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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萨满跟着那名小勇士七拐八扭,穿过王庭的重重圈围,总算是到达了西北客帐附近。

远远就看见有许多勇士在从一辆马车上往下端菜,而送菜那位,大萨满一眼就认出是附近部族的牧民。

牧民见着他,远远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大萨满虽矜贵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在打鼓:

这位,应当不知刚才王庭发生的事吧……

小勇士挑起帘子,躬身将大萨满请进去,灶膛和烟囱前面的桌席上,正北方向坐着科尔那钦,西首则是不古纳惕翟王。

看见他进来,科尔那钦是动也未动,反而还笑着浅酌一口,反而是不古纳惕翟王起身、热情相迎:

“您来了,我们等您好久了!您请这边坐。”

不古纳惕翟王将大萨满安排到东首,亲自与他倒了一杯烫酒,然后才搓搓手返回自己的坐席上。

大萨满看看他,又看了看科尔那钦,忍不住摇摇头,自己先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

不古纳惕翟王眨眨眼,疑惑地看向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却看也没看他,只顾着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肉,等大萨满一碗饮尽,才开口道:

“就这么点小事,大萨满何至于愁成这样?”

他笑着,用自己的空酒碗碰了碰大萨满那只空的,“您可是尊贵的‘大’萨满,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实际上,大萨满确实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他二十余岁就走了歪门邪路逼走老萨满,并没经历过什么所谓的“风浪”。

靠着攀附沙彦钵萨,以及他身边那些女人,大萨满顺风顺水成为了草原的最高萨满,可沙彦钵萨一死……

“不过是三个女奴嘛,”科尔那钦放下空碗,一个眼神瞥向不古纳惕翟王,“我们西北草原上多得是。”

不古纳惕翟王噎了噎,却也只得起身替他们二人斟酒——此处是王庭,他们又是密谋,自然不能有太多人服侍伺候。

所以三人当中,只能是他来充当这个“下人”。

面上虽然笑着在斟酒,但不古纳惕翟王忍不住要赞家仆的高瞻远瞩——科尔那钦倨傲骄纵,将来只怕也不是什么明主。

现在就已经对他颐指气使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他们十二翟王呢。

“……那不是普通美人,”大萨满终于开口,“是波斯女奴。”

身段轻盈、肌肤胜雪,而且能歌善舞。

“呵——”科尔那钦再次端起酒碗,“波斯就波斯,西北草原广袤,必定能给您找到可意的。”

大萨满闷闷喝酒,不置可否。

铺垫了这么多,科尔那钦终于提到了正事:“您……最近在王庭的日子不算好过吧?”

大萨满眯了眯眼,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他道:“那您呢?您和斡罗部,只怕也过得并不舒心吧?”

科尔那钦没想到这草包竟然会反问,终于拿正眼觑了他一下,然后放下酒碗割了块肉:

“再不舒心又怎样?到底他是狼主。”

这话传出去就是对现狼主不敬了,但科尔那钦已经公开、私下里不敬多次,算是打了张明牌。

大萨满不说话,却接过了他递来的刀割肉,然后用手抓起那肉块大口嚼着——

科尔那钦与赛赫敕纳不和,这是草原公开的秘密。

但他与赛赫敕纳并无大过节,只是接二连三出事以后,大萨满猜到有这种可能性是赛赫敕纳对他先不满。

他的困境不是赛赫敕纳当了狼主,而是——如何保持现有的尊位,以去获得更多的金钱和美女。

想明白这一点后,大萨满看科尔那钦一眼,神色恭敬:“狼主就是狼主,这是腾格里的选择。”

“喔?”科尔那钦挑挑眉,“是吗?我怎么觉得他这狼主位分明是老梅录的选择呢?”

对,还有个老梅录。

大萨满眯了眯眼睛,想起老梅录对三位女奴的重罚,心中也有几分憋屈:

“……老总管,当然会选择对王庭最好的。”

“我看是最近的,”科尔那钦直接点明,“从王庭到极北草原更近,而且赛赫敕纳比我更好掌控。”

大萨满不好接他这话,干脆低头大口吃肉。

见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都没能绕到正事上,不古纳惕翟王便只能开口道:

“大萨满,今日邀您过来,一则是知道了您的遭遇想替您压压惊,二则是……想问问您的意思……”

大萨满顿住手,“我的什么意思?”

“您刚才提到了腾格里,从前,库里台选狼主是要经过上苍认可的,如今,就是走个过场。”

不古纳惕翟王为人鹰犬,自然只能来做脏活累活:“我听过父辈讲,当年的狼主不仅要库里台议事,还要过圣山一关。”

这个大萨满倒是知道,他们从小跟着师父学,狼主、圣山、长生天的使者这么几项,都是要谙熟于心的。

据说昔年伯颜氏的第一位狼主,就是通过登临圣山、找到神木,带领狼群、统御万兽下山,才让众部落首领、草原牧民信服的。

大萨满点点头,等着这两位的下文。

赛赫敕纳七岁被流放极北草原,后来雪山别院就起了白毛风,雅若遏讫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圣山。

往后他能活下来,实际上,大萨满心中已经确定,圣山若有神明,必然是庇佑赛赫敕纳的。

若是科尔那钦他们想要利用神谕攻击他的狼主之位,此法必然是以卵击石。

他是很着急自己的尊位,但也不是什么合作者都要找,斡罗部再强大,也不过是个西北边远之地的下民。

大萨满擦擦手,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一口。

说了这么多,科尔那钦也意识到大萨满——好像有自己的办法,人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控制。

所以他的话术改变,不再是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反而开始平辈相处,也抱歉地喊进来一个奴隶:

“您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让您白伺候我们了,是我的过错,该打、该罚!”

说着,他亲自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坛与不古纳惕翟王斟酒,然后双手捧起碗来奉与他。

明知道他在作秀,不古纳惕翟王却也只能就驴下坡,顺势接过酒碗,“哪里哪里,大事要紧。”

虽然没能达成共识,但科尔那钦也算是向大萨满传递了自己的意思——

只要他愿意,斡罗部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大萨满点点头,又趁着夜色离开客帐,返回了自己临时居住的白帐之中。

帐内漆黑一片,连个灶膛里的火都熄灭了。

大萨满下意识喊了声“黑卓”,然后又想起来这黑骨头被自己罚了。再喊了几个弟子的名字,却发现他们一早跑得没了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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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跺了跺脚,咒骂两声后,只能认命地自己蹲下来生火,看着那一小簇的火焰,大萨满咬了咬牙:

斡罗部又算什么好东西,以为他今日落魄就非要跟他们这班乱臣贼子合作么?

不过是三个女奴,不过是被人看光了屁|股……

大萨满眯起眼,手上一用劲儿,还未来得及丢进火塘的炭块就被掰碎了:

都当他不成了,要被王庭驱逐了。

刚才秋雷已经降至,冬天想必不远了。

王庭这里是冬十月中旬就会降雪,只要有雪,那何愁不能坐稳大萨满之位,到时候——他会向众人展示他的通天之能。

也让赛赫敕纳他们看看,萨满教的力量。

○○○

次日清晨,三个被关在箱中的女奴是被一股馊水的味道臭醒的——

只见王庭勇士端过来三个白碗,碗里装着的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酸汤水,上面还飘着已经变黑的菜叶。

秋日阳光一照,还能瞧见汤上的油污。

端汤水过来的勇士都忍不住捏着鼻子,女奴还未彻底清醒,捂住鼻子就怪叫起来:

“什么东西,呕,好臭,拿远些!”

勇士充耳不闻,挨个放下白碗后直接后退走远。

酸臭的味道萦绕不散,女奴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神智,没想到竟然真是馊汤饭,她们都尖叫起来、连连喊着救命。

其中一个激动之下还打翻了白瓷碗,里面的汤流出来,瞬间将那酸臭的味道散得更匀实。

她们即便是为奴为婢,也因相貌出挑而多做在床榻上伺候人的事,很少接触脏活累活。

如今骤然受罚,还被这样的酸臭味熏着,其中一人忍熬不住,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

唯有那个昨夜一直叫着阿丽亚名字的女奴,舔舔干裂的嘴唇,咬牙端起那酸臭的汤润了润喉咙,又高声大叫起来:

“阿丽亚——!我要见阿丽亚!请她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其实敖力昨日就派了人过来加强了防备,所以她们目前所在的这块草场,根本无人靠近。

本来箱刑就是要惩罚罪人,勇士们听见她喊也只当没听见,反正今日的饭是已经送过了。

他们的主要责任,只需要盯着没有其他人擅自接近犯人,杀人灭口就足够了。

不过最终,阿丽亚还是被她叫来了。

因为得了顾承宴允准,阿丽亚这些日子除了跟着王庭侍从官习武、练骑射,还可以教附近部落的孩童。

有个小女孩在回家的时候,远远听见了有人在喊阿丽亚的名字,她没见过箱刑,但却看见了犯人有金色头发。

小女孩是好心,生怕是阿丽亚的族人出了什么事,所以就蹬蹬跑过去告诉了她。

阿丽亚一听就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才几日没见,那位就被处以极刑。

她安慰了小姑娘,让她趁天色还早尽快回家。自己与侍从官报告过这事后,想了想还是径直走向毡包。

顾承宴这些日子都没从毡包出来,赛赫敕纳脸颊一侧有淤青,却还是殷勤地忙前忙后,大家一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丽亚先问了附近的勇士,确认顾承宴在毡包,便在外面恭恭敬敬跪下来,朗声喊了大遏讫。

顾承宴让她进去后,阿丽亚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将小女孩告诉她的情形一一道来:

“遏讫,她和我算是同乡不同族,是在草原才相识的,她这样叫我,或许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想去看看。”

顾承宴帐中,其实这会儿还有敖力正在禀报着什么事,听阿丽亚这么一说,他自然点点头允准:

“敖力,你领着阿丽亚去吧。当心些,靠近能听到她说话的地方就好,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敖力点头领命,阿丽亚也拜下道谢。

“黑卓那边要用什么药,请萨满都往王庭取,没道理要你们阿利施部族出。”顾承宴又补充一句。

敖力张了张口,想说不用,但想到顾承宴要周全的是整个王庭,便还是点头应下来了。

他转身带着阿丽亚出去,走远了,阿丽亚才小声问:“黑、小黑卓怎么了?”

敖力叹了一口气,“被大萨满打了。”

“又被打了?!”阿丽亚知道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很乖很勤劳的一个小孩,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做。

话不多、腼腆,但待其他所有人都很好。

作为大萨满的奴隶,他要做的事情繁复,而且大萨满和他的弟子们脾气都不好,要挨的打也多。

每天回到毡帐时,阿丽亚都能看见他身上青红交加,还有不少棍棒、鞭打的痕迹。

即便如此,小黑卓也从未说过大萨满一句坏话。

每次有人问起,他都轻声说是他没做好事情,才惹得大萨满不快,往后他会更努力、尽量去做好。

敖力点点头,“后背皮开肉绽,被穆因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险些没有救回来。”

“是……大萨满?”阿丽亚满脸痛惜。

敖力默认,只是带着阿丽亚继续往前走。

不论大萨满为人如何,他惩罚自己的奴隶天经地义,旁人无法指摘什么。

就算他杀了小黑卓,在草原律法里,也是无罪。

阿丽亚一路无言,心中却反反复复在想顾承宴对她说的那些话——从她到王庭以后,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她幸运,遇上的是狼主和大遏讫。

如若不然,她可能会成为木箱中受箱刑的同乡,可能会变得和小黑卓一样,低贱得连牲畜都不如。

阿丽亚心事重重,到箱刑草场附近,远远就听见了那位同乡嘶声力竭叫她名字的声音。

而隐约吹来的秋风里,还夹杂着一些酸馊的臭味。

敖力与看守的一众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阿丽亚上前,靠近了那三只木箱。

“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听见她的声音,女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们被放在这里,烈日暴晒之下箱内温度极高,她都快虚脱了。

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可端起馊汤抿下一口后,又干呕不止,甚至将昨天吃喝的酒肉都吐了出来。

即便是敖力,都忍不住皱眉、屏住呼吸。

“呵……”女奴仰头看了阿丽亚一眼,然后在木箱内蹬动两下,换成仰靠的姿势,“你、你来啦?”

阿丽亚皱眉。

“阿丽亚姐姐,你……你真是命好啊,被、被送给狼主,然后又得了大遏讫的照拂,哈,你再瞧我、我们。”

阿丽亚承认自己幸运,也承认顾承宴帮她良多,但直到此刻,她才算明白了她们到底错在何处——

顾承宴要她做“人”,而札兰台·蒙克是当她们是工具、是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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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大萨满对小黑卓的态度是一样的。

“我曾经劝过你的,”阿丽亚神色复杂地看着同乡,“是你自己过不了苦日子。”

“我凭什么要过苦日子?!”女奴的情绪激动起来,“都是奴仆,我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阿丽亚:“……”

女奴刚才这句声音喊得大,本就干裂的嘴角裂开来,溢出了一串血珠。

她舔了舔嘴角,吮着那点铁锈味,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要阿丽亚过来做什么:

“阿丽亚,你自有狼主和遏讫护着,往后在王庭的日子想必也不会艰难,我想请你看在同乡的份儿上——”

女奴顿了顿,声音也软下来,“救救我的族人。”

她们的族人原是一批,都被拘在札兰台部,蒙克挑选其中长相貌美的送到各部,其余皆留下做脏活累活。

阿丽亚自己的妹妹和族人也还在札兰台·蒙克手中,她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头:“我会试试。”

她们往日无怨,近日也算无仇,既然同为波斯人,如果有机会,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见死不救。

得到了阿丽亚应允后,那女奴突然哈哈大笑两声,然后一用力、咬了舌头。

敖力有点意外,阿丽亚到多少明白对方——

这姑娘素来骄傲,哪怕是被送来送去,她也力争要做最妖艳、最美的舞姬,如今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溃烂,想必她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她这么死了……

阿丽亚抬头,小心翼翼看敖力一眼。

“没事,”敖力安慰道,“我会禀明大遏讫和梅录,是她自戕,与你没有关系。”

之后,敖力还要善后处理这事,而阿丽亚则返回王庭与顾承宴细说此间发生的事情。

她赶回毡包的时候,赛赫敕纳已经结束了今日的政务回来,挑帘进毡帐的时候,正看见他在给顾承宴喂果子。

顾承宴躲了躲,没躲掉,只能乖乖衔了。

阿丽亚没敢多看,忙低头跪下。

顾承宴刚才就注意到毡帐帘动,歪歪头越过了中间的烟囱,这才算看见了阿丽亚:

“回来了?”

阿丽亚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道,然后又说她想去看看小黑卓。

顾承宴点点头应允,然后又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阿丽亚:“救到族人后,阿丽亚,你想不想回波斯去?”

“自然是想……”阿丽亚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又摇摇头跪下去,“但我也愿意留在王庭侍奉大遏讫终身。”

顾承宴好笑,想说自己的“终身”也没多长时间了,木匣子里就剩两瓶药,今年过完,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发病人就没了呢。

碍着赛赫敕纳在场,这话他不好明讲,只能告诉阿丽亚自己有此一问的原因:

“诺拉夫人你还记得吧?”

阿丽亚点点头。

“她一直念着你在摔跤赛上的模样,昨日递来了鹰讯,说是有心想请些女战士过去帮忙,不知……”

顾承宴顿了顿,“自然了,我记着你说你的族人还在札兰台部,你若是不想去,诺拉夫人也不勉强。”

阿丽亚没想到自己不过去摔跤赛上参加了两场比赛,就叫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这样印象深刻。

她有些高兴,双颊微烫,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还称不上是战士……”

顾承宴笑,靠倒在赛赫敕纳肩膀上,“自然不是现在就去,而且——”他戏谑地挤挤眼睛,“可能也不止你一个人去。”

伊列国到底是小国,疆域内的金铁矿脉始终是个别国觊觎、劫掠的隐患,除了搅乱西域的水让各国自顾不暇,诺拉夫人也要抓紧时间强大自身。

伊列国的人口不多,相应的,士兵人数也少。

她当然可以直接向草原王庭借兵,但戎狄勇士骁勇彪悍,若是控制不当,只怕还会引来反噬。

诺拉夫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那日见过的阿丽亚。

既然从波斯来的女奴都能被训练、培养成战士,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组建这么一队女兵、女战士——

她们去到伊列国,也可以和伊列男子成婚,既扩大了伊列的人口,也增加了伊列的兵力。

而且波斯西域地缘较近,这些女兵就算将来不想留在伊列,也可以从西域返回到波斯去。

顾承宴让阿丽亚起身,也没藏着掖着,一点点掰碎诺拉夫人的用意说与她听:

“去不去全在你,若你觉得此法可行,我和阿……主上也可替你想办法,将你的族人救出来。”

听出来他临时改了称呼,赛赫敕纳有些不满,藏在被面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顾承宴腰一把。

“嘶……”顾承宴转头瞪他,“你还掐!”

今晨,他总算能扶着毡包内的柘木立柱勉强下地走两步,换衣衫的时候一低头——

身上青紫交叠就算了,腰胯上更是遍布指痕,稍稍一动就疼,左侧的指痕上还有一圈牙印,紫红色。

赛赫敕纳哼哼,扭头装无辜,手指却轻轻揉了揉他刚才掐的地方。

阿丽亚眨眨眼,低下头低笑,没再盯着他们看,细想诺拉夫人的提议后,先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多谢遏讫替我考虑周全,诺拉夫人那边,我愿意去,但——我的族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去救!不用您二位替我多费心。”

她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如顾承宴所言,要做一个“人”,而不是像她那同乡——到死都是依附他人的“物件”。

妹妹年纪还小,今年也才满十岁。

有她这个前车之鉴,族人都很顾着族中小姑娘,模样出落得稍微出挑的,都会被故意藏起来或者扮丑。

四五年的工夫,她还是有。

何况,阿丽亚不想欠顾承宴太多,她想堂堂正正成为一个“人”,然后再来回报狼主和遏讫。

听了她这话,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然后他笑了笑,“那我们也会帮你留意的……”

阿丽亚再拜谢过,就准备去看看小黑卓。

听到小黑卓的名字,顾承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嘱托阿丽亚多照顾些他。

虽然穆因和小五过来禀报时,顾承宴就已经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小黑卓,甚至于是保护他。

但一想到小家伙的伤势,他还是不免悬心,要多叮咛几句:“你们平日相熟,大萨满那边,我会帮他去说的。让他放心养伤,不要多想。”

阿丽亚点头,退出毡包。

放下帘子时,还听见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喂乌乌你还掐!要肿了、要掐肿了!”

