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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 令杳 53858 字 2024-04-08

半晌,他在即将出了福山居的时候,开口道:“方老爷当年,是治中从事。”

“贪官,污吏,刑罚混乱,”他开口:“冤死之人数不胜数,如今升官做了刺史,倒还金盆洗手,成了好官了。”

“世子,不觉得荒谬么?”

他转着轮椅,缓缓远离了祁长渊的视线。

本还算清朗的夜色照亮了半边,滑过了一道闪。

轰隆之声从远传来,又下起了雨。

徐清越任由细细的雨丝滑落面颊,看着清山居几个大字,当年被阿爹把着小手,落下着几个字时,谁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

“阿爹,”他喃喃道:“你和阿娘,在下面很孤单吧。”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

“孩儿会让他们一个一个,都下去陪你们。”

“已然有孕了么?”

脑中几乎已经浮现出了回去之后,亲娘又要如何哭天喊地的模样。

燕敬宜很奇怪,她总觉得如今一切,皆是因为她未加防备,让祁长涛先出生,所以后来种种,都逃不过一个长字。只要没有祁长涛与他娘,她就能在祁文彬心里有一席之地。

偏生他与他娘会笼络人,让祁文彬心里只有他们娘俩,对燕敬宜的抱怨只觉烦躁。长此以往,燕敬宜早便要他早日成亲,先将孙儿生下。

无忧见他面色深沉,显然是听进去了,主动道:“夫人只怕会不喜姜娘子,还有京中那些……世子是男人,不懂那些女眷之间也多得是势利刻薄的,姜娘子的性子世子也知晓,不欲与人争个高下,委屈也咽在腹中不与人说。世子可忍心让娘子沦落至那种处境?”

祁长渊在认定了她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今日。

他自会处理好这些。可无忧不是多言的人,今日此时这样说,必然是有别的意思在。

他默了一瞬,道:“你是说……”

无忧低头:“以退为进未必不是个好法子。想来陛下也会记得世子今日的‘放过’。过些时日回了京,若能求得陛下赐婚,想来姜娘子的处境定会好上许多。若是还能借机为娘子求得诰命……”

祁长渊闭目,靠在坚硬的木椅上。

“是了,我总是只想着如何挽回她的心,却忘了日后她的处境。”

若她不愿与燕敬宜相处,他们另择居所也好,他有几处不错的宅邸,可供她选择。只有他们二人,一道构建着自己的家。

无忧放了心。知晓他这是将话听进去了。

祁长渊从来都不是冲动易怒之人,如今这般恼,也不过是因着姜娘子而方寸大乱。姜娘子身上的蛊,还有那日便寻姜娘子不见的慌乱,以及从前的那些波折,都深深埋在世子心底,从未疏解过。

他算是明白了,世子这种冷情凉薄,瞧着淡漠的人,就要有什么一直记挂在心头才来得好。

若无姜娘子,只怕他一生都不知自己所求何为。

祁长渊揉了揉鼻梁,“时辰不早,姜娘子处如何了?”

“派人在门口守着,娘子一出来便会禀报郎君。”

无忧站起身,为祁长渊披上披风,“郎君连日来也忧心太多了,纵是为了姜娘子,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徐州事毕后,咱们还得会京呢。”

“不必再说了。”

祁长渊淡声吩咐,将披风的系带拉紧,打开了门。

春末夏初的强烈日光从外倾洒进来,刺着人眼有了瞬息的不适。

姜馥莹淡色的素衫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明显哭过的双眼带着红,已然有些肿了。

“馥莹!”

祁长渊呼吸一顿,看着人面色苍白倒在怀中的模样,只觉浑身冰冷。他一把将其抱在怀中,只听无忧无尘在身后仓促唤着人:“找大夫来!”

祁长渊面色凝重,抱着姜馥莹快速穿行在不大的府衙。他想过姜馥莹会因为真相难受,却不想身子已然弱到这种地步。当年那个爱说爱笑,挑水生火的康健娘子已然被这连番的事打击得虚弱不已,都怪他没能时刻护在她的身边。

他步履不停,带着些积年的爱与恨,眸中的冰冷在看到被人搀扶出来的徐清越时更加深了几分。

徐清越轻咳几声,被黑骑卫搀着,一手勉力支撑着手杖行走。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目光垂落在姜馥莹的身上-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歌舞演得尽兴,心思各异的人们坐在席下,此刻只盼着上席的男人展颜。

有几人喝红了脸,大着舌头说了些什么。有几分面上带着淡淡的粉,看向祁长渊,希望自己能在待会儿崭露头角,俘获君心。

明恪县主燕琼坐在祁长渊身侧些的位置,隔了些距离,却也是极近的了。她目光微微垂落,不曾在祁长渊的身上停留。

酒壶之中,盛放着清亮的酒液。

又一曲舞罢,祁长渊饮了口酒,微转过头,对无尘道:“今日酒酿味道不错。过会儿你送壶去姜娘子处,她定然喜欢……再将这个小排送去。”

今晚事毕,他要与她好好喝上一壶。

想到姜馥莹,他的面色柔和了几分。视线在厅中转了一圈,眸色轻顿。

“徐清越呢?”

无忧看向席面,揣测道:“徐家以往宴会都不见五郎君,这次应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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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

“应当不会,”无尘分析:“此次乃是徐五郎君操办,众人皆知。他不会不来。”-

用过午膳,姜馥莹被祁长渊留下,帮着换药。

她神色稍淡,隐有不虞。

祁长渊别过视线,耐声道:“那些人已然被黑骑卫寻到了。不出所料,他们确实准备赶往雁城,寻那位要杀你的人。”

黑骑卫俱是朝中精锐,找寻那几日的杀手不在话下,一早便查了清楚,那些乃是民间镖局的,身手不算很高,也不大规范,所以才接些杀人越货的活。

若无祁长渊在,这些彪形大汉杀一个姜馥莹,绰绰有余。

黑骑卫擅于审讯,可那些人也并不知幕后主使的底细,只能凭借印象描摹个大概,人还未寻到,姜馥莹如今仍处于危险之下。

她不开心,正是因为祁长渊连一个平安都不让她给徐清越报。

“我已经过了告假的时间了。”

姜馥莹取下他的绷带,“他是我的雇主,也是友人,我理应要告知他的。哪怕再多延缓几日呢?”

“事情未落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祁长渊声音淡漠:“他也不例外。况且,我总觉得他……”

“世子。”

门外亲卫出声:“明恪县主的人在寻您,可要告知您在此处?”

祁长渊眉头轻蹙,“先回绝了去。如今还没到时候。”

“说不定就是她呢,”姜馥莹皱了皱鼻子,取下绷带的动作重了几分,“我思来想去,根本想不到自己究竟得罪过谁,说不定就是她的人,你怎的不审她?”

祁长渊瞧着她不算畅快的面色,转过身来:“罢了。”

“你若疑心是她,那便见她一面,当面问清楚。”

“当面问,她会说么?”

“有我在,她会说的。”

祁长渊按了按她的手指,“所以,能轻些么?”

他目光带着些笑,语气放软:“姜大夫,对您的病人好些罢。”

姜馥莹微微送了手,将肩膀上的绷带缠好。

“晚上还要再换一次,”她避开祁长渊着让人心乱的视线:“别乱动了。”

“咱们陛下也是个深情的,知晓他心中有人,便轻轻放过了……说不定,还想亲自再促成他那好姻缘呢。”

陛下从前的明昭皇后殒命之后,空置后宫,直到出现了一个肖似先皇后的云贵妃。

燕琼见过二人几回,说实话,她半点都分辨不出二人的差别。除了性子……就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陛下如此也能理解,”赵润又提了声音,“但他又是什么意思!他有心上人……心上人是哪家娘子?我可见过?”

“……你原本不是说,他是陪你来的徐州么?就为这事儿,你娘还给我来了信要我好好招待未来姑爷,结果呢?人就住到徐家去了!”

“……难不成是徐家的娘子?徐家从商!怎能配上平南候家的……”

“舅舅。”

燕琼叹气,“您先歇着点吧,这样激动可不好,多少人瞧着呢。”

伯爵府人手不少,此时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砖洒扫的洒扫,浇花的浇花,半点不敢将视线转移过来,生怕被盯上了发落。

“你就说吧,是谁家娘子,”赵润提着嗓门,“胆敢狐媚勾了我外甥女的心上人,我定然要她好看!”

“赵伯爷要要谁好看?”

