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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47
◎老虎帽子和吻◎
*
冬至这天,陈清玉借口编撰事务需要请教丞相,又来到萧府拜访。
丞相私下吐槽:“这太子,以前我看他最识礼数,如今却是整日找理由往我们这儿跑!”
还不等萧夫人说话,他自己又摇摇头叹起气来。
陈清玉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吹胡子瞪眼;
却见他在饭桌上小心翼翼,给他添个菜都受宠若惊;他给自己生辰送礼的时候,因为人不在京城,还特地再三赔罪。
越和这孩子相处,就越会感慨他的优秀,他对古今政史的精通。可随口的夸赞对方都感动不已,像是从未得到过什么来自长辈的由衷赞美。
着实令人心酸。
“由着他来嘛。”萧夫人说,“添双筷子的事。”
她差锦绣拿来一个篮子,上面盖着软布,提着便往那边正在说着今天吃什么的准夫妻走去。
“京城这边冬至是吃饺子。”萧南时说,“可我们家却是遵循漪州的传统,吃汤圆儿,今天府上有黑芝麻馅和鲜花馅的。”
陈清玉点点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见到萧夫人,他们一起行礼。萧夫人笑着,掀开篮子上的布,从中取出一个精巧可爱的老虎帽子,递给陈清玉。
“这是我自己织的,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儿,但胜在吉利,你若不嫌弃就收着。”
陈清玉双手接过帽子,人一下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微颤地行礼谢过。
萧南时抓着萧夫人的衣角:“我说娘你今年织帽子怎么没给我留扎辫子的地儿,原来是给他的!”
“我的呢,我的呢?!”
她围着萧夫人团团转,眼睛不时瞥向那块被掀开一半的布。
“你都有多少顶了?戴的过来吗?”萧夫人说着,捏了捏女儿因为不服气皱起来的小脸,“行了,怎么可能少的了你的?小皮猴儿。”
她把另一顶老虎帽子取出来,好好套在萧南时的头上,两只老虎耳朵刚好空出来,护住她头顶的双螺。
“嘻嘻!”萧南时双手捏了捏老虎耳朵,嬉皮笑脸地扑进萧夫人怀里,“娘亲,亲亲!”
“多大年纪了!”
萧夫人推了她一下,还是没忍住,亲了亲她的额顶,指指陈清玉小声说:“人家还在呢。”
她也不多打扰她们,送完东西就走了,留下假装收敛下来的萧南时和捧着帽子呆在原地的陈清玉。
萧南时转过身便见他这副样子,三两步上前把帽子给他戴好,觉得戴着老虎的他可爱极了,凑近了些,同样撒娇说:“陈清玉,亲亲。”
陈清玉听见她软绵极了的声音,心里波澜起伏,尚存一丝理智:“这是在你家。”
还是等到日后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再……
“嗯呐。”萧南时拉他的手摇晃,一双杏眼可怜巴巴的望过去,“在我们自己家里,所以才更要亲亲~”
她很娇软的说:“亲亲我呀,陈小玉。”
陈清玉被她盯着,喉结滚动一下,呼吸乱了几分。
萧南时于是感受到他的身子倾过来,属于他的清香将她包围,她如在话本子上看过的那样乖乖闭上眼,只觉得唇上温热,像是湖水在荡漾,一波推着一波,柔软又缠绵。
很意外的,他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如同大火燎原般深沉掠夺,却又不痛,只是让她心头猛颤,身体被吻的酥酥麻麻,腿一软,就要倒下。
他及时拥住她,将她往他身上带了一下,萧南时羞恼万分,连忙从他怀中退后,又自知先撩者理亏,捂着脸心虚地跑回房里一头钻进被窝,羞的再不出门一步。
直到饭点,才被好久没碰过的真·蟹黄豆腐诱惑出去,埋头苦吃,不抬眼瞧某人一眼。
陈清玉抿唇笑了笑,在桌下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在手心写字道歉;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蟹黄豆腐,萧南时这才肯施舍他一个斜眼,又很快收回。
不过,倒是把鱼酱炒芥菜和清淡的菜盘往他跟前推了推。
萧丞相还很纳闷:“时儿,你今日擦那么多腮粉干嘛?”
萧夫人打了他一下:“吃你的饭!”
…
*
陈清玉是两日后才知道,冬至这天樨妃亲手给皇帝做了饺子,皇帝因着不爽陈清玉,也不赏脸给她。
她于是叫陈清玉去宫中小叙。他叹气一声,亲自给绿菊浇了水,备辇进宫。
进殿后却发现,今天的怀樨殿与往日大有不同。
以前樨妃说小叙,要不是鞭策他如何讨父皇欢心,要不是责骂他让父皇不喜,却没有一次如同今天这样,备好了席等着他来吃。
樨妃笑盈盈地坐在主位,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壶酒,几盘菜。陈清玉眼睛一扫,发现是些浓油赤酱焖的荤食,毫无波澜的行过一礼,低头不语。
“玉儿,许久没有和母妃这样好好坐下吃点东西、说说话了吧。”
樨妃眼含笑意,目光慈爱。
陈清玉心中不可抑制地想到鸿门宴,却又为了自己的防备感到喉间苦涩。
他垂下眼:“母妃有话不妨直说。”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樨妃干笑一声,转而说道,“现在一切向好,等你正式娶了丞相家的小姐为正妻,我也就放心了。”
“她身份高贵,名声也好,足够配你。”
陈清玉说:“是儿臣侥幸,得以与萧小姐结下婚约,母妃日后也不要再说类似的话了。”
樨妃被他驳了话头,本想立马发作,却忍了下去,接着说:“那天之后我想了想,你说的也对,若是娶正妃前先纳了小的,到底面子不好看,你父皇也不会喜欢;
可你终究不能不管母族,你那妹妹虽小却可爱,又是亲戚,等到太子妃入府安稳下来了就……”
“此事不必再议,儿臣拒绝。”
陈清玉站起来,行了礼就要离开。
“若母妃没有别的事,儿臣就先行告退。”
“等等!”
樨妃一拍桌子。
“她人就在我宫中,你好歹见上一面!”
见陈清玉态度坚决,她继而道:“你现在难道就这么目无尊长吗?难怪你父皇不喜欢你!”
陈清玉要离开的脚步一顿,冷静的背手而立,态度似乎柔和下来。
樨妃见状大喜,却听他叫来侍从吩咐:“去宫里找到那位卜小姐告诉她,孤知道她来这里或非本愿,只要就此打住,自为她留意亲事以弥补母妃对她的耽误;
若是继续耗着,她赔上一生孤也不会纳妾,更不会因此对卜家格外垂怜庇佑。”
下人闻声去了,樨妃咬牙切齿,指着他大骂:“你个逆子!你日后可是要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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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难道你一辈子都不纳妾?!”
陈清玉淡淡道:“有何不可。”
“是不是萧家那个妖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思及此,樨妃一下狐疑起来,“妒妇魅惑,还未进门就……”
“樨妃娘娘。”
陈清玉第一次声音冰冷,没有叫她母妃。
“慎言。”
“樨妃说我,怎样我都受得。”陈清玉面色沉沉的说,“这么多年听的够多,早已习惯了。”
“可你不该说萧小姐的不是。”
樨妃被他吓到,却仍不死心,依旧小声说:“我还不能说她两句?我是她的长辈!”
“娘娘可以不在乎儿臣如何想。”陈清玉说,“却不能不顾父皇的婚诏与萧家。”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让她们来往,借口和理由都已想好,省得让南时受了委屈。
樨妃将原本更难听的话咽回去,不平的说:“我告诉你,这侧妃你是不纳也得纳,最不济,你收她做通房!你要制衡拉拢,让你父皇放心将皇位传给你,肯定是助力越多越好……”
“你看他后宫那么多人,年年都有新的,他是皇帝,他都不得已——”
“助力不是只能靠婚事实现。”陈清玉再也听不下去,打断她自欺欺人的洗脑,“以及,您当真以为父皇是身不由己吗?”
樨妃目光一凝,听见陈清玉继续说:“他是皇帝,至高无上,彼时又没有巨大的政斗,不需要靠出卖身体或者讨好妃嫔得力。”
“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想要那么多妃子而已,并非苦衷。”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皇?!”她发疯般用力推着他,“他有那么多妃子孩子,却只有你一个太子!这就是他唯独爱我的证明!
不是那个死了才被留恋的皇后,不是那个为了亲族关系纳进来的贺倩碧!你这个不孝子,天杀的贱种,怎敢诬陷我与他的情谊!”
陈清玉沉静的扶了一下因为用力过大险些跌倒的樨妃,面色不变:“封我为太子,不仅是因为当时您与他情比金坚,也不是因为有多怀念先皇后,而是需要一个权力不大的言官家族来抗衡当时的权臣。”
皇帝的能力平平,一生最可堪吹嘘的便是斗掉了一两个权臣;权臣除去后,又把除掉权臣所依仗的家族剪草除根,来回修剪,剩下的重臣家族亦都不庞大,由此确保谁也动摇不得他的皇权。
“啪!”
樨妃摔碎刚才陈清玉面前的茶盏:“你怎可说他不爱我!!!”
下人深知她发起脾气来的秉性,都在外沉默守着,不敢进屋来收拾。
陈清玉只是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俯身捡起一块碎在她脚边的茶盏碎片,防止伤人。
他捏住碎片,又轻轻放在桌上,平淡的随口问道:“母妃爱我吗?”
“你、你……”
樨妃指着他的鼻子,手指颤抖,又忽然摊开五指,蓄着力就要往他脸上打去。
陈清玉怕自己的脸被她指甲刮花留下痕迹,让萧南时看着害怕,立刻退后一步,即使顶着忤逆母上的名号也不愿再任她搓磨。
“娘娘!!”
这时,却有一个太监突然闯入他们谈话的地方,迅速跪在地上。
樨妃眼看着就要往他身上扔茶壶,陈清玉抬手制止,只听太监叩首,颤颤巍巍通报道:“长公主请人来问候娘娘,给娘娘送东西来了!”
声音落地,似要证实他的话一般,萧南时一袭流彩宫装掀开琉璃珠串成的门帘,笑盈盈地踏进屋内。
第102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48
◎为他出头◎
“见过樨妃娘娘。”
萧南时周全的行过礼,对陈清玉悄悄眨眼。
“太子殿下。”
太监捂着脑袋退下了。樨妃看着她,面色不善:“怎么是你来了?”
萧南时陷入回忆。
想今日,她也不是碰巧入宫的。
她原本正躺在床上思考晚上吃什么,和小春抱怨冬日天冷不想出门,在外面跑的次数多了吧,在家却又闲得慌。
小春当即便探查一番,告诉她樨妃叫陈清玉入宫,准没好事。她于是立马跑去长公主的宫殿里探望,话里话外想打听些宫中的琐事。
长公主却似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她弹了下萧南时的脑袋,摇了摇头:“你和太子真当我老眼昏花了不成?”
“那日花厅里,你和他前后脚出去,回来的时候就捧着个糕点吃。
我当时就奇怪,你可知你吃的那种雕成花的蜜红豆年糕是宫中一位大厨最得意的古方?各类配比都是他钻研数年得来,轻易也不给旁人做。”
“我后来一问,只有太子去请他做了一大块来,恐怕是惦记着某只小猫儿馋甜食馋的紧吧。”长公主调侃道。
萧南时脸蛋红扑扑的。她其实只是喜欢吃好吃的,吃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那天那糕点,她只当是他上哪儿随意买的呢。
“你今日来我宫中,想必也是为了他吧。”长公主又说,“听说,樨妃今天让他进宫了。”
“我看樨妃那样子,是想把自己娘家的小姐塞给他当侧妃呢。”
萧南时刚想找补反驳,又低头沉默下来,看起来委委屈屈,楚楚可怜。
长公主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你在这儿丧气什么?”
“你若实在担心,我给你个东西,你替我给樨妃送去。”
萧南时是不担心那个什么娘家小姐的,可听小春说,陈清玉拒绝了人家,那个小姐被他命人送出宫去了,樨妃大发雷霆,想要对他动手。
她这才承了长公主的情,火急火燎就往怀樨殿赶,幸好幸好,还没让她有机会伤着清玉。
萧南时上前两步,站在樨妃与陈清玉之间对她福身说:“臣女奉长公主殿下口谕,特来为樨妃娘娘呈上在西天大音寺开过光的佛珠。
长公主说陛下经常向她提起,娘娘为人最温和妥善,又喜慈悲,故赠予佛珠,以祝娘娘和顺安康。”
樨妃一向知道长公主在皇帝心中分量,素来讨好却不得,这下受宠若惊,连忙收好佛珠,不知该感到面上有光,还是无有颜面承受这些赞誉。
她此时看萧南时也顺眼不少,柔声对她说:“本宫和太子还有要事相商。你来一趟也辛苦,冬日天冷,让宫女给你拿本宫最珍贵的那件狐裘披风穿上,这便回去替本宫谢过长公主吧。”
萧南时直起身,双手交叠与身前,端端正正地笑道:“恕臣女不能从命。”
樨妃只当自己听错了,一张笑脸还挂着,又听她重复一遍:“恕臣女,不能从命。”
樨妃本就是强压着脾气才有二分好颜色,这下更是新火旧火一起燃起,扬起下巴就厉声呵斥:“你敢忤逆我?!”
“我看就是你这妖妇,引得太子不孝!”她怒极,“难怪他先前一直都很是听话,如今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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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敢骑到我头上去,还好意思质疑他亲娘不爱他,都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吧?!”
“你就算得了婚诏,也始终是我的晚辈,更何况现在还没嫁进东宫就如此猖狂,日后还了得?如此没有教养,我今天非得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不可!”
她边说边伸掌打下去,刚刚陈清玉一个青壮男子她打不过,这小小闺阁女她还收拾不得吗?
萧南时没想躲或者反抗,她一听樨妃说她父母云云,一下子气到了,正指使小春电一电她。
小春却没敢下手。
因为刚才一直因震惊陷入愣怔的陈清玉已然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樨妃的手很快落下,原要扇萧南时的脸,如今手刚扬高,擦过陈清玉的脖颈,指甲在上面落下几道抓痕。
萧南时急了,连忙扯住他看伤口,幸好只是浅浅的指甲痕。
樨妃却不依不饶:“不知廉耻、罔顾礼数!
你这个不孝子,为了这么一个轻浮女子违抗我,说我不爱你?!”
“我若不是爱你,怎会望子成龙?我为了你好,我有什么错?”
