无暇旁顾,再加你这个隐匿声息气机的秘法,似乎都是利用了安魂曲而让我不得察——对仙域术法如此了解,心思又歹毒缜密,你不像是那些满脑子杀杀杀的魔族,更像是……”

红衣女子起身近前,木剑之上剑华缓缓涌起,映得她侧颜清冷若仙。

——唰。

长剑一挥,挟裹着天崩之势,骤停在那人咽喉前。木剑泛着比玄铁更冷彻的锋芒,让扶地的身影僵硬如石。

云摇微微侧首,眸中笑意与惫懒全无,只余冰冷杀意:“道魔合修?”

来人身影僵冷,几息后,他忽然放声大笑,声音嘶哑难听:“就算死,我也不会说的……你不用白费心机了!”

“不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猜。”云摇剑锋斜挑,“你脸上这张,姑且称为面具,不像是术法所为,更像是亡魂怨气凝结,变幻难测,我猜你手上人命无数……”

她一顿,瞥向他那柄还泛着血光魔纹的长剑:“且都死得,不怎么舒服。”

被云摇手中木剑钝光所压,血剑栗然颤鸣。

“寻常人偷袭,以术法遮蔽自身容貌便是,你却连模样、声音、气息、灵力,半点都不敢稍露。我话本看多了,总结出来个经验,”云摇轻声,“只有见过的、或者会见到的人,才需要戴面具作恶,你说呢?”

“——”

地上那人的眼瞳蓦地缩紧。

与之同时,他身周气息暴涨,竟有要自爆同归于尽之势。

云摇面色微变:“不是吧大哥,一言不合你就想拉着全城陪葬,屋里还躺了个开了往生目的秃驴呢——你好歹等他醒了,让他看看你下辈子的爹娘在不在城里再动手投胎不迟啊?”

“闭嘴!”

眼见身前气息暴涨将至破屏。

就像个胀满水的瓶子,大概两息后就够炸开了。

云摇顾不得许多,灵力金光倾泻而出,尽数压向那人,竭力将对方的自爆压制在这个房间内。

同时她飞身向后,薅住地上自封神魂后无知无感的秃驴的袈裟,传声给慕寒渊:“这人要自爆,我来压制,你带妖僧走——”

话声未落,变数再起。

云摇几乎是凭着千钧一发的本能,在话中忽地后心发凉的一瞬,猛地闪身遁形,连滚带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从她身后拦腰横斩的一剑——

“哗!”

剑光无匹,所过之处如无形光切,整个客栈二楼的房屋全被拦腰斩断。

一大片青丝落地,云摇顾不得疼惜。

方才要自爆的那个脸都没露的倒霉蛋,此刻已经像个被平滑切开的器物,上半身与下半身缓缓错开。

喷涌出来的除了血污,还有刺眼的灵光——

那是合道境灵府灵海即将炸开的前兆。

云摇死死咬唇,扶地向下一扣。

黑暗之中,喷涌而出的无形灵力迅速聚拢成罩,向着那灵光刺眼的一点,以近乎坍塌的速度迅疾缩小——

轰!!

带着巨大震荡的尖锐鸣声被压于一点,偌大楼中死寂无声,那尖鸣却犹如直接炸开在云摇一人的识海之中。

唇间血如泉涌,云摇却顾不得擦,手里抓起妖僧袈裟随便向后一抛。

反正二楼已经没了,砸穿了地面,掉哪儿都是一楼。

她的传音向着遁近的慕寒渊的琴音奔去:“带他去梵天寺,路上如遇追杀,难以双全时——”

云摇握剑,缓慢起身,传音中她的声线决然,而又少有地温和:“那就不要管他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要活着。”

说完了。

停了两息,身后琴音遁离。

云摇立刻在心底虔诚地跟三师姐道了个歉。

——算起来,秃驴比师姐多活了四百年,也够本了。她尽力了,自己搭命可以,但没道理把自己乖徒的命也得搭进去。何况这次要不是他提前被御衍暗算,踩中了第一步圈套,他们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白长了一副算计别人的妖僧模样,结果却是被人算计。

云摇想着,目光已经将第二位不速之客打量完了。

这个更彻底,浑身上下几乎被黑雾罩了一半从腰开始,那是半点不露的。而且这黑雾里,就像有无数张人的面孔起伏狰狞呻&#039;&#039;吟,越看越瘆人。

……半步渡劫。

云摇打心底叹了口气。

怎么三百年间,仙域明面上正经的修者没几个长进,反倒一帮不知道什么时候滋生出来的邪魔外道,修为都高得快要顶破天去?

