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桌边摸索时,听?到门外窸窣响动,问道:“是谁?”
“是我。”一道低沉男声?响起。
卫蓁一怔,片刻后道:“少将?军稍等。”
她没找到蜡烛,只能摸黑朝殿门走去。一打开门,那?人身上带着清霜般的?气息便涌入了她鼻尖。
卫蓁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柔声?问:“少将?军深夜来是有何事?”
他沉默了好一会,欲言又止,仿佛在犹豫什么?,半晌道:“我能否进去和卫大小姐说?”
卫蓁后退一步,他随后进来将?门关上,看一眼屋内问:“怎么?不点灯?”
卫蓁如实道:“少将?军突然造访,我没来得及找到蜡烛,少将?军不若帮我找找?”
卫蓁回到榻边坐下,双目平视着前方,祁宴却?并未去点灯,在门边又立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卫蓁,今夜来找你是想与你说,前日早晨的?事,是我冒犯了你,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卫蓁想他在门口犹豫半天原来是要说这个,笑道:“我没有。”
“所?以,为给那?日的?事道歉,我给你带了件东西。”
他在她身侧坐下,低沉声?音在响起,带着低低的?磁性,令卫蓁耳廓发麻。
黑夜之?中,有一抹幽光升起,卫蓁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帘,看到了他掌心中托着的?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
那?是一串漂亮的?珍珠坠子,由珍珠、宝石与美玉做成,尾部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黑夜之?中散发着莹润温柔的?光。
卫蓁有夜盲之?症,普通人到了夜晚,借着月色能看清周围,卫蓁却?不行,每每到夜间,眼睛对光线感?知能力便骤然下降,须有蜡烛或是照明之?物?送到眼前,才能彻底看清。
而眼前这支珠玉坠子,虽不及蜡烛明亮,却?熠熠生辉,凑到卫蓁面?前,一下点亮了卫蓁的?眼睛。
她好像能看清楚周围一点东西了。
卫蓁因为这一惊奇的?变化,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祁宴将?珠串递给她。卫蓁手慢慢搭上去,指尖所?触都是温凉的?触感?。
那?串珠石被打磨得极其滑腻,被人握在手中把玩,丝毫不觉得刺手。更不用说,其宝石明亮、珠玉闪闪,哪怕只是用来做衣服上的?装饰,也足够耀美夺目。是上品中的?上品。
卫蓁抬头:“所?以这两日少将?军不在府上,便是去做这个?”
少年点头:“晋楚魏三国边境互市,有不少商队皆会在此停脚,近日来了一巨贾,听?闻其遍揽天下宝物?,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酒楼之?中找到他,拿了一些宝物?与他交换得此夜明珠。”
他顿了顿,“又废了一些功夫,才做成了这珠串。”
卫蓁将?那?珠串放在掌心中,另一只手轻轻抚摸。
那?夜明珠光亮虽微弱,却?照亮了她整个眼睛,叫她能看清周身一方小小的?天地。
祁宴道:“此珠从西国传来,不灭不熄,永发珠光,平日可将?它当作珠串挂在身上,需要时用它照明。”
卫蓁指尖拂过珠面?,笑着道:“谢谢你,少将?军。我从未收到过这样?的?东西。”
祁宴道:“你在家?中之?时,你家?人未曾为你寻过夜明珠?”
卫蓁摇摇头道:“明珠常有,可那?昼夜永明的?明珠去何处寻呢?祖父也曾为我找过夜晚照面?的?东西,不过都不及蜡烛实用,索性到后来也都放弃了。我也不过是在夜晚时分看不见,在家?有侍女伺候,其实也算不得多麻烦。”
可那?时如何能想到日后,她离开家?乡,兜兜转转,踏上了这样?一条和亲的?路?
而他,是除家?人外第一个这么?关心她的?。
她直起身,将?夜明珠挂在身侧的?帐幔上。
那?明珠洒下幽寂而温柔的?光,映亮了半边床榻,也照亮他们面?庞与衣袖。
自七岁之?后,她再也没能在黑夜之?中看过任何事物?,直到十七岁的?仲夏夜,有人为她那?昏暗无光的?世界,洒下一片温柔又皎洁的?光。
无数个晦暗不明的?黑夜,她都只能借着耳畔的?声?音来感?知周围的?一切,如今穿过浓郁的?夜色,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
卫蓁的?唇角轻轻翘起,眼眶却?控制不住地有些潮湿。
她头一回这样?认真?地打量他。
少年鬓若刀裁,目若点漆,肌肤如同浸在光辉之?中。那?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生得极美,好像普天之?下最灿亮的?星辰都散在当中。
虽月光皎洁,亦不及其明丽。
卫蓁借着月色,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容,柔声?道:“少将?军是刚刚从外面?回来?”
祁宴道:“不是。”
卫蓁笑道:“你眼睫上还沾着白霜,分明是一夜赶路回来的?,怎么?不是?”
祁宴被她说中,看向一旁,眯了眯眼,倒也并未反驳。
卫蓁道:“你过来些。”
祁宴倾身而来,气息涌向她。卫蓁摇摇头:“太远了,还要再近些。”
祁宴不解她要做什么?,然知晓女郎眼睛不好,顾念着她,还是靠近了半分。
卫蓁仍旧觉得不够,“再近些。”
祁宴迟疑了一刻,卫蓁望着他双目道:“少将?军,我还是看不清,你知道我眼睛不好的?。”
他有些无奈,又一次倾身时,卫蓁终于直起腰,抬手覆上他的?面?颊。
他的?身子微微僵住。
呼吸近在咫尺。只要再靠近一寸,二人的?鼻梁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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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相?互挨上。
这样?一个距离,实在太过危险。
卫蓁指尖抚过他的?面?庞,替他擦拭去眉眼上的?白霜,声?音温柔:“你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会日日挂在身上。”
她的?祖父曾经告诉过她,任何感?情都不应当压在心头,无论是感?激还是喜悦,当及时说出,叫对方知晓。
所?以她酝酿好情绪,开口道:“少将?军,除了我的?家?人和阿姆之?外,你是第一个这样?关心我的?人。”
“我很感?激你。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郎君。”
祁宴怔住。
少女眼眸若宝石,轻柔的?声?音响起:“那?少将?军对别的?女郎这么?好过吗?我是不是这么?多年,少将?军第一个如此关心的?女郎?”
祁宴看着别处,不言。
她继续为他拭去眼上清霜,他的?眼睫在她掌下轻颤,是一种柔软触感?。
良久,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与她凑得更近。二人放在床榻上的?手掌,相?互触碰,慢慢搭在了一起。
他道:“除了你,没有过旁的?女郎。”
这话?落地后,卫蓁心跳加快,心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一点点地向他靠近,青涩的?感?情溢满胸膛。
黑暗之?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祁宴……”
低低的?两个字,伴随着她的?呼吸,从红唇之?中呼出。
少女的?素手从他脸颊滑下,慢慢攀附上了少年的?肩颈。
那?样?纤柔的?指尖,抚过他的?颈窝,却?犹如带着火一般,引得他肌肤为之?发烫。
也让祁宴满心滚烫。
他的?眸中倒映着她的?面?容,卫蓁不受控制地朝着他一点点靠近,另一只手紧张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滚烫的?呼吸在方寸间交换,心跳砰砰加快之?际,她与他相?望,面?容与面?容相?挨。他羽扇般睫毛拂过她的?肌肤,痒极了。
满室幽香,月色流淌,两只唇瓣若即若离,近乎相?贴,却?又始终隔着半寸。
暗夜拉长了二人的?呼吸,心跳声?越发地躁动。
他唇瓣传递来柔软的?触感?,带着清冽的?气息,覆盖住卫蓁的?唇,那?一瞬间酥酥麻麻彻底席卷心头。
女郎的?唇瓣香软湿润,温和甜蜜,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已在他的?唇瓣留下了一层潋滟的?光泽。
她看着他清亮的?眸子,与他呼吸纠缠,感?觉他扣腰的?手收紧,那?唇上力道也慢慢加深,他用唇珠轻轻描摹她的?唇。
屋外,有谁人登楼的?脚步声?响起。
屋内二人却?全然未闻,帘帐内一片旖旎,浓郁的?幽香在这番天地间无声?地弥漫。
那?门外的?来人,询问仆从,得知一男一女深夜共处一室。
一声?“少将?军,大将?军回来了!”,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紧接着,在屋内二人尚未分开之?际,“哗”的?推门声?响起。
祁老将?军入门,便看到了这一幕:床帏掩映之?下,自己儿子怀中搂着一婀娜女郎,扣着对方的?腰肢,与之?在黑暗中的?拥吻,那?女郎也柔若无骨一般,攀附着自己的?儿子。
“祁宴!”
