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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珠玑 玉胡芦 31330 字 7个月前

此刻午后未时,小二站在柜台里招呼,是个面白俊气的小伙儿,问姑娘所当何物。

说来这家典当行的伙计个个净俊出挑,统穿一色修身制服,颇为养眼来着。

她便把玉璧掏出,说道?:“当掉这块玉,半个月左右前来赎回。”

俊气小二接过玉,吃惊地一瞥,此玉乃陵州谢氏主支的传家和璧,有且只有谢宗主才持有。这姑娘瞧着面生,怎会?有那一半璧青鸾?

但见玉上?栩栩如生的鸾羽,由幽蓝过渡到浅紫及殷红色泽,尾部雕刻细小的“陵.谢”篆文字样?,一般人不注意是难能?发现的。

小二不由得再次端看女子艳绝的脸容,想起坊间非议,窘迫道?:“姑娘要?当多少?”

她怕是宗主的未婚妻了,啧,不仅听说主动把婚退掉,还把谢氏的和璧都当了,好狠。

眼见小二如此唏嘘,所以魏妆才要?特地找到这家当铺,就是为了保密,免露口风。

魏妆已然细算过,她至少还须三千多两银子,遂便一咬牙道?:“一千两。”

谢家的东西总不会?差,她私心里估计能?当八百两,先开口高一些了再议价。

结果小二一默,点头,开了票递出。

一千两而已……不知道?传去宗主耳中,该是如何表情。

魏妆未料如此顺当,拿了钱票出来,便又让车夫拐去茗香醉,准备买点儿烤串与果饮子带回府去。

只才从店里点了菜单出来等待,竟然却?撞见贺小爷贺锡了。

贺锡跟凭空而降似的,瞥见魏妆一袭烟绿盘花如意绫罗裙,随云髻上?插着凤蝶缠丝珠簪,莺惭燕妒,白璧无瑕的娇娜,赫然眼睛都看直了。

风一般冲到魏妆的马车前,攥住车辕便兴奋道?:“小鸽姐儿,你让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适才在西市隐约看见是你,我便觉得魂都掉了七分,一路喊停你没听见,我身无分文又没骑马,还好蹭了辆板车才追上?来,竟真的是你!”

贺锡眼深鼻高,有一点胡人血统,比魏妆大了一岁,言语里满是倾慕欢欣,眸光跃跃欲动的。贺家乃军门世家,他是三品云麾将?军府独子,脾气向来骄横恣肆、冲动蛮横惯了。

记得印象里总是鲜衣靓马,怎的现下?却?做寻常庶民的粗裳装扮,衣物束发上?还嵌有干枯的稻草,显出几分狼狈来。

魏妆诧异一瞬,这才认出了是谁。提起贺锡,魏妆就头大,这小爷自从她十四年时偶然一觑,便如毒入膏肓般地迷恋上?她了,往常只要?贺锡来筠州府,必定要?在魏家门外叫嚷,恨不得对全城表露真情。魏妆若去到街市游玩,他更加一路“陪护”,生怕谁多看她几眼。

彼时魏妆心里只有与谢敬彦的亲事,自然言辞拒绝,此番来京城也瞒着贺锡。记得罗老夫人寿辰当日他就随后跟来了,在谢府门外要?见魏妆,魏妆避着不出去,叫了沈嬷去同他说清楚。

不知道?沈嬷说了什?么,他却?是消停了些日,后来在蹴鞠赛上?又当众扬言非魏妆不娶。只那时魏妆与谢敬彦的婚约已传开,却?如何给他机会??后来贺锡不知触犯哪道?条例,被关进官狱禁闭了一段时间,直到魏妆成了亲才放出来。贺锡便只得将?他姑母家的表妹娶去了。

这会?儿魏妆睨了眼少年狼狈的模样?,问道?:“贺小爷如何会?在此处?”

贺锡十八岁尚未束冠,墨发高扎头顶,怅然怨道?:“小鸽姐儿可真狠下?心,离了筠州府让人瞒着不告诉我。知道?你北上?京城几天后,我马不停蹄追赶行程,原本前二日就该到了。可好,主仆三人的户籍公验竟然全都找不见,城门口守卫不放进来,又不信我祖父乃是长史。我遂只好乔装改扮,藏在农夫的稻草堆里猫进城。到西市一下?地,我就发现你了,这便一路追随而来!”

从前少女时,魏妆听这番露骨示爱只知羞怒,重生再听,倒觉少年男郎衷心赤忱。可惜魏妆昔日不喜他,今世更加不可能?了。贺家乃与宣王交好,等到谢敬彦位极人臣那会?儿,结局可谓潦倒。

谢敬彦应当骨子里记仇。

魏妆惜命,便颔首撇清关系:“贺小爷何出此言,你来京城是为看望祖父,却?与小女无关。我来京城亦自有我的安排,各忙各的则个。”

贺锡试图握住女子的柔荑,却?觉得白皙柔嫩,生怕弄脏了。他便收回手,委屈又捉急道?:“小爷我知道?,你来京城原是奔着与谢府公子成亲!可眼下?你不是已退亲了吗,我贺锡对小鸽姐儿的情意,在筠州府人人心知肚明。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对了,适才你可是从当铺里出来?小鸽姐儿需要?用钱的话,等我回到祖父府上?,要?多少我给你掏多少!”

此时街市人多,又偏是上?次魏妆被谢敬彦舍身相护的瑞福客栈楼下?,一时路人又微微聚集起来。

魏妆可不想再给自己惹上?桃花账,忙严拒道?:“我退亲,乃遵从家中长辈决定,却?与贺小爷无关。更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你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隔着两扇子雕花叶窗,谢敬彦坐在二楼的沿街旁雅间,正?在等候司隐士给鹤初先生首次施针。

蓦然听出了熟悉的嗓音,心弦不由得一触。

第47章

瑞福客栈二楼内室里,鹤初先生正靠在黄花梨透雕圈椅上,由头发半白的司隐士施针。

鹤初先生所中之毒蛊深渗五脏,故而上达于目,使得视物朦茫。又因中毒年限之久,乃苗疆奇毒,并不好祛除,拖到了如?今,只见身骨清秀白苍,行事不便?。

谢敬彦这二年已经遍寻多位名医调理?,皆效果微微。此番请来的司隐士,乃江湖所传能克百毒的神秘天池司门。前世在几经施针后,的确是可见好转的,奈何极为贪财,前前后后狮子大开口要去了谢敬彦近万俩银。

新帝登基后,念在鹤初先生乃高勉一脉,给谢敬彦报销了部分,可这笔钱总归是他先掏出去的。

等治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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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却困于最后一道穴位久灸不通。

