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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3031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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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余韵

直到天际落霞成绮,隐现星光,王府内才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侍女慌乱地冲进卧房,裴淑仪几乎发麻的肩膀一颤,循声走下花亭,“怎么样了?”

王府的下人匆忙赶来,跪下道:“启禀娘娘,总算生了,是个小世子,母子皆平安,有惊无险。”

裴淑仪藏在广袖下的双手动了动,面上喜极而泣,“如此甚好,来人,速速回宫禀明陛下。”

女使依言欠身,匆匆离开花亭,裴淑仪跟随王府下人前往后院,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上前,欣喜道:“娘娘,您瞧,世子很像王妃殿下呢。”

裴淑仪拨开棉毯,看了一眼里面面色红润的婴儿,肉眼可见的比寻常婴孩要稍大一些,哭声嘹亮,一看便知道身体很康健。

“是像。”

裴淑仪摸了摸婴儿的脸颊,喃喃了一声,随后收回手,“楚王妃可醒着?”

仆人答道:“殿下醒着,就是没什么力气。”

“罢了,既然如此,让她好好休息,本宫便不进去打扰了。”裴淑仪拢了拢衣袖,挺直了坐久后有些僵硬的肩膀,“本宫让人准备了一些补品,你们切记照顾王妃与世子不得怠慢,否则陛下与本宫必不会饶过你们。”

王府的下人纷纷惶恐地低下头道:“是,娘娘。”

“走。”

侍女上前将裴淑仪送出后院,随后劫后余生般地扑到宇文昭华卧榻前,“殿下,您真的要吓死奴婢了!”

宇文昭华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般,湿汗淋漓,有气无力道:“淑仪娘娘走了吗?”

“将才刚离开,娘娘在花亭里守了一日了。”侍女拉好锦被衣角,“淑仪娘娘还送了许多补品与小孩子的衣服她。”

“嗯,改日我会带着孩子亲自进宫谢谢淑仪娘娘。”

说罢,宇文昭华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侍女见状急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给王爷写信,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可是……”

侍女话还没说完,便有人一边跨过门槛一边道:“殿下刚生产完,还是不要劳神劳力的好。”

温玉里端着药走进来,眉眼间平静无波,她忙活了数个时辰,才将宇文昭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以免一尸两命,神情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疲惫。

侍女立刻道:“是啊殿下,您还是不要乱动,先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昭华不敢忤逆大夫的意思,怕给别人添麻烦,只好顺着侍女的胳膊重新躺下,温玉里将药碗放在榻边,随口道:“对了,方才我听到殿下提到淑仪娘娘?”

“是。”侍女转过头回答道:“娘娘对殿下与世子一向很上心,殿下怀着身孕的时候便时常送名贵的补品。”

温玉里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恢复如初,“原来如此,不过补品并非吃得越多便越好,殿下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万事需得循序渐进,一会儿我会写张食疗的方子,切忌过度滋补。”

“好,劳烦徐大夫了。”

“无碍。”

楚王妃平安诞子的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在裴淑仪的建议下,隆康帝大喜,预备着人赏赐宇文昭华百匹锦缎,数千黄金。

这件事被前朝的官员知道后,在大朝会上几乎掀翻殿顶,到处都在打仗,洋人还没退出大靖领土,隆康帝就想着将大笔钱花在赏赐皇室宗亲身上,一不小心引得众怒,连带着刚出生的小世子都被狠狠骂了一圈。

每月三次的经筵勤耕不辍,隆康帝刚被大朝会上唇枪舌剑,夹枪带棒的官员吵得头疼,经筵时便也提不上劲,负责讲学的官员提醒了几遍,弄得文华殿内气氛格外的僵硬诡异。

几个时辰后,讲学结束,百官依次前往暖阁,申行甫缓下步伐等着后头的梁齐因赶上来,“大朝会上吵了那么久,我看裴次辅气得差点跳出来骂人,陛下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没有坚持要赏赐楚王妃。”