卫蓁听?到这声?音,后背一僵,一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荒唐之?事。
她脸色涨红,无地自容,离开祁宴的?唇瓣,又因为那?老将?军已朝床榻走来,来不及躲开,只能将?脸颊深深埋进祁宴的?臂弯中。
“祁宴,你这是在做什么?!”老将?军声?音难掩震怒。
祁宴搂着怀中女郎,感?受到她身子轻轻颤抖,仰起头对上来人质疑逼问的?眼神。
老将?军以为儿子怎么?也得慌张一下,再给自己一个解释,结果没想到他面?色沉静,还替怀中人遮掩,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父亲,稍等一会,你这么?闯进来,她有些不太好意思。”
第37章谋娶
祁老将军披星戴月,一路疾驰赶回瑕城,手上的马鞭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碍于卫蓁还在,他只得转过身去。
祁老将军冷声道:“今日我回来,是有急事与你商议,却没想到撞见这?一出。”
祁宴道:“父亲,我与她方才在谈事情。”
祁老将军回身?,抬起?马鞭道:“你当我蠢还是当我傻,你都跑人家女儿家床上了?,还说谈事情?”
他?一回府上,就?来找祁宴,却从仆从口中得知,少将军在那和亲的公主的屋里。
外面就?一个仆从看风,夜已过?三更?,那屋里头?不燃蜡烛,一团漆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做些什么?
所以他?也是害怕事态糟糕,才会不等仆从敲门,就?敲门而入。
“祁宴,你先出来,我有话与你细说。”
老将军话语充斥着寒意,不想惊动府上其他?人,先退了?出去。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殿外烛光倾泻进来,将屋内照得灯火通明。
卫蓁软在祁宴怀中,听到背后逐渐离去的脚步声,指尖攥紧祁宴的衣袍。
刚刚祁老将军闯进来,卫蓁下意识要往床里钻,那一刻真觉得像是被人捉奸。
如若知道今夜祁老将军会回来,她绝对不会放祁宴进屋。
那老将军看她的眼神?,如芒在背,犹如在凌迟她一般。
“卫蓁。”头?顶响起?他?低哑的声音。
卫蓁软在他?怀中,睫毛抖颤,感受到他?心口剧烈地跳动,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她脱离他?的怀抱,抢在少年?开口前抢先道:“今夜之事是我之错,是我冒犯唐突了?,实在是对不住少将军……”
她面色酡红,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祁宴倾身?道:“卫蓁。”
他?拉她靠近,掌心在卫蓁腕骨一侧引起?灼烧之感。
卫蓁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大将军还在外面等着你,你先出去与他?说话。”
殿外仆从也来催促:“少主,大将军唤您。”
卫蓁道:“少将军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可以吗?”
祁宴一定,随即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慢慢滑下,道:“好。”
脚步声离去,关门声响起?,卫蓁抱膝坐在昏暗处,将脸颊埋在膝盖之间。
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犹如在梦中一般。她像是被下了?蛊一般,整个人不属于自己,不受控制地与他?靠近。
她刚刚为何会吻他??是第一次遇上对她如此好的郎君,感激涌上心头?;是胸口感觉酸酸涨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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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本能地想要与他?凑得近一些,更?近一点?……
卫蓁的指尖轻轻覆上了?红唇,与他?亲吻时那股柔麻感浮上心头?,叫她指尖如过?电般发颤。
女儿家生性敏感,心肠柔软,心中有一条涓涓的溪流,如今泛滥成灾。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过?,今夜的经历让她仿徨且不安,羞涩且难堪。
床幔上挂着的那颗夜明珠,发出莹润柔和的光亮,随着清风摇曳。
卫蓁眼前浮起?了?他?离去时的样子。少年?面容清俊,脸颊微红,肌肤若透着一层胭脂,更?衬得其人如玉。
那么他?呢,对今夜之事是何感想,眼下又是何心情?
卫蓁不知道,女郎在黑夜中辗转反侧,一颗心躁动难安。
祁宴被唤了?出去,走进隔壁屋子。
窗户敞开,江面上晚风呼呼灌入,吹得灯架上蜡烛摇曳。
祁老将军祁彻,背手立在窗边,高大的背影犹如一座沉默的山。
听到脚步声,祁彻开口道:“终于舍得出来了??”
祁宴道:“父亲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祁彻转过?身?来,烛火映照出一张冷峻且棱角分明的面庞。掌管楚国边境二十万军马的大将军,岁月沉淀之下,是一身?如渊的气?场,稳如泰山,往那里一站,便是不怒自威。
祁彻冷眼看着他?:“我若今夜不回府上,怕还发现?不了?你做了?何好事。”
祁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倒也不急着回答。
祁彻道:“军营之中都传开了?,道是祁家少主昨日在酒楼之中一掷千金,只为换一颗夜明珠,我原想不通你为何这?般,直到刚刚在那女郎的帐子中看见那颗珠子,你将它送给她了??”
祁宴懒倦地坐着,挑眉道:“父亲不是都看到了?,还来问儿子?”
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令祁彻冷笑连连。
祁宴给祁彻也倒了?杯热茶,问道:“父亲深夜回来,是有何要事与我商量?”
“莫要岔开话。”祁彻打断道,“祁宴,我不信你不清楚,她是何身?份,你是何身?份。你既护送和亲公主北上,又与公主如此纠缠不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当真不知?”