谢敬彦这时才听?到司隐士袒露,说他?天?池司门还有一个内门师兄尚在,只有他?才能克此毒蛊。

原来竟是当?年的乌千舟寻错了人,将外门师弟弄来,偏这司隐士既想利用此契机精进医术,又想独吞谢氏的巨额酬劳,故而久久不推举其内门师兄。谢敬彦摁住想杀人拧喉的心,磨了磨唇齿,遂派人千里迢迢速去天?池山后的帘洞寻人,却不料早半个月前师兄已然?坐化了。

故而前世的鹤初先生,一直祛毒许多年。后面虽治愈,又因大理?王室内乱,便?仍旧耽住于谢侯府上。

今生谢敬彦断不想再迂回辗转。

谢敬彦对鹤初先生甚为敬重,每逢施针,便?亲自作?陪。基于前世的全程旁观,他?现已对那套施针方案熟记于心,或许比此刻的司隐士本人都要熟悉。只是才初初与司隐士打?交道,便?先容他?发挥一阵,再逐步引他?推举出那内门师兄,以免过于突兀。

他?今日?着一袭雪月绸缎,色泽明丽却莫名透着一缕深沉,衣襟精致刺绣,宽肩窄腰地端坐于沿街的窗扇前。单手沏茶,耳听?着手下暗卫汇报所查之事。

玄衣暗卫抱拳说道:“属下搜寻过陶氏女近日?所有行踪,约莫在一个月前,陶氏女前往几处卜卦摊子,求问如?何避灾脱难,使得其父免于梦中的罢黜抄家。又问巫妇如?何才能高嫁给梦中的权臣,并在点痣坊中,点了一枚颈涡处的朱砂痣,价格昂贵,近似于真痣。随后又突然?爱好起了厨艺与调配熏香……还,还派人去到谢侯府门前,打?探过魏小姐的行程。但据属下所知,她们二人此前从未有交道,并不相?识。”

属下在说及魏小姐时尴尬停顿了一瞬,仿佛这个女人必是谢宗主的命门。提一提,都要伤及他?元气几分。

谢敬彦也挺无语置喙,分明从来便?是寡欲冷情,对胭脂香粉无趣,却竟然?叫身旁之人都窥探出来。

但怪不得先前的自己动情,那女人媚娆灼艳,她天?生就戳他?。

但他?现今既已穿回,便?再不似毛头小子般外露。

清肃俊美的男子点了点头,淡道:“如?此不用去搭理?陶氏女了!……罢,她若再去求问,且使唤人答她,梦皆是虚的,不必当?真,该吃吃该喝喝,顺其自然?。”

他?又改了口,斜鬓的浓眉敛起,勾勒一丝凌厉。

有一种放任她自取其果的决绝。

暗卫拱手答:“遵令!”

谢敬彦原本怀疑陶沁婉亦重生,否则如?何桩桩件件都在东施效颦,看来应当?是做了梦了。就好比先前的他?,不断浮现出与魏妆或情或爱或生分或悸动的一幕幕。

他?看了眼腰间的火凤玉佩,在刚穿越过来时,他?尚未注意,此刻竟觉那凤羽上一点嫣红分外刺目,像极了前世魏妆渗入玉隙里的血迹。

这对和璧据说本为古远玉石所刻,青鸾一旦相?合火凤,便?有脱出困境获得新生之寓意。

……或许这便?是他?能重生,且当?事人皆入梦的机缘。

谢敬彦抿茶,而后听?到楼下女子柔曼的嗓儿传来,他?凝聚心神,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少年郎的谆谆痴情与女子的冷拒:

“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

“我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贺小爷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呵,这个姓贺的小子。

谢敬彦顿困许久的眷绪,仿佛瞬然?得了灵魂一震!

关于贺锡,谢敬彦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仗着祖辈军门显耀,很是乖张肆傲。前世出现在祖母的寿宴当?天?,在谢侯府外叫嚣着要接走?心上人。

谢敬彦出去处理?,却听?到魏妆跟前那奶娘沈嬷将他?拉去角落,卑微商求说:“贺小爷对小姐用情至深,小姐感念在心,不敢淡忘。既然?如?此,贺小爷更应该看在小姐昔日?与你的情分上,放小姐一码,成全了她高嫁名门的愿望。鸽姐儿母亲早逝,过得拘束,若能入谢侯府,便?是她攀奢附贵的造化,错过机会可就难再找了!”

贺锡问:“那你给我一句实话,她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奶娘:“喜,喜,喜欢也不能比过谢府这门槛啊,小爷还是放下,快离开吧!”

彼时谢敬彦站在门后,听?得心沉到了谷底——魏女嫁他?,皆为图谋算计。

虽说有贾衡在船板上听?到的那段话,可谢敬彦原本还将信将疑,等到自己亲耳听?见,便?无可反驳。

包括这一世,就在前阵子的马车里,他?对魏妆情动表诉时,她亦是如?此回复自己的。

万没想到啊……贾衡约莫听?错了,而那婆子却是想两头都沾。

只是贺锡适才的那句“小鸽姐儿心中唯系谢公子”的话,却让他?松弛了些许。

依此而言,她原是对他?有过一段情的。不管此情是长是短。

言归正?传,一直以为魏妆所挂念之人是贺锡,却竟然?那贺小爷单相?思。

而她在这个阶段,并无结交其余旁他?男子,那么她在马车里说的“心有所属”,还能有谁?

——只怕便?是撒谎了。

做为牵涉的第三人陶氏,亦都能梦见前世情节。据此可推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应也与前世有关。

睡醒后她一改往昔,坚定疏冷拒绝自己,或便?是心死了。

可就连成亲几年后,穿衣束带时仍不敢仰头看他?的女人,却何来的胆子,竟在少女时便?主动撩拨外男?

而她既是暂无经验,又怎能对自己那番吻技娴熟,更缠指去他?腰间?

陶氏女虽梦见诸多,可性情不会突变。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一丝念头忽闪划过,他?快速将近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

尤其魏妆在经筵日?讲上的一段话,乃是他?曾讲给谢睿的功课;魏妆与前世干娘褚家的热络;还有对轩怡居士也就是乌千舟的崇慕等等……

他?本想说,不管她是否是那从前妇人重生,今世都任随她去,偏却人已经坐不住了。

暗卫只看着茶几上的杯盏被长袖拂过,洒下一幕水滴,宗主已经出了雅间的门。

咋舌:啧……

楼下茗香醉门外,贺锡正?惊诧地盯着眼前绝美人儿,不过短短月余未见,如?何竟觉小鸽姐儿不似从前的印象了?

