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游隼经过训练,能辨人识物读色。
小五一路风霜,倒是今明两日就能到达王庭,他的字迹比之三年前要工整许多。
顾承宴看完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
而那边赛赫敕纳钻进金帐,周围微风鼓动暑夏的毡帐猎猎作响,敖力带领王庭勇士正在布置各色彩绸。
附近部族的许多姑娘们都跟着过来帮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采摘鲜花就是坐着编络子。
她们瞧见顾承宴都会行礼、笑盈盈喊他大遏讫,脸上见不到一点儿别扭神情,十分坦荡诚挚。
再远些,在王庭圈围的东南侧,阿利施翟王则是带领部族的勇士们在准备祭祀的牲畜、宴请的食材。
巴剌思翟王被分配安放坐席、准备篝火,所以若在王庭看见一群拉着板车的勇士,那必然是去砍柴的巴剌思人。
整个圈围忙忙碌碌,倒显得顾承宴无所事事,他看了一会儿,往回走了走,正瞧见毡帐后的草坪上——
阿丽亚哼着不知名的波斯歌谣,身后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女孩,手中都拿着一把把花束。
褪去那身轻薄紧|致的衣裳,现在穿着戎狄宽大毡袍的阿丽亚,倒显得更自信而明艳。
顾承宴微微笑了笑,回首,却正巧瞧见另一个金发姑娘紧紧咬着下唇、嫉妒又怨恨地盯着阿丽亚。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姑娘愣了愣,突然哼了一声、一抹脸掀帘子钻回了她身后的毡帐。
那毡包色白、镶嵌金边,顾承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大萨满的居所,那么这姑娘……就是蒙克送的另一个女奴了。
他挑挑眉,人贵自救、人贵自重。
阿丽亚今日所得皆是她自己拼出来的,如是迈不出那一步、心境不发生改变的话,救了也是白救。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迎着阿丽亚走过去,提醒她要小心大萨满身边的姑娘。
阿丽亚神色微变,点点头谢过顾承宴。
下一瞬,顾承宴却被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们围住,“遏讫遏讫,听阿丽亚姐姐说你比她还厉害!”
“你会舞剑是不是,之前你在这片草坪教了一个大哥哥,我们都偷偷看见过!”
阿丽亚脸上有点热,害怕孩子们吵着顾承宴。
但顾承宴瞧着这群小姑娘,脸上并未出现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反而轻轻摸了下其中一个女孩的小辫子:
“习剑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大胆的红着脸开口道:“我们不怕辛苦!”
有一个开口这么说,其他小孩也是纷纷开口表态,说明她们想要变得厉害,想要像阿丽亚一样去摔跤。
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看着比其他女孩要大些,她更是点点头站出来:
“我、我有个姐姐,她本来是,是说好了一门婚事的,但——但后来在送亲路上被人,被人抢了婚。”
其他女孩都停下来,目光一致地看向她,而顾承宴也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姑娘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就说得顺畅多了:
“本来草原上被抢婚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姐姐和抢他那人成婚后没多久,那个部族就遭遇了劫匪。”
“姐姐被劫匪抢走,一个多月后才重新被救回来,之后姐姐就怀孕了,虽说生下的是男孩,但很多人都怀疑那孩子的出身来历……”
顾承宴皱皱眉,想起沙彦钵萨和斡罗·清朵,当年这位清朵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了狼主。
生下来的那位,还曾经被沙彦钵萨封为特勤。
顾承宴摸摸小姑娘的头,“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腾格里的孩子,不是你姐姐的错。”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可是那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直需要吃很多药……”
小部族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去换药,一两回还好,三回四回就会显得累赘。
“姐夫一开始还和姐姐商量,说要不给孩子送人,左不过是山匪的儿子,但姐姐却坚持不让,一来二去就发成了争吵……”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看来贫病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在中原、草原都是一样的。
小姑娘低下头,默默说了最后一句,“之后姐姐就抱着孩子走了,几个月后被发现时……是摔在了一条干涸的河道里。”
那时正是夏季,草原牧民都在忙着放马、准备过冬的吃食,夫家发现人不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负气回娘家。
等察觉不对去找时,人已经躺在干枯的河道里发烂发臭,因为河道隐蔽,暂时没被野兽发现。
夫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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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指责是女人行事背弃了上天,因而死后长生天才没有派出使者来接她走,甚至孩子也是不详。
“所以我想……”小姑娘嗫嚅着,“要是姐姐当年能有一技之长防身就好了,我不想像她那样。”
周围的小姑娘们听了都有些戚戚然,可见这样的情况在草原上并不鲜见。
顾承宴蹲下来,取出自己的巾帕擦掉小姑娘脸上挂着的泪珠珠,“习武练剑,包括摔跤……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过几日有个哥哥要来,请他教你们好不好?”
小姑娘唔了一声,茫然地看着顾承宴。
倒是阿丽亚明白过来,她给最前面两个孩子圈过来,捏捏她们的小鼻子,“过几日遏讫就要成婚啦!你们别缠着他闹了!”
小姑娘们啊地一声恍然大悟,纷纷嬉笑地看向顾承宴,一个劲儿地对他说着恭喜。
而顾承宴只是变戏法一样将自己的巾帕叠成一朵花,送给了那个念着自家姐姐的小姑娘。
与阿丽亚作别,看着她带着这群小姑娘们走远,顾承宴才低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他不是不想答应,也不是为着所谓大婚。
只是——
顾承宴脚步有些沉重,迈进毡帐后径直走向了那口大箱子,然后从底部翻出来了他的药匣。
药匣中仅剩瓶药,看着那空荡荡的匣子,顾承宴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慢慢给匣子收起来。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进来,端着好几个箱子,大多是附近小部族找来送给狼主和遏讫大婚用的贺礼。
寻常的玩意儿赛赫敕纳就交给老梅录入库,他挑着新鲜好看的几样带回来,要给顾承宴看:
“乌乌你瞧!”
顾承宴调整好情绪转身,愕然地发现敖力他们端着的箱子上,竟然平放了一把七弦琴。
所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
他倒没想到草原上还能有琴。
敖力他们平稳地将箱子搁到地上,顾承宴走过去、轻轻播弦两下——应是许久未用,弦已不调。
但琴身保存完好、琴弦也没有崩断,大概是戎狄人买回来做装饰的。
“哈察克族长说是他阿塔传给他的,瞧着应该是汉人的东西,所以就想着送来给你,乌乌喜欢不?”
顾承宴点点头,双手抱琴而起,“替我谢过他。”
他爹惊才绝艳,道法、剑术皆是江湖上一绝,旁人只知他们青霜山的剑法独步天下,却不知顾驰也弹得一手好琴。
乌仁娜年轻时,曾不止一次地同顾承宴开玩笑,说他爹若是不做大侠,定然是个江南的纨绔公子哥。
每日流连烟|花水巷,弹琴饮酒、作词写歌。
顾驰每次都要奋力争辩,但乌仁娜就是故意要说,然后拉着顾承宴挡在中间,与顾驰逗乐起来。
顾承宴挑了挑琴弦,转轴拨弦后,冲毡帐内一直瞅着他的几人笑了笑,“弹一曲给你们听听?”
赛赫敕纳眨眨眼,本想将敖力等人给赶出去,但想到声音是拦不住的,只能悻悻作罢。
即便是敖力他们退远了,王庭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哪里能阻拦得过来。
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顾承宴勾了弦,指尖流动随意弹了首流水歌,轻快的曲调声和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很不一样。
赛赫敕纳几人屏息凝神,从没听过这样的乐章:
像是奔涌的钦那河,又好像是雪山上咕咚冒泡的温泉,或者是汩汩流淌的溪水。
一曲终了,顾承宴平放双手摁住琴弦:
“……许久没弹,是有些生疏了。”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快步上前后圈住了顾承宴,敖力等人连忙后退出了毡帐,不好打搅。
“乌乌弹的好,就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好的曲调,应该让它们也听一听的……”赛赫敕纳的下巴搁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声音很闷。
“……他们?”
顾承宴奇了,小狼崽素来小心眼,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竟是提起来主动想要与人分享了?
“就……我的族人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小狼他们。”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承宴的神色更加黯然,他记得小狼和那头大白狼最后来与他告别时依依不舍的模样。
“那……”
赛赫敕纳摇摇头,“狼群不会冒然离开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环境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
“而且虽然小狼是草原狼,但它从小生活在极北,王庭的草场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顾承宴便闭了口,他本来是想问,赛赫敕纳或许可以邀请小狼他们来王庭——
草原上不是有那么个传说么,说只有真正的狼主才能统驭万兽、召唤狼群。
他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三瓶药也就足够他撑半年时间,再往后毒发只能硬撑着,估计也活不过一年时间。
若他离世,小狼还没能坐稳这狼主位……
顾承宴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长叹一声。
赛赫敕纳不知他心中这些计算,只是突然开口做出承诺,“等王庭的事情定下来,乌乌我们就回家。回雪山、回极北草原去,和我们的族人在一起。”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了唇瓣,才没让身体隐约的颤抖出卖自己——
抛开种种不谈,他也想回去。
回到极北草原,回到那个被狼狼环绕、每天都能看见小家伙们呆傻可爱向他讨要吃的的神态动作表情。
极北的天虽然冷,还有白毛风,但那湛蓝澄碧的颜色,像极了他初见小狼那日,他眼底璀璨的光晕。
顾承宴不好回应,只能拍拍赛赫敕纳的手,用脸颊蹭了蹭小狼崽的脑袋。
○○○
半日后,小五到了。
他身后跟着辆草原上的牛车,远远看见顾承宴就一跃下马,疾速施展轻功飞向顾承宴:
“师叔——!”
见他整个人在草上飞,前来迎接的王庭勇士们都惊呆了,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汉人青年。
顾承宴离京和亲时,小五刚满十三,如今过去四年时光,他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
“师叔,师叔你还好吧?”小五扑过来给了顾承宴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拉着他双臂上下打量。
与小时候不同,小五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若说从前只是个热情莽撞的男孩,如今确实是长大了:
个头变高,可以平视顾承宴了。
“我挺好的,”顾承宴眨眨眼,翻手将自己的双腕挣出来,“倒是你,这一路辛苦。”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师祖把这差事一说,我就快马加鞭来了,还有那些东西,都是师祖、师父和师伯他们带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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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擦了把脸,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位赶车的车夫,车夫愣了愣,突然跪下磕头。
小五被吓了一跳,“哎唷!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草原大多以物易物,甚少用银子、金子支付。
小五雇佣这位看着是小部族的人,大抵从没见过这样一趟帮忙运送就能得到一锭银子。
顾承宴笑,用戎狄语解释了几句,“先生之后若无事的话,就留下来一同参加宴席吧?”
车夫跪在地上,更是不敢起身,慌慌张张闹得脸都红了,“我、我……大遏讫……”
顾承宴觉着好笑,回头唤了声:“敖力。”
敖力便了然上前,亲自扶了那位车夫起来,然后领着人去找了客帐住下,并吩咐王庭其他人等善待之。
赛赫敕纳今日在王庭与老梅录商议十二部翟王过来的座次安排,并没有第一时间过来。
所以顾承宴迎了小五,就给小孩领回了毡帐,“掌门他们还好么?皇帝没有为难青霜山吧?”
“都好都好!”小五一进毡帐就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皇帝?哼,他哪有空管我们呢!”
在初始那阵好奇劲儿过去后,小五瞥见炕上堆着两个枕头,周围一圈还有许多明显偏大的皮靴,眼神便警惕起来——
顾承宴忙着取茶盏出来想给小五尝一尝赛赫敕纳专门做给他的牛乳茶,便没注意小家伙的眼神:
“皇帝怎么了?”
“您还关心他呢?!”小五高声叫起来,“他那样辜负你!简直是个大坏蛋!”
……辜负?
顾承宴噎了噎,险些咬着舌头:这孩子,用的什么词?怎么就论到辜负了。
“尝尝,”他拿着牛乳茶转身,递给小五,“这是你……‘婶子’做的。”
小五接过去,本来兴奋地要喝,可眼珠一转却倏然瞪大,“啊?是婶子?!”
顾承宴:“……”
小五生于市井,在许多事上比成人都还明白得多,尤其是看见他眼里的戏谑,顾承宴就明白:
这小子分明是想歪了。
偏他不好解释,只能咬牙认了:“喝你的茶,哪儿那么多话?!”
小五闷闷笑,又将目光落到了炕边一双羊羔皮制成的睡鞋上——裁剪粗糙,明显不是中原的手艺,但却是中原的造型。
仰头大大灌了一口手中的牛乳茶,小五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哇!”
“好喝吧?”顾承宴笑,眼中尽是骄傲。
小五拜入青霜山时,顾承宴已经跟着凌煋下山,多年辗转、能回到师门的时间并不算多。
不过小五算是从小听着顾承宴、顾驰的事长大,对前任掌门和这位小师叔心里是充满了崇敬。
“那鞋子……”小五扬扬下巴,指着炕边的睡鞋,“也是我婶子给你缝的吧?”
顾承宴看过去,还没回应,小五就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牛乳茶,砸吧砸吧嘴:
“那婶子挺贤惠的,对你也挺好。”
看得出来,这屋里有许多汉地才有的东西,比如衣箱上放着的一架古琴,还有西窗下的书案、笔墨纸砚。
若只是倾慕容色,断不会用心到这样的地步:还亲自替他制作睡鞋、研制牛乳茶。
顾承宴:“……”
“啊,对了!刚才师叔你问皇帝,”小五啧啧摇了摇头,“他啊,最近还真是倒了大霉——”
凌煋娶了泥腿子将军的女儿萧氏为皇后,又把京中高门沈家的女儿封作贵妃。
此举引得沈宰相和京中高门十分不满,表面上做不得什么,却内里让沈贵妃务必争气——
后宫的恩宠要紧,但子嗣更要紧,谁能率先一步生下皇嗣,将来的地位也更稳固。
于是皇后和贵妃在后宫里明争暗斗,沈氏出身高门、又是从小见惯了父亲手段,自然是略胜一筹。
皇后是将门女,没那么多腌臜心思,回回争锋竟然都是萧氏吃亏。
“反正最后是沈贵妃有孕,但不知怎么的,却在皇后的宫里摔了一跤,导致小产,沈相联合群臣进谏——让皇帝一定要严惩皇后和萧家。”
顾承宴挑挑眉,这倒像是沈家会做出来的事。
“狗皇帝哪里会干呢?他联合萧家就是不想被京城高门掣肘,所以不过小惩大诫就算完了。但沈相他们咄咄逼人,后宫不成就转向了边境的屯田——”
“我前几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听说有言官奏报,说是边境的几个屯兵有贩售私盐、中饱私囊之过。”
小五幸灾乐祸,“反正啊,他现在是后宫里一团乱麻,前朝糟心事一堆,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活该!”
顾承宴忍不住笑,在心里评价一句:操之过急。
凌煋从前就有这个毛病,只是之前他多少会劝两句,如今凌煋身边都是如皇城使那般毛病的人在——也确实该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行了我们不提他了,给我讲讲山上的事吧?”顾承宴拍拍小孩的肩膀,“我们出去说。”
小五本来都点了点头了,但半晌后却突然啊了一声,“为啥?不能在这儿说?”
顾承宴咳了一声,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你“婶子”爱吃醋,你黏着我说这说那,我晚上要倒霉。
只能神神秘秘诓了小五,“人多口杂,有些要紧事想要问你。”
小五虚长了个子岁数,顾承宴一说他就上当,连忙压低声音,“好好好,走走走。”
顾承宴瞧着小五有趣,想了想,还是偷偷抓了包赛赫敕纳给他做的酥饼子藏在袖子中。
叔侄俩挪步,走到了远离毡包的一处开阔草场。
——这样选择,一则是为了圆刚才的谎,二来赛赫敕纳找过来,也方便顾承宴及时改变话题。
一到地方,小五就开始讲青霜山上的事——掌门去参与了两次武林盟的集会,山门又开宗收了许多弟子。
“师父闭关了,倒是师伯又收了好几个小弟子,其中有个很出挑的姓息,连掌门都看好他的天赋。”
“至于……”小五想了想,“师叔你担心的那些事,没有,皇帝还不敢对青霜山怎么样。”
“你想呀,百姓又不是瞎子,当年是我们青霜山收留了他,然后又是我们青霜山的弟子助他夺位,哼,他对付我们,就不怕民心尽失么?”
顾承宴知道这道理,他只是不相信凌煋的品行。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凌煋疯起来可是什么都能干、都敢干,对他都敢下手,何况是青霜山。
“还是提醒掌门,不要掉以轻心。”
“是啦,知道啦!”小五嘿嘿笑着,没心没肺往前跑了几步,“倒是掌门问呢,想知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打算长留草原了?”
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都邀请我们来参加婚礼了,往后是不是我们都可以来草原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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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宴瞅他一眼,咳咳两声,“再说。”
小五没往深处想,只又转身感慨整个草原的广袤、天空很蓝、云朵很厚,还有那么多成群的牛羊。
只可惜他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九月,附近的草枯黄了大半,没能够看见那般连片的翠绿草毯。
“那——”小五停步、歪歪头,“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作为‘娘家人’。”
……什么破孩子。
顾承宴扯了一根草杆子扔他,“好好说话!”
“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小五稳稳地接住了那根草杆,然后抬手做了个挫剑式。
顾承宴没多想,只继续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有什么需要的王庭自然会准备,不用你操……喂!”
小五玩心大起,突然以那草杆为剑,直朝他面门袭来,若非顾承宴身法还在,就要被戳中了。
抬手弹了弹那草杆,顾承宴眯起眼睛:“皮猴子,是不是讨打?”
小五素日玩心大,但也心细如发,他本来就是剑修,手里只要拿着和剑差不多的东西就会想来两手。
青霜山上的其他弟子也经常这么过招,就算是打扫山门的小弟子,也会在办完了今日的活后用笤帚过两招。
虽然被掌门看见会被骂,但大家都是默认会这么办的,从前他也这么和顾承宴闹过。
挫剑式和直剑平扫是最基础的剑招,他也没用什么力,可顾承宴反应迟滞,最后那下明明是堪堪避开。
而且小五抬头,眼神锐利,顾承宴虽是在训斥他,但眼神躲闪,似乎隐瞒了什么事。
若换在三四年前,小五肯定会开口追问个不停,让顾承宴说出来事情的真相,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
他突然又拔了一截草杆,在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时动手起势,“师叔接招!”