好在这位邪魔外道扛把子这会没管他们,让慕寒渊能带着妖僧顺利离开——

他正虚情假意地蹲在被他劈成了两半的“队友”身边。

最初来的那个苟延残喘,没剩两口气了。

后来的这位仁兄不知道传音了什么。

半死的这个急速喘&#039;&#039;息:“谢……谢谢……”

“你谢他干什么,谢他劈了你?真要谢,不该谢我吗?”云摇一面没个正经地靠柱说着,一面在体内积聚所余不多的灵力。

虽然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云摇说的也是实话。

若非云摇方才为了护住全城性命,忍着自伤将他的灵府灵海的爆炸压在方寸之内,那这会儿对方早该连这丝将散的残魂都不剩了。

可惜对方两个都没理会她。

云摇听见了地上那个的最后一句残音:“蝼蚁之力……叩天门,开天道,我辈……虽死犹荣!”

云摇:“…………”

好家伙。

坏事干尽,这还给他自己感动坏了。

可惜云摇没来得及送他一句死不瞑目的,就见那人眼皮一闭,转瞬之间,就在那个黑雾人的怀里变成了一片片飞灰,随风而去了。

云摇蹙眉,心底冷意更甚。

“你杀了我的同道,”黑雾人缓缓起身,“我也该送你去偿命了。”

云摇握剑,微笑:“不用客气,我看你们伉俪情深,不如你先请?”

“……牙尖嘴利,可惜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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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师兄的命。”黑雾人朝云摇露出一个实在不是很像人的森然笑容,“待会,我就追上去杀了你的寒渊尊,让他陪你一起上路,如何?”

云摇眼神微寒:“我劝你别自己找死。”

“找死?”黑雾人桀然笑了,“寒渊尊么?他确实仙才,可惜遇上了我,又降生在这天谴的乾元大陆,注定没有什么机会了,还不如我早些送他投胎,下一世兴许希望更大。”

“谁送谁,未可知。”

“哈哈哈,你如果真对他那般信任,又怎么会不叫他留下来帮手,而是让他带着了无逃命去呢?”

黑雾人冷笑:“你的话,你自己都不信!”

“……”

云摇拖延时间而积蓄的灵力,几乎跟着这话震荡了下。

因为她自己也忽然有些恍惚——

她确实是相信,这乾元界内,所有人都死了,慕寒渊应该也死不掉的。

毕竟话本里,他都几乎亲手灭了整个小世界。

可是那为什么。

明知道他应该不会死,她还是不愿去赌那一分可能,冒那分寸之险呢。

“怎么,伤心了?”黑雾人桀然笑着,“寒渊尊确实愧对声名啊,竟然真扔下你逃了,你放心,我杀了你之后,一定也会杀了他。这样你们师兄妹在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啧,”云摇回神,“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话声未落,一抹艳红如电,斩亮了满楼寂灭的昏黑。

“……奈何剑法。”

黑雾人挺起同样被黑雾魔纹缭绕的剑身,扛下一剑,他咬牙切齿地瞪向云摇,手下再不留情,泄愤似的刁钻阴毒的剑招与黑雾术法连发。

“你年纪轻轻,怎可能修得大成!”

瞬息间,已是数十个回合的攻伐。

“天才的世界,你不懂。”云摇终于寻得个喘息的间隙,朝他一笑。

但若是熟悉她的人来看,就知道这一笑之下有多勉强了——

以她如今强行封印终焉魔种后的修为,奈何剑法本就是强摧。方才对付前一个倒霉蛋,还要压他自爆,已经叫她力竭内伤,拖延时间积蓄起的这点灵力连塞牙缝都不够。

“天才?天才又如何?不破天门,终为蝼蚁!”