萧南时拉走陈清玉,挡在他前面,没让他有机会开口。
她问樨妃:“娘娘说您爱他。”
“可您尚且知道为我找一件披风,一直以来,可有嘱咐过清玉添一件衣裳?”
“娘娘桌上放着好酒好菜,可您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吃这些油腻荤腥,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用什么香,您知道吗?您关心过吗?!”
“我本不愿说这些让他伤心。”她呜咽一声,感觉心口有些疼,含着眼泪说,“可娘娘总用您自以为的爱意来胁迫他、操控他,他又不是您的一个物件儿,他是您的骨肉啊。”
“爱子,所以望子成龙吗?可子若成不了青龙白龙,就不爱他了吗?”
樨妃两眼通红,只觉得一直以来给自己构建的顽固心墙骤然崩塌。
她指着陈清玉问:“你、你来说!你有本事就说我不爱你!你以前种种缺陷,都是我给你掰正的,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好!!”
萧南时还想再说什么,陈清玉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将她护在身后。
“母妃。”他叹了口气,慢慢地开口,“母亲。”
“您从来不让儿臣叫您母亲,可儿臣今天斗胆,还是想叫您一次母亲。”
“母亲,您望子成龙,为了我好,我都知道。”
“我知道,是我小时候贪吃甜食,吃坏了牙齿,被父皇责备不够克己端庄,您派人把我绑在屋中,整整三日只靠喝水度日;
是我和一个小太监下了学一起斗蟋蟀,您就在我眼前,把他活活打死,不许我哭一声;
是我做功课,做错一处,您就用戒尺打一下我的手。冬日里打得皮开肉绽。”
他苦笑一声,带着几分鼻音:“您总是说为了我好,我都知道。
有次父皇命我办事,路上运输的人出了意外,结果为让父皇息怒不怪罪,您把我打了二十板去向他请罪;
还有一次,我做错了事,雪天罚跪到晕倒,偌大的宫殿,没有一人敢来扶一下。我在雪里躺着,到了晚膳时分才自己醒来。”
樨妃听着他语气温和地讲着桩桩件件,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记得这些事,也震惊于陈清玉居然都记在心里:“你现在与我翻旧账又怎样?那之后你不也越来越好么?”
“是。”陈清玉声音沙哑,“或许,我真的变好了。”
“或许,母亲,您真的很爱我。”
“但这样的爱,太累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苦苦哀求一点母亲的“爱”的小孩了。
“您放心,我定会勤勉处事,励精图治。”他对樨妃说,“日后不负您的期望,为您颐养天年,保一生荣华尊贵。”
只是,不会再那样爱您了。
樨妃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手掌心里溜走,她手足无措,咬唇颤抖着说:“你……”
“当时,我就不该管你!”她仍不愿多想,习惯性地去指责他,“把你打死了才好!”
说完,又拿起桌上的碎片想要往他身上扎去。
陈清玉定定地看着她,语气不详的笑了起来:“母妃,我一直觉得,当年的那一次次板子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如今,您还要再杀死我一次吗?”
萧南时赶紧拉住他的手,陈清玉失望的看着依然举着碎片的樨妃,回握手心的温暖,向后退了一步。
“母妃。”
他重新叫回这个熟悉不过的称呼。
“若无事,儿臣告退。”
*
“你去看过没有?怎么样了?”
长公主的宫中,贴身的嬷嬷疾步走回,她便开口问道。
“那樨妃是不是又在闹太子?”
“长公主猜的不错,正是呢。”
嬷嬷叹了口气,眉头紧紧锁着。
“她原本是多么温顺可人一个女子,如今却是这么不好相与,动辄不把人当人。”
“樨妃娘娘眼看着是要掌掴太子了,亏的长公主您让萧小姐去送东西,才及时打断,不然太子那是反抗也不成,不反抗也不成呐!”
“也是我粗心大意,一开始就该让你跟着她去。”长公主也皱起眉说,“幸好南时这个孩子是吃不得一点亏的,她没事吧?”
“没有没有。”嬷嬷说,“我偷偷听着,她护着太子,太子也护着她;而且殿下您颇疼爱萧小姐,樨妃定有所顾忌,最终也没敢动真格下手。”
“呵,她就算有所顾忌,也只是顾忌皇帝罢了。”
长公主低眉。
她人老了,膝下无子无女,早年又不顾前嫌,为了保身帮着险些把自己嫁去和亲的皇帝上位,这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陈清玉小的时候,她也抱过,后来因为皇帝忌惮,她自己也觉得他太疏离有礼,实在没有小孩子该有的那种天真可爱,就慢慢淡了下来,一直不插手任何事。
如今太子长成,身边有了萧南时这样的好孩子,在她的中和下,那种如精致玉雕般的出尘感散去,才渐渐多了烟火气。
她刚刚和萧南时讲这些想法,对方却说了一句话,让她思量许久。
她说:“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有运气活的天真可爱,活的有烟火气。”
所幸她发现他们的事后,在皇帝面前,也帮着说了几句。希望这善心来的还不算太迟。
长公主望着窗外秋末没落完的枫叶,对嬷嬷说:“我最近时常想起,清玉小的时候,也是雪玉可爱,粉雕玉琢,还有几分调皮。”
“这皇城,果真是个最折磨人的地方。”她自言自语,“你说这里面,真的会有真情吗?”
嬷嬷为她续上热茶,回答道:“有人没有,自然,也有人会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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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
天冷,他们走的路也偏,从怀樨殿出来一直到现在,宫道上都没人。
但陈清玉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从殿里出来后,萧南时就一直沉默,眼眶里还挂着点点泪珠。他紧紧牵住他的手,往一处寂静的园子走去。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的秘密基地。”
萧南时这才抬眼,看向那个梦中出现过的秋千,比她家的那个要更小一点,一看就是小孩子坐的。
“原先是要拆的。”陈清玉带她走过去,轻轻拂去秋千上的落灰落叶,“后来十弟说喜欢,父皇就没拆。”
这里原只有他一个人玩,后来陈龟年跟踪他来了这里,也缠着他一起玩。
再后来,龟年死了,他每被贺贵妃发难一次就会来这里坐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时常会想,如果当年掉下去的是他,那么母妃会不会也惦记他这样久,为了他恨着别人?父皇又是否会放下对他的不喜,后悔没有多给予他一个微笑?
会的吧。
——一定会的吧?
他在这里被母妃的宫人发现之后,她怕他沉迷玩乐耽误正事,说要拆掉秋千;陈宝闻那时已经由贺贵妃抚养,不知为何也发现了这里,对皇帝撒了娇,他便又不许人拆了。
陈清玉记得,有次他压力很大,想要过来放松一下,却远远看见陈宝闻坐在秋千上,父皇在后面推他,贺贵妃站在一旁,指着他俩笑。
他本该走开的,却自虐般站在原地。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见到私下的父皇,见到他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的,那种笑脸。
他摇摇头,停止回忆,对萧南时小心翼翼的说:“刚刚让你见笑了。”
“可有吓着?”
“没有吓着。”
萧南时抱住他,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背,柔软的白色布料表面光滑,她轻拍了拍,眼泪又要流出来。
“我也没有笑哦。”
陈清玉松开她,仔细看她红红的眼睛,左右眼眶内各蓄出一颗小珍珠,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流落。
“那也别哭啊。”
他取出手帕为她轻柔地擦拭,反倒是自己低低的笑了。
刚才说出那些话,那些事,明明应当无比难过的,但好像也无所谓了。
在她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去和母妃辩论为他出头的时候;在她第一次牵起他手的时候。
“想荡吗?”萧南时突然止住眼泪问他,“我推你。”
陈清玉想,这么小的秋千,他怎么坐的了,又怎么舍得让她推他?
但萧南时坚持道:“不许瞧不起我,我力气可是很大的哦!”
陈清玉想到她射箭时的英姿,哑然失笑,被她赶到秋千上坐好,竟也刚好坐得下。
萧南时在他背后轻轻推着,没过一会儿陈清玉就问:“手累了吧?换我来推你。”
却没人应答。
他偏过头去,没见着她的影,着急的正要起身,忽然感觉秋千被人牵住停下。
回过头,只见萧南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前,一只手扣住他抓着秋千绳索的手,另一只手揪住他的披风领口,俯身亲吻他。
他明知这是在宫中,而他们不该如此,却更加情难自禁地抱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亲的缠绵悱恻。秋千随二人的动作不止摇荡,风卷着地面的枯黄叶片,脆生生地滚动。
很久以后,陈清玉每次想起这个吻,都会顺带想起她某天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
“埋葬痛苦最好的方法是,用新的回忆覆盖它。”
在这个被他懊悔泪水淹没的秘密基地,留下一个秘密的、不被礼数允许的吻。
他们都不会亲吻,呼吸声很乱的交杂在一起,她的唇一次、一次盖印上他的,胡乱蹭着。
陈清玉怕她摔下,一只手扶她的背,另一只手扣上了她的后颈。萧南时瑟缩了一下,一阵酥痒,狠狠地咬了一下他柔软的下唇,羞红了脸,擦掉眼泪就跺跺脚小跑走掉。
她不承认自己临阵逃脱,边走边欲盖弥彰:“……我饿了,先回家了!”
留下陈清玉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痴痴地傻笑。
他似乎看见,秋千上除了自己,还有小时候的那个他,形单影只,泪流不止。
倘若可以,他想告诉他,比起想用自己的死去自我惩罚,还是撑一撑吧。
撑下去,就会遇到她。她很爱很爱你,你也很爱很爱她。
*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几日后,京城的一处偏僻别院里,萧南时眼看面前的男人挣扎不已,半点没有吐露真言的意思。
此人正是靠小春找到的、先前被供出来的前贺府管事。
他是边关来的,见过一些大场面,萧南时命人对他又打又吓,却无济于事。
那人被绑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真的不知你说的是谁啊?!我是在贺府做过工,但是如何能见过那金尊玉贵的皇子呢?!”
萧南时看着他,忽然笑了:“我打听到,你是信佛教的。”
“佛教说,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自因自果,既非天降,亦非神罚。”
“然而一报还一报,你可知什么是现世报?”
管事停止了撒泼打滚,吞咽一口,却并不信她,只当她在激自己:“我从未做什么亏心事,什么报不报的!”
萧南时叹了口气:“我原想你是个诚心的佛门子弟,替你好说歹说,请人帮你压了那报应。
传说被你害过的人,若不坦诚对他们忏悔,便会重回你的身旁索命。如今你一定要这样嘴硬,是谁也帮不了你了。”
管事的还想狡辩,心里却渐渐后怕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只见眼前嗖嗖闪过一个鬼影,紧接着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一个男童,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
“你以为——”
“啊啊啊啊啊啊!!!!鬼!!!!!”
一切想法都在他看清楚那个男童的脸以后戛然而止。
他几乎感觉天昏地暗,险些把舌头咬断,嘴巴大张着猛烈喘息,流下含着血丝的唾液来。
“你、你不要过来啊!”
他在地上挣脱不得,用力蹬着双腿想要远离这个长得和八皇子一模一样的男童,大脑一片空白,当下便不管不顾地哭吼道:“不是我要害你的!不是我!!”
“而且就算我不害你,你、你也活不长!你就是个痴呆,你根本在那里好好活不下去!!”
“将军他是可怜你才送了你一程,最后拿你的命给贺家做些好事,你可怨不得别人!!”
“谁叫你自己不争气,小小年纪竟然出现了早衰痴傻的迹象,不掉下去也是变成傻子的命!!不是我害的你——”
管事的状态疯癫,萧南时给云七一个眼神,让他把人带下去继续撬嘴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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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和陈龟年一模一样的男童跪在她面前,她叹息一声,命人好好送走他。
乌尼雅的易容丹不可逆,所以她找清玉要到了一个牢狱里被株连的罪臣子孙,这个男孩又身患重病,她事先与他做好交易,让他依照八皇子的画像改头换面,余生被安排前往云家隐居的灵泉山谷医治。
然后,她走到另一个角落里,按住旁观了一切的陈清玉,阻止他想要提刀冲出去的动作。
她抱住他,又一次拍拍他的背。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虽然他一直不说,但她知道,他心里始终是自责的。
可其实现在才真相大白:他不是旁观的幸存者。他也是受害者,是被设计和利用的一环。
“我先前偷偷查过,那贺贵妃的母亲一家人都百病缠身,有疯的,有傻的,有病入膏肓,贺贵妃是个例外,但早年间身体也差。”
她紧紧拥住他说。
“八皇子生前……定是被当时频频进宫的贺川发现了心智迟缓的迹象,断定他没有前途,就……”
“就用来设计你。”
“都是他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知道吗?”
“………”
陈清玉僵直的身体在她怀中逐渐找回一丝清明与温暖,他回抱住她,鼻息急促地喃喃道:“龟年他……”
他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她如何能挖掘到这谁也不知道的陈年密辛,也没有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他曾经怀疑过,想要调查那冰面的问题,贺川却弹劾他想推卸自己的责任。彼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就连母妃也不听他的想法,斥责他为何贪玩,又不好好看着陈龟年。
被说的多了,他自己也相信,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与旁人无关。
可是——
“贺家……居然是贺川。”他嘶哑的说,“贺贵妃应该不知情,那么就是贺川一手谋划。”
“我以为他千万不好,可到底真心疼爱龟年的。”
萧南时的睫毛垂下,心中也很讥讽。
又有谁能想到,每年给最疼爱的妹妹专门栽培她最爱的菊花、和皇帝称兄道弟的贺大将军会残害妹妹的亲生子呢?
“斯人已逝。”
她松开怀抱,摸摸陈清玉苍白的脸,抵住他在寒风中显的温热的额头。
“我们为他报仇吧。”
第103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49
◎昏死◎
*
“殿下,已经将十殿下送走了。”
太子府中,云七进屋汇报。
“派人保护好他。”陈清玉说,“贺川想要把控住他图谋皇权,他性格直率,恐会遭胁持。”
云七应下后,又道:“幸好殿下未雨绸缪,有骁云将军站在我们这边,就算贺川相害,陛下坐观不动,也能应变。”
陈清玉垂眸不语。
若真走到那样一天,便没有谁不动、谁应变一说,不是随手斗一下就可收场,定直指皇权,时局动荡。
“殿下规划良久,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云七看他脸色不太好,出言询问。
“您刚完成地志的修编,近来虽非夙兴夜寐,亦是劳累。
萧小姐今晨还差人来问过,殿下可有好好吃饭?”
陈清玉原本持卷静思,习惯性想要回绝他的提议,但听到后半句话,眼神柔和下来,勾唇浅笑。
他放下纸笔,这才觉得有些口干,刚刚拿起茶盏,便一阵猛咳。
“殿下?!”