“喂你!”顾承宴尽力避了,青霜山的身法轻灵,只要记着步伐还是能比平常走快上许多。
而且小五的剑招他大多知道,看他起手就知道他是什么动作,所以还能勉强避开:
“你小子,怎么还犯起浑来,还不快停——!”
小五接连试探了两下,很快就看出来顾承宴没在用内劲,或者说——他的内劲消失了。
内劲消失等同于习武之人被废了武功,他脸色大变,忍不住唤了一句:“师叔你!”
顾承宴本就躲得狼狈,叫他这么突然大声一唤,脚下便错了步,直接被草茎绊了一下摔跌在地上。
“师叔——!”小五吓坏了,连忙扑过去想扶。
结果还没伸出手,就感觉到一阵疾风扑向身后,他反应迅速,连忙往旁边一个翻身躲过。
嗖地一声,箭簇深深扎入了草地,箭杆没入泥地三分之一。
小五愕然回头,本以为是什么草原上的刺客杀手,回头却看见一个满面怒气、头发卷曲蓬松的蓝眸青年正在朝这边走。
不等小五开口,他就俯身将顾承宴扶起来,还替他贴心地拍去身上沾染草屑和泥土。
“你怎么来了?”顾承宴有点尴尬,自己转身拍了拍,结果赛赫敕纳直接拔出了随身猎刀对准小五。
“诶?”
小五一愣后,双脚一蹬,也沉下肩膀做出了准备亮剑的攻击动作。
眼看两人就要一言不合打起来,顾承宴连忙转身挡在中间,“这是我小师侄,刚才我们闹着玩呢。”
赛赫敕纳抿抿嘴,瞪着小五,湛蓝的眼睛里全是杀意,看得小五都有些后颈子发凉,觉得自己是被野兽盯住。
挠挠头、他连忙收势举起双手,顺着顾承宴给他的台阶就下了:“婶子,好婶子,我们真是闹着玩的。”
赛赫敕纳愣了愣,他还没听过“婶子”这种称呼。于是低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眨眨眼,“……就说你是我媳妇儿。”
哦,赛赫敕纳了然:又是个和穆因一样的家伙。
他哼了一声,还刀入鞘,一把就将顾承宴抱起来,大踏步地往毡帐赶,“今天有部族送来了小羊羔,我们吃烤羊好不好?”
小五跟着在后面追了两步,想想还是觉着后怕,便干脆住了脚步,等他们走远了,自己才讪讪跟上去。
不过,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小五会找到答案。
他没事人一样晃浪回毡帐,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就瞧见顾承宴被他那位“婶子”压在炕上玩亲亲。
草原戎狄果然是草原戎狄,一股子使不完的蛮劲儿,他看着小师叔的嘴巴都肿了、红艳艳的。
而且眼睛边一圈都红了,看着很好欺负的模样,小五还从没见过顾承宴这样,一时有点看呆了——
他倒不是穆因,会不知道这事是两情缱绻,但还是多少有点担心顾承宴的身体。
师叔没了内劲,这些年伤病不断,也不知道在草原上过得好不好。
小五收回脑袋,仔细回想了一番刚才见到的顾承宴——师叔的气色看着倒还好,眉目舒朗似乎心情也不错。
他在心里松了半口气,正准备自己找个地方逛一逛,身后就传来了顾承宴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五进来。”
小五一僵,只能原地一个转身摸进毡帐。
他看眼赛赫敕纳,发现他根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只认真在翻弄灶膛旁边的瓶瓶罐罐。
顾承宴对小五招招手,“今晚我们吃烤羊。”
小五还没吃过草原上的烤羊羔,眼睛登时亮了,结果还没兴奋地说出半句话,身前就投下一片阴影——
赛赫敕纳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他身后,面色阴沉、居高临下,一双蓝眼睛深邃得像是在酝酿风暴的深海:
“以后想玩摔跤就来找我,乌乌身体不好,别缠着他闹。”
顾承宴:“……”
小五眨眨眼,挠挠头,讪讪应了句好。
而又在电光石火间,想到——原来狼主知道他师叔身体不好?那内劲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他?
顾承宴横了小狼崽一眼,其实小五就小赛赫敕纳一岁,这两人怎么刚见面就乌眼鸡似的。
“都说了他不是故意的……”扯扯小狼崽袖子,顾承宴放软了声音,“不生气啦。”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根本不管小五还在场,转头拿着木制的锅铲就挥舞起来:
“还说是你的晚辈!还说你们中原汉人是礼仪之邦!哪有这样给长辈打翻在地上的!”
他语速飞快,顾承宴都险些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眨眨眼更小声地分辨:
“都说是我自己绊的。”
“那不是他吓的吗?”赛赫敕纳声音拔高。
顾承宴还从没见过小狼崽发这么大脾气,再说他没觉得自己受多重的伤了,顶多算摔了个屁|股墩儿。
……看来是刚才的亲亲没哄好,无奈,他只能给小狼崽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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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凑到他耳畔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赛赫敕纳本来板着脸,结果顾承宴越说、他的眼睛越亮,最后甚至脸上都升腾起了红云:
“那就这么说定了,乌乌不许骗我。”
顾承宴耳根也烫,但他今日是散发,能将耳朵藏在头发里,所以表面上很镇定:“嗯,一言九鼎。”
倒是在旁被迫围观了全程的小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只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道清心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了一会儿身后没声儿了,内劲让他感觉有人靠近,才睁开眼,赛赫敕纳就给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小……西矣?小五?”
西矣是戎狄语里第五、数字五的发音。
小五连忙点头,“婶子您吩咐!”
赛赫敕纳重重压了下他的肩膀,“听乌乌说你们从前在青霜山上人人都是要帮厨的,所以来帮我杀羊?”
“他哪会……”顾承宴想拦,但说了半句,就被赛赫敕纳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好吧,小狼崽生气了,只能顺着他。
而赛赫敕纳搂着小五大踏步走出毡帐后,就带着人来到了后院捆好的小羔羊处,开始动作。
小五还当真以为他是要自己帮忙,傻乎乎等了半晌后,见赛赫敕纳给小羊放倒了都没吩咐他,才问了句:
“婶子,我要做点什么?”
赛赫敕纳抬眸看了他一眼,小五敏感地察觉到,这位狼主在毡帐内外的情绪和表情完全不一样。
毡帐内好像……更幼稚些。
“不是你,有话想问我么?”赛赫敕纳撩起眉眼,看着他似笑非笑。
第57章
小五愕然。
赛赫敕纳跟变了个人似的,手下动作利落毫不犹豫,薄如蝉翼的小刀贴着小羊羔颈侧的破洞剥皮。
他手指游走,没一刻停留,几乎是用不上小五帮他什么,就将一张完整的小羊皮拆出。
“刚才不是有话想问我?”赛赫敕纳将翻转的羊皮挂到一旁的桩子上亮着,然后抬手甩了甩刀上的血。
——眼珠骨碌碌转,又看着他表情那样丰富。
从前小狼每回想要从他这讨吃的,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用上眼看他,头低着、屁|股撅高慢慢凑过来。
小五缓了缓神,总算明白了:他婶子根本就是在他小师叔面前故意装乖!
“……也没什么,”小五放松下来,挠挠头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就想问问婶子,你知不知道师叔他的内劲是怎么回事?”
反正都说开了,小五也没瞒着,将他之所以会突然对顾承宴出手的原因都说了一道。
孩子心里也愧疚,说完还站起身郑重地向赛赫敕纳道了个歉,“我真不是有意要吓小师叔的。”
“……内劲?”赛赫敕纳面上表情变也未变,但握刀的手却渐渐收紧了。
“嗯啊,我们是习武之人嘛,从小养生练气,就会有内劲,武林里有些名家宿儒,据说还能靠内劲延年益寿呢!”
“所以你刚才出手试探,就是觉着乌乌没内劲了?”
小五点点头,叭叭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数与赛赫敕纳倒了个干净:
“小师叔是他们那一辈的佼佼者,天赋和剑法都在我师父之上,若不跟那狗东西下山,他肯定要继任掌门的!”
“而且先掌门留下的剑法,只有小师叔练到了第六重,至于最高层的神仙境界……怕是要等机缘。”
赛赫敕纳若有所思,半晌后才继续动作掏出小羊的脏腑,“那……没有内劲会如何?”
“会身体虚软、浑身乏力?”小五神情低落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试过,但听师父他们说——形如废人、生不如死。”
滋地一声,小刀突然从小羊的背部扎穿,鲜血溅出来飞了老高,吓得小五一下从青石上弹起来。
“……”赛赫敕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那怎么会内劲全无?”
“嗯,这个嘛……”小五托腮想了想,“可能是被仇敌点中死穴废了武功?也可能是被师父逼迫散了功?或者是叫人下毒、自己走火入魔之类的……”
顾承宴性子稳重,带着穆因习武练功都是循序渐进,甚少有急功近利的时候。
至于师门……
顾承宴给他讲的青霜山,是个连他听了都会心生向往的好地方——那必然不会是有师父逼迫。
何况顾承宴的师父就是他的爹娘,哪有爹娘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这种狠手。
所以剩下的……
赛赫敕纳捏紧了刀柄,胸膛起伏两下后,翻腕将那柄小刀叮地一声钉到了挂羊皮的木桩上。
那个木头桩子是用十年的柏树做的,少说跟小五的腰一样粗,小刀竟然整个没进去、仅剩下刀柄在外头。
小五接连吞了两口唾沫,眼睛飞快眨动:
完了,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赛赫敕纳俯身,将准备好的调味料涂抹进羊腹,然后又在小羊羔的肚子里塞上一些薯蓣和香茅草。
然后,才找了王庭的大厨将小羊羔抬走。
“烤的时候在下边儿垫些芭蕉叶,勤看着点儿火,不许烤焦。”
“是,主上您放心,我一定亲自看着!”大厨再三保证,才乐呵呵带着弟子们端走了小羊羔。
——刚才他就站在这儿偷师了半晌,才知道原来主上烹制烤羊羔的时候还有香茅草这么一道秘诀。
等大厨走远了,赛赫敕纳才抄起旁边木桶内的凉水洗洗手,拍拍小五的肩膀道:
“乌乌在中原都有些什么仇敌,分别姓甚名谁叫什么、做什么事儿的,你都与我详细说一说。”
提这个,小五瞬间就来了兴致:
他小师叔就是脾气太好了!哪能让狗皇帝那样起伏!
“这头一个就是……”小五高声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警觉地看了一眼赛赫敕纳:
“我说婶子……你、你不会是要找他们寻仇吧?”
赛赫敕纳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嘿嘿,那什么……”小五讪笑两声,“就……就您要寻仇,不就是要挥师南下攻锦了……吗?”
他吐了吐舌头,“我这么告诉你,是不是……是不是给中原百姓直接拖入了战争之中啊?”
赛赫敕纳:“……”
不过虽然小五没说,但赛赫敕纳也懂了,伤害他家乌乌的,是汉人的皇帝。
见他不答,小五沉吟片刻后,突然一砸拳,“算了!告诉你就告诉你!就算你不找他寻仇,他这样折腾下去,迟早还是有战争!”
凌煋急功近利,挑动累世公卿和边境将领对立,京中高门早对此不满,而边境民心不安。
皇族之中,也有许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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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的暗中筹谋征兵,想要寻个办法对抗凌煋,只怕往宫中派刺客、杀手也就在旦夕之间,往后,更有揭竿而起的可能。
与其到时候天下大乱,倒不如一战终结凌煋这狗东西,百姓还少受几年苦。
小五叹了口气,他就算不说,赛赫敕纳也会打听到的,昔年顾承宴被派和亲,民间就已经物议如沸了。
“唉……小师叔和那狗皇帝的孽缘,可就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喽——”
他从昔年凌煋逃难来拜师开始讲起,然后又讲到凌煋邀顾承宴下山,最后是十年筹谋最终称帝。
赛赫敕纳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一两个没听过的汉词汇从小五嘴里蹦出,他还会打断对方问个仔细。
小五本来还担心他小师叔在这全是异族的草原上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但瞧他这位小婶子的态度……
他反而有些赧颜,整个中原,包括他们青霜山,只怕也没人这般在意含糊他的小师叔。
“这个杏林世家……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小五提到了杏林陆家的老神医,讲到了顾承宴多年沉疴、身上伤病不断。
“……是吧,只是陆老先生不幸早早仙逝了,不然这回说什么掌门也是要我带他过来的。”
赛赫敕纳面露遗憾,只让小五继续说。
后来顾承宴在京城的事,小五也知道的不多,只知他的小师叔被封做国师,还赏赐了一座异常华贵的宅邸叫星云馆。
“不过我觉得师叔过得并不开心……他从来不是拘束的性子,那样金碧辉煌的宫廷,总是到处都是规矩。”
“唉……后来你们打过来,小师叔就说他要去和亲,我其实已经赶到了,但小师叔不跟我走——”
小五将当时的情况细细一说,然后摇摇头,“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明白了……”
但罪魁祸首,一定是凌煋那个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赛赫敕纳深深咬了下嘴唇,然后慢慢点了下头,小五瞧着他蓝色的眼眸已经深邃如暗蓝深夜。
“……大王,”小五讪讪,“您不会现在就要去攻打中原吧?”
本来赛赫敕纳情绪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被他骤然改换了称呼后,一时没忍住,嗤地笑了出来:
“……他还不配。”
小五啊哦地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舒一口气,总觉得自己这么通风报信的有点别扭。
赛赫敕纳只是在心里记下这笔账,王庭的琐事还没处理完,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要先解决掉,当然——
“先办完婚典,料理了草原上的琐事,我会请我的族人照顾乌乌,然后亲自去与你们皇帝聊聊天。”
“族人?”
赛赫敕纳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点明媚的亮光,眼睛里的郁色也一扫而空,变得闪闪亮亮:
“嗯,它们都在极北,在雪山上。”
“雪山上?”
赛赫敕纳没多做解释,只是拍拍小五的肩膀,“有机会带你去看,但现在——”
他看着小五,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唇畔的虎牙尖尖的,“我们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乌乌知道。”
小五只感觉自己肩膀上传来一股极重的力量,就算他有内劲护体,都忍不住歪了歪身子:
“懂!明白明白!婶子您放心、一百个放心!”
赛赫敕纳微笑着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地返回毡帐,远远小五还听见顾承宴的一句问:
“你是不是欺负我师侄了?”
“哪有——?”狼主的声音细细软软,甚至像是在嘟哝,“我们玩可好呢!不信你问小西矣。”
顾承宴将信将疑,盯着赛赫敕纳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相信了小狼崽的话:
“人家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别拈酸啦——”
赛赫敕纳耸耸肩,表示自己才没有那么幼稚,明明就有好好和小师侄相处,“我还给他做吃的呢!”
小五摇摇头,要不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他是真想扭头躲得远远的。
顾承宴哄了赛赫敕纳几句,见他神色如常、真没再计较了,才出去找人给小五安排住处。
小五不通戎狄话,安排在较远的客帐内也有诸多不便,而且这几日王庭筹备婚典,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思来想去,顾承宴让敖力在他们毡帐后的草场上新扎一顶小帐篷,有什么事情也方便。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没反对,只是听小五说完了内劲溃散之后,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过去——
在极北雪山的时候,顾承宴隔三差五要去泡温汤,夜里畏寒怕冷,在雪地里站久了就会咳喘不止。
记得某日他回去晚了,炭火没来得及续上,顾承宴躺在炕上人都快昏迷了,浑身像坠在冰窟中。
难道,这就是内劲溃散的结果?
赛赫敕纳想了想,寻了个由头出毡帐,让顾承宴和小五再好好聊聊,他去王庭料理一桩俗务。
实际上,他出毡帐就绕到王庭,径直找了正在指挥着勇士们扎大红花绸的特木尔巴根。
“主上您找我?”
赛赫敕纳看看身后毡帐,然后拉着特木尔巴根走到金帐内无人处,问出自己的疑惑。
特木尔巴根听完后怔愣片刻,仔细回想一番后重重点头,面色也变得凝重:“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奉命接顾承宴北上草原,途中顾承宴看着身子就不好,三天两头咳喘不止,偶尔还会咯血。
当时顾承宴说没事,怎料到了王庭金帐就直接病倒、再不能起,大萨满看过说没救了,才会被沙彦钵萨驱逐到极北草原上。
“好像……”特木尔巴根竖起一根手指,“我见过遏讫在吃一种药!”
“药?”
“嗯,木匣子装着,叮叮当当的有许多胆瓶,他每回难受的厉害就会吃一丸,但没告诉我是什么药。”
赛赫敕纳点点头,谢过铁柱,“好,你忙去吧。”
特木尔巴根点点头,转身返回去继续手上的活。
而赛赫敕纳了解完这些后,自然是在心中给该记上的人狠狠记上了一笔,然后又和老梅录简单聊了几句装模作样,才慢腾腾挪回毡帐。
这么一会儿时间,烤羊羔也炙得了:
除了转头小羊羔,王庭的大厨还着意添了许多配菜,钦那河中的荇菜、山林野味和酥饼子。
中原也有烤羊肉,但小五还从没吃过这么鲜嫩不膻气的,一开始他还能小口小口斯文地拿筷子吃,后来忍不住下手、吃得满嘴都是。
顾承宴先喝了小碗羊汤垫着肚子,反正最好吃的那几块羊腿肉赛赫敕纳都一早给他单独剔好了。
想到晚上答应了还要哄小家伙,顾承宴看着眼前丰盛的一桌子菜,总觉得这是自己上路前的“断头饭”。
捏了眉心叹气,顾承宴只能用力大口嚼肉、补充体力,免得又是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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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三天三夜,那得误了婚期。
小五爱憎分明,这一顿炙羊羔立刻将他整个拉拢到了赛赫敕纳阵营,他满嘴流油、眼睛都弯下来,又说了许多中原边境上的事——
边境的屯田进行的轰轰烈烈,但也隐隐有些偷偷倾轧民田的事情发生,当地的官员和官兵暗中勾结、中饱私囊,朝廷大约还不知道这事儿。
“我们来的时候,秦州、郓州两地已经出现了百姓集结在县衙门前投告,一群老弱妇孺在那儿不吃不喝地坐着……”
小五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愤愤骂了句狗官:
“不过是收了军屯的银子,将那些富庶平坦的田地都划拨给了军队,逼得那些老百姓无立锥之地。”
顾承宴埋头嚼肉,闻言只是撩了撩嘴角。
倒是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添盏,一边询问小五什么是军屯,什么是屯田,似乎很想要了解中原的政治。
“那是农耕所用,”顾承宴提醒他,“你们草原放牧不兴这个。”
“我瞧热闹不成么?”赛赫敕纳哼哼,和小五交换一个眼神后,另外换了话题。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小五捧着肚皮打了个大大的嗝儿,哀嚎两声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撑死了:
“小师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嫁来草原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起身到箱中给他摸了一瓶子消食丸来,“吃两枚,要还难受,就去外头打套拳。”
小五哼哼唧唧接了,吞下两丸后摇摇晃晃起身,勉强行礼拜别了顾承宴他们,便挑开帘帐出去散步消食了。
而赛赫敕纳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去收拾桌上的茶盏,顺手就要拿起小五搁在上面的药瓶。
结果顾承宴不动声色隔开他,“这个我来就好。”
这种事,平时赛赫敕纳不会在意。
但今次先后听小五和特木尔巴根提到了顾承宴的病和药,这种时候就分外敏感。
赛赫敕纳耳朵动了动,哦了一声后端着茶盏出去洗,只在钻出帘帐的时候,偷偷拿眼打了下顾承宴装药的两口箱子:
——没上锁。
先前为着哄赛赫敕纳高兴,顾承宴趴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个晚上试喜服给他看。
这会儿顾承宴立在炕前,面对着成套的礼服却多少有些犯难。
按着他和赛赫敕纳的约定,两人虽说在庆典上是穿戎狄形制的毡袍,但在内却也单独做了汉制的两套大红色喜袍。
这两套喜袍都是男女各两件,他倒不至于不会穿衣服,只是……怕小狼激动起来都弄脏弄坏了。
正巧听见脚步声,回头就看见赛赫敕纳端着茶盏进来,顾承宴想了想——自己发愁不如直接问他:
“挑挑?喜欢我穿哪个?”