从前她娇怯软弱,虽羞恼他?,可每每贺锡去府门外叫嚷,或者在街市遇见,小鸽姐儿顶多露一张凶脸,立时便?躲藏起来,什么话儿都由奶娘代说。去哪儿都离不得奶娘在前头挡阵。

今日?她一个人带着陌生婢子出现街头,脸还是那张脸,却添了某些描摹不出的冷韵,柔媚中透出犀利,比之前更要惹艳起来。

而她看他?的眼神,不仅目光直视,更伶牙俐齿,训责莽撞小子似的。

贺锡耿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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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道:“小鸽姐儿,你怎变化了?才来京城多久,就变得生冷,令人伤怀。你想要什么,我贺锡都可以满足你,这京都繁华迷人心窍,只有我才是痴心对你的!”

“小爷不得胡言。”魏妆并不反驳,她的确已非怯懦少女了,乃是一株蜕变的黑牡丹,可没多少良善。

却叫这小爷死了心也好。

各自保命安生!

谢敬彦站在酒楼门前,前世听?这个那个的对魏妆示爱便?罢,重生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几日?而已,所闻情话竟比他?十年说的都要多。

他?观这一瞬,果然?并非自己记忆出错,魏妆的确行事大变了。越看越觉得她与后来那妇人如?出一辙,冷冰决绝,口齿无情。

他?垂了垂眸,溢出一缕奇妙的清暖释然?。

走?去二人中间隔开,淡道:“大晋律令严明,轻慢妇孺者刑鞭,过分者徒二年。贺小爷如?何当?街拦阻女子?”

男子俊美凛澈,玉质金相?,二十弱冠华袍佩玉,双睛点漆,若穹中谪仙散发着傲然?清气。

贺锡从未服过谁,都不由得退后一步,不甘地叫嚷道:“你是何人,我与小鸽姐儿青梅竹马,何干你事?走?开!”

谢敬彦挺括身躯不动,直言挑穿道:“十四岁偶然?一遇,便?叫作?青梅竹马,那么我与魏妆少小定亲,却该是天?作?之合了?”

竟然?碰见传说中龙鳞凤髓的第一公子,小鸽姐儿的前未婚夫。

贺锡几乎在驻地及筠州府走?动,少有来京城。他?尚且年十八,也仅两岁之差而已,竟似一下子被辗轧下去,只得呐道:“那也是退了婚的,你、你都要当?公主驸马了,管得着小爷我?”

周围的看客逐渐又聚拢而来,谢敬彦睨了魏妆一眼,少女的她,身着烟绿盘花裙裾翩跹,身姿袅娜,幽香的花息沁入鼻息,叫他?心头恍惚。

他?在她离世后,保留着她寝屋里的所有用度,未曾容下人清理?。再能够察觉到她鲜活的生机,怎样?他?都情愿消受。

他?只面上不露声色,秉持沉稳道:“虽已口头退婚,但若正?式解除关系,须得将定亲玉璧递回,一日?未递我便?一日?有责。即便?等退婚了,她亦仍是我谢某义妹。遵照祖父之叮嘱,我须待她安稳周全,岂容谁人当?街为难于她?至于公主清誉,尔等切莫无端非议。”

贺锡并不确定驸马传闻,只在城门下听?八卦来的,晓得饴淳公主恣肆,顿地也不敢吱声了。

魏妆没料到呀,怎又会在这里遇见谢敬彦。她抬头瞥了瞥瑞福客栈,据说这里头歌曲儿够劲、茶水酒菜好,看来男人也不似她以为的克谨清修,很懂享乐嘛。

只忽然?听?他?提及和璧,魏妆想起自己刚当?掉的半块青鸾,蓦地有些心虚。

但若要在「筹钱开花坊」和「为逞一时痛快,把璧立时还给他?」之间选择,魏妆仍然?选择当?掉玉璧弄钱。钱最香了。

当?下要紧的是先把贺锡给甩开。

魏妆轻咳嗓子道:“谢三哥来得及时,刚巧帮得上小忙。贺将军府与我父亲有交情,贺小爷路上丢了公验,身无分文?藏在稻草中进的城,三哥可否安排人将他?行装运进来?”

弄走?户籍公验,是谢敬彦重生次日?就让人干的,省得小子出现在祖母寿宴门口闹事。却也没能挡住他?北上追爱的热情。

谢敬彦哂唇,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的云潮翻涌而来,显见马上要落大雨了。

京中贺氏乃司空府长史,手里有兵权,与宣王交好。谢敬彦此时两边不得罪,他?遂应道:“已过未时,没身份的要被赶出城去或下狱流放。贺小爷且上马车,先行回长史府上去吧!”

盛安京三品官遍地爬,贺锡父亲是驻军营地的云麾将军,在京城守卫眼里没太大震慑力。还得是祖父长史老大人出面管用,贺锡没得办法,只好坐上魏妆那辆马车不甘愿地走?了。

忽地一阵烈风刮过,天?空乌云愈沉,依稀有硕重的雨滴掉落下来。

魏妆来不及阻拦,便?望着马车走?远了,不由怪道:“这贺小爷纨绔一个,随便?给他?点银两走?就是,三哥倒好,把我马车给他?用了。暴雨将至,我却如?何回去?”

谢敬彦拂袍袖,低头:“长史老大人的爱孙,如?何随便??你用我马车即可。若是你介意,便?让贾衡先送你回府,过后再来接我!”

莫名的一丝退让与幽怨,却不容人听?清已稍纵即逝。

早知他?心系官场,弄权为上,魏妆无语凝噎。

恰巧茗香醉的伙计走?出来,手上挎篮里装了一大包油纸裹的烤串,以及四杯果酱奶茶。乃是魏妆给府上姐妹们一块儿捎带的。

上次她与谢莹买了一些回去,惹得谢蕊吃不过瘾直嘴馋。奈何姨娘乔氏在汤氏跟前小心谨慎,轻易不敢放她出门,这回魏妆便?买了四份,连同大少夫人司马氏的也给带上了。

伙计看了看谢三公子那辆矜贵雅阔的马车,颇有些为难道:“这些吃的,该放去哪里?”

油香味儿熏的浓烈则个。

贾衡适时张嘴:“公子也正?要回府,魏小姐干脆就一块走?吧。左右很快就到了,没多远的路!”

贾衡最近对魏妆态度还算热络,自从三公子当?街救了魏姑娘后,不仅情致恢复寻常,抚琴也复了清韵,听?王吉说梦里也不魇着叫姑娘名字。一干人等差事都好当?了,你说奇不奇怪?