来人声音冷厉,不带半点感情色彩,随着脚步进入花园,惊扰到了一片花尘。

“世子,世子……”

伯爵府的小厮没拦住人,这会儿小跑着跟在身后,面露难色。

“县主真是好情致,”祁长渊负手而来,神情淡漠:“只是不知在背后使小计谋的时候,是否也能这样淡然怡情。”

“长渊。”

燕琼眸色微动,“你怎么来了?”-

徐清越的腿好得比想象中要快。

按姜馥莹的想法,需得慢慢按摩、针灸调养,起码得三五月才能初步见效。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短短两月,徐清越的腿就已然有了动静,时不时甚至会抽痛一瞬。

姜馥莹欢喜:“痛才好,说明有了感觉……最怕的就是无知无觉。”

徐清越忍着发白的面色,额角泛出些细汗。

“辛苦娘子了,”他的指尖轻握在姜馥莹的小臂,姜馥莹也伸出手,任他颤抖的掌心紧贴在她的春衫,“日夜都得照顾我。”

“报酬到手了就开心。”

姜馥莹语气松快,“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有日日好吃好喝的伺候……前日里竟还有人给我做衣裳——我真没想过此生也能过一过这样的富贵日子。”

她这语气,说得徐清越轻笑一声,“就这么好,这么欢喜?”

“你们多见得是银票,我觉得这样太轻飘飘了,”姜馥莹蹲下身,为他整理着毯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放在手上,揣在兜里,这样的感觉和银票是绝对不同的。”

徐清越顺着她的话想了想,“你说得有理。”

他推着轮椅,示意姜馥莹跟上。

徐清越伸手,指向屉子中的一个不大的木盒,上头挂着把精致的银锁。

“你打开这个。”

他从另一个地方拿出钥匙,姜馥莹只当是什么宝贝,同他前些日子同她赏玩的玉石没什么不同,谁知一打开,里头竟全是银票。

“……!”

姜馥莹看直了眼,任徐清越拿出来,厚厚一沓放在她的手上。

“这样会不会就有踏实的感觉了?”

徐清越闷笑,毕竟还年轻,偶尔会有些坏心思,“沉不沉手?”

夜深。

林间驿馆前停着不小的车马,燕琼坐在窗前,眉头紧蹙。

女使铃兰、玉兰二人前后张罗着。自家娘子从小金贵,从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居所,带着庶民的气息,令人不适。

燕琼却无心配合。

她怕、她怕他会去寻……

不知等了多久,总算听到了自远而来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在夜色里明显地传来,她匆促站起身,奔向门外。

客栈狭小,久无人居。木制的楼梯被她踩得蹬蹬作响,顾不得贵女仪态,铃兰玉兰几人在身后追着,一口一个“县主”、“娘子慢些”。

燕琼提着裙角,华贵的狐裘随着动作飘扬,像只翩跹的蝶。

“长渊!”

她小喘着气,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你去了何处,怎么此时才回来?你身上还有伤,竟一个随从也不带……”

指尖的蔻丹新染,红艳艳地扶着男人的小臂。

甜腻的香气从她扶着他的手上传来。

时下女子爱用香膏,燕琼自也不例外。这香气他并不陌生,此香在京中风靡,千金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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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也爱用。

原是闻惯了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有些难耐。祁长渊面色不动,从她手中抽离了手臂,站开几分。

“有什么事吗?”

声音冷彻,还带着自寒冬中来的风霜。

燕琼的关切被轻飘飘地拂落,她面上的笑僵了一瞬。

“没事,就是这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祁长渊极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燕琼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这不已经回来了吗”的表现。

他自小就不爱说话。

能拖到现在,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耐心,祁长渊沉着气看她一本正经地挥笔,只能告诉自己,她会写字,等她写出了名字,找到人就简单了。

兰若揉揉眼睛,在弄得满手是墨之前,放下了纸笔。纸面上还印了个小小手印。

她抬头:“写好了。”

祁长渊拿起纸,皱着眉:“你确认你娘叫这个名字?”

“嗯!”兰若点头,“我叫兰若,阿娘给我起的,是‘兰若生春草,芊蔚何青青’的兰若,是香兰和杜若,是很好很好的意思,阿娘说……”

“我阿娘的名字也很好听,是……”

她“是”了半天,最终道:“是外祖父起的,不过我没有见过,阿娘说他是冀州人,我也是冀州人,我们是一家人……”

小娘子不哭起来就喋喋不休,不能与她打开话匣子,祁长渊摸清了她的脾气,“嗯”了一声应下,绝不反驳。

打开房门,与无尘道:“去寻这个叫‘香玉’的娘子,冀州人,家里应该有铺子或是做工的。许是还有相识的糕点师傅,会做白玉糖糕。”

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第57章第57章

午膳用得晚了些,她也没闹,看来也真的饿了。坐在祁长渊对面,小小的手拿着长长的筷子,安安静静用饭。

一碗小面一碗汤,还啃了几块排骨,吃得不声不响,吃相却香。

祁长渊原以为她话这样多,吃饭的时候也会喋喋不休,已然做好了应付的准备。谁知她就这样乖巧地用着饭,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喝水的时候才道:“谢谢你陪我吃饭,祝你生意兴隆,万事胜意。”

她抬起杯子,要与他喝“酒”。

祁长渊难得耳边清净了些,抬了抬茶杯,饮了口茶。

“不必言谢,”祁长渊道:“吃饱了吗?”

兰若看他一眼,抿着嘴巴不说话。

乌溜溜的眼睛恂恂瞧着桌上方才只吃了一块的白玉糖糕,嫣红的小嘴抿成了长长一条线,两手交并着,不发一言。

想到幼年相识,他自来如此,燕琼定了定神:“……段将军说了,陛下要你尽早回京,不可耽搁。这一路都是山路需得日夜兼程,路途辛苦,我也是……”

“心疼”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祁长渊开口阻住话语。

“县主若是觉得山路难行,自可转行水路,”祁长渊的视线并未落在她的身上,反倒是看向某阴翳处,神思不知去往哪里:“昨日启程之时赵伯爷便说了让你同他一道进京,是你执意要跟随。”

他的声音带着些哑,似是因着赶路疲乏不曾休憩,身上隐有尘土。

感受到他疏淡甚至有些冷漠的态度,燕琼神色稍变。

玉兰年轻沉不住气,听得他这般态度想要维护主子,却被铃兰拉住,摇了摇头。

不过一瞬,燕琼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态度,心平气和有礼端方,看不出半点愠怒。

“你这伤痕又是何处来的,谁伤了你?”

祁长渊的脸侧有几处伤,像是划痕,细细浅浅,带着些血痕,走到光下才能瞧得明晰,在无瑕的面上分外显眼,无法忽视。

他的身上从来不缺伤痕,可这处伤,离开时分明还没有。

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虚虚扫过一般。燕琼主动关切询问,可他只是侧过脸避开,仍旧是淡然的声线:“县主,时辰不早,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赶路。”

他自她身畔而过,不曾停留半分。

刘财生不曾收着力,一拳挥了过去,拳头直直落在男人的脸、腹。

喉头泛起腥甜,祁长渊不曾闪躲,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明明不清醒,却仍旧固执地将自己的指尖往她唇边送:“那便是我单方面的誓言,你饮了我的血,我便是你的了。”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他目光垂落在她唇畔,似是忆起了方才的缠绵,“不然我会……”几人说了会儿话,便听祁长渊道:“时辰不早了,还有要事,晚辈先告辞了。”

二夫人心中正咕叨着,听他一言,急急道:“世子不是在养伤么?这生辰的流程还不曾定下,若不再商议会儿?有何要事这般急迫……”

大老爷手杖一杵,“世子的事,你一妇人尔敢过问,那都是公事。”

二夫人讪讪闭嘴,却见祁长渊竟带了几分笑意,恬然安宁:“无妨,也不是什么公事。”

“不过确实要紧,”他道:“百香楼的马蹄糕卖得好,这会儿应当出锅了。我让人留了一份,一会儿亲自去拿。前些日子听闻民间一新菜式,回来之后,还要与府中师父学着炸肉丸,该剁肉了。”

满堂皆是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爷夫人,听他这话,一时瞠目。

谁能想到冷若冰霜,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平南侯世子,统领那等如黑魔一般黑骑卫的祁长渊,竟事事亲力亲为,还要去厨房……学做饭?