云七大惊失色,陈清玉抬头,不解他为何惊慌。
他望向茶盏。
已经放凉的茶水中,却不知何时染上黑红色的鲜血。
下一刻,他摸到自己唇下同样的血迹,右胸闷痛,直直倒下。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得到云七急讯的萧南时提裙匆匆行走于太子府的长廊中,往陈清玉的卧房走去。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饮食可有查过,可有监督他按时吃饭吃药?!”
“回小姐,都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殿下以前饮食不规律,也经常熬夜,但最近已经好多了啊!”
管家和云七都带着她往里疾走,边走边接话。
“殿下最近看过太医,说是并无大碍,开过几副药,都好好吃着,实在不知是何缘故……”
“吱呀——”
说话间,萧南时已经推开了那道房门。
她此刻也没心思想别的事,一开门就冲入房中,步若流星赶往床上静躺着的人身边。
下人们立刻关门在外把守,太子府最信赖的太医站在萧南时身后,叩首禀报。
“萧小姐,太子殿下他目前没有大碍,只是持续高烧,昏迷不醒,恐要好好休养……”
“持续高烧,昏迷不醒。”
萧南时重复着,并不回头,只是坐在床边,摸了摸陈清玉滚烫的脸。
“你告诉我,这叫没有大碍?”
“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太医忙说。
小春用自己的仪器检测一番,说道:【他说的是真的。】
【陈清玉没有到性命攸关的地步,你也知道,发烧是自我免疫,是一种自救。】
萧南时知道它的意思,却还是不安,也万分不解:哪有发烧烧成这样的?面色惨白,咳出黑血,昏迷不醒。
她问太医:“他最近的药都是你开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身体一直很好的,吃了药便这样了?”
她在府中听小春说陈清玉突然晕倒,便火急火燎换衣服,换好后,恰好云七也急速赶到,将她秘密接入太子府。
那时她怕极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怕他是中毒。
“微臣斗胆揣测,还请萧小姐宽心听之。”
太医见她面色惨白,还没有从担惊受怕中回过神来,先好言劝道。
萧南时也知道她该冷静下来,可陈清玉还昏着,她又想到住持曾说他一劫未解,心紧紧揪起,无法平复。
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沉静端庄,坐直身转向太医:“你说。”
“殿下近来,的确爱惜身体。相较于从前作息紊乱、食欲不振、过强锻炼,已经康健不少。
微臣刚才问过太子府的管事,说殿下现在虽然依旧因公劳碌、起早贪黑,却比从前多休息很久;
许是……生活有盼头,心也轻松有神下来,看文可加入t讯裙巴仪死八以陆玖流伞,天天更新最新完结文不再如以往那般忽视、苛待自己。”
“然后呢?”
萧南时心生疑惑。种种这般,不就是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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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现吗?又怎会出此变数?
“然则世间万物,都讲求调和平衡。”
“自己做不到平衡,便会被身心外界强制着重新平衡;过满则溢,过亏则虚,凡此种种,因果转换。”
太医解释道。
“长久劳碌、身心俱疲之人,一直以来都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看起来强健精神,其实内里已然损伤。”
萧南时听见他的话,不由自主想起一开始见到陈清玉,他如天神忽降一样将她救起,那时的她心里,他强大、温柔、完美、无懈可击,也只有深入了解后才知他心中亏欠。
那完美与强大,便是欲死之人的强撑。活物都没有完美的,凡缺陷,就是人能好好活下去的机缘。
“缺即是盈,盈即是缺。正如月之两面,共生共体。
殿下强盈久矣,一朝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外界与内心的重压消失,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导致一直被压制的顽疾发作,咳出坏血。”
太医总结说:“……又因旧日亏损,脏器过负。
所幸殿下身体总体康健,这才有了自我修复的契机,就是昏迷、高烧。如此看来,这些东西对殿下,都不是坏事。”
“正如野火过境,烧掉了杂草,来年春原才能生出新的芳华。”
萧南时扶额叹息,起身扶起太医。
“谢圣手良言。”她恭敬道,“殿下此后恢复,还要劳烦您看着。”
“可殿下,何时能醒呢?”
太医礼让一番,最后才沉默半晌说:“微臣也不知。”
萧南时点点头,托人送他下去煎药,自己坐回陈清玉身边,静静看着他。
她说:“陈清玉,他说了一大堆,听上去真有道理,可你还是不醒,也不知什么时候醒。”
“你是要娶我的,没忘记吧?”
他没回答她,她的眼泪落下来,都不知落给谁看了。
“你要不早些醒来,贺川那个王八蛋就要篡位了,到那时我就回漪州去,再也不掺合你们的事。”
【你说,会不会是剧情有强制力…?】
小春知道这时候不宜开口,可还是想让她早做打算。
它没觉得那太医说的不对,只是它检测一番,实在看不出陈清玉有任何在下一秒醒来的迹象,这才忧心忡忡。
【他现在不想死了,就没办法坐稳江山后再给男主角腾位置,所以……】
“不可能。”
萧南时立刻反驳。
她经历过两个世界,两次都好好逆转了命运,没有哪个世界有强制力的。
他不可能死,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
【如果真的是这样呢?】
萧南时深吸一口气,握住陈清玉冰冷的手,贴在脸上,擦拭掉湿润的泪痕。
“那就杀了。”
小春一惊,听见萧南时细细的声音。
“那就杀了男主角。”
疯子。
小春在心里说。
她自己的仇人,都没有狠得下心立马杀掉;可能危及他性命的人,哪怕只是可能,她就起了杀心。
它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一动不动守在陈清玉的床边。
窗外来了两只鸟,啾鸣着。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下人过来送煎好的药。
萧南时接过碗,吹了吹,一勺一勺喂给陈清玉。
他没有知觉,喂下去的药液从苍白的嘴角溢下,萧南时用帕子仔细擦拭,又按着嘴喂他服下。
“喂。”
无人应答。
“喂,起来自己喝,我可没伺候过人。”
“你小时候也是这么麻烦吗?那时你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还不醒呢。”
“其实我有点嫉妒你八弟,甚至十弟。
当年陪在你身边的人,为什么不能加上我一个呢?”
“……你又不理我了,是吧?”
“上辈子听不见我说话,这辈子还是听不见我说话,你真是让人讨厌,我最讨厌你。”
…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了多久,她就守了多久,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多久。
一句一句,一句一句。
“你这个。”
“麻烦的。”
“坏家伙。”
*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进宫的马车里,贺将军问手下的暗卫。
“他以前不论什么病痛,上朝是日日不会落的,如今说是感染风寒就卧病府中,必有蹊跷。”
“确实令人生疑。”暗卫说,“可是太子府上下密不透风,那太医也是个口紧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萧家呢?”贺将军想到太子的婚约,“可有什么反应?”
“并未,还是照常上朝,萧大人看着还很高兴,许是想着太子卧病,萧小姐就可以晚些出嫁了。”
“陛下对此也乐见其成。太子不在,他觉得无人和自己争权,正铆足了劲儿处理年末的事务……”
萧丞相的表现自然是做戏,萧南时在太子府上侍疾之事也被瞒得死死的,幸好她素来不爱出门,更借着婚前在屋中避嫌的名头“闭门不出”。
贺将军轻嗤一声,心道这萧府也并不看好太子嘛。
他暗自思量着定要趁太子卧病夺取权力,却想到陈宝闻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摇头叹气。
等到了贺贵妃的住处,他送上冬日里依然盛放的极品菊花,坐下来歇息片刻,话里话外是要妹妹劝导陈宝闻,抓紧这个好机会。
贺贵妃这回却并未立刻答应他的话。
她只是替他倒上一杯温热的菊花茶:“哥哥还是那样疼宝闻,疼妹妹的孩子。”
贺将军怔了怔,捏住茶盏,然后一饮而下。
“你我是兄妹,是这世上最亲的人,这本是应该的。”
贺贵妃轻柔的笑了。
“是呀,哥哥疼我的孩子,就和疼爱我一样。”
“记得我小时候,只是贺府里最不受宠的庶女。我娘生我之后身子一直很差,形如槁木,父亲避讳她,从来不过问,连带着我也无人问津。”
“后来记得有一天,我发了咳疾,明明只是冬日大寒天里冻着了,偏生有婆子说我是痨病,要把我生生打死;
我娘在床上等死,没人护我,只有哥哥当时冲进我们那个粗陋的小院子来,把我抱出去,找大夫、抓药……”
贺川听她说这些陈年旧事,眼神柔和下来,半点看不出后来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狠戾。
贺贵妃接着说:“大夫说,倩碧是先天的肺不好,又久经寒凉,需要用药材吊着,平日里没事就喝菊花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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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许哥哥给我治病,所有人都说我是个累赘,哥哥以为我不知道吗?其实我都听到了……”
“你不是。”贺将军立马把茶盏放到桌上,厉声说,“倩碧,你从来不是累赘。”
“——哥哥为了将我好好养大,为了给我挣一个好的日子,离开京城去投军,用命来挣军功,这些,我也都知道。”
贺倩碧扶着桌脚,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何处。
“后来哥哥真的凯旋,名满天下,成为了那年最最得意的大将军,我真的,很开心,很自豪。”
“哥哥回来的时候,我正好被父亲送入宫,做了秀女……”
贺川声线颤抖:“别说了。”
“后面的事,不提也罢。”他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妹妹。”
贺倩碧却忽然扭过头,扭到背离他的一方,疑声问道:“可我一直在想,难道哥哥当年帮我的那一日,就知道日后要送我进宫维系贺家与皇帝的关系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
贺川站起身来,攥紧双拳咬牙切齿。
“这怎么可能!我若知道,我当年若是知道,我——”
他怎会在边疆策马驰骋?!守着那点虚荣的荣耀沾沾自喜,丝毫没想到遥远的京城,最疼爱的妹妹即将困锁深宫。
可他又想,晚了。
一切都晚了。
“这么多年,你果然在怨我。”
“这么多年。”
贺倩碧看着远处一株玉立的菊花,它被栽植在皇家专供的名贵金器里精细呵护,美的惊心动魄,美的毫无菊花该有的样子。
“我从未怨过你。”
“倩碧这条命,是哥哥给的。”
“这么多年,哥哥说什么,倩碧就信什么;哥哥要倩碧做什么,倩碧就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说,“争宠,生子,育子。
要龟年和太子争,要闻儿和太子争。
恨上太子、构陷太子、挑拨他和皇帝的关系……”
“哥哥,倩碧欠你的,倩碧一桩一桩、一件一件,都会还给你。”
贺倩碧转向他,今天第一回和他四目相对。
“所以哥哥有什么要求,尽管来和我说,我一定在所不辞。”
“倩碧……”
贺川喃喃。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竟然不敢承受她的凝视,即使放在往常他对此无比渴望。
“你不欠我什么,能做你的哥哥,我心甘情愿。”
“日后有事,日后再说。
最近的药照旧放在菊花的土壤里,你记得按时喝。冬天到了,你多添衣。”
“君臣有别,你已是宫妃,我不宜久留,先走了。”
说罢,他快步离开,似乎在逃离什么。
贺贵妃看着他留下的菊花,土里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眼熟的凸起。
她的眉眼冷下来,将那名贵的菊花一根一根拔下来,用看似柔弱的玉指碾碎。
“小姐?”
贴身的侍女见贺将军离去,提着篮子进来打算收好菊花下的药,见状心中不解。
但她从在府里时就一直跟着贺贵妃,自然也知道她心中种种伤感,劝慰道:“小姐您心里苦,奴婢知道。可不要把药材不慎糟蹋了呀。”
皇帝自私又阴狠,若知道贺贵妃先天有疾,恐怕只有一分怜惜,剩下九分都是嫌弃和避而远之,唯恐她将病气渡给他。故而贺将军想了这个法子,偷偷配好药藏在菊花下面送进宫来,保证贺贵妃能喝到。
这菊花本就栽培不易,贺贵妃自身也喜欢,所以他命人呵护的就更用心,也耗金无数;那药材自贺家发达后更是换了最贵重的,足见他对妹妹的用心。
可侍女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哥哥,为什么要害死娘娘这辈子最最爱的孩子?
娘娘因为八殿下痛恨太子久矣,太子卧病前,却偷偷遣人来找过一次娘娘。
她作为亲信也跟着去了,确实见到了以前在贺府见过的,贺将军最信赖的管事和近身侍奉的下人。
他们两个看起来很不好,说出的话让人胆战心惊。
“八殿下本就是个没用的,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太子,将军让他用死换贺家一个受皇帝怜惜的好前程,那是他的福气才对……”
“救命啊,来人啊!不是我要害八殿下的!是将军、是将军命人监视他,然后——”
最后,前管事的身上滚出了八殿下贴身的小飞镖,那个货不真价不实的玩意儿还是娘娘亲手削的,八殿下日日贴身不离。出事后,她们都以为那飞镖随殿下的落水沉入湖底,不曾想被这人后来清除痕迹时捡走。
她没有听完,那人也没有说完,陈清玉就让人捆了那两人塞住嘴押下去。
她都忘记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了,只记得陈清玉走后,娘娘一个人在那间相见的密室里坐了良久,捧着小飞镖一言不发。
…
殿上,桌前,贺贵妃手心摊开,一把菊花的残碎随之撒落。
“糟蹋了药材又如何?”她说,“靠这种东西活着,又如何?”
“小姐!!”侍女一下子哭着跪下来,“小姐您可千万别说这话啊!”
贺贵妃出神片刻,笑了:“我以前笑樨妃那傻子,恨桂花,恨她做了皇后的替身,以至于连得了许多桂花封赏的儿子也恨,都没想过那些桂花物件儿都是她赏给她儿子的。”
“花有什么好恨的?恨来恨去,还不是为了活得好,重新去讨好皇帝?
还自己骗自己,说什么真爱。”
她笑着笑着,忽然流出两行清泪:“可我如何不恨菊花?”
我如何不恨菊花呀?哥哥。
“全部处理掉,药也不必留。”
她吩咐泣不成声的侍女。
“日后私下里,也不必再叫我小姐了。”
“我是八皇子的生母,十皇子的母亲。”
“我是这宫中位份最高的,贵妃娘娘。”
*
又过了三日,陈清玉依然毫无苏醒的迹象。
皇帝不闻不问,巴不得他凭空消失;
樨妃上次心中有怨,还等着陈清玉去给自己认错;
十皇子、孙家等很多人都想来探病,萧府也适时在明面上递了帖子,都毫无例外被拒绝。
小春日日探查,几乎快要把自己熬成医疗的器械,只是想得出些什么成果让愁容不展的小时姐姐好好睡一觉,却无济于事。
萧南时每天守在太子府,给他喂药,和他说话。
他没有回答过她一句。
萧夫人在云七的密送下来过一次,送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却只见到一个食欲不振的失魂儿呆子。
她气得狠狠拍了下女儿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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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她紧紧绾好凌乱的头发,捧住她的脸直面铜镜。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若是他醒来,见到你这样,会不会被吓到?”