虽是退了亲,总归还是魏妆的功劳。

伙计察言观色,已经把篮子送上去了。

魏妆既不想打?湿吃的,更不想淋湿自己。前世她血虚体凉,不到中秋就要抱着暖水袋过夜,她如?今对防御湿寒就颇为讲究。

罢了,她抿起红唇:“那我上了,三哥你随便?。”

谢敬彦矗立雨中,大雨落在他?清展的宽肩和俊颜,魏妆看了眼他?额头淡去的疤痕,迈上车辕。

贾衡挤眉弄眼地努嘴,快呀,姑娘都让步了。反正?公子对魏姑娘卑躬让步也不是头一回。

谢敬彦却无视他?吭哧,已撩袍上了马车。

第48章

雨滴密密匝匝地落在车篷顶上,发出?吧嗒地?声响。

谢敬彦和魏妆坐在马车里,他在中间的锦座,魏妆倚在侧座。

她今日带了葵冬出?门,葵冬是个老实本分的,晓得三公子对于空间的讲究,没敢跟进去,拘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谢家马车豪阔,车辕上一样落不着雨。

前些天中了药的两人同乘,那搂颈掬腰悸动?拥吻的画面,又?被这雨雾迷漫的天气渲得?氤氲浓郁起来。仿佛又可感知到男子清润的薄唇,滚动?的喉结与心跳,还有女人媚香的丰软,甚至有些时刻危险的熨帖。情愫让人微微不自在。

魏妆其实很少与谢敬彦共乘一车,前世新婚不久在马车里欢好后,他连车辕都?卸掉换新的,她就?不自讨没趣了。

后来夫妻逐渐离心,要么是有孩子在,要么便各乘一辆。即便睿儿一定要娘亲和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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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挨着?坐,也都?彼此克谨着?,顶多?是袖臂碰得?近了些。

关于雨中的同乘,记忆最深是那次吵架后他来接她,撞见与梁王在一起的一幕了。爱吃醋的霸道男人,不算是多?好回忆。

此时?空间里散发着?烤串的香味,谢敬彦坐姿端方,一袭雪月绸缎衬得?那玉面矜贵,凤表龙姿。

他是很招惹女人芳心的,哪怕端坐不动?,一缕涤尘清气亦仿佛在悬浮蛊惑。前世魏妆青春懵懂,每每多?为沦陷,今次相比还是处子的他,她理当应付自如?许多?。

魏妆才不须忌惮呢。打?从坐进来起,她就?侧过脸避开了视线,只?是勾着?手中的绣帕玩耍。

谢敬彦自然也知?这辆马车后来遭弃掉了,可弃的原因并非魏妆,乃因被那阿谀谄媚的奶娘膈应到。

彼时?年?轻气盛初沾情,对着?姝胸楚腰的新婚娇妻,彷如?捧着?世间珍宝,爱眷难消。偏魏妆在那时?刻又?极是靡颜腻理,媚骨柔缠,谢敬彦狠起时?凤目相视,只?觉命都?可以舍去不要。

可恶便是那沈嬷婆子,听房-事,塞高腰垫枕,背着?他怂恿魏妆应如?何主动?。但逢谢敬彦宠溺魏妆、缱绻欢-愉,便仿佛一应都?是她的功劳,落入了她敲打?的算盘。

谢敬彦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岂是一刁滑婆妇可拿捏的?他既娶魏妆,只?因十五少年?起便记在心里。不论她是为了谋利,或爱不爱他这人,再有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谢敬彦都?会娶她,待她专情。

然而魏妆离不开婆妇在跟前,倘若他旁侧几句提醒,还惹得?她怨怪,他便多?有容忍。

譬如?在谢敬彦选部调职的备考前夕,深夜亥时?他从书房往寝屋的廊上走。回廊清悄,那婆妇却兜着?袖,满脸嬉笑地?等在门外,说道:“鸽姐儿适才还问起三郎呢,月事刚过,幸在时?辰并不算晚,三郎快回房歇息吧。”

好似专专巴望着?他二?人合-房,那晚谢敬彦兴致顿消,接连克制了数日。

后来一次在马车里,夫妻俩揶揄几句,魏妆羞愤地?闹着?小脾气要和离,转身间,却蓦然勾开香襟滑落肩下。彼时?两人“久违”多?时?,谢敬彦大掌掐住了她腰肢。他听不得?和离二?字。她娇娜不已,他动?静猛了,声息交响回荡。

大抵被外头婆妇听去,隔天谢敬彦进到车里,竟看到象骨棋盘上多?出?了一盒膏药。府上皆知?,他车内向来不容谁人乱入。男子沉着?俊容,命人把马车卸了!

一言不发,算是震慑住沈嬷。

之后那婆子再不敢干涉私房-事务。

大雨滂沱,车内静谧,他猜测魏妆未必能将此事忘记——这妇人极记仇,有手段有心计对外贤良淑德,对夫婿却可狠可绝。生?一次气能记很久,口齿凌厉,斗嘴时?常杏眸含泪,十三年?谢敬彦就?没赢过。

然而尚未确定她是否穿回,他亦掩着?心绪不表露。

他垂眸睇去,竹篮油纸内包裹着?烤肥牛串、熏鸭头,还有羊肉、鸡杂、鸡翅、鱼虾、鲜蔬菌菇等,好一大包,滋滋地?冒着?孜然与麻辣鲜香。

啧,放纵口欲了。

记得?婚后魏妆想吃烤串又?恐长肉,常叫他外带回府。谢敬彦在刑部任侍郎,刑部重煞气,下了职他就?希望空间清净。但每次魏妆央他,他又?总会带。带的皆是土豆、萝卜、年?糕等素味,似这般一大捆肉串实属罕见。

男子微耸眉峰,试探地?淡道:“时?下贵女多?以细腰为美,□□良蔬素。想不到魏妹妹却是开放胃口,喜好丰富。”

魏妆前世怕肉吃多?了长胸,这一世她只?图自个儿快意,才不管什?么束胸贤德、讨好婆母丈夫呢。她想吃就?吃,哪儿长肉随意。

她嫣然笑道:“人活一世,身体康健最要紧,年?轻时?能吃便吃,谁知?道何时?就?没了。该享受自然好生?享受呀。三哥不也一样,流连酒楼相当惬意来着?。若是这味儿闻不惯,便拿去外头好了,省得?熏了你车内环境。”

都?给她带过多?少回了,现在才说熏。

许久未曾真切打?量,谢敬彦惊觉魏妆莹腴时?远比记忆中更为动?人。少女侧影婀娜莞尔,莹润暖和,白皙秀媚的玉颈下勾勒一幕娇腴,腰细若蒲柳。却想起她吐血后拥在自己怀中的一幕,分房几年?不容亲近,彼时?方知?瘦弱许多?。

谢敬彦左手拇指磋磨食指关节,沉声应道:“无妨,茶水饮食皆为人间烟火,做官本应体察民生?,这油烟熏便熏了。魏妆若是喜欢吃,日后可嘱咐贾衡,让他给你捎带回来即可。京都?鱼龙混杂,免得?再碰上那等寻衅滋事的无良纨绔。”