“……世子、世子若是想吃,吩咐着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

“有些事,还是亲手做得好,”祁长渊开口:“送入姜娘子口中的,晚辈可半点不敢含糊。”

大老爷默默握紧了手杖,陪着笑,心头一震。

姜馥莹此人,只怕动不得了-

明明已然安全到了他怀中,两手仍旧紧紧握着匕首不放。他抽了下,没抽出来,反倒换得女子皱眉,面露惊色。

祁长渊垂眸,眼底厉色乍现。

她是有多害怕。

重新将人按回怀中,感受着她的存在。他抬眼,眸光冰冷,看向那些追赶着姜馥莹的人。

“大人,”副官们及时赶到,跟在身后,低声劝道:“不可。”

他们是上下级,更是战友,共同经历过数次任务,自然知道大人这般反应,心中该想些什么。

“他们本就是该死之人。”

祁长渊感受着掌下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语气含霜。

整整三日,徐清越这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能蛰伏十年只为此时,心机城府非常人所能。他不敢细想姜馥莹在他手下,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更怕他爱恨交织,做出许多让自己都后悔的事来。

所幸他找到她了。日思夜想不敢阖上双眼,只怕慢了一刻,错过任何不应放过的蛛丝马迹。

那些所有让她害怕的人和事,都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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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再存在。

“徐清越狡诈,做事做得滴水不露,要想处置他,咱们还需要这些人的招供。”

副官急道:“属下亲自去审这些人,到时候大人再想如何处置都好,不可误了大局。”

大局。

祁长渊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个词。他缓缓闭目,压抑住心中的恼恨,深吸口气:“去。三日内,我要看到他们的供词。”

副官带着人领命而去。

星子在夜空中闪着微光,沉沉月色照不亮前方的路。眼下有着淡淡青黑的女子被护在怀中,带上了马,疾驰在虫鸣叫嚣着的夜。

很难说清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在庆幸她还好好的,全须全尾,徐清越还没狼心狗肺到那等地步。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策马赶了来,只怕赶不上,只怕她受到半分伤害,满腔戾气与焦急在看到她最后那抹笑的时候,忽地爆发。

他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情,好似当真到了最后关头,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眼神没了光亮,唇畔分明是上扬着的,却让人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一遍遍确认着怀中的触感,确认她温热的,甚至有些烫的身躯是切切实实在自己怀中,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没有人可以再将她抢走。

祁长渊一手揽着她,一手牵着缰绳,控制着马儿不颠簸到她。明明上一次骑马带着她不过是一两月之前的事,却好像隔了万千山水,悠悠岁月。

她体温逐渐热起来,这并不正常,像是发了热。他不知道她这几日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想早些将她带回,让她回到他的领地,然后好好保护起来,再也不要让她受到风雨侵袭

姜馥莹推着徐清越,在满是酒香的地窖走着。

这酒坊有些年头了,当年三老爷在的时候生意红火,这些年没了三老爷这样会经营的看着,人都懈怠。靠着自己是徐家老人便得过且过,一个两个俱都不经事,他们今日来时,竟还有几个白日里打瞌睡,来了客都不知晓。

徐清越皱了皱眉,姜馥莹知晓他心情定然不好,声音都放柔了些。

“同他们记气也无用了,问题不是一日便能改好的,如今之计,应当要从根源改起。”

轮椅发出吱吱轻响,回荡在空荡的酒窖。

姜馥莹从祁长渊那里知晓他的腿十有八九是因着家中龃龉,心中难过更甚。好好一个如玉郎君,明明能封侯拜相为国为民,却徒有知识抱负无法实现,这等英才,本应遨游天地的。

她确实容易心软,祁长渊说得对。尤其是面对她的友人,徐清越对她一直都很好,没有来由地体贴,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好好报答他。所以在出谋划策这一方面,她也是仔细想过。

“这些酒我都尝了口,”她道:“酒都是好酒……如果不掺水的话。”

她笑了声:“酒香不怕巷子深,如今这等好酒家家酒坊都有,可别家除了这些常见的,还有各家新出的招牌。咱们却没有。”

徐清越耳尖微微一动,他莫名很喜欢姜馥莹口中的“咱们”,此前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她:“那你说,应当如何?”

“打出咱们的招牌。”

姜馥莹声音干脆:“这些酒好是好,但年年都是这些模样,没有半点新意。不若叫人多加尝试,研发些新的酒酿出来,若口感合适,再根据其口味打响名头……譬如我就听说,隔壁某家酒坊的招牌便是生辰酒。招牌响亮,口号朗朗上口,整个雁城都习惯在生辰之时买上一坛,无论贫富,都快成了习俗了。”

徐清越点头,瞧着她的眸中微微闪动着光。

“你想得很不错……只是,如今我三房如何寻来这等会研制新品的能人?不是我等守旧,只是怕投入了大量金钱与时间,最后卖得还不如这等老酒,白白浪费精力。”

这些酒,都是经过了时间检验所留下来的,符合大多数雁城人的口味。

姜馥莹笑了笑:“我也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罢了。做生意我不懂,你们都是行家,考量得自然比我周到。只是想着当下现状,还不如放手一搏,总比就

“你会什么?”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脱口而出。她张了口,原本抵在她唇角的指尖便斜斜送入了她的唇齿之间,差一点咬住。

血腥味从舌尖传来,姜馥莹赶紧侧过头避开,垂首。

“我也不能将你如何。”

祁长渊看她一瞬,叹道:“我只能将自己送来,任你践踏罢了。”

他伸出手,再次将她环住,紧贴在自己身前……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带着疑惑:“明明冬日已经过去了。”

可他好像,还留在那个风雪不停的冬日。

……

眼睫轻颤,姜馥莹蹙起眉头,终于从深眠中醒来。身上盖着有些破损的长袍,像是就这样睡了一夜。

她缓缓睁开双眼,入眼便是干净修长的手指,用沾湿了的布匹为她细细擦拭着掌心。

掌上传来微微的痒,她动了动指尖,又被男人顺势牵住,仔细擦净。

昨日奔波身上不算干净,如今面上、手上都清清爽爽,显然是被人悉心照料过了。

祁长渊见她醒来,静静地看她一眼,继续垂眸,将另一只手擦干净。站起身来,去溪边将布匹洗了洗,拧干。

昨日的衣裳包裹着他的伤处,剩余的布料都被她堆放在一旁备用。如今能清晰看见他背上,臂膀上微微被血洇湿的痕迹,她眼眸轻颤,主动开口:“……你可还好?”

昨夜的记忆灌入脑海,她面上泛起了热意,指甲微微扣着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祁长渊并不曾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碰了碰她的手,两手掌心都有划痕,破了皮。

伤口处已经被他细细清理干净,处理得宜,这会儿只能看见祁长渊抬眸:“何时摔的?”

昨日的旖|旎不见,柔情也淡了几分。到了白日里,倒与夜里那个无比脆弱的人划清了界线似的。

姜馥莹看着掌心的痕迹,叹道:“夜里不好走路,摘了些草药,摔了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她指了指不远处放在一块石头旁,已经被她碾碎了的草叶,“还有骑马,那个缰绳拽着实在是有些疼。”

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昵。

祁长渊勾了勾唇角,眸色微亮,“疼就告诉我。天还没全亮,你还可以再歇会儿。”

“她去了何处?”

“你真是有脸问!”

桐花怕她哥打出人命,一把将刘财生拉了回来,恶狠狠道:“世子爷就是不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来干嘛呢?耀武扬威你的豪华富贵么?”

“馥莹在哪里?”他只是重复,“我知晓她不曾原谅我,不愿见……”

“是,你以为是你不愿意见我们馥莹么,我告诉你,是我们馥莹看不上你!”桐花将她哥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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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免真的打出了差错,“你若真心诚,自个儿在馥莹她娘坟前好好跪上几个时辰罢!”

桐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跟在馥莹身后跑的小姑娘,她恨祁长渊恨得牙痒痒,只觉得同他说话,都好像折了寿一般。

祁长渊猛地抬头,唇畔的鲜血在玉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好似白璧染上了一抹朱红:“……你说什么?”

“实话告诉你,我是就是死了,也不会告诉你馥莹在哪,”桐花将还要上前揍他几拳的财生死死拉住不放,“哥,你给他打死了,他还怎么跟那富贵娘子和和美美?——咱们一家还能活么?”

门轰然一声关上,男人面上的血痕被雨水重刷,一点点蔓延进脖颈,钻入衣衫-

玉兰为燕琼绞着头发,方沐浴完,用了茉莉香露,此刻整个屋中都弥漫着浓郁的茉莉香。

富贵人家养头发都精细,不似民间那一头枯黄,乌黑油亮,平顺丝滑,宛如细腻的绸缎。

燕琼看着窗下几株茉莉,随手拿起些香膏,涂于手腕。

“娘子最近很喜欢茉莉香呢,”玉兰为她擦拭着长发,“这香味很衬娘子。”

“是么?”燕琼睨她一眼,“我却不喜欢。”

玉兰讪讪闭嘴,不再多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燕琼这样的态度,偏偏还要用茉莉味的香膏,甚至挑了又挑,要从其中选出最清新淡雅的。甚至还用茉莉花水洗头,整个人的身上都是那股淡雅的气息。

她伺候主子多年,也就得过一个踏实勤劳的称赞,比伶牙俐齿和识人知事,她半点比不上铃兰。

正想着,铃兰从外头进来。

雨已经停了,但人的身上还带着几分潮气,她进屋,垂眸禀报:“娘子。”

“见到人了么?”