本来赛赫敕纳心里揣着事,被他这么一问,眼睛倏然亮起来:“我可以挑?!”
顾承宴笑着点点头,谁让他答应了要哄人的。
而且成婚的喜袍不就那么几样,他就不信小狼崽还能玩出什么臊死人的花样。
结果,顾承宴还是低估了这坏蛋小狼崽的野性。
只见赛赫敕纳在那一堆收拾好的衣物中翻翻找找,竟然叫他从最里层掏出一件红色的肚兜来。
顾承宴:“……”
偏偏小狼崽转回来的脸上没有一丝淫|望恶念,那双蓝眼睛也是纯粹闪光,只差写满:天真无邪。
“这个最好看!”
唷,还挺有理。
做喜服的师傅是特木尔巴根托了乞颜部翟王,从中原专程寻了个中好手连夜赶制的。
外面红袍子上描金绣龙凤,羽毛鳞片都活灵活现,龙凤的眼珠子都是用的珍珠往上点缀。
中衣裁的都是素色正红,但在袖口、领口和下摆上都用绛色、深红色掺着银线绣了合|欢、连理和祥云纹样。
这些纹饰穿在身上不打眼,但在烛火的映照下却能煜煜生辉,精致典雅也不落俗套。
靴子都是按着皂靴款式做的,女式的两双也是做的高云头,金线穿了砗磲、玛瑙和金银铃铛。
乞颜部翟王是让人专程送了大师傅和他的弟子过来量体,衣服制成后顾承宴也就简单看了看款式、还没试过,却不知里头还藏了这么一件肚兜。
肚兜上的纹饰是传统的五福莲,有取义“连生贵子”的美意,裁制衣裳的师傅似乎没多想,只往好意头上贴:
颜色是正红描金,绣样是贴绣,领口是如意纹圆领,看着倒是挺……喜庆的。
就是顾承宴没想到赛赫敕纳一上来就会挑中这么……这么刺激的一样东西。
因为是贴身穿的小衣,许多精巧心思都可以藏在一针一线的绣活里,领口的系带也用了红黑二色拼搭。
见他半天没反应,赛赫敕纳抿抿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这个不可以吗?”
顾承宴:“……”
行叭,他勉强相信赛赫敕纳不是故意的。
“……可以,但你要先闭上眼睛。”
赛赫敕纳从善如流,甚至勾了勾顾承宴的腰带,趁人不注意将那截青色的带子给抽了下来:
“喏,乌乌可以像以前一样蒙住我。”
哦,还会主动提要求了。
顾承宴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小狼一会儿,最终只是将他整个人转过去背对着他,“行了,这次相信你。”
——反正之前绑过了,小狼随便一下用力都能挣脱开,他这绑了还不如不绑。
赛赫敕纳嗯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顾承宴捏着那件小衣,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穿着青霜山道袍的小人,他道冠整肃、衣衫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柄洁白如洗的拂尘,在重重地敲他脑袋:
色|欲|薰心!恬不知耻!浑不知羞!
他掌心渗出一点薄汗,胸膛起伏数次,才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件小衣来比划了一下:
还好,因为是圆领菱形的缘故,下沿还够长。
顾承宴长叹一口气,慢腾腾将自己身上不适合穿在这件小衣外面的衣衫除尽,总觉得有种——年猪自己跳下锅的感觉。
赛赫敕纳背对着,根本不知顾承宴的心思,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是接连的叹息。
“……是很难穿吗?乌乌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用!”顾承宴难得脖子一整个红透,“还没穿好,你现在不许转过来。”
“哦哦,我乖,我不转过来。”
横竖都是“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顾承宴把心一横,干脆利落脱个干净,然后将一头墨发顺到前面,双手拉着红黑色的系带在颈后打了个结。
“……好了。”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身后鼓捣什么,但这两个字却感觉漂亮乌乌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迅速转身,还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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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顾承宴是被女式的衣裳勒疼,结果才睁开眼睛,入目的一切就将他定死在原处。
顾承宴本就局促,被他这种直勾勾的眼神一看,更是手都不知道要如何放,双颊也越来越红:
“你……”
“乌、乌乌……”
两人同时开口,顾承宴险些咬着舌头,赛赫敕纳口干舌燥,总觉得他家漂亮乌乌这是要了他的命——
中、中原的男人,好、好的命。
新婚之夜,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吗。
早知是这样,他就应该在乌乌被接回来的时候,狠狠办他个七天七夜的婚典,每天都穿不一样的!
顾承宴是有点难以支撑了,掌心的热汗都快要汇聚成水了,见小狼崽一动不动,干脆上前一把攥住他领口:
“你、你还愣着作甚么?”
赛赫敕纳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想圈顾承宴的腰,结果这件漂亮的小衣服后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一下就被烫着,人都想往后退一步。
这点动作被顾承宴看在眼里,他磨了磨牙,跟着就是一口咬住了小狼崽耳廓:
“不是你,要我穿的么?现在……又躲什么躲?”
赛赫敕纳抖了抖,狼后咬狼王耳朵的行为,算是直接激起了他体内那股子野性,蓝眼眸也深邃起来。
“那……”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赛赫敕纳与顾承宴约定,“那说好了,明天乌乌不许怪我。”
顾承宴点点头嗯了一声,但却在心里好笑——
明天?
瞧小狼崽这“架势”,他明日必然醒不过来,那到后日再怪,也不算违背今日的约定吧……
得了顾承宴应允,赛赫敕纳当然是不再客气,只管将炕上的三套衣裳往旁边一推,紧接着就给顾承宴摁倒。
两人厮混数日,对彼此都算熟悉,很快帐中就只剩那些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远远避开的声音。
王庭巡逻的勇士们是早有准备,一早从随身的小袋中取出棉花球塞进耳朵,就倒霉住在草坪那边的小五。
他是习武之人,五感本就比常人要灵敏些,吃得太饱不能直接睡下,王庭很大他也不好到处遛弯。
走了两圈还是觉着撑得慌,便只能接受顾承宴的建议,在那块草坪上打起了拳。
可等他一套拳打完,却偶然听见了一声低呜,像是很痛苦,而且从声线分辨,竟还是他小师叔。
见识过赛赫敕纳午后那般变脸的绝迹,小五心弦紧绷,瞬间两个起落就靠近了毡帐。
结果一落地,就听见了他小师叔一句“求你,不要了,好难受”。
要不是小五下盘功夫稳,这下就要崴了脚、摔进毡帐去了,他憋红了脸、连忙后退开——是他多虑。
倒是进行中的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眼帐内北面,然后又勾起嘴角,没事人一样俯身啄吻眼神涣散的顾承宴。
……
待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赛赫敕纳一下下揉着顾承宴还有些湿的长发,虽说心里记挂着顾承宴的伤病,但最终还是将人欺负狠了。
且不说顾承宴如何,反正中原那位裁缝师傅耗时一个月精心缝制的贴身小衣服是完全不能看了:
破破烂烂,黏黏糊糊。
也不等敖力他们端水进来收拾,赛赫敕纳自己就毁灭罪证一般,将那东西捅进了火塘最深处。
这小衣太好,好到赛赫敕纳发誓这辈子都不敢再瞧第二眼,以后就算乌乌说要穿,他也得拦着点儿。
顾承宴大约是真被欺负狠了,脑袋都没沾到枕头、靠在他肩膀上就呼呼睡熟了。
之后无论他怎么帮他擦洗,顾承宴顶多不满地嘟哝两声,却都没再睁开眼,乖乖的任由他摆弄。
赛赫敕纳照旧哼着《苏德鲁牧歌》,听着顾承宴的呼吸渐渐平缓后,他才一寸寸、极有耐心地将手臂撤出来。
撑着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没被吵醒,赛赫敕纳才轻手轻脚地下床,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箱子边。
每个狼群的狼王都善于隐匿、侦察,而且它们感官敏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为慎重。
赛赫敕纳屏息凝神,等在箱子边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箱盖,在里面一件一件翻找起来——
特木尔巴根说顾承宴有一只木制的药匣,里面装着许多要紧的小药瓶子。
相处三四年间,赛赫敕纳从未见过这药匣,但还是很快在一堆衣料的最下层,摸到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找到了!
赛赫敕纳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把木盒端出来,一动之下,盒子却传来极轻的叮当声。
吓得他呼吸一窒,连忙转头看向炕上的顾承宴。
这声音不算大,又是闷在箱子最底层,上面还有许多布料能吸声,所以顾承宴根本没听见。
赛赫敕纳长舒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定了定心神后,重新取了旁边一张裘皮裹住那木匣,然后才小心翼翼拿出来。
他也不敢走远,怕顾承宴醒来看见他不在后露馅,便是蹑手蹑脚蹲到了灶膛边。
入秋后天亮,他们这顶毡帐内的灶膛是一直烧着的,借着那点微末火光,赛赫敕纳看清楚了药匣内还剩三瓶药。
赛赫敕纳扭头,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承宴,然后才拨开瓶塞,想倒出一粒仔细看看。
结果才拔开瓶塞,就扑面而来一股极呛人的味道,险些熏得他跌倒在地,捂着鼻子脸都憋红了。
像是数十种药材挤在一起反复熬煮,只闻一下都觉得苦得鼻腔疼,根本难以想象顾承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赛赫敕纳憋了好几口气,才从中倒出一枚来,托在掌心里仔细瞅了瞅——指甲盖大小的一颗小黑丸子,硬|硬|的,应该是嚼了用汤水送服。
他不通医理,自然不知道顾承宴这药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这样刺鼻难闻、明显已不是寻常药物。
赛赫敕纳托着药丸想了想,取了张宣纸,然后拔出自己随身的匕首,从上面薄薄削下一点。
包好纸包贴身藏着,他又把药匣按原本的位置放回,重新整理好上面的东西归位、盖紧箱盖。
回炕上时,顾承宴还是有一点感觉的,他唔了一声半睁开眼,刚想开口问什么,赛赫敕纳就凑过去在他唇瓣上一吻:
“没事,睡吧。”
顾承宴本来就困,脑袋挪了挪,重新在小狼崽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
次日,如顾承宴自己所料,他根本就没能醒过来。
甚至还因为在白露秋霜时节这般胡闹的缘故,隐隐起了点热,赛赫敕纳着急,当场让敖力去请大萨满。
“……等等!”
敖力都已经走到了毡帐门口,赛赫敕纳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人,“干脆将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萨满都请来,问就说是我担心遏讫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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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木尔巴根和乍莱歹老人都说过,说如今的大萨满是使了手段才登上的王庭萨满位,本身的医术并不佳。
不请他来,怕他心中生出龃龉,勾连外敌。
单请他来,又怕他医术不精、耽误乌乌病情。
所以赛赫敕纳让敖力将两部的萨满一同请来,三人商量着诊治一二,他也可从旁观察,瞧瞧谁的医术更佳。
按理,这种时候来得最快的,应该是就住在金帐附近的大萨满,但恰恰是他来得最晚,还有些衣衫不整。
结合近日听到的流言,赛赫敕纳其实心里早有数:
札兰台部的蒙克不仅仅给他送了波斯女奴,也给大萨满不少好处。
那姑娘看来是手段非常,已经哄得大萨满|耽|于声|色,成日与她厮混,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子处理。
如今是狼主相请,大萨满才不得不来。
大萨满最后一个进来,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瞧见两部萨满后,神情有些不悦:
“主上既已请了别的萨满,怎么还专程要我跑一趟呢?遏讫身子不好又不是一两……”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赛赫敕纳阴沉着脸,双眼似淬凌厉寒光,嗖嗖眼刀如要将他凌迟一般。
若非老梅录三令五申,说大萨满是腾格里的使者,地位尊贵、不得随意打杀……
赛赫敕纳是很想上前给这恶语相向、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一个耳刮子,最好能一掌打落几颗牙齿。
另外两部的萨满也皱了皱眉,虽然没说什么,但眼中都一闪而过几分嫌恶,觉着大萨满德不配位。
“你既说遏讫身子不好,那想必知道他是什么症候,需要吃些什么药来调养了?”
大萨满噎了噎,这才瞧出来赛赫敕纳来者不善,他正了神情,不再像刚才似的散漫,躬身道:
“主上,遏讫刚来王庭时身子确实不好,刚才是我失言了,这数年过去,兴许脉象有、有变。”
“是么?”赛赫敕纳看他一眼,侧身让了让,“那你来看看,我家乌乌现在是什么症候?”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大萨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顾承宴就是普通受寒高热,这点脉息他还能看。
肉眼可见的,赛赫敕纳瞧出来大萨满稍稍松了一口气——
“回禀主上,遏讫就是受寒遭凉,没什么大碍。用些退热的药就是了,我那儿就有现成的方子,这就……拿去配药?”
“哦,是吗,那有劳您。”赛赫敕纳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后,转头喊敖力,“替我送送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却又被赛赫敕纳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尤其是——他根本不知道帐内两位萨满瞧出来的结果和自己判断的一不一样。
来之前浑身那股|邪|火也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路都走得战战兢兢,想问敖力又觉得他不会说。
只能揣着满腹心思回帐内取药方,拿药材吩咐弟子去煎药。
本来这事应当是他亲自去办,或者弟子们在他的监督下代劳,可偏偏这些时日他的惫懒也让弟子有样学样——
接到药材后,那弟子转手就交给了小黑卓,还假称是大萨满让他煎的。
小孩不疑有他,乖乖拿了药材就去熬药了。
这边毡帐内,赛赫敕纳缓和下脸色,让出炕上的位置请两位萨满一一过去替顾承宴切脉。
两人仔细检查一番后,神情都有些凝重,虽然也有大萨满所说的受凉风寒,但阿利施部的萨满还瞧出些不一样的:
“主上,遏讫身上沉疴太重,五内郁结、脉息若微,看着是身强体壮好似无事,但……但全是靠药吊着命,而且……”
“而且什么?”
两部萨满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双双跪下、轻声道:“而且大遏讫身中剧毒,四肢百骸都被毒素所侵。此毒凶悍霸道,顺着心脉经络流动,且频发发作、似附骨疽般。”
“遏讫中毒应当有些时日,少说一两个月,多则三五年,若是没有解药……”
赛赫敕纳越听越心惊,面色也隐隐发白。
他知道两位老人家的言下之意,垂在身侧的手也隐隐抖了抖,半晌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涩声扶人:
“二位哥利先请起。”
他阖眸定了定心神,回头看了眼还在昏迷的顾承宴,小心翼翼取出那个贴身的药包:
“还请两位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那两位萨满躬身接过去打开,先用手扇着闻了一点,然后又沾了粉末仔细分辨。
巴剌思部那位实在瞧不出是什么,但阿利施部的萨满却捧着那堆粉末仔细观察了很久。
赛赫敕纳的眼中隐约闪现出一些希冀的火苗,“您……看出这是什么了?”
阿利施萨满目光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悠远平静但又有几分哀戚:
“这是大遏讫的药,是不是?”
“您知道?”
“配这药的人,技艺料定十分高超,老奴只嗅出……其中有好些相生相克的药料。”
赛赫敕纳眉心一跳,想到了小五和他说的——杏林陆家。
“您……”他不死心,“您既然能瞧出来其中好几种药料,难道不能……再配些么?”
阿利施萨满连连摇头,“您真是抬举我了,老奴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若是老萨满……倒还可能。”
老萨满被放逐到极北,和杏林陆家的老神医一样,很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赛赫敕纳一时无话,那两位萨满也只能尴尬地陪侍在一旁,直到小黑卓端了药进来,才打破这一室沉默。
“……算了,二位先请回吧。”
赛赫敕纳接过药碗,摸摸小孩脑袋,对着两位老人欠了欠身,“还请二位不要声张此事。”
两部萨满点点头,都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长生天起了誓,然后才退出毡帐外。
赛赫敕纳扶起顾承宴给他喂过药,然后重新给人放平、压实被子后,他才慢慢趴到炕沿上:
没事的,乌乌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儿正在想中毒的事,帐外却忽然传来响亮的一道声音:“师父!师娘!我们回来啦!”
第58章
赛赫敕纳挑帘走出毡帐,远远就看见了正在从骆驼、马匹上往下卸货的一队游商。
也速·乌鲁吉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回身笑着与他行大礼,而穆因跑在最前面,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少年人双颊红润,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疾步到赛赫敕纳跟前扑通跪下,傻乎乎唤了声:“嘿嘿,师娘!”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他就歪了身子探头探脑往赛赫敕纳身后看,等了半天没见着顾承宴,他鬼精灵地揶揄一笑:“师父还没起呐?”