萧南时张了张嘴,发现早已口干舌燥,依然木木的说:“他不会被我吓到。”
她唱曲子唱成那样,他都说好听…可是,她现在唱曲子,也没人再来捧场了………
“那若他醒来,看你垮了呢?”萧夫人问,“到时候,他拖着病体,依然要昼夜颠倒着照顾你,你自己想想。”
萧南时仔细想了想。
然后一下子对着镜子,咧嘴哭了出来。
“娘,我好委屈,好难过!他为什么这样可怜……”她抱着萧夫人号啕大哭,“他的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夫人拍拍她的头,摸了摸刚刚自己打过的地方,轻揉两下。
“你一直在这儿守着也不是事儿,他要醒就是醒,不醒就是不醒。”她提议道,“还不若出门散散心,先把自己调整好。”
萧南时回头,望向陈清玉躺着的床:“我只是,不想让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身边无人。”
最终,小春也千劝万劝,承诺一定看好他这里,一醒来就告诉她,她才肯和萧夫人一起出门。
是去往寶华寺。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不信这些神佛。”
马车上,萧夫人强迫萧南时吃着加热过的蟹粉酥,为了转移注意力说道。
“我现在也不信。”萧南时说,“可若是能让他醒,我就信。”
萧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你竟这么喜欢他。”
“对不起,娘。”
萧南时看着母亲,忽然鼻头又一酸。
“女儿很不懂事,让您和爹爹为我担心了。”
萧夫人却摇了摇头。
“你能这样,我理解,更有些欣慰。”她说,“你知道吗?时儿。你能为了这样的事就如此难过,天塌下来一般,不仅说明你对他用情至深,能得到和他的姻缘必定心中满足;
更说明我和你爹爹这么多年把你养的很好,很顺遂,没有遇到过什么别的艰难困苦。”
“只要你不伤着自己的身体,为了他伤心一些,又如何呢?”她反而笑起来,“我们时儿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真真切切、真心实意,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呀。”
“娘……”
萧南时眼泪汪汪,紧紧抱住她。
“谢谢您,也谢谢爹爹。”
“我永远爱你们。”
萧夫人抚摸着她,望向马车窗外遥遥可见的寶华寺。
若真有佛祖,请您让太子殿下快些醒来吧。
也好让我们万事都如意的时儿,抹掉最后一处不如意。
*
佛殿中。
萧南时面朝佛祖,双手合十祈福。
在外人看来,太子卧病在床,她身为准太子妃,前来祈福并无不妥,所以这回也并未避着人。
人群来往的大殿里,金身佛像高大耸立,她跪在殿中心,对过路的一切行人毫不关注,仿佛真的是一个最虔诚的、一心向佛的信女。
她却是不信的。
可正如母亲说的那样,她明明不信,还是来了。
“佛祖在上,吾今日在此祈求,愿陈清玉早日苏醒,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若愿成,吾必将再至佛前焚香叩谢,并植桂树于佛堂前,护荫来人,共结善缘。”
她正凝神默念着,殿中的其余人不知何时已经被请走,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她听见圆一住持熟悉的苍老声音:“别来无恙。”
“住持。”
萧南时接话,却并未起身回头,依然直直地跪在地上,跪在佛前。
“住持曾和我说,他命中仍有一劫。”
住持垂眸不语。
萧南时又问:“此劫可解?”
“若是难解,可是这劫数与帝王之位相关?”
“若他注定要让位于他人……那么除他之外的继位者全部死了,他是不是就可化险为夷?”
她就恭顺的跪在佛祖面前,语出不逊。
住持却只是摇了摇头:“与他人无关。”
“既然萧小姐记得我曾说过劫难之说,又可曾记得我别的话?”他问,“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花一世界,花花皆虚妄,所有的经历都是虚幻泡影;或许,你该放下执念。”
“我放不下。”萧南时似懂非懂,却语气坚定,“如果把所有的世界和记忆都当做泡影,或许很豁达,但那也太可怜了。”
“我来之前,身边有疼爱我十余年的娘亲,路过了无数或欢或悲的百姓,难道要将这一切都当做如梦泡影吗?”
“即使花花虚妄,实际上有无数个世界可以去体会,但我也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世界,放弃任何一个人!”她握拳说,“难道因为他的命只是无数轮回中短短一瞬,我就可以坦然接受他离去吗?我做不到,我一定要他醒来,与我长厢厮守。”
圆一住持似乎早有预料。
他说:“原来如此。”
“那你且宽心吧。”
他走到萧南时身前,也对佛祖上了一炷香。
“只要你们是一样的想法,你在,他就会在。”
萧南时还想问什么,一阵青烟飘过,莫名呛了她的眼。
她流出几滴眼泪,落在地上很快消失,然后发现住持已经走远。
她于是站起身,整理好仪容,也往门外走去。
殿外日光刺眼,一切都亮晃晃的,树叶舒展,满目金黄。
萧夫人挽上她一起离开,路过了那棵巨大的树。
寒风吹过,和光一起落下来,不知是温暖还是冰冷。上百个梨木筒被吹的叮铃作响,愿望们挤在一起,叫佛祖也难以分辨。
萧南时忽然朝那棵树盈盈一拜。
那上面,也有她和他的,三个愿望。
此时此刻,遥远的太子府中,床上静躺的瘦白身影纹丝不动,手腕却微微向外扭了一下,微蹭过贴身佩戴的平安符。
奉命来侍奉汤药的侍从没有发觉,老实本分的完成了任务就小心关门离开。
皓腕之上,一颗小痣很是醒目。
第104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50
◎隆冬◎
*
陈清玉真正醒来,是在萧南时从寶华寺回来的第二天。
彼时她刚说完一大堆话,正坐在床边撑着脑袋,昏昏沉沉,头一下接一下的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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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点点,右点点。她的手一个没撑住,眼看着身子失衡向前栽下去。
却被一只伸出的大手托住。
她睁开迷蒙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轻托她下巴的手,以及手的主人。
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留下窗面的投影。
陈清玉眯着微红双眼,墨瞳清明。
“小时……”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如羽毛一样温柔,轻拂过她的心脏。
“让你久等了。”
*
“不用试了吧?”
陈清玉扯扯萧南时的衣袖,小心问道。
“再验,菜都要冷了。不如你先吃,不必和我一起……”
“不行!”
萧南时态度决绝。
“毒要验!你大病初愈,不能出丝毫纰漏;
饭也要吃,而且要一起吃。”
“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吗?”她回过头瞪他。
陈清玉不由笑了。
“想。”
萧南时仔细验过菜里无毒,才一盘盘帮着下人摆在他床前设的小桌子上,和他靠在一起。
陈清玉原本认为自己没这么娇贵,打算休养半日就复工,更别说这样躺在床上洗漱、进食。奈何萧南时不许他有任何磕磕绊绊,他动弹一下她都惊叫出声。
他想,她那样胆小软绵一个人,此番定是被吓坏了。
分明是已经把她拉弓射箭、血中行刑的样子抛了个干干净净。
他见她高高兴兴地吃起饭来,犹豫着问她:“冷了吧?”
“没有啊!”萧南时难得有了食欲,感觉肚子都要空了,哪有心思管这些,“好吧,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可还是很好吃啊!”
“太子府的厨子真是太会做饭了!”
陈清玉莞尔:“我会嘉奖他。”
他正要开口将这位厨子送到萧府,在成婚前先跟着她;又转念一想,厨子在府中,她想念的紧了,也会常来,就作了罢。
“对了,你在我这里,那萧府……”
他踌躇着问道。
“这个呀,你不用担心。我撒了个娇,他们就放我过来了。”萧南时扬起下巴说,“对外都瞒着;昨天我娘还来过一趟,带了些吃的来看你,可惜可惜,你醒的有点晚,那些东西都被我吃光啦。”
虽然是被逼着吃光的啦…
陈清玉哑然失笑:想必萧夫人真正来看的,还是南时。
不过,她能来,萧南时也好好吃饭,他就很安心了。
吃完饭,好久都没胃口的萧南时因为暴饮暴食胃胀难受,摸着小肚子在太子府里遛弯儿消食。
陈清玉坐在床上,听云七汇报最近的事。
政事自不必说,可末了,他听说萧南时近来日夜守着他、食不甘味的时候,更加红了眼眶。
“…萧小姐昨天眼看着都要饿晕了,也不知平日那么贪嘴一个人怎么就什么都不想吃。
亏的萧夫人来了一趟,又把她提去寶华寺转了一圈,这才逼着她咽下些糕点填肚子……”
云七的话,字字诛心。
他醒来就发现她瘦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变得紧致,下巴露出尖尖的弧度。好看也是好看,可他更爱看她肉肉的样子,看上去便令人幸福。
他心中难过,向窗外望去,恰好能看见她在院子里背手走路。
离得有些远,中间隔着覆了积雪的枯石老木,却不知她如何发现了他的目光,在林荫下回过头来,用比阳光更亮的眼睛和他对望,绽放出一个可爱的笑。
云七还在汇报:“………萧小姐还说,殿下是个坏家伙。”
陈清玉伸手挥了挥,也朝她温柔一笑。
他想起昏迷这几日,想起倒下之前的濒死感。
眼前乱麻般乌黑,大脑却一片白茫。他只是混乱的想:她会哭的吧?
若是最后真活不下去,她一定会难过,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保持着疏远,不越雷池半步——可他又做不到。
想死的时候,万事在肩,只能苟活着;想活的时候,却又横遭变故,挣扎生死。
在佛寺里他发誓那天,只是将心底的奢求以誓言发出,未曾对死生有真正的了悟;可如今他终于发现,他真的不再想死。
因为有她,他对生命怀有无限的眷恋。
蛾飞入火中,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永远的光与暖。
“嗯,她说的没错。”他轻声说,“我是个坏家伙。”
所以以后,为了她,他也要慢慢变好。
*
萧南时消完食后就哼着歌回到陈清玉身边,很严格的监督他喝药。
陈清玉接过一碗熬的像黑石末混着泥沙浑水的药液,先端到鼻下闻了闻,鼻尖不适的耸动,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将药灌下去。
他喝药很快也很干净,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表情也淡然,好像那只是一碗白水。
可这药吧,萧南时闻着便已经苦得受不了。她从身上掏出一颗准备已久的桂花糖,剥开包装喂给他。
熟悉的味道在嘴里化开,陈清玉这次没等她开口,含笑说:“甜。”
“能不甜嘛?”萧南时也笑靥如花,“这可是我们一起在漪州做的。”
说着,忽然就变了脸色,如花笑颜转瞬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怎么了?”
陈清玉这时已经下床,正坐在书案前翻阅书卷。
萧南时见他吃饭时表现不错,大发善心允他饭后下床活动,见这人却又一下子坐到案牍前,本就不快的心情更加义愤填膺。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啦?!”她在他面前站定,双手叉腰耍蛮,“我突然想到,人家孙瀛栩在漪州可是给妩儿表姐写了好多信,虽说被截了吧,但好歹是有;
你呢?你在京城还记得给我写信,去了漪州,一声都不吱的呀!陈小玉。”
陈清玉低下头。
萧南时见状,嘴角向下咧了咧。
——不会,真的没写吧?
“……是有的。”
陈清玉很快回答了她。
萧南时松了口气,洋洋得意起来:果然还是挺懂事的嘛!
但她犹记得自己这时在发脾气,压住渴望上扬的嘴角沉声说:“那为什么不寄给我?”
“那个时候我日日只能听爹爹偶尔提起,他从朝堂上知道的你的消息,我好担心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立刻马上给我个解释,不然我就要生你的气了!”
她哪里肯生他的气,却突然觉得,同他吵嘴有大乐趣。
只瞧着陈清玉温温和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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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忽然慌乱起来,伸手去抓她的手紧紧握住,忙好言哄道:“你不要生气。”
他顿了顿,解释说:“……今年漪州秋涝离奇凶猛,我那时担心事情处理不好,我不敢。”
不敢和你说。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他曾经尝试过和身边人报忧,或者只是分享没有头绪的麻烦事。可那些原本还笑吟吟的人听见之后,一下子就会疏远,再指责他无用。
譬如母妃,譬如父皇。这次又事关她母亲的故乡,他不敢事成前就和她报信,只想着将问题妥善解决再寄出,却不想在那以前,她便骤然降临于他身边。
“你还生气吗?”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手心。
“生气啊!”萧南时握拳,包住他的长指大力摇晃两下,“你不相信我,也不信你自己。”
陈清玉想,确实。
他很想改变,向她也向自己说道:“我以后都信的。”
萧南时松开拳,改为与他十指相扣。
“那你以后,也要时常与我写信。
见字如晤,我们成婚前,或者你有时候外出、我没办法见到你的时候,就捧着你的信,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读。”
“所以——”最后,她凑近他,“那些信,给我看看?”
陈清玉有些害羞,但又怕这个机灵鬼说自己在骗人,还是起身转向身后的书柜,把信从暗格里翻出来交给她。
他刚重新坐下,就听见萧南时摇头晃脑地念:“与南时书,卿卿如晤,忆自宫中一别,弹指数日……”
“你怎么。”
陈清玉想取回她手中厚厚的一沓信,却被她轻易躲开。
他羞急了,面颊色若桃花。
怎么还读出来?
萧南时一字一句看着,眼睛眯成两枚小月亮,又弯又亮。
她读着读着,犹嫌不够,转头坐在捂面不语的陈清玉腿上,笑容纯净:“我累了,你自己读给我听。”
陈清玉用来掩住红面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下移,露出一双漂亮却无奈的眼睛与她对视,最终还是拗不过,只好接过信柔声读着。
“……今日过桂花坞,思卿与吾共观之桂花,离卿则不香矣。
虽则香淡,亦属胜景,若能与卿共赏,心甚悦尔。折桂而下,却无相邻驿站可寄……”
“………重阳已至,不知京中气候几何。
明月我心,况复相思。佳节更应团圆,萧府设宴否?南时今日加餐否?