祁宴抬起?浓长?的睫毛,与他?对视。
他?的容貌十成十继承了?姬琴公主,尤其那双眼睛,连眼尾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祁彻凝望他?的眸子,半晌道:“阿宴,你若执意与她纠缠,于你于她,都不是好事”
祁彻道:“祁家在楚国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那日离宫事发之后,我与太后商议,让你入晋国去见晋王,唯有投奔晋王,祁家方?能有一线活路。”
“祁宴,你不是半大孩童,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不能只考虑你自己,还应当考虑整个祁家。”
这?一回,少年?终于慢慢收起?了?脸上懒倦的神?色,“孩儿知晓的,孩儿一日都不曾忘过?。”
“若你与和亲公主的事传到晋王耳中,晋王会如何看你?晋王本就?对你不喜……”
“晋王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少年?抬起?头?打断道,“而我于他?有没有用,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最不缺的便是王孙,我若只当他?的外孙,和其他?孩子并无区别。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一把?能剑指中原的宝剑,想要除去列国,成为天下真正的主人,而我可以帮他?完成。”
黑暗之中,祁宴眸子明亮灼然,仿佛有烈焰从其中升起?。
晚风将蜡烛吹得摇晃,连带着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摇动。
“外祖他?已经很老了?。”祁宴轻声道。
越是年?老之人,越是雄心壮志之人,越是想在最后的岁月,抓住一切机会,实现?没能完成的夙愿。
而他?祁宴,可以成为晋王最锋利一把?剑。
他?面色平静,声音铿然,骨子里带着一种偏执的执拗。
“我会在晋国走出一条我自己的路。”
祁彻看着他?的双目,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姬琴。
那一夜,她从晋宫之中义无反顾地奔出,登上他?的马,眼中也是这?样叫人觉得滚烫的眼神?。
心中直觉告诉他?,晋王会喜欢这?个孩子。
祁彻回过?神?来:“你外祖能争霸天下,手下不缺能领兵打仗的将士,他?厌恨一切踩着他?底线做事之人,所以不管你何时与和亲公主有了?首尾,你最好在到达晋国前,与她断得干干净净。”
“祁宴,你与她根本没有未来可言。”
夏雷一震,电光划破乌云密布的天际。
冷风将这?句话吹散开,桌案上竹简哗哗作响。
祁宴不出一声,静静望着他?。
祁彻手抚上祁宴的肩膀:“你向来懂事明事理,这?一次,父亲也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祁彻往门边走去,在要推门离开时,听到了?身?后人静静的一句:“我会的。”
他?定住,回首看到少年?坐于灯下,身?形清瘦而幽寂。
他?不知祁宴心中是何感想,但少年?之人要与过?往做个了?断,必然是万分苦涩的。
祁彻收回目光,离开了?屋子。
……
祁宴在寂静中久坐,修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叩出清脆之声。
幢幢灯影,照着他?俊美的面庞。他?另一只手捧着下巴,眯了?眯眼,看向浓云翻滚的天边。
父亲的话提醒了?他?。
卫蓁身?份不一般,毕竟是晋楚两国的公主,背后牵扯的利益众多。
这?些日子来,他?与她每每相处,几乎都在逾矩的边缘。
起?初他?想要躲离她,可事实证明,他?根本躲不了?,反而忍不住想与她靠近。
若是他?当断不断,不清不楚地与她纠缠,与玩弄感情无异。
他?得做一个决断,决定好了?便不能更?改。
他?想,以卫蓁这?般姿色,哪怕不是和亲公主,入晋国后,也必定不会籍籍无名,引起?那些王孙公室为其相争。
而她与晋国公室和亲,到时候自然是,王室中谁最得晋王欢心,便能求娶到她。
晋王膝下一共十七个孙子,除去已经娶妻的,剩下光适龄的便有十人,更?不论外孙又或是侄孙。
她若过?去,最可能嫁的便是七殿下姬渊,听闻他?与魏国公主的婚期已到,却迟迟未履行婚约,晋王若为拂魏国的脸面,直接将卫蓁嫁给他?,也不是不可能。
剩下的一众儿郎,不乏能人之辈,这?么多男子在,他?若想要谋娶到她……
似乎颇为棘手啊。
他?确实得好好地想一想,谋划一番,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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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求娶到手。
两侧高高的书架,投下浓重的影子,落在殿中少年?的身?上。少年?指尖依旧轻敲桌面。
一夜暴雨敲窗。
次日一早,风雨渐停,却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卫蓁起?身?后梳妆,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少女面色玉白,唇瓣如樱,因清晨才用过?一盏茶,双唇显出润亮的光泽。
她看着自己的唇瓣,昨夜发生种种,便从脑海中闪过?。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祁宴,索性打算一整日都不出屋去。
午后时分,侍女来给卫蓁传话,道卫侯与楚太子入城了?。
卫蓁听罢更?衣,准备出门迎接。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的罗裙,佩戴好收拾玉佩,回头?看到帐上挂着的那串夜明珠玉坠,犹豫了?一刻,还是走到床边,解下绳子,将其系到了?身?上。
出了?门,到了?府邸门口,她不可避免遇上祁宴。
四目相对,她侧过?身?子。
片刻之后,又觉自己这?一举动太过?生硬,简直将有意躲他?写在了?脸上。
也是此时,护卫队到了?。
卫凌在士兵的护送下入城,身?后还跟着几匹宝马,上头?坐着正是姬沃与晋国的使臣。
卫凌翻身?下马,走到阶前,将卫蓁深深搂住:“阿姊。”
他?松开她:“阿姊放心,我无事,只受了?一点?小?伤。那夜遇到水匪后,我便立马弃了?船,躲在岸边林中,不多时就?等到了?祁家的援兵。”
姬沃与使臣也拱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卫凌叹息道:“水匪劫了?主船后,上船烧杀抢夺,姬沃殿下与使臣躲在甲板下面,并未被水匪发现?,至于太子殿下,倒是受了?不小?的伤……”
卫蓁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队伍里还有一辆马车。
那里头?坐着何人,也不用猜了?。
卫凌松开她,看向一旁的祁宴,上前拥住他?道:“这?几日辛苦你照顾我阿姊了?。”
祁宴勾唇笑道:“应该的。”
卫凌道:“我们?入内说。”
众人进屋商议,送亲的队伍因为遇上水匪,计划被全盘打乱,那夜遇袭的结果惨烈,祁家士兵赶去时,送亲的船队已损失大半,士兵也折损了?不少。
而送亲的行程因此耽搁,招惹晋国不满,太子回去必然要被楚王问责的。
而人决定在瑕城停留一段时间,养伤的养伤,修整的修整,待队伍整齐后,再重新启程。
这?期间,卫蓁与祁宴基本上没见过?面。
一则是因为自那夜之后,祁老将军便日日宿在公主府,未曾离开过?,二则是,祁宴忙着集结军队,少有在府上的时间。
到了?启程那日,出了?一道消息,叫卫蓁震惊不已。
祁老将军说,要随军一同护送她。
卫蓁不免多想,老将军是不是怕她与祁宴在路上交往过?密,才决定一同北上?
车厢摇晃间,卫蓁透过?竹帘,隐约看见外头?晃动的人影。
卫蓁对凉蝉道:“快到午后了?,你等会去叫阿弟上车来歇息,他?身?上还有伤。”
凉蝉恭敬道:“喏。”
卫蓁手无意间轻抚腰间的夜明珠串。
凉蝉垂眸于珠串,前几日她在公主身?上发觉多了?此物,一直没有多问,直到今日,她看公主上路后还在不停轻抚它,才生出好奇之心。
她询问道:“公主,此物是?”
“是少将军送给我的。”
“少将军?”凉蝉愣住。
凉蝉也是自小?陪在卫蓁身?边的侍女。自家小?姐近来与少将军的亲密举动,她也都看在眼中。
她道:“请小?姐恕奴婢直言,小?姐还是不要收他?的东西为妙,小?姐是和亲公主,要嫁给晋国公室王孙,此时收下少将军的东西,万一日后有人借此发难小?姐,到时候便掰扯不清了?……”
这?个道理,卫蓁自是明白。
卫蓁指尖轻抚那珠串,喃喃道:“那晋王的外孙,算是晋国的公室吗?”
“那自然算呀。”凉蝉回完,不由一愣。
这?晋王的外孙,说的不就?是祁少将军吗?
少女将头?靠上窗框,拉起?竹帘,窗外骑白马少年?的英姿,也落入了?她的眼帘。
这?是十日来,二人头?一回靠这?么近。
卫蓁心中好像下起?了?一场雨,满心湿润,胸腔中都是酸酸涨涨的情绪。
她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祁宴。也不知,自己那夜之举是否冒犯到了?他?,所以他?才会这?么多日都不来找她说话。
不多时,卫凌走上车厢,凉蝉退了?下去。
卫蓁拿起?案几上扇子,轻轻替卫凌扇风,让卫凌靠着车厢午憩一会。
卫凌皮肤被太阳照得红润,摇了?摇头?说不用,与卫蓁随意说起?话来。
“卫蓁。”
不知过?了?多久后,竹帘外响起?一道声音。
有清风袭来,卫蓁的心轻轻一震,回过?头?,看到祁宴挑开帘子,阳光倾泻在他?眉宇间。
“你过?来些,我有些话与你说。”
卫蓁看一眼靠着车厢已经熟睡的卫凌,回身?道:“少将军有何话要说?”
祁老将军就?在附近,他?怎敢就?直接掀开她的帘子?