云摇一句话不知戳到了对方的什么痛处,从出现到同伴惨死都没什么情绪变化的黑雾人忽然就气息难遏地爆发,周身黑雾疯狂涌动,更清晰的凄厉怨声铺天盖地灌入云摇的五感。

云摇面色微白。

这滔天怨气……他们究竟残杀过多少人。

“——”

耗竭之下,云摇本就独木难支。

而那黑雾更仿佛能够攫走她的气息与生机,取而代之,冰冷可怖的黑暗慢慢吞噬她的五感。

终焉火种就在眉心。

此刻解封了它,她的神魂或许能借仙格神纹逃得,但乾元必灭。

还有乾元界内存在着的、和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乾门弟子从前便如此愚蠢,”大约看出了云摇的脱力将败,那人森然冷笑,“以你修为,方才若不管满城死活,自己逃命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偏你要为了这满城的凡人,以一个他们都不知晓的方式,死在这里——又有谁会感激你?”

“……”

云摇扶剑,单膝跪地。

停了许久她忽笑起来:“你说的那种圣人不是我,是我的师兄师姐们。我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还不是要为这些凡人死得不明不白?”

“我没有救他们,我只是负我自己应担的。”云摇抬眸,血色染红了她的唇角与下颌,“灾祸因我而来,那便由我负责到底。否则,只管拉不管埋,猪狗何异?”

来人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愚人之见!”

黑雾翻涌而至,离身前只余咫尺。

说完了方才那番话,云摇有些释然地闭上眼。

……确实是自己的坑自己埋。

不就是终焉火种吗,拉这么个东西同归于尽也算史无前例了吧?八方神君保佑,但愿仙格能庇护她神魂——哪怕只留一丝回仙界也行啊。

云摇瞳眸微颤,最后一丝灵力游向眉心。

就在她触及仙格神纹下的封印之际,忽地,满楼的滔天怨魂被撕裂,她耳边响起了一声清泉击石似的凌凌琴音。

“铮——”

古琴长鸣,七弦震荡难已。

云摇倏然睁眼,身前一道雪白华袍从黑夜里落下,盛过了清冷的月色。

“…师尊。”

雪袍倾覆,裹住了她满身艳色。

乌墨似的青丝长垂,将一袭清冷淡漠的香萦上她周身:“对不起,我来得迟了些。”

云摇心颤回神,咬死了唇角:“你回来干什么——你!”

——轰。

如江海倒灌的灵力重压,挟裹着腾狞的黑雾,重重撞在了慕寒渊的背后。

被他护在身前怀里的云摇一颤,话音也抖碎一地。

“慕寒渊……”

话声未落,云摇额角被烙下错觉似的一吻:“我说过,不会再让师尊孤身一人。”

她僵怔住,仰起脸。

慕寒渊缓直起腰身。

那一瞬,月光如练,披了他满身雪色。

透过他眼底,直入神魂识海,云摇恍惚间似乎望见了两道身影。

一白,压山巅白雪,清冷如月。

一黑,踏万鬼而泣苍穹,魔焰滔天。

同时,浮于云摇两人身外,悯生琴震颤如鞘。而一柄再压不住的黑白两色的剑,正从琴身中缓缓抽离。

第40章不信人间有白头(二)

那是云摇第一次亲眼见慕寒渊的琴中剑。

剑身两色,以剑尖到剑格正中为界,左侧白如华雪,冷如寒玉,右侧却被墨色魔焰缠覆,难以分辨的血色丝络在其中涌动,生出噬人心魂的可怖。

云摇震立原地,怔望着琴中剑的剑身。

唇角被人俯身吻过的地方微微灼着,像是还停留着方才最亲密无间的触感。

不可能啊……

这一次她明明没有对慕寒渊做任何有违师徒之伦的事,慕寒渊为何会对她生出这样的举动,又为何,他的琴中剑依然出鞘、且一副将要入魔之态?