见他离去,玉兰有意想说话,却看见燕琼并无波澜的面容,张了张口,还是闭上嘴,不再多事。

祁长渊步入厢房,推开了窗。

寒风贯彻而入,冰冻了眼底寒霜。

他闭上眼,让酸涩的眸得到几分喘息。刚恢复视力不久,他还不能长久视物。

半年来习惯了运用着嗅觉与听觉,此刻仍旧任风声送进耳畔。窗外隐有未曾入眠的黑骑卫若隐若现的谈话声,还有燕琼主仆几人的细微声响,马在食草,车夫在打盹。

像极了冬至前夜,他站在窗前所听闻的一般。

忆起当时,还未曾痊愈的头疾开始隐隐作痛。原本便撞到了脑袋,更不用说前几日那样的激战,伤痛一层层侵蚀着他的大脑,让他不由得弯了腰。

长剑坠地,在简陋的医馆发出轰隆闷响。

祁长渊伸出手,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只听一阵破门之声,有人进了来,嘈杂的声响中,女声惊唤他:“常渊、常渊——”

恍惚间,祁长渊想要抬头,却忽地又闻到了那完全不同于她身上茉莉香的甜腻气息。

原本要探向她的手忽地松开,两眼一黑,昏倒在了狭窄的屋间。

夜很深,也有可能是他又看不见了。惝恍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冬夜。

“祁掌柜,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兰若托腮,歪在他身边,坐姿实在算不上好看,可语气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是因为兰若很烦吗?”

“自然不是。”

祁长渊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

“兰若很可爱,”他道:“如果话少些就好了。”

兰若瞪起了双眼,却听他道:“不开心的事有太多,不知与谁说,也不知如何说。”

祁长渊静静地看着她,酒液在胃中催化,微微上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

看着她的脸,恍若与当初的姜馥莹慢慢重叠。

如果她还在……

祁长渊拉着她的小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我曾经,也有一个孩子,”祁长渊低声开口:“如果它还在,应该也与你这般大了。”

第58章第58章

祁长渊抱着睡熟了姜兰若,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回了府邸。

离去之前,已然让人为她换好了新的被褥,柔软舒适,定然暖和舒服。

将人抱在怀中时,他竟有一瞬冒出了个意外的想法。

若是她实在找不到阿娘,他想要留下她。

虽然她粘人、缠人、话不饶人,却当真让他心软,忍不住顺着她的意。

他总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儿。

明明已经许久不曾记起了不是么?他抱着兰若,看着小小脑袋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流出了口水。

他再度揉揉她的发顶,低头,轻轻用脸颊碰了碰她的小脸。

好软。

冬至前日。

常渊从铺子中出来,稍拐过一个街角,便顿住了脚步。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有人随着他的脚步行动停止……

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

他被人盯上了。

是为什么?因为他身怀金银?还是旁的什么事。

脑中忽然闪过从前的梦境,虚虚实实,不知缘何。

常渊顿步,转过身走向人潮密集处。门被轻轻叩响,她回过头,听得外头人声。

“姜娘子,”来人一板一眼道:“世子请您过去。”

“娘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姜馥莹摇了摇头,大脑有些空白,半晌,她抓紧了阿姝的小臂,止住了她的动作。微红的眼眶骗不了人,颤动的眼睫也暴露了他的不镇定。姜馥莹倒是很少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怜惜更盛。

“怎么了?”她只是进去了一趟,也不曾耽搁多久,怎就委屈了?记忆骤然恢复,又与十余人生死搏杀。他被赶来的黑骑卫救回时,掌心的剑还插在另一人的胸膛,上头有化不开的污血。

他睁眼时,恍惚了良久,才分清自己是谁,现在在何处。

“……馥莹……”

他一席红衣早已被换下,换上了干净舒适的常服,可干净的衣裳一点点被身体上渗出的血液染红,浸透到身下的床榻。

“馥莹……”

热量的流逝让他无心再想太多,他只能死死抓住眼前的身影,一声声道:“我的……婚服呢?”

“长渊……”

女声带着重重的鼻音,像是哭了许久:“你终于醒了……什么婚服?”

燕琼从雁城赶来,比黑骑卫的精锐晚了一步,未曾见过他身着婚服的狼狈模样。

“你那衣裳早就被毁了,”另一道更沉稳的男声从外而来,“你与人打成了什么模样,自己不清楚么?”

他声音冷厉,也在见到祁长渊这般身弱的情况下软了几分。

黑骑卫寻了许久,不曾见到半点身影。寻到最后,他们都以为祁长渊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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殒命。

以他的才智,若还活着,不可能留不下半点线索。

谁知竟然半点都不记得过往,短暂醒来一次,从他口中问出大致方位后便又晕了过去,直到今日才醒来。

“能起来么?”

如今黑骑卫群龙无首,暂领统领一职的段将军蹙起眉,“身子如何?”

祁长渊沉重地吸了口气。

“可以。”

“那好,”段述成当即下令,“山中岔路多,我们的人迷路多回,至今还有人未归。你随我一道,绞清余孽。”

“段将军!”

燕琼侧过头,“长渊如今的身子,怎能还……”

“县主。”

祁长渊坐起身子,有人为他套上盔甲。

“无事。”

他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几乎无力说话时,仍旧转过头,对亲卫道:“……出了城往东……安平县。”

“寻到骆家村,有一姜姓女子,名……馥莹,”他伤重,说话间喉头都泛着浓重的血腥味,“去寻她。说那日没能来,是我不好。你先向她解释清楚今日之情。”

是委屈吧?如果没察觉错的话,还是旁的什么情绪?

她瞧着他这副样子,有些想笑,却又知晓不合时宜,唇角微微上扬着抿起,忍俊不禁:“说呀,怎么啦?”

祁长渊深吸口气,回过身,将头埋在她颈窝。

“你进去太久了,我好想你。”

姜馥莹被他这样直白的话惊到不知该说什么。祁长渊惯常在她面前示弱博得怜爱,今日却知比往日还要真上许多。她抬手,缓缓在他背上拍了拍。

学着他安抚自己的模样,缓和着他。

“他答应解蛊了,”姜馥莹将好消息告诉他:“不过并未告知我法子。只是说,要你亲自去。”

祁长渊点头,表示他知晓了。

男人的发顶蹭过她的下颌,姜馥莹被蹭得有些痒,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车壁上。

温温热热的呼吸扫过颈侧,她轻轻推开他,叹道:“祁大人这是在撒娇么?”

男人的身子忽地一僵。

背脊绷得僵直,几乎能感受到他喷洒在颈侧的呼吸都停了一瞬,姜馥莹疑心自己说中了,却又看他抬首,亲了亲她的脸颊。

“失而复得总得珍重一些,”祁长渊道:“我总想确认你心中有我。我只是……也总觉自己做得不好,表达不出我对你情意的万分之一。”

姜馥莹心底蓦地一软。

在黑骑卫待了许久,与他身边的无忧无尘也打过几次交道。更别说他入黑骑卫许多年,只怕从十来岁就开始过那等刀尖舔血的生活。

她知晓他家中的情况。从前或许不解他为何那样疏淡冷然,如今却明白,在他那样的家庭中,只怕一句关怀都难得。

他看似出身富贵,却连一个知心人都无。除了身边的随从属下,没人在意他心中想了什么,是否开心顺遂。只会有人耳提面命告诉他,要他为家族谋得荣耀,要他在父亲面前争气,事事胜过他的庶兄。

兄弟相残,在他们这样的府中似乎并非稀罕事。

他没有朋友。黑骑卫统领的身份也容不得他交朋结友,黑骑卫是陛下的私卫,有多少不能于人前说的事与机密。他无法与旁人一样过寻常富贵郎君的生活,少有轻松惬意,什么都不想的时候。

她以前不理解一个高门郎君,怎会怀念在她家中那段清贫,甚至于说贫穷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也要学着生活做饭,从不知柴米油盐贵的郎君也得学着喂鸡喂鸭,甚至为她染指甲揉腿。

如今却也渐渐明白。

换做是她,她也会怀念那段虽然忙忙碌碌,却充实恬淡的生活。

“常渊……祁大人,世子可还好吗?我听闻,”她磕磕绊绊,声音干涩,“他身上的蛊虫……”

阿姝面上浮现出迷茫的表情,“蛊虫?什么蛊虫,这可是禁物,谁会有这些。”

她看着姜馥莹的神色不似做伪,讪讪道:“我们这种最末等的其实都称不上黑骑卫,又哪里能接触到祁大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近况。

若不是此次任务紧急,此处又实在偏远,也轮不到她来执行任务。

打点好一切,阿姝道:“我方才低着头来,没人看到我的长相,除了门口那个,只要躲过他一切都好。不要慌张……”

她细细叮嘱,为姜馥莹定下心神。看着姜馥莹的背影,她在暗室内悄悄活动着身体。

她也紧张,这是她的第一次任务。

姜馥莹顶着身后炙热的目光,垂着脑袋提着餐盒出去。门一打开,外面果真已经沉了天色。

长久在烛光下的眼睛适应了一瞬的自然光,那人瞧见她,点了点头:“日后早点来,记得不?……对了,下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

“咋了?”