顾承宴似乎说了句什么,阿丽亚没听清,但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反驳她听见了——

“乌乌长腿了就会到处跑,这样躺在床上让我伺候才最……啊呀!怎么又打我!”

阿丽亚掩口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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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快跑两步离开毡帐:

没想到,这片草原的主人,整个戎狄里最勇武的男人,私下里竟是这样的性子。

快步走到小黑卓的毡帐,那是一顶较大的毡包,数十个奴隶混住在一处,阿丽亚一进去就撞见了许多人:

穆因、从中原来的小道长,还有阿利施部的大萨满、翟王以及敖力都围在小黑卓的床边上。

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多的大人物在,有点想后退又记起顾承宴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行礼上前。

阿利施翟王本来是来王庭找赛赫敕纳有事,结果看见儿子领着自家萨满出入毡包,这才过来一问。

小黑卓趴在他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床是用旧木板搭成的,四个角还不一边高,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木板上垫着的棉絮已经很薄,但上面一张床单却洗得很干净,枕头也是小黑卓自己缝的。

他的肤色本来偏黑,这会儿看着倒显得青白,嘴唇也是一截一截干裂开,呼吸很困难、听着有些粗重。

阿丽亚进来后,阿利施翟王就带着敖力出去了,剩下萨满正在替小黑卓清创、涂药。

“那我去熬药。”小五拿起草药,对着穆因比划了一下,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阿丽亚笑着点点头。

穆因看见阿丽亚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倒在草地上,要不是小五警觉,我……他……”

阿丽亚这时候才能看清楚小黑卓的伤,他后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的鞭伤交错,竟是深可见骨。

人是昏迷了,可阿利施萨满每次洒落药粉,小黑卓的后背还是会紧绷,肌肉无意识地颤动。

阿丽亚咬牙,碍于有萨满在场,便换成波斯语,接连骂了好几句畜生。

穆因听不懂阿丽亚的话,但喜悦、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他愤愤不平:

“德不配位,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做大萨满?”

阿丽亚点点头,却拉拉穆因袖子,示意他——还有一位萨满在此处。

恰好阿利施萨满也回头看穆因,萨满倒没动怒,只是摇摇头,“那牙勒少爷,慎言。”

大萨满再不对、再不好,应当审判他的都是狼主,是长生天,而不是他们普通的信众。

何况今日他只是责罚自己的奴仆,即便小黑卓因此死了,草原上也没有任何一条刑罚会指摘他有什么错。

穆因气不过,跺跺脚站起来,看阿丽亚一眼后,“我、我出去透透气!”

“哎您……”阿丽亚拦他,没能拦住,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帐中,对阿利施萨满抱歉一笑。

那位萨满笑着表示不在意,只继续做手上的动作。

看着昏迷不醒、身上又起了高热的小黑卓,阿丽亚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草原上没有人把他们这群“奴隶”当人,唯有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会指给他们一条走出来的路。

阿丽亚一边帮忙照顾着小黑卓,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侍从官那里出师,然后去帮助诺拉夫人。

○○○

王庭上下降第一场冬雪时,顾承宴才终于恢复如初,能自己走下地健步如飞,也能自己弯腰穿厚皮靴。

赛赫敕纳抱着他的毡氅满脸遗憾,在顾承宴回头时,又装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

距离大萨满那事已经过去了三日,受伤的小黑卓也终于有了意识,每天能清醒过来一两个时辰。

他多年劳累,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加上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身体底子差,这回受伤算是掏空了身体。

阿利施萨满叮嘱他一定要卧床好好养着,所以阿丽亚、穆因和小五三人,轮番照顾盯着他。

小黑卓虽然挣扎着想自己来,但到底体虚拗不过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脸瞧着都圆了些。

顾承宴能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过去探望了这个曾经帮过他和赛赫敕纳的小黑孩子。

还坐到床边上拉着他的手,细细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小黑卓听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去一直乖乖应好。

大萨满那边,倒是对小黑卓的失踪并不在意。

或许是三个女奴被处置,又或许是那日的事情太过丢脸,入冬后,大萨满倒是收敛了许多,没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

婚典过后,各部翟王都先后前来辞行,秋冬两季牧草减少,战争也多发生在这两季,所以他们都要回去稳固自己的部族。

也速部翟王离开的最早,他在外海还有船只,要赶在海面冰封之前出海到极北去做生意。

之后就是极北的那牙勒部,翟王临走叮嘱穆因好几句,穆因却反过来让他回家去送些东西过来:

“阿塔,我和遏讫的小师侄结拜了均坦,在中原说叫结拜兄弟,你回去挑几匹好马,我要送给我兄弟!”

那牙勒翟王瞪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应允。

之后各部陆陆续续离开,乞颜部、札兰台部这两个在南方的部落也相继走了。

科尔那钦住得很坦荡,连带着不古纳惕部翟王也不太敢走,明里暗里示意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科尔那钦在斡罗部里并不主事,他上面还有朝弋和翟王,加之他又有特勤这一重身份,算是狼主的兄长。

不古纳惕翟王越想越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来到金帐内请命辞行,带着自己勇士们迅速返回了西北。

科尔那钦其实在等,他们斡罗部准备了许多年,该做的事情自然有翟王、有朝弋他们会做。

他只是好奇,大萨满拒绝了他的合作,要如何在王庭内重新站稳脚跟、重赢百姓的信赖爱戴。

那三个被装在箱子中的女奴,已经让他颜面扫地。

就连科尔那钦都听过附近的百姓议论,讲起先代萨满的那篇骨卜,说当年大萨满和老萨满的纷争。

穆因替小黑卓打抱不平,也故意到处讲大萨满的不仁不义、虐待奴仆,让很多来王庭跟着习武的小孩也回去传了不少大萨满的恶事。

就在牧民们议论纷纷,王庭勇士和各层官都提出来是否应当换个大萨满时——

草原上又下了一场深雪,算来,应当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本来众人都没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可是入夜后狂风阵阵,甚至吹倒了好几顶帐篷,勇士们匆忙去救时,才意识到——这场雪来头不小:

天空中降落的雪似泼洒的粗盐颗粒,沙沙打下来,还砸得脸有些痛,王庭的道路也在少顷间变成了雪白一片,整个天空昏黄,一片浓雾朦胧。

大雪接连下了四日,若非寒风忽大忽小,那四境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倒十分像白毛风。

顾承宴在第二日上就教会了赛赫敕纳煮锅子,拿口大些的铜锅过来,往里面添上肉汤就能围坐在灶边热腾腾的涮肉吃。

赛赫敕纳一如他在雪山上那样善于捕猎,即便是在这样连绵不绝的雪天里,他也能一日不重样地搞到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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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

看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顾承宴一边捣碎手中的越椒,一边问,“他还没走?”

赛赫敕纳点点头,科尔那钦不走,老梅录就只能照旧好吃好喝地待着——草原没有赶客的习俗。

这次,顾承宴也没想透科尔那钦的算计,只能叮嘱小狼崽联合伊列国防备西北,以免斡罗部声东击西。

今日赛赫敕纳弄回来的是一头小野牛,黑青色的皮子整个挂到了门口,他正坐在灶堂边上片肉。

等他们的锅子烧好,两人捧着蘸料正吃得起劲儿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就是敖力和穆因上气不接下气地先后跑过来——

“主上,遏讫,您、您们快去看看吧!”

“大萨满、大萨满他……”

大萨满?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两人都同时放下碗走了出去,不过赛赫敕纳还是落后一步,替顾承宴拿全手炉、大氅和狐裘围领。

外面的雪小了许多,但北风嗖嗖还是很冷,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裹上大氅、围领,一边问敖力他们:

“到底怎么了?”

敖力跑得急,半晌没有缓过气,倒是穆因弯腰在旁边喘了好一阵,嘶声说了句:“大萨满,神、神迹。”

赛赫敕纳顿了顿,沉眉,“神迹?”

“您过去看看吧,”敖力摇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好多牧民都被惊动了——”

赛赫敕纳皱眉,将手炉塞给顾承宴,盯着他捧好了,才大步走向传出声音最热闹嘈杂的方向。

远远就看见许多牧民虔诚地跪在雪地里,而大萨满的几个弟子拿着神|鞭、神铃在吆喝着:

“神迹、这时神迹!是腾格里降下的神迹!是大萨满的通天之能,是通天的神迹!”

而赛赫敕纳顺着那一排排百姓的背影看过去,之间大萨满披着长发,身上仅围了一小条粗布裙在腰间。

他赤着上身、光着双脚,手里拿着两串铃铛,就那么在漫天飘雪的雪地里跳神舞,一边跳还念念有词。

这样冷的天气,就算是赛赫敕纳都换上了厚毡袍,大萨满竟然能什么衣裳都不穿这么跳舞。

他的脸色变了数变,忍不住问:“他……这样多久了?”

“……听附近的牧民说,已经这样跳了一早上了,之前雪更大的时候,他就开始跳了。”

敖力看大萨满的眼神有些惊恐,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巴掌厚,大萨满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

牧民一开始是在瞧热闹,后来越看越心惊,被大萨满那几个弟子一吆喝,自然就纷纷跪下,拜了神迹。

赛赫敕纳不信,摇摇头拽了敖力和穆因,“由得他闹,他这样多半要冻出毛病。”

入冬后的草原到夜里更凉,就算是穿着厚毡袍站在雪地里不动,也会被冻死,何况是不|着|寸|缕。

赛赫敕纳拉着顾承宴转头就走,也让敖力他们不要围观,百姓们随他们去,过几日自然能见分晓。

结果往后一连三日,大萨满都是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里,一圈圈绕着王庭圈围走,夜里也不停。

敖力和其他王庭勇士要巡逻,当真是看见了夜里也在跳神舞的大萨满,到第四日上,他终于忍不住:

“主上,遏讫,只怕……大萨满真有神迹。”

此刻,赛赫敕纳心里也多少有了动摇——不怕冷坚持一两日可以,但一连三日……

附近的百姓也都在说,这位萨满真是有通天之能。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这样在雪地里走上三天三夜还没事?

顾承宴在旁边听着,忽然轻笑一声,“是呀,如此神迹,倒是我们亏待他了。”

赛赫敕纳和敖力同时回头,两人的睫帘都眨得飞快,皆是不解和惊疑不定。

“这样,你去请老梅录准备,就说是庆贺我们王庭有这样一位神人,办些酒菜来,我与主上要邀他共饮。”

敖力点点头,领命去了。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顾承宴,忽然松了口气,“乌乌知道他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的秘密了?”

“只是猜测,”顾承宴戏谑一眨眼,“请他过来,一试便知——”

第62章

狼主和遏讫要宴请大萨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老梅录带着王庭勇士们在金帐前进进出出,端进去的都是美酒佳肴。

有热腾腾的锅子,还有冒着汩汩热气的牛头烧,几道炒菜也都是放在炭盆上隔水烫着的。

酒坛也是一应往金帐内搬,很快就在金座和几个坐席旁边堆成了小山。

金帐内,本来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但顾承宴进去后还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低头蹭蹭鼻尖,抱歉地看向老梅录,“我素来畏寒,能否再……”

“是,老奴明白,”老梅录转向王庭侍从官,“去,再添几个炭盆来!”

赛赫敕纳却觉得有些热了,他脱掉身上的毡袍,又觉得披散的长卷发拢在脑后闷热,干脆取了发带扎起来。

又添了几个炭盆后,大萨满也被他的几个弟子请了过来,他面色红润、身上倒换了套普通的神袍。

赛赫敕纳本是照旧一动不动坐着,但顾承宴却一反常态起身,笑着与大萨满拱了拱手:

“您来了。”

大萨满神情倨傲,竟只是对顾承宴轻轻点了点头,便自大摇大摆走到上首坐。

赛赫敕纳当即皱紧眉头想要发作,顾承宴却悄悄在案几下摁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安|抚好小狼崽,顾承宴又转向老梅录,“老先生,可以吩咐开席了。”

老梅录领命一拍手,帐外立刻有一群侍从官进来,分别替大萨满和他一众弟子斟酒。

这次,顾承宴专门叮嘱过王庭的大厨们,冬日不能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尤其,这是招待大萨满的吃食。

所以王庭的厨子们用心,炒菜烧得了就放到炭盆中隔水温着,而且没有准备一盘冷菜。

大萨满有通天之能,又能现冰天雪地中赤身行走的神迹,自然应当珍重。

所以王庭的厨师们不敢怠慢,依言照做,而且原本准备的几样生冷凉拌的蔬菜肉蛋,都改成了热食。

其中那道牛头烧,更是顾承宴最近和赛赫敕纳常吃的——野牛抓回来放血割首,掏空脑髓后、剥除皮子,仅保存牛头骨。

将这个头骨放到滚水或炭上烫着烧热,然后再用锋利的刀将牛身上的肉片成透明的薄片摆盘。

要吃的时候,就将薄片铺到牛头骨上,嘶嘶烧一道就熟,还能保证肉质滑嫩。

赛赫敕纳喜欢这种吃法,顾承宴一边介绍,一边极力推荐大萨满也试试。

大萨满在王庭多年,尤其是挤走老萨满的这段时日——对上,他要捧着沙彦钵萨;对下,他要待附近牧民客客气气,一直很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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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展示出自己的真本事,那些曾经在背地里议论他是没能耐、靠着第三遏讫毕索纱上位的人,也闭了嘴。

瞧着顾承宴如此殷勤,大萨满的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他哼哼笑了两声,才想起来要谢恩:

“啊,如此精妙的法子,大遏讫有心。”

顾承宴笑笑,一点儿没生气,反而让侍从官再添盏,举杯与大萨满共饮:

“来,这一杯酒敬长生天,敬我们伟大的腾格里,赐给我们如此厉害的萨满。”

老梅录和其他几位弟子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举杯,大萨满却兀自拿乔,先慢条斯理吃了肉,才夸张地哦了一声:

“哎呀哎呀,瞧我!一心顾着吃肉了,没、没注意您!来来来——喝酒喝酒!”

赛赫敕纳的呼吸声已经很重了,眼看着就在爆发边缘,顾承宴却伸手过去包住他握紧的拳头。

借着放酒杯的当口,凑过去趴在小狼崽耳畔,用气声讲了一句,“乖,别坏我的好事。”

赛赫敕纳一愣,蓝眸转两圈后,终是不满地瞪顾承宴一眼,哼哼地扭过头去:

怎么对付坏蛋不是对付,乌乌干什么委屈自己。

顾承宴好笑,只能暗中挠他掌心哄哄。

赛赫敕纳不喜欢自己的漂亮狼后去讨好任何人,所以他深吸两口气,再转头时,赫然变了另一幅表情:

他弯弯眼睛笑,举起杯盏、放大嗓门:

“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春风得意、满脸都是享受美酒佳肴的餍足,被他这么一喊,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看见狼主举杯,大萨满还是怂的,连忙双手捧着杯盏转过来,“主、主上。”

“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本事,从前真是我慢待你了,来,这杯酒,算我敬你。”

大萨满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却在仰头饮酒的时候乐开了花——有狼主这句话,他后半生富贵无忧了。

看他端着酒杯喝,赛赫敕纳诶了一声,自己抱起了一个酒坛,“乌乌是身体不好,才用酒盏,大萨满,我记着你是能喝酒的!”

大萨满咳了一声,连忙推辞,“主上,我、我……”

赛赫敕纳却不容许他拒绝,直接吩咐旁边的侍从官收走了他的酒盏,“草原儿郎,哪有不能喝的,来!”

说着,他就仰头灌了大半坛。

大萨满其实也没往深里想,他只当是自己刚才那一番骄纵的表现,让狼主记恨,所以才想要灌他酒。

草原儿郎,确实人人酒量都很好。

大萨满一日得意,自然经不得激,干脆换酒坛抱在怀里,仰脖就灌起酒来。

看着师父这样豪爽,其他几个弟子也跟着放开了,他们也端起酒坛大口喝,伸著夹菜、吃得飞快。

顾承宴睨赛赫敕纳一眼,最终只是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开始在锅子中涮肉:

“你们也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

赛赫敕纳点点头,放下酒坛后正好看见顾承宴烫好了一片牛肉,于是他转头张口:“啊——”

顾承宴:“……”

金帐内这么多人都瞧着,赛赫敕纳是半点不怕丢脸,无奈,他也只能一筷子捅进他口中。

几个弟子倒是第一回见,忍不住想笑。

唯有大萨满皱皱眉,心中多少不快——顾承宴何德何能,一个中原汉人,不过生了张妖冶美人面,就哄得前后两位狼主这般。

大萨满垂头吃了几口饭菜,瞧着牛肉烧这个新鲜的吃法,又在心中动摇——中原汉人,还是有点用处。

一顿饭,大抵上吃得宾主尽欢。

大萨满离开的时候都已经走不稳路了,却还是不要他的弟子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帐。

不过他推开弟子时候的话却有些奇怪,别人醉酒大多喊的是——不要扶,或者我没醉。

大萨满却是恶狠狠喊了一句,“轻点!没轻没重的东西,你弄疼我了。”

上前想要扶他的弟子连连道歉,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无辜又无奈。

听见这个,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更大,微微往旁边一靠,跌到赛赫敕纳怀里。

赛赫敕纳吓了一跳,还以为顾承宴是病发了,他那一句问都险些冲口而出,一低头却瞥见顾承宴颈项上都是汗。

搂紧过去,这才发现顾承宴整个人湿漉漉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乌乌你……”

“……是热的。”顾承宴缓了一口气,抬手就扯开自己领口。

刚才人多不方便,这会儿金帐内就他和小狼崽两个,倒是可以不用那么在乎。

白皙的颈项上,赛赫敕纳留下的咬痕还未完全痊愈,青紫交叠的吻痕还压着凸起的锁骨。

赛赫敕纳只看了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烫。

他别开眼,也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了,“那、那……”

“热,头晕,”顾承宴闭上眼,身体干脆卸力、软软地靠到他身上,手圈住赛赫敕纳,“我们回去。”

赛赫敕纳立刻将人打横抱起来,麻溜一顿小跑、回到了金帐后他们的“小家”里。

毡包内素日都烧着炭火,即便如此,一走进去,赛赫敕纳也明显感觉到身上一凉。

倒不是毡包内的温度低,而是刚才金帐内的炭盆实在太多,熏烤得人发汗、头晕。

偏偏顾承宴是提出来冷的那个人,所以旁人都可以脱衣服,就他不可以,只能那么咬牙硬撑着。

被赛赫敕纳放到炕上、帮着脱了两件衣衫后,顾承宴才长舒一口气缓了过来。

视线渐渐清明后,发现赛赫敕纳正从热水中绞了巾帕凑过来,准备帮他擦掉身上的汗水。

小狼崽眸色湛蓝、动作认真,顾承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他的追问:“看来……你在等我自己说?”