被震惊了的显然不止云摇一个。

那个黑雾人的身影像是震撼过度,下意识地望着黑白两色的剑身退了半步,他难以掩藏的惊愕声音脱口:“你竟然也修了魔——”

云摇瞳孔微缩。

不知是未曾说完还是言尽于此,对方收口甚急。

然后黑雾人便不动了。由黑雾翻涌遮蔽的面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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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五官只是五个瘆人的空洞,而即便如此,只看黑雾人身周那翻腾得更厉害了的雾气,云摇猜也猜得出对方内心此刻是多么的心绪激荡——

似乎,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出手?

是这琴中剑的威慑有跨境之可怖,还是……

云摇微微向前倾身,靠近慕寒渊肩侧,以一种在场三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模式:“他不会是你的爱慕者吧?”

慕寒渊:“……”

悯生琴在右,龙吟剑在左,两相铮铮,皆是无风自响,颤声清鸣。

但云摇听得出,那颤声不是怕的,分明是激动——

藏锋已久的神器第一次面世,已然按捺不住,要冲出去和对面的黑雾人打个痛快了。

黑雾人大约也是人生里第一次被一张琴、一柄剑挑衅,身周黑雾翻腾得更厉害。

重新掩上嘶哑杂音的嗓声桀然:“我当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仙域传闻中圣人无为,悯生渡世的寒渊尊,私底下竟然也行了修魔之道!”

“?”

慕寒渊还没反应,云摇急了。

红裙少女险些一撸袖子上去揍人:“偷袭我都能忍你,反咬一口就是你当狗的不是了——什么叫修魔,这是剑身花纹,个性你懂吗?”

她说着,抬手一握,慕寒渊左侧的龙吟剑被她灵力强行拉向自己:“而且,这是我的剑,慕…师兄暂时帮我收着而已!”

“……”

慕寒渊回眸瞥她。

神色逆光,谁也看不分明他眼底情绪。

云摇却没去注意,因为她发现预想中会挣扎逃脱的那柄剑,不但没有挣动的意思,反而整个剑身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云摇茫然低头,正看见剑格一歪,拽着看似不情不愿实则极为配合的黑白剑刃,就围着她欢快地转起圈来。中间还几度试图往云摇身上贴贴,可惜都被慕寒渊袖下一道灵力“扇”开了。

云摇愈发不解。

这剑生得一副又高冷又邪性、天下无双举世第一的模样,怎么还能这么狗腿的?

“寒渊尊,新纳了这样一位对你爱慕至极又维护备至的师妹,难怪日夜相伴,不离左右,”黑雾人森然冷笑,“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云摇:“…………”

但凡慕寒渊方才没有不知抽什么风地抱着她亲那一下,她都能理直气壮给对方回骂个狗血淋头。

可惜没有但凡。

“你控琴,我御剑,”云摇在神识中匆匆传音,“跟你的灵剑说一声,听话一点。”

“师尊不必担心,这本便是你的剑。”

云摇一怔:“啊?”

她提剑拦斩了一段鬼面黑雾,随机恍然脱口,“龙心鳞?”

“是。只是还未功成,灵性不知何故走了邪路,我正准备入梵天寺,请高僧为其正灵,再送还师尊。”

慕寒渊一边说着,指下琴声如清泉击石,珠玉落盘。

凌凌动听的弦音里,云摇明显觉得自己灵力恢复的速度都加快数倍,更有源源不断的天地之力,成旋状从六合八荒奔涌而至,齐齐灌入这栋残存的楼内。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楼身,更是有些难堪其负地颤晃起来。

感知着剑柄时不时趁着打斗空隙,在她手心里无伤大雅地蹭一蹭,云摇眼角微跳。

……确实,挺邪性的。

慕寒渊肯定就是被它影响了,方才才做出那种兴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逆不道的行为的。

不过这剑的灵性虽然有些长歪了,但威势却是可怖。

云摇很确定,即便是奈何剑也无法与手中剑作比,与其说她在控剑,云摇觉着更贴切的说法是她在压制这柄剑——免其邪性彻底吞噬剑身,酿出什么她不愿预见的恶果来。

好在这剑还算听她的话。

在慕寒渊的琴音襄助下,云摇不必施展奈何剑,也和那黑雾人斗得你来我往。

此消彼长,盏茶之后,黑雾人终于忍无可忍。

“好——这是你们逼我的。”

月下,黑雾骤然散开,对方躯体仿佛也融入无尽夜色中去,而那道森寒至极的声音在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响彻起来。

“我本不想冒险,但现在,只好请两位尝尝这百蚁噬身的滋味了。”

话声落时,四面八方层叠环绕的黑雾落地,淌化作无数只细小可怖的黑蚁,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朝着中央的云摇与慕寒渊涌去。

说是百蚁噬身都谦虚了,但楼中,成千上万也不止。

云摇头皮发麻:“这什么邪虫?”