另一个大汗从外头回来,与姜馥莹迎面相遇。

他看了看姜馥莹,并未留意,看着自家兄弟道:“还以为我不了解你么,瞧着人家娘子漂亮就像搭话,人家搭理你么?”

姜馥莹微微颔首,很羞怯似的快步走出去。经过那刚回来的汉子时,脚步还更快了几分。

那大汉刚在外晃了一圈,这会儿正悠闲着,鼻尖忽地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还有淡淡的、极淡地,若不是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根本不能嗅到的,茉莉花香。

他忽地警觉,盯着那厨娘大呵一声:“抬起头来!”

姜馥莹身子一僵,只听身后刀剑出鞘:“姜娘子?”

下一瞬,有身影拿着一柄短刀踢开了门,巨响响起在身后,阿姝催促:“快走!”

她不敢回头,亦不敢停留。她知道自己面对着这些人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能拖阿姝的后腿,于是尽自己所能,迈着双腿朝前疾奔。

随着打斗声响起,渐有身影从院落中出了来。

她只能加快速度,看着一张张还未反应过来的,陌生面孔逃出院落。

那些人或彪悍,或瘦小,看不出曾经是做什么的,无一例外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唯有一个。

她看见了长福。

关于这些事,她不是从未疑心过的。因为长福待她总有着无缘无故的敌意,说话夹枪带棒,像是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姜馥莹深吸口气,将房契折好,开门,与那人一道去了祁长渊处。

门甫一推开,苦涩的药气便传进了鼻腔。便是姜馥莹这种闻惯了苦味的,也觉得有些难忍。

“你来了,”祁长渊回首,有大夫为他把脉,“他们说你在沐浴,过了这样久,我怕你晕在里面。”

姜馥莹声音有些干涩,上前几步,看着他的伤处。

“换过药了?”

祁长渊睨了大夫一眼,不动声色:“勉强处理了下。这些大老爷们俱都没轻没重,还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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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夫抬头,又被身后祁长渊的亲卫轻轻一按,了然应声:“是,是。”

姜馥莹皱着眉头,“大夫,他现在可还好?”

“实话说,不太乐观。”

那大夫摇头:“世子伤重多回,又奔波受寒,身子已经伤透了。这回若不好好养伤,日后定是要受苦的。”

这都在姜馥莹的预想范围内,她自己会把脉,知道祁长渊脉象不乐观。但是真亲耳听到人这样说,还是有些黯然。

她抬眸,动了动唇,最终只是道:“……你好好养伤吧。”

当时的包裹随马一同丢了,他们走了许久,趁着天还未黑感到了一小镇。骆家村是不能回了,两人先买了些吃食果腹,又稍作修整,租了马车回到雁城。

这样来回折腾着,竟还多了几分共患难的意味在。

此处是黑骑卫在雁城的据点。

祁长渊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倏然抬眸,直直地看向她:“你要去哪?”

“……回去。”

姜馥莹坦诚道:“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那样多的人追杀,也是你护着我。”

她轻轻将房契放在小桌上:“我的命是你救的,算是我欠你。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再拿你的东西了。”

“这房契,原本就该是你的。”

祁长渊眸色复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年你阿爹阿娘,便是住在这里的,对不对?”

姜馥莹默然点头,神情有些低落。

“嗯。”

人多起来,叫卖吆喝声不绝。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最利于自己的方式,让他极好地混淆了那人的视线,但也极大加重了他凝神分辨脚步声的压力。

周遭声音烦嚣,在笑闹人声、熙攘脚步声中辨别出那一人的脚步,常渊步伐越来越快,额角出了细汗,就在一息之间,忽地捉住了那人的漏洞,脚步一拐,转过街角。

短暂甩掉了人,保险起见,他又凭着记忆多绕了几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盯上。听着气息,还像是习武之人,且武功不低。

常渊自来行事谨慎,不知对方底细之前,他并不打算正面相对。

直到夜色将至,他才带着满手的珠花回了万和堂。

孙叔老远瞧见他,亲眼见着他回来才放心:“这么晚了才回来,怎么年纪不小心还飞得远?你要这样,我可不敢将阿莹交给你。”

“出去买了些东西。”

常渊抬手,“不熟悉这里,绕了些路。”

孙叔瞧见他手中小娘子的玩意儿,面色稍缓。

“既是为了阿莹,那还好……”他干巴巴咳几声,拍着常渊的肩膀,“饭菜都凉了,我叫人给你热热送来。”

常渊有心想问孙叔近来可有注意到什么人,但听孙叔这般边拍肩,边乐乐呵呵道:“明日便好了,现在乱跑,明日娶了新妇回家,有的是人收拾你。”

听得此事,常渊神色柔和几分,冷厉的眉眼带上了几分柔软。

“是。”

他应声,丝毫没有被管的不满。

“知道对媳妇儿好就好,有这个心就好啊。”

孙叔呵呵笑几声,二人各自散去。

常渊看不见,夜里也不曾点上灯烛。他坐于榻上,被面带着冰冷的凉意。

窗外有着窸窣声响。

仍有人在窥视着他,不知有几人,在何处,却一直不曾出现。

没有战意,只是一直盯着……像是在探查,观察着他的活动。

常渊握向了冰凉的剑身。

方管事从外过来,笑呵呵道:“宋夫人给兰若娘子送回来了,说是兰若娘子闹着要找您,便亲自将她送……呃……”

他这才看到厅内几人,话语愣在口中。他不曾见过姜馥莹,但也知晓能被祁长渊这样护在怀中的,定然不是寻常人。

祁长渊抬手,给姜馥莹擦了泪,声音干涩:“不急、你慢些说。”

姜馥莹听得“兰若”二字,仓皇回首。瞧见一眉目良善的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一男一女,面孔甚至有些神似,正朝此处走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却见那小娘子挣脱开牵住她的手,飞跑过来。

“——阿娘!!”

兰若扑入阿娘的怀中,惊喜道:“祁掌柜你真的好厉害,这就是我阿娘!”

第59章第59章

“她定然有气。”

祁长渊闭上双眼,喘息片刻。

“她若原谅,便接了她们母女来此……她若还是生气,便先给些金银,办酒席的钱不少,只怕家中银钱不够。”

等此事了了,他亲自来向她请罪。

燕琼含着泪的双眸微微瞪大。

“……什么,酒席。”

“婚宴。”他凝神分辨着那些人的恶意,另一手触及已然熨烫好的喜服。

喜服用皂角洗过,被他的心上人仔仔细细地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

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祁长渊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自个儿意识不到这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只被掌心感受到的热意一惊。寒风这样冷,她身上都凉透了,祁长渊此刻却仍发着热……

“你发热了,”她靠近,“不能耽搁了。”

祁长渊觉得自己没有发热。血液蔓延,让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流逝,可他牵着她的手,热意就这样从她身上传了来。是她给他带来的温暖,怎么会是他在发热?

姜馥莹看不清祁长渊的面色,只是隐隐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收紧,他道:“不急。”

声音带着几分哑:“你慢些走,不必顾及我。”

姜馥莹不理会他,缓缓加速,脚步带上几分焦急。此刻必须要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休息,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降温……

她在心中细想,一时顾不上黑夜中难行的山路,一个踉跄,差点被横生的树根绊倒。

“小心!”

祁长渊长手一捞,将她拉住,整个人都跌进了他怀中。

姜馥莹已经被这连番惊吓吓到平静了,她缓缓推开这怀抱,只是这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浓重得让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一个眨眼,眼前的人便会倒下。

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态,掌心缓缓泛了汗,她摇头:“快到了。”

小溪就在近旁,树林也有开阔之处,姜馥莹几步上前,寻到了一片还算平整的空地。

她按着祁长渊的肩膀让他靠在树旁坐下,准备去取些水来,可还未转身,手就又一次被祁长渊抓住。

他抬起的手有些烫,双眸勉力看着她,声音干涩:“……你要去何处?”