赛赫敕纳皱皱眉,先将人从地上扶起来,调整好情绪、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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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乌鲁吉也安排好了商队走过来,他再次行了大礼,“主上,幸不辱命。”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王庭金帐的方向,“我们这边说。”
走出去两步后又回头吩咐穆因,“别吵你师父。”
“嘿,您放心!我拎得清!”穆因抬起袖子来揩了把脸,他打算等身上的汗干些,就去钦那河里洗个澡。
来去风尘仆仆,不好脏兮兮的拜见师父。
赛赫敕纳带着乌鲁吉走到金帐,又着人去请来了老梅录,三人细细谈了一番他们此去西北的见闻:
“斡罗部这些年发展壮大,已隐约有分庭抗礼之势,他们的聚落紧凑、勇士们也日夜不停地在操练。”
“操练?”老梅录打断,“不事生产?”
乌鲁吉点点头,“年过十四岁的男子皆编排进不同的班列,每日都要骑射、行军,甚至是两两对抗拟战。”
“那谁来替他们放牧呢?”
“奴隶,斡罗部豢养了很多奴隶,人数实在不够时,还从不古纳惕部买了许多。”
不古纳惕部族中有许多是西戎贵族的后裔,西戎最喜豢养奴隶,所以不古纳惕也长期蓄奴。
“如此数量的奴隶……”老梅录疑惑,“难道不怕他们起来反叛,或者携带马匹逃逸么?”
乌鲁吉沉吟片刻,摇头道:
“那些奴隶的手脚上都戴着重重的镣铐,即便是割草、劈柴也不允许取下。每十到十五个奴隶会被编为一列,其中若有人逃跑,那便是全员杀头。”
“更有甚者……”乌鲁吉皱眉,“他们还会将那些被杀奴隶的脑浆挖出来、血肉剁碎当众熬汤,然后,逼那些剩下来的奴隶吃。”
老梅录面色凝重,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赛赫敕纳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继续询问道:“不古纳惕翟王当真是要与斡罗部联姻么?”
乌鲁吉思忖片刻,点头肯定。
他们去到斡罗部的时候,部族内的草坪上有许多篝火焚烧的痕迹,各大毡包上都还有来不及拆除的彩绸。
许多百姓也笑说他们没赶上,要是提前几日,还能有美酒好肉,乌鲁吉细问,百姓都说是婚宴。
但具体是什么人成婚,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百姓们只知道是有个部族的贵人结了亲。
这一点很好理解,因为斡罗·朝弋已有正妻,不古纳惕翟王许嫁小女儿给他,也只是做个第二乌罕特。
说难听些,就是中原的平妻、小妾。
况且朝弋的夫人身后有部族、有兄弟,她自己还有个三周岁大的儿子,地位甚稳、根本不在乎那种十二岁的小姑娘。
这事对于不古纳惕部来说不算体面,而斡罗部需要这个盟友,当然也会顾及他们的面子。
所以斡罗部的百姓只知道是成婚,却不知道具体是谁跟谁,只晓得有美酒好肉和好节目欢庆。
乌鲁吉还提到,这些年斡罗部因为毗邻西域,常和伊列国有来往的缘故,多从西域买到不少的武器。
“有波斯制式的连弩,也有汉人的火|炮,若是伊列国王不死,大抵他们还能拿到一条矿脉的开采权。”
乌鲁吉说的很详细,除了斡罗部的情况,他们还了解了不古纳惕部和捏古斯部两部,将他们的底细都摸清。
不古纳惕翟王内心里是不服库里台议事的:
总觉赛赫敕纳黄口小儿、凭什么被老梅录找回来就能当翟王。他们这些人戎马半生,谁不是文武双全、骑射俱佳。
虽然不敢公开反抗,但他也暗中希望斡罗部能去做这个出头鸟,等草原乱起来,他们不古纳惕部或许就能从中获利。
老梅录越听越气,接连说了三个不智。
“那捏古斯部呢?”
“捏古斯部至今还惊艳于大遏讫露的那一手,”乌鲁吉笑了笑,“心存敬畏,倒渐渐减少了与那两部的来往。”
“是么?”老梅录终于宽慰一笑,“这倒要感谢大遏讫了。”
赛赫敕纳这时候突然转头,审视地打量老梅录一眼,在老人露出疑惑目光时,他又点点头、转过去让乌鲁吉继续说。
西北三部人口众多,好在距离王庭最近的捏古斯部并未与那两部勾结,若斡罗部真起事,王庭也不至于一重保护的屏障都没有。
“对了,还有一事要禀报主上。”
在描述完山川地貌和各宗物产后,乌鲁吉又笑着对赛赫敕纳拱了拱手:
“前日,我商队中的小兄弟收着封家书,说是族中出了大事,说我们戎狄的第一铁匠乍莱歹老人过世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说,老人家离世前,铁脉山上曾经有几个外人来访,其中有一位明显是汉男子,还有一人……”
乌鲁吉抬头,大着胆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蓝眸卷发,看着十分出挑。主上,是你们吧?”
赛赫敕纳也不瞒他,自然将他和顾承宴在铁脉山的种种经历讲明。
听见乍莱歹老人生前最后锻造的一把刀在赛赫敕纳这儿,乌鲁吉有些兴奋:
“您……这……主上,我有一事相求!”
赛赫敕纳摆摆手,都不用他说完,就自己解了那柄猎刀递过去,“看罢。”
乍莱歹是也速部的巴图鲁,也速部的男儿郎们从小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即便成不了铁匠,也会对他的一切心生向往。
乌鲁吉双手捧着那把猎刀,像是面见神灵一般满面都是虔诚敬畏,眼眶都兴奋得红了许多。
他一会儿捏捏刀背,一会儿又摸摸锋利的刀刃,像是看见了什么举世罕见的珍宝,简直爱不释手。
“主上,我……我能……?”
乍莱歹老人已经数十载不锻刀了,乌鲁吉上次碰触到老人锻打的兵刃,已经要回溯到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老人还像如今的年轻铁匠们一样,会承接一些锻打的单子,做些小匕首、箭头之类的精细活。
乌鲁吉的阿塔当然希望儿子也能成为部族的巴图鲁,所以就请动老人给他做了一柄小弓。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普通的弓箭,并未十分在意,但后来跟着小伙伴们外出打猎时,才发现其中的关窍。
别人的箭头会秃、会钝,唯有他的是百步穿杨,甚至能射穿那些一年生的小树。
乌鲁吉这时候才知道部族里乍莱歹老人的厉害,从此将老人奉为了除了腾格里以外最伟大的神。
其实不止是他,也速部族人都是这样想的。
后来老人受伤、铁脉山上的矿脉减少,也速族人逐渐出来做生意,对老人的崇拜才稍弱了些。
“拿去试吧。”赛赫敕纳很大方。
乌鲁吉连连叩首感谢,然后捧着那柄猎刀就出了金帐。老梅录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还是跟了出去。
见老人都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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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看了,赛赫敕纳也不好一个人干坐在帐内金座上,便也无奈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看见乌鲁吉拿着把锃亮的猎刀出来,远处几个也速部的勇士似乎感应到什么,也纷纷围了过来。
“老大,这刀是……?”
“这样好的质地,是主上赏您的?”
乌鲁吉瞪了口无遮拦的人一眼,“这是主上的猎刀,他不过慷慨借我一观。”
见他态度如此恭谨,有些眼睛亮的已经瞧出来了端倪,纷纷满脸惊异围上前来:“莫不是……”
乌鲁吉哼笑一声,毫不心疼地抽掉自己身上精致的蛇纹皮带,直接拿到刀上一试。
别的刀再锋利,遇上皮革,尤其是这种精心鞣制过皮革时,都需要像拉锯一般用力。
但乍莱歹这把猎刀不同,乌鲁吉只是轻轻一用力,他那条皮带就从中间直接断裂开来。
惊得周围一种商人啧啧称奇,就连老梅录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乍莱歹的锻刀技术还是如此炉火纯青。
试过了刀,乌鲁吉这才将猎刀双手捧着还给赛赫敕纳,他眼角有泪,等狼主将刀接过去,他才抬手拭去。
然后,乌鲁吉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同样脸颊红晕、目光虔诚的一众商人,便是带头跪下来:
“主上,我们愿永远跟随您、效忠您,做您的鹰犬,替您探查消息、替您打造利刃。”
这是他们部族巴图鲁的认可,也是老人用生命锻刀的最后期许,他们作为后生晚辈,绝不会违背。
赛赫敕纳一怔,忙将乌鲁吉他们扶起来。
想到老人临终时的一切,他也有些不甘,“是我没能早早发现老先生的伤病……”
乌鲁吉连连摇头,声音哽咽,“那个不干您的事。”
上山挖矿本就危险,不止是乍莱歹老人,还有许多也速铁匠摔得粉身碎骨,根本连尸首也找不见。
而乌鲁吉身后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商人走出来,他再次单膝跪下,望着赛赫敕纳陈恳道:
“兄长还说,说外来这两人替他们修建了一个装置,能方便他们下到山脚采矿、搬运矿石。如今想来,定是主上您和大遏讫。”
他右手扶着胸口虔诚一拜,“还要请您代我们向大遏讫转达谢意,我们永远敬重、感谢他。”
这次,赛赫敕纳点头很快:他们夸乌乌呢!
乌鲁吉也承诺,会回到部族与众人说明情况,并且提出来想见老人的弟子一面。
他挠挠头,脸上露出几分赧色:“我听说那姑娘叫乌央吉,和我名字还挺像的,想来是有缘。”
“我从前多年在外游历,也没能帮部族做些什么,若她有什么需要的,我也会鼎力相助。”
赛赫敕纳点点头,让敖力去请乌央吉,“只是那姑娘小时候烧伤了嗓子,并不会说话的。”
乌鲁吉一愣,心下更是自责,觉着他们部族的大家多年跑商,倒是让老人最后孤苦了半生。
该说的事情反正都说完了,赛赫敕纳对西北的形势大体也有了个清楚掌握,便是邀老梅录一同回金帐。
老人只当他还有关于斡罗部的事要商量,没想,赛赫敕纳进入帐内,劈头第一句就在问:
“爷爷,你知道乌乌的病么?”
老人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情,犹豫再三后,只能含糊道:“……略有耳闻。”
赛赫敕纳也没和他兜圈子——昔年顾承宴被特木尔巴根接来王庭,老梅录作为大管家怎么会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大萨满医术不精,没能瞧出来顾承宴的病症,还帮忙添油加醋说了许多,让沙彦钵萨赶顾承宴到极北。
老人前后侍奉了三代狼主,他不忠心于每一位单独的狼主,但却忠心于王庭和腾格里。
“乌乌当年来的时候,您一定认为他于王庭无用,所以对他的去留并未十分上心吧?”
这些天,老人一日日看着赛赫敕纳对顾承宴的情根深种,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梅录垂眸,深深长出一口气:
“主上,大萨满或许医术不精,但当日里,大遏讫的病症确实凶险,形容憔悴、咯血不止,瞧着像是没几日好活。”
言下之意,便是沙彦钵萨才会做出送顾承宴到极北的决定。
这症状,赛赫敕纳在极北的时候也见过,只是当时顾承宴推说没事,而且不久之后就奇迹就痊愈,他才没当一回事。
如今推断想来,顾承宴肯定是那时候就已经伤病极重、身上又有不知名的毒素,而那匣子药就是解药。
老梅录也并不是因循守旧、不辨是非之人,这些年王庭里来来去去,他也算见过许多人。
有像沙彦钵萨那般年轻时勇武无双、成功当上狼主后却耽于享乐的;也有像前代狼主那样碌碌无为、终至整个草原生乱的。
沙彦钵萨自负好色,最终也死在了女人上。
而后面几位特勤相互残杀,有过于仁善、心慈手软的,也有凶狠暴虐、毫无同情心的。
老人选中赛赫敕纳,本来只是因为他年轻、易于教导掌控,不至于让草原变成一盘散沙。
但没想到,赛赫敕纳从一开始的百般拒绝,到他用顾承宴的生死来威胁、利用他就范,再到如今……
老梅录也不得不承认,顾承宴给赛赫敕纳的影响最大——是他教了小狼主读书识字,是他教他做人的道理和准则。
“请主上理解……”
想到这里,老人脸上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的笑,“即便是我,到了这个年纪,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
偶尔,看错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并不奇怪。
老梅录没有继续往深里解释,只是承认了自己曾经确实不把顾承宴当回事,但往后——他会真心敬服这位汉人遏讫。
赛赫敕纳挑挑眉,瞪老人一眼后没再继续诘问,而是问他,“草原上,哪位萨满的医术最高明?”
“若是论医术……”老梅录想了想,“自然是已经故去的老萨满,如今在世的,大抵就是阿利施部那位。”
“……”赛赫敕纳沉默了。
老梅录无法,只能轻声安慰道:
“大遏讫吉人自有天相,您也不必太过悬心,何况,还有老萨满那块骨卜呢。”
骨卜?
赛赫敕纳眼睛微微亮了亮,对!还有那块骨卜。
既然所有人都说老萨满有通天之能,那他肯定看到了数年后顾承宴从中原来的这么一个事实。
“那块骨卜现在在何处?能让我瞧瞧么?”
王庭萨满的东西,本该是由继任之人保藏,但时人皆知大萨满和老萨满关系不好,所以最终是老梅录收着。
老人点点头,请赛赫敕纳稍待片刻,自己去库房找出来老萨满生前留在王庭的一应用物:
除了那块被保存在木匣里的骨卜,还有他一身的行头:神帽、神袍和神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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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赫敕纳捧出骨卜来看了看,那皲裂的纹路很繁复,隐约能辨认出:南、神明、狼主和真几个字。
看见骨卜后,赛赫敕纳更是深信不疑,觉得骨卜和由此而生的谶言,就是老萨满预言了顾承宴的到来。
“爷爷,乌乌这病您一定先帮我瞒着。”
老人点点头,他都晓得,“您放心。”
“之后婚典的事,还要您多操劳。”赛赫敕纳欠了欠身,然后转身挑帘回毡帐。
而老梅录看着他的背影,第一回阖眸、双手交叠在胸口,仰头朝着金帐天窗的方向跪下,诚心替顾承宴祈福。
草原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替百姓着想的狼主,而顾承宴更是在他见过这么多人里,难得聪慧善谋的。
老人希望草原能得少说数年的平安,而不是再起烽烟,自然也希望那个终于改口叫他“爷爷”的孩子,往后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
狼主和遏讫大婚的吉日,定在了虎力日。
十二翟王前后带领部众赶来庆贺,并送上一应贺礼恭祝,王庭两部一直驻扎在这儿,所以也帮忙招待客人、准备典礼用物。
阿利施翟王和巴剌思翟王送的贺礼最丰,一则因为部族实力雄厚,二则是关系紧密、表示亲近。
兀鲁部、捏古斯部和乞颜部,这三部也是忠诚于赛赫敕纳的,只是部族稍小,实力不如前两者雄厚。
极北的伯颜和阿克尼特两部照旧是没来,只遣人送上了比库里台议事更厚的礼,其中阿克尼特部还专程将雅若遏讫的遗物装箱送了来。
因为有穆因的缘故,那牙勒翟王倒是早早带着勇士们赶到,还送来了一整群的肥羊。
他这次带了夫人一起来,瞧着是个皮肤偏黑但十分英气的女子,眼神锐利如山鹰。
科尔那钦、不古纳惕部翟王紧随其后,两人一路上都是说说笑笑、相谈甚欢,送的贺礼也只能算无功无过。
——看得出来,并没有很用心。
最后来的是札兰台部,蒙克瞧着似乎比之前作战的时候胖,腰间的肉都堆起来一圈,毡袍都没遮住。
送来的贺礼倒是很丰厚,不过特木尔巴根暗地里告诉顾承宴,说那些东西有一半都是从乞颜部抢走的。
而且蒙克这人行事颇为不检点,来到王庭拜见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后,竟然直接搂着两个漂亮女奴去找大萨满。
——生怕别人不知他和大萨满之间有交易。
大萨满照旧是照单全收,将两个女奴都留在了他的营帐内。
老梅录看看吉时差不多,便派人去请大萨满出来,由他主持了祭天仪式后,才正式主持开宴。
大萨满前些日子才被赛赫敕纳敲打过,虽然手下蒙克送来的美女,但也不敢拖延怠慢,便是很快赶了过来。
等他燃起香烛,对着祭神台跳过一圈祭祀舞蹈后,老梅录才起身亲自敲响了铜锣,宣布恭迎狼主、遏讫。
列坐在金帐两边的各部翟王、王庭五阶官,还有一众勇士都纷纷跪下来,用右手扶着左胸、躬身俯首:
“恭迎狼主,恭迎遏讫!”
草原戎狄大婚,新人都是要穿上全新的毡袍,而且从里到外要集齐:红、蓝、黄、黑、白五色。
戎狄崇白,所以两人这套新制的毡袍都是纯白的外搭,领口缝上了赛赫敕纳亲自猎来的白狐尾。
腰带上镶嵌了大颗的绿松石、虎头铜扣,还有一股股用五彩绸编好的络子——都是阿丽亚带着附近小孩编的。
毡袍交错的领口下,中衣是一件黑领口蓝地的长袍,最里层的里衣是纯净的正红色,用的中原绸缎料。
而仅剩的黄色则出现在两人脚上,他们的靴子是新制的黄羊皮高筒,也是赛赫敕纳猎来的黄羊。
赛赫敕纳的长卷发就那般披散着,只在眉心悬了枚翠玉额珠,配合他湛蓝色的眼眸,显得神秘而尊贵。
顾承宴墨发半散,戴了一圈垂有细小珍珠的抹额,除了皮肤白皙、五官太过明艳,瞧着倒和草原戎狄无二。
两人携手从金帐中走出来,穆因和小五跟在后面,分别挎了花篮,正一把把抓着鲜花撒着。
这两小孩倒有趣,语言是半句不通,第一次见面时候还打了一架,穆因被擒拿得嗷嗷叫,连喊了好几声好哥哥。
偏是小五听不懂戎狄语,还只当这戎狄小孩在骂他,手上更用力,险些给穆因的胳膊拆了。
要不是顾承宴听见响动出来拦着,现在穆因就要变成“独臂侠”了。
后来经过他一番解释,两小孩才冰释前嫌。
也不知是怎么沟通了,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后来又好了——穆因拉着小五跑马,小五教穆因习剑。
对此,赛赫敕纳乐见其成:
两个小烦人精凑一对儿,最好到更远的地方玩去,总之就是不要来缠着他的乌乌。
金帐外铺着红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到红毯尽头,由大萨满分别递上三炷香,拜祭腾格里。
顾承宴闭上眼睛,依言三拜。
倒是赛赫敕纳先看了他一眼,才闭眼,希望长生天保佑他的乌乌长命百岁。
两人敬拜过神明,然后又转身来举了祀酒,与在座的众位共同举杯、敬拜大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其实仪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听闻了中原成亲有合卺、交杯的习俗,说什么也要安排上。
于是老梅录只能着人端上了两杯酒,如他所愿,让他和顾承宴两人各执一杯,交杯而饮。
顾承宴好笑地睨着小狼崽,赛赫敕纳却满脸坦然,还挂起了融融梨涡,唤了他一句:“乌乌。”
——小坏蛋果然是故意的。
明知他对他这张脸没有一点抵抗力,偏要当众对他笑,这不,险些手一抖给酒灌进赛赫敕纳鼻腔里。
众位翟王有面露惊讶的,但更多是含笑鼓掌,巴剌思翟王爱热闹,还忍不住站起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赛赫敕纳满意了,接过顾承宴手里的酒杯,将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才手牵手走回到金帐前。
敖力他们几个也早早端出了长案和坐席,正好方便两人落座,一坐下来,便有美酒珍馐上桌。
这会儿还早,所以王庭大厨准备的是精致的点心、炸肉和果茶,正方便垫着肚子。
各部翟王桌子上的也大同小异,只将果茶撤掉,只摆上几坛子美酒。
科尔那钦环顾周围一圈,等待两部翟王上前敬完酒、说了好些祝辞后,才突然起身相敬道:
“狼主,遏讫,怎么没见着也速部的弟兄?”