那修长如?雕塑的手指动?作,蓦地?让魏妆愣了一怔。寿宴那日她就?好像捕捉到了,只?是并未看清楚。

这是前世魏妆误把舞弊案卷烧掉,他仓促捞出?时?烙下了伤,此后二?人倘若冷面相对,他便惯性搓磨。

就?说谢三郎甚记仇的。

而且,最初的谢三,原是习惯攥捻黑玛瑙珠串的。此时?手串就?在旁边,他却未动?。——因为后来的珠串被他捻碎了,他已多?年?改变了习惯。

谢某人他莫非几时?也重生?了?魏妆甚为震惊,怨怒上涌,心口一搐。

脑海里忽闪过近日的诸多?画面,尤其谢敬彦当街救起她时?那瞬间惊讶、愣神的表情;以及远比先前二?十弱冠时?的沉稳;还有寿宴日,他院里小厮送去给老夫人的橙子……

既如?此,他却为何对那白月光视而不见?

哼。

魏妆努力平复,按捺着?启口:“适才多?谢三哥解围,但区区一个鲁莽小爷,却挡不住我上街的路,多?虑了。只?贺锡与我在何年?相遇,三哥却是如?何知?晓?我知?你们并无交道过。”

谢敬彦捕捉女人隐含酸冷的语气,些微惊愕。但知?她是精明的,他本也没想怎么瞒她。

她能那般运维中馈,足证明其之精明,唯糊涂不该将恶婢用作贴身轻信。

他便淡道:“那贺锡乃长史府老大人的爱孙,常来京城,放纵喧嚷,自然晓得?些许。本以为魏妆心中之人是他,原来并非,却不知?是何等卓秀男子,能令你一往情深,吾须学习一二?。”

他鼻挺唇薄,齿如?含贝,漆目中又?露出?情动?的诚挚。

美得?俊雅绝伦,而这严丝合缝的话,果然把魏妆的疑虑又?挡了回来——她心知?今世的谢三公子是对自己动?过情的。但谢左相心思缜密,深渊叵测,可以做到瞒着?所?有人处事。

不管怎样,她既存了疑心便总要验证。

魏妆复了寻常,岔开话题淡笑道:“千人千面,三哥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人皆交口称赞,他年?当是怀金垂紫的朝野栋梁。那日我看董妃与饴淳公主有意与你结亲呢,想来三哥也快当驸马了。乘龙快婿,做皇家的女婿,行事可比娶一个小官女子方便,可喜可贺。”

谢敬彦听出?话中的揶揄,这熟悉的猜忌挖苦的味道,倘若魏妆便是那妇人,一切都?解释得?通顺了。何用先前的自己困于梦中那般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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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一贯谦凛,亦不甘示弱地?语带解释:“你不喜欢谢三,却也不必如?此揶揄。盛安京中,关系繁往,总有些人情世故须周旋。谢某虽有看走眼?之时?,然则尽量权衡利害。只?是外人都?道我京都?第一公子,我受之有愧罢了。敬彦自此心无旁她,唯有谋政,其余随缘。照拂魏妆便如?义妹,说过的亦不会变。”

听着?像是道歉又?像在自谦,符合他克己复礼的作风。

魏妆杏眸乜斜,打?量了几眼?,窥探不出?更多?异样。

但谁说她不喜欢他,她曾那般爱恋过十余年?,到底他是看不出?来。无心寡情之人,多?说无意,总归现在自己已心死重生?了。

她轻呼口气,笑说:“对了,适才听你提起玉璧一事,我才突然想起来,进京北上时?收拾匆忙,忘了将玉璧放入行装。虽已经传信与家中寄来,但要等上大半月了,委实抱歉。”

她攥了攥袖中的千两银票,佯作一脸的娇柔歉然。

竟然玉璧都?没带。记得?前世魏妆随行带着?青鸾玉璧,新婚夜她郑重地?从枕下拿出?,要与他夫妻和璧,永结同心。

谢敬彦却习惯将那块火凤半璧置于书案上了,睇着?女子眼?里忽闪的失落,他有心解释,却甚觉心动?,融汇交缠中忘了要解释。

罢,不还也好,省得?那褚二?惦记……褚二?不适合她。

谢敬彦深邃的眸光略沉,唇角掖起:“玉璧本是祖父当年?亲赠与你,既赠了即为你的东西,却没必要归还,你留着?便是。我适才街心的说辞,为了打?发走贺家公子,省得?再胡搅蛮缠。魏妆不必放在心里,我既对你述过的话,必然会做到。”

言下之意,他说过放手便放手,不论此时?坐在锦座上的是何身份。

魏妆欣然抿了唇,亦淡漠道:“退了亲总归要还的,之后大人还需赠与别家女子。是魏妆无缘,将来必然有更契合你的姑娘出?现。”

“对了,上午褚家祖母递来帖子,邀请我三日后上他们家去小住一段,到时?就?不再麻烦老夫人与祁二?伯母了。等玉璧寄来时?,我会托人送到谢府上。”

……这就?要搬去褚府了?话中的“大人”称呼,仿似意有所?指。两人之间果真没有回旋的余地?,谢敬彦心底凉薄。

他便仍醇润尔雅道:“也好,褚家热情好客,魏妆若想去就?去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对贾衡传话便是!”

他手下那两个都?被她收服得?服服帖帖,她手段厉害。

正说着?,车身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听见车外有粗朗的嗓门道:“里面可是坐着?修撰谢大人?吾奉旨传召大人入宫觐见。”

第49章

本是傍晚时分,忽然乌云盖过晴空,乌压压的大雨如注,即便车篷顶上可隔音,仍旧听得噼里啪啦。

皇上如何此刻宣召自己?

谢敬彦拉开车门,看到前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个御前侍卫,看装束应是正?六品的千牛备身?,比谢敬彦从六品的翰林修撰稍高。

他问道:“备身大人可否告知宣召下官何事?”

这雨下得毫无防备,出宫时未带雨具,把人淋成了落汤鸡。

御前侍卫姓万,万备身?一手攥缰,一边吐了吐滑入唇边的雨水,扬声说:“皇上风湿骨痛,汗如雨下,命卑职出宫,急召修撰大人拟写?罪己诏。吾已从贵府找到衙房,听闻大人在街市,这便撞上了!”

话说着,忽地瞥见谢敬彦旁侧还坐着个?妙龄女子,十六七岁仙姿佚貌,婀娜艳媚,车内氛围氤氲莫名的。

万备身?御前当职,还从未见过这么娇的美人。不是说谢大人无意脂粉么?怎的……看起?来两个?人竟有些气场牵融。

万备身?没掩饰住惊诧,待反应过来后?,又忙立时低下头来,不便再多?瞟。

风湿骨痛却急着宣谢敬彦下罪己诏?