“去取水,”姜馥莹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会儿便回来。”

祁长渊闭眼,不知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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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进她的话,低声重复:“不去可以吗?”

“不可以,”姜馥莹耐着性子,“你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处理伤口,还要降温……这都需要水。”

她掰开祁长渊握住她的指头,对方却没有半点松动的痕迹,执拗地拉着她。

“馥莹,”他问:“你是不要我了吗?”

姜馥莹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有些发酸。

“没有。”

她缓声:“我没有不要你。”

听着她的答复,手缓缓松了松,祁长渊放下手,侧过头,只留半面脸颊对着她。

“那你走吧,”他眉头紧皱,强忍着混乱的内息,“我伤重至此,只会拖你后腿。你带着我只怕走不出去,将我留在此处,也好。”

他并不嗜睡,睡觉也很少安眠,今日能睡这样长的时间,又有人来过都不曾发觉,已然很是罕见。

他转过头,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藤椅上,乖巧看着他的小团子。

“……罢了,”索性今日已经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时辰也不早了,祁长渊朝她伸出手,“走吧。”

小兰若扯着衣摆跳下来,牵住他的手:“去哪里?”

“你不是还有许多想吃的么,”祁长渊看她一眼,对无忧道:“先去与她寻件衣裳来。”

小娘子身上的衣裳被睡得皱皱巴巴,更不用说在此之前还被人拐带辗转,早就没了最初的鲜艳明亮。

无忧领命而去,祁长渊转过身,看了看兰若的脸,又让人打了水来。

哭过,有泪痕,方才睡醒面上还迷糊着,但是会用小手戳他的脸。

祁长渊一叹,不知自己是否带了个冤家回来。

好在知晓了她和她娘的名字,这一两日应该会有结果。

兰若仰着脸,任祁长渊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不明白为什么身旁那个管家老爷爷瞧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一般。

她心思简单,开口问道:“爷爷你是不开心吗?”

方管事愣了愣,“兰小娘子怎么这么问?”

他哪是不开心啊!他是伺候祁长渊这么久,头一回看到祁长渊伺候人的!虽说听无忧无尘说,当初他对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娘子也是这般细致,可……

可这动作,像是极其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做出来的,他可一句话都没说。

“拿药油来。”

祁长渊看了方管事一眼,将兰若抱到椅子上,让她伸出手。

“哪里被掐过?”

兰若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见有人关心她,气鼓鼓撸起袖子:“这里!”

她声音清脆,却不刺耳,小声告状:“手臂上,他们还掐我肩膀,很疼很疼。”

祁长渊并未再说话,垂着眼眸端详她手上伤处。

她皮肤细嫩,只轻碰碰都会留下痕迹,不知那些人如何下得去手,竟狠心掐她。

祁长渊由衷道。

明日成婚,一切以此事为主,不得稍动。

冬至日。

迎亲队伍早早来了,常渊换上喜服,束好了长发。长剑别在腰边,勾勒出窄瘦的清俊腰身。

他翻身上马,带着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熟悉,大掌轻抚在马背,感受着马匹温热皮毛之下滚烫的血液。

一人在前头牵着马,众人敲敲打打,时不时还撒些喜钱。就这么出了县,往山里去。

常渊唇角微扬,他准备在见到姜馥莹时,亲手将缰绳递给她,把她抱在怀中,自在山中驰骋。

他看不见,那便由她来操纵方向。将自己全然地放在她的掌中,由她掌控。

“新郎官儿,这么高兴啊?”

有一人笑开,“新娘子很漂亮吧?”

话中其实有些揶揄的色彩。

在场谁不知道他看不见?但常渊并未有半分不满,略一颔首,“很美。”

众人笑了几声,换了话题打趣。

常渊蒙眼的布帛被姜馥莹贴心地换成了红色,红衣红发带之下,瓷白的肌肤更显剔透,貌若好女。

他却无暇同人打趣交谈。

大喜之日,布帛之后的眼眸轻垂。他又听到风声送来的细微响动。

远处有人,身后亦有人,就连方才经过的路边茶摊,都有着三两窥视的目光。

……人数不少。

几乎就在一瞬间,本能般地明白了许多事。

长久以来的第一反应告诉他,昨日的人没有敌意,是因为他们本就没想在昨日动手。

他要成婚,他们便要跟随他,到他半年来栖息之地,寻找同他亲近之人。

她咽了咽口水,只听姜馥莹声音极淡地回应:“有劳了,多谢你。”

姜馥莹极为客气疏离,保持着对旁人的尊敬,却并无半分亲近的意思。“也对,桐花他们还住在那里,不能因为你我受牵连。”

“此处也不能再待了,他们寻不到人,说不定会回头来找。”

祁长渊当即做出决定,长剑入鞘,拉起姜馥莹的小臂。

“千夜这毒极难见到,”徐清越在她背后,忽地开口,“甚至少有人知。便是郑大夫,也是为了我的腿细细翻找医术,才勉强得见些许的。”

“你的意思是……”

姜馥莹抬起头,看向他。

“你的毒是别有用心之人所下,并非意外?”

姜馥莹好似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心中有些后怕:“……你可是徐家三房独子,谁会给你下毒……?”

她近来当真是忙糊涂了,竟然都没想起这样简单明了,几乎摆在明面上的事。

千夜需得多番配比调试,绝不可能是意外中毒。徐清越有今日,定然是有人刻意谋害!

“嘘……”

窄瘦的长指放在唇畔,徐清越垂眸,让她不要惊慌。

“这是在徐家。”

他说:“这是我的家,却也不是我的家。不是所有人都关心我的腿,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腿来自于毒。”

“他们都以为,我是当年发了急病……至于是什么急病,没有人细细查问。”

徐清越看向他,“知道的,会装作不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主动关心我一个废人。这就是我在徐家的境地。”

姜馥莹被他的话说得心酸,长睫轻颤,几乎有些难捱。

“怎么会这样……”

她倒是一直知道高门大户里会有许多说不得的阴私事。阿爹当年回来,是将有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的。

譬如什么正头娘子迫害小妾滑胎,却出钱硬要他改口说是意外。阿爹年轻时刚正不阿,硬是不愿,最后被人打出门去,只能狼狈回家,让阿娘给他补破了的衣裳。

又譬如什么富贵郎君自小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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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身子,成婚多年都不曾有一男半女,阿爹亲自诊治多回都不愿相信,非说是女儿家的问题。最后破口大骂,说阿爹是庸医。

若不是阿爹行医多年,又有存仁堂多年的好名声,只怕他们还会砸了医馆,不让他们过活。

当年的故事只是故事。

如今原本应当是故事中的人物,就坐在眼前,让人不得不跟着沉下心来,面露伤怀。

姜馥莹轻轻叹息。

“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她声音轻软,“我不敢保证能将你的腿养好。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照顾你的身子。”

清澈的声音在夜间的林中回荡,细微的风声与潺潺流水同响。

“这是哪里的说书先生,”祁长渊唇畔露出几分笑意,“怎么这般夸大。”

他语气很轻,生怕打扰了这样静谧和谐的氛围。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轻,这样不带芥蒂地同他说话。

好像他还是当初的常渊。

无数次在梦中梦到的场景今日重现,美好得让他甚至感受到了几分不真实。如果不是身上的疼痛与她因为害怕,嗓音中的那一点点颤意的话。

“有水声。”

祁长渊没了视力,耳力却仍旧顶用,侧过头凝神细听,“在前面不远,应当有条小溪。”

姜馥莹打起精神,“有水源就好,能找到水源,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骆家村,包括整个安平县都依赖着一条长长的河流。其支流不少,但如今又冷又阴,没有食物充饥,有干净的水源也不错。

两人的掌心在黑暗中紧紧相贴,祁长渊跟在她的身后,她的气息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与他靠近,若有难行的路,她还会捏一捏他的掌心提醒。

两人走得不快,声音也轻缓,不敢高声语只怕惹来了那些人。祁长渊鼎盛时期,那些人或许不在话下,但如今他正虚弱,只怕难以抵御。

不知走了多久,姜馥莹手心发着汗,感觉相贴的掌心隐隐发热。

她一愣,停住脚步,转身探向男人的额头。

祁长渊比她高上许多,此处又不是平地,多有阻碍,姜馥莹几乎是攀附着他的胳膊,半踮起脚尖半靠着他的身子,将手贴向他的额头。

大老爷放下茶杯,皱着眉头,“小辈在,沉稳些。”

徐清越不曾被两位长辈正色以待,自也不恼,主动道:“大伯今日唤侄儿前来,有何要事?”

“此事……说来也简单。”

大老爷清了清嗓,忽地觉得对小辈说这样的话有些没脸,但还是道:“你身边那个医女,伺候得如何?”