赛赫敕纳擦拭的动作一顿,撇撇嘴哼了一声,掌心捏着那团布戳了戳顾承宴的喉结:

“乌乌下次要办什么,能不能先告诉我。而且,下回要是再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谋……”

他哼哼笑了两声,指尖的动作充满威胁。

顾承宴在心里嘀咕他损什么了,不就是被热得头晕……可小狼崽看起来好凶,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还是点头就好。

赛赫敕纳这才满意了,松开手给顾承宴扶起来。

缓过刚才那阵劲头,顾承宴这才向他的小狼崽解释——为何要一反常态宴请大萨满:

“我怀疑他用了五石散。”

“五……那是什么?”

“中原的一种药,用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和雄黄混合其他辅料调配而成,曾在六国时盛行。”

旁的赛赫敕纳不知,但前面的紫、白二色石英那可都是石头,“……石头也能吃?”

“当然要研磨成粉,只是这五石散吃起来讲究非常多,服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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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静卧、静坐,必须要多走路,甚至狂奔——”

赛赫敕纳一听狂奔,就想到了大萨满在雪地里走个不停,还不住跳神舞的动作。

“五石散里,除了紫石英有‘暖宫’之效,其他四味都有……‘壮阳’之用,所以会身体燥热。”

顾承宴给赛赫敕纳解释:

锦朝建立之前是厉朝,在厉朝和锦朝之间有个六国林立的乱世,乱世多隐士,他们就很喜欢披发散逸于山野之间。

服用五石散后,肌肤会持续发热、变得敏感,衣衫要是过硬就会磨破肌肤,所以他们多穿旧服或不穿。

而且因为五石散的药性,服用此药后,除了散步让药性运转之外,还要吃冷东西——

“所谓‘寒衣、寒食、寒卧,极寒益善’,甚至是冻出寒咳症状,那都是你行散、发散做得好。”

“这种药服下去危险性极高,若是一不小心弄错的步骤,很容易倒下去就性命不保。”

“我听我的师叔说过,说这东西吃下去就是全身发烧,行散几日后变冷,症状就像是疟疾一样。”

顾承宴顿了顿,转眸看向赛赫敕纳,“那日大萨满不着|寸|缕在雪地中行走,我就有了个猜想……”

“喔——”

赛赫敕纳勾起唇角,坏笑一声,“我知道了,所以乌乌你就故意请他吃饭,要弄死他!”

顾承宴:“……”

他掐了小狼崽一把,说话这么难听,他哪里就是这样暴力、随便喊打喊杀的人了?

“若大萨满医术高明,他当然会知道服用了五石散以后的禁忌,即便是今日吃了热饭菜、没有行散,他也会有法子自救的。”

顾承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他要是医术低劣、学艺不精,那……便与人无尤了。”

大萨满知道五石散的法子,肯定是想在冬日里通过这一场表演,让百姓信服、活得最高、最纯粹的崇拜。

这样往后,无论他再犯什么错,牧民百姓都会想起这个冬日里他所展现的“神迹”,会担心惩罚了他就要引起长生天不满。

大萨满这招想的不错,但他没料到顾承宴竟然能看出来五石散的关窍。

“现在就等着看吧,”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肩膀,“要么他自救成功了,但从此落下一身病根,所谓‘神迹’不攻自破,要么……”

赛赫敕纳笑着扑倒顾承宴,“哼,那乌乌你应该事先就告诉我,我刚才应该多跟他喝几坛子酒的。”

顾承宴哼笑一声,捏捏小狼崽的鼻尖。

不告诉他,他都那般充满敌意、看架势简直像是要给大萨满灌死过去。

要是告诉了他全套计划,还不知道赛赫敕纳要让大萨满吃多少滚烫的东西。

那就太明显了,难保不被大萨满和他的弟子倒打一耙,说是狼主和遏讫嫉妒他的通天之能、下毒暗害了。

“事情没有分晓之前,还是别太高兴了,我们先睡,明日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

赛赫敕纳哼哼,思来想去也只能搂着顾承宴先睡。

……

这边大萨满摇摇晃晃回到了自己重新搭建起来的白帐,下意识唤了两个女奴的名字。

跟着他进来的弟子也不敢吱声,只能轻声询问,“师父,我们还能替您做点什么?”

听见他们的声音,大萨满摇晃了一下醉醺醺的脑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不、不用,你们都……回去吧!”

弟子们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行礼想要退出毡帐。

结果才走了一步,就撞上了帐外一个斡罗部的勇士,勇士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他身后还站着似笑非笑的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手里提着一只酒囊,他身后还有几个端着毡毯包的勇士——

“大萨满。”

大萨满摇晃了一下,眯起惺忪醉眼打了个酒嗝,“特、特勤?!你……嗝儿,你怎么来了?”

科尔那钦张开双臂,“怎么,不欢迎?”

大萨满嘿嘿乐,“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

他今日不过是现了一个神迹,就惹得狼主、遏讫还有这位特勤都前后上赶着巴结。

大萨满更觉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让弟子们请科尔那钦进来,然后又帮忙他们几个斡罗部勇士搬东西。

“漏夜前来,打扰萨满了。”科尔那钦笑。

“哪有哪有?”大萨满盘腿坐到了地毯上,“特勤您能来,我这儿真是蓬荜生辉!”

“前日,见您现了神迹,”科尔那钦从酒囊中倒酒出来,“我便一直有心结交……”

“特勤您真是太客气了!”大萨满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是十分不客气,拿了酒盏就仰头灌下。

科尔那钦微眯着眼睛,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继续斟酒:

“您有通天之能,何必屈居人下呢?萨满教又是草原圣教,您有这样的本事,实在应该重振圣教。”

昔年伯颜氏在库里台议事之初,曾经并不能够确定要将草原的统治者称为“狼主”。

戎狄众人议定过的称呼有王、皇帝、大王等,最后是一位萨满提出来,不若就叫“狼主”。

也是因为这个定名的缘故,伯颜氏将萨满教奉为国教,而曾经王庭的大萨满,是拥有和狼主一样的权柄,有时候,甚至还能凌驾于狼主之上。

科尔那钦不提,大萨满都要险些忘了——

他们萨满神教,本来应当处于整个草原最无上的尊位,无尽,倒变成了王庭狼主的附庸。

他闷头灌了两口酒,却是推辞着摇摇头,“特勤您太高看我了,谁不知道,如今草原上是狼主说了算?”

科尔那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放下酒囊拍拍手,让身后那个端着沉重箱子的勇士上前。

箱子一打开,里面就是满满当当的一堆金子。

大萨满看得眼睛都直了,半晌后才吞了口唾沫,“特、特勤您这是……”

科尔那钦看看周围,又和守在门口的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附近没有人后,他才低语道:

“您既然能开示神迹,那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能够除了您的心腹大患,当然了——也是我的。”

大萨满知道科尔那钦不满赛赫敕纳,和斡罗部一直在暗中筹谋想要将这位小狼主处之而后快。

本来大萨满和赛赫敕纳也没什么仇,可他不信自己,还总是妄图让自己离开王庭……

大萨满的眼睛被那一匣金子占满,半晌后,他点点头,咬牙道:“……您想要我怎么办?”

“趁着您声名地位达到顶峰的当下,我想您尽快向狼主提出——要恢复圣山山祭。”

“……山祭?”大萨满一听就皱紧了眉头,“特勤您……怕是不知道,山祭就是我提出废除的。”

鄂博山祭盛大,老萨满在时,是雷打不动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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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后来老萨满逐渐失势,雪山别院又有毕索纱不想沙彦钵萨见到的人,所以——

大萨满才联合第三遏讫毕索纱,两人一同合谋,将这个雷打不动的节日给取消了。

鄂博山祭是要狼主带领翟王、牧民百姓们一起登山,然后举办赛马会,伐木比赛做弓箭等等。

总之,本是个冬日里草原上的盛大节日。

“正是因为是您提出来废除的,如今不是正好借着神迹提出来要重现么?”

科尔那钦才不在乎这种两面三刀的行为,他前日接到了鹰讯,斡罗部那边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那接下来,就是要找个由头将赛赫敕纳和那些支持这位小狼主的人,都骗到极北的圣山上去。

正巧大萨满展示了自己有“通天之能”,借由他的口,总比科尔那钦自己去邀请好得多——

而且,有萨满神教站在自己这一边,科尔那钦也相信——百姓也多会帮他说话,相信他才是天命所归。

大萨满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点头,“我可以一试,只是特勤,您是不是应该……”

谋夺狼主之位不算小事,这样大的计划,科尔那钦只想用一匣金子就给他打发了?

科尔那钦了然一笑,点点头道:“除了这个,自然还有其他东西奉上,包括——美女。”

大萨满得了承诺,自然高兴应允。

两人合谋一番,又是纵情饮酒,一直到月上中天、落雪渐停,科尔那钦才起身告辞离开。

大萨满这会儿已是酩酊大醉,站都站不起来,他指挥着弟子:“去、去送送特、特勤!”

“不必,”科尔那钦根本没喝几杯,“人多反而点眼,你们留下来好好照顾大萨满就是。”

没了小黑卓那个受气包,弟子们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战战兢兢伺候着大萨满就寝。

好不容易将他扶到炕上睡着,几个弟子才吹灭了灯烛,小心翼翼收拾了地上的狼藉离开。

可大萨满睡到半夜,却忽然被冻醒。

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裹紧了所有的被子都没用,翻来覆去还以为是灶膛上的火熄灭了。

接连喊了两声弟子的名字都没人进来,大萨满暗骂一句,只能自己起身。

摇摇晃晃下床后,摸到中间的灶膛边,正想再往里再添点炭火,却发现炉子里的火苗烧得很旺。

大萨满咦了一声,抓挠两下皮肤后,又喊了弟子的大名,“你们人呢?!给我多烧些炭盆来!”

——他没多想,只当是变天了,深雪更冷了。

接连喊了两遍都没人过来,大萨满也大概知道自己弟子们是什么模样品行,只能愤怒地踹了炕沿。

结果脚背上倏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跌坐在地,后背接触到地面,也让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了炭火上。

这时候,大萨满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摇摇晃晃爬起来,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疼,皮肤也变得很脆弱。

明明只是轻轻碰到一下,他就感觉像是挨了烙铁那么痛,实在痛痒难捱抓了抓,手背上就出现了一道道深痕。

大萨满慌了,从地上翻身起来就高声叫着弟子的名字,然后喊了好几句救命,

可惜弟子们怕挨骂,怕自己像是小黑卓一样被打,因而没有一人过来,反而惊动了王庭巡逻的勇士:

“大萨满?您怎么了?”

他才现了神迹,勇士们对他倒还恭谨客气,可大萨满又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打起了摆子。

王庭勇士不知道大萨满这是怎么了,但看见他瑟瑟发抖,便以为他是冷了,好心地让人多弄来几盆炭:

“您是受寒了吧?”

大萨满冷得浑身都哆嗦,想要反驳勇士的话,但一开口牙齿就哆哆嗦嗦地打在一起,面色苍白、指甲发绀。

勇士这时候也看出来不对劲了,他上前想扶住大萨满,但才碰到他的手,对方就怪叫一声直接将他推开:

“滚!滚!滚!不要碰我!”

王庭这几位巡逻的勇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大萨满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正巧夜风阵阵,翻吹起一股酒味,王庭勇士都知道今日狼主和遏讫宴请大萨满,便当他是喝多了发酒疯。

于是勇士们赔笑着上前,七手八脚将挣扎不止的大萨满扶到了炕上,还好心替他盖上被子:

“您好好歇着吧,我们去叫您的弟子来,蒙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大萨满一直在尖叫着不想让勇士们碰,奈何他手无缚鸡之力就会跳神舞,哪里会是成日训练的勇士们对手。

等勇士将他放到床上时,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根本喊不出什么了。

勇士们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萨满的弟子。

本以为这事到这里也就过去了,没想大萨满那群弟子过去守着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就出了事。

“救命啊——杀人了!出大事了!”

“死人了,大萨满死、死了!”

几个弟子屁滚尿流,蹿出毡帐就大声呼救,最先惊动的是王庭的巡逻勇士,然后是老梅录。

最后,才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几个弟子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哀哀哭着,有的明显已经吓傻,靠在炕边对外界没了反应。

老梅录已经着人封锁消息,并请阿利施、巴剌思两步的萨满过来,一是看看还有没有救,二是瞧瞧是什么死因。

大萨满躺在炕上,面色发青、双目圆睁,手脚上都明显是被冻伤的紫红色,口鼻处还有些呕吐秽物。

赛赫敕纳只看一眼就皱眉别过头,然后对顾承宴摇摇头,小声道:“丑,乌乌不看。”

顾承宴在心里笑他幼稚,踮起脚尖自己够着看了一眼,然后他向赛赫敕纳点点头,做了个口型:

是五石散。

只有服用了五石散后发散不匀,加之热食、豪饮导致的骤冷骤热,以至性命不保。

但令顾承宴疑惑的是,他和赛赫敕纳邀请大萨满过来宴饮,若是大萨满懂得行散之理,应当及时自救。

即便他不懂,那么点酒菜吃下去,也只会让他落下病根,从此畏寒发冷、手抖罢了,断不至于就要命。

难道——

是大萨满为着显示冰天雪地赤身行走的神迹,擅自加大了五石散的服用剂量,而导致的毙命?

正待想着,两部萨满都到了。

两人先后上前检查了大萨满的眼睛、口唇,探过脉门和颈侧,确定这人死透了,时间大致在三更天。

脱开他身上的衣衫检查,也没发现什么致命的伤口,就只看见他身上有许多抓痕,皮肤也有许多擦伤。

“到底怎么回事?!”老梅录看两部萨满都摇头,只能问那几个弟子,“大萨满从金帐出来都是你们伺候的,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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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弟子被他这么一唬,都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把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从从从王庭出来以后,大萨满还、还跟第三特勤喝过酒,除、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了。”

“第三特勤还送过许、许多东西来,酒肉饭菜都是他带来的,我们也跟着吃喝了的。”

老梅录一听到“第三特勤”几个字,脸都霎时黑了下来,他暗骂一声荒唐,转向王庭勇士让他们去请科尔那钦。

可即便老人尽力封锁消息,大萨满暴毙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整个王庭人尽皆知。

附近几个部族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萨满的暴毙,他们明明昨日才看见了他创造的神迹,怎么今日人就没了。

百姓们纷纷围到王庭周围想要知道真相,而戎狄南侵多在秋冬两季,也是因为冬日牧民大多闲着。

老梅录实在担心牧民们被人蛊惑在王庭生事,思来想去只能将他们全部安排到金帐外的草场上,升起篝火,专门请人给他们纷发着食物。

而大萨满的遗骸也被人从他的毡帐中抬出来,放到了王庭金帐内,他毡帐内的东西全部交由两部萨满看着,几个弟子也暂时不得出。

科尔那钦是被敖力带人“护送”过来的,他一路都沉着脸,来到王庭的时候更是恶狠狠地瞪了老梅录一眼。

老人不受他威胁,照旧恭恭敬敬,只是声音放大,“昨日大萨满回帐后就见过您一个,所以才要请您过来查问一二。”

科尔那钦冷笑一声,转头就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那之前宴请他的还有狼主和遏讫呢?您怎么不说是他们下毒暗害呢?”

宴请的事情,附近牧民和王庭百姓都知道,但老梅录却摇摇头道:“一场宴饮,狼主、遏讫和我都列坐在席,王庭官员们也多在场,我们都好生生站在这里。”

“哼,中原汉人最是狡猾,要是想暗害使手段再嫁祸旁人,可多得是办法!”科尔那钦冷笑一声,“您可别把话说的太死。”

顾承宴一点儿不恼,似笑非笑上前一步,“那若真如特勤所说,是我给大萨满下了毒,那我又是如何料定您一定会去找他的呢?”

“我……”科尔那钦噎了噎,“你……!”

“若真是我,那我如此料事如神,真正有通天之能的,应该是我吧?”顾承宴戏谑道。

科尔那钦咬咬牙,说不出话。

这边两位萨满也向众多百姓说明了大萨满的死因,他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也并无中毒迹象。

牧民们窃窃私语,之看着大萨满那样子,像是被冻死的——四肢紫红发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最后是弟子们,他们耷拉着脑袋挨个被王庭勇士拉上来,说明昨夜大萨满最后的行踪。

老梅录怒目瞪着他们审问,被老人这么一吓,那些弟子哪里还有隐瞒,竟然连科尔那钦送黄金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

科尔那钦翻了个白眼,直叹这群人的蠢钝。

好在他和大萨满密谋要恢复鄂博山祭时,这些弟子和他身边的勇士都不在,所以最关键的计划还没有暴露。

“特勤,”老梅录看科尔那钦一眼,“这黄金一匣的事,还要请您解释一二?”

牧民们也都转过眼神来,怀疑地看向科尔那钦。

“有什么好解释的?”科尔那钦冷笑,“我不就是看了大萨满的神迹,想要请他到我们斡罗部去么?”

“怎么,就许你们王庭有爱才爱将之意?”

他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但偏老梅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相信了。

这时候,大萨满帐中的东西也悉数被送上来,除了日常要用的神袍、神帽等等,还有好几口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满满的黄金,就连牧民都惊讶一位萨满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财富。

若说只有黄金就罢了,还有好几匣子成色上等的宝石,就算是常年掌管王庭宝库的老梅录都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大萨满的?”

几个弟子点点头,“都是师父的,大部分是从前、从前第三遏讫赠的,还有一些是……是……”

“是什么?!”

“是想要求他办事的人送的……”弟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也知道这就是公开接受贿赂。

这话一出,围坐在附近的百姓都坐不住了:

“大萨满怎么这样?”