卫蓁挪动身?子到窗边,心跳加快,他?慢慢倾身?而来。
窗外溪水叮咚,林光缱绻,无限明媚,都不及他?眸色风流明丽。
他?薄唇停在她耳畔:“卫蓁,你不必为那夜之事感到羞涩。因为当时——”
“我也很想吻你。”
他?声音轻柔,仿佛在诉说情话:“你的唇瓣,真的很软。”
第38章春心
漫长的沉默,是一场男女之间无声地拉锯。
卫蓁跪于窗前,一片光影落入她眼里,看到花树摇曳,洒了他肩头深深浅浅的粉。
他一双眼睛荡着光,挑眉看她,面上不见丝毫羞涩。
帘外清风徐来,带动檐下悬挂的一串琉璃铃摇晃。卫蓁心跟着一下又一下地跳动,清脆叮咚。
“哗啦”,她拉下二人之间的竹帘,将他的视线隔绝在外。
卫蓁垂下头,颊边红云暗生。
耳畔边好像还残留着他的热息,带着模糊的暧昧。
那一句话在她心头激起巨大的回音,叫她骨子为之颤栗。
什么?叫,她的唇瓣真的很软。
她从?未见过这般直白的郎君,也从?未听过这样的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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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女大防间无形的窗纸,好像被他捅开了一角,更多的光亮泄了进?来。
于一些事情上,她能表现得冷静从?容,可唯独在男女之情上,她并无多少经验。
她整个人格外局促不安。
卫蓁偏过脸,透过细缝看他,恰好他也转眸而来,二人的目光隔着竹帘就这么?相接上。
卫蓁回过脸来,颊边滚烫。
身后靠着车壁睡觉的少年,动了动身子。卫凌睡眼惺忪,盯着卫蓁:“阿姊脸颊怎红得这么?厉害?”
卫蓁道:“大概是太阳晒的吧。”
她将瓜果递到他面前,担心他将什么?话听去,见卫凌神色如常,微松一口气
马车之外,祁宴看着车厢,竹帘后透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她一身罗裙流丽,阳光像是给她描上一层金边。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也了解了卫蓁的性格,女郎看似冷清,实则是坚冰包裹之下的一团火。
她在大多数人面前都?是冷静冷情的,唯独在他面前,会?流露出羞涩情态。
而他也不由畏首畏尾,怕唐突她,坏了她心中对自?己的印象。
方才那番话,确实有?些孟浪,然到底已?经说出去了,祁宴也不会?再过多纠结。
如若女儿家太过羞涩,在感情之上不肯进?一步,那便由他来走完他们?之间剩下的一百步。
他有?的是耐心,会?将她一点点慢慢谋娶到手。
日暮向晚,霞光轻柔,将青山染成一片橘黄色。
车队到了山脚下,结束今日的路程,开始休整搭营。
各人忙碌起来,祁宴却没?有?离开自?己职位,依旧坐于马上,问车内人道:“卫蓁,到了晋国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二人一整个午后都?没?交谈,这话落地后,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良久,帘子上落下她的影子。
她靠近窗户:“如晋国使?者提点我的,努力得到晋王的青睐。”
得到晋王的喜爱?
祁宴微微蹙眉,是指日后可以被晋王指婚,嫁得一好郎君吗?
卫蓁道:“我想得到晋王的青睐,不是为了嫁给王室公?子,而是想在晋国宫廷有?一立足之地,我想为我的母亲报仇,想让阿弟好好的,还想让楚王室……”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祁宴能听懂她的意思?。
无非是让王室四分五裂,为他们?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祁宴倒是庆幸,她不是为了嫁一个好郎君才想得到晋王的青睐,但她想要的,也不是那样轻易就能做到的。
祁宴将她说的一一皆记在心头,问道:“还有?呢?”
“还有??”帘后人微微诧异,像是不解他为何问这个。
但她还是温柔地回道,“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数不清,但其实细细想来,好像也没?有?特别想要做的。”
祁宴伸出修长的指尖,将帘子挑开一角,她靠在窗柩边的面庞便露了出来。
灯笼烛光打在她脸上,她莹亮的眸子与他视线撞上,神色躲闪,看向一旁。
祁宴低下头,道:“你方才说的都?是为了别人,那你自?己呢,自?己有?什么?愿望?”
卫蓁沉吟许久,抚上腰间的玉佩,轻声:“找到我的生身父母。”
祁宴道:“有?他们?留下的信物吗?”
“有?的。”卫蓁将玉佩解下,从?帘下递出去。
祁宴将玉佩放在手心中抚摸,抬手对着月光细细观摩。玉佩清澈透亮,雕走腾蛇纹,中央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祁宴依稀辨了一下,认出那是个“央”字。
“祖父说,央为中心之意,日出天央,曜曜四方,是寓意我居天之央,这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的小名便是央。”
卫蓁道:“那少将军呢,少将军有?小名或是字吗?”
“有?的。也是我母亲为我取的。”
卫蓁本是要顺口询问,可随即想到男子的字是亲密之人才能唤。她这么?直接问……不好。
祁宴倒直接告诉了她:“叫兰旌。”
“我出生那日,昼见太白星,芒从?四角出,正是春日,后来阿娘在临终前,为我想好了日后的字。叫兰旌,寓意是,策凤鸾兮御清风、风洒兰路、春耀飞旌。”
卫蓁口中轻念这个名字,扑面而来是少年气。
她能感受到一位母亲对儿子的爱意与期盼,希望孩子能一辈子意气风发,有?如那能鸾凤能御清风,扶摇直上,风洒兰路,让那春日中的旌旗,为光辉所耀。
卫蓁笑道:“这个字很适合少将军。”
祁宴听她口中轻念自?己的名字,声音低柔:“你还有?其他的愿望吗?”
卫蓁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了。”
“再想想,比如说,若是能治好眼睛呢?”
卫蓁一愣,随即笑道:“这应当?是极难的。祖父也曾为我遍寻过天下名医,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夜里看不清东西,怎会?轻易就治好?”
少女眸球灵动,荡漾着柔和的烛光。
祁宴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认识一人,或许可以帮你。”
卫蓁道:“当?真?”
祁宴忽然顿了顿,扯了下缰绳,“今日不上琴课了,你早点歇息。”
“少将军要去哪里?”卫蓁撩起竹帘,夜晚的风袭来,将她长发吹得飞扬。
她看到少年策马,身影越来越远,融入了那旷野之中。
天上星河璀璨,地上月光游走。
苍茫月色下,有?少年策马驰走在荒野上,披星戴月,月亮照着他身,也照亮他的路。
他要去的地方是楚国边境,那里有?一人或可治好卫蓁的眼睛。
当?天际的尽头出现第一抹天光,祁宴到达了边境,敲响了一间炼铁室的门?。
此处乃是边关的牢狱,关押着普通犯人,流放罪犯,还有?罪臣家眷。
天才刚刚亮,男丁们?便已?被喊起来干活,炼铁室里热烘烘得,犹如巨大火炉,回荡着“锵锵”的捶打声。
狱首听到敲门?声,推开门?,正要斥问来人是谁。
祁宴指尖上抬,推开竹笠,露出了一张清俊的面容。
狱首没?想到会?见他,连忙作?礼,压低声音,“将军可是来找左盈的?”
祁宴点了点头。
这几?年来,祁宴每隔几?个月便会?来探望那罪犯,狱首已?经熟悉。
狱首道了一句“稍等”,转身往炼铁室走去。
狱首对左盈多有?照顾,却也不能叫人发觉,嚷道:“罪臣左盈,出来!”