…秋风多厉,珍重起居。”
“致南时,睽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萧南时整个人贴进他怀中,听着他清润温柔的声音,亦笑亦泪。
她忍不住扬起头,吻他说话时随之上下滚动的喉结。
陈清玉一个字正好读完,深吸一声,将还未来得及念出的下文吞咽回去。
他深沉的看向她,她却说:“不要停。”
她的手像喝醉酒那天一样抚上他的胸膛,又绵绵的往下,解开衣带探进去,作乱般摸那僵硬滚烫的腹肌。
细白柔嫩的小手动作轻柔又灵巧,手指一寸一寸地滑过,能感受到布料之下炽/热的颤/栗。
她的头顶,他依然很听话的读着。
“…及漪州已一日有余,前番来时,并无何异;
今则思及卿卿故土,山川壮美,亦复可观。
若吾得幸,生斯长斯,与卿共度龆龀总角之时……”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
窗外天色变换,快雪时晴。银装素裹之上,冬日白金色的阳光裹挟枝桠,落下天蓝色的影。影与影交缠在一起,不断随着日光上下浮沉,又黏连,不曾分离。
太子府的墙被加修过,很安静,只听见雪融化的声音。
隆冬将至,此处却是初春。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好不舍呀…这个世界写得好长好长,写到后面发现大家都和活过来一样。写某些剧情的时候,边写边擦眼泪,印象最深的是写小玉被小时第二次看见过去的那节,写完后我走出自习室,天空上挂着很圆、很亮的月亮;
我想起了写佳时获奖那天,走在路上,我看见一道彩虹。
给小时的彩虹,给小玉的月亮。
我偷偷的,在刚刚结束的秋天,吃了很多桂花口味的东西,替她们尝一尝。
第105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51
◎春回大地◎
*
严冬过境。
陈清玉大病初愈,不仅不见病容,反而更为容光焕发,身体康健。
萧南时强制他在府上多休养一日,也知政务繁忙,终究放了他去上朝。
她也回到萧府,好好休整了一番。一觉睡醒后,又听下朝回家的爹爹眉飞色舞地讲太子归来,皇帝和贺将军那强颜欢笑的脸色,当真惹人发笑。
萧丞相说,贺川近来小动作多的不得了,皇帝踌躇犹豫着,颇有放任之态;
可他们完全低估了这么多年来陈清玉在朝中的贡献与影响,那些动作,压根儿没激起什么水花。
萧南时了然一笑,并未多言,心里算着日子。
快了,快了。
*
宸殿之中。
皇帝正和几名臣子商讨事情,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陛下?”一名臣子注意到他狰狞痛苦的表情,忙问,“您还好吗?”
“无碍!”
他用力抬手挡了一下将要围上来的几人,强撑微笑。
开玩笑,他年富力强,怎么会有事?
若是这点程度的政务就让他殚精竭虑,那又如何能在太子面前抬得起头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与人间的差距,他日夜辛苦,有些事居然抵不过陈清玉病假结束后接手的短短几日。
所以最近他才更加勤政……他想着,便志得意满起来:这天子之位,终究还是他的!
“接着说!”
他一挥衣袖,扬声呵道,却不知是因为声音抑或动作的幅度太大,心口处似有利刃刺入,且随着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强烈。
他浑身冷汗,逐渐大口大口的喘息,依旧呼吸苦难。
视线模糊间,看见身前的大臣们一拥而上,害怕的扶住他,一个二个嘴里喊着陛下要不行了,快来人哪……
“不要……说我不行…………不……”
“我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没有人可以说我不行,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好……”
他这样想着,心口的痛迅速收缩,最终连同跳动一道,化为乌有。
*
“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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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宫中传来急讯,陛下驾崩了!!!”
太子府里,陈清玉听到消息,手中的毛笔倏然下落,在白纸上留下泫然墨迹。
一瞬中,他只觉得万籁俱寂,又想到什么,很快恢复过来。
“备马。”
皇帝忌惮猜疑,太子府并不设在宫中。每次进宫都是坐辇,今日事急从权,他第一次策马进宫。
今天,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皇帝的死讯,宫中自然比他知道的更快。
怀樨殿上下已经死寂一片,都无人敢上前去说太子即将面临的种种局面,只是杵在各自的职位上,听樨妃一声比一声响的哭嚎。
她想冲去看皇帝的尸骨,却连起身都做不到,死去的仿佛不是他,而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柱。
贺贵妃处,却别有洞天。
她坐在上位,虚扶着脑袋看贺家待嫁闺中的两个姑娘丢飞镖。
其实她们都不会丢,贺府教她们琴棋书画、规矩女红,却从不教这些东西。
贺颂声日前彻底放开自我,胡乱往远处的靶子上扎着一个个粗制滥造的手工飞镖;贺椒茹却还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很是端庄的模样。
贺贵妃看她握着飞镖的双手在颤抖,轻叹一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帮她矫正姿势。
“姑……”
贺椒茹慌乱极了。她闻到贺贵妃身上长年累月萦绕的清菊香气,一边想着这是宝闻的母妃,一边想着她与父亲、父亲与各路人士近来那些令人紧张的氛围,不敢动作。
“娘娘——”
“看靶心。”贺贵妃说,“就这样,丢过去,明白了吗?”
她手把手教了贺椒茹,没有看她,语气平静。
那枚飞镖经了她们的手,“唰”的一下,扎进靶子里。
正中准心。
“噼啪。”
“这正中心的火,烧的最旺。”
萧府里,萧南时坐在炭盆前,边烤火边和小春说。
【你还有闲心在这里烤火。】小春吐槽,【宫中都要乱作一团了。你且等着,贺川有眼线,眼下早已知道了消息,不甘心的很,指定要搞事呢!】
“那我能怎么办?”萧南时打了个哈欠,“云七刚把消息递过来,爹爹入宫了,娘亲稳住府内大局,我自然乐得清闲。”
再说,她也提前暗示过陈清玉,不管他之前懂没懂,现在肯定反应过来了。
“贺川上辈子没走这步棋,这辈子反倒铤而走险了,是清玉近来的表现太给他压力了吧。”她乐呵呵地用工具翻着金色盆子里的炭块,“小春,你有没有在数据库里看过,项羽当年四面楚歌却仍被网开一面的故事?
若无这一面,便是鱼死网破,狗急跳墙。”
不等小春接话,她便笑了。炭盆的金红色火光映在她脸上,神情不甚分明。
“只不过这狗急,若是跳错了墙,没看见墙背后的火坑,又是另一回事了。”
*
深夜。
距离皇帝确认猝死几个时辰,宫中依然混乱着。
陈清玉虽然已经在重臣们的帮助下主持大局,可效果看起来不甚理想。宫人们乱糟糟的,最乱的当属他母妃所在的怀樨殿。
对此,贺将军很是满意。
他看向同在隐蔽处的陈宝闻,心中涌起一股豪情:“闻儿,你看,胜利和大业,就在我们眼前了!”
陈宝闻攥紧拳头,扭过头去不愿看他:“……你答应过我,此事一成,定要把椒茹还给我!”
“哈哈哈哈!!”贺将军仰天大笑,“定然!定然!椒茹如此得你喜欢,是她的福气!”
没想到他这个空有名分的纨绔外甥竟还是个真情种!先前谁劝他都不愿挑拨陈清玉与皇帝的关系,如今用贺椒茹的性命一威胁,连谋反都同意的了!
只待着宫内外里应外合,放他的大军入这皇城,将狗皇帝的死推到不得圣宠的太子头上,他自可扶持陈宝闻上位!
到时候、到时候……
“唰!”
一道利箭破开凛冽寒风,直直刺入了他正欲迈开的大腿一侧,刚好让他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
贺将军用手撑起身子转到背后,见到远处高台上持弓的陈清玉,稳操胜券的心神突然彻底慌乱。
“太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指着一直不看自己的陈宝闻破口大骂:“是你!是你这个孬种和他勾结起来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敌人,只有我才是——”
“你不是。”陈宝闻抬起头看他,目光愤恨,“你才是敌人,我的,椒茹的,母妃的。”
贺将军怒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他眼中的烂泥。
他想不通!都到这个地步了,都天衣无缝地带着骨干精兵潜入宫中了,为何还会在他最瞧不上的“友军”这里出差池?!
对了!他还有精兵,陈清玉目前还没正式登位,没有能迅速召集的人马——
“全体贺家军听我号令!给我……”
“贺大将军,真是好久不见呐!!”
另一个方向上,他一直极目远眺的宫门口,却骑进来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正好够挟制他的精干部队。
然后,宫门落锁,原本叫他以为被遣散的宫兵从各路涌上,驻守四方。
骁云将军扬眉吐气的骑在队伍最前端的马匹之上,俯首看他:“将军深夜进宫,可是想与我切磋切磋呀?”
他一直耀武扬威着,直到看见陈清玉由远及近,立即下马,俯首称臣:“太子殿下。”
“不——”他很快改口,朗声笑道,“应该叫您,陛下!”
陈清玉颔首,并未多言,只是在云七等人的保护下,走近贺将军。
“营造出混乱的假象,降低我的防备;又和陈宝闻做戏,瓮中捉鳖。”贺川狞笑着,“陈清玉,你真是好手段。”
陈清玉却只是平静地说:“这一箭,是我还你的。”
贺将军震惊不已,又听他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一毒,一箭,一陷阱。将军想怎么死?”
“你都知道……”他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你都知道!那你为何忍了这么久!”
“你既然已经忍了下去,为何不顺势去死?!!”
“或许,你技不如人,我福大命大。”
陈清玉说。
“或许,有人在等我。”
贺将军低下头,又很快抬起来,拔出腿上的箭,嘶哑着咆哮:“现在还说这些干甚,要死就让我死个痛快!”
“你得死,却不是现在。”陈清玉勾了一下唇,“也有人在等你。”
他的话音落下,贺将军只觉得许多年前,也有相似的话,有相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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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片恍惚,被人押着带走。
“……”
陈宝闻此时已经忍不住流泪,看着陈清玉,嘴巴张张合合。
“太子哥哥……”
“你做的很好。”陈清玉说,“回去歇着吧,日后,我会护你。”
他给了幕僚和骁云将军一个眼神,带着云七等侍卫往政殿走。
快走到台阶处时,却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提着一个漆着兰桂图案的食盒,盒上盖着棉布,看起来就很暖和。
陈清玉不由愣神。
却见萧南时侧背对着他,应是手提的累了,放下食盒甩了甩小手,又重新提起来。
他回神一笑,走到她身边,脱下自己的鹤氅系在她身上。
长长的披风垂到地上,他弯下腰,一手替她拾起,一手接过食盒。
“你来了。”他说。
“我怎么能不来?”
萧南时笑盈盈的,转头与他肩并肩走上通往政殿的九重台阶。
陈清玉刻意放缓长腿迈开的步调,和她迈出一致的步伐,听着同时落下的脚步声,低低的笑了。
“今天我想起来,你先前问过我,恨不恨他。”
“若是他突然离去,我又会如何?”
恨与爱,都很难说;她问的时候,他就没有回答。
此刻,他的内心却无比平淡。千万种滋味,起伏竟比不上刚刚在台阶下看见她的那一刻。
“我想,恨不恨,离去如何,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声音飘荡在冬夜的风中,随风传入她的耳畔。
重要的人,早已在他身边。
*
贺大将军凯旋回京之后,一路顺风顺水,从未受过今日这样的挫折。
被力气奇大的侍卫押送着,他心中预感愈发不好,抬头一看,果然是贺贵妃的宫殿。
“倩碧,是你?”
“为什么?”
见到正细细品茶的妹妹,他今夜第一次红了眼眶。
“倩碧,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宝闻那孩子不懂这些事,陈清玉就算了——是你也从中指使他了?为什么,为什么?!
你和我说要那两个家伙入宫挟持,也是假的?
你要保护她们,却这样放弃了我,放弃了我们唾手可得的一切?!……”
“娘娘,贺府两位小姐已经送走了。”
侍女上前禀报,打断了他激动的话语。
贺贵妃挥了挥手,打发侍女下去,然后走到贺将军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们不是家伙,是你的亲生女儿。”
“亲生”这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唾手可得的一切也不是我们的,而是你的,哥哥。”
贺贵妃神情淡漠地说,忽然自嘲一笑。
“也是,我早该发现。”她掉下一颗眼泪,“你对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这样,又怎么能奢望你疼爱我的孩子?”
“他是那么亲热、那么亲热喊你一声舅舅……”
贺川不甘的大喊:“是陈宝闻出卖我的!我分明要扶持他,他——”
“我说的是龟年!”
贺贵妃忽然掀翻他面前的桌案,茶壶茶水洒了一地,散乱了满地的菊花。
“你问我为什么,我却还要问你一声,为什么!!!!”
“我的龟年、我的龟年,他和你那么亲,你竟也舍得!!!”
贺将军眼见往日最温和娴静的妹妹撕心裂肺,他大气都不敢出,冷静下来后,闭了闭眼问道:“谁告诉你的?”
“你都知道多少?”
“重要吗。”贺贵妃定定盯着他,语气讥诮,“我只是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对他?”
“你让他和陈清玉争,他也有在好好用功,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贺将军却松了一口气,两眼空洞的望向她,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皇权。只有有了皇权,才能更好的保护你们不是吗?”
“再说,我让他争,他就争的过吗?”他恶毒的说,“你看,这样一个废物死了,他的命都不能彻底绊倒陈清玉。”
“可惜啊,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皇帝的冷血无情。”
那位皇帝,既不爱八皇子也不爱太子,死了就死了;唯一有点爱的陈宝闻,也不过长得有些肖似已故的王皇后,是他寄托自责与装深情的工具。
贺贵妃听见他的话,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十指颤抖。
她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贺将军下意识强打着精神忍住剧痛直身去扶,却感到眼前一花。
下一秒,被削得无比锋利的飞镖刺入他的心脏,溅出一大片鲜红的血,染红他,染红贺贵妃的裙摆,染红满地滚落的黄白菊花。
“不错。”
贺将军回忆起这是自己离京前,交给她用来防身的技能,弯了弯薄唇。
“有长进……”
贺贵妃却泪崩如雪。
“哥哥,记得那年我第一次私下见你,贺府里谁都不要我,只有你闯进来抱着我,冒着大雪去找大夫……”
她又一次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却知道,它们也只能是陈年、旧事。
“大夫说,我要喝菊花茶,要吃很贵的药,你就去边疆,给我挣军功……”
她的眼泪,和他汨汨流下的鲜血一起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混在一起分不开。
心口的血逐渐开始发黑,他想,这飞镖上原来还有毒。
他还心想,能死在你手里,守着一个秘密永远死去,也不算潦倒。
“倩碧。”
他在心里说。
“有下辈子……
有下辈子,我要带着你去边疆,就我们两个人。
那里好美好美,有一种很小的菊花,开了漫山遍野,□□日摘下来给你煮茶喝……”
贺贵妃看着他的头沉沉垂下,再无呼吸。
她拖着鲜红和黑红斑驳错杂的长长裙摆,步履蹒跚地往反方向走去。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你挣够了军功回来,我就进了宫。”
“日复一日在这惹人厌的深宫,只有哥哥送的菊花才能聊以慰藉……”
“哥哥……”
“有下辈子,就别再见了。”
*
“我今日来的路上,看见先前去各个驿站通报国丧消息的使者都快马加鞭回来了。”
萧府时居里,容妩和萧南时围炉对坐,边煮着红糖小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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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说。
“灵前已即了位,守孝的二十七月也因着皇位空悬不得,改为二十七日。”她瞧了眼还在悠闲看诗集的表妹,无不担忧地说,“眼下不久便是登基大典,你怎么还在这儿闲着,不准备婚事吗?”