“我还想着他是个好人呢,竟然这么贪财!”

“不止贪财吧,之前那几个箱子里的女奴,你们没瞧见?他一个人就要占着三个女人呢!”

而最后被端上来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些乱七八糟的瓶子、药包,看着倒像是萨满平日行医的用具。

老梅录上前看了一番,问那几个弟子:“这些,是大萨满平日用的东西么?”

弟子大多摇头表示不知,唯有跟着大萨满时间最长的一个,小声道:“这东西师父都是自己收着自己用,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还说是好东西……”

好东西?

老梅录便转向旁边那两位萨满,请他们上前一一辨认分别是什么。

结果不辨别还好,一辨别就发现——这箱子里,满坑满谷竟然有一大半都是……升阳药。

那两位萨满一开始还能坦然解释,到后来每拿出一瓶来,面色都更尴尬几分,最后竟是两位老人家的脸涨得通红。

牧民们听到这也是面面相觑,根本没想到他们敬重的萨满教神使,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除了升阳药,大萨满这口箱子里,还装有砒霜、水银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毒草、毒虫。

赛赫敕纳一直昏昏欲睡,偷偷捉着顾承宴脑后的墨发在编小辫子,但听见这些毒物的时候,终于是脸色微沉——

草原上甚少有人用毒,因为用毒之人心思狠毒、胆小如鼠,往往是不能堂堂正正对决之辈,才会想到下毒暗害。

“平日医病,萨满教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么?”

他骤然开口,声音又是淬了毒一样,两位萨满包括老梅录都被吓了一跳。

两部萨满连连摇头,“长生天在上,萨满行医治病救人,不需要用上这些东西。”

老梅录亦是满脸嫌恶,但人都已经死了,也没法询问大萨满到底拿这些药做什么。

几个弟子胆小,这会儿已经没了大萨满这个靠山,自然是想着活命要紧:

“狼主,老梅录!自从婚典上出事后,大萨满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我们怕挨打,所以不敢上前伺候。”

“大萨满他、他好逸恶劳,能让人伺候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所以最后他的很多事,都、都是那黑骨头知道!”

又是黑骨头。

顾承宴实在厌恶这个词,皱眉纠正,“是黑卓?”

“啊对对!就是他!主上、遏讫您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请他过来问问!”

转头问了穆因,知道小黑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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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养伤,但已经能开口说话。

顾承宴便让穆因和小五过去,不一会儿就给人扶了过来。即便到了这地步,小黑卓走出来也是先跪到草地上,恭恭敬敬朝着大萨满拜了一拜。

然后才起身,一五一十道出大萨满近日的行踪:

“主人这些天一直很焦虑,在想要用个法子稳固自己的尊位,所以总是在那箱子里翻找……”

小黑卓指着箱中那些毒物,还有一些两部萨满看不出来的粉末解释:

“这些都是一一对应的,主人不是要下毒害人,而是……利用这些东西,做出‘神迹’来示人。”

大萨满从前会自己服食下毒物,然后当众表演出一幅濒死的模样,再不经意地吃下解药,好显示他的与众不同。

“这回的神迹也是一样,”小黑卓喘了一口气,“主人提前就吃过药了。”

他在箱中摸索了一会儿,翻找出来一包浅红色的粉末,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是此物。”

两部萨满接过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巴剌思部萨满闻了闻,药粉有硫磺的味道;而阿利施萨满瞧出来里面有石英的成分。

一听这两味药的名称,赛赫敕纳就知道顾承宴所言不虚,那东西是五石散。

果然,说出石英、硫磺,再加上粉末呈现粉红色,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特木尔巴根就高声叫起来:

“是五石散!”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观瞧,并向众人皆是五石散之功效,内容与顾承宴说的大差不差。

他们乞颜部地处南部草原,又是个对汉文化十分倾慕的部落,所以特木尔巴根的话当然有七分可信。

这时候,牧民看大萨满的眼神就已经变了,这人先是收受贿赂,紧接着又在神迹上作假——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想到之前老萨满的离开,还有被第三遏讫毕索纱间接害死的几位遏讫、特勤、先狼主,牧民们反而群情激奋起来——

“把这些骗子驱逐出去!让他们滚出去!”

大萨满已死,牧民们也嚷嚷着火葬,不能让他这样不洁净的灵魂脏了腾格里的眼。

科尔那钦恨恨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恼火至极,险些忍不住当场发作。

倒是关键时候,有位斡罗部勇士紧急拉住他,悄声告诉他——有札兰台部的鹰讯,要私下传给他看。

想到札兰台·蒙克也是个靠不住的,科尔那钦本不想理会,但那勇士又凑上来,小声补充一句:

“是关于大遏讫的。”

第63章

札兰台·蒙克的消息来得很及时,科尔那钦本来乌云密布的脸在瞬间转阴为晴。

他看了看忙于收拾大萨满烂摊子的众人,悄悄转身准备撤出王庭草场。

才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赛赫敕纳不冷不热的声音,“此间事未了,兄长这是要着急上哪儿去?”

科尔那钦闭了闭眼,转回头来脸上又挂满了灿烂笑容,“主上找我,还有事?”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用下巴一指躺在那里的大萨满,以及大萨满旁边堆着的黄金一整箱:

“怎么兄长不拿回自己的东西么?”

科尔那钦远远看了眼那箱子黄金,只觉得小狼主这是在没事找事——

“我既送给大萨满了,那便是他的东西了,这匣子黄金也算是他身后事。”

赛赫敕纳喔了一声,声调拖得老长,“兄长还真是大气,我却不知,斡罗部实力如此雄厚。”

整箱的黄金不算是小数目,科尔那钦说给就给,要么就是急于脱身,要么就是真不在乎。

甚至,两种皆有。

而且无论哪种,都对王庭的未来不利。

科尔那钦有些烦躁,偏是赛赫敕纳与他说话,整个草场上的牧民都转过眼睛来看着他。

“……”被逼无法,他也只能说,“那就劳烦老梅录,帮忙把这匣子金子分给附近的牧民吧。”

说完,科尔那钦就想走,但赛赫敕纳快走两步上前拦住他,“分给牧民固然是好,但兄长你得想个由头吧?总不好让附近百姓以为,兄长你这是在堵人嘴呢?”

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还表情无辜地冲他挑挑眉。

忍了又忍,科尔那钦脸都憋红了,最终咬咬牙一指那个跪在地上的黑骨头,“那就给他!”

“哦?”赛赫敕纳似笑非笑,“为何?”

“既然刚才他能站出来揭穿大萨满的骗术,大萨满生前也多是他伺候,那就赏给他好了。”

看着满脸烦躁的科尔那钦,赛赫敕纳在心底嗤笑一声——急于脱身成这样,甚至愿意赏赐黑骨头。

顾承宴在背后看着他们俩交锋,暗自摇摇头后,转向老梅录,“既然特勤说要赏给小黑卓,那就给他吧。”

“可……”老人犹豫,黑卓是奴隶。

虽说主人家赏赐什么东西给奴隶都可以,但王庭历史上还从没有过这样接受一匣子黄金的先例。

小黑卓也挣脱了穆因扶着他的手跪下来推辞,“遏讫,主上,小奴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伺候大萨满起居生活这是我应当做的,而且主人深夜暴毙,小奴没能及时发现,这实在不该领赏……”

穆因听他这么说都急坏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他待你又不好!”

“主人待我不好是一回事,”小黑卓瓮声瓮气,“我没尽到本分是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穆因翻了个大白眼,扯扯小五的袖子,觉得小黑卓没救了——要不是顾承宴警告他不能再提什么黑骨头白骨头的分别。

这回他就要大声喊了:黑骨头就是黑骨头,骨子里的奴性真是打都打不醒,怎么可以贱成这样!

小五抿抿嘴,他不会戎狄语,这会儿站出来也说不好什么,只能转头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瞧着小黑卓,心里只觉得这孩子可怜:

从一出生就是奴隶,长大跟在大萨满身边也没接受过什么好的教育,行事全凭忠诚二字。

虽然有些傻,但到底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与老梅录点点头,亲自来到小黑卓身边俯身蹲下来,与他平视:

“那黑卓,我现在有件事想要你去办,你愿不愿意帮我?”

小黑卓点点头、红着脸,“您是大遏讫,是草原的主人,我自然听您吩咐的。”

顾承宴摸摸他的脑袋,又转身指向了那一匣金子还有大萨满的尸骸,“你既忠于大萨满,那大萨满的身后事,就交给你来办,好不好?”

小黑卓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老梅录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打断,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顾承宴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大萨满生前,有尊荣也有污点,最后这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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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犯下弥天大罪,刚才你也听着了,百姓要他如何?”

小黑卓耷拉着脑袋,小声重复:“要、要烧……”

“嗯,那你预备如何烧呢?”

小黑卓想了想,远远看了眼大萨满的尸骸,然后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说他会先去砍足量的木头,然后堆到大萨满身下。

“一次不够,我就再去砍第二次,总是慢慢能积攒够的,”小黑卓又往大萨满那边拜了拜,“是黑卓无能。”

顾承宴忍笑,循循善诱,“那他的遗物呢?”

小黑卓看了看那些金灿灿的匣子,还有珍珠宝石等物,歪着头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

“大萨满是罪人,他的东西按理应当充归王庭所有,而神袍神杖等物是他从老萨满那继承来的,应当可以传给下一任萨满。”

顾承宴点点头,这孩子倒还有几分见识,不算是完全傻,“那——你处理完大萨满的遗体之后呢?”

这问题似乎是问住了小黑卓,没有主人的奴隶是如何生存的他好像还从没见过。

“或许等着商人上门将我卖给别人?”小黑卓看了眼远处大萨满的那些弟子,“不然就是被、被驱逐……”

顾承宴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抬手弹了小黑卓脑门一下,“既然你说我也是草原的主人……”

“那黑卓,我现在‘命令’你办两件事——”

“其一,你将‘你主人’生前这些财物点出具体数目,交给梅录;其二,那匣金子算是我赏赐给你的,你需要用他雇人帮你处理大萨满的后事——他是罪人,不能焚烧太久,让腾格里看着不成体统。”

小黑卓下意识点头应了是,但转念一想却瞪大眼睛“咦”了一声,这不还是要给整匣黄金都赏他么。

顾承宴却板起脸,拍拍他的肩膀:“要尽快,我不希望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还看见这罪人的尸体。”

小黑卓懵懵懂懂,还不是很明白。

倒是穆因眼珠一转,立刻凑上前来拉着黑卓的袖摆,“哎呀,小弟弟,我帮你去砍柴吧?我要价不高,十枚金币一天,怎么样?”

小五也明白过来,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个八,意思是自己要价更便宜。

周围牧民看出了端倪,纷纷上前围住小黑卓,嚷嚷着他们三枚五枚金币就能干,还有人提出来木柴不够烧,还有自家黑油可以拿出来用。

小黑卓毕竟还伤着,穆因小五到后来都是护着他,没有让他在人群里被挨挤出什么事端。

顾承宴见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退出了人群,回头冲赛赫敕纳微微笑了笑:

黑白骨头之分由来已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除。

赛赫敕纳耸耸肩,这才深深看科尔那钦一眼,错身暂时放过了他——王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科尔那钦如蒙大赦,但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忍不住转头远远看了眼被众多牧民围着的那小孩——

中原有仆役,但不蓄奴。

这汉人,不会是想取消草原的奴隶制度吧?

斡罗部和不古纳惕部都有草原最多的奴隶,若是一朝取消……科尔那钦都不敢想,他要亲自去拾捡牛粪。

摇摇头,科尔那钦加快脚步——

冬日时间不长,极北草原上的天气也恶劣,他还是要尽早让赛赫敕纳他们到圣山上去。

回到客帐内,自然有侍从仆役给科尔那钦送上热茶,他大口喝了两口算是压惊,这才接过信。

可展开纸张后,里面竟是空白的。

科尔那钦翻来覆去看了两道,都没能找到一个字。

他皱眉看向接鹰讯的小勇士,那勇士也愣了愣,半晌后一拍脑门,“还有这个!”

小勇士从怀中取出装信的小竹筒,外面贴着一张已经被撕开的封条,但封条上还是隐约能瞧见个火焰的标记。

科尔那钦眼珠转了转,招呼勇士取下来挂在立柱上的油灯,然后摊开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燎了下。

伴随着一股黑烟,被加热熏蒸过的纸张上渐渐出现了浅褐色的字迹,而科尔那钦也闻到了一股糖烧焦的味道。

——札兰台·蒙克这是用糖水写的字。

字迹显露出来后,蒙克告诉科尔那钦,说他近日捉着个从中原宫廷里面逃出来的太监,打听到不少宫闱密辛,其中有项关于顾承宴的,他觉得科尔那钦一定喜欢听。

“中原皇帝少年时曾逃难到青霜山,与国师顾承宴是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登基之后,曾暗中命人重修过自己的寝宫,并且在寝宫之下开凿了密室。”

科尔那钦皱了皱眉,这算什么消息。

结果再往下读,科尔那钦眼中竟是精光闪烁——蒙克告诉他,汉人皇帝对顾承宴有那样的心思,想以皇后许之,奈何最后没成。

昔年若非草原大军压境,皇帝已经准备好了金锁、镣铐,以及毒药废掉顾承宴武功,要将他永远变成自己的禁|脔。

大约是一开始没有选好信纸的大小,札兰台·蒙克的最后几行字写得是又小又密,被火燎烧后有些密密挤在一起看不大清。

科尔那钦仔细辨认后,忽然惊喜地从灶膛边跳起——“好好好!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

顾承宴离京和亲之时,皇帝曾经御赐了美酒替他践行,但那美酒里面有皇帝下的毒。

若是没有解药,顾承宴必死无疑。

结合汉人皇帝近来在边境屯兵的动作,科尔那钦有理由相信——汉皇并没有放弃顾承宴,还要夺他回去。

“顾承宴……”科尔那钦面色古怪一笑,“怎么这么多人当你是香饽饽,搞得我都有点好奇了……”

不过蒙克送来的这个消息当真是有用的很,却可解他的燃眉之急,“替我谢过札兰台翟王。”

勇士点头,领命准备去回信。

“不,等等!”科尔那钦拦住他,“你带几个人亲自去,带上我们的贺礼,我斡罗部感谢他。”

勇士肃立,用右手扶住左胸躬身行礼。

有了这个消息,科尔那钦可以好好利用——依着顾承宴的性子,肯定不会告诉他那好弟弟这个消息。

科尔那钦胸口堵着那口气终于顺了,他会好好利用这个做饵,这次一定让赛赫敕纳他们逃无可逃。

○○○

大萨满这件事影响不小。

正好又是冬日,各部勇士无需外出放牧的闲适时刻,事情从王庭传开,渐渐散到草原的各个方向。

十二翟王部受到的影响倒不算大,可许多小部族却人人自危,很多年轻的萨满都受到了百姓的质疑。

除了那些确实有真材实料、天赋异禀的,倒还真抓出来来四五个和大萨满一样沽名钓誉、滥竽充数之辈。

众多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如阿利施部萨满,就专门设了祭坛向长生天告罪,祈求腾格里能原谅那些弟子的无知。

小黑卓经此一事,心性成长,穆因他们经常能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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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是远远看着阿丽亚带着孩子们习武。

穆因邀请过他很多次,问他来不来一起练剑,小家伙都红着脸很快跑开了。

倒是小五近日得到了青霜山一份传讯,看清楚信的内容后,他就急匆匆地赶往毡包找顾承宴。

顾承宴畏寒,一到冬日他就懒得动弹,总是窝在毡包内看书,有时候甚至连炕都懒得下。

赛赫敕纳倒是真忙碌起来,每天都有半日多要泡在王庭金帐里,要和老梅录、各地来报的索葛察议事。

草原王庭向中原学了税赋制,但不似中原那般严苛,每年的税数多少全看索葛察的能耐,有时候还看狼主的心情。

虽说索葛察不管勘定部族人数、定税,但他可以在缴税的时候替一些部族说话:

比如周旋说部族所在的地区有旱灾,或者其他灾害,总之口才好的税官,是很受当地百姓爱戴的。

王庭的狼主不同,有的在乎赋税——如沙彦钵萨,他认为自己统一了草原,后半生就合该享受供养。

有的狼主不在乎赋税多少,赛赫敕纳就无所谓,王庭自己也事生产,再多金币放到王庭,也顶多能拿来赏人。

顾承宴早就教过他,好君王重在贤德,重在知人善任、贤明礼下,这样百姓才会敬重你这个人,而不是权势威压。

所以同索葛察拉扯的事情就交给了老梅录,赛赫敕纳只管在一旁听着,就当是了解各地的风土民情了。

正搁下茶盏,抬头欲和老梅录说什么,结果就看见小五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顾承宴今日倒没躺在炕上,他换好了一身劲装想出去跑跑马,药只剩最后一瓶,他想多些时候和白马相处。

正在往手上系箭袖,小五就火急火燎地闯进来,脸色红润,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师叔师叔,有救了!”

顾承宴内劲溃散,早就没了从前那种听力,被他这一嗓门吓了一跳。

回身看见小五挂着一头一脸的汗,他便是好心要拿自己的巾帕给小五擦,小五却自己胡乱用袖子揩了:

“师叔,你先看看这个!”

他双手捧着信笺,献宝似的。

顾承宴接过来一读,面色微变,信上竟是掌门说找到了药王谷的传人,在江南的某个水乡里。

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旁支,是陆家女眷远嫁的夫家,后来也在乡里行医,得到附近百姓称道。

顾承宴其实有脉案留在青霜山,虽说掌门收到了他的东西,但做长辈的怎能做到完全不关心。

所以这些年掌门行走江湖,只要有机会,听闻某个地方有神医圣手,就总是会凑过去过问一二。

这次找到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后人,便将顾承宴的脉案也拿过去请他看了看,那人竟然也说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难寻……”顾承宴念叨出来,“八瓣重骨……莲?这是什么?”

小五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其他药材顾承宴倒是知道,当年陆老神医给他配药的时候,他多少在旁看着,知道那么四五样。

看得出来,这位隐居在江南乡间的陆家后人,确实有点东西,能够配出个大概方子。

只是其中这一味八瓣重骨莲,顾承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跟不要提见过、吃过了。

本来青霜山掌门是想请了神医北上,送他到草原上给顾承宴看诊的,但那人说他走了、乡里无人照应拒绝了,倒说顾承宴可以来江南一看。

“所以,小师叔,你跟我回去吗?”