“音律最擅控灵,但这些不是真正虫蚁,没有灵魂更没有意识,”慕寒渊指骨抚停琴弦,淡声道,“是他的灵力所化,带毒,且能吸食活人与修者的生机。”

云摇改口:“…这什么邪法!不过你是怎么知道——”

没问完。

因为云摇回眸已经瞥见了,慕寒渊不知从哪个角落以灵力卷来了一只黑蚁,任它落上指腹吸食。

像雪白冷玉之上落了一点极为碍眼的脏污。

云摇没来由地心头火起,灵力弹指而出,一瞬就将那道污秽灵力消弭抹杀。

“这种脏东西,能不能不要让它沾你的身?”

慕寒渊似乎怔了下,随后,在那遮天蔽月的黑蚁之潮下,云摇似乎听见了一声抑得极低的轻哂。

“好。寒渊一切……听凭师尊作主。”

“?”

云摇听着这话的停顿,无端古怪,但眼下这情势危急,又实在容不得她分心多想。

这黑雾人的邪法古怪异常,云摇闻所未闻。

即便以灵力成罩,硬扛黑蚁,灵罩也只会被黑蚁不断蚕食,且反哺壮大,使这阴诡蚁潮更呈无穷无尽之势。

若对方能一直维持此种形态,那拖到灵力枯竭任人鱼肉,只是时间问题。

云摇眉心紧蹙,心念电转:“方才不用这招,便说明绝非万全,一定有其弊病。”

“他半步渡劫,便仍是未入,师尊与我皆是合道,合力不下于他。即便邪法,也定有穷数。”

云摇心想那可未必,你前时话本里做了不世魔尊,琴音邪法操纵,便是无穷无尽。

仙域修者本指望以超出慕寒渊操控之限的人数翻盘,最后却发现,慕寒渊人如其名,确实犹如无底深渊,填了整个仙域进去也未能填满,只是加快了他们灭亡的速度而已。

但云摇也确实不觉着这个黑雾人有什么资格,配和她乖徒相提并论。

于是循着慕寒渊的话,略作思索,云摇迟疑:

“你的意思是,撑死他?”

“嗯。”

慕寒渊温声颔首。

听这人在这种生死未卜的关头,依然渊懿峻雅,一如故往,云摇都不由地佩服了:“你是真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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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于度外,这一点我不如你。”

“生死?”慕寒渊似乎对云摇所说有些讶异,思忖后才道,“也不全然。”

“怎么个不全然法。”

“只是因为师尊在,我不惧与师尊同生共死,”慕寒渊道,“我生平第二怕事,便是一个人死。前面三百年间,未见师尊出关前,我一直最是惜命。”

云摇一怔,像被他逗笑了,打趣道:“原来我们世无双的寒渊尊也有会开玩笑的时候?”

“不是玩笑,事实如此。”

“我才不信……”

云摇还未说完。

灵力罩外,蚁潮轰然掀动。

遮天蔽月的黑蚁躁动起来,伴随着黑雾人恼怒至极的嘶声:“谁!是谁!宵小之辈,竟敢偷袭——!?”

“?”

云摇转向慕寒渊:“他现在是在骂他自己吗?”

慕寒渊阖眸一瞬,又睁开眼。

他眼神有些奇异地望向云摇:“有人来了。”

“谁?”

黑蚁如潮水退去,迅速凝结汇聚。没了蚁潮遮蔽,云摇重见天月,也终于看清了灵力光罩外的情景

月白之下,对峙着……

两个黑雾人?