萧南时嘻嘻一笑:“不用我操心。”
绣衣娘要亲自与宫中的绣娘一起做;典礼和其余诸事,爹爹和陈清玉比谁都要细心地盯着……到头来竟没一件事需要她亲自做的,清闲得很。
她抬眼,神神秘秘地说:“给你看个东西。”
她把容妩带到对面那个锁住的黄花梨柜子前,取钥匙打开涂着丹桂的柜门。
容妩仔细看去,只觉得眼睛被闪了一下。
里面俨然陈列着各种漂亮的宝贝,却不尽然。
有珍稀的玉石首饰、凤钗金冠,也有些奇奇怪怪,或者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东西。比如一个丑丑的甑,比如一个故意涂得金光闪闪的貔貅摆件儿,比如……
“这是什么?”她瞧见一个风铃一样的东西,在柜中阴影处也难掩流光,捻起下摆的铃铃作响的小碎块问萧南时。
萧南时得意的说:“我亲手做的风铃,随风作响,好看吗?”
容妩点点头:“你竟拿这样成色的花珀做风铃,当真是暴殄……”
她很快反应过来,扶着肚子严肃地说:“不对,你不要打岔,我和你说正事呢!”
“我听阿栩说,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共同举行,且为了辞旧迎新要大办。”她有些担心,“礼部都有人谏言了,说是新帝登基也就算了,册立皇后却不必如此急切庄重,直接按照婚约接进宫就是。”
“那样势必委屈了你;可今□□堂上,萧丞相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却就亲口驳了这个谏言。
这样的事情再多些,估计日后你俩的名声就要从端庄温良,变成昏君妖后了。”
“名声是说给外人听的。再说了,我俩的名声那么好,经得起这小小一道。”萧南时不以为意。
昏君妖后?只怕那敢说这话的礼部官员到街上一晃,便会被她和陈清玉救助接济过的百姓们打。
再说,其实着急的又不是她。
她原就说过了,让他先登基,那婚约什么时候履行都行;其实是嫌当了皇后肯定有事要做,不能日日躺着。
陈清玉偏不,他承诺她不必管那些琐事,有事他担着;后宫只她一个,也无需格外料理。
随后,又拉着她的手走到一个大箱子面前,里面正正好是二十七件包装精美的礼盒。
他说,这是最开始给她赔礼时选的礼物,可每一件都生怕唐突,不敢,也不妥;
他说,之前已送过一件,刚好剩下二十七件,一日送一件补齐,便到了典礼那日。他许诺过她的婚礼盛况,定会给她。
先帝活的时候没做什么好事,死的日子却挑的好,刚好是春节前旧年的尾巴。二十七天后,旧年便过了,就是新的一年。
往日里那些迂腐文官最爱用来堵话头的“新皇登基,皇后册立等事要等到先帝逝世次年”,也站不住脚。
到时候登基封后,正好大赦天下,百姓人人都高兴,谁会来说嘴?惟有祝福。
她看着炉子上咕嘟咕嘟冒起泡泡的红糖圆子,满心欢喜。
泡泡因旺炉烧的沸腾的红糖水鼓起又破,一如被数着的日头,转瞬间一天接一天,礼物一件接一件,二十七天便过完了。
登基大典上午举行,封后则是下午。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宫中便来了人宣读册立皇后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日月光华,照临下土,化成俗羙,有关睢麟趾之风…
…赠配飨太祖庙庭萧文景孙女,丞相萧颐、青鹭书院院长兼嘉敏县主萧汝安之女,萧氏南时,生于书香门第,经纶教之。懿书之德,望蔼高华。而性禀柔善,体含仁厚,心怀芳坚。佩兰桂以为容,环玉石以为质,含赤辉以为忠。……
兹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萧南时坐听册文,接受册宝,之后便被盖上萧夫人亲手绣制的金线红盖头,乘宝马香车往午门去。
一路上,早已听闻消息的百姓们出门相迎。陈清玉别出心裁,学了不少世俗嫁娶的知识,安排喜娘喜婆跟着凤辇唱曲儿,云七挑好的暗卫们穿上红色衣裳,一边在前方开路维护秩序,一边往街道两边抛红包、抛一篮篮花。
萧南时坐在稳稳当当的凤辇中,偷偷掀起盖头,捻起一块备在小几上的桂花糕,边吃边问小春:“这桂花糕也便罢了,我怎么闻到一股桂花味?”
大冬天的,哪来的满街桂香,都飘到她马车里来了!
小春哼哼:【还不是那位好皇帝?不知从哪个温泉里采来了桂花,让他手下的做成香包之类,抑或直接装篮子篓子里抛出去图吉祥。】
萧南时眉开眼笑。
“心怀芳坚。佩兰桂以为容,环玉石以为质……”
她就说,那个册文嘛,定是陈清玉自己写的。
她都想好了,就和上次让他读信时一样,今晚良宵夜长,她就一面让他诵这皇后诏书,一面……
她想的挺美,满脸通红,小嘴上扬着入了皇宫,却全然低估了大典的阵仗。
犹记得日前不知事时,和他说她要大操大办、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可真到此时,以为坐车来就是够累的了,不想见了他、掀了盖头之后,还要更换礼服、拜谒宗庙。礼毕回宫,还有一道更繁琐的册封仪式。
一切结束以后,盥洗一番的萧南时披头散发,靠在正在给她涂抹发油的陈清玉怀中,生无可恋。
陈清玉抹完发油,擦完手,又坐回去给她按肩,满眼心疼:“你辛苦了。”
萧南时还是有点良心的,摇摇头说:“那你今早上还有登基大典,比我辛苦多了。”
她活动了一下今天在车上坐得酸痛的肩颈:“好累呀,你肯定更累,按一按就赶紧睡吧。”
陈清玉给她按肩的大手停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不累。”
萧南时歪头看他,陈清玉又一次强调:“我不累。”
“……不睡。”
他红了耳朵,小声说。
萧南时反应过来,也感觉耳朵滚烫。
疲惫的身心忽然被一股奇异又令人慌乱的欢喜冲洗,生出丝丝缕缕的渴盼。
她感受到一个灼热的身躯压过来,很重,却又不疼,还温柔的护着她的后颈,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他的唇起先落在她的额角、眉眼,又逐渐往下,吻上唇瓣,吻上锁骨。
萧南时轻哼一声,捏了捏他的腰,感到身上的人更加紧绷。
她忽然娇嗔着逗他:“这位公子可要小心些,莫要留了痕迹,叫我夫君看到了,定是要不开心的。”
陈清玉抬眼与她对视,接着她的话说:“你夫君真是小肚鸡肠。”
“公子又有多宽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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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南时伸出手,勾下他的腰带,听见他落在她耳畔温热的细语:“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
他已经得到相当多的眷顾,巨大的幸运快要将他淹没,凡此种种,都是她对他的恩赐。
“怎样都可以?”萧南时软着嗓子气他,“找别人也可以?”
然后在他一贯温和无求的眼里,看到某种名为危险的情绪。
她娇呼一声,感受到身体贴着床面浮动。
这床还是她挑的,黄花梨木做的月洞门架子大床。柔软的床塌下压着丹桂等几种花瓣,床顶则挂着一个丑丑的香包,是她从太子府书房里翻来的,也便懂了日前他手指头上的伤从何而来。
香包剧烈抖动着,里面装着她和他的平安符,还有去年秋天的晚桂和兰叶,都不分你我的挤压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好闻的气息。
夜深了,天空是巨大的黑布,中间留有一个小口,注入白色的流光,那是一枚完满的、圆圆的月亮。
*
天子登基,适逢一年伊始,要去癸山上行耕礼。
陈清玉怕萧南时在宫里闷,也有意堂堂正正昭告世人他对皇后的爱和重视,要带着她一起来。
奈何她身子骨娇气,大婚后一连几天要死要活没下来床,惹得他又自责又心疼,将耕礼延后了几日。
这天,萧南时终于好受些,穿戴上皇后的冠服,在流月的搀扶下和陈清玉一道前往癸山。
说是耕礼吧,却重礼不重耕,偶尔有什么劳神的环节,陈清玉自己干了,萧南时端端庄庄走完流程,就开始呼吸山上的清新空气,拥抱大自然。
有礼部的官员这些天劝皇帝广纳后宫开枝散叶被严厉拒了,正看萧南时不顺眼,但她言行举止虽活泼可爱,却是分明都在规矩之内,谁也挑不出错来。
待她玩够了,和陈清玉一起坐着凤辇回去,这才想起刚才在随行官员里看到的某个眼熟的身影,哼哼唧唧说道:“那个礼部的侍郎老大人,我不大喜欢。”
陈清玉连忙问:“为何?他惹你了?”
他皱起眉。不敬她,定要问责惩处。
萧南时摇摇头:“并未,只是我看面相不太顺眼,听他讲话,也不好听。”
她只是发现那人就是在梦里对渴望安慰的陈清玉胡言乱语、说什么“你活着已经很好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你怎么当太子…”云云的人,如今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她不是想为难,只是姗姗来迟的为他感到不快。
陈清玉对她的想法并不清楚,想了想说:“算来年岁,他今年一过就该回去颐养天年了;你若实在看不惯,我就提前让他告老……”
“行了、行了。”萧南时忙捂住他的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喜欢,横竖我一天也见不着他,再让他工作一年给你分忧呗?”
“到时候搞的,我还真成那妖后了!”
她玩着他的碎发,小声嘟囔着。
陈清玉笑了起来,侍郎的身体也不好,让他提前告老,或许在他家里看来还是个恩典。
这人说话谨承礼教,并不好听。他想着想着,忽然回忆起什么,对萧南时说:“或许,我年少的时候,也不大喜欢他。”
注意到怀中人停下的动作,他握住她的手,仔细回味当时的心情。
侍郎当年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一位可以依恋信服的尊长,他想试着和他倾诉,却很快被扫兴,时常被批评。
而那个时候,他孤立无援,哪里有可以这样说“不大喜欢”的权利?对所有人都要温和有礼,报以微笑,如春风沐之。
原来,那种感觉就是不喜欢,是不顺眼、是讨厌。
“哎,我现在好歹也是一国之母,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
萧南时突然一拍脑门说道。
看陈清玉这色令智昏的样子,她再添油加醋几句,那可怜老头都没法踏实退休。
昏君、妖后呐!
陈清玉却心情很好地笑了:“我喜欢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讨厌,哪怕任性、没有道理。”
身居其位,他从不被允许讨厌谁,谁能力强、谁需要用就要和颜以待。
所以更想好好呵护她的天真烂漫,能坦然地说出讨厌,是他无法获得的能力。
“人不可能不讨厌别人的,但我知道,你这种位置就会有顾忌,不能凭喜好用人。你、我娘、我爹爹……你们都是。”
萧南时觉得车里有些闷,一边打开车窗通风一边对他笑着说。
“不过也没关系,我从小就在饭桌上听我爹吐槽手下的谁谁谁品行不端,或者我娘吐槽一起保存典籍的哪个人办事不靠谱。”
“你以后要是再有讨厌的人,又不方便和旁人说,就可以偷偷和我说嘛。”
她趴在车窗上,偏过头望他。
“我不讲大义,不分事理,在了解事情的全貌前,就已经会站在你身边了。”
“我帮你、私下骂死那人,好好解气!”
陈清玉看着她挥舞小拳头义愤填膺的样子,眼睛弯起来,里面盛满了星星。
他坐到她身边,替她挡住窗外灌进来的冷风。虽是冬末春初,山岭间还多风雪,寒风未销。
远处路过一片湖,湖面上还结着冬日的坚冰,周围围着几个扛着锄头的农人,看不见他们的辇,只是说笑着离去,看上去就很幸福,很有盼头。
萧南时指着他们对陈清玉说:“陛下的功劳。”
陈清玉非要带上她:“也是皇后的功劳。”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向人烟散去的冰湖,遥遥看见湖畔的冰下,有不知名的青青春草,冲出土壤和冰层向阳而生。
春草生,就像,没有不可融化的寒冰,只有姗姗来迟的温暖。严冬之后,便是好春。
今年的春天着实迟了些,又留有冬日的余韵,南时到现在还整日卧床或者围炉,要不就是一直抱着他取暖。可春天就和桂花一样,来的愈迟,愈香得绵长,愈经久不衰。
草间春回大地,冰下春水湍急。
萧南时靠上陈清玉:“今年定是个好年。”
“往后年年,都是好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交代一下后续这个世界就完结啦,撒花~
*
已更新本世界番外,在正文完结后的章节,感兴趣可以看看~
另外给樨妃、倩碧、贺川写了三人视角的番外,在专栏里那个免费番外汇总里。
第106章高门贵女x厌世太子52(完)
◎年年岁岁,夜夜朝朝◎
*
“原以为你当了皇后娘娘我就不能这么轻易见你了,没想到还是想见就能来见得。”
宫中的湖心亭里,容妩吃着梅子同萧南时说。
“早知如此,你出嫁那日我就不哭那么厉害了,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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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肚子疼。”
旁边的贺颂声哼了一声:“那你肚子里这个小娃娃还真是娇气。”
容妩白了她一眼,不愿和这个不懂事的小妹妹计较;贺椒茹坐在二位中间,捂着嘴笑了。
她们四人坐在亭里吃着闲嘴,小聚说话。原只是萧南时和容妩两个人拜见完长公主后在此小坐,恰好碰上来见贺贵妃的两姐妹,便也一同坐下了。
贺川倒了,贺夫人素来是个没自己主心骨的,偌大一个贺府,却是仰仗着贺贵妃和十皇子。陈清玉登基册立缩短了守孝期,她们却不行,故而陈宝闻和贺椒茹的婚事,怎么也得拖到三年后。
贺颂声对此倒是很满意,她现在怕听到“婚事”二字,也想多留妹妹陪自己一段时日;陈宝闻就不一样了,日日长吁短叹,当着亲王,脸色却和下了大狱一般。
就是不知道贺椒茹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萧南时瞧了她一眼,咬上一口乳酥酪,随口说道:“娇气点好,你看我就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不也是京城第一名姝,不也成了皇后娘娘?”