小五也在草原待了少说三个月,这会儿河道已经结冰冻上了,正好南归。

“你要是回去了,师祖和师父他们肯定高兴!”

顾承宴没说话,只是沉眉看着这封信,总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隐居江南的陆家后人,突然出现的救命药方……

小五等了半晌,没等来顾承宴的回答,歪歪头瞧了他半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叔不会是……舍不得我小婶子吧?”

他嬉笑一声,“那你带着小婶子一起回去不好吗?就当是见公婆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臭小孩,说的这都什么话。

“他是狼主,怎么能随便去中原,而且还是中原腹地、江南的乡下?”

“乔装改伴不成吗?”小五还在天马行空,“我瞧小婶子生得挺好看的,直接扮做美女就好啦?”

顾承宴:“……”

他要是跟赛赫敕纳提,小狼崽肯定会二话不说答允,但若王庭出事,他们必然赶不回来。

而且中原情况不明朗,顾承宴好不容易从哪一滩烂泥中脱身,怎么会想要冒然回到中原去。

他摇摇头,让小五不要闹。

“这事先不要声张,你也别告诉你‘婶子’有这么一回事,先请掌门和边境上的义军帮着调查。”

“还有……江湖上那么多神医,苗疆不也还有,劳烦掌门多方打听,看这八瓣重骨莲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五唔了一声,那股兴奋劲儿消退下去,他小声“哦”了一声,但是还眼巴巴看着顾承宴不愿走。

顾承宴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前世他都没能活过几年,而且是在皇宫里憋憋屈屈惨死的。

今生他看到了母亲生活过、热爱过的草原,遇上了小狼崽,还度过了这么一段快活的日子……

顾承宴倒觉得此生无憾,真要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只是放不下小狼崽,最后一瓶药他都是能不吃就不吃,只想着能替他多周全些再离开。

唉……

顾承宴将那封信叠好还给小五:都怪这死孩子,让他想起来这么些不开心的事。

小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顾承宴不让信笺出现的根本缘由是怕赛赫敕纳看见,便自己收收好。

“行了,我要出去跑马,一起么?”顾承宴问。

小五看看外面的天气,似乎是个晴天,便高高兴兴答应了,“那小师叔你等等我,再叫上穆因。”

顾承宴点头,转身出毡帐去牵阿白。

冬日来临前,赛赫敕纳怕大白羊和白马动着,专门扛回来一些柘木重新给他们搭了个牲棚。

当时搭棚子的时候还引得一众王庭勇士、牧民们围观——他们还从没见过冬天了要给牲口盖房子的。

赛赫敕纳十分坦然,只告诉众人他们在雪山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而且这都是乌乌的宝贝、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承宴是直到他搭完了才知情,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赛赫敕纳将大白马、大白羊都牵进了中间还有灶膛的一个毡帐。

本来,他是想告诉小狼崽,不要因宠失正:

别的牧民家顶多搭个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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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上毡毯,稍宠些的加两个炭盆子、拢个火堆。

赛赫敕纳倒好,直接给盖了间房子。

这要是群起效仿,那……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但看见赛赫敕纳鼻头红红、十根手指都冻得发紫。

顾承宴眨眨眼,又将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

进牲棚的时候,大白马正在打盹,倒是大白羊许久没见顾承宴,咩咩叫着就凑上来用脑袋拱他。

顾承宴揉揉大白羊的脑袋,俯身弯腰扑到他柔软的毛发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正准备起身,身后就落下来一个温暖的怀抱,赛赫敕纳温暖结实的胸膛顶在他后背上:

“呼——”小狼崽学着他的语气,“好软。”

顾承宴:“……”

大白羊扭了扭头,转了转黑圆的小眼睛,不太明白两个主人这是在做什么。

赛赫敕纳闷闷笑一声,搂住顾承宴的腰就一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打横抱到怀里:

“啧,我都没有被乌乌这样主动抱过!”

骤然的失重让顾承宴下意识挣了挣,半晌后又放松下来,自然地搂住小狼崽的脖子。

狼的主要食物不是肉么?

怎么养出来的小狼崽子,无时无刻不酸溜溜的。

他收紧手臂,主动凑过去蹭了蹭赛赫敕纳的下巴和颈项,然后脑袋窝到他肩颈中深吸一口气:

“这样,就不吃味了吧?”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脚下一踹大白马让它精神起来,然后先将顾承宴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上。

这个牲畜棚是他专门搭建的,门帘的高度足够,所以只需要稍稍矮身,就能骑马钻出去。

他们出来之后,小五和穆因早早就各自骑着马等候,瞧见赛赫敕纳跟着两人见怪不怪,对视一眼都在偷乐。

都是自己的小辈,顾承宴多少有点脸上挂不住,偷偷掐了赛赫敕纳小臂内侧,啐他一句:不要脸。

赛赫敕纳不以为意,脸哪有老婆要紧。

四人三马到附近的草原上跑了一会儿,冬日走马很需要骑手的技术,不仅是要看清楚道路,也要懂得应对处理遇到的种种情况。

也是走到了覆盖深雪的草原上,顾承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狼崽也不仅仅是吃醋,他还在担心。

由他策马,顾承宴倒可以放松心情,不用时刻紧绷着,甚至能调笑着说两句话。

“冬日好无聊啊——”

跑了一阵后,穆因忍不住高声感叹,“春夏秋都有节日,怎么冬天就什么都没有啊?”

成日对着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就算是能自娱自乐如穆因,也感受到了无趣。

虽说可以练剑习武,跟小五、小黑卓他们玩,但他就是觉得蔫蔫的没什么意思。

“对了遏讫,你们汉人到了冬天都做些什么呀?”

顾承宴想了想,告诉穆因汉人到了冬天要做的事情可还不少,岁末要洒扫、穿新衣,过冬至。

“冬至?那是什么?”

“一个节日,”顾承宴简单讲了中原的二十时四节气之法,“到那日大家都要穿上新衣,吃饺子,有的登高,有的祭祖。”

穆因想了想,他就知道汉人要过除夕、有新年,放鞭炮的声音很响,有时候他们草原都能看见烟花。

“这样……”穆因抿抿嘴,觉得没有春节有趣。

“你要真觉得无聊,”赛赫敕纳打断,“不如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去,也顺便帮我盯着札兰台部的索葛察,看他有没有谎报人口。”

草原上的赋税好收,但也有难收的地方。

像是札兰台部这样整个草原都知道它挑起战争的,但具体减少了多少人口,没人知道定数。

被分派过去的索葛察官虽说和札兰台部并无什么亲缘关系,所在部族也并不算亲密。

但草原广袤,索葛察来回一趟就要半个月时间,蒙克这人心术本来不正,也不知会不会用什么办法收买。

“啊……?”穆因当即苦了脸,“好师娘,你放过我吧,我哪里是干这种大事的料子。”

赛赫敕纳不为所动,冷下脸来挑眉看他,“穆因,你已经不小了,难道一辈子都不当事吗?”

穆因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可我才几岁……”

“你师父十四岁下山,用十年时间就帮助一个废物成为了皇帝,”赛赫敕纳很不客气,“你旁白的小五,也就大你一岁,更不用提你的兄……”

“啊!”穆因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救命啊!师父,你管管师娘,他念经!”

顾承宴轻笑一声,穆因以为找到了靠山,慢腾腾将自己的双手放下来后,却听见顾承宴开口:

“是哦,你师娘十五岁就是一方狼王,十八岁就是草原狼主了,穆因,你不小了。”

穆因:“……”

小五这些日子在草原,也算是简单学了几句戎狄语,虽说不能做到每一句都听明白,但大致意思能猜。

他掩口轻笑,偷偷一鞭子抽在了穆因的马屁|股上。

穆因嗷嗷啊一声,若非是从小骑马很快稳住身形,这下就要被骏马摔下去了,他愤愤瞪了小五一眼,大声嚷嚷着:“你们合伙来欺负我!”

等他终于控制住了马,顾承宴才笑着说了剩下的话:“小五要回中原,我们是想你帮着送送他。”

穆因一愣,似乎还没准备好分别。

他本来兴奋的情绪被这一下砸蒙了,扁着嘴看向小五,“你要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小五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他到底虚长了一岁,从小经过的历练也比穆因多,所以只是眨眨眼,询问地看顾承宴。

“到冬天了,”顾承宴还是笑着,“你也该回去看看掌门,看看你师父,大家不还要一起过年么?”

小五张了张口,现在已经是冬十月末,他快马加鞭从这里赶回去,倒是正好能赶上除夕。

“可是……”

小五想到青霜山的来信,想到顾承宴的病,有些不愿意离开草原。

顾承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提那些事,转而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就这么舍不得?怎么你们俩倒闹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小五吐了吐舌头,挠挠头,最后低声应了个是。

而穆因却明显没能读懂两人眼神中的交锋,只讷讷策马过去拉起小五的手,“小师兄,明年,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小五点点头,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如果师门没有其他任务的话,我会的。”

穆因有些失落,紧紧攥着他不放手。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扬鞭带着顾承宴往前跑马而去,“多大点事,你若想人家,不也可以去中原寻他么?”

穆因一愣,“真的?!我可以?!”

中原汉人不是视他们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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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敌吗?他过去不会被汉人围起来生吞活剥了么?

“那不然你师父的额维怎么会出现在中原的?”赛赫敕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

小五也笑了,他反握住穆因的手,用生涩的戎狄语告诉他,“你要来,信,给我,我接你。”

穆因一下重重搂住他,然后拉着他跑马追上。

不过因此,穆因也没有再推辞赛赫敕纳分给他的任务——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然后暗中探查札兰台的索葛察。

乞颜部很早接受汉文化,所以他们也跟着汉人过春节,特木尔巴根还有一双儿女要照料,所以他要离开王庭回家过年。

临行前,铁柱过来与顾承宴拜别,也说会帮忙探查边境上的事,以及札兰台·蒙克近日的动向。

顾承宴点点头,送了他出去。

没想到铁柱他们离开后没几日,就有鹰讯递回来王庭,说是特木尔巴根听说有一种神奇的药草,能治疗寒疾。

说是有从西域归来的商人提起,说西域也有坠入冰河后三年卧床畏寒的,后来就是吃了这一味药草痊愈的。

虽说掉入冰河和顾承宴的症候还是有些差别,但特木尔巴根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悉数写在鹰讯上报上。

“他说这东西中原汉人也有,算是种传说中的药材,”老梅录拿着信笺,“不知大遏讫知不知道?”

最近又落了两场雪,王庭外积满了厚厚的雪。

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适合跑马,穆因送小五南下后,大白马和白羊都不爱出门。

顾承宴一个人待在毡包内也是无趣,所以赛赫敕纳就将王庭内的俗务连着老梅录一起打包到他们的毡包内。

本来应该是顾承宴挪动到金帐比较合适,但赛赫敕纳硬要说他身子弱、受不得风,金帐那边不够暖。

那担忧委屈的语气,听得老梅录都主动让步,“草原不似中原,没有什么干政那套说法,大遏讫帮忙参详也好。”

顾承宴:“……”

他多少是有点佩服小狼崽了,从前老梅录明显还处处拘着他,两人的关系里,也明显处于引导的上位。

现在也不知赛赫敕纳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老梅录对他如此言听计从,甚至还帮着他违背原则。

顾承宴叹息,认命道:“那药名是什么?”

老梅录低头仔细看了看信笺,报出名字:“叫……八瓣重骨莲。”

顾承宴一愣,愕然地看向老梅录。

老梅录被他倏然投过来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将信笺递给了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扫了两眼,转头又将信递给顾承宴,“爷爷没念错,就叫这个。”

顾承宴接过来那信笺,仔细看了两遍确确实实是特木尔巴根的字迹,但内容提到的这东西,却让他敏锐地觉得心惊。

青霜山那边才得到消息,说找到了杏林陆家的后人,那人就准确地提出了他的病症是应该对什么药。

而写给小五的信笺上,甚至还提到了这种名字古怪的药——又似重瓣,又似骨生莲。

而小五、穆因离开没多久,特木尔巴根那边就紧接着来了什么西域的游商,又是寒疾又是灵丹妙药。

顾承宴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种药材。”

老梅录没深想,只是有些遗憾,转头就去处理下一摞卷宗,倒是赛赫敕纳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多一会儿。

虽说是草原王庭,但要处理的事务其实也没那么多,有些琐事也不需要赛赫敕纳亲自定夺。

老梅录挑挑拣拣,从中择出来一样是斡罗部翟王的鹰讯,算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说是为了表达歉意,想要给王庭送些东西,牛羊、马匹,还有金银绢帛、药材和宝石。”

斡罗部翟王这些年算是深居简出,就算是乌鲁吉他们去到斡罗部,也没见过这位翟王露面。

大部分的事宜都被交给了朝弋,而剩下对外的事宜全部交给了科尔那钦。

他对沙彦钵萨都不算多尊敬,如今怎会突然提出要道歉,不用顾承宴皱眉,赛赫敕纳都好笑:

“就送东西?没有别的要求?”

老梅录耸耸肩,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要求。

赛赫敕纳想了想,送东西倒还好说,只要不弄些居心叵测的人过来,那还要分神防备对付。

他点点头,让老梅录自己看着办。

老梅录似乎还想问一两句,但赛赫敕纳为数不多的耐心明显已经耗尽了,转头就去问顾承宴:

“乌乌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老梅录:“……”

顾承宴抱歉地看老人一眼,然后指着灶膛上昨日还剩下的东西,“不还有锅子吗?”

赛赫敕纳想了想,“那我出去弄两只兔子,添一道烤兔肉。”

顾承宴本想起身跟他一起去,但赛赫敕纳借口外面冷,将他留在了毡包内,自己和老梅录一起搬了东西回金帐。

等搁下了长条案,赛赫敕纳才突然摁住老梅录的手,“爷爷,刚才特木尔巴根那封信,你重新找出来给我。”

老梅录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顾承宴畏寒,若真有灵药,那赛赫敕纳是要试一试的。

他点点头,很快将那信笺拿出来递给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重新看了一遍后塞到身上放着,然后就哼着歌走入茫茫白雪地里找兔子去。

等他打猎回来,顾承宴也刚好给锅子热上,挑帘进门就能听见铁锅内咕咚咚冒泡的声音。

除了两只肥硕的野兔,赛赫敕纳还带回来几种野菜,算是冬日草原上的特色,有一种还开着小花。

从前乌仁娜就跟顾承宴说过,说中原汉人初到草原可能会不适应,上吐下泻都是好的,严重的要生好些日子的病。

草原人多以肉食为主,中原汉人却总是要讲究荤素搭配,不过水土各异,过一段时间也就能适应。

顾承宴本来没太在意这件事,直到最近才发现无论是特木尔巴根还是赛赫敕纳,他们都在这方面照顾着他。

昔年铁柱会专门走远去河里捞水荇,如今赛赫敕纳也会在冰天雪地里用他的狼鼻子找到野菜给他。

顾承宴看着小狼崽,突然一笑,伸手探向他前襟。

他这动作突兀,赛赫敕纳当然没能躲过,所以刚才从老梅录手中讨来的那封信笺,一眨眼的功夫就落入了顾承宴手中。

“乌乌你……诶?!”

赛赫敕纳都来不及脸红,就看见顾承宴毫不留念地将那信笺整个塞进了火塘中。

他没能抢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火。

顾承宴瞧着小狼脑袋、尾巴都耷拉下来,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地给他抓过来坐坐好: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狼王的敏锐呢?”

赛赫敕纳眼珠一转,忽然挑眉明白了什么,然后他眯起眼睛,拖长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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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乌乌你欺负我!”

第64章

科尔那钦回到斡罗部的时候,刚好是冬十一月。

朝弋带领部族内的精锐勇士亲自到西南圈围外迎接了他,冬日的西北草原上寒风凛冽、满地白霜,勇士们也都穿上了翻毛领的厚毡。

科尔那钦策马上前,一跃下马后给了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而朝弋也反手拉过他来重重拍了后背。

两人搭着肩膀哈哈笑着往部落深处走,“王庭的事情翟王都听说了,这边倒一切顺利,你放心。”

科尔那钦点点头,微敛了脸上的笑容,摇头有些自责,“是我大意心急,事情办得也不够周全。”

朝弋拍拍他肩膀,让他不用再提,“我们准备了上好的酒肉,要给你接风洗尘,走!别想那些丧气事!”

两人一齐走进毡帐,身后的马匹等自然有奴隶来收拾,斡罗部翟王并未出面,勇士们只看见朝弋带着科尔那钦走进了翟王的中帐。

两人在中帐内待了一会儿,出来后就到了朝弋准备好的大帐内,女奴们端着大盘的菜肴进进出出,其他奴隶则搬酒坛。

毡包顶上白烟阵阵,烤羊肉的香味四溢,酒香更是一阵阵从起落的门帘中飘散出。

朝弋抱着酒坛,与科尔那钦连碰三次后,两人才正色、谈起之后的打算:

“蒙克的消息要紧,若是赛赫敕纳不愿意到极北,我大可以用这消息逼他北上。”

朝弋想到狼主在乎遏讫的那些传言,点了点头。

“蒙克也已经按着我们商定的计划,在南方草原上递出消息,我们找的那位商人也已经到了乞颜部了。”

科尔那钦当地放下酒坛,兴奋地一抹嘴,“我就不信他能不来!”

朝弋沉眉,整理了一番前因后果,得出结论,“所以,你们是打算和……汉人皇帝合作?”

“不,不是我们,”科尔那钦摇头,“是札兰台部,汉人皇帝还没本事联络到我们。”

朝弋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事败,那勾连汉人的就是本来已经对同族兵戎相见的札兰台部,碍不着他们斡罗部什么事。

汉人皇帝在送国师顾承宴出嫁前,给他一杯下了毒的践行酒,就是为了将来他稳定了朝局、能再逼顾承宴回去。

如今他找上札兰台部合作,是希望札兰台部能放汉人大军过南部草原北上,直逼王庭夺回他们的国师。

凌煋料不到草原上那么多的纷争变化,他顶多能打听到札兰台部曾经图谋狼主之位。

所以,一开始凌煋和蒙克谈的条件,就是他助蒙克得到狼主之位,而蒙克帮忙替他夺回顾承宴。

蒙克和他的父亲到底不一样,老翟王一身戎马,血脉中流淌的都是战斗和血性,宁愿战死也绝不苟活。

相反,蒙克是情愿赖活着,也不愿意早死一天。

他自认自己当不上这个狼主,所以就从中卖了这个好给科尔那钦,并且将凌煋的筹谋和盘托出。

“汉人皇帝只求顾承宴?”朝弋不太相信,“就没有别的要求?”