他虽然改换了称呼,但还是那张狐狸笑面,瞧着根本不安好心——
“听闻也速部最善冶铁、经商,怎么弟弟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派个人前来恭贺一二?”
赛赫敕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酒却并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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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不古纳惕部翟王嫁女后有恃无恐,竟也跟着举杯,装腔作势道:“特勤您有所不知,也速部都是商人,兴许是赶不过来呢?”
他这话就说得有些讽刺了,谁不知道商人在草原上消息最灵通,哪会因为经商而赶不过来。
众人听了这些话也是神色各异,唯有赛赫敕纳老神在在,眼神戏谑地看了眼科尔那钦,然后笑着转身与顾承宴咬耳朵。
顾承宴也闷闷笑,弯眼睛看那两人。
不古纳惕部翟王明显有些悚,对视半晌后就移开了视线,倒是科尔那钦不闪不避,还追了一句:
“您这话说的,也速部不是消息最灵……”
“也速部来迟,还请狼主、遏讫见谅!”
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科尔那钦的话,伴随着这道声音而响的,还有达达马蹄、阵阵驼铃以及隆隆车辙声。
众人循声转头,竟然看见也速翟王策马在前,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商队,而他们每个商队都有牛车和骆驼。
骆驼上挂着一口口精致的皮箱,牛拉的板车上却是令刚坐下的不古纳惕翟王又一蹦站起来的——
一筐筐铁矿石、铁器和各式兵刃。
乌鲁吉跟在也速翟王身边,两人并骑到宴会现场,在红毯边沿双双下马跪下行戎狄大礼:
“主上,遏讫,也速部上下百姓感念两位大恩,特遣我做代表,送上铁脉山今岁新产的原矿百石,以及刀箭、马镫等一应用物,还请两位收下!”
赛赫敕纳正准备牵着顾承宴起身,乌鲁吉又跟着朗声道:“也速部全族,愿为主上、遏讫鹰犬,替二位锻造草原上最利的箭、最快的刀!”
说完,他拜了拜,然后眼神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科尔那钦和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赛赫敕纳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当众笑出声来,他和顾承宴对视一眼,两两起身、亲自过去扶起也速部翟王和乌鲁吉:
“也速部的兄弟们舟车劳顿辛苦,我们怎会怪罪,还请上座入席!”
老梅录和王庭的侍从们当即加座位上菜,也自有人帮忙卸货、端走那一车车的铁矿和兵刃武器。
不古纳惕翟王看着那些东西,后背上隐约渗出一点汗,看向科尔那钦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坚定——
也速是这草原上最大的游商、铁匠部族,虽说他们人丁不旺,但冶铁、打铁的技术在草原上当属第一。
如今也速部已经宣誓对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效忠,意味着往后也速商人就是王庭的探子、是王庭的消息来源。
同时,若他们彻底同王庭撕破脸,以后草原上的铁器、铁矿,甚至是铁匠,都会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科尔那钦也没想到也速部翟王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他僵了僵,但还是维持着体面饮下手中酒:
“原来……也速翟王带了如此重的一份大礼,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他坐下来闷闷押了一口酒,想到他上铁脉山时挨家挨户告求,都没能得到这群铁匠的青眼,真不知赛赫敕纳和那汉人是用了什么邪术!
科尔那钦越想越不得劲,便是一记眼刀扫向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翟王无法,只能出头询问:
“也速兄弟,据我所知,您常年都在极东远海经商,这次怎么回来了?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么?”
说完,他还怕自己打探的太过明显,便又找补了一句,“您这一路的经历肯定很传奇,我们也听个新鲜……”
也速部翟王瞧不上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东西,也不绕弯子,直接请赛赫敕纳解下腰间的猎刀:
“这是我部乍莱歹老人最后所锻之刃,老先生认可的主上、遏讫,料必不会有错。”
“而且——”也速翟王将顾承宴他们留下的采矿装置简单一说,“遏讫和主上真心替我们着想,这样的明君圣主,我部为何不追随?”
科尔那钦一边听,一边瞪着那柄猎刀快将满口银牙咬碎:好个赛赫敕纳!当初他去兀鲁部,原也不是只为了参加什么洗礼!
他还以为这小子天真幼稚什么都不懂,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好筹谋的狼崽子!
不古纳惕翟王被当众戳穿心思,外加惊恐得知乍莱歹老人亲自为赛赫敕纳锻刀,踉跄一下就跌坐下去。
唯有科尔那钦还不死心,等酒过三巡后,他又主动挑刺,举杯问起了西域和伊列国:
“唉,彼时我还想替主上保个大媒,还邀请着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过来王庭求援,只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承宴,言下之意是大遏讫吃醋,平白让王庭错过这么一次陡然而富的机会。
王庭两部当然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倒是不明真相的捏古斯翟王开口惋惜了一句:
“听闻伊列国的疆域内藏有大量的金铁矿,若是……能帮上他们的忙,那或许也是好事一件。”
科尔那钦满意地笑了笑,挑衅地抛了个眼神给顾承宴,没想到顾承宴似笑非笑,还举杯敬了敬他。
那眼神科尔那钦似曾相识,他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头顶又传来鹰隼振翅之声。
负责传收鹰讯的勇士简直像未卜先知一样,专门挑了这种时候捧着竹筒躬身上前,嗓门还大得很——
“主上,遏讫,是伊列国的来信!”
也不仅仅是信,赛赫敕纳接过来,还从那小臂粗的竹筒中倒出了一块黑黢黢的小石头。
他一目三行看了信,然后乐呵呵笑着将信笺分享给顾承宴看,然后又托起小石头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众多翟王议论纷纷,不知伊列国何意。
不古纳惕翟王也开口,“这伊列国什么意思,送礼吗,怎么拿这么丑的黑石头来敷衍我们?
他的话让赛赫敕纳哈哈大笑出声,然后拿了那封信笺递还给勇士,“你嗓门大,替我给大家伙念念。”
勇士点头,躬身领命。
想来诺拉夫人也是女中豪杰,一手戎狄文写得漂亮娟秀——
“尊敬的狼主、敬爱的遏讫,伊列国胡然氏诺拉,伏祈遥祝二位大婚之喜。在此,特恩念大谢遏讫指点,助我一举拿下康居这个恶人、大仇得报!”
“实在感激涕零、万死难报遏讫大恩,妾身无所长,伊列弹丸之地亦无所强,唯将此物奉上——愿主上、遏讫幸福平安,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
勇士顿了顿,继续念道:
“此物是伊列国建国之初,第一位国主从国度所在山崖下开掘出来的第一枚金铁原矿,代表我伊列之基。”
“唯今将此宝物奉上,只期与王庭、与狼主和遏讫万世交好,往后每年,伊列国都会有金铁矿石奉上!”
传信念信这位勇士是个实诚人,赛赫敕纳夸了他一句嗓门大,他便是恨不得扯着嗓子喊起来。
声音洪亮不说,尾音还故意拔高上扬,即便空旷如王庭草场,都隐隐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响。
在座翟王也不都是傻子,几个精明的一对眼神,就揣度出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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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外是斡罗部和科尔那钦想给王庭找麻烦,结果反而被王庭和伊列国摆了一道——
朝弋恼愤之下对着伊列国动了兵戈,而科尔那钦试图在王庭绑架诺拉夫人的儿子,两厢举动将伊列国推远。
如今康居国王暴毙、西域大乱,伊列国占据有力的地形易守难攻,诺拉夫人还一战扬名,让别人不敢小觑了他们只有孤儿寡母的伊列国。
斡罗部筹谋十年埋下的这枚暗子,算是他们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今往后都难再来往。
科尔那钦坐在案几后,脸上笑容僵硬。
不古纳惕翟王明显已经慌了,频频往他这边投来求助的眼神,见他不搭茬,只能低下头去闷着喝酒。
而赛赫敕纳却笑了笑,将那枚金铁矿放到了案几上,随手抽出自己的猎刀一劈。
乍莱歹老人锻的宝刀削铁如泥,只听得叮地一声,就将那小块石头切开一个断面、露出里面灿灿的黄金。
众翟王都被骇住,半晌后,由阿利施翟王带头鼓起掌来,“好刀!好锋利的刀!”
而巴剌思翟王跟着起身后,则是大赞那黄金成色上等,“主上、遏讫,诺拉夫人真是仗义啊!”
有他俩一唱一和地带头,其他翟王也是纷纷站起来跟着鼓掌,恭喜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不古纳惕翟王生怕自己没起身会遭了责难,便不尴不尬地站起来跟着拍了拍手。
赛赫敕纳则遥遥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举杯敬他,“还要多谢兄长在其中,替我和伊列国穿针引线,这杯酒,我敬你——”
杀人诛心,科尔那钦险些没捏碎手中的酒碗。
但面上,他还是要起身接下狼主的敬酒,讪笑两声,“我们……我们毕竟是兄弟嘛。”
赛赫敕纳笑,仰头饮酒,眼神意味深长。
科尔那钦坐下来、磨着后槽牙,在心里将诺拉夫人和伊列国诅咒了一遍,偏偏又不能发作,脸都气得铁青。
而老梅录看着酒过三巡,事情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便上前宣布开始叼羊赛,“还请各位大人移步。”
叼羊赛固定在每年秋季举行,和骑射、摔跤一样,都是戎狄的传统比赛。
这回正好撞上狼主和遏讫的婚典,老梅录便做主干脆一并办了,也算是给婚典添点热闹。
众人三三两两朝着大草场上搭好的观赛棚子走去,不古纳惕翟王和科尔那钦落在最后,一路嘀嘀咕咕。
“特勤,现下我们要怎么办……?”
“没、事。”科尔那钦双眸阴沉、一字一顿,看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背影,像是要将他两人的衣衫烧出洞。
“秋季已至,难道冬日还远么?我们,不是还有……大萨满和‘神谕’么?!我就不信,这一次,他们还能化、险、为、夷!”
第59章
秋高气爽,青空澄碧。
叼羊赛的观棚搭在王庭圈围的西南角外,这里地势平坦、没有河流草荡,入秋后碧草霜白,正方便跑马。
王庭的叼羊活动从来盛大,分为对抗、夺抢和群逐三项,每项的参赛人数都不同。
这回用的三头卡克里,分别是交由阿利施、巴剌思两部以及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准备。
卡克里是被割去头和四蹄的公羊,一般在上场之前会经过一些处理、加强韧劲儿,以防在赛中被扯坏。
一般宰杀好选中的公羊后,在去除首、蹄后,会扎紧食道、封烧伤口,然后再过水浸泡、往腹部灌水。
这样能提高卡克里的坚固性,保证不会在叼羊赛中因为对抗的激烈而发生什么意外。
最先开始的是对抗赛,老梅录作为主持人上前,接过侍从官手中白色的石灰细粉,在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画了个大圈。
然后由附近几个准备卡克里的小部族将他们处理好的公羊端上来,整个放到白圈内。
想要参赛的勇士纷纷上前,在老梅录处抽取一根颜色不同的绸带,拿到相同颜色的,就是本轮的对手。
自然会有王庭的侍从、匐官们上前,替他们登记姓名、部族,然后递送到记名板一旁的案几上。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那块记名板高约丈许,中间是楼梯一般的一节节分隔,隔栏上,由下到上从密到疏钉着许多钉子。
而记名板旁的书案上,则堆着许多底部扎有红绸的木牌——有些像是中原的祈福牌,木牌现下都是空的,但顶部都留有挂绳。
待会儿谁在对抗赛中取胜,就会由书案后坐着的这位乙失特贵现场在木牌上写名字、挂到隔栏上。
一场场再胜利,那些写有获胜者名字的木牌也会被一层层往上挂,直到最后角逐出唯一的获胜者。
乙失是戎狄的王庭文官,就像是中原皇朝的文状元或者书记官,专司案牍、记录、入档之类的事项。
顾承宴还是第一次看叼羊,极北三部避世,那附近的小部族也都隐匿在深山里,所以这次看着也新鲜。
他和赛赫敕纳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观棚内,棚子全用竹子搭建,离地半丈许,四周有围栏、中间有顶棚。
在这些盛典上,老梅录更重视规矩,而受到中原文化影响较多的铁柱更注重舒适性。
所以这回他们的观棚内除了果茶点心等用物,平台上除了厚厚的绒毯,还摆放有坐靠、垫子和高足凳。
若是先靠在绒毯上累了,还能起来坐坐高足凳,也能看得更远些。
顾承宴认真瞧着老梅录主持对抗赛,看了两轮算是明白了规则——两两一组的勇士走上前,在铜锣敲响后就去抢那头卡克里。
谁先将白圈内的羊用法子拖到自己身后划了白线的“大本营”,人和卡克里都进白线后,就算是胜利。
只要主持人没有敲响铜锣、判定胜利,那无论对方是在拖行、奔跑还是抛丢,那都可以想办法上前争抢。
若说摔跤是比魁梧、看力气,那叼羊就是既看力气也看策略,有时还要拼一拼计谋。
顾承宴看得起兴,赛赫敕纳却在他身后看着他觉得有意思——
乌乌的长发飘散在风中,压在墨发上的一圈珠串摇曳,若是换成风铃,必定叮当作响、分外好听。
赛赫敕纳料想,顾承宴在中原青霜山上时,定然也有争强好胜、爱热闹的年纪,反正这会儿看到兴奋时,乌乌还会蹦起来、认真给场上的敖力加油。
敖力、穆因都下了场,甚至阿丽亚也上前记名,几个跟着阿丽亚学了几个月的半大姑娘们,也跟着凑了热闹。
虽然并没有拿着好成绩,但姑娘们上下场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十分畅快的笑容。
“小师叔!”一道声音从观棚后面传来。
顾承宴回头,赛赫敕纳也跟着回头。
小五仰着脸,站在他们身后的棚子下,“我能不能也去报个名,我瞧着热闹得很!”
顾承宴转头看赛赫敕纳,赛赫敕纳点点头,“草原不拘小节,有远方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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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没有远方来客。”
戎狄好客,设宴的时候,哪怕是世仇死敌都能坐下来一起喝酒,所以远方来客——只会被更郑重的对待。
顾承宴明白小狼崽的意思,遂笑了笑,转向小五,“去吧,自己当心些。”
小五得了应允,自是兴冲冲找了老梅录报名,不一会儿就上场和戎狄勇士争抢起来。
这孩子性子好,即便语言不通,也能和众多戎狄百姓打成一片,像是小动物,有种天生能分辨善恶的直觉。
顾承宴看了一会儿,发现小五暗中用了轻灵身法,抱住卡克里就跑,对面的勇士竟是怎么也追不上他。
“……这皮猴子。”顾承宴好笑地摇摇头,回身走到赛赫敕纳身边坐下来,取了桌上凉好的果茶喝。
赛赫敕纳笑着没应声,递过去一只剥好的橘子。
顾承宴接过那颗“开花橘”,认真看他家小狼崽两眼、压低声音:“你对叼羊赛好像并不感兴趣?”
“哪有?”闻言,赛赫敕纳立刻托起腮帮、转头看向草场,“我明明有在认真看。”
……这都假出去了。
顾承宴好笑地塞了瓣橘子到他唇边,没拆穿赛赫敕纳的谎言,他说是就是吧。
而赛赫敕纳为了装出七八分像,到底还是认真看了小五这一场。
如果把叼羊看成是已经瘸腿或者被狼后叼回狼群的猎物,那他倒是有点明白这比赛了:
这不就是从前他在狼群里面和雪昆他们练习过的捕猎么?由狼后带回些失去行动力的猎物,让年幼的他们扑抢着玩。
小五跑得快,眼看着就要抱着卡克里跃进白线取得胜利,那位一路没追上他的勇士忽然原地一跃撞上来。
他的个头比小五高大,身体也更魁梧壮实,这么一跃一撞,小五为了保护自己,只能紧急一个转身用怀里的公羊抵挡。
但勇士一看他拿出了公羊,脸上面露出一抹坏笑,伸手抱住了卡克里就跑,而且是转瞬就越过了中央的白圈。
围观的百姓一下兴奋起来,纷纷叫好,而小五怔愣片刻后,也高声大叫一声“好哇”,急急从后追上去。
他的身法不俗,在戎狄百姓和勇士看来就是跑得快,但身量和摔跤上却不如那勇士。
即便追上了,小五两次抢夺都没能成功,最后虽是用巧计绊倒了那名勇士,但勇士也在摔倒落地的同时抱着怀里的羊一滚,顺利滚进了白线内。
咚地一声铜锣敲响,老梅录判了勇士获胜。
那勇士气喘吁吁、双颊因气促而红润,他缓了一会儿放开了怀中的羊,自己先起身后,又伸手笑着拉小五起来。
小五不会说戎狄语,但还是哈哈笑着张开手臂,和那戎狄勇士互相拥抱,然后乐颠颠挂着汗跑过来:
“小师叔,婶儿,这真有趣!嘿嘿,带劲儿!”