云摇有些懵了:“这什么情况?‘吃’撑了,所以,他裂开了?”

“……”

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又好笑,“是两个人,师尊。”

云摇定睛去看。

还真是。

后来的这个明显比前一个黑雾人周身黑雾更重,前一个还只是覆过大半身,他却俨然已经从头包到脚了。

要云摇说,得是中毒很深,没得救了。

但黑雾显然关乎邪法修为,于是前一个黑雾人这会明显忌惮异常,敢怒不敢言地怒视对方:“你是何人?哪位麾下?怎敢坏我要事!?”

对面黑雾人抱臂,懒洋洋的:“我是你爹。”

云摇:“…………”

云摇:“?”

这一句不止把云摇砸懵了,那人对面的黑雾人显然也懵了。

几息过后,云摇隔着光罩都听到那声震耳欲聋响彻苍穹的怒吼:“啊啊啊啊啊宵小之辈!!我要杀了你!!!”

“……”

狠话放得决绝,但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黑雾人显然都是道魔合修,但邪法修为上,后来这个不知道比前一个高出多少。再加上方才趁蚁潮之势,后来这人显然从蚁潮之外突袭了前者,于是本就不小的差距,更拉出了短时间内的天堑。

时间上没有熬过一炷香,前面这个匆匆败退。

“你等着,”走之前,那个落败的黑雾人还在放狠话,“我们一定会找出你来,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

留在原地的男人十分慷慨且懒散地朝将要亮起的天边挥了挥手,表示远走不送。

然后回过头,那人隔着光罩,对上了云摇好奇的眼。

对方嘴角微抽了下:“一炷香了,不够你们逃出去八百公里吗?”

云摇点头:“够了。”

“那你还留在这儿等什么。”

“等你啊,”云摇一步踏出,“你是谁?”

那人一晃身后早就没影了的天边:“他爹。”

云摇还想再说什么。

可惜不远处的黑雾已经真如雾气般袅袅消散,于原地幻化无形,只剩下一截声音飘散空中。

“我有一句赠言小友——古人有云,少管闲事活得长。”

“…………”

在废墟中站了盏茶工夫,云摇一直望着天际,直到那边旭日将升,映起一线薄红,拨动了她眼底青雾。

云摇转回身来:“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慕寒渊刚找到吓得哆哆嗦嗦,三昏三醒的客栈老板,处理完了这边的后事。

“前两个一死一逃的,是仙门中人。”

“我猜也是,”云摇一顿,似笑非笑,眼神却凉透人心,“尤其第二个,不是见了你的剑,太过惊讶,一不小心还几乎漏了本声吗?”

慕寒渊想了想,淡声道:“没有证据。”

“是,不但没有证据,而且他刚在众仙盟的参议上污你名声,你若再反指他有修行邪法之嫌,大家只会觉着寒渊尊原来也小肚鸡肠,这么快就要报复回去。”

云摇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捏起一道剑讯,不知传给了何人。

然后她利落转身:“走吧,接上秃驴,哦,还有秃驴的驴,我们必须速往梵天寺——再不解决了我这修为的破事,我看有人要掀翻天了。”

慕寒渊跟身上前:“师尊不好奇第三人的来历吗?”

“他不是说了吗,前面那个他爹啊,”云摇无辜眨眼,“对于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我们就不要管他是不是内讧窝里斗了,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

慕寒渊默然许久,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云摇收了窝在客栈某个马厩里瑟瑟发抖的毛驴,两人身影向着城外电射而去。

不久后,通往西域天缘山的山路上,晨曦笼罩。林间树下多出了两人,以及驮着一人的一头毛驴的斜影。

晨风抚摸着毛驴上横挂的和尚,还有他低垂下来的秃头。

反光有点晃眼。

云摇抬手,不太做人地给秃驴挂上了两片叶子,垂回手来时她把玩着第三片,像是随口问:“之前你的琴中剑出鞘时……”

“怎么。”

“……算了,没什么。”

云摇微微顿首。

之前琴中剑出鞘,她所看到的他眼底的两道身影,应当只是她那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之后的幻象吧。

毕竟当时她已经触动了封印,被终焉火种蛊出什么幻觉,好像也很正常。

云摇想着,故作轻松地转开了话头:“之前你不是说,第二怕的事情,是一个人死,那第一怕的是什么事?”