梁齐因作为翰林院修撰,平日还要负责记录隆康帝的言行,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闻言将扉页合上,语气里略带讥讽,“好一出里应外合的戏码,前些时日王妃殿下难产,徐大夫后来同我提过几句,说王妃在怀有身孕期间,裴淑仪送了大量名贵补品,外人自然看不出来什么,可这些补品吃多了,胎儿过大,极容易难产。”

说完顿了顿,转过头道:“你猜,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申行甫眼睛微微睁大,“还有这样的事?那……裴次辅今日大朝会上那么义愤填膺,该不会真是居心不良,故意搅浑水吧,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裴家势大。”梁齐因叹了一声气,“看来是容不下楚王这根眼中钉了。”

申行甫神情不虞,“怀远知道这些事情吗?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广白兄,等等!”

梁齐因拉住他,“不要轻举妄动。”

申行甫深呼吸几下,攥紧拳头,“不该啊,当初怀远与我可是一起跟着殿下在中州处理水患的,那时你和大将军也在,怀远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人呀。”

梁齐因并不附和什么,裴逐为人如何,他没有兴趣评价,也没有刻意贬低旁人的爱好,只是低声道:“我们既然跟随殿下,他不在,往后的日子我们便多上心些,别让王妃与小世子再置身险境就好,至于其他,再观望观望吧。”

“也是。”

申行甫摇了摇头,“这日子一天天的,多事之秋,不知何时是个头。”

倘若当初成元帝没有让庆王回京侍疾,是否不会传位于他,如今朝中又该是何种情形呢?

三月的风很快吹遍整个大靖,北方的草原也长出了新芽,蛰伏了几个月的鞑靼铁骑再一次踏过了两国的交界线,堂而皇之地冲向了中原腹地。

与此同时,南洋沙岛上停驻的西洋水军也终于露出了獠牙,海平面潮生潮起,从前沿岸诸多渔村已经因为连年的战乱而逐渐破败,树上还挂着不知何时晾晒,未来得及收走的渔网,孤零零地在岸边海风中悠悠飘荡。

长靴踩在厚重甲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衣着华贵精致的少女从船舱内走出,短短十数日,她的面容肉眼可见的变得憔悴,从一开始出现在南洋时的势在必得,在经历过连续不断的打击后,逐渐被疲惫不甘替代。

“公主,北方来了信,挲摩诃已经出发了。”

“好。”

少女理了理衣襟前的领结,其上的褶皱如圣洁教堂上空掠过的白鸽,皮质长靴上镶嵌的钻石在海上孤日的映照下,散发出如流星一般炫目的光泽,她凝视着远处欲隐欲现的海岸,拨动了船舵的把手。

鞑靼拿走了他们十架耗资巨大的战车,与她一起来到南洋的士兵已经在此徘徊了半年,倘若再这么耗下去,总有一天,国内的补给会赶不上消耗。她的父王已经老了,哥哥是个愚蠢又贪婪的废物,若她这次无功而返,如何镇住国内那群腐烂庸俗的王室伯爵,她可不想回去做一个只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金丝雀。

“我们只要拖住中原的驻军,让他们无法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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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时挲摩诃攻入大靖都城,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士兵立刻行了一个军礼,“是,公主。战舰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攻港口!”

少女一手握紧桅杆,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陆,“一个月内,大靖必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西洋舰艇行进时所消耗的物资巨大,因而速度也极其迅猛,站在瞭望塔上一开始还需要借助千里眼才能看到它,短短片刻便已经可以用肉眼观测全貌。

哨兵立即拉响大钟的牵引绳,早就准备好的西南驻军埋伏在港口,无数蛟船遁入水下,在南洋沿岸拉开了一条绵延数里的防守线。

落在礁石上的海鸥被战舰行驶时掀起的狂风巨浪拍起,不得不沿着海平面腾飞直冲,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振翅盘旋。

“果然来了。”

季时傿站在甲板上,一身轻甲铁骨森森,她抬头眺望即将逼近眼前的西洋战舰,拉动鸣笛,潜伏在海面下伺机而动的蛟船一瞬间倾巢而出,季时傿默数几个数,随即海平面上猛然炸起数道如天河倒灌一般的巨型水柱。