炉火烧得极其旺盛,铁炉旁立着一道精壮的身影,男子赤着上身,正在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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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桌上的那把宝剑。
听到呼唤,他也不动,继续捶打。
火星迸溅飞出,照亮那张秀美的面庞。不断有?汗水从?他面颊上滑下,滚过满是伤疤的强壮躯体,消失在他下身的衣袍中。
在那声“罪臣左盈”一出后,炼铁室爆发出一阵讥笑,“是找左大人啊。”
“大人,快去吧。”
这是最下等的牢狱,关押的都?是一些在边关作?奸偷抢的碌碌鼠辈。
左盈是当?中最特殊的一个,出自?楚国六卿之一的左家,也曾入朝拜官,以文名动天下。
可惜后来家族落败,被楚王清算,阖族男丁被发配边疆。
他来到了这里,前后已?过去整整五年。
久到楚王已?经快遗忘了这一人。
对于牢狱中这些罪犯而言,从?前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勋爵贵族,沦落到与他们?一同捶铁的地步,永生不能出去,实在是一件太值得讥讽的事了。
左盈终于锤完铁,用湿布擦去汗珠,捞过一边衣架上的白袍,无视周遭一切嘲讽的目光,大步往外走去。
门?外天已?全亮,晨风清凉,远处山野清旷,绵延的山脉犹如龙脊骨。
祁宴立在马边,给马顺毛,听到脚步声回头。
左盈垂下眼眸,向他行礼,声音沉静如水:“罪臣左盈见过将军。”
“左大人不必客气”
当?年左家被流放,左盈不过十六七岁,初来到边关时,为狱卒虐待,驱使?为牛马,若非祁宴撞见,好心他救下他,他怕早如左家其他人一样死在关外。
祁宴打量着他。
五年一过,他身上的文气一洗,沉淀了一身雪渊般清冷的气质,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再也一丝波澜。
从?他身上,再难见昔日郎艳独绝、谦谦君子的一点影子。
左盈道:“不知将军来找奴婢有?何事?”
祁宴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递到左盈手里:“从?前你在京都?,对金石玉器之类颇有?研究造诣,能否看看这枚玉佩。”
左盈道:“都?是些年少之时不务正业的消遣,这么?多年过去也忘了。”
祁宴道:“但且先看看。”
左盈接过玉佩,对着清晨的阳光仔细打量。
祁宴看着他的动作?,也拿不准他是否能看出来,半晌见左盈微微蹙眉,问:“是有?何不妥吗?”
左盈问道:“少将军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枚玉佩?”
祁宴道:“是我一友人自?小的随身之物。”
左盈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各个地方的玉各有?不同,东北产岫岩玉,南方产和田玉,而西北的玉,色泽清浅且更透,这玉佩温润细腻,呈被水流冲刷过特有?的纹路,应当?是西北的魏山玉。”
“魏国的玉?”
“是,且玉佩上雕刻的是腾蛇纹,腾蛇纹常见,但在魏国却绝非寻常人能用,唯有?魏国王室与几?大宗亲贵族方能使?用。”
左盈将玉佩还到他手中:“少将军认识的这位友人,是魏国的贵族子弟?”
魏国、贵族。
她是魏国人?
祁宴眸色微深,问道:“还能看出其他的吗?”
左盈摇了摇头。
祁宴将玉佩收起:“还有?一事,我需你帮我。”
左盈垂下眉眼:“将军有?恩于奴婢,奴婢有?能帮到将军的,定会?全力相助。”
祁宴道:“左大人精通岐黄之术,这些年在狱牢之中,时常帮狱卒治病,医术应当?并未生疏吧?”
“我这个友人,她眼睛有?些旧疾,每到夜晚便能难以视物。”
“这个病,大人能不能治?”
第39章情人
左盈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将军说这等疾病,奴婢此前却也并未医过。应当是有些棘手的。”
祁宴眉心微皱。
左盈道:“这病需要再翻阅医经看看。将军如方便,下次将那友人?带来便可。”
身?后远方传来狱首的催促声。
探望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左盈作礼告退。
祁宴道:“左大人?与我一同去晋国吧。”
左盈转头看?他。
若说在这话之前,左盈一直面无波澜,此话之后不由?轻笑?,不是讽刺祁宴,而是自嘲。
“将军莫要折煞奴婢,奴婢是罪臣,一介匹夫,有何本事?能入将军的眼……”
少年策马靠近。
“大人?有何本事?入我眼,大人?自己?不清楚?文则入晋国拜相,谋则搅天下风云。大丈夫之才,怎能久困于浅滩,只在此受辱?”
少年的眸子自高处俯视下来,那里面炽热滚烫,却没有一丝倨傲,却叫人?甘愿在他面前垂下头。
左盈抬起手,慢慢拨开颈边衣襟,脖颈上“囚”字刺青暴露在光下。
“将军,自来此地,我已被磨平性子,这么多?年只央求能苟活一命,将军要我北上离开囚地,无异于直接要我一条命。”
他拱手再次做了一个?礼,瘸着伤势未愈的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可这天下又?是谁人?之天下,罪臣又?是谁定的罪臣?”
身?后响起祁宴的声?音。左盈的脚步一慢,祁宴已到他身?侧。
祁宴道:“你不是蛰伏这么多?年,想为左家复仇吗?不是一日都忘不了受的屈辱,想迎回你被楚王送去别国为侍妾的养妹吗?”
“楚王既负了你左家,那你便颠覆了他。”
左盈的身?子一僵。
他缓缓抬起眼,对上那一双眼睛。
祁宴一身?劲装,身?形被骄阳所照,眉眼间锋芒毕露。
“我从不知晓畏惧为何物,只知时势造就英雄,投身?于乱世,才不枉男儿八尺之躯。”
“你入我帐下,成?为我的幕僚。从前楚王的天下,又?算什么天下?”
“我们去真?正的天下看?一看?。”
他熠熠明亮,双目满是锐气,犹如那身?后的烈阳,仿佛能叫人?身?上一切晦暗面无处遁形。
那句句笃定透着力量,字字拍打在人?的心上。
左盈相信。哪怕自己?不追随他,他到了晋国,也会有一众人?愿意前仆后继拥着他。
这样的人?该如日月一般,被众星拱着。
祁宴松开了他的肩膀,淡淡道:“牢狱那边我会安排好一切,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你耗着,半个?时辰之后,我在祁家军营之外那棵梧桐树下等你。你若想通了便来追随我。”
祁宴坐直身?子,调转马头。
左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脚跟处的伤痛再次袭来,提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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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的遭遇。
家族覆灭,被流放边疆,无一人?生?还,而唯一还活着的养妹,被充入楚宫中为奴为婢,
五年来,他跌进泥土,被打断骨头,被践踏尊严,被如狗畜般驱赶,他摸爬滚打,狼狈不堪。
他一直在等,他在蛰伏,等着再爬起来的一天。
现在祁宴给?了他一个?机会。
左盈再睁开眼,那眸子里多?年不化的冰,慢慢消融了那么一点。
……
祁家的军营之外,一棵高高的梧桐树冠,在河边投下浓密的阴影。
祁宴没有等太久,当他牵着马儿在湖边饮水时,听到身?后一道清脆的马蹄声?近。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山坡上驰来,青年策马而来,到湖边勒马停下。
左盈跪于马下,表示愿意追随。
祁宴便知果然没有看?错他。
“走吧,我们得趁着天黑之前,追上大部队。”
他翻身?上马,眺望远方,群山之外更有群山。
祁宴于旷野上策马扬尘,一座座连绵的山峦被抛在身?后,四野长风飘荡,身?后天幕光影变幻,从朝霞吞吐灼灼的薄雾,到绚丽燃烧的火烧云,再变成?明亮的星子。
月色下,少年的身?影被月光一点点拉长,清透的月色落满身?。
“少将军回来了!”
一道呼喊声?,打破营地上的宁静。
众士兵只见那星野白驹急如闪电,从灌木丛中疾驰而出?。
一天一夜地赶路,祁宴昼夜疾驰,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回到营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卫蓁。
他坐于马上,酝酿几刻,轻叩车门,“卫蓁。”
竹帘被人?从里撩开,少女看?到他一愣,随即眼中绽开灵光,“少将军去哪里了?”