顾承宴睨了他一眼,顺手从案几上拿了个红果子丢给他,“满头的汗,好好擦擦。”
敖力和阿丽亚都顺利进入了下一轮,倒是穆因被对手打败,情绪有点低落地走了过来。
小五本来都长大了嘴巴要啃果子,看见自己的同门小师弟情绪不好,便将红果子又塞给了穆因。
穆因愣了愣,嗖地抽出腰间猎刀将红果一分为二,还了一半给小五后,终于展露笑颜抱着大口嚼起来。
见两个孩子相处的好,顾承宴也就重新放松下来靠在了坐靠上,一边吃手里的橘子一边等后面的比赛。
对抗之后还有抢夺的群逐,两人参赛就已经很有意思了,之后部落间的对抗和数人群逐肯定更有意思。
等第一场比赛结束,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勇士获胜后,老梅录拉高他的手臂表示胜利。
侍从官带人送上胜者的奖赏:一小袋金叶子,还有那一整头的公羊都归他。
叼羊是模仿先祖狩猎,为了保护自家的牛羊和家人,总要与草原上的野兽搏斗。
获胜的勇士能够将这头公羊带回家与家人分享,也可以凭自己的力气抱起来、顺天窗丢进附近的毡帐内。
接到从天而降卡克里的这户人家,就好像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一样,卡克里也成了大福羊。
这户人家会欢喜地出来感谢腾格里、感谢获胜的勇士,让后举家烤羊、做羊肉,又分给勇士和围观百姓。
王庭西南圈围都是巴剌思勇士的毡帐,那获胜的勇士想了想,还是一把扛起卡克里、翻身上马将羊丢了出去。
顾承宴远远听见毡包内一阵阵欢呼声,然后被他丢中的那户人家老老小小都走出来,围着勇士是道不尽的感谢。
许多小部族的百姓也跟上去凑热闹,想要分到一口大福羊,来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盛。
抢夺二十人为限,十人一组,两组策马入场,这不仅仅需要力量智谋,还需要整个队伍相互合作。
老梅录事先知会过各部,让十二个部落都带了少说十个能参与叼羊的勇士来。
还是照旧用彩绸抽签分出抢夺的组别,然后依旧是在中间白圈内放上一头青褐色毛皮的卡克里。
只是与对抗不同,抢夺赛的勇士们都是策马站在同一道白线的后面。
以铜锣敲响后出发的白线为起点,另一边的白线为终点,两队当中先带着卡克里过终点线的,视为胜利。
抢夺赛的奖品丰厚,哪怕是第一轮就败下阵来,老梅录也为了让各部落齐心,准备了不少丰厚的奖赏。
十二翟王部中,除了没来的阿克尼特和伯颜部,其他十个部族里,当属那牙勒、阿利施、捏古斯三部最为骁勇。
料想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前有世仇,仇恨才化解没多久,所以老梅录在抽签的时候还是做了些手脚:
让阿利施部和斡罗部对上,巴剌思部对上了捏古斯部,而不古纳惕部对上那牙勒部。
像是兀鲁、也速之类的小部,老梅录为保公平,自然是让他们和王庭附近的小部族一起抽取。
最终还是分出十二支队伍,然后各自牵了马来,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整肃待命。
率先开场的是巴剌思部和捏古斯部,随着老梅录一声铜锣响,巴剌思部的勇士就如离弦箭一样蹿了出去。
最快一人打了头阵,靠近公羊尸体的时候直接叼住马鞭,双脚踩紧马镫、腾空用双手抱住卡克里。
得手后,直接就向终点白线奔。
捏古斯部的勇士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催马上前追,一个个高高扬着马鞭吆喝着,要越过巴剌思部的防线。
有的用马鞭抽打别人的马屁|股,有的故意冲撞令人从马上摔落,还有的干脆一跃离开马背、跳到别人的马背上与之肉|搏。
捏古斯部同样有快骑手,他催马突出重围,一跃拦住那巴剌思部勇士的去路,手中缰绳一紧,更令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吓得巴剌思勇士那匹马连连后退。
就这般你争我夺、你追我赶地抢夺了一会儿,两部勇士互不相让,直到最后巴剌思勇士重新夺得卡克里在手,在队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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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护下、终于越过终点线。
远处观棚内的巴剌思翟王大呼了一声好,一跃就从观棚内跳下去,大步跑着过去拥抱了自己的族人。
那群勇士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有几个负责侧翼掩护的,更是从马背上被冲撞下来、浑身沾满了泥。
顾承宴远远看着,算是又找着个中原骑兵比不过戎狄的理由——戎狄这叼羊赛根本就是在练对战。
一开始,他瞧着还和中原的马球相差不多;但往后互相拼杀起来,倒比真正打仗还激烈些。
看得他多少有些心惊肉跳,却也赞叹——戎狄各部勇士之间的配合无间,以及骑术、战术的运用灵活。
巴剌思部胜,捏古斯部败,败者也从老梅录那儿领取到一份儿奖赏,说是——狼主和遏讫大婚的赏物。
之后几场下来,小部族胜了一场,兀鲁、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都分别获胜。
乞颜部才经历了战祸,勇士们很长时间没有练习过叼羊,所以没能战胜以养马闻名草原的兀鲁部。
而也速部本就都是商人,他们部落的勇士多半是出任商队的护卫,同样甚少进行叼羊的抢夺赛。所以,札兰台部临时组建的队伍,还胜过了也速部。
剩下最后一场是阿利施部对抗斡罗部,若说之前几场大家都是在瞧热闹,到这一场,围观的百姓都瞧出来气氛紧张。
斡罗部在库里台议事上就姗姗来迟,迟来就算了,一直还对狼主和遏讫不敬,作为特勤的科尔那钦又是多番挑衅。
阿利施部作为先狼主的旧部族,其翟王家的少爷又做了赛赫敕纳的挪可儿,必然也算王庭近臣。
因而这场比赛表面上是两个部落之间的对抗,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像极了未来会发生战争的预演。
阿利施翟王不敢怠慢,得知抽签的结果后就挑选了部族里面最擅长叼羊的十人组合在一起,敖力也参与其中。
斡罗部这边,也全是精英上场,就连他们用的马也是高矮胖瘦差不多的战马,一看就是做足准备而来。
老梅录皱了皱眉,最后还是一下重锤敲响铜锣。
开场之后,斡罗部的勇士明显是经过了周密的布置,他们十个人分工明确、一对一盯防:
不管阿利施部的哪位勇士得到了卡克里,他们都能立刻抢夺下来,然后一团人靠在一起往终点赶。
这样的战术虽不好看,但却十分有用。
转瞬之间,斡罗部勇士好像还没做什么呢,卡克里就已经被他们几番抢夺着、带到了终点附近。
敖力等阿利施勇士急在心里,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说是对抗,但对方却根本不对抗。
他们抢了卡克里过来,却不能突出斡罗部的重围;而只要他们往终点靠近,斡罗部就会一对一逼着他们后退。
科尔那钦观瞧着局势,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紧绷了许久的身体也放松、靠到了坐靠的扶手上。
阿利施翟王激动不已,在观棚上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着指挥,简直像是在战场上遇着了强敌。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这场叼羊赛是王庭主持的,他们若是计较,倒显得王庭没有气度。
少顷,不出众人所料,最后一场获胜的是斡罗部。
斡罗勇士们兴奋地吆喝起来,更拉紧马缰一圈圈策马绕着中央跌坐在地的阿利施勇士跑,像是耀武扬威。
飞扬尘土给整个赛场都弄得乌烟瘴气,不少围观百姓退避三舍,忍不住地皱眉、挥袖子咳嗽。
科尔那钦笑了笑,仰头满饮碗中酒。
而不古纳惕翟王也跟着松了口气,忙凑过去与他碰杯,共饮一盏。
老梅录无奈,只能敲锣让阿利施众勇士上前领赏,其他勇士都抿着嘴、满脸铁青,觉得是自己给王庭丢脸了,纷纷负气不动。
唯有敖力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他们若是拒不上前,倒显得是输不起、丢了更大的面子。
于是他掸落身上的泥土站起来,很快走过去领了奖,然后压低声音与兄弟们解释清背后的缘由。
如此,阿利施部倒是很快退下来。
这样,算上斡罗部,进入第二轮抢夺的六个部族就分别是:斡罗、巴剌思、不古纳惕、兀鲁、札兰台和王庭附近的一个小部族。
这次老梅录不能未卜先知,只能迎着头皮拿起三色的绸带上前,让各部落派出一人做代表抽签。
小部族优先抽中了札兰台部,巴剌思部则对上了不古纳惕部,剩下的兀鲁部竟然对阵斡罗部。
这结果一出来,斡罗部那群勇士竟然欢呼起来,对着兀鲁族的勇士就是一阵势在必得的哄笑。
顾承宴皱了皱眉,远远瞥了科尔那钦一眼。
只见那人是悠哉悠哉地靠着坐靠,脸上神情十分放松,甚至还和不古纳惕翟王笑着交谈了几句。
他抿抿嘴,微微前倾了身子想要站起来。
“乌乌去哪?”
才做了个动作,赛赫敕纳的手臂就挡在了眼面前,小狼崽的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顾承宴没说话,只挑挑眉看他。
赛赫敕纳却笑着摇摇头,挪动身子过去牵住顾承宴的手,挤挤眼睛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去。”
“……那就这么看他们赢?”
赛赫敕纳却自有一套道理,“乌乌你过去,稍微点拨一下,那兀鲁部肯定就要赢了。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肯定会不服气,说什么是我们偏帮兀鲁部。”
“兀鲁部本就是养马放牧的小部族,他们没有实力和斡罗部对抗的,乌乌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找事。”
顾承宴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此战,兀鲁部和斡罗部的实力本就悬殊,兀鲁部输了也算寻常,不会像阿利施部那样难过。”
“不难过你就随便这么让他们赢啊?”顾承宴捏了小狼崽下巴一下。
“那不是乌乌你说的吗?骄兵必败,让他们狂一两局怎么了?最后胜利的三部可是要大混战呢!”
因为是十二支部族来参加抢夺赛,进行到第三轮后,胜者必然会是三个,所以最后一轮是三队混战。
顾承宴倒没想到这个角度,赛赫敕纳一提,他匆匆算了几种可能,反而发现——
斡罗部进入决赛,就会有可能对上不古纳惕部,这个早早跟他们联合的部族。
一场叼羊赛的胜负或许并不代表什么,但有这重联盟关系,部族的勇士之间或许会生出什么想法。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赛赫敕纳是跟着他学坏了,还是本来小狼崽就是这般狡猾:
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拦住顾承宴,没让人下观棚去干预,果然这一场的结果是——斡罗部胜。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王庭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人口数量称不上是部落的小部族,却打赢了札兰台部。
于是最后一场混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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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剌思、小部族和斡罗部参与,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来了兴致、重新围拢。
巴剌思部见过阿利施部刚才的失败,看得出来斡罗部平日就在操练,所以勇士们配合默契、战术多变。
但巴剌思作为大部,又是仅次于伯颜部的古老部落,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与思路。
顾承宴远远看着,发现巴剌思翟王下场,凑到了十个勇士面前,十一个人围成一个圈,脑袋顶着脑袋地说了一些什么。
科尔那钦嗤笑一声,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远远示意勇士们好好干——这口恶气他可憋太久了。
“狼主,遏讫,”他端着酒碗起身,“趁着比赛还没开始,我还想为抢夺赛的胜者讨个彩头!”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指把玩,闻声只是似笑非笑地应道:“哦?兄长想要什么彩头?”
科尔那钦自以为胜券在握,都骄傲到没纠正赛赫敕纳的措辞是——你想要点什么。
“既是叼羊赛,比的不是众勇士的骑术、马术和战术,主上刚得了一筐子也速弓箭,不若拿出些赏人?”
他这样讨赏看起来所求不多,但那些东西都是也速部工匠做出来给赛赫敕纳对付强敌的。
而草原目前统一、西域上的各国忙于内斗,伊列国愿意与草原万世交好,中原汉人也才吃了败仗……
算来算去,赛赫敕纳的仇敌,其实就只剩下科尔那钦和斡罗部。
若真拿了箭簇赏人,那才是寒了也速部的心。
顾承宴眯了眯眼睛,正在心中转念头——要如何拒绝科尔那钦的请求,但赛赫敕纳却只是笑:
“喔?既然兄长都这么说……呜!”
他的虎口被顾承宴狠狠掐了一下,说话声音也陡然变成哭腔。
不等在场诸人反应,赛赫敕纳就扁了嘴、耷拉下眼睛,“唉,好痛,兄长你瞧——是乌乌不让呢。”
顾承宴:“……”
科尔那钦:“……”
见他们都被震撼住,赛赫敕纳终于闷笑一声,重新牵住顾承宴的手十指相扣,然后他懒洋洋往后一靠:
“兄长既然说了想要,那倒不如给个大奖赏,只给些箭簇算什么?”
他看了老梅录一眼,然后朗声道:“本场抢夺赛胜利的,可以拿回我的弓箭。”
狼主长弓也是乍莱歹老人的得意之作,先狼主沙彦钵萨上铁脉山五次请求,才好不容易得了这把良弓。
一听奖赏是这个,三个部族的勇士都兴奋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决心要替部族赢回来这份大奖。
科尔那钦舔舔嘴唇,最终只能讪讪一笑道:“哈……是,是这个自然好——”
良弓也是乍莱歹老人打造的,但意义远没有那些箭簇大,偏偏他还没办法反驳,只能闷闷坐下。
赛赫敕纳等他坐下来,才笑盈盈咬顾承宴耳朵:“怎么样,乌乌,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用先狼主的东西,他可一点儿不心疼。
顾承宴:“……”
行,小狼崽不是跟着他学坏了,而且他们大野狼,天生的狡猾多变,心思真是多比蜂窝眼儿。
是他大意了。
狼狼这么记仇、小心眼护短爱吃醋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自己人、让忠诚于自己的部族吃亏——
算他多虑。
顾承宴笑,捻起一枚葡萄塞到小狼崽嘴里,“行,那我就等着看,到底是谁拿到这把良弓。”
赛赫敕纳扬扬头,腮帮鼓出来一小颗葡萄球,唇瓣却挂上了融融梨涡,“嘻,那乌乌就等着看嗷啵……”
乌鲁吉他们往西北探查情况,斡罗部近几年勇士都是忙于操练,放牧的事情都交给了奴隶们。
所以他们带来的马匹是军马,勇士其实就是士兵,根本是不把巴剌思勇士和小部族的勇士看在眼里。
不过面对超过他们总人数的二十人,就不能再用一一盯防的策略,斡罗部这次商量好的策略是坐收渔利。
也即,无论巴剌思还是小部族,谁拿到了羊尸他们就去抢谁的,然后抢到就往终点跑,其他人策应。
中途若是被别人抢走,就十个人同时围上去再抢夺,总之不能做混战中的出头鸟。
与心怀谋略的斡罗部不同,王庭小部族的勇士们当真是放开了——他们能杀入最后一轮比赛已是意外之喜,赢了输了都是赚。
所以铜锣一响,相反是小部族的勇士一马当先、最先抢到了白圈中间的卡克里,然后拼命向终点跑。
斡罗部的勇士本想按着自己的战术去围堵那位拿着羊尸的快骑手,但才一动,就被巴剌思部勇士挡住去路。
令顾承宴忍俊不禁的是,巴剌思勇士竟是学了斡罗部之前的战术——一对一盯防,根本不给他们追击的机会。
一开始小部族的勇士们还频频回头担心被抢夺,结果几次看过去都发现是巴剌思和斡罗在对抗。
参加抢夺赛的勇士们无论部落大小,都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好士兵,当然能敏锐地观察到战局的变化。
小部族的勇士立刻吆喝起来,形成了雁形阵在那位快骑手身后策应,只不过瞬间的功夫——
从摸到羊尸,那小部族的快骑手就一骑绝尘地带着卡克里冲过了终点。
老梅录也瞧出端倪,毫不犹豫敲响了铜锣,大声喊着恭喜,“恭喜!是雅谷台部族胜!”
赛赫敕纳也跟着起身鼓掌,还装模作样地歪歪脑袋,“哇,这次的叼羊赛真是好看!我还不知——我们王庭如此藏龙卧虎。”
顾承宴轻笑一声,被小狼崽这讨打的语气逗乐。一转眸,果然看见科尔那钦气得浑身颤抖。
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科尔那钦一拍桌子站起来,“他们犯规!怎么可以这样?!”
“犯规?”巴剌思翟王老神在在,甚至还乐呵呵端起酒碗来浅啜一口,“还要请问特勤,谁犯规了?”
“自然是你们巴剌思部!”科尔那钦瞪过来,“你们一早打好了联手!你们是商量好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边的小部族雅谷台就不干了,那一种勇士当即嚷嚷着靠过来:
“什么商量好的?!我们和巴剌思部非亲非故,虽然都在王庭,我们部族不过百人,渔猎为生,倒是你们斡罗部,输不起就别来参赛!”
科尔那钦被那句输不起激得脸都涨红,“你、你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暗中勾结!”
雅谷台勇士还要分辨,那边老梅录却咚咚重敲了两下铜锣,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寒声道了两个字:
“特勤。”
老人的白色胡须被秋风吹动,一头鹤发下的面容冷峻而威严,“雅谷台部远在千里之外,何来‘勾结’?”
“再者,即便他们两部关系亲密,这也并不违背叼羊赛的规矩——规矩只说要抢夺卡克里过终点。并未规定,两部之间不能合作。”
说到这儿,老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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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就是啊,我说特勤,你不会以为我们部落是故意的吧?”巴剌思翟王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主上的良弓,你当我就不想要吗?”
这话半真半假,但却让科尔那钦无法反驳。
他胸膛起伏两下,咬了咬牙,最终勉强堆起个笑,“是我……不慎酒力,让各位见笑了。”
刚才被瞪了一眼的不古纳惕翟王那个也坐不住了,他尴尬一笑,起身顺着科尔那钦的话遮掩:
“是,我瞧着特勤喝高了,我送他回帐内休息。”
巴剌思翟王微笑,没说什么。
老梅录闭了闭眼睛,点点头应下,请来侍从官带他们返回客帐。
而另一组侍从官却取来了先狼主的良弓,赛赫敕纳也牵着顾承宴从观棚下来,亲手将胜者的奖赏赠给了雅谷台的勇士们。
雅谷台勇士拜谢过他俩,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然后又大大方方禀明:
“主上,大遏讫,这头卡克里我们预备待会自己部族吃,我们部族远在钦那河上游,族中老少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什么好肉,还请您二位允准!”