她堂而皇之地拿着自己的美称出来洋洋自得,倒也毫不脸红。
“能不吃的苦就不要去吃,若是能一辈子高高兴兴、顺顺利利的,哪个大傻瓜去吃苦啊?”她说,“现在人们都学聪明了,清玉昨晚还和我说,西域那边通商路开了,要派使臣途径那里去更西边的国度交流。
可有能力的自然都想留在皇城里,出去一趟多苦啊,所以到现在也没有完美的人选。”
她这话说的不尽然,毕竟朝廷永远有可用之才,只不过说出来佐证下自己的观点,却碰巧发现贺椒茹的眼睛迸发出亮亮星光,又转瞬熄灭。
容妩没注意到,只是替她高兴:“都说陛下疼爱你,我瞧着他们每天挂嘴边说的那些什么立像封赏都不是最宠的,能给你权柄,和你一起决议这些事,才是宠得很呢。”
萧南时笑了笑,话中有话:“清玉是个好皇帝,知人善任,也有意和我一道推动女子念书为官,刚好换了先帝在时留下的那一大批溜须拍马之徒。”
“西域王现在就是那个乌尼雅,所以我们也有意差名女性过去,可又上哪里去找位端庄稳妥、知书达礼又懂得大义的呢?……”
她叹了口气,倒数三秒,果然,一向寡言的贺椒茹这回并没有保持沉默。
她有些踌躇,但还是开了口:“你瞧……我如何?”
“三妹?!”
贺颂声在听到“端庄”两个字时就颇有自知之明的将自己摘出去了,听见贺椒茹自荐,也觉得合适,但终于还是问道:“那你的婚事?”
“来回也要不了三年。”萧南时说,“只要你想去,我会帮你说,如何?”
“……我自小被教着端庄周全,恭顺贤淑,不能做一点出格之事,生活只能守着那小小宅院,和同我一样的人们斗来斗去。”
贺椒茹低下头,慢慢说着。
“可我并不是真的多么喜欢练琴,喜欢斗争。
姑母上次教我和二姐扔飞镖,正中靶心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很喜欢这样潇洒的感觉。”
萧南时微微一笑,举杯碰了一下她面前的茶盏,算是应和:“那提前恭贺你的自由。”
“自由便是,千姿百态,无论宫廷宅府,无论山川河流。众生芸芸,无论走哪条路,都是各自的好去处。”
*
“你不许走!”
贺太妃处,她泪流满面的对陈宝闻说。
“……她父母高堂离心人散自可天高海阔,可你不要阿娘了吗?”
陈宝闻低着头抿唇,站在原地,很是失落。
但他刚张口,又慢慢闭上;又张,又闭,最终说:“我这不是同您商量吗,阿娘您放心,您舍不得我,我就不走。”
他知道母妃对他的大恩,即使并非亲生,却比亲生还要亲;如果没有她,他早就不知死在深宫里哪个犄角旮旯了。
担心贺椒茹、想随着她去西国追爱不假,可如果罔顾这份母爱,他不配有爱,更不配为人。
贺太妃却看着他懂事的模样,陷入恍惚。
陈宝闻一向乖张纨绔,可许久以前,她的确有个调皮机灵,却从来无比懂事体贴的孩子。
在她失去他以后,整个人状若疯癫。贺将军闻讯紧急进宫来,看着她跪地哭嚎。
“太医之前说过,我今后都不大可能再有孕了!”
“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是我的命、我的命……”
在这宫墙里,平日见不到亲人,厌恶着皇帝,和女人们互相惹是生非,只有这个孩子是她的慰藉。
“他是你的命不假。”
那时的贺将军还是她心中最好的哥哥,双手将她的身子扶正。
“但你的命已然折损了,现在是整个贺家的命,架在你我脖子上!”
“不论如何,你需要一位皇子稳固地位。”他说,“听闻十皇子的生母是一个宫女,因为模样有两分肖似先皇后被临幸。”
“我会办好这件事,让你有一个新儿子。”
一开始,她是拒绝的。可那是从小爱护她的哥哥,她向来言听计从,也便接受了;
后来她发现,陈宝闻真的很可爱,他也逐渐打开了她的心门。
有的时候,她也会恍惚,这个顽皮又不失温情的孩子是不是龟年附身,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可龟年和他哪哪长得都不一样,甚至皇帝还因为多重的怜惜,更偏疼宝闻些,贺将军瞧出来后,满意的不得了。
她总是想,龟年是龟年,宝闻是宝闻,宝闻不是她亲生的,夹杂着利用,始终隔着什么。
可宝闻,在她从龟年的旧寝殿出来,沉默而眼含泪水的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也真的成为了她的孩子。
他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思想,不是用来博弈的筹码,不是她和哥哥可以操控的工具。
往事不可追。
“罢了,闻儿。”她回过神来说。“既然你喜欢她,你就去追吧。”
陈宝闻抬起头,满是惊喜地含泪看向她,只见她转身进了里屋,取出一个大盒。
“阿娘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唯独一些珠宝金银,你拿做盘缠。”
“……太,不,陛下一定会让精良的队伍跟着你们,可是阿娘还是想给你再指两个人手过去,都是阿娘手下最好的侍卫,用着顺手也安心。”
“那阿娘呢?”换成了陈宝闻泪流满面,“我走了,阿娘怎么办?”
见母妃两眼无神,他着急的说:“七哥哥不会为难你的,他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你可以好好生活、等着我们回来!再说,以前阿娘有阿娘的苦衷……”
贺太妃眉眼一凝,想起前些天册封太妃时,陈清玉和她私下的对话。
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个孩子,毕竟先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是对他恶语相向,动辄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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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能说:“皇帝。”
“抱歉。”
陈清玉一如往日,神色淡淡:“不必了。”
“悟以往之不谏。”她说,“来者可追。我没有什么能赔偿你的,贱命一条,你也不会稀罕。”
她知道,陈清玉尊敬她,不过因为她是龟年的生母。
“……龟年他,真的拿你当哥哥,如果他知道你有今日,一定也会开心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一点,我或许可以帮你去找你母后谈谈,结果我无法保证,至少——让她不像现在这样为了先帝,寻死觅活。”
她还记得,面前那个可怜的孩子,沉默良久,最后说了声“好”。
……
“是我愧对于他。”贺太妃叹息着对陈宝闻说,“等和太后谈过后,我会自请去寶华寺闭关礼佛,余生也算赎罪清闲了。”
“你要平安、快乐、幸福,好吗?”
“我会的。”陈宝闻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泪,哽咽着,“阿娘也是。”
“我的闻儿长大了啊。”贺太妃欣慰的笑了,“回去吧,和椒茹说一声,我也祝她平安。”
陈宝闻最终还是不舍的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算着日头,算着他这些年来如何一天天长高。
“我的龟年,若是还活着,也该长大了。”
她一边转身朝房内走去,一边喃喃自语,声音漂浮回荡在偌大的宫殿,环绕着沉香木的吊梁,环绕着九曲阑干。
“我的龟年,聪慧灵秀,又那么崇拜他的七哥哥,定会成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当最显贵的亲王,为国为民,报效天下……”
“我的龟年,身体康健,长命百岁,龟鹤延年。”
“我的龟年啊,会遇到一个世间最好的好女子,和她共枕流年……”
*
贺太妃说要找昔日的樨妃、现在的太后谈谈,并非虚言。
她进宫早,彼时先皇后王氏还活着,与她关系很不错。她于是带着一箱先皇后遗物,去太后宫中见了不人不鬼的那位曾经“仇敌”。
没人知晓她们聊了什么,只知道贺太妃出去时两手空空,而太后哭的嗓子都哑了,又归于静默。
萧南时本吃着今春新贡的桂圆,听见小春的报告,眉头微蹙,起身往太后宫中走去。
一过去,就看见太后呆坐在地上,两眼放空,似是精神已崩溃过无数次,被抽空了灵魂。
太后目光瞥见难得一见的她,又落到虚空,讥讽的笑:“那逆子说了,你身娇体弱,不必给我请安。”
“清玉不过是怕你像上次那样为难我。”萧南时走到她面前,向她伸手想要拉起她,却没被理睬。
她看着太后凌乱的头发与钗环,沉声开口:“如果为了被降位的母妃求情只身跪在雨雪中几近昏迷;
用一双笨拙的手日夜练习剥虾,只为得母亲一个好脸色……
这样的人是逆子,那这天下,便再没有孝这个字了。”
父母慈,子女孝,都是相互的。孝不是一味听从,陈清玉待太后如此,太后又待他这般,萧南时心中始终酸涩难平。
“你来是干什么的?”太后说,“刚才贺倩碧也来过一趟,说了些旧事。”
所有人都说,皇帝不爱她,她不该这样把自己系在皇帝身上。
可是,她不知道若非如此,她该怎么活。
她真的已经不知道了。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来。”萧南时说,“可我还是来了,是为了清玉。”
她看向太后身后一把还未出鞘的匕首,便知她从未考虑过陈清玉的感受。
“清玉才刚登基,他的好日子刚刚开始,你若是死了,不仅他伤心,百姓也会因先帝太后接连逝世延长孝期。”
“那与我何干!”太后大怒,“我现在难道竟连死都不能死吗?!”
“你可以。”萧南时蹲下身,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可你已经为那个男人死过一次了!还要为他死第二次吗?”
“哀莫过于心死,可也得找对人。”她问她,“你入宫这么久,他可记得你本身的名字?可放任你去展露你的本性?”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自己的孩子,甚至不可以唤你一声母亲。”
太后的神情狰狞起来,却显出一股奇异的绝望。
她想大叫着打眼前如画容颜的女子,像上次没能继续的那样,奈何身体再也升不起一丝气力。
她还没有老,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便形同老妪。
“于身份,其实,我也该叫你一声母妃。”萧南时突然说,“但我向来是不爱叫如此生疏的称呼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得到,在我家,我一直叫我父亲爹爹,叫我母亲娘、娘亲……”
太后指着她:“……没,没规矩……”
“就是没规矩。亲人之间,为什么要在意这些规矩?”萧南时反问,“你还记得,你管自己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吗?”
太后住了口,被先帝耳提面命,怕他爱他以他为尊为命太久太久,她都快失去以前人生的记忆。
她似乎记得,很久很久、久到她入宫前,也亲亲热热的喊着谁“娘亲、母亲……”
“母亲。”稀碎的回忆和眼前的现实重叠,不知何时,这个她不喜欢的晚辈已经抱住她,而她自己,泪眼婆娑。
“母亲,母亲,母亲。”
她坚定地叫着,抚摸着她的背。
一声一声,又穿过记忆,和一道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的男子童音重合。
“清玉现在表面上已经不在乎了,可若能得到,哪个像他这样的小孩会抗拒妈妈的爱呢?”
萧南时这样告诉她。
“你即便想死,也要记得你若死了,这世上还会有人为你伤心难过。
他定会难过,而我看着他难过,也会难过。”
“可是母亲,你想过吗?在你们都忽视着他的那些年,他若是死了,你们会真心为他落一滴泪吗?不是为了太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本身。”
“既然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你能不能也稍微看一看,你的孩子呢?”
……
*
某天夜里,宸殿书房中。
陈清玉坐在书桌前办公,萧南时坐在桌上,背对着他翻看诏书。
嗯,确认过,是曾经梦里熟悉的位置。
她看见任命使臣的诏书上俨然写着“贺椒茹”四个字,眉眼弯弯,忽然想到自己的婚诏上,也有他亲笔写下的“萧氏南时”和“萧汝安”。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有天来找她,二人闲聊时她无意说起自己喜爱的词人,说起想要堂堂正正留下姓名。
她随口抱怨:“我阿娘也姓萧,且是漪州萧氏,可上次我与别人提到她,他们口中说萧夫人,都只当萧夫人的萧,是我爹爹的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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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早就忘记他在那之后说了什么,可如今看来,不管说了什么,都不及他现在放在心上、摆在她眼前的举动。
她合上诏书,忽然想到什么,立马扭头担忧的问:“对了,我先前没有想到,你刚登基贺椒茹和陈宝闻就一起走了,尤其是陈宝闻,会不会有人议论你没有容人雅量,挤兑以前得宠的弟弟?”
她想到那些老头子们吹毛求疵的嘴脸,越想越觉得可能,皱着小脸对他道歉:“都怪我不好,撺掇错了时机,做事不周全——”
“没关系。”陈清玉笑了笑,认真看向她,“你不必事事考虑周全,做你想做的就好。”
他登基也是被一路推着上来,现在心里有了指望,不过是一个她。若是因为在意坐在这位子上的名声让她思虑良多,简直是本末倒置。
萧南时见他都说无事,也安下心来。左右他做事稳妥,她可以放心信赖。
她放松下来,就把诏书丢到一边,晃荡着小腿。
“我小时候,就爱这样坐在爹爹书房里的大书桌上。”她随口笑着提起,“爹爹每次见到都会追着我大声吵嚷,生怕坐到他那些宝贝书画——我又不是没长眼,坐他那墨宝上,我裙子沾脏了怎么办呀?
……他一吵我,指定被我娘吵;可知道原因后,娘也会来说我:在外面不准这样,我们是书香门第!知道吗!”
她咯咯笑起来,陈清玉也笑了。
她小时候有趣的事一箩筐,好像怎么讲也讲不完,一讲就是一大堆,直到陈清玉处理完今日的政务,还乖乖坐在位子上用心听讲。
“………结果表姐她们也只会叫我学着端庄,堵那些规矩人的嘴,气死他们。”
萧南时说着,回过头眼睛亮亮的假想:“陈小玉,你要是在我家和我一起长大多好!不管遇到什么事,你肯定会帮我。”
她越说越认同,恨不能再做个梦,梦里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是那种,要求自己端庄守礼,但会惯着我胡来的人,说都不说一句。你定是这样!”
她还想着,这样的话,他的童年也会很幸福。她对自己的家庭有信心。
陈清玉很想看小时候的她,也勾起嘴角,却终于严肃地摇了摇头:“不行,那样我就是你的兄长了。”
“你是我兄长,我也喜欢你的呀。”萧南时委屈道,“难道那时候你就不敢喜欢我了嘛?”