祁宴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但话到口边又?停住。眼下无论是卫蓁的身?世,又?或是其眼疾能否医治好,都没有一个?定论,他也深知此时最好不要给?她希望,以免最后失望。
祁宴道:“我回去了一趟,带来一人?,他精通医术,你前些日子不是水土不服吗,可以让他给?你调养调养。”
他开口,才发觉喉咙哑得厉害,有一口淤血堵在那里。
卫蓁却全然没在意这个?,只问到:“你嗓子怎么了?”
祁宴道:“无事?,不过是方才赶路回来呛了风,嗓子隐约。”
他转身?欲骑马离开,然少女不是愚笨之人?,一向心思敏捷,聪慧过人?,她一下便猜到了内情。
“你去给?我寻那能治眼睛的医工了?”
祁宴一顿,她已经从窗户中伸出?手来,一把拉过他的袖摆,祁宴心头猛跳,害怕叫人?撞见,又?靠上马车车厢。
他的手在卫蓁掌心中,被翻过来,露出?一条赫然的红痕,其上血丝蜿蜒。
“手都被缰绳勒红了,你不会一天一夜都在骑马吧?”
卫蓁的指尖轻抚上去,抬起头望着她,满目眸水晃荡。
“小伤。”祁宴懒洋洋道,欲将手抽出?,被卫蓁再次握住。
她才沐浴完,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就,乌黑的青丝落在他腕上。
“少将军此前说过,无须我为你做些什么,其实?我也一样。”
凉风吹拂她的面颊,少女碎发摇晃,目光清亮。
她道:“我不用你为我而受伤,不用你为我这样奔走,只需要你护送在我马车边。”
她凑身?而来,顿了许久才道——
“就像这样,陪在我身?边,那便够了。”
祁宴心一静,看?着她的眸子,随即整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光辉,在这一刻,在她那双眸子面前,好像都黯然失色。
少女侧过身?子,取出?柜子中的药瓶,抹了一指尖的药膏,动作温柔地覆上他的伤口。
祁宴看?着她因为上药而低垂的眉眼,好像又?回到了在公主府的那一夜,他的心受到她的牵引,一点点往她靠近。
从护送她和亲北上之始,他就知晓自己?与她的身?份有别,不应当有也不应该有一丝牵扯。
他不是没纠结过、没想过与她断过,然而他还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她发间挽的玉簪摇摇欲坠,祁宴伸手及时替她簪好,手垂下时恰逢她抬起头,掌心便挨上了她的脸颊。
他收回手,而她给?他上好了药,也松开了他的手腕。
队伍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只能借短暂的一晌说几句话。
祁宴看?着刚上完药的掌心,问道:“这是何药膏?”
卫蓁笑?道:“是晋国使臣给?的,说是能舒痕祛疤。他倒是想得事?无巨细,给?我送来了许多?保养的药膏,是想叫我好好护着这张脸。”
毕竟卫蓁最大的倚仗,便是她的美貌。
这样的东西若是毁了,那她的和亲之路也几乎是断送了。
祁宴道:“你好好休息,再走半个?月,车队就到晋国国都。”
卫蓁应下:“好。”
竹帘落下,卫蓁去收拾案几上的药膏。
他和她之间好像有些东西变了,也好像有没有变,她与他一如交往从前,但或多?或少都知晓了对方的一点心意,更像是情人?之间,在慢慢地试探对方。
这个?大胆的想法一出?,叫卫蓁喉口一窒。
她与他怎么能算情人?呢……明明情人?间的事?,除了最初那个?吻,都没有做。
便是连那个?吻都是蜻蜓点水的。
但她感觉得到,自己?在一次次为他心旌摇动。
郎君对她这样好,为她做夜明珠灯、为她披星戴月去找医工、为她日日守在马车边,她又?怎可能心硬如铁,不为所动?
卫蓁一直觉得,喜欢上一个?人?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一次次交往中,一点点地为他心动。
而她好像正在经历这个?过程。
一阵凉风吹来,荡干净脑中的杂思,卫蓁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心满脑都在想祁宴。
她将他逼出?自己?的脑海之中。
夜里,卫蓁仰躺在榻上,望着挂于车顶的夜明珠串。
再走半个?月便到绛都,她的琴技还没有完全熟练,此后路上须得加紧练习,一日都不可荒废。
若是能预知未来晋国发生?的事?便好了,不必再惴惴不安。
上一辈子,祁宴离开楚国,成?为晋国的大将军,又?变成?了晋王,这中间究竟经历了多?少?
此前卫蓁入前世之梦,多?是关心自己?前世的命运,倒是并未留意别国的朝堂之事?。
倘能再次入梦,她必定从中去窥一窥晋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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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
可这前尘之梦,太过缥缈,何时能入梦根本无迹象可循。
卫蓁只能静阖双目,细细去回想之前的梦。
而随着她意识沉下去,一些记忆的细节慢慢浮了上来。
在她当了楚王后的第二年,晋国宫廷大乱——
晋王突然薨逝,前去投靠晋王的祁宴,被指与九殿下姬沃勾结,一同谋害晋王,被士兵追捕。
晋王室震怒之下,下旨将二人?捉拿,要施以车裂之刑。
祁宴再次出?逃,离开晋国,开始了流亡之路。
没有人?知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再有他的消息,是半年之后,晋国的东南边,祁宴横空出?世,异军突起。
祁宴辅佐姬沃为晋王,声?称王室篡改传位的诏书,带大兵起势,要与晋军对垒。
新王派兵前去镇压。
就此晋国两?裂,分为东晋国与西晋国,两?王相互攻伐——
西为新王,东为姬沃。
祁宴一边得与西晋国争伐,一边还得应付不断扰边的楚国,于是亲自带兵南下伐楚。
也是那一次流亡路上,卫蓁流落到祁宴的军中。
而两?线作战需要大量的兵力,姬沃死于带兵的途中,临终前将王位传位于祁宴,叫他继续伐楚国灭西晋。
……
原来,梦中祁宴的即位之路是这般曲折。
而说到他会谋害晋王,卫蓁只觉荒谬至极。
她了解祁宴为人?,少年人?心地赤忱纯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等事?。
那剩下的可能,便是晋王室捏造了传位诏书,污蔑于他。
卫蓁陷入在梦魇中,颈窝出?了细汗,挣扎着想要脱离梦境,可手脚却被深深地束缚,意识也被带着往梦境的深处一层层堕落下去。
她思绪的紊乱忽然定住,因为这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了祁宴的视角。
黄沙漫漫,热浪翻滚,他从晋国出?逃,第二次踏上了流亡之路。
少年趴于马背之上,浑身?伤痕累累,由?着马儿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黄沙之中。
星野驹身?中数箭,淌了一路的血,还在强撑着驮着他前行。
可烈日高悬,曝晒之下,它?也奄奄一息,到最后无力倒了下去。
一阵一阵的热风吹来,砂砾一点点侵袭上少年的身?子,他从黄沙爬起来。
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过那样慌乱的神色,少年落了泪,匍匐在陪自己?长大的马儿面前,一遍遍唤马驹的名字。
马儿阖上了双目,就此没了气息,血流入黄沙之中,被沙尘一点点淹没。
而四野茫茫都是黄沙,没有绿洲,没有水源。他在那样的绝境之中,又?如何去找一条生?路?
卫蓁从梦中醒来,眼眶湿润酸胀。
一道阳光照入车中,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坐起来,心脏一抽一抽,梦中她与祁宴感同身?受,好似体会到了他的哀痛。
他去国离家,想在晋国立足,可在晋王死后,又?被再次放逐。
这一次,唯一的亲人?,那匹陪伴他长大的马驹,也离他而去。
他忍着巨大的哀痛,拖着伤躯行走在无垠的荒漠之中。
天地何其广阔,却无他一人?容身?之处。
车外之人?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挑开帘子,便看?到少女披发坐在那里,一双眼睛乌灵湿润着,浮满水雾。
祁宴问道:“你怎么了?”