惊雷阵阵,蛟船坚硬如铁的龙尾下安置的鸟铳口飘起一缕青烟,冲在最前方的西洋战舰连冒出水面的这群怪物是什么都没看清,便如烟花一般炸得四分五裂。

西洋水军的总指挥官,那名年轻的公主一拳砸在桅杆上,千里眼中,飘动的白帆下站着一个面容如皎月一般的女人,挺拔的身姿较之名匠锻造的长剑更为清寒裁直,哪怕见惯深邃眉眼的西洋王室,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也确信这是一个长得很美的东方女人。

也是一个极聪明的敌人。

她愤怒地指向前方,咬牙切齿道:“继续往前冲,西南水军没有多少战舰,只会虚张声势,蚊子船沉了就上重炮,注意风向,烧了他们的主舰。”

发了疯的西洋军舰横冲直撞地扑向港口,马观同拉动引线,枪林弹雨倾盆而下,瞭望塔上的大钟嗡鸣不断,犹如金戈铁马,又似抑扬顿挫的号角战鼓,季时傿冷笑一声,有条不紊地部署着海上作战阵型,“稳住,先礼后兵,别急着打,且耗他们一会儿。”

轻盈的蛟船游荡在诸岛之间,如同遛狗一般吊着身后穷追不舍的西洋战舰,火炮穿梭时,激起的水柱飞流直上,船身震颤,翻着肚皮的死鱼扑腾落在甲板上,掌舵的士兵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惊恐地望向流进来的腥咸海水。

片刻后,南疆上空猛然炸响一朵巨大的烟花,黑沉沉的烟雾四散开,山林中顿时惊起一片鸟兽,季时傿回过头,赫然道:“鞑靼人已经进入中原驻军的包围线,既然尽了礼数,不用再给他们面子,蛟船先行,‘龙舟’准备,是时候让洋鬼子滚回老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反抗

三月春风如酥,坤宁宫偏殿前的柳枝飘着绵绵柳絮,宫人举着扇子迎风扑开,嘴里念叨个不停,“兰亭,你去将窗户关起来,娘娘咳疾一直未好,断不能被这柳絮呛到。”

“诶,我这便去。”

内殿的窗户后半倚着一个气色苍白,满脸病容的女人,她穿着厚重的外衣,仍难掩其下消瘦如枯柴一般的躯体。微风将她鬓边碎发吹得微扬,匆忙赶来的宫人见状连忙将窗户掩上,担忧道:“娘娘,您病还没好,不能吹风。”

“躺着几个月身子也乏,本宫便想出来透透气。”

曾经最金贵无比的太子妃,出身世家大族的李茹在满门被抄,幽禁封地的一年里迅速苍老,绫罗锦缎,胭脂水粉遮不住的病态。

宫人轻轻合上窗户,轻声道:“等娘娘病好了,想去哪儿都可以,不急于这一时。”

李茹还想说什么,然而她一开口,折磨她数月的咳疾便止不住地爆发,李茹扶着窗棂咳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身旁的宫人慌乱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娘,奴婢就说您不能吹风吧,快,奴婢扶您去榻上躺着。”

话音刚落下,殿外便响起御驾亲临的通传声,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急忙冲进殿内,“阿茹!”

宫人欣喜道:“娘娘,是陛下来了。”

自从裴淑仪入宫后,隆康帝便很少踏足坤宁宫,哪怕是皇后病了,他也鲜少有过来探望的机会。

李茹捂着下半张脸,咳得眼角通红,隐隐有泪光闪烁,仍挣扎着要敛衽给隆康帝请安。

“你躺着不要给我请安,阿茹,我给你倒茶,兰亭,你去叫太医!”

“陛下。”

李茹喘了两声气,“礼不可废……”

隆康帝扶着她坐下,闻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

宫人将内殿的所有门窗全部合得严严实实,屋内不仅昏暗,还透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李茹靠着枕头,望向隆康帝背对着她倒茶的身影,不由问道:“陛下,近来朝政还忙吗?妾瞧着您又瘦了。”

“不忙,万事都有臣子们挑着担,我啊,不过是个甩手掌柜罢了。”隆康帝将茶杯递到她唇边,神情柔和,“阿茹,茶烫吗?”