虽说历来皆有皇帝龙体不适,下罪己诏,以求天恩眷顾的例俗。但谢敬彦很清楚,淳景帝能征善战,练得一身?铮铮铁骨,哪来的风湿急症?他前世驾崩,乃因焦皇后?仙逝,悲痛难忍,而后?沉醉修仙炼药过度而薨。

谢敬彦默然稍想?,短暂回忆这个?时期的朝局,应当是为了给焦皇后?盖避暑殿一事了。

去年?焦皇后?中暑,入秋淳景帝就突然犯起?了“风湿”,很快亲信朝臣建议寻一块冬暖夏凉之地,以作圣恭颐养,建殿草章谢敬彦已拟过了几次。

然最好的位置是绥太后?手上闲置的别苑,淳景帝动了用这块地的心思,又怕太后?不肯,这罪己诏主要是为了施苦肉计的。毕竟绥太后?只淳景帝这么一个?儿子,含辛茹苦费尽手段才?爬上的帝位,怎舍得受苦。

待宫殿建妥,他的骨痛也就自然好了。

谢敬彦便问道:“大雨倾盆,并无另外马车,却如何进宫为好?”

万备身?一愣,出宫时只为传话,哪料到突降暴雨,自己也淋了个?通透。

进宫当属紧要,但也舍不得那?娇滴滴的小美人被雨淋到。只好为难地说:“不如就同乘进宫,待送了大人面?圣,再送这位姑娘回府。左右不宜让圣上久候!”

侍卫落在女人身?上的目光滚烫闪烁,谢敬彦析微察异,何能不觉?

此时若把她放下去,梨花带雨衣缕沾湿的,怕是谁家公子路过,又要上来搭讪相帮。她这一世如此胆大开放,谁知能惹出个?什么事。

谢敬彦又想?起?上回马车里魏妆撩拨放肆的一幕,那?纤莹手指竟往他腰带上勾划,自己痛苦弦绷,心都?碎成渣滓,以为她早已与了别人。

此时想?想?,那?些经验怕不都?是前世得来的。

他脸上神色淡冷,协商地看向?魏妆:“劳累魏妹妹与我?同行一路。”

这么大雨,谁下车淋了都?不合适,魏妆可也不想?传出刻薄名声,她还得打造口碑经营花坊呢。

今世的谢三郎与自己无怨无仇,还有舍命救护之情;而若是前世的左相,她更须得仔细斟辨,魏妆便答应了下来。

贾衡甩了件雨具,扔给了马背上的万备身?,当即掉转车头。

*

半个?时辰后?到了宫门口,万备身?亮过牌子放行,直接便去了皇帝的勤延宫。

聂总管打着大伞在殿前等待,看到连忙将人迎上汉白玉阶。

暖意和煦的宽敞大殿内,四十六岁的淳景帝正?手抓着狗粮,撒喂给两只不停摇尾的哈巴狗。

太医蹲在旁边给他热敷关节。

听闻潮湿袍摆摩擦着风声走近,皇帝匆忙停下动作,摆出了一副比刚才?更为痛苦不堪的惨淡脸色来。

谢敬彦扫一眼,由衷啧叹淳景帝为了宠妻,把演技练就得炉火纯青。

他上前觐见:“微臣参见圣上,万望保重龙体!”

说来淳景帝乃是个?宽厚豁达的好皇帝,处事和乐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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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但也因为脾性过于宽仁,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而使得朝局表面?平和,实际多?有漏洞。之后?皇后?薨逝,更是沉迷修炼,大权旁落,留下成堆的烂摊子,让谢敬彦好一番收拾。

然到底弑了他高氏皇亲繁几,谢敬彦再见面?未免些许唏嘘。

淳景帝原还怕装不像,看到他态度这般恭敬关切,顿时松了口气。

挥挥手,让旁边的太医水温别那?么烫了,而后?咳嗽虚弱道:“谢爱卿来得正?好,朕见你年?轻朗健,步履如风,好生羡慕啊。朕这老毛病算是当年?打仗受伤落下的,从去年?秋冬就藏不住了,天气一变就煎熬。也或是朕的功绩不够,惹得先祖责怪,须得反躬自省。你这便给朕拟写?一份罪己诏,明日早朝时朕念给众位大臣听。”

御前太监聂总管搭垂着拂尘,站在旁边默默腹诽:咱家跟随皇上,要从皇上还是皇子时算起?了,皇上去边关打仗就没受过大伤,小伤皮肉流点血的对?他而言都?不算事,堪称战无不胜,何来的老毛病?

被淳景帝瞪了一眼:胡想?什么,朕宠个?老婆容易么?

聂总管吭吭嗓子,忙作若无其事。

谢敬彦薄唇轻抿,蓦地联想?到自己。前世三王争权,财库与政权在太后?及梁王手上把持,杜贵妃与宣王紧攥兵权,太子高纪能力?上佳但势弱,然可保大晋江山长久。

夫妻成亲十三载,朝局风云诡谲,不知几次性命攸关刀尖舔血朝不保夕,谢敬彦皆一人扛下,从未舍得让魏妆忧虑。人都?道他谢左相为弄权而心辣手狠,又怎知对?于他而言,能性命无虞地下朝回来看见娇妻与幼子,已是欣慰。

……掏心掏肺却不为妻所动。这皇帝倒是对?焦皇后?偏爱得袒露无疑。

往日圣意靠揣摩,今世再来一遍,他自是信手擒来。

那?避暑殿建好不二年?,焦皇后?故去,皇帝就用作修仙炼药了。但若没这座殿,也会有别的,建与不建并无差别。

谢敬彦遂不多?问,走去桌案旁,取了纸墨便开始动笔。

*

魏妆坐在内左门旁的承宣房里等待,望着外面?的大雨淅沥,落在空旷的勤延宫场院上,把男人一道修挺的背影掩过。

虽说一开始便知谢三郎心怀凌云锦片,非池中之物。但进宫后?他步姿洒落,有着睥睨苍生的那?股运筹帷幄,真像极了某个?谢左相。任他如何掩饰,魏妆曾那?么爱过他,仍是可以看出变化的。

却不知他到底是或不是。魏妆咬唇,下意识攥紧着袖边。

适才?进宫后?雨如瓢泼,把坐在车辕上的贾衡和葵冬都?淋了个?半透,也就没立时送他们出宫了。留在勤延宫不远的承宣房里等着雨停,贾衡坐在廊道,魏妆和葵冬坐在屋里,各用炭炉烤着衣物。