卫蓁揭开身?上的被褥,膝行到窗边。她心底深处生?出?一个?念头,忽然想抱抱他,然而到底还是忍住了。
前方晋国等待他们的,绝非一条坦途。
他们的处境,怕是险象环生?。
少女垂下头,清晨微凉的光照入,漫过她乌黑的长发、莹润的肌肤、洇红的眼尾,显出?几分脆弱之感。
祁宴看?她好似梦魇,低声?询问,她垂首不言,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卫蓁感觉身?上一烫,竟是祁宴伸手探入到她臂下,轻轻揽住她。
少年坐于马背之上,借着深深浅浅的林子作遮掩,将她搂入怀中。
清风入窗,她睁大眼睛,在他肩膀上抬起头。
他衣袍带着阳光的温度,卫蓁一时心跳加快,害怕被人?发现,一时胸膛又?酸酸麻麻,想要与他靠近。
他一只手轻揉她后背,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同时温柔开口,声?音在她发梢顶响起:“央央,你怎么了?”
央央。
其实?哪怕是从前在家,外祖也不常唤她小名。
而他呼她小名时,薄唇微启,喉结发音两?次,刻意压低的温柔声?线,敲击在卫蓁的耳膜上,也一下就敲击在了卫蓁的心上。
她终于从梦魇中抽出?了心绪。
她看?着少年莹亮的眸子,在夏日滚烫的风中,心摇晃了一下。
第40章心弦
祁宴的怀抱温暖,衣袍泛着金光。
被她搂着的女郎,感官如浸泡在?阳光中,胸中酸涩的情绪一点点消了下去。
“我无事,只是夜里做了噩梦,方才尚未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梦中。”
卫蓁从他怀抱中抽离,看少年浸于阳光下,轮廓棱角分明,睫毛缀了点光芒,映照得双眸明亮,泛着浅浅的温柔。
梦中青年的他,经历了许多,眉眼间更多了些沉稳,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从那双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内敛与深沉。
再看眼前人,一种不真实?之感便?油然而?生。
她喃声问道:“少将军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祁宴抬手?揉了揉眉心,眉眼蕴着一股慵懒气,“嗯,今日天气凉爽,车队也早点出发。”
卫蓁将头靠在?木窗上,几缕乌发被晨间柔风吹得飘舞飞向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他。
祁宴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卫蓁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没什么?,就是昨夜做梦梦到了你,想再看看你眼下的样子。”
祁宴挑眉:“你做噩梦是因为梦到了我?”
卫蓁失笑:“怎么?会?我是梦到我的未来,梦到在?晋国王庭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我怕我的前路太过曲折,布满荆棘。”
她声音变轻:“祁宴,不管怎么?样,你都陪着我,对吗?”
夏风中,少女鬓边碎发翩飞,簇拥着那双柔亮的眼睛。
女郎用这?样的目光、这?样柔软的语气请求,大抵天下没有一个郎君会舍得狠心拒绝。
“嗯。”他道。
简单的一个字,融在?暖风里。
卫蓁浅浅一笑。其实?她那样问,另一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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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是,不管在?晋王宫发生什么?,她也都陪在?他身边。
而?得到他这?样肯定的回?答,她便?更加安心,也更加了心中的念头。
前世他在?晋国险象环生,四周都是豺狼虎豹,难保这?辈子不会遇上上辈子的事。
晋王庭势力?盘根错节,她与祁宴不过是外来之人,初来乍到极有可能因影响有些人的利益而?被排挤。
前世的事要想处理起来,实?在?棘手?。
好的是,晋王之死应当?在?祁宴入晋国一年半后方才发生,他们?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好好规避。
且入晋国再看看吧。她会在?必要的时候,提醒祁宴小心。
卫蓁看向他身后。
她的马车停靠在?丛林边上,树木洒下绿荫遮住祁宴大半的身影,林中也并无侍女或是士兵。
应当?无人撞见她刚刚与他拥抱的一幕。
但卫蓁不敢再顶风与他交谈,她抬手?将卷起的竹帘慢慢放下。
帘子才落下一瞬,外头便?响起了他的声音。
“卫蓁,你是不是还在?纠结那夜的事,心中羞涩,不好意?思面对我?”
祁宴不提还好,一提卫蓁就无地自容。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说不好意?思,好像显得对此念念不忘,说没放在?心上,又好像不够矜持。
女郎微红了脸,正?斟酌着措辞,外面人已道:“那我们?便?如以前一样相处,你若是实?在?纠结,可以当?那事从未发生过。”
卫蓁心中松了一口气,“嗯。”
与他如从前一般相处,确实?是在?她的舒适圈里。
可随即一些往事浮上心头,好像他们?从前交往,譬如她在?水中险些被他看去身子,譬如同床共枕……哪一个不算亲密?
卫蓁并不知祁宴所?想——
他看出卫蓁近来面对他,总是太过紧绷。
他让她如从前一样与他相处,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如此,他可徐徐图之,慢慢接近她的心。
车队离国都越来越近,她与他也越加谨慎。
卫蓁的琴课依旧在?上,她已经掌握基本的技巧,余下要做的便?是钻研琴谱,日复一日地背谱与练习,偶尔祁宴会帮她指楚曲子中错误弦音。
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清他们?并未逾矩,每每上琴课之时,她都将马车两侧的竹帘卷起,更叫卫凌上车在?一旁听着。
如此,便?是祁老将军看到,也不曾多说什么?。
车队向北行进,旅途疲惫而?漫长。
时不时有琴音从马车中飘出,士兵们?听着那风中的琴声,躁动的心好似触碰到泉水,渐渐被抚慰。
马车之中,卫蓁与祁宴靠相对而?坐。在?一次次指尖与指尖若即若离触碰间,有模糊的暧昧拉扯开。
必要的时候,他会来纠正?她的指法。
每一次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轻拨一下琴面,都叫卫蓁的心弦也为之一振。
有卫凌在?车上,他与她从不多说些什么?。但无声更胜有声。
他偶尔会拿出竹笛,陪她奏一曲。
上一次他用竹笛给卫蓁吹了一首郑地的曲子,曲调清婉扬灵,后来卫蓁翻看琴谱,才知道那曲的意?思——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是夸赞同车的女子,美丽高雅,品性高洁。
卫蓁指尖拂过琴谱书简,抬起头看向车门的少年,他屈膝散漫而?坐,风拂起他竹青色的衣袂的一角,少年郎的肆意?潇洒,不经意?间就从衣袖间流露了出来。
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世俗中的一个寻常儿郎。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好像下了一场无形的春雨,叫女郎的心头潮湿一片,春心在?暗处一点点萌芽。
……
车队一路北上,翻过群山,路过峻岭,曲声在?风中飘散。
经过荒野,竟看到许多流民,越往北走,道路上的流民越多。
卫蓁伸手?挑开帘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干涸的河床。
农田枯死,土地贫瘠,道路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正?在?往北边都城的方向走去。
难民们?在?荒野之中,见到了这?样一支簇拥着华盖马车的队伍,知晓是贵人的车队,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祈求军队施舍粮食,被护卫们?赶走不许靠近。
难民不依不饶跟着。
卫蓁头探出窗户,看到车队后那乌泱泱难民,问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人,听口音不像晋国人。”
“不是晋国人,是从晋国东边齐国来的流民。”接话的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左盈坐于马车中,给卫蓁检查完的眼睛,如是回?答道。
卫蓁转头看向他:“左先生如何看出?”
“从他们?的口音和衣着。如今东边齐国,庸王当?政,酒池肉林,黎民不安,又逢天下大旱,便?不断有百姓流民流亡到晋国来。”
左盈给她检查完,起身告退离开车厢。
他特?地乔装过,为防太子等一众人将他认出,给下巴弄了把胡须。
卫蓁望着他离去,问车外祁宴:“左先生入过齐国,这?般了解齐国口音?”
祁宴低声道:“不是,他妹妹在?齐国。”
卫蓁疑惑:“妹妹?”