李茹摇了摇头,“不烫。”

她抬起眼,瞥见隆康帝龙袍下露出的一点里子,轻笑道:“陛下还穿着妾从前给您做的衣服呀。”

“是啊,我穿着它,才觉得你在我身边,我心安。”

“陛下,您是天子,哪里能一直穿着旧衣服。”李茹捧着茶杯,感受着附着在上面逐渐冷下的温度,“宫里有那么多绣女,妾做的这件已经不合身了。”

隆康帝低下头,“阿茹,你是这个宫里陪着我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你更知道我的穿衣尺寸,绣女再好,我也不喜欢。”

“其实我很怕,阿茹,这么久我没有来,你会怪我吗?”

李茹摇摇头,“妾知道陛下身不由己。”

隆康帝苦笑一声,尚且年轻的年纪竟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李茹看出来他情绪低落,有意岔开话题道:“陛下,妾再给您做一件衣服吧。”

隆康帝一改愁容,伸手拉高了她身上的锦被,“好,等你病好了再给我做,现下啊,你就好好养着病,知道吗?”

“陛下,妾知道。”

“怎么这么久太医还没来。”隆康帝坐在床榻边,又看了一会儿李茹,忽然回过头大喊道:“兰亭,朕不是让你去喊太医了吗?太医呢!?”

唤作兰亭的宫人忍着泪扑进殿内,“陛下,娘娘,奴婢去了,可、可是……”

隆康帝脸色阴沉,“可是什么!”

“淑仪娘娘说她头疼不适,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全都叫走了,奴婢找了半天,没一个人来。”

“放肆!”

隆康帝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掷在地上,碎片四溅开,李茹一把按住他的胳膊,“陛下……”

“朕的话他们也敢不听吗,再去喊,谁敢不来,朕要了他们的……”

话还没说完,殿外便有一名裴淑仪身边的女使堂而皇之地走进坤宁宫道:“陛下,淑仪娘娘难受得厉害,正哭着叫陛下您呢。”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隆康帝顿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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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紧衣袖道:“她不是传了太医吗?既然难受,便让太医瞧,叫朕有什么用?”

“陛下。”女使的声音不卑不亢,“您是我们娘娘的丈夫,您在她身边她自然心安些,娘娘纯孝,怕再难受下去,会惊扰了前朝,平白叫次辅与夫人担心。”

每当隆康帝有任何不如他们所愿的时候,便会以此来向他施压,隆康帝在还没有登基前,哪怕作为太子,也是个性格极其软弱,不识心计的青年,对此,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朕……”隆康帝紧了紧拳头,语气渐渐弱下来,“朕会去看她,只是裴淑仪一个人何须要那么多太医守着,皇后本就病弱,咳疾在身,朕实在不放心,兰亭你……”

“陛下!”李茹打断他,“头疾不是小事,淑仪妹妹既然需要您,您便去吧,您看,妾不是好好的嘛,妾无碍的。”

隆康帝眼眶发烫,“阿茹,我……”

李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去吧。”

一面是自己病入膏肓的结发妻子,一面是扶持自己上位的世家门阀,隆康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自己是那么窝囊,可他别无选择,除了转身之外,他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

“陛下,您听见奴婢所说的话了吗?”

隆康帝终于暴怒道:“朕听得见!朕不聋!”

前朝被世家把控着,后宫也是裴淑仪做主,隆康帝这个傀儡皇帝当得毫无滋味,他的每一步都已经被人安排好,从入主东宫,到后来被贬封地,再到被推着登基,仔细想来,真的能由得上他做主的时候,居然是身处偏远封地的那一年。

这样的日子,遥遥无期,裴家盯紧了皇后之位,他连想给她治病的太医都喊不过来,隆康帝悲哀地发现,他身为君王,却根本护不住想要护住的人,母亲不能,妹妹不能,如今妻子也不能。

若不反抗,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在野心勃勃的裴氏手中。

在被申行甫提醒之后,梁齐因花了数日,将关于对愿意资助边关将士的商贾发行票引的详细章程写了下来,并递交戚方禹过目,经过戚方禹与一众内阁阁臣的商讨后,三月的一场大朝会,针对这件事是否正式开展,百官进行了数日激烈的争吵。