赛赫敕纳哈哈笑,扶起领头那位快骑手,“按着叼羊赛的规矩,自然是由赢家决定,你们想如何都成。”
顾承宴也点点头,笑得宽和,“不用问过我们。”
雅谷台部的勇士对视一眼,又都跪下来,对着他们行了大礼,为首那位快骑声音都有些哽咽:
“谢主上,谢大遏讫。”
这回,是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同俯身,将这一部的勇士都扶起来。
赛赫敕纳更拍拍快骑手的肩膀道:“得了,赢家应当高兴!还不好好收整,说不定最后的群逐,你们还能给部族赢些个什么回去呢!”
顾承宴也跟着点头,用眼神示意他们往围观百姓看,“再说,有勇士如您各位,何愁部族将来不会变成部落呢?”
那些勇士疑惑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围观各部百姓里,有许多明艳的姑娘正大胆地往他们这边看着。
雅谷台勇士这会儿才有些红脸,再拜谢过顾承宴,一个个推搡着过去领了赏,然后——果然有姑娘大胆地向这群雅谷台的勇士们丢去了鲜花和彩绸。
除了对抗、抢夺,叼羊还有最后一项比赛是群逐。
待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返回到观棚内,老梅录才命侍从们整理好现场,重新放上新的卡克里:
这头卡克里纯黑色,厚湿打结的毛皮还留在羊尸上,而这一轮比赛仅有中间白色的圆圈,以及起点的一道白线。
所有参赛的勇士不再分部族,但兄弟、父子、朋友也可联合参赛,但最后的获胜者仅有一人。
就看谁能抢到这头卡克里后,在对抗中,将它身上的毛皮剥除,仅留下里面的新鲜肉。
然后又能带着鲜羊肉,连人带马一起返回到白圈内,铜锣响,就算是获胜。
最后的群逐不仅仅是考验勇士的速度、马匹的耐力,还有机敏、战术,狩猎本领等等,是综合的比试。
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两个人一起趴在观棚上看。
群逐的对抗更激烈,其他翟王也兴奋地跳起来,阿利施和巴剌思翟王两个端着酒碗高兴地挨挤在一起。
兀鲁部和也速部的翟王也跟着站到观棚的栏杆前,似乎在交流养马和牧马的经验。
附近的百姓都一阵阵吆喝着、欢呼着,喧哗热闹,以至顾承宴说话,几乎要贴着赛赫敕纳耳朵:
“你那好哥哥吃了瘪,肯定要想法报复。”
赛赫敕纳却只是歪歪头看他,突然转过另外一边耳朵,示意顾承宴——这边耳朵也要。
瞧他脸上盈盈笑意,顾承宴没好气地拧了他,“我和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却趁机凑过来,咬了他耳廓一下,“今日我们成婚,乌乌怎么还不吸取教训,总要提别的男人。”
“……”小臭崽子,还真是皇帝不急那什么急。
顾承宴哼笑一声,突然伸出双手搭住赛赫敕纳的颈项,将两人距离拉近后,他突然屈起腿。
他们俩虽说身高有差,但顾承宴这下动作,立刻蹭得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忙是箍紧他的腰:
“乌乌别闹我!”
顾承宴虽然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但还是歪脑袋吹了口气,“哦,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让我吸取‘教训’——?”
吹出的气息扑在赛赫敕纳的颈项、发丝间,他唔了一声,连忙将脑袋藏到顾承宴肩窝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控制他的漂亮乌乌:
好吧,是他一时忘形,说错话了。顾承宴才是他们这段关系的掌控者。
听见小狼崽在耳畔嗷呜呜认错,顾承宴这才轻笑一声放过他,拧了把他的耳朵:
“一码归一码,我们是我们,但朝局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小心他学更腌臜的手段来对付你。”
赛赫敕纳抿抿嘴,他和科尔那钦注定有一战。
就像是当年的他和雪昆,雪昆守旧,就好像是科尔那钦坚持斡罗部那套,这一战再所难免。
现在不是防备就有用,而是比他们谁先沉不住气。
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气科尔那钦,其实就是希望让这位特勤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宣战起兵。
只要是斡罗部先挑起的战争,那王庭就能掌握绝对的优势——百姓也会站在王庭这边。
今日科尔那钦已经被气得失去了气度,斡罗部也声名扫地,只需再添一把火,对方必定会愤怒出格。
可惜,科尔那钦最后还是忍住了,借口酒醉离席,并没有被气着第三回,算是一半目的没达成。
看来此事不能急,赛赫敕纳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他还是笑着与顾承宴兜圈子说笑。
这时,那边群逐的勇士也在众百姓的一阵欢呼声中剥下了最后一块黑羊皮,鲜红的羊肉露出来,不少勇士上前哄抢。
最后是一位捏古斯部的勇士抢在手里,突然拉缰绳让马儿扬起后蹄、尥蹶子,扬起尘沙逼退身后众人。
然后一扬鞭,马儿驮着他一跃出了包围圈,然后稳稳落到了白圈内、铜锣响——
获胜的勇士高兴地举起这头卡克里高声叫了两声,然后骑马绕场一周,说他想走远些、也让其他人能得到这头大福羊。
——之前的福羊丢在西南角,老梅录也点点头应允。
结果这勇士用力过猛,卡克里嗖地一声飞出去,没穿过天窗,却直接将毡帐中间的烟囱砸断。
一阵浓烟四起,有女子的尖叫声不断。
众人一愣后正待上前查探,就看见那倒塌的毡包内、呛咳着跑出来两个衣衫轻薄的金发女子。
而最后出来的是满脸沾染了黑灰、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赤着上身、提着亵裤的男子,他身后还有个只裹着毡毯、没穿衣裳的姑娘。
三个姑娘出来看见外面有这么多人,纷纷尖叫着躲到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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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身后,慌乱拉扯下、竟又拽掉他的裤子。
两条腿一下露出来,还有滴滴答答、湿黏的东西往下落着,惊得跟过来的百姓们各个怪叫起来。
那男子喝骂一声蹲下去想提裤子,结果他一动、身后三个姑娘也尖叫起来不让,一番纠缠后、三人又齐齐摔倒在地。
而他们身后的毡包也因一时混乱,被倒塌的烟囱点燃,燃烧出一股股的黑烟。
滚滚浓烟里,却能隐约瞧见,毡包用的毡毯是镶金边的白帐,姗姗来迟的老梅录、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在最后。
待拨开人群后,老梅录愕然:
“……大、大萨满?!”
第60章
“你说这事……果真么?”
王庭西北角,客帐内,科尔那钦回头、眼冒精光,看着单膝跪在门口的小勇士,“你说大萨满他光屁|股从毡帐中跑出来,附近百姓都看见了?”
不古纳惕翟王坐在科尔那钦下手、一个灶膛旁边的位置,正拿着锡壶预备给科尔那钦倒一盏酥茶。
听见这话,他一时怔愣,手中酥茶倒满了也没注意,是其中的马奶满溢到手上,他才回过神来。
好在科尔那钦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勇士身上,并没看他,不古纳惕翟王才能连忙取过巾帕来揩擦。
小勇士是斡罗部的,刚才没离开叼羊赛现场,也是奉命留下来侦察情况。
刚才闹那么大阵仗,狼主、遏讫和梅录都被惊动,他当然要跟上前去看看。
“千真万确!大萨满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梅录先生找了许多侍从过来才重新帮忙扶起了毡帐呢。”
小勇士详细描述了一番那个场景,说得绘声绘色,“出事前,大萨满怕是正在帐内行房,被福羊砸着出来时,那东西都还在……滴水。”
科尔那钦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忍不住摸着下巴啧啧两声——好呀。
萨满教算是戎狄国教,草原百姓基本都信奉这个,各部的萨满也是极其受人尊敬的存在。
大萨满作为王庭的萨满,地位尊崇、身份贵重,这样的人最重视礼仪脸面,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科尔那钦挑眉看了不古纳惕翟王一眼:“你瞧,这不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古纳惕翟王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也露出了恍然大悟、长舒一口气的表情:
“特勤高明!”
科尔那钦又转向小勇士,“你刚才说——丢福羊那位是哪个部落的?”
“回特勤,是捏古斯部的,他本事一般,但仗着马好突出重围、趁众人不注意,得到了最后的卡克里。”
科尔那钦一哂:可惜了。
要是那牙勒、阿利施和巴剌思这三部的勇士多好,这样他就能更进一步削弱赛赫敕纳的力量的。
算了,是捏古斯也好。
反正大萨满这脸已经丢了,这会儿肯定是浑身憋着一股子羞恼劲儿没处使,他们正好趁虚而入。
能将王庭萨满纳为己用,那往后所有的神谕就算是他们斡罗部的意志,只需要等一次天相大异——
赛赫敕纳这狼主位,就不那么稳了。
“得,我知道了,你先过去盯着,有事我会再吩咐你。”科尔那钦将小勇士请出去,然后才转头看不古纳惕翟王。
不古纳惕翟王堆起笑脸,将刚才那杯没能倒完的酥茶递过去,“我就知道特勤是命定的狼主,您瞧——这真是腾格里都帮您!”
科尔那钦心下极喜,但面上却还端着最后的矜持:“事无完全,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把话说死。”
想了想,科尔那钦忽然给不古纳惕翟王投了个笑,“对了,我们部落远在西北,这回过来舟车疲敝,并没带什么好酒好肉,不知……”
不古纳惕翟王噎了噎,没想到他竟如此见小。
——难道不古纳惕部就不是从西北赶路过来的么?想要拉拢宴请,却竟是连水酒都不想出。
但他现在是跟对方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要退出也晚了,只能咬牙点点头应下这件事:
“特勤放心,我去给您安排。”
“这样啊,”科尔那钦笑容扩大,“那就有劳翟王您了,他日成事,我们斡罗部定不会亏待了您。”
不古纳惕翟王连连表示感谢,起身说他去准备后,就躬身退出了客帐。
直到走远了,不古纳惕翟王先环顾周围一圈,见没人跟着,才愤愤不平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明明这会儿连个翟王都不是,光拿着从前特勤的身份和斡罗部来压人,连酒水都不想出,以后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还没当上狼主就这般不是东西,以后……
不古纳惕翟王是越想越后悔,一边走一边叹气,他当时要是往深里想一想,不要着急嫁女就好了。
回到他们部落的客帐内,他带来的家仆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忍不住劝道:
“大王,虽说小姐已经嫁过去了,但草原上也不是没有二嫁的先例,我们如今的大遏讫不就是?”
不古纳惕翟王听懂了他的暗示,但却还有些犹豫:
“……那这样不就是‘二臣’么?”
家仆却摇摇头,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您看那札兰台·蒙克,他出卖自己的父亲求生,狼主不也照样容得下他?”
“依我看,您还是趁此机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古纳惕翟王沉吟片刻,也点点头下定了决心,他一边吩咐人去找科尔那钦要的美酒好菜,一边扯下一小块毡布:
“听说你会左手字,那你来帮我写——”
……
毫无压力地留下老梅录善后,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就回了他们的毡包:
今日成婚,大喜之日,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和他的漂亮乌乌洞房。
顾承宴虽有心劝小狼崽一劝,但看他满心期待、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毡包内早被布置一新,炕上换了大红锦缎绣着合|欢连理纹的新被褥,一对枕头也是缝有金色流苏。
炕下整齐地放着两双新制的睡鞋,不仅有顾承宴的,还有赛赫敕纳的——都是请汉人裁缝师傅做的。
大红锦被上,是叠放整齐的两套婚服,皆是金线绣龙凤的对襟圆领,而婚服下,则还有团正红色布料。
……说是布料,实是因为顾承宴不知道该怎么贴切地形容它们:
本来小狼崽使坏,说是成婚当日,想要看他穿中原汉人的婚服,而且还是穿新娘子那一套。
理由说的是——他是草原上的遏讫,而且漂亮的人就应该穿漂亮红裙子。
顾承宴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被小狼崽牵着走,所以反客为主让小狼也答应了要穿。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两套颜色花纹都一模一样的红色喜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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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两套裙子……
其一,他们给出的尺寸有些大得超乎裁缝师傅想象,所以只能做最常见的百褶裙。
其二,即便是百褶裙,顾承宴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重叠的裙摆还有复杂的系带直犯愁:
——乌仁娜又不会在他面前脱穿裙子,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穿,哪层在外、哪层在里,这么多条带子要怎么系……
比起他的踟蹰犹豫,赛赫敕纳倒是坦荡许多,小狼崽进毡帐后就脱掉了身上的外衣,露出中间一层蓝色的毡袍。
他走到炕边提起圆领上衣看了看,然后又低头拉起那大红色重摆的裙子:“还挺好看!”
顾承宴:“……”
这时候,赛赫敕纳终于发现他呆站着没有动,小狼崽眼珠一转,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今夜难得,赛赫敕纳才没那么好心,于是他佯作不知地把裙子递过去:“喏,这套是乌乌的。”
顾承宴骑虎难下,只能烫着耳根,伸手接过。
要穿汉人的衣裙,身上的毡袍也就不能再裹着,顾承宴无奈,只能先将身上的三层衣衫褪去,再来对付这条裙子。
他背对着赛赫敕纳,并没发现小狼崽表面上拿着衣服,实际上脱掉了身上的毡袍后根本没动,而是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本来这种灼热的视线,顾承宴是很容易发现的,但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裙子上系带,便也没能第一刻发现。
烧旺了炉火的灶膛旁,摇曳火苗扫在顾承宴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大红喜袍更衬得他肌肤胜雪。
赛赫敕纳知道自己讨了个漂亮媳妇,但没想到自己每天都会发现乌乌变得更好看。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实在怕自己此刻就失控,于是转过身仓促地套了套衣衫,声音含混:
“……乌乌需要帮忙不?”
顾承宴本来单脚站着准备踩进裙子里,被他这么一问险些没站稳摔倒,好在蹦跳两下后还是稳住身形:
“不、不用!”
不过就是裙子一条,有、有什么好怕的!
顾承宴咬牙横心,将双腿都踩进裙筒中后,直接往上提起来,也不管那么多带子到底哪根是哪根,只挑了其中两条在腰间系紧。
确认裙子不会掉后,顾承宴才长舒一口气转身,结果正巧看见了——
赛赫敕纳背对着他,将整个红裙子套在脑袋上,然后试图将双手穿过去、然后拉到腰间。
虽说小狼崽生了张好看的脸,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肩膀宽厚、胸膛结实的大小伙子。
顾承宴再不懂裙子,这会儿也要被小狼崽的动作逗笑了——他顺利穿过了两只手,但红裙子却在他胸膛上紧紧地卡住了。
赛赫敕纳不敢挣扎得太用力,生怕给这套漂亮衣服扯烂了,结果就是拉不下来又脱不掉,逼得他脸都涨成紫红色。
顾承宴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拖曳着裙摆走过去,伸出手拉过两根系带。
赛赫敕纳松了一口气,以为顾承宴是好心来帮忙的,哪曾想——
顾承宴将那两根系带往他胸膛中间一拉,然后就手指灵活地编了两个双耳结。
赛赫敕纳眨眨眼,满面疑惑。
顾承宴眼含戏谑,伸出双手极不规矩地贴上小狼崽的两片饱满胸膛用力一捏——
“阿喂!”赛赫敕纳双手交叠起来捂着胸,紫红色的脸上又惊又羞,还有点……愉悦?
“乌乌你……你变坏了!”
顾承宴忍俊不禁,“别的我……我是不知,但阿崽你这样的穿法,我倒是知道,叫——‘齐|胸|襦裙’。”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瞧着顾承宴身上整齐的红裙子眼神越来越凶狠,最后一矮身、干脆地扛起顾承宴:
“坏乌乌,我要收拾你!”
顾承宴被他一把掀翻在炕上,看着他胸膛上箍着的红裙子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惹来赛赫敕纳好一顿啃咬:
“阿喂……别啃那里!阿崽呜啊!”
赛赫敕纳才不听呢,低头就顺着顾承宴敏感的地方找过去,没一会儿就给人欺负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而且红裙子上的系带真好,赛赫敕纳虽不知道哪根应当系在哪根上,也不会顾承宴给他系的这种结。
但他会捆人、会设陷阱捕猎,知道什么样的绳扣是活扣,什么样的绳结是死结。
于是,赛赫敕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正巧炕边也有好几用来支撑毡包的柘木立柱……
趁着顾承宴被他亲得神志不清、意识朦胧,赛赫敕纳手上动作飞快,一下就将长短不一的红带子绕到了顾承宴的腿上,另一头则拴到立柱上。
等顾承宴回神,就发现小坏蛋已经整个将他捆了起来,而且是以一种令人非常难以启齿的姿|势:
大红色百褶裙还挂在他腰间,但那些红绳却逼得他不得不把一条腿抬高、另一条腿跪折。
赛赫敕纳笑盈盈坐在中间,脸上梨涡融融,蓝色眼睛里盛满无辜:“乌乌真好看。”
顾承宴根本不好和他对上视线,只能别过头,露出臊红的脖颈,嘴里嘀咕出浅浅两个单音。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突然俯身故去咬了那一节颈项,然后在上面落下一圈紫红泛青的牙印:
“好看就是好看,乌乌怕什么?”
顾承宴恼火地瞪他一眼,抬手抓住小狼崽的卷发,将人脑袋揪起来,重重一口咬上他唇瓣:
烦人精!
维持这难受的姿势已经够考验他了,这种时候他可不想配合赛赫敕纳说那些混账话调戏自己。
赛赫敕纳闷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其他动作也没停,他熟悉顾承宴,知道怎么做能让他更快活些。
但即便如此,红裙子和红系带还是给了久在极北,只看过蓝天白云碧草,只瞧过灰褐色、黑色、棕色皮毛的小狼崽极大的震撼——
他心中渴盼,手底下动作也就一时失去分寸,直迫得顾承宴眼泪都止不住地留下来,声音也陡然变尖:
“唔……呃——!”