“是左家养女,当?年被充入楚宫为婢,之后随和亲公?主入齐国,因姿色出众被齐王看中,将她强娶封了夫人,所?以他才会这?样了解齐国,也记恨齐王。”
卫蓁从祁宴的话中体会到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左盈与其养妹,应当?不只是简单的兄妹这?么?简单吧。
祁宴叹道:“齐王是短命之君,不会久活于世的。”
午后太阳太烈,士兵汗流浃背,队伍不得不停下,休整半个时辰。
卫蓁在?车中用午膳,听着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与凉蝉对视一眼,走下马车。
“怎么?了?”
“回?禀公?主,还是流民,上前来讨要食物,属下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一蓬头垢面的老妪,正?被士兵们?拖着要赶走,听到士兵们?唤卫蓁公?主,连忙沙哑着声音求道:“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女,我的孙女快死了……”
老妪以头抢地,头上磕出一片殷红的血色,血水顺着皱纹沟壑流下,溅在?黄土地上。
她双瞳混浊,哀哀道:“再没有粮食,我就要割肉给孙女吃了,公?主,求求您……”
她的孙女蜷缩在?她怀中,瘦骨嶙峋,身如土色,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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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蓁眉心微微蹙起。
士兵们?见公?主不发话,也不敢轻举妄动。
“劝你莫要管他们?的事。”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景恒从马车上走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祖孙二人,道:“道路上都是流民,都在?偷偷观望着车队,如若车队施舍了一个,剩下的也会扑上来。”
卫蓁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观望不前。
她能将食物施舍给一个,给第二个,却不能救第三?个、第四个……
一旦她开了一个头,剩下的流民见此,定会蜂拥而?上强夺粮食,乃至暴起殴打士兵,到时候场面控制不住,便?是要见血的。
她思量之下,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景恒再次出声制止,卫蓁已朝着那老妪走去,到她面前蹲下,柔声道:“这?位老阿姆,我叫护卫送你和你孙女去最?近的城池可好?”
城池外有专门给流民施粥的铺子,他们?到了那里,便?不至于活活饿死,暴尸荒野。
老妪讷讷地抬起头,“公?主不给馕饼吗?”
卫蓁正?要与她解释,那老妪突然倾身,朝着卫蓁扑来。
“公?主小心!”士兵高呼。
那老妪目的不在?卫蓁,而?是她腰间那枚名?贵的玉佩。
她扑向卫蓁,奋力?去夺那玉佩,得手?之后,也不管地上奄奄一息的孙女了,转身就要将玉佩扔到路边等着的孙儿手?里。
她才迈开一步,忽然脚下一痛。
一道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身后。
老妪被踹翻在?地,后背被一双黑色皂靴狠狠踩着,口中惨叫连连。
祁宴面无表情垂下身子,拾起掉在?地上的玉佩,同时那利剑出鞘,直朝老妪的手?砍去。
但听一声哀嚎,那老妪的手?已被生生割断。
祁宴起身朝卫蓁走来,沾满血的手?握着玉佩,将它递回?来。卫蓁接过。
那老妪的孙子见到这?一幕,早就摸爬着跑走了,哪里还管老妪的死活?
“公?主……”老妪在?地上痛苦扭动如泥鳅,沾满一身黄土。
卫蓁面上透着几分冷色,不愿再管她,转身对身边人道:“找个侍卫,将她的孙女送到最?近的城池。”
士兵抱拳:“喏。”
卫蓁往马车走去,景恒声音从旁传来:“卫蓁,你看你对他们?好,他们?记挂你半分吗?我方才就提醒过你,这?种下等贱民,就是吸血的蛭虫。”
话语中带着讽刺。
卫蓁正?要开口,祁宴已先一步抬手?,护她上马车。
祁宴唇角微挑:“太子不指责那老妪贪婪,怎么?反倒来指责起公?主的善心来?太子殿下是锦衣玉食,生来富贵,可凭什么?就高高在?上蔑视一切其他人?”
景恒冷笑:“孤不过好心提醒公?主罢了。”
卫蓁卷起帘子,上车之后,凉蝉为她打来水,清理被弄脏的裙裾。
卫蓁脖颈上还沾着被老妪弄上的脏灰,灰蒙蒙的,痒极了。
卫蓁正?要用帕子拭去,凉蝉惊呼一声:“公?主,您脖颈上怎么?起疹子了?”
卫蓁拿起铜镜,果然看见自己脖颈右边,那被老妪碰过的地方,浮起了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红疹。
不多时,祁宴带着左盈上马车,与此同时,卫凌与晋使听到动静,也连忙赶到车外。
使臣立在?窗外,眉心紧锁。
那细密的红疹蔓延极快,前后不过一会,便?爬满了卫蓁右下方的脸颊。
使臣道:“刚刚那老妪脸上有不少疹子,可是那时老妪过到公?主身上的?”
左盈将针在?蜡烛上烧了烧,“是。这?红疹极易传染,应当?是在?流民中流传的恶疾。”
使臣叹道:“这?疹子能消下去吗,日后会不会留疤?车队还有四五日路程,就到国都了。”
车内一片沉默,使臣的心不由悬了起来。
良久他无奈叹息一声:“公?主刚刚不该下车去啊。”
卫蓁垂下眼帘:“若我事先知晓,必然不会下车,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使臣不必再唉声叹气。我知使臣一路操劳,如今我容颜受损,是我愧对使臣。”
卫蓁的颊边是一片火烧的痛感,当?针尖挑破她的红疹,刺痛感传来,下意?识伸手?攥紧身边人袖摆。
左盈见她如此疼,暂时停下施针的动作。
他看向使臣:“大人不必惊慌,我已细细看过,此红疹在?医书上记载过,可以由施针医治,只要医治得及时,便?不会留下伤疤。”
他顿了一下:“方才我不回?大人的话,是大人说还有四五日,车队就要到国都了,那时候伤口自然不可能痊愈。”
这?话一出,包括使臣,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左盈道:“接下来几日,我须得日日为公?主施针,公?主再以药膏抹上大半个月,并用面纱遮面,就能慢慢转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公?主定要好好休养。”
使臣知晓施针需要安静,也不再打扰卫蓁,先转身离开。
他叹息一声。卫蓁的画像早在?几个月前,已被提前送到晋国,其美貌之名?早在?国都流传开。
眼下她这?副模样,与画上之人不符,初到京都时定会引起一些非议。
不过足以庆幸,总比真毁了容貌好。
身后的文官跟上来:“今日发生的事,可需要记下来呈给大王?”
使臣叹道:“自然要记下的。”
对和亲公?主的考核,表面上是等公?主入国都后才开始,实?则早在?车队刚上路时就已经进行了。
晋王特?地派了官员来,记录公?主在?路上遇到的大事小事,方便?日后晋王查看。
而?这?段时日,卫蓁无论是礼仪之课、琴技之课、与王孙公?子日常相处、再到今日与难民之事,都表现得极好。
眼下一时容貌被毁又如何,在?晋王眼中,那便?是她心怀子民,心地善良,却不一味迂腐纯善的表现。
使臣心中的直觉告诉他:这?卫家女郎入了晋都,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虽然下一任储君还未曾选定,可未来储君夫人之位,难保不会提前定下来。
却说车厢内,卫蓁正?在?遭受一场极刑。
尖利的药针一次次挑破她皮肤,毒汁流出,疼痛从脸颊蔓延,席卷了四肢百骸,令她身子不停地颤抖。
疼痛如海浪拍打着她身子,她跪坐着,握紧身边祁宴的手?,五指不经意?间滑入他指缝之中。
对方轻声安慰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而?这?一幕,便?恰好落入了对面卫凌眼中。
卫凌神色复杂,看一眼卫蓁,又看一眼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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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语的少年。
在?他足足等了两刻,祁宴还不肯松开阿姊手?时,卫凌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唤他道:“祁宴,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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