魏妆想?起?买来的四份烤串奶茶,凉了不好吃,便送了万备身?与贾衡一份,剩下的自己和葵冬吃了。

递给万备身?的时候,那?御前侍卫的脸都?羞红到了脖子根。

忽而雨停,申末酉初,本该是天渐黑,却因下过雨而变得亮堂起?来。魏妆便去到廊下透透风。

从内左门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内廷嬷嬷,看衣饰仪容应当颇有身?份,问守卫道:“季花师可回宫来了?皇后?娘娘等了好半日,按说傍晚就该到的,这盆花若再拖个?一二日,怕是该萎烂了。”

边说边张望着进宫的方向?。焦皇后?喜爱怡情养性,中宫里有一片她自己的花园,又请了有名的御花师。十日前那?季花师告假探亲,原定今日回宫却给耽着了,真让人心急。班嬷嬷已经出来看了两趟。

派去打探的太监小跑赶来,颓唐道:“回嬷嬷,已经谴人去瞧过,说是回京途中山石滑坡,堵住前方的路了,一时难于通行,怕是最快也要后?日则个?!”

班嬷嬷兜着手直叹气,那?盆帝王花乃是遥远的大西洲夷国进贡来的,就一盆,精贵非常。皇上名义上寄养在皇后?宫中,若是给养死了,可怎么交待?还少?不得被那?些眼红的娘娘们置喙,用来大做文章。

班嬷嬷嘴上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平日都?养得好好的,按花师说的放在廊下,正?是花季,还等着开花给皇上看呢。竟忽然就发烂了,又不敢轻举妄动,唯怕烂得更快。”

看了眼魏妆,稍露惊讶又焦虑地错开。

魏妆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后?跟前的嬷嬷。花草发烂的原因约莫就那?几种,她却是有把握,便上前二步作揖道:“臣女自幼识花艺,多?擅伺弄花草,嬷嬷若是不介意,臣女愿前往试试。”

她言语得体端慧,眸光澄澈,笑容明媚,叫人醒目。

班嬷嬷虽说一眼看着喜欢,却是不信的,那?么精贵的、隔着迢迢大洋进贡而来的花,等闲人家岂有见过?皇后?平日也只容季花师亲自看管。

只眼前的确着急,便多?问了一句:“那?花怕是你见都?没见过,你能行?你是谁家送进来的?”

瞥了眼那?边皇上的勤延宫宫门,再一看她如此姣美,不由流露审慎。

魏妆忙谦虚解释:“回嬷嬷,臣女乃筠州府魏屯监之女,今日恰在谢府三哥的车中避雨,圣上急召三哥,却无多?余骑乘,便随同在外等待。臣女在筠州府常年?养花,品类多?样,进京后?亦与悦悠堂乌堂主有探讨切磋,看到嬷嬷着急,这便冒昧自请一试则个?。”

哟,竟是魏厷集的孙女?

班嬷嬷扬起?眉毛,立时态度不一样了许多?。

这宫廷之内没有秘密,经筵日讲那?日以及谢侯府寿宴上,太后?对?魏家长女的偏爱提点,皇后?这边早就听说了。包括被魏妆栽种得流光溢彩的三盆珍奇花卉。

原以为不过一州府小官之女,没想?到这般钟灵毓秀、姿容庄丽,难怪能被太后?瞧在眼里。

再又听到悦悠堂的大名,这家花坊技艺高湛,奈何不服拘束,行事蹊僻,等闲难以请动。姑娘能与那?乌堂主探讨切磋,想?来应当可以。

班嬷嬷这就说道:“也好,就随我?去看看吧。”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魏妆搭腕应“喏”,带上葵冬随行。

第50章

宽阔的长廊通往内廷回旋,放眼过去一片琉璃金瓦,雕廊画柱,好?生端庄肃穆。大晋朝国力强盛,几代?帝王打稳的江山,体现?在宫廷建筑上亦是宏伟巍峨。

葵冬两眼盯着脚下的砖石,暗自紧张,她一介谢府四等小婢,人生头一次进宫见娘娘呢。还是皇后。

惊叹魏姑娘胆略是真?大,连谢芙谢莹嫡小姐都不敢这般冒头,万一没能把花看好?,被治罪了怎么办。

魏妆睨她,用眼神宽抚,葵冬这才逐渐地放下心来。还是选择相信魏姑娘的!

前方回廊的交叉口,并行走?来两个衣饰华贵的男子,左边穿宝蓝锦缎祥云袍,英武健朗;右边则银纹玉绸团领袍,有着肖似皇上的落笔眉,端的是仪表悦目,贵胄天骄。

魏妆认出来是宣王高绒和梁王高绰。应该是听闻皇帝不适,进宫尽孝来了,这两位斗得可狠,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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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兄友弟恭。

班嬷嬷欠身招呼道:“见过二位王爷。”

魏妆也跟着旁边的宫女们默然福礼,对梁王无多余感观。

“免礼。”梁王高绰点头,本欲擦身而过,忽觉一缕从未闻过的媚润花香,竟沁得他心头一跳。侧目而视,看见魏妆的一瞬间他眼睛发亮,步履都慢了下来。

往前走?了几步,梁王问?宣王道:“适才那位是?新进宫的女官?”

瞅着也不像,怪娇媚的,这般勾人的女官若没点儿本事,三五天就被父皇的嫔妃给弄残了。

宣王得意,果?然,就知梁王最是风流,惜美人识佳人,蜂识莺猜。只叹梁王妃的背后娘家是显耀望族,他才一直忍着没纳新。眼下梁王妃两年?多腹中无动静,德妃、太?后那边肯定着急,再找侧妃却是有理由了。

那魏家姑娘娇媚姿色,进府后梁王高绰恐怕不能把持,早晚被勾了魂。到那时梁王妃娘家不痛快,对宣王自然也有好?处。

可惜了,的确是一株诱人牡丹,但宣王为了谋位什么都可忍。

宣王高绒拿捏着梁王脾气,悦色一笑道:“二哥看上了?却非女官也,是女官倒好?说?了,问?父皇讨要了去。那姑娘乃是谢三郎近日退亲,闹得满城议论的未婚妻,魏家长女魏妆。该是个心比天高的,连谢侯府都推拒,只怕轻易不容谁把玩。”

梁王听到是魏家,顿时记起来,他听皇妹端敏公主提过,说?太?后和母妃似瞧上了哪个辞官老侍郎的孙女,要给他弄做侧妃。

梁王心里还不太?高兴,把别人退亲不要的给自己,还只是个区区州府出身,就算是为了博取名声或生个小皇孙,也不能这么把他将就了。

他本不屑一顾,然而适才擦身而过,只见那细腰翘臀,都恨不得攥手?心里,拿命舍了地疼宠她。

呵,若是个轻易把玩的,才是没劲。

梁王提起了兴致,只做敷衍道:“三弟话说?哪里去,只不过瞧着眼生,随口问?问?!”