科尔那钦摇摇头,戏谑道:“要么,是我们这位小额维太有本事,哄得这么多位皇帝爱他爱得团团转。”

“要么,就是札兰台·蒙克对我们有所保留,还想着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不过我看他那胆小如鼠的模样,也不像是能想那么周全。”

朝弋皱皱眉,最终举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啧——”科尔那钦抓起一只烤羊腿撕啃了两口,“不过中原皇帝也够狠的……”

听蒙克说,顾承宴一身伤病,本来有机会能够治好的,但皇帝为了长留他在身边,故意制造意外、弄死了那位能治好他病症的神医。

科尔那钦摇摇头,“真是疯子。”

朝弋点头,在心底多少有点可怜顾承宴了。

“圣山上的布置都妥当吧,没叫附近牧民发现什么吧?”

“放心,我们是从西坡趁着夜色偷偷运上去的,牧民没不会发现,而且西坡是迎风的一面,足迹会被次日的风雪掩埋,一丝痕迹也没落下。”

“萨满也一早算出来,说到月底会有两场大风雪,我们到时候可以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朝弋说着,又忍不住补充道:

“只是,若那小狼主当真听信了我们的那些话,来到了圣山、到了极北,跟着他上山那些牧民百姓,不是也……”

斡罗部的计划,乃是将数以百车的黑|火|药送到山巅雪线之下暗藏,然后用掺了石蜡、涂过黑油的引线点燃。

他们试过,闷在厚雪中的爆炸声就好像是滚滚激雷,若是正巧遇上天空中乌云汇聚,便是分辨不出。

圣山经常雪崩,只要引燃了引线,让雪块崩落,整个山巅上的雪都会往下流动,到时候必定能把山上所有人活埋。

只要能说动赛赫敕纳他们到达圣山,恢复鄂博山祭,那就能在山祭这日,制造一场“意外”。

到时,再请萨满出来指认——

说这一切都是山神震怒,是腾格里降下的惩罚,是赛赫敕纳这狼主德不配位。

自然,由不得百姓不信服。

赛赫敕纳一死,草原上能继承狼主位的人就只剩下科尔那钦,那剩下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唉……”

不知想到什么,科尔那钦抱着羊腿啃了两口,突然看着某个方向目光放空起来。

“怎么了?”朝弋招呼人上来换新的酒坛,“筹谋多年,眼看就能替额维报仇,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科尔那钦低头垂眸一笑,“兄长不明白,我只是……想到了顾承宴。”

“顾承宴?”朝弋皱眉,“你想他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科尔那钦舔了舔唇瓣,“汉人皇帝、先狼主,还有我这弟弟,他们都对此人如此执着感兴趣,搞得我也……”

他意味深长看朝弋一眼,“有点感兴趣了。”

朝弋眨眨眼,不懂他这是什么嗜好,但还是压低声音提醒道:“他是男人,而且命不久矣。”

“我知道,”科尔那钦戏谑一笑,“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要尝尝看呐?”

一个将死之人,却有本事让草原、中原的统治者对他如此念念不忘,那不证明他本人其实很有能耐?

科尔那钦想到在王庭和顾承宴见的数面,又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活不长,不更应该玩玩?”

“不然,当真是可惜了。”

朝弋额心都快生出一座连亘起伏的雪山,“你真是喝多了,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从前额维给你定下的,是伯颜部落的小葛琦,她如今虽然嫁过人,但出自伯颜族、身份尊贵,最适合做王庭的大遏讫。”

朝弋认真地看着弟弟,“你不是说要带领草原重现昔年的荣耀么?娶亲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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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可不能糊涂。”

科尔那钦一愣,然后噗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抱在怀里的酒坛都险些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兄长你说什么呢?我就算要玩,也是私下里做禁|脔罢了,哪儿会正经迎娶,我又不是赛赫敕纳那种傻子。”

说着,他还摇摇头,笑赛赫敕纳不智:

“明明能够通过联姻解决掉许多问题,却偏要找个不能生的汉人男子做正妻,走到今日,也是活该。”

他的话是这么说,但朝弋还是忍不住担忧——

顾承宴在中原是国师,而且听探子来报,他十四岁离开门派,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助中原皇帝登基。

这样的能力和手腕,绝非一般人。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败在赛赫敕纳手上,很难讲背后没有此人的设计和筹谋。

若是将他直接送还给汉人皇帝还好说,科尔那钦要是留了此人在身边,只怕将来还会有更多隐患。

朝弋摇摇头,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促成科尔那钦和伯颜部的小葛琦成婚,以免节外生枝。

○○○

说回到王庭——

看着小狼崽倏然瞪大的漂亮眼珠,顾承宴闷声笑,侧身端起凉好的肉汤,浅浅抿了一口。

赛赫敕纳磨了磨尖牙,等顾承宴搁下碗转身准备继续分说时,突然猛扑上去,张口就咬在他唇瓣上。

“唔?”顾承宴吃痛,嘶了一声用力拍打小狼崽肩膀。

这点力量根本不痛不痒,赛赫敕纳得寸进尺地撬开他齿关,将他唇齿间那点肉汤的咸淡尝了个干净。

四片唇瓣分开时,赛赫敕纳没事人一样,还舔舔嘴唇、一脸意犹未尽。

顾承宴却是气喘吁吁,半晌都没缓过劲。

赛赫敕纳一手扶着他腰,一手在灶膛上忙碌,将他带回来的野菜都丢到滚锅里面去。

而兔肉他在外面处理过,这会儿正好切碎了就能放到灶膛边的铁架上烤。

顾承宴一边气促,一边看着他如此游刃有余,嘴角瞥了瞥,悄悄腹诽一句:坏蛋。

见他已经缓过劲,赛赫敕纳笑着松开扶着他后腰的手,改为两只手去翻弄兔肉、撒上椒盐:

灶膛里的火很旺,橙黄的火舌摇晃,偶尔随着柴火发出辟啵之响,野兔肉质偏嫩很快就翻卷起来、滴答溅落油点。

虽然是陷阱,但也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无论这世间有没有这种药材,对于顾承宴来说,都是救命的机会,毕竟——

赛赫敕纳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肉放到顾承宴的碗里:毕竟乌乌的药,只剩下最后一瓶。

乌乌其他时候都很聪明,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露出许多破绽。

既然知道狼王敏锐,怎么可能闻不到他身上突然带有的药香,而且,还是那么浓郁的药香。

“你也吃。”顾承宴见小狼崽的动作持续个不停,连忙端起自己已经堆成小山的碗。

赛赫敕纳回神,低手垂眸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哼哼两声将剩下的兔肉都卷到自己的碗里。

两人相处日久,顾承宴也知道仅凭一两句劝根本拦不住赛赫敕纳,犹豫再三后他搁下碗:

“阿崽,我有话对你讲。”

与其让别人加减些东西诓骗了小狼,顾承宴决意告诉小狼自己“病了”,这样才好解释青霜山在江南找到的那个神医。

深吸一口气,顾承宴看着赛赫敕纳眼睛,算是一五一十给小狼崽和盘托出,也提了杏林世家的陆老神医。

赛赫敕纳认真听着,蓝色眼睛真是变成了深邃的大海:一会儿澄碧透亮,一会儿氤氲墨蓝色的风暴。

“如若真有这样的后人存在,这么多年不会杳无音讯,或者——是有人故意隐瞒了他的消息。”

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找药,顾承宴也稍放松下来,“这时候突然又让掌门他们找到,一定绝非巧合。”

凌煋这人占有欲极强,小时候青霜山纷发给他的一双筷子、一只碗他都不许别人用。

小师弟偶尔拿错了碗,他当面不说什么,但背地里却会故意将那只碗摔碎——宁愿毁了也不和别人分享。

对人大概也是这样,昔年杏林世家的陆老先生的死若不是意外,那就是凌煋故意为之。

而这位所谓的“后人”若真存在,那么就是近十年来被皇帝故意隐匿了他的踪迹,让青霜山之人查无可查、找无可找。

“自然了,即便他没有故意隐匿这位后人的行踪,掌门这时候找到他,他又提出这味从没人听过的药……”

顾承宴摇摇头,“太过巧合,不可尽信。”

再者说,乞颜部地处偏南,特木尔巴根是顾承宴来草原后相熟的第一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可信度会比其他人高些。

“若换做是我,想要坑害别人时,也会假借他们信重的人动手,而不是亲自出马。”

说完这些,顾承宴突然抬手捏了捏赛赫敕纳的脸庞,将他一张俊脸都掐成了圆饼子一般的形状:

“所以不许去,听着没有?”

赛赫敕纳一张脸被他当面团那样揉,他却半点没有不舒服,反而闭上眼睛,很享受地顺着顾承宴手揉的方向蹭了蹭。

一看小狼崽这样,顾承宴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我跟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嘻嘻一笑,睁开眼睛捉住他的双手,湛蓝色眼眸明亮而认真:“我也要和乌乌说正经的。”

顾承宴怀疑地看着他,心道这小混球能讲出什么正经的。

“正是因为他们这些陷阱太明显,我才觉得我们应该‘上当’、应当‘接招’,不然往后还要拖延多少时候?”

顾承宴眨眨眼,面色严肃起来,“……怎么讲?”

“爷爷和你都说,斡罗部准备了很多年,科尔那钦又三番五次来王庭挑衅,他们肯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赛赫敕纳掰着顾承宴的手给他算:

“科尔那钦每回不敬、僭越,都只是在言辞上,并没有能治他于死地的把柄,我贸然动手,还会让斡罗部占尽上风——”

“他们会对百姓说,说我和先狼主一样,都是暴虐残忍之辈,也和我那些互相残杀的兄长没有分别。”

岂不如一直等着斡罗部动手,倒不如借着他们递过来这个机会,佯做上当。

“乌乌,你就让我‘相信’这世间有这么一种灵丹妙药吧?”赛赫敕纳脑袋一歪,直接拱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

他会放出消息,装作很上心的模样,让特木尔巴根再去打听那灵药到底长什么模样,在哪里有产出等等。

“等他们相信了我们已经上钩,那必然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我猜——他们是想将我们骗到某处——”

赛赫敕纳抬起手,比出手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顾承宴立刻拧紧了眉,不赞同地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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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崽说的有理,但——

“会否太过冒险?”

他死了就死了,命数如此,他不遗憾。

但小狼崽今年才多大,往后人生还长,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可能性就豁出性命。

科尔那钦癫狂,斡罗部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准备的必然是必死的招数。

何况,还有中原的皇帝。

凌煋其人,以及他那写腌臜手段,顾承宴想想都觉得头痛,怎么能让心爱的小狼崽去面对那些。

“乌乌,你就听我的吧。”

赛赫敕纳晃悠两下他的手,眼里全是戏谑表情,“不是你跟我讲的——骄兵必败吗?”

科尔那钦自鸣得意的时候,往往最会放松警惕。

“你就等着看吧。”小狼崽骄傲地晃悠两下尾巴,仰着脸,露出个势在必得的表情。

顾承宴挑挑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狼王都说能办到了,那他自然相信:“只是有一样,别再轻易为我豁出性命去了,我承受不住。”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想起当日在圣山上的种种也觉得后怕,他哼哼唧唧地嘟囔起来:

“不成,我得去找乌央吉。”

乌央吉是也速部,也速·乍莱歹老人收养的那个哑女,也算是他一身技艺的后继者。

老人离世后,这姑娘就跟随顾承宴他们来到了王庭,现在算是王庭的铁匠,一直在指挥着工匠们熔炼铁矿、锻造兵刃。

“嗯?”顾承宴不解,“找她做什么?”

赛赫敕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掌在他腰间丈量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

“我要去问问她,能不能打造出一种不会断的链子,最好是金色的,这样我就能给乌乌拴在我身上。”

顾承宴:……?

“我去哪,乌乌去哪,我们永远不分开。”

小狼崽说完,还缺德地瞅着他嘿嘿直笑,气得顾承宴要踹他一脚,但踢出去后,又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你就异想天开吧。”

“哪呢?”赛赫敕纳圈住他的腰,“说不定有呢?不成,待会儿我就要去问问她。”

顾承宴双颊微热,他相信小狼崽办的出来这种事。

“你、你丢不丢人啊?”

“这有什么丢人的,”赛赫敕纳根本不知道害臊两字怎么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漂亮乌乌,当然要栓得牢牢的!”

顾承宴被他这些话臊得后脖颈都烫起来,实在不想配合他继续调戏自己,只能用肩膀掂了掂他的下巴:

“行了,别闹了,正经想想怎么应对斡罗部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赛赫敕纳嘻了一声,“再说了——极北那可是我的老巢,乌乌不要忘了。”

顾承宴:“……”

行行行,看来他说什么小狼崽都能歪曲成另一套,是他多虑多心了。

不过靠着小狼崽宽厚温暖的胸膛,他还是忍不住要叮嘱赛赫敕纳:

“凌煋狡猾,若你们常说汉人狡猾,那凌煋就是汉人里面顶顶狡猾的那一个,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必须答应我——要告诉我知道,你才能做决定。”

赛赫敕纳一顿,看向顾承宴。

“怎么样,答不答应?”

“乌乌是预感到什么了?”赛赫敕纳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目光一瞬不瞬。

顾承宴想着前世凌煋连他都能算计,赛赫敕纳这点计谋心思,在凌煋那里,根本就是不够看。

他是怕小狼崽吃亏。

没想到,赛赫敕纳竟已敏锐到往后想了这么多。

“……不是预感到什么,是怕你被人骗过去卖了,然后你还倒帮人数钱呢。”

赛赫敕纳点点头,啊呜一声,“那我答应乌乌。”

顾承宴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凌煋用他身上的毒做威胁,要联合科尔那钦或者草原上其他人算计小狼什么。

与其回到凌煋身边,得到解药生不如死地活着,顾承宴倒宁愿在草原上,身上痛一点是痛一点,但身边陪着的人是他最爱的小狼崽。

想到这,他忍不住情动地转头亲了赛赫敕纳一口。

懵懂的小狼崽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嗷呜一声扑过来,一下将他掀翻在毡毯上,伸手就扯他腰封:

“好哇!这回是乌乌你先招我的!”

顾承宴躺在地上舔舔唇瓣,勾起嘴角攥住了他的腰带,给他投过去挑衅一眼,然后拆下了他腰间的猎刀。

之后,所有想要来找赛赫敕纳禀报事情的人都被敖力站在毡帐外一丈远的地方拦下。

可怜敖力偌大个小伙子,婚事的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先与众多不明真相的牧民、官员解释为何主上和遏讫会白日滚在一起。

其他陪着他的勇士想笑不敢笑,一个个瞧着他们素日里严肃冷峻的大哥,在初晴的深雪天里烧了个大红脸。

○○○

特木尔巴根要留在乞颜部过年,那牙勒翟王传了鹰讯到王庭,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穆因能回去过年。

草原戎狄没有中原除夕守岁、大年初一这样的概念,但到岁末也时兴一家人团圆,坐一起吃饭。

有的小部族还要在冬十二月里举行些以祭祀为主的祭典,拜祭过长生天后,大家又要载歌载舞欢聚一回。

那牙勒翟王言辞恳切,说他的长子不日就要举行婚礼,希望穆因能够回来聚一聚,也帮帮家里的忙。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可穆因这小子混不吝,直接撂下一句:“不去!”

老梅录只当这孩子还跟父亲闹别扭,帮着劝了两句:“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兄长宽厚,更不会嫉恨你上回害他被抢亲的事。”

穆因一下涨红了脸,“爷爷你还提!”

他当然不是因为这两件事不回去,父亲和他早把话说开了,兄长待他极好,他唯有愧疚、更愿意帮忙。

只是……

他心里馋顾承宴说的中原习俗,有点想留下来守过岁再回到极北草原上,他、他还从没吃过饺子呢。

这话不好说出来,说出来好像是他不懂事,只知道贪吃贪玩,办不了一点儿正经事。

不过这回,他跟着特木尔巴根南下,一路上都十分谨慎听话,甚少与人发生冲突,办事也稳中了许多。

特木尔巴根都忍不住在信上止不住地赞他,说那牙勒的小少爷成长不少,将来肯定也是独当一面的草原巴图鲁。

穆因没惊动札兰台·蒙克,和特木尔巴根一起,带了几个乞颜部熟悉地形的勇士暗中探查——

那位索葛察官自然是被蒙克收买,在札兰台部的应有人数上瞒报了不少,明明还活着的人,都推说是死在了战场上。

蒙克还卖出一副可怜模样,对索葛察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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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用银子。

然而一边卖惨,一边却能大盘夜宴招待索葛察,还暗中送上了美女和白银一整匣。

穆因摇摇头,“真亏他好意思,这种诓骗人的话也说得出来。”

老梅录点点头,心想蒙克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年札兰台战败,他就是这么收买大萨满的。

而顾承宴却敏锐地抓住穆因话语间的字眼:“你说是……整一匣的‘白银’?”

“嗯,是啊,”穆因点点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瞧着那索葛察回来自己偷偷看,是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

顾承宴想了想,形容了一下中原银锭的模样,然后教小狼崽识字形成了习惯,顺手就蘸了水在桌上画:

“是不是这模样?”

“诶?!”穆因眼睛瞪成铜钱那般大,“师父你竟然知道?!”

得到他的肯定后,顾承宴却沉下脸,先看向赛赫敕纳又看老梅录,最后才看回穆因:

“这是中原的银锭。”

札兰台·蒙克能用这种东西贿赂索葛察官,说明他已经收到不少来自中原的银两。

不说一定是凌煋,但至少证明这人和中原关系匪浅,已经有所筹谋、不得不防。

老梅录当即沉了脸,给特木尔巴根回信,让他提醒乞颜部翟王戒备。

穆因眨眨眼,看向顾承宴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崇敬——“师父,你这样我更不想回去了。”

只是银锭二字,就能想到这么多。

这次,不等顾承宴说话,赛赫敕纳就不客气地从后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再厉害也是我的。”

穆因嗷嗷怪叫两声,最终只是嘻嘻躲到顾承宴身后,“师父,你看师娘,他欺负我!”