“姜娘子很好,很是尽心。侄儿的腿能慢慢有直觉,便都是她的功劳。”

徐清越微微颔首,姿态恭敬。

大老爷还算满意他的态度,“嗯”了一声,“我瞧着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倒也还得体……虽说那日宴席之上摔了茶杯,但好好教养一番,应当也不差。”

他顿了顿,“世子对她似乎很是青睐……此事,你是否知晓?”

徐清越抬首,看向大老爷。

“大伯……”

“她原先是个农女罢?去伺候世子,日后无论能否跟着回京,也都是她的造化。”

徐清越按着轮椅的扶手,微微瞠目:“大伯,她并非我徐家奴仆,乃是堂堂正正签了契书聘请来的医者……如何能这样作践她?”

“作践?能去伺候世子,如何能叫作践?”

二老爷也明白了些,冷哼开口:“那是福气!”

“什么福气!”徐清越第一次对长辈这样高声,“大伯二伯做决定之前,不曾过问她本人的意见么?”

“愿意有愿意的做法,不愿意也有不愿意的做法……小五,你这模样,该不会是你……”

“老二。”

“小五说的也有理,”大老爷蹙起眉头,“是该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大伯……”

“小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我思及是你身边的人,才叫来问问你的意见。此事是委屈你了,你若喜欢,日后大伯为你再寻一个更……”

“大伯。”

徐清越闭上双眸,又再度睁开。

他微微正色,方才的那丝不满掩藏在眸中。

“大伯要将人送给世子,总得先查查身份、家世。若送去世子身边出了问题,咱们徐家可担待不起。”

徐清越轻声开口,好似换了个人。

“姜娘子的医术乃是家学,姜家先父曾经也是大夫,在雁城也算是有名的,”徐清越摩挲着扶手上的木头珠子,“不可随意辱没了人

“你……”

眼前之人显然半点没有听进去她方才说了什么。她也不知他怎的这样悲观,唇角拉得很平。

“你若能离开,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过下去,”他的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你会想起我么?”

姜馥莹看他一眼,当真转身离去。

祁长渊猛地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明明模糊不清却又如针扎般刺眼,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决绝。

细看,面色都带着白,此刻声音很轻,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意。

她轻吸口气,放下餐盒,打开。

“姜娘子,我是来救你的。”

餐盒展开,只有最上层一层有道菜,下层全是匕首、银针一类的武器,甚至还特意装了一份药粉。具体是什么作用,她也并不清楚。

姜馥莹忽地抬头,几乎有些没听清楚她的话。

“叫我阿姝就好,”她靠近,亮出一个令牌似的东西,上头有着她熟悉的符号:“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个。”

她将姜馥莹拉起,餐盒中的匕首被她别到了姜馥莹腰间,她一边动作,一边不停道:“时间有限,姜娘子听着便好。祁大人在赶来的路上了。此处偏远,又有情报发现徐……已经在准备转移娘子了。黑骑卫人手不够,不能强攻,只能出此下策,派了我来,。”

她脱下身上的厨娘装扮,将还愣着的姜馥莹的外衫解开。

姜馥莹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好几日混乱的脑袋终于像是劈开了一条路,连带着身体中的燥热都平息了几分。她压了压狂跳的心脏,点头:“好。”

阿姝继续道:“此处是个宅院,院落不大,路也只有那么一条,姜娘子出了门右拐直走便是,出了这个院落朝东走……外面天黑了只怕不好辨认方向,我在院外做了记号,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跑,祁大人就快到了。”

她快速说完,身上的衣服也换好了。两人束发,阿姝将姜馥莹的长发挽起,梳成与她一样的发式……

也问过旁人,都知晓长福对徐清越忠心耿耿,绝不会玩忽职守。

她以为长福只是单纯不喜欢她而已。

如今想来,初见,以及后来所有“长福此人轻慢”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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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似乎都是刻意营造出来,好让她与徐清越更加亲近。

将徐清越一人留在山上,所以才需要她来施救。对徐清越那样轻慢,也让她心生怜惜,应下了进入徐家,贴身照顾徐清越的聘请。

所有破碎的线索逐渐连接成了一条线,扯的她血肉生疼。可她不敢再想,体内的蛊虫叫嚣着,血液奔涌。

那些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却被阿姝拦住,缠斗起来。有人在身后追着她,她不敢回头,也不知身后战局如何,只一个劲地往前跑。面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

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她卯足了力狂奔,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那些辨不明是善是恶的人的呼喊。

她庆幸自己没有真倔强到不进水米,好歹此刻有体力支撑她跑出了这段距离。风声淹没了她急促的呼吸声,高强度的运动让她肺火辣辣地疼,双腿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为什么。

常渊头脑胀痛,闷哼一声。

祁长渊披上铠甲,侍卫为他系上衣带。

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整个屋子,燕琼笑得有些勉强,唤来铃兰。

“这是女儿家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只怕笨嘴拙舌说不清楚,”燕琼有些褪色的指甲死死拉着铃兰的衣袖,“她你应当记得,自幼在我身边伺候的,最是稳当妥帖,她去办,定然无错。”

那侍卫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听着有救星帮他,立刻转头看向了祁长渊。

祁长渊对铃兰有些印象,知道是自幼跟在身边的心腹。段述成催得紧,他略一颔首。

“铃兰娘子,辛苦了。”

此后的事,好似走马灯一般展现在脑中。

鲜红的婚书被拿了回来,铃兰还是燕琼说了什么,他好似都听不清楚。耳边像是罩着一层厚重的雾,让他难以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姜娘子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自称与世子有着云泥之别,将婚书交还于世子。此后一别两宽,莫要再见。”

颤抖的指尖接过婚书,眼中似有寒霜。

“她……是这么说的?”

“更多的话,世子还要听吗?”

铃兰眼中像是不忍,“当时跟着不少人,世子若不信,自可去问。”

“……她定然还在怨我,心中有气,我要去找她,将此事说清楚,她不是那等知晓了缘由还这般冷情之人……”

“姜娘子说了,或许从前心中还有怨。但如今知晓了真相,已然是无怨亦无恨了。她只想同她的阿娘过自己的生活,无意掺和咱们这些高门显贵的事……世子何必还要去打扰她呢?”

往事一幕幕轮转在眼前,她厌弃高门大户,如同厌弃脚底的臭泥。无论是旁人还是他偶尔提及,都是那等厌恶姿态。

姜父的跛足,姜母和她那未出世的妹妹,都是如他这般的家族犯下的血孽。

她确实不会喜欢一个来自这等家庭的他。

可他——

第60章第60章

他扶着剑,拉停了马。

“怎么了?”

牵马的人被微微一带,喜悦祥和的欢庆节奏被打乱了会儿,停在了山野中。

“新郎官头一回骑马吧?骑马是颠簸些,”那人自以为体贴,“早些过去新娘子疼疼便好了,路上可不能停,莫要误了时辰!”

常渊听得潜伏之人按剑的响动。

草木声响,冬日少见的鸟雀都被惊起。

眼前的黑暗蒙着厚厚的一层浓雾,他感受到了这浓雾背后的沉重杀意。

“……忘了件东西,”常渊声音低哑,“要回去取。你们且在此处等我。”

片刻,只需片刻。疼痛极为迟缓地才传上了头顶,原是这样的疼。

只有这样的疼,才能让人记住些什么。血液染红了素白的衣衫,洇开了几朵铜花,血水嘀嗒落在地面,周围的一切声音几乎都放大在耳边。

他有些无法呼吸,却强撑着站着,似乎双腿能站立于世间就足够让他宽慰。终于还是体力不支,靠在了那株粗|大的树干上。

微风摇曳,蝉声仍在作响。

模糊的双眼终于清明了一瞬,喉头漫上了令人作呕的腥甜。

急促的喘|息过后,唇角溢出丝丝血痕。他闭目,自己拔出短刀,血液喷洒一地,白皙的指节一片鲜红,带着几分滑腻。

蛊虫透过他的伤处,一点点爬了出来。顺着血液蜿蜒的方向,它一寸寸挪动着,终于落于地面。

伤口从里再一次被撕开的感觉并不好受,徐清越缓缓抬眼,面色苍白,唇角却鲜红。

祁长渊在擦拭着手上的鲜血,神情淡漠,看不出半点情绪。

目光轻微落在那蛊虫之上,眉头轻皱,瞧着很是厌恶。

徐清越忽地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她怀着你的孩子,却想着要怎么离开你。

他想说,你有着完美的身世,光明的前途,你与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何偏要将她拉进另一个世界。

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能理解她的倔强。

“母蛊如今在你的手上,”他道:“子蛊会在一个时辰内死亡。可你若是……”

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小小蛊虫,便能牵制着活生生的人无法远离另一人。永远相伴,直到白头。

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正在眼前。

祁长渊低垂眼眸,视线缓缓上移,看向他。

下一瞬,玄色的皂靴碾|压在丑陋的蛊虫上,旋转方寸。

“你以为,我会与你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他笑了声:“我不会做任何勉强她的事。我要她在我身边,是因为爱。”

祁长渊抬手,保命用的金丹从袖中飞出,长指将其喂入他的口中。

徐清越怔怔看向他。

血液的流逝让他的身体快速冰冷下来,指尖也发凉,他动了动唇瓣,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忽地开口:“我想见她。”

他终于明白了他与祁长渊的不同。

同样都是源于爱。

他在心里暗忖着来人的数量,前有三人、后有四人,方才茶摊处还有两三人的模样,只是不知兵器武力。

长久不曾动手的身子隐隐发痒,体内嗜战的血液忽地燃烧,他可以容忍旁人的暗中窥视……却绝不能容忍危险蔓延进他的领地。

姜家不得出分毫差错。

“诶!……”

以为新郎官头一回骑马的人看傻了眼,男人调转马的方向,姿态娴熟地驾马往反方向去——可又不是回县里的方向。

这哪里像个瞎子啊?