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恋恋不舍走?开?。

宣王调笑说?:“二哥若是有意,却也不必忍着。转眼到蹴鞠比赛,赢一场便能让多少姑娘动芳心了。”

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

*

勤延宫里,谢敬彦托起明黄的折子递给聂总管。聂总管没看内容,先扫了眼那颜筋柳骨的字迹,便已露出赞赏,而后看完交给了皇上。

淳景帝接来,只瞅得连连点头。

一份罪己诏写得当真?叫个感人肺腑、情深意切啊,不仅写出了罪己诏律己省身的诚恳,也没忘记在字藻间圆润自然、潜移默化着自己付出的功绩。听起来既是在自审自责,实则分明让人体恤感怀,动容伤情。尤其这句你且看,更?是画龙点睛,精妙至极——

“……惟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勤于天下,不敢毁损。然而昔年?征战伤骨疼痛,大业之治尚且远兮,精力已透,朕每夜半思及此,辗转难眠,今述朕之过,望根基永固,咸使闻之。”

这句堪称直指目标,完美收尾。淳景帝自己看了都热泪盈眶,更?莫论太?后与朝臣了。等氛围渲染恰到火候,再找两个亲信大臣提起建殿养生,太?后那边就容易松动了,也不会怀疑到他在偏宠皇后。

淳景帝不由得盘起了热敷的膝盖,啧叹道:“自古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是谢太?傅悉心栽培啊。谢爱卿不仅笔触老道,更?加见微知著,开?宗明义,深得朕心也!”

忽地记起自己正?在犯骨痛,忙皱起眉头来。

“皇上谬赞,微臣惶恐,不敢匹及祖父。”谢敬彦眼如?丹凤,轻抿薄唇,只作谦虚。

淳景帝遂又顺势提点了下蹴鞠赛的目的,当然,说?得相当隐晦——想要梁王队最终获胜,还不能被看出蹊跷。

这是为了弄钱,皇帝表面上给太?子和两王的赛队皆下注,实际背地里投了厚注给梁王。如?此一来,地和部分经费都好?办了,太?后的脸面也给足。

前世?谢敬彦便已揣摩通透,更?何论现?在,自是一点就透,他表明自己会护着王爷进入决赛。

心里想到魏妆还等在承宣房里,承宣房乃官员部属往来频繁之地,莫要生出甚么事端为妙。那女人如?今行止咄咄,张扬外露,他顶好?早些结束告退。

未明说?护哪位王爷,看来小子上道了。皇帝倍感欣慰,他要的就是如?此。

谢三郎自幼蹴鞠技艺卓秀,淳景帝要的是他一路辅助宣王进入决赛,让宣王俨然有赢的趋势。同时淳景帝又有别个安排,把梁王也一并踢入决赛,这个时候,谢敬彦就该发挥他悄然不觉的作用了。

一通对话下来,换成?谁都不会比谢家三郎更?从容。淳景帝看着年?轻郎君神采奕奕的风姿,忍不住又关注到了亲事。

说?来算算该有二十了。二十岁的男郎到了须成?亲的年?纪。

淳景帝关怀道:“听说?筠州府魏家退了爱卿的亲事,莫往心里去,这个魏家的风格,向来扭拧。廉守的官员大都如?此犟倔,昔年?朕就曾强留魏老侍郎,深有领教过。他家想退亲,退便退了。你是谢太?傅最器重的爱孙,亲事朕便为你做主了。”

“对了,上次董妃送去的福禄万代?摆件,你可收到了?如?何?”

谢敬彦晓得这位皇帝最擅绕弯子,贯日在后宫周旋,说?话已练就得磨盘两圆了。

他心弦起伏,眸光忽烁,应道:“退亲乃是尊重魏家的决定,微臣并无怨言,仍将魏女视为义妹照拂,却对亲事不急则个。皇上问?的可是祖母寿宴上的御赐寿礼?那金瓜壶与灵鹿、葫芦三套摆件,祖母倍感荣耀,欢喜非常,多谢皇恩厚眷!”

特意将三样合在一起说?了,也没提自个的看法?。

淳景帝只好?道:“哪能不急,朕不会让有潜力的年?轻朝臣受委屈,定为你择个好?姻缘。夫妻二人最要紧是相合,这方若强势,那方就弱些,反之亦然,互相磨合关照,合不来散便散了。你看朕与皇后,多少年?来就没红过脸!”

中年?帝王身量健实,生得一副墨笔眉,端隽五官,不仅能打仗,还脾气好?,重情义。但听说?对比昔年?的庆王高迥,却仍逊了一筹,使得他心中一直觉得高配了焦皇后,一辈子只将她捧在手?心里,未敢松弛。

说?来淳景帝上位期间国泰民?安,边疆趋稳,祖父的太?傅当得是清闲的。等到谢敬彦之后,却就如?履薄冰,刀尖沥血了。若是焦皇后能活着,却也能挽回不少局面。

看来他得加紧找庆王旧部了——在皇后薨逝之前若得以正?名太?子出身,堵住朝臣诸嘴,也能轻省些。

谢敬彦笑笑,并无拒绝不拒绝,应道:“婚事随缘,得圣上一番开?解,如?醍醐灌顶,臣谢主荣恩。”

随后告退出来。

啧,这一番对话可谓实在舒坦,淳景帝筋骨舒适。

命太?医退下:“还是后生可畏也,不拘一格,说?起话来通透析厘,颇得朕心!”

聂总管也是如?此觉得,端看谢修撰一袭绸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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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然走?入,已然是一道清逸仙景了。难怪那董妃一天天的在皇帝跟前念叨,这次谢府寿宴还硬要蹭着与帝后同送贺礼呢,瞧这女婿人选挑的,万里挑一了!

聂总管不由呐道:“这么好?的阁臣种子,皇上真?舍得让他做驸马?”

历代?都有驸马不宜从政的不成?文规矩。

淳景帝做随意道:“饴淳本非正?室公主,却无妨碍。”

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谢家是最忠心也只忠心于帝后的,配谁不要紧。重要的是董妃与杜贵妃亲近,把谢三郎尚给饴淳,表面就相当于谢家与宣王拉近,可以让梁王忌惮。他这两个儿子好?逞强,就让他们先去争一争,太?子这边也可消停些许。等太?子妃生下皇孙,淳景帝就可以借口当太?上皇了。

聂总管瞄着皇上眉眼间的憧憬,心知皇上果?然在打算盘,忙点头奉承道:“也对,还是圣上英明呐!”

这驸马看来谢修撰是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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