顾承宴被他俩逗乐,却拍拍穆因脑门:“你要是下午帮我揉面,我就劝你‘师娘’待你好些。”

“揉面?”

“你不想回极北草原,不就是念着我给你说的饺子么?冬日天亮,我做些你带回去跟你家人分着吃。”

穆因眼睛一亮,刚准备拍手乐,身前的师父就被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赛赫敕纳将顾承宴紧紧箍在了自己怀里,凶巴巴瞪着穆因,“揉什么揉,不许揉,我都还没吃过呢!”

先前他们在极北,物资短缺,能吃上一回酥饼子都算不易,那里来多余的面和面做饺子。

所以即便过年,顾承宴也是就着赛赫敕纳猎回来的东西煮一个古董锅,和大小狼崽子门一同吃了。

如今在王庭要什么有什么,气氛也好,顾承宴便想着给穆因带些,倒没想到又惹了小醋精发起病来:

“……那你帮我和面?”

赛赫敕纳点点头,“我还要先吃。”

顾承宴:“……好好好,你先吃。”

明明是在说南部草原上的札兰台部,一番周折最后却变成了大家要一起包饺子——

老梅录瞧着新奇,没走,也拢袖在旁边看热闹。

敖力拗不过,被跟着他的一班小勇士们推进来,理由是——大遏讫做饭好吃,让敖力进来先学。

穆因一看人这么齐全,干脆将小黑卓也拉了过来。

经历大萨满那件事,小黑卓实际上成了听命于顾承宴的奴隶,顾承宴也没安排他做什么特别的,就让他先跟着侍从官去习武。

刚开始,顾承宴还担心小黑卓胆小不敢去。

但这小家伙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还真奇怪——阿丽亚是顾承宴的奴隶,她能习武,所以现在他也可以习武。

听侍从官说,小黑卓身体底子是弱,但也从不叫苦喊累,认认真真的,主人命令他做什么他就会做。

小黑卓进来之后,看见这么多贵人都在,又恢复成那般唯唯诺诺、谨慎胆小的模样,低着头躲在一角。

偏他越是这样,顾承宴就越没法不注意他,干脆将大半的活儿都交给他办——搬东西、拉面口袋。

为防小狼崽发性,当众不要脸闹出什么,顾承宴将最最重要的活儿分派给了赛赫敕纳:

“要新鲜的黄羊,不要太大的,太大浪费,要肉质刚刚好,适合煮炖的那种。”

“还要些野葱,不要被雪压湿倒伏的那些,像是你之前弄回来那种河边的就很好。”

说完,他还投给小狼崽一个“看你的”眼神。

赛赫敕纳点点头,却还是凑过去扬起脸,左边和右边脸颊都讨要了一个亲亲,才转身走入风雪里。

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狼主和大遏讫要好,纷纷懂事地别过头去,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顾承宴多少有点臊,轻咳一声后,指挥小黑卓拿出大铁盆来往里面倒面。

这几袋子面粉都是铁柱送来王庭的,白细胜雪,像是穆因、小黑卓这样的草原小孩,都是第一回见。

面粉倒出来以后,顾承宴就亲自拿过锡制的水壶来倒水,然后教着两个小孩一点点给那些面糊糊搅拌成面团。

穆因素日是个爱胡闹的,但那牙勒夫人给这个孩子教导得很好,知道草原上的食物珍贵,不可嬉闹浪费。

所以顾承宴说什么他做什么,看模样竟是乖得和小黑卓不相上下。

等两人和面、醒面的功夫,赛赫敕纳也有如神助地拖着羊回来,不仅是羊,还有顾承宴要的野葱。

水嫩油绿的一把,上面还带有一点明显出自钦那河边的冰碴子,敖力伸手帮忙接了,听顾承宴吩咐去洗。

“羊照旧处理,只是前腿和后腿肉都要剁碎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又钻出毡帐剥皮剔骨,拆下来顾承宴要的羊腿,重新钻回帐内剁肉。

剁肉的这把刀,是顾承宴专门管乌鲁吉买的,当时他一眼就相中了,一看就是从汉地买来的切肉刀。

刀身锋利,刀背宽厚,和戎狄人喜欢用的猎刀不同,拿来剁肉馅儿、拍蒜都很好用。

顾承宴一边指挥着赛赫敕纳这边弄肉馅儿,一边等面团醒好,就给那两团面抱出来,挨个又搓成长条。

因为刀就那么一把,这回要切剂子,就只能用猎刀,看顾承宴切了几回,穆因就跃跃欲试:

“师父,让我……试试?”

顾承宴让开来,告诉他要切多大多宽,如何翻转那个长条面团让切出来的剂子不至于太扁。

这边切好以后,顾承宴就自己拿了擀面杖,用手掌压平了剂子之后,擀出一个圆而薄的面皮来。

穆因:“!!!”

小黑卓也愕然地瞪圆眼睛。

这回,顾承宴将擀面杖和剂子往他们身边推,那两人却头摇晃成拨浪鼓,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这变魔术似的,他们怎么学得会。

顾承宴好笑,又转头看敖力,敖力更是高举起双手,“遏讫,你叫我打仗我还成,您让我干这个……”

“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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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从人群后面伸出一只手,手背起了许多褶皱,一看就是老人的手——是老梅录。

顾承宴一愣,但很快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去,这时候穆因他们才发现,老人双手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卷起来了。

他的动作不如顾承宴利落,但也似模似样擀出了一张面皮,虽然不是中间厚边缘薄的形制,但至少是很成模样的面皮。

“……哇!”穆因忍不住拍手。

老梅录被这小子逗乐,忍不住摇摇头。

如此,顾承宴又耐心地教了两个小家伙,让他们看仔细,因为是“主人的命令”,小黑卓倒是学了两次勉强能搓圆了。

但穆因擀出来的面皮就是七歪八扭,有的是椭圆形,有的是方的。有的虽然圆了,但圆形的脑袋上就是还多出来一颗球。

顾承宴:“……噗。”

穆因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

“行了行了,”顾承宴用手掌下端没蹭到面的地方碰了他脑门一下,“也不是不能包。”

他说着,就转向了赛赫敕纳和敖力的方向,“怎么样,都剁好了么?”

赛赫敕纳端起大盆,给顾承宴看他们的成果。

黄羊的前后腿肥瘦相宜,剁成肉馅后红白相间的一盆子,很是好看。

而敖力也给顾承宴看,他用猎刀切好的一小盆子野葱末。

顾承宴抓了盐,将葱末和肉搅拌在一起,试过味道差不多后,就让小黑卓去抓了大把的筷子来。

将拌好的肉馅分作几盆,顾承宴拉过小脸已经有些垮的赛赫敕纳到自己身边,然后分了小板凳给众人。

他好笑地看赛赫敕纳一眼,让人先坐下后,自己坐到了怀里,抓着他的手到胸前,放了第一张面皮:

“手掌摊开,像这样做出一个窝,然后用筷子夹一团馅儿——你们用勺也可以——放进来。”

他搁下筷子,捏着赛赫敕纳的手指将面皮一点一点掐起来合拢,然后握着他的双手一压——

“像这样,就算是包好了。”

赛赫敕纳摊开的掌心上,赫然出现了一枚圆圆胖胖,剔透玲珑的饺子,像缩小的山峦,又好像只鼓鼓囊囊的收口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里有惊异,穆因他们几个小孩,包括敖力都是瞪大了眼——从没见过这样的。

老梅录则是在认真学,一点点记着步骤。

顾承宴环顾他们一圈,示意大家都拿起一张面皮试试看,他自己则是照旧把着赛赫敕纳的手:

“那大家跟我一起来。”

又重新包了一圈,老梅录似模似样捏出来一个,敖力的也大致成型,小黑卓的歪歪扭扭。

唯有穆因,用力太猛,捏破了饺皮。

穆因:“……”

看小孩快哭了,顾承宴忍笑,让他凑过来仔细看,又重新示范了一遍后,让他不要用那么大力气。

穆因耳朵通红,但这一次总算是学会了,包出来一个形状不怎么样,却算是成型的饺子。

小孩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还不算太笨。

教会了大家,顾承宴也松了一口气,他回头冲赛赫敕纳笑笑,才偷偷在他耳畔道:

“我再给阿崽包几个不一样的。”

他小时候,是跟着顾驰学的包饺子。

他娘来自草原,会不了一点这种精细的活儿,顾驰也不强求她学,每回都乐呵呵地给她推出厨房:

“平日都是你操持,年底,我们爷俩才伺候你一回,你好好上外头歇着。”

顾驰手巧,又常年在北方边境上抗敌。

除了寻常模样的饺子,他还会麦穗的、老鼠的、三角形状的,甚至还有一种是梅花饺子。

顾承宴没父亲那么灵活,他就学会一种麦穗的。

这会儿正好包来哄小狼崽,推着面皮左右折叠,没一会儿就给赛赫敕纳包出来一个整整齐齐的小麦穗。

小狼崽眼睛顿时瞪得圆溜溜的,看顾承宴简直像看见了神明——

他瞪着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睛转了一圈后,突然将那个麦穗饺拨到了自己这边:

“乌乌专门给我包的,我要藏起来。”

顾承宴忍俊不禁,抓过他耳朵来在他耳畔说,“这个还不能吃,要煮过才成。”

然后又带着众人调味拌了佐料,大抵包完煮了两锅够大家吃后,才大家一起尝了尝自己包的饺子。

老梅录乐呵呵的,大赞中原人过年有意思。

敖力奉行的是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但下箸的动作一点不慢,一口一个,腮帮都鼓起来。

穆因捧着碗也是塞得嘴巴满满,恨不得将一整锅都塞到肚子里端走,小黑卓也吃得满嘴流油。

赛赫敕纳如愿吃到了第一个饺子,麦穗的,而且是顾承宴亲手喂给他吃的,这时候才满意地圈着顾承宴坐到一边。

看着一屋子暖和的人和物,赛赫敕纳偷偷瞄了顾承宴一眼,将来,一定要找机会去中原看看。

乌乌的家,一定和他一样,温暖又漂亮。

穆因最终还是决定回那牙勒部看看,带着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虽然顾承宴很想给他带上些好看的,但拗不过赛赫敕纳吃味,只能捂着脖子上的咬痕,送穆因出王庭。

不过穆因走后三五日,他们却也要启程去极北草原一趟,因为老梅录收到传讯,说阿克尼特部希望——

能够恢复,昔年老萨满在时的鄂博山祭。

第65章

鄂博山祭与中原祭祖相似,本来是草原戎狄的重要节日之一,于每年冬春之交,由狼主、萨满领着牧民们登高,祭拜天神和祖先。

昔年极北这座雪山尚未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山峦,北方草原上的牧民们都相信——

登上这座山的山顶,就能靠近神明。

后来随着萨满教的兴起,历代萨满都将自己的神权与山祭联系在一起,渐渐也就将鄂博山祭固定下来。

只是后来沙彦钵萨靠武力夺权、自称狼主,草原上王权和神权的平衡被打破,萨满教也就沦为了王权的附庸。

随着老萨满的被驱逐、大萨满的上位,鄂博山祭成为了神权全面失败的标志,被废弃了数十载。

阿克尼特部算是赛赫敕纳的母族,但他们从来避世远居,不和草原上其他部落来往,对赛赫敕纳也没有特别的优容照顾。

这次主动提出来想恢复鄂博山祭,也是阿克尼特翟王组织全部落一起商定出来的。

部落的贵族们自然想借着赛赫敕纳和阿克尼特部的关系,重新走入到草原的圈层内。

但一个部落里也不仅有贵族,还有众多已经习惯在北方草原生活的牧民,他们若不愿意离开,阿克尼特部强行搬迁,就只会付出损失族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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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克尼特翟王和贵族就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么一条,希望能够借着恢复山祭之名,让狼主和遏讫到极北去一趟,也让百姓们多些机会见见草原的领主。

阿克尼特族人对赛赫敕纳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身上流着阿克尼特部的血,是他们的族亲。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沙彦钵萨的儿子,是那个驱逐了他们整个部落、暴虐残忍又杀戮成性的狼主后代。

一场议事,牧民们最终就是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一条——从前的狼主都是要登圣山,经过神明考验的。

只有神明认可的狼主,才可以带领众多牧民登高,拜祭天神和先祖。

恢复鄂博山祭后,只要赛赫敕纳能带领百姓登上圣山、得到神明的认可,那么阿克尼特部就愿意回归。

鹰讯交到老梅录手里,老人又递给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两人一目十行地草草看完后,顾承宴皱了皱眉,率先向他求证道:

“草原上……当真有这种传说?”

什么成为狼主必须要经过鄂博山祭,还要经过圣山神明的考验。

老人无奈一叹,“从前是有。”

但自从沙彦钵萨用武力统一了草原后,这些旧时候的规矩都被破坏殆尽,鄂博山祭也在大萨满的提议下废止。

老梅录不知道顾承宴的担心,便开口替阿克尼特部解释了几句:

“他们族人毕竟已经在极北草原上生活了少说百年,骤然要搬迁、重新融入草原,慎重些……也是应当的。”

顾承宴想了想,转头看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倒是没那么紧张,他轻笑一声将手里的信笺还给老梅录,“那就去呗。”

顾承宴眨眨眼,疑惑看他。

赛赫敕纳则是挑眉,给他一个你安心的笑容,先打发了老梅录和其他琐事,等帐中仅剩他们两人时,才解释道:“这不是正好是个机会?”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想要诓骗他回到极北草原,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觉得斡罗部能对他不利的法子就那么几种:

要么是事先埋伏暗害,要么是利用地形做巧局。

埋伏暗害需要的人手多,而且要遮掩的耳目也多,他们去极北肯定是要带王庭勇士和两部勇士的。

斡罗部若是走漏一点风声,或者让王庭的人看出来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公开谋逆的大罪。

若真如此,他们筹谋隐忍数十年又有何意?

倒不如直接亮明大旗,与王庭开战还简单些。反正他们自诩西北大部,如今又有了不古纳惕部的联姻、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赛赫敕纳想,斡罗部肯定是想假借什么天象,或者地势上的优势,将他单独隔离出来暗害。

极北草原上,最容易想到的天灾就是白毛风。

想到白毛风,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经常起地动和雪崩的圣山,若他在圣山上没了,还能策动百姓说是他这位狼主无德,引发了天神震怒。

如此一来,斡罗部不需要废多少武力,就能得到大多数牧民的拥戴,科尔那钦也会顺利成为下一任狼主。

“岂不如等他们准备好了、再想法子诓骗我过去,倒不如借着阿克尼特部的邀请提前过去。”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晃悠两下,“这样我有所防备,他们也别想准备得那么顺畅。”

顾承宴听明白了,他看着小狼崽,脸上露出个古怪的表情,最后淡笑着补充道:

“而且,有阿克尼特部在,斡罗部投鼠忌器,也会多少顾及收敛,计划就不如他们自己单独邀请那么顺利,是不是?”

赛赫敕纳嘿嘿一乐,一下扑倒在顾承宴怀里,“我就知道——乌乌最是明白我!”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再所难免,不解决斡罗部和科尔那钦,小狼崽这狼主位到底不慎稳当。

他也没法放心撒手人世,所以,趁着他现在身子还成,真不如小狼崽说的——主动出击。

“也罢,那就去吧,”顾承宴揉了揉赛赫敕纳一脑袋的蓬松卷发,“我也许久没见过小狼它们了。”

听了前半句,赛赫敕纳本来在欢呼雀跃,但听到后面半句,他的神情就有些低落下来:

作为狼王,当年他那样离开,还真有些对不住族人,也不知这么几年过去,小狼他们如何了?

看怀里的小家伙神情低落,顾承宴想了想,又凑到他耳畔悄声补充一句:“还有……”

他最后四个字用了气声,但赛赫敕纳一听就猛然抬起头,蓝色眼睛瞬间变成了日光照耀下的璀璨宝石:

“真的?!”

顾承宴好笑地捏他耳垂,点点头,“嗯。”

“那还等什么?!”赛赫敕纳起身,当即招呼来老梅录和敖力,“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启程!”

……

虽说要启程,但也不是说走就走。

王庭冬日迁徙起来麻烦,每回鄂博山祭都是要准备上少说数月的,这次算是临时应邀动意,老梅录只能尽量从权安排。

驻扎在王庭的两部原地待命,只由各自翟王分别选出五百精锐勇士伴驾,并不需整个部落相随。

阿利施翟王自请带上家眷跟随,巴剌思翟王本也想去,但老梅录觉得他稳重,安排他留下来看守王庭圈围。

其余的萨满、工匠和牧民,也是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最终带上乌央吉在内的百余人跟着伺候。

听闻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要北上到极北草原,特木尔巴根干脆带着家眷,也领了乞颜部一队百人的勇士过来。

从前在雪山别院时,就是他一直与顾承宴念着鄂博山祭,如今听说山祭要恢复,当然要来凑这个热闹。

远在北方的穆因算是最高兴之人,兄长成婚都没让他这般——兴奋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

没事就骑着他的黑电到雪山别院附近张望,稍微看见人影就要上前,搞得路过牧民都知道了那牙勒的小少爷在等王庭的军马。

阿克尼特部里,也有顾承宴的旧识。

听闻赛赫敕纳接受重启鄂博山祭一事后,他就主动到翟王帐内请命,愿意领命巡防、护卫狼主和遏讫安危。

翟王并不知晓他在雪山别院曾经救过顾承宴,只当是少年人的精进,也就笑着应允。

如此,拉旺也是每日来回在雪山别院附近,后来两人看着雪山别院的屋子经历雪崩有损,还着人来修缮了一番。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到十二月里,极北的风雪稍大了些,王庭一行人走走停停,总算在十六这日来到了圣山脚下。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消息,早早带着族中亲贵等候在雪山别院前,穆因也挤在人群里翘首以盼。

本来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样也是策马的,但极北草原上风大,越往北走越冷,他实在忍熬不住,生怕自己当着赛赫敕纳的面儿发了病,便改换了厢车。

那厢车是赛赫敕纳专门盯着工匠们做的,里外都铺了厚厚的毡毯,还垫上了好几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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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回来的狐裘。

顾承宴带着手炉,里面的炭火更是常换着。

到十六日到,也是因为这样耽搁了两日,不过好在换到马车上及时,晚上又都是吃的羊汤,所以顾承宴只是头一日咳嗽了两声,倒没用上吃药。

从中原带来的一匣子药,如今就剩下最后一瓶,那日深夜,趁着赛赫敕纳熟睡,他自己倒出来数了数:还有十五丸。

若是运气好,掰碎来分开吃,或许还能撑上一两年的,也足够赛赫敕纳料理了斡罗、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

瞧见王庭的车马,阿克尼特翟王忙吩咐族人弹奏起来,两簇篝火也早早在草坪上点燃。

他带着贵族们伏地拜下,规规矩矩行了戎狄的传统大礼——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脑袋深埋胸口。

“拜见主上,拜见遏讫,愿主上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愿遏讫平安长乐,神明庇佑!”