“大哥,这,这可咋办?”

几人傻了眼,他们办喜事久了,成婚当日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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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的倒也见过,但这人明明方才还……

“等着呗!还能咋办,”那人吹胡子瞪眼,席地而坐,权当歇息,“反正钱到手了,管人家怎么折腾。”

兰若点头,咧开嘴,张开手扑进他的怀抱。

软乎乎热烘烘的身子再一次贴了上来,祁长渊抱着她,和睡着时不同,睡着的孩子始终还是由自己操控自是,可她这会儿醒着,活泼爱动,他甚少有这样抱人的机会,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脖子,小小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轻。

“你叫什么名字呀,”兰若歪着头问他,小手环在他的肩膀抱着他:“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可不可以以后也和我一起玩?”

“我姓祁。”

“谢谢祁掌柜帮我找娘,”兰若客客气气:“我娘一定也很想我。”

祁长渊不甚熟练地拍拍她的背,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在屋中踱步,轻晃着。

小脑袋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他估摸着差不多了,开口道:“是不是该下来了……”

话最多还喜欢与人一问一答的兰若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细而悠长的呼吸和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轻哼。

祁长渊放弃与她说话,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脊,转而去了侧屋。

准备将她放在榻上的时候,想起那时瘦高个男人说她认床,沾床就醒,醒来就哭。

为了让自己的耳朵免遭其难,祁长渊转过身,目光落在那藤编的躺椅上。

徐清越手中的茶碗温热,暖着他冰冷的指尖,“与县主娘子合作,在下自然要拿出诚意来。”

“那就直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燕琼收下了他的诚意,“仅仅只为了姜娘子一人,便能舍得这么多?”

“与聪明人说话当真不费力。”

他轻笑:“实话与娘子说了吧。徐家在徐州势大已然许久了,陛下登基之初,徐州又爆发了刺杀一事,前朝余孽竟窝藏在徐州深山……不知何时,陛下便会清算这一切。在下在徐家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也只想求个自保。”

“世子是陛下心腹,娘子是陛下堂妹,县主之尊。保住我们小小三房……还有我身边之人,”指尖轻抚着扶手旁的木珠,“应当不难吧。”

燕琼一笑,听得他继续道:“在下知晓娘子对姜娘子心有不满,但无论如何,姜娘子是在下身边亲近之人,徐某视之甚重。还请娘子万万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将她……交予在下。”

“自然。”

燕琼颔首:“如此,甚好。”

“只是……”

燕琼面露难色:“如今世子与姜娘子二人不知身在何方。便是我想将姜娘子完璧归赵,也难以……”

“娘子姓燕,”徐清越声音清朗,听不出半点深沉,宛如清风朗月坦坦荡荡,全然看不出背后有何种心思:“娘子是皇室县主,陛下之妹。有燕这个姓氏,想寻谁不成?”

燕琼笑开:“你说得是。”

二人客套几句,徐清越便告辞了。

身后一老一少随他远离,燕琼面色沉了下来,看向那银票。

半晌,她吩咐铃兰:“去将我那镯子拿来……你知道的。”

……

上了马车,气氛才稍松了下来。

长福垂首:“郎君如今行事,长福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总得先找到人,”徐清越淡淡道:“人都不在,大伯二伯也该急了。我作为小辈,怎能让长辈忧心。”

长福一叹:“寻人自然是要紧的,只是……郎君何必出手那么大方,咱们三房早就不比以往,这样掏空了家底填那样大的窟窿如何使得?——难不成事到如今,郎君反而不忍心了吗?”

“郎君行事,你莫要多嘴。”

姜馥莹呼吸一滞。她还没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就又一次跌入了另一层恐慌。

被追杀、被背叛、被算计、被绑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短短时日内,她遭受了太多本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

她知道阿爹不会害人的,绝对不会。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她所知道的信息太少,就连辩驳也显得如此无力。

她能怎么办,连自救都做不到。

好像还在无助地奔跑着,奔向没有终点的尽头。

徐清越的声音还在耳畔。

“阿莹,”他说:“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不!”

姜馥莹急促喘息着睁开双眼,指甲收紧,嵌入了握住的小臂。

蛊虫在体内发作,被背叛,无所依凭的感觉又漫了上来,像是摇摇欲坠无所依凭的小舟,划破黑暗的夜色闯入黄昏。

照顾着她昏迷,室内烛光并不太亮,昏黄的烛光打在男人的侧脸,没得显出了几分暖。

她害怕这分暖意,却又害怕他的离去。

“祁长渊。”

她急急出声,确认着他的存在。手腕轻移,握住了他的五指。

十指相扣的姿态。

似乎只有肢体的接触,才能让她怦怦乱跳的心脏平静些许。

她拉住了他,用力向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距离拉近,淡色的唇几乎要吻到她的鼻尖。

祁长渊低眸,呼吸蓦地重了几分。

姜馥莹和他又不一样。他自小接触这种事,早磨练了一颗冷硬的心,除了对她,谁也软不起来。可她有多柔和,有多轻快,那徐清越伤她,就有多重。

他甚至有些恨徐清越。

既然装了,就彻底装下去不好么?

为什么要让她哭。

距离仍旧那样近。

姜馥莹低下头,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要别人。”

亲卫领命而去,晚些时候,便听得县主到来的消息。

姜馥莹拢了拢头发,倒也不曾精心收拾自己。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带着些明丽清新,如同春日枝头嫩生生的绿叶。

对于这个县主,她的心很复杂。

按理来说,她很怨她。可也明白自己单单怨她并无作用,当时之事皆是她一手操弄,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可现在,她经历了这般生死,反倒觉得当时的事已经相隔太远,她连那个让她气得发抖的侍女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四月春日,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日头一点点沉下去,将天色染得半边橘黄,为春日里的京城蒙上了一层黄纱。

祁长渊感觉到有什么在戳着自己的脸颊,眉头轻皱,双眼还未睁开,手就已经反应极快地擒获了在他身上作乱的人。

兰若被他擒得有些疼,但她只是哼了一声,笑嘻嘻道:“祁掌柜快起床起床啦,你不用开门做生意的么?”

祁长渊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白玉团子,趴在自己身上,脸侧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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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还在,眼睛却晶亮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松开手,转过头看着天色,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眶,坐起身来。

“无忧、无尘……”

祁长渊起身,将兰若从他身上抱下来放在藤椅上。

“世子,”无忧推门进来,“世子醒了。”

祁长渊眉头轻蹙,面上表情称不上好,“怎的没叫我。”

无忧看了看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兰若,还有眼前伺候了多年的世子,叹道:“世子难得这般熟睡,近来为着太子诞辰世子也许久不曾安眠……方才小的来看过,世子不曾醒来。”

……

马蹄声愈发密集,他一动之间,身后身前之人也跟着移动,那些人轻功显然不错,飞速追上了他。

常渊停了马,拔剑出鞘。

听风声,此刻到了片宽阔地。

他并未出声,只是拔剑,任风吹动红衣布帛。

“没想到啊,”终于有人出口,是极陌生的粗犷,“世子瞎了眼,竟然还能察觉到。”

“你们太明显了。”

常渊下马,单手负在身后,将马背上挂着的珠花好好放起,以免掉落。

“口气倒是不小!”

几人将他团团围住,“既然有这样的胆子,怎还如缩头乌龟一般躲了半年?男子汉大丈夫躲在山里不敢出门,何其可笑?”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浮现,常渊并未作声,从他们的话语中提取着少有信息。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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