陈清玉愣了一下,眉眼舒展,安心地笑了。
“不。”
“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爱你。”
萧南时嘻嘻哈哈:“你爱我,嘿嘿!”
“嗯。”陈清玉起身向前,两指轻捏住她的下巴,在红唇上落下一吻。“我爱你。”
这个夜有点漫长,他们在书房里呆了好久,自然也不局限于这一个吻。
陈清玉本是想浅尝辄止的,奈何萧南时突然发现了被他放在笔筒里的某根筷子:“好呀,陈小玉!你当时问我要这单单剩下的一根干净筷子我就奇怪,不想是自己偷偷藏着,睹物思人吗?”
那时,他可还避讳着她、不愿和她定情呢!
陈清玉看了一眼她手里漆着兰桂的筷子,没有说话,却拔掉自己头上的玉簪丢到一边,柔软而浓密的黑发散落下来,像墨韵铺满夜晚。
“你簪子呢?”萧南时明知故问。
陈清玉目不斜视:“丢了。”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那根筷子,萧南时笑得前仰后合,直骂他小气,却乖乖从桌上完全偏过身,朝他勾了勾手。
陈清玉手撑在桌面上,俯身低头更靠近她,她很快用筷子替他重新绾了头发,手又轻轻抚过他的脸。
“好看。”她评价道,“就是不怎么像素日里最尊贵端方的皇帝陛下,像勾栏样式,松松垮垮。”
“好看就好。”陈清玉一点也不在乎,“你喜欢就好。”
他平日里,温润如玉,一看便是端庄高贵的人中龙凤;此刻却漂亮的笑起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孽模样,好像谪仙下了凡,柔声勾着她垂怜眷恋。
萧南时一个没忍住,揪住他的衣领就胡乱凑上去亲,结果亲过火了,又被他反客为主。
那笔筒,滚到地上,上好的狼毫笔散了一地。
萧南时浑浑噩噩地想:先帝以前放在这里的东西陈设都被清空更新过一次,陈清玉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可他看着,最是正人君子……
她很快连思考的空间也没有,直到很久后才被浑浑噩噩地抱到书房里专门打通的卧房,由着他清理身体。
朦胧间,她就记得自己说了一句:“陈小玉,你真的是个坏家伙。”
然后他低低的笑。
…
*
又过了一段时间,等到陈清玉将先帝留下的和政权交接产生的繁杂事情都忙完,他们一起去寶华寺还愿。
已经是春末,容妩的孩子也顺利出生,此行还要给这个小婴孩求个符。萧南时被温暖的春风拂面,高高兴兴拉着陈清玉微服往寺里走。
路过巨大的古木,和风吹的梨木筒铃铃作响,像极了那个用陈清玉送的花珀制成、原本挂在他们床头的风铃。
只不过后来经常动静太大,那风铃响个不停,便也重新找地方挂着了。
小春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它算好时间,掐着他们路过树下的时候,送来一阵狂风。
树叶和小筒们一起作响,却偏偏有两个小筒被吹了下来,一左一右,滚到二人脚边。
他们对视一眼,捡起木筒,看着上面贴着的“祈愿”二字,都认出彼此的字迹。
萧南时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三个愿望,目光落在他好看字体写成的「三愿萧氏南时一生无忧,安宁如意。」上,颇为动容,更是立刻希冀的看向他,眨了眨眼。
陈清玉却犹豫了,他还记得,她说过写愿望的那次,他们才刚认识。
可他看着她的眼睛,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打开属于她的木筒,她是写一个放一个的,映入眼帘的最上面一张小笺,簪花小楷墨迹漂亮,写到最后还颇有些龙飞凤舞。
「三愿太子殿下,万事胜意。」
他看向她,目光里波浪翻涌,却只听见她融于春风的轻语。
“当时,不知会是你;
但是,依然写了你。”
我不知相思。
相思早已入梦。
*
后来的日子里,陈清玉每留意一次周围的景致,每每觉得神奇。
他从来不知道,一切规整有矩的住所还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南时会大费周章地布置他们的卧房、她的小亭子、他的书房。有的宫室即使不翻修,也会焕然一新。
正如那些光秃秃的枯石和枝桠,因为她用鲜花和水塘鱼儿装点,迎来新生,迎来芳华。
是她让樊笼变成温暖的小巢。时间对他来说原本只是一刻不停的钟与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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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现在却有了鲜明的色彩。
夏天,他们在接天莲叶的菡萏间游船,闲暇的时候就去山庄或园林里避暑。
有年借微服私访名义回了漪州,他在漪河里被她喊着表演凫水,故意穿着雪白衣裳湿身湿发,惹得她好似三伏天吃了千年老参……
秋天,樊珍楼的大闸蟹正是好季,她在他常年精细的照顾调养下逐年能更多吃一点,自然是他剥,她吃,偶尔也反过来;
桂花糖是少不了的,后来他们还一起酿了桂花酒,萧南时喝了一盅,差点没挂在他身上;
冬天,她拉他去打雪仗,带着云七和流月等人组成两个阵营,他不舍得真打她,她却没什么顾忌,抓着雪就往他衣领里面塞,塞完了想起来心疼,又说下次再不闹他了,陈清玉倒傻乐着,哄她一定还要和自己玩;
春天,她和姐妹们去踏青,去放风筝。她的手很灵巧,有天神神秘秘地拿来两个风筝,陈清玉一瞧,那是两个小人模样,像极了她和他,坐在一起吃月饼。
除此之外,萧南时总是在一个人绣着什么,入宫后还在绣。他一路过,她就收起来,一直不给他看。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的某一天,她才拿给他。
那是一面十字绣,圆盘白绢,上面被彩色的丝线绣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方块,方块由一小格一小格正方的图案构成。
一格一格,格格是不同的内容。
第一格绣着一件雪白的披风,第二格绣着一小盒药膏,接下来第三、第四格……
从茉莉手串到一小棵桂花树,从花珀到玉环,从蟹粉酥到炒芥菜,经她灵巧的绣工和注满爱意的细密的丝线,仿佛一切跃然眼前。
一格有一格的回忆,一格进一格的欢喜。
她说,原是想绣这些来劝他不要总想着厌世,想叫他对生活有些期待、有些爱才做的,不想还没绣完,他们就在佛前立誓了。
她说,后来想要在成婚那日拿给他看,可绣着绣着,便感觉幸福未免太多,怎么绣也绣不够。
便是如今,也只是绣满了,而不是幸福满了。
陈清玉想,这幸福永远都不会满。
和她有三餐,和她有四季。
万事胜意,就是比他所能预料到最幸福的,还要更幸福,很多很多。
他们没有生育。本该是大逆不道的,礼部的人甚至直接跑到萧丞相那里去劝说,可萧南时怕疼,陈清玉更对孩子有些害怕,怕孩子夺了萧南时的视线,怕自己和父皇那样教不好,怕萧南时生子危险……
他真的为她做到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最终,他们传位给了后来贺椒茹和陈宝闻的孩子,那个女孩正是原作里最终继位陈宝闻的新帝,萧南时想,算是还了她一个圆满。
那之后,她和陈清玉一路游山玩水,回到漪州安享晚年,这都是后话。
只看春去秋来,又是一年中秋节。
这是陈清玉登位后的第五年,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他们微服去了中秋的灯市,花灯星火点点,人群热闹非凡。
他们玩了套圈,萧南时依然毫无长进,她也不纠结这些了,熟练的使唤陈清玉帮她套想要的东西。
之后,二人慢慢悠悠地在路上手牵手走着,偶尔停下来吃点东西,还遇见了已经成婚的陈宝闻和贺椒茹;又走着,居然撞见了贺颂声、萧彤昇和卫鸦。
贺颂声如今找到了事情干,亏她爱与萧南时争高下,这么多年好强的学了许多东西,如今在京城的女子学堂里教古文字,和青鹭书院的萧桐昇、刚中了新科状元的卫鸦走得很近。
最后,他们回到宫里。宫门落下的那一刻,一朵烟花在远处绽开,萧南时对陈清玉说:“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去看看你母亲吧。”
陈清玉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抱了抱她,轻轻点头。
不知道今天,她愿不愿意见自己。
他一直很忙,挤出时间也是和萧南时待在一处,和母后请安总是相顾无言,虽好过再被恶语相向,但不如选择逃避。
萧南时每日清闲,偶尔却会去太后宫中,教她织花,找点乐子。她想,太后在这宫中了无生趣,就去创造乐趣,总要找些事情干。太后渐渐变得很依恋她。
陈清玉有次对她道歉:“你为了我做这些,太辛苦了。”
他也说不上来看她去关怀母后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是自愧、难过还是难言的感动?
他只知道他和她在一起,并不求这些,只想让她清闲自在的享福,不想看她为自己操心。
萧南时没觉得有什么,笑吟吟地说:“反正我本来就讨长辈喜欢,去一起玩而已,算不上辛苦,你知道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陈清玉看着她,认命般笑了:“我知道。”
“你讨人喜欢。”
“那你有福了。”
萧南时当时正在给容妩的孩子绣老虎帽子,忽然偏过头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最讨人喜欢的人,偏偏喜欢你。”
……
他确实很有福气。
他这样想着,走进了太后的宫殿。
太后坐在桌前,背对着他。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又很快回过头去。
“南时没来。”她说。
“嗯。”陈清玉接着话,“她今日累了一天,先回去歇息了。”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嘱咐道:“你要好好珍惜她,那是个好孩子。”
陈清玉很认真地说:“嗯。”
如果南时在的话,一定会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你也是好孩子,我们都是。”
太后忽然侧过身,露出了手上正在绣的十字绣。
她干巴巴地开口,语气生涩不自然:“这是南时教我的花样。”
陈清玉愣了一下:“…我能看看吗?”
太后没说话,算是默许。他屏息凝神,上前两步走近,留有一段距离看着她织花。
上面是一枝桂花,旁边绣着字,却不是“樨妃”,而是“阿蹊”。
其实她原本就喜欢桂花,陈清玉知道,而且“蹊”才是母亲本来的名字。
针线停了,太后的眼泪滴在绣了一半的桂花上面。
“你饿吗?”她又干巴巴地问,像是在图谋什么。
“儿臣不饿。”陈清玉不明所以,只当她自己饿了,“母妃若是……”
樨妃立马打断他:“你走过来一路,一定饿了,吃点东西吧。”
陈清玉听着这熟悉的命令口气,苦笑着,却不愿破坏刚刚缓和一些的氛围。
“好。”
他看向桌上被铁质的盖子扣住的白瓷盘,伸手掀开。
盖子里面,有一盘剥好的虾。
寝殿里,萧南时正靠在软榻上,喝着桂花红茶。
随意翻开诗集的一页,上面写着她最爱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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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卿,她却没有看,而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月亮。
白玉如盘,比她见过最亮的火光还要明亮。她随口吟到:“天心一点月,人间小团圆。”
“啊呀,出韵了。”
她自言自语着,咯咯笑起来。
得此人间,占尽欢愉。
年年岁岁,夜夜朝朝。
【📢作者有话说】
有个小时穿到幼年的脑洞,遇见小时候的小玉,让他一开始就没那么难过,放在最后的番外里啦,感兴趣可以看看。
在这条线里龟年出事前就救活他,后来想办法医治好,不走向悲剧。写了个预收,主角是龟年,感兴趣可以看看~
文案:
漪州门第萧氏女萧漫,自小便与姑母家的表姐不对头,凡事都要争个高下。
表姐好诗书,她也舞文弄墨;表姐善琵琶,她就苦练丹青;表姐有姑母缝老虎帽子,她缠着阿娘赶新衣裳;表姐折桂花做蜜糖,她便拆桐花绣香囊……
明明她才是全家年纪最小的那个,可周围人们总最疼爱表姐。
一年冬春交际,表姐一家从京城回来省亲,身后跟了一大一小两条尾巴。
年纪稍大的那个温柔端方,皎若玉树;
小一些那家伙亦如灼灼春光,一身鲜衣落拓不羁,
却比表姐还要讨人厌,一见面就让她心烦意乱。
·
意识到情窦初开是在意外听见大人讨论表姐的婚事后。
他们说,表姐家世才貌样样好,储君温柔太子与最受宠的潇洒八皇子都同她青梅竹马,争着抢着同她定亲,都追到这儿来了。
萧漫便知道,这一次,她又争不过表姐了。
回忆定格在窥见他们在山洞前密会私语的瞬间,一枝桐花忽然映入她湿润的眼帘。
垂眸是一双玄色织锦皂靴,熟悉的少年声音自头顶高处响起,不似往日明媚无忧,
仔细听来还有几分手足无措:“真这么讨厌你晏哥哥啊?一见就哭。”
后来,也是在一棵桐花树下,满庭风雨,紫灰坠落。
早过冠年的寿安王陈晏将远赴京城的她拒之门外,隔着厚重垂花门与重重雨幕,褪去青涩的声音带着她化不开的陌生冰冷。
“你年纪小,分不清种种情谊很正常。本王早已无心风月,萧小姐请回。”
“……既然讨厌我,那就一直讨厌下去。”
·
裹挟沉重回忆的梦醒,萧漫皱了皱眉,转瞬便被身旁温热的手指抚平。
身旁男子呼吸轻柔,目若朗星,正撑着脑袋专注看她。
见她突然睁眼,手上动作一僵,耳朵肉眼可见红了个透,粉霞飞快蔓延至全脸。
她迷迷糊糊推开他的手,接着梦里的话忿忿道:“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陈晏点点头,笑得促狭又无奈:“又讨厌我了?”
·
自打那前太子妃、当今皇后娘娘老家的小表妹顶着本朝最大书院洞长的招牌进京后,世家中有关她的各路传言就没闲过。
这其中传得最烈的,莫过于她小小年纪便对数面之缘的亲王殿下倾心不已、苦追多年,一直死缠到京城来的事迹。
众人皆摇头叹惋:谁不知亲王殿下最开始就只和帝后二人走得近,
早几年更是为国祈福去修了断情之道,与世隔绝于深深庭院,除了重大节日都闭门不出?
可惜萧小姐这隐世乡野来的烂漫桐花,终究得覆水流逝。
直到有一日宫中设宴,邀请百官共赏春花。
众目睽睽下,世人眼中那位出则肆意张扬、入则避世断情的少年王爷猛灌三杯茶水,依旧难息躁乱心神,屁颠颠凑到正在和某年轻公子攀谈的萧小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百官家眷:!!!
反倒是萧小姐冷静推了推他:“谈公事呢,你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