赛赫敕纳看了跪倒在地的这群人一眼,却没说话,一跃下马后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土地。

地面上有些颗粒状的白色晶体,比雪粒要大些、颜色也偏黄,仔细一分辨,就知道是为了化雪而洒的盐。

盐在草原上也算是珍贵的物资,赛赫敕纳看着这条明显是着专人清扫出来的道路,露出了欣慰一笑:

“都起来罢。”

他自己不喜奢华,对这些虚礼也没那么在意,但——乌乌畏寒,阿克尼特部愿意清扫深雪,这点让他很舒心。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允准,纷纷起身,抬头却看见他们的狼主躬身走到了一架厢车前,仰头笑着伸出双手。

这是翟王和阿克尼特部族人第一次见顾承宴,他们虽在极北,却也听过这位汉人国师许多传言: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的牧民相信他是跟那回鹘遏讫毕索纱一样,是贪慕虚荣,利用色相诓骗狼主的妖孽。

也有牧民相信他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正应了老萨满离开王庭之前留下的骨卜,是那位南来的神使。

顾承宴今日穿着的是和赛赫敕纳同色的毡袍,深蓝色翻毛领,脑后长发半散,戴了狐狸皮的一顶雪帽。

白色厚绒毛在风中翻动,而顾承宴面容清丽,乍一看竟是比草原上许多女子还要好看七分。

他笑着牵住赛赫敕纳的手,却没要他搀扶,自己一跃跳下厢车,身形和动作都很灵活。

还未说什么,穆因就从人群后面疾步跑上前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气喘吁吁:

“师父!师娘!我可想死你们了!”

他说的是汉文,晾阿克尼特部的人也听不懂,所以有恃无恐,当众叫狼主为“师娘”。

赛赫敕纳由得他,倒是顾承宴无奈地俯身捏了捏他的脸,“……分分场合。”

穆因嘿嘿笑着起身,轻轻碰了顾承宴手背一下,感觉他的手温温的不生凉,便知是师娘这一路照顾得好。

他叭叭刚要开口说话,那边老梅录就下马与阿克尼特翟王说起了正事,他也只能抓耳挠腮地等在一旁。

有老人坐镇,自然阿克尼特族人都放心许多,翟王也笑起来,一边介绍自己带过来的族人,一边指着雪山别院问赛赫敕纳的意思:

“主上,这院落陈旧,我部中勇士虽然修缮过,但……”他咳了一声,“我部落中也已备下,若主上不见弃……”

赛赫敕纳摆摆手,“哪有让你们准备的道理?”

他转头看看老梅录,老人便适时上前给阿克尼特翟王解释——他们这回出来都是带着移动的毡包。

就让勇士们在后面拉着跟随,不用劳动阿克尼特部族人再去搭建什么毡帐。

“而且我和乌乌在这小院结缘,这样就很好,不用再靡费什么了。”

赛赫敕纳说着,还笑盈盈回望了一下顾承宴。

顾承宴摇摇头,抱歉地看阿克尼特翟王一眼:算了,他家小狼崽从来是这样的脾气,也拗不过来了。

王庭众人是知道狼主和遏讫如胶似漆,他们俩人这般亲密,倒看得阿克尼特翟王一愣一愣的。

半晌后,他才讪讪笑了笑,不尴不尬地退到一边。

老梅录怕他多心,因而凑过去多解释了几句,也不知他是说了什么,那翟王惊讶地哦哦好几声,看向顾承宴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敬。

等翟王、贵族寒暄结束,众人都各自收拾东西、扎起毡帐,拉旺才穿过人群,来到顾承宴身前跪下:

“拜见大遏讫!拉旺拜见大遏讫!愿您长乐富贵、康健顺遂!”

他自己扑通跪倒在顾承宴面前,也不管狼主在不在侧,双颊兴奋得通红,行完戎狄大礼后,还双膝并拢,咚咚给顾承宴磕了两个头。

赛赫敕纳挑挑眉,微眯眼睛审视了拉旺一番,然后转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忘啦?”顾承宴忍笑,“你见过他的。”

当时极北草原上天气恶劣,拉旺救过顾承宴一回,就担心他再遇上什么事,过来就看见了小院里的赛赫敕纳。

那时候的赛赫敕纳年纪尚小,人话都还没学会说几句,而且不爱穿衣裳,总爱赤|着上|身就在院里走。

拉旺还误会了一段时间,认为赛赫敕纳是顾承宴来到极北草原后,背着狼主偷偷养的小汉子。

被顾承宴这么一提醒,赛赫敕纳也从拉旺的眉眼中想起来了这人,遂从鼻孔里轻哼一声。

拉旺听着声音,忙是又转头拜下:“主上,昔年是拉旺眼拙,嘿嘿,拜见主上!主上寿与天齐!”

赛赫敕纳撇撇嘴,哼,一个傻大个,模样还没他好看,乌乌肯定不会看上的。

顾承宴根本不知道小狼崽连这样都能醋一回,便是让拉旺起身,随意与他闲聊了两句。

“都好都好,我们部族和伯颜部都好,只是近来伯颜部好事将近,听说是给他们的小小姐又定了一门亲。”

“小……小姐?”

“嗯嗯,”拉旺点点头,与顾承宴介绍起来,“伯颜部族的人数少,算是我们草原上最纯正的血脉。他们要是离开了部落出来,也大多是做萨满,也不与外族通婚。“

那位婚期将近的小姐是伯颜部翟王的小女儿,名叫葛琦,天生貌美,曾两次出嫁、丈夫却都意外早逝。

她今年二十八岁,身边还有和两任丈夫生的二子一女,长子十六,次子十三,还有个小女儿七岁。

“小葛琦算是极北草原上有名的仁尔玛,她不仅长相貌美,而且精于数算,统理毡包的能力也很强。丈夫死后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也是骑马射箭一样没落下。”

拉旺点点头,“所以我们各个部落都说,娶妻当娶小葛琦这样的,伯颜部的许多事宜也是她说了算。”

顾承宴听着,便也随口问道:“不是说伯颜部不与外族通婚么,她这次的夫家也是伯颜部族?”

“好像……不是,”拉旺摇摇头,“神秘得很,问了,伯颜部的人也不说,看来像是外族,只是抿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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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宴点点头,“那或许是伯颜部想改这习俗。”

拉旺想了想,觉着有这个可能。

他张了张口,本来还想和顾承宴多说两句,但赛赫敕纳突然搂住顾承宴的腰停步: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吧?”

他笑眯眯看向拉旺,可眼睛却不带任何笑意,像是深夜里浮有冰山的墨蓝色深海。

只一眼,就让拉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一瞥眼看见了赛赫敕纳搂在顾承宴腰间收紧的手臂,恍然大悟,连连举起双手:

“说完了说完了!我这就走!”

拉旺性子活,也热情,说走就走,一阵风似的。

留下顾承宴无奈地看小狼崽一眼,用自己被手炉熏得很暖的手掌拍拍他手背:幼稚鬼。

“哪就幼稚了!我和乌乌很忙的,没工夫听他啰嗦这些别的部落琐事。”

“很忙?”顾承宴故意东张西望看了一圈,“我们要忙什么?”

赛赫敕纳瞧他这般明知故问,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后一把扯下自己肩膀上挂着的墨色大氅,兜头就盖住了顾承宴。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将他连人带着大氅给打横抱起来,然后大步就往大白马的方向走。

“喂……!”顾承宴被蒙住了脑袋,只能圈住赛赫敕纳,小声地提醒他别胡闹。

但赛赫敕纳不管,直接抱着人一跃上了白马,然后丢给老梅录一句话就打马而去——

吓得阿克尼特翟王急急追出去几步,还当是赛赫敕纳生了气,正准备提过来拉旺审问。

“无事,翟王不急,”老梅录捋了捋胡须,“主上和遏讫熟悉此地,他们是要去访故人。”

“故人?”阿克尼特翟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雪山别院不是荒废已久么?圣山上不是也……住不了人?”

老梅录笑而不语,没有点破——赛赫敕纳他们要去找的,根本不是“人”。

大白马虽然不是跑马,但通灵又精明。

天冷,顾承宴这几日都睡得沉,所以根本不知道赛赫敕纳背着他准备了许多东西,一应都挂到了马背上。

大白马本来不太配合,但架不住赛赫敕纳每日深夜都偷偷拿着成筐的紫花苜宿喂它。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大白马也只能短暂地与赛赫敕纳结盟,和他变成一伙的,带着顾承宴飞奔上雪山。

雪山上一切如旧,只是几年时光过去,从前的山经、青石,还有松林都变了大致模样。

山中积雪很深,即便大白马熟悉道路,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顾承宴也终于能靠着小狼崽坐稳、腾出手将自己从黑黢黢的大氅中解出来。

刚探出个脑袋,赛赫敕纳就伸过手来将大氅连帽兜住他,“山中还有风雪,乌乌别着凉了。”

顾承宴眨眨眼,真是没弄明白,怎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人就已经从雪山别院来到了圣山的半山腰。

而且瞧大白马行径的方向,分明是去往圣山遗泽。

他直起身子,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大白马的屁|股上挂着两口大大的驮箱,这才恍然大悟——

小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蓄谋已久?”

赛赫敕纳挑眉笑,“明明是‘满心期盼’。”

虽然圣山寒冷,但比起温暖舒适、做什么都有人伺候的王庭,赛赫敕纳明显更喜欢这里。

大白马驮着他们绕过山腰一段的峭壁,准确地带着他们来到了圣山遗泽的洞口处停下。

山壁上还是有白雾蒸腾,一阵阵飘来的风中,也还能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儿。

赛赫敕纳先一步下马,然后仰头伸手,蓝色眼睛亮晶晶的,“乌乌来。”

多年后再临旧地,小狼崽眼睛里深邃纯粹的感情竟然还和当初一样。

顾承宴本想说他自己可以,但只对视一眼就败下阵来,只能由得小狼先给他抱了进去。

温汤畔的青石还如从前一样,就连他之前打来挂衣裳的木施也还立在那儿。

赛赫敕纳先蹲到火塘边生起火,然后又拿来了沐浴、泡汤所需的一应用物,包括顾承宴换洗的衣裳。

瞧着他这样预备齐全……

顾承宴摇摇头:还说不是蓄谋已久。

虽然他也想念圣山遗泽里的这一泓热泉,但没着急到第一日就要上山,总得安顿妥当,再来想这些。

赛赫敕纳就和他想的不一样,小狼崽从来是想要什么就去争取,用最快的时间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抿抿嘴,看着已经利索将外衫剥除的小狼崽,顾承宴也长叹一口气:算了,来都来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的毡袍,齐齐下水挨挤在一块儿,天然的温汤水便是和烧开的热水不大一样:

滑腻柔软,像是最上乘的丝缎。

赛赫敕纳撩水到顾承宴的肩颈上,摸了摸自己留在上面的齿痕,忍不住嬉笑一声:

“乌乌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咬了你?”

顾承宴回头,隔着重重水雾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你还好意思提?”

初次见面,就是又啃又咬。

顾承宴转过身来,伸出手就揪了赛赫敕纳的脸颊,心想要不是小家伙这张脸……

当时他就算是没了内劲,也要拼了命收拾这混不吝的野孩子,现在想来,或许都是注定。

赛赫敕纳当然读懂了顾承宴的一颦一笑,但他一点儿不觉得理亏,反而很骄傲:

“这说明我和乌乌一见钟情、天生一对!”

顾承宴听不下去,扑了水洒到他脸上。

赛赫敕纳抹了脸笑,却是扑过来抱住他狠狠亲了两口,然后拉着顾承宴坐到他身上来。

要是沙彦钵萨不死,没有王庭那些生死打杀的事,或许他和顾承宴能在雪山上过一辈子。

他做狼王,顾承宴做狼后,或许可以想当年伊洛娘那样,捡到一两个小狼崽,养大成为新的狼王。

想到狼群,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看温汤穹顶上的洞。

这会儿天色将晚,但太阳还未落山,整个雪山安静,除了淙淙水响,他还能听见外面簌簌的风声。

顾承宴揉了揉他半湿的卷发,“在想你的族人?”

“乌乌不想?”

当然想,怎么能不想。

身形娇小但是聪明伶俐的小草原狼,还有个头超级大却性子有些憨直的大白狼,以及沉默严肃的黑背。

想到黑背,顾承宴神色陡然变黯淡。

圣山上的狼平均寿数都在十岁左右,有些强悍且幸运的,就能到二十岁上下——如赛赫敕纳的养娘。

人和狼在一起,注定了是人要目送着熟悉的狼群离开,瞧着它们争斗、瞧着它们生老病死。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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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儿情绪正低落着,赛赫敕纳却忽然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乌乌不难过,我试试看,能不能叫它们过来。”

叫它们?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温柔地抱着他起身,然后抬起他的双手,示意他堵住自己的耳朵。

等顾承宴依言照做后,赛赫敕纳突然对着穹顶上那个洞高声嚎叫起来——

响亮的狼吼传遍了整个山洞,而且伴随着山洞的回音,嗡嗡震得洞顶的积雪都簌簌往下落。

这种声音,顾承宴曾经听过许多次。

在那群雪原狼过来攻击他的时候,在赛赫敕纳胜利的时候,或者是带领群狼啸月……

顾承宴看着认真看着洞外天空在嚎叫的小狼崽,想着或许等他们沐浴之后出去,天黑下来更好。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听见了洞壁上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像是尖锐的爪子划过地面。

仰头看过去,却没能在穹顶上看见什么,倒是一直守在门口的大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连连踢着蹄子后退。

赛赫敕纳停下了吼叫,转头看了一眼洞口,然后凑过来拉下他的手臂,顺便在他额头上又偷亲了一口:

“来了——”

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家伙就直接将他抱出了温汤,然后用厚厚的熊皮袄子一裹,就抱到了臂弯里。

“诶你……”

他本来想说小狼崽还没穿上衣服,但转念一想——赛赫敕纳和狼群生活在一起七八年,从小都是不穿衣服的。

只是……

顾承宴偷偷往下瞥了一眼,啧,就这么晾着肉,小狼崽倒是怪好意思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赛赫敕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而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哦,乌乌在看哪里?”

顾承宴:“……”

赛赫敕纳这下也不着急走了,反而是停住脚步,看着顾承宴抿嘴一笑,“乌乌是不想他们看见么?”

顾承宴臊得慌,偏偏手脚都被裹在熊皮袄子里,没办法拧这小坏蛋,他胸膛起伏两下,只能凑过去咬了赛赫敕纳下巴:

“……这是冬天!别发情。”

赛赫敕纳却从闷声笑转而哈哈大笑,而后才凑过去舔了下顾承宴唇瓣:

“乌乌忘啦,狼就是在冬日交|配的。”

还交……

顾承宴恼极,这次不咬他下巴了,直接凑上去狠狠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大口,重重咬着那块肉磨了磨牙:

什么狼,明明是坏小狗。

“放心,他们看着也不会如何——”

当真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赛赫敕纳是半点脸也不要了,说完这话还摆着胯往上掂了掂顾承宴:

“它只属于乌乌,乌乌不用吃味的。”

顾承宴到抽一口凉气,这话说出来、写出来都没什么,偏要是旁人知道了这话中的“它”是何意……

这真是一句脏到不能更脏的话。

偏他自诩年长,生活经历和阅历也多,竟在面对不要脸的臭小狼时,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更别提反击回去了。

顾承宴不说话了,闷头埋首、藏进熊皮袄子里。

赛赫敕纳却趁着这会儿功夫,随手扯了块巾帕来不动声色包在腰间,然后才抱着顾承宴大步走出去。

圣山遗泽的洞口,大白马受惊地看着洞外围拢过来的一群狼,见赛赫敕纳出来,它十分委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圣山的狼群大白马认识,但这次围过来这些,它便是一头都没见过,而且都是纯白雪色毛发的雪原狼。

先前雪原狼群对小院的攻击还历历在目,大白马也记着那些白羊惨死的场景,所以警惕性极高。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这些狼,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几分,神情戒备、眯着眼睛环顾它们一圈:

莫不是在王庭生活日久,他的狼嚎已经不似从前,竟然已经不能传递讯号、反而找来敌手?

但仔细观瞧后又发现,这群雪山狼都是一两岁的小狼,而且围在外面也没有攻击欲望,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其中一两匹的眼睛还滴溜溜转着,歪着脑袋的模样,很像是当年那匹小的草原狼。

顾承宴也注意到外面这群狼和他记忆里的狼群并不相同,但狼群又没有攻击性,便实在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正想开口问赛赫敕纳,却从远处又传来一生狼嚎,伴随那声狼嚎而至的,是呼哧呼哧疾跑后的喘息声。

这次,顾承宴远远看见山道上跑下来一匹黄褐色毛发的草原狼,它的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枯叶,后背上还有雪。

一见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它就穿过那群小狼扑上来,根本不管赛赫敕纳抱着顾承宴,前爪搭上来就想舔顾承宴的脸。

“喂……”赛赫敕纳不满地抱着顾承宴后退一步,“他是我的乌乌,你注意点!”

顾承宴怔愣片刻,眼前这头狼的体型和他记忆中的小草原狼有些分别,但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却还是一模一样。

他眨眨眼,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小狼?”

小狼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伸长了脖子还是想去拱顾承宴,没有拱到后,还不满地咬住了熊皮袄子扯了扯。

赛赫敕纳一边护着顾承宴不让小狼太过莽撞咬到他,一边暗中观察外面这圈小雪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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