慕寒渊眼尾垂下去:“一个人生。”

云摇一怔,回眸:“嗯?”

她眨了眨眼,玩笑道:“我还真以为你多么圣人无谓,什么时候自己想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事?”

“师尊不在时。九思谷每隔几年,便来乾门送一些拓本,有一本《黄庭经》,其中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读经那日,我恰在天启阁,便想了许久。”

“真那么恐怖吗?吓到我们寒渊尊了?”云摇故意逗他。

“是。”

尤其是,那时云摇闭关已一百零三年余十一月。

他夜夜梦中惊醒。

但慕寒渊没有向云摇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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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于他,世上至为可怖之事,莫过于他生而她死。

若阴阳两隔,不得复见,那纵是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他也一定会将她寻回身边。

慕寒渊想着,牵绳走过林间。

树荫如影披过满身。

林随风动,枝叶的沙沙作响里,他像是从无尽远的虚空中,听到了一声低哑嘲弄的笑。

那是来自神魂深处,魔冰冷的谑嘲-

三人一驴驴不停蹄地赶往了西域天缘山。

终于在五日后,毛驴累死前,云摇和慕寒渊把妖僧和毛驴一并送到了梵天寺的寺门前——

十二道玉石砌起的长阶之下。

两头威武雄壮的玉狮子分立长阶首端两侧,从那道红色衣裙沿山路而上时,玉狮子便毛发凛然,鲜活欲扑。

直到云摇此刻讪讪停在了长阶下。

两头狮子已经一左一右地扭头,硕大狮眼凶狠威严地盯着他们正中那道娇小无辜的身影。

寺外,正在洒扫的三个小沙弥都茫然地望着寺门口的两头玉狮子。

其中一个挠头:“你们有没有觉着,今日的两位狮佛有些狂躁?”

另一个点头:“是有点哎……”

只有第三个稍靠谱些,拎着扫帚走到云摇面前,做了合掌礼念了声佛号:“这位施主,梵天寺近百年间已闭门谢客,不知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哦,我那个,来送人的。”

云摇抬手,掀掉了毛驴身上披的那一袭破烂麻布,露出来下面那颗光滑的脑袋。

“——你们的人。”

“红尘佛子!”

三位小沙弥定睛惊呼,连忙合掌作礼。

不知道向着寺内传了什么佛门术法,似乎是征得了同意,三位小沙弥分别牵驴、引路、守门:“劳烦两位施主了,还请施主随我们入寺。”

“嗯。”

云摇故意落后一步,小声给旁边罩着雪白纱帽的寒渊尊提醒:“额,你也知道,四百年前我稍微来这边小小地捣乱了一下,狮大和狮二,似乎,对我还有些印象。”

长垂的帽帷下,那人清隽侧颜影绰难辨,嗓音里像是浸上了一点清冷笑意。

“那师尊还进吗?”

“……不进也得进啊,”云摇遮目,嘀咕,“早知今日有求于人,我当初就不会追着它俩满山跑了。”

慕寒渊淡淡一哂。

离着玉狮子越来越近,云摇提醒:“待会我先进,你等等,别万一落雷,再顺道劈着你。”

“是,师尊。”

“……”

云摇提心吊胆,一步一阶地上到梵天寺的寺门前。

她小心翼翼地提裙,比名门贵女都端懿温柔地跨过寺门红槛,直到双脚都踩在了梵天寺寺内的地面上,依旧不闻异动,云摇这才松了口气。

红裙少女转身,明眸善睐,朝身后招手:“没事了,你也进来吧。”

“……”

等在她身后的慕寒渊依言踏入。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两声惊天狮吼,骤入苍穹。

云霄撕裂,无数惊雷汇作雷龙之态,清狞吼声从天而降,直落梵天寺寺门——

劈向了那道雪白帽帷下的清隽孤影。

无尽惊雷间裂天狮吼灌入耳中,唯有慕寒渊一人,得闻狮吼真声:

“天罚之魔,安敢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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