赛赫敕纳没让更多撩人的声响传出,凑过去就将它们悉数拆吃入腹,舔吮揩擦,啄吻去顾承宴嘴角来不及吞咽的晶莹。
顾承宴真是没试过这样的,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瞧见大片的红色——
乞颜部翟王找来的这位裁缝师傅,大约在西北专门制了许多喜袍,所以款式上也新颖。
百褶裙是重摆,所以赛赫敕纳这个坏蛋就能够撩起一重裙摆来盖到他头上,然后自己又俯身过去钻入另一重裙摆内做坏事。
顾承宴看不见他的脸,也瞧不见他的表情动作,但隔着一层红绸,却能看见拱起一颗脑袋。
——像是无垠沙漠上,被夕阳染满金红,却又被风推着移动的沙丘:起起伏伏,高矮错落。
没了小狼崽帮忙,顾承宴很快就抑制不住唇齿间流溢出来的声音,他只得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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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咬住小臂。
闷闷的低哼声如同鼓励,能让已经足够疯的小狼崽更疯,从王庭的狼主,重新成为雪山上无拘无束的狼王。
……
毡包外,敖力捏着一小张毡布走来走去,脸涨红、颈后全是焦急、尴尬而生出的热汗。
其实他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从王庭勇士手中拿着这张毡布了,但紧急跑过来找赛赫敕纳,却不想……
今日狼主和遏讫办婚典,听着那些声音,敖力也知道不该过去打扰,但——毡布上的消息实在要紧。
偏巧老梅录还在处理大萨满闹出来的烂摊子,敖力又等了一会儿,觉着他们主上肯定一两个时辰完不了,说不定还要折腾整个晚上。
他思来想去觉得事情耽搁不得,便只能先用自己的法子——叫来几个信得过的勇士,去盯着大萨满。
出了那样的事,大萨满那个毡包肯定是短时间不能住了,所以老梅录就临时给他安排在了王庭附近一个白帐内。
那白帐原本是沙彦钵萨留来供奉他父母神主和灵位的,他过世后就空了出来,正好给大萨满暂住。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三个女奴被老梅录当场扣下,说她们渎神、引得腾格里不满——才会有此一罚。
不然素日投丢福羊,再笨的勇士都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结果捏古斯部的勇士就偏丢中了烟囱。
大萨满本有心保下三个姑娘,但老梅录刚正,一句话就将他顶回来:“腾格里之怒,总要有人担责。”
言下之意,若是大萨满还要执迷不悟、护着那三个女奴,那么这件事老梅录就不会再管了。
大萨满想了想,最终愤愤转身离去,抛下了那三个哭得梨花带雨、伺候了他数月的女奴。
有着先狼主毕索纱、毕格丽和陶如格三人的先例,老梅录对这种女人深恶痛绝,毫不犹豫下令——
对亵渎神灵、浸染萨满的三个妖女,施行箱刑。
那三个姑娘中,仅有一人见过这刑罚,当即吓白了脸,扑倒在地上对着老梅录连连磕头:
“您行行好!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札……”
濒死之间,她还残存有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喊出来札兰台·蒙克之名——若她当真死了,今日一喊,只怕族人都要受牵连。
“我、我要见阿丽亚!”女奴凄厉大喊着,“我要见阿丽亚,求求您,让我见见阿丽亚!”
老梅录哪里理会得这些事,只一个眼神示意王庭勇士和侍从官们动手,先后将三人敲晕、挨个装箱。
箱刑残忍,属草原极刑。
老梅录也是怒极,才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重罚。
用来装犯人的箱子刚好有普通人跨部那么高,箱体长方形用坚硬的老木头打造,五面封闭不透风,仅有一面上开有一大一小两个圆洞。
另外两个女奴还不知道箱刑是什么,看见东西被抬来脸上只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王庭勇士打开箱盖,将她们分别塞进去:
因为箱子高度有限,她们在里面只能蹲着或者坐着,那两个姑娘觉着有趣,还忍不住笑了声。
勇士也没理会,直接将她们的脑袋从较大的圆洞中拉出来,然后又拽了右手出较小的那个洞:
洞外自然有勇士接应,给她们的脖子和手腕上挂上镣铐和铁链,并且延伸捆到箱子上。
木箱上的洞位置开得很好,女奴的右手伸出来能摸着地面,还能曲轴碰到自己的脸。
她们一开始只是觉得姿势有点别扭,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而后在箱内的勇士一跃而出,分别拿起了盖板盖严实木箱,又由铁匠出来四角钉死。
那个凄厉求饶、哭着喊着要见阿丽亚的女奴已经被打晕,这会儿也只是耷拉着脑袋任由勇士他们动作。
等三只箱子都安排完,勇士们才一齐用力,将她们抬出王庭,放到了圈围外的空地上。
箱子被放下后,另外那两个姑娘还在嬉笑,“小兄弟,你们就给我们放这儿了?这地方可冷得很……”
几个勇士根本不看她们,只留下一句,说明日会来给她们送饭吃后,就直接转身回了王庭。
两个姑娘那么枕着木箱,一开始还能说说笑笑,坚持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忍不住抱怨道:
“我腿麻了……”
“我肩膀疼,这个姿势好难受。”
而被打晕的最后一个终于缓缓转醒,看着她们一脸天真无辜的模样,忍不住恨声道:
“你们刚才怎么不帮着求饶?!”
“姐姐,这有什么好求的嘛?就是给我们装在箱子里晒晒太阳呗,还能多严格?”
“是啊,刚才你没醒,勇士还说明天会给我们送饭来呢!”
女奴看着她们,闭了闭眼,最终深吸一口气,换成了波斯语大喊阿丽亚的名字:
“阿丽亚你出来!你救救我们!”
另外两人只觉她好笑,略微调整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后,就靠着木箱闭目养神。
见她俩死到临头还如此惬意,女奴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道出箱刑的真相:
“你们还以为只是给你们装在箱子里吓唬几天?还真当他们会好饭好菜地伺候你?”
昔年,她还没被贩卖到札兰台部,曾经见过一个小部族的族长用箱刑处死了他背地里偷腥的妻子。
那女人被关在和他们一样的木箱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一日日放到草原上风吹日晒,哪怕是部族搬迁,她也要被马车、牛车拉着跟上。
确实是每日有人给她送饭,但都是馊汤烂菜,不吃就只能饿死渴死,可你一旦吃了——肠胃必然不适。
箱刑的木箱是钉死的,人要解决内急的问题,也只能在箱中……
久而久之,被关押在箱中之人双腿会因为长期的弯曲而渐渐坏死,而箱中又堆满了她自己的排泄物。
天长日久暴晒之下,整个人会从腿部开始溃烂,从生到死,要经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那两个女奴听了她这话,脸色也跟着变了,“真、真的吗?你不要吓我们!”
“我吓你们做什么?反正最后那女人的尸体是我们收拾烧掉的,那之后,我才被卖到札兰台部来。”
两个女奴听完也不敢放心睡了,一直在动着双腿,生怕自己的腿全部烂掉,也呜呜哭叫起来:
“救命啊——大萨满救命!”
只可惜眼下已经入夜,她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王庭中央很远,大萨满根本听不见。
而且此刻的他,正恼羞成怒扬着马鞭,在用力抽打小黑卓的后背:
“不是让你守夜?!怎么有人来你也不提醒?!”
小黑卓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一鞭子下去毡袍就破了,棉絮乱飞、直露出里面破旧的单衣。
“下贱东西!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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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鞭子重重打上去,小黑卓后背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渗出来一点点染红了毡袍。
小孩脸都白了,渗出的冷汗哗哗像河流一样,他张了张口,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大萨满素日是不要他们黑骨头守夜的,嫌他们这样下贱的人污秽,又嫌他闷闷的不会来事。
之前,还闷头闯入撞破过他的好事。
所以小黑卓今日本来劈柴、挑水、放马做完了自己的事,想要去找阿丽亚姐姐学一两手防身的功夫。
结果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大萨满的弟子拦住。
那弟子和大萨满是一路性子,从来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所以又找了理由推脱,让他代替去守夜:
“师父忙着,你听见什么就过去伺候,记着不要直接进帐,会有人出来端水的,你反正站远些就好。”
小黑卓从前还试过跟这些人讲道理,但每次争辩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他便逆来顺受、一一忍了。
今次他特意站得很远,结果还是出现了福羊从天而降的事,大萨满丢了面子,只能打他们底下人出气。
这种时候多说多措,小黑卓干脆咬牙忍了。
——只要大萨满出了这口气,就会放了他的。
可是大萨满这回不仅仅是丢了面子,而且还失去了三个可心的漂亮女奴。
一想到老梅录竟然是判了三个女奴箱刑,大萨满的火就一股股往上蹿,根本停不下手。
本来他的几个弟子都是在旁边看着,只盼师父出了气就能好了,没想大萨满竟是半晌都没停手。
虽说小黑卓身份低微,只是个奴隶,但王庭里正乱着,刚才又才闹出这么大事。
即便不想惹祸上身,那几个弟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萨满这么继续打下去了:
“师父师父,您消消气,不碍为这点小事气成这样!”
“这事还算小?!”大萨满气急,丢下沾血的马鞭转过来指向自己的弟子,“三个女奴!三个!一个都没留下来,全部处了箱刑!”
这三个女人确实伺候得他很舒心,他是有点惋惜她们就这样香消玉殒,但大萨满想更多的是——
箱刑要放在那里很久很久,那岂不是所有来往王庭之人都会看见,而且今日不知情的,将来也会被他人告知。
巴剌思和阿利施都是大部,来往王庭的游商也多,那他这脸,岂不是要丢尽了,往后还怎么做大萨满?
若有一两个和他当年一样心计的人,稍稍用这事生出异像,而狼主、遏讫本来对他就不满……
大萨满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害怕,他做这大萨满,本来就是为了权势地位,为了女人和金钱。
若像老萨满一样被王庭赶出,那他还有什么去路,不会再有部落任用他,他的下场不会比那三个被箱刑的女奴好多少。
越想,大萨满越觉得都是小黑卓的错,都是这几个弟子的错,“你们也是!”
他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守夜这么要紧的任务,怎么可以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黑骨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
被他如此打了,弟子们也不敢有怨言,只能是继续好言劝着,“师父,您再生气也罢……可不能闹出人命!”
“就是啊师父,您看大遏讫待那个阿丽亚的态度,只怕主上他们并不希望看见这黑骨头死。”
这话,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大萨满再冲动愤怒,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再生什么事,撞到狼主和遏讫手上。
那小狼主来自极北,可以说不要萨满就不要他这萨满,遏讫是汉人,更是连萨满教都不信。
见他阴沉着脸冷静下来,几个弟子连忙互相使眼色,先将已经彻底昏迷的小黑卓解下来、丢大帐外远些的地方。
然后才过来端茶倒水、抚后背顺气,将大萨满扶到一旁坐下来,“您得想点办法,千万稳住这位置!”
大萨满自己不学无术,当年就是因为学那些知识太苦,才走了旁门左道逼走老萨满。
所以他座下的弟子也没能正经学到什么东西,性子也大多跟他一样,多是贪恋权势、好逸恶劳之辈。
这群人都是瞧着大萨满年轻、才三十多岁,只要他能稳稳占据王庭萨满的位置,那必然有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师父,要不然我去给那三个女奴杀了吧?”其中一个弟子自告奋勇,“省得她们留在那儿丢您的脸。”
大萨满下意识摇头,但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似乎可行——杀人的不是他,女奴死了,这事情就简单的多。
另一个弟子正想张口提醒杀人者一样有罪,却一瞥看见师父脸上满意的神情,便闭口没再说什么。
“好好好,”大萨满站起来,重重拍了那弟子肩膀两下,“还是你孝顺!这事儿办成了,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弟子憨憨一笑,还真当大萨满是夸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会完成任务,绝对干脆利落地了结她们。
没想,大萨满还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胆瓶递过去,“这是经过腾格里赐福的圣水,你喝了他,能保你一路平安顺利、万事无虞!”
那弟子虽然是坏,但却并不蠢。
就算世间真有这种圣水,也不会是出自于大萨满之手,他那点兴奋劲儿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师、师、师父,我……我能办好这事,这圣水珍贵,不用您赐给我!”
说着,他就连连后退,大萨满哪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他两步上前想追,脸上的笑容阴狠:
“乖,你把这圣水喝了,我才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办好这件事,你若不喝,我现在就说你是偷我东西的小贼,让王庭勇士将你驱逐出去!”
弟子停下脚步,就在大萨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一挑帘子,猛地冲了出去。
“喂你——!”大萨满想要追,但上前两步后就气喘不止。好容易顺过气来,略一沉吟又觉得自己不能追。
若是被王庭勇士问起、将那弟子抓回来,难保他不狗急跳墙攀咬自己什么,简直是得不偿失。
而他身后其他几个弟子早吓得魂飞魄散,便是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好在这时,帐外终于传来另外一道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听上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大萨满,我家主人听说您受了惊吓,在帐中略备薄酌,想要邀请您过去一叙。”
几个弟子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小命终于保住了,而大萨满则敏锐地一眯眼,沉声询问道:
“你家主人是……?”
帐外的小伙子没明说,只躬身道:“您过去就知道了,我只是奉命前来邀请您的。”
这个时间能出现在王庭的人并不多,能知道这么多事情然后来邀请他的——
大萨满咬咬牙,转身瞪了一众弟子一眼,“我去去就来,若是有人问起——”
“您去您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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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分寸,您放心。”弟子们瑟瑟缩缩,当然承诺自己不会乱讲话。
大萨满这才整肃了衣冠,跟着那个小勇士转身隐没于夜色中。
直到两人都走远了,几个弟子才慌慌张张跑出来,没有一个人敢留在这帐子里,省得多说多错。
实际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敖力安排的王庭勇士尽收眼底,没一会儿就全部禀报到敖力处。
听见大萨满要去杀人灭口,敖力加多了那三个木箱旁边的人手,并且严令闲杂人等靠近那块草场。
老梅录也终于收拾完了着火的毡帐,正准备重新着人给大萨满扎一个新的,却看见敖力急匆匆来找他——
有人暗中给敖力递了一张毡布,上面别别扭扭写着一行字,密报科尔那钦和斡罗部准备联络大萨满。
“这是打哪儿来的?”老人眉头拧紧。
敖力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王庭办婚典,来往的生人本来就多,且天色渐暗、他经过那地方又没有被火把照亮,所以脸身形都没看清。
梅录将那截毡布收好,“禀明主上没?”
敖力摇头,“……主上今日大婚。”
老梅录本想说他知道今日赛赫敕纳补办婚典,但转眼一看敖力脸上那尴尬的神情,这才恍然大悟:
“那这……咳,我先收着。”
敖力点点头,讲了刚才他一番布置——增添各处巡防的人手,以及看住那三口木箱等等。
老梅录赞许地点点头,让敖力早些休息。
“是,您也是,”敖力行了礼,“您也别太操劳了,我先告退。”
老梅录点点头,远远看了眼王庭金帐方向,叹息一声,转身找来特木尔巴根等其他几位王庭官,要他们小心戒备、往后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发生。
金帐后,毡包内。
赛赫敕纳将早已揉成破布的红裙子随意地系在腰间,赤足下地、倒来一盏温着的蜂蜜水。
顾承宴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得根本没力气,昏过去、醒过来,求饶了好几次,眼睛都肿了。
这会儿虽然半睁着眼,但视线都是虚的,甚至赛赫敕纳碰着他肩背,想将他扶起来喂点水,他都忍不住呜咽、浑身发颤:
“……不要了。”
赛赫敕纳翘起嘴角,啄吻着他额角轻声哄,“不要不要,乌乌喝水。”
靠到熟悉的柔软胸膛上,顾承宴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松,但被温热的瓷盏贴着唇瓣后,他却又轻轻别开头。
其实赛赫敕纳已经试过温度,觉得不烫了才端过来给顾承宴喝的,但见他这个反应,又以为是烫了:
“咦?乌乌试试,不烫的。”他尝了一口。
顾承宴却闭了闭眼睛,声音有气无力,“……又骗我,又想让我帮你……”
他皱了皱鼻子,神情委屈,“喉咙好痛。”
赛赫敕纳:“……”
真是要了命了。
腾格里在上,这回他真的只是想要喂水而已。
瞧着这会儿被欺负狠了的乌乌对他戒备心极重,赛赫敕纳无奈,只能自己先喝了,然后哺给顾承宴。
顾承宴本来想挣扎,但舔吮到甜水后,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若非赛赫敕纳做了多年狼王,心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理智,否则这真是喂个水又要出事。
“……我自己喝。”一吻终了,顾承宴终于从被面上伸出手臂,推推赛赫敕纳、神智一点点恢复清明。
都不用隔日,现在他就觉着浑身酸痛。
而且抬起的手臂上全是齿痕、吻痕和咬痕,深浅不一的看着都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一遍。
……也许就是野兽呢。
一头怎么也喂不饱的狼崽子。
顾承宴睨了赛赫敕纳一眼,双手捧住白瓷盏,小口小口喝起来。
赛赫敕纳等他喝完这一杯,然后又替他添了些,等顾承宴有了精神,才去外面叫了热水:
“乌乌要是累了,就直接睡。”
顾承宴挑挑眉,心有余悸——
刚才在炕上,这坏蛋不仅捆他,还总是用那张漂亮的脸蛋哄着他说混账话。
见他满面怀疑,小狼崽歪头,坏坏一笑,露出唇瓣那颗虎牙:“真不欺负你。”
“……”
行吧,顾承宴闭上眼睛,算他栽了。
赛赫敕纳用这张好看的脸说什么,他都会信。
于是顾承宴懒洋洋伸出手,“那好吧。”
不过等赛赫敕纳给他抱起来时,顾承宴还是忍不住拧了小狼崽耳朵一把,“要再食言……”
赛赫敕纳嘶了一声,但还是坚持着给顾承宴先放进木桶内,自己才解开腰间的红裙子跨坐进去:
“唔?那乌乌要对我怎么样?”
顾承宴翻了个白眼,勉强抬脚、踩到了赛赫敕纳身上,足尖点着他的肚脐,脚跟重重往下压了压:
“那你就,‘死’定了!”
赛赫敕纳吞了口唾沫,半晌后笑着捞起顾承宴的脚啄吻了一下脚背:“放心,不会。”
“我对长生天起誓。”
只是没想到,赛赫敕纳这话的话音刚落,天空中就传来轰隆一声,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道青白闪电。
赛赫敕纳一愣。
顾承宴却忍不住哑声戏谑,“瞧瞧,老天爷都说你骗人呢。”
“……秋雷至,”赛赫敕纳却仰头看着天窗,喃喃一句,“冬天,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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