其中以裴逐与他父亲为首的官员反对提高商贾地位,并以卖官鬻爵,败坏风气为由大肆攻击戚方禹等人,写出具体方案的梁齐因差点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而戚方禹硬是顶着晚节不保的危险再一次将折子递到了隆康帝面前。

裴家倒是不怕什么,这件事需要隆康帝点头,有钱的商人富可敌国,可这笔钱不该流向边关,那不就是暴殄天物,要是再叫他们打下去,大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亡了。

然而令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一向听话的隆康帝这次居然并没有依照世家所要求的一般抵制新政,大批补给被护送分发至边关将士手中。

这是隆康帝登基以来向世家做出的第一次反抗。

南疆连绵不绝的群山中,铁锁滑动,被季时傿编入驻军中的山匪神出鬼没地穿梭在茂密的山林间,速度极快,以至于栖息的鸟兽都未曾反应过来。

肉眼难以观测到的引线如蛛丝一般围绕山野细密织就,隐藏在丛林中的装甲战车伺机而动,鞑靼军一路南下,势不可挡,中原军不敌溃散逃开,兵马直逼南疆。

巨型战车如泰山压阵,中间镂空处足足可以藏下二十名弓/弩手,其上安置的炮口能精准调动方向,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巨渊。

挲摩诃身着盔甲,借助冷硬的钢铁支撑着已经逐渐老去的躯体,他并未按照西洋人的要求前去进攻大靖都城,而是舍近求远南下突袭,中原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任由鞑靼铁骑一路冲到了南疆边境,终于在群山前缓下了步伐。

鞑靼军的士气因此大增,倘若能与西洋人成两面包围之势,任凭季时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以一抵十。

“看来王的抉择是正确的,出其不意,才是制敌关键!”

挲摩诃面露冷笑,回身望向一望无际的碧海苍穹,他抬手轻按胸口,低头极尽虔诚道:“伟大的腾格里,请保佑我吧。”

保佑北方的部落子民可以不用再饥寒交迫,保佑他可以继续坐稳可汗之位,保佑这一次,季时傿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他祈祷完,象征着北方部落的天神火苗悠悠在大军前燃烧,浓烟滚滚,厮杀声几乎震彻山野。

季时傿正率领南疆驻军对抗西洋人,根本无暇顾及到后背,挲摩诃要的就是一举将她歼灭,继而无视了西洋人的计划,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南疆的群山前,有怎样一个巨大的惊喜正等着他。

冲锋陷阵的鞑靼军直入山门,由兵器署新建造出来的名为“陵鲤”的武器埋在地面下,受到任何承重范围之外的压力都会猛然爆破,掀起的泥尘与释放的烟雾伴随着炸裂的铁片,能一瞬间将视线搅混并附带巨大的冲击力。

兵马先行,被引燃的“陵鲤”破土而出,最前方横冲直撞的鞑靼士兵炸得人仰马翻,四散开的残肢断臂触碰到半空中缠绕的隐秘丝线,牵动了埋伏在山崖间的埋伏,无数石块轰然砸落,将从其下穿过的战车砸了个对穿。

鞑靼将领勒马停驻,惊慌地望向挲摩诃道:“王,有埋伏!”

“雕虫小技。”

挲摩诃咬了咬牙,“‘锯齿虎’上前,任他山门再硬,今日也要给我炮轰开!”

滚滚齿轮从埋有‘陵鲤’的地面上碾压而过,巨重之下,连尖锐的铁片都无法迸溅,铁锁滑动,背着长弓的中原驻军猛然跳下,“殿下,他们上了那大家伙,陵鲤根本炸不开。”

“别慌。”

西洋战车体型庞大,装载容量异于寻常,它的火炮口较之其他战车,可以调转方向是优点,但却也是缺陷,一旦关口受阻,整个炮口将直接报废。

赵嘉晏拉下面罩,抬手扯动牵引绳,铁锁再一次滑动,埋伏在山林间的弓箭手缓缓拉开长弓,战车行进间推开丝线,在滚落的山石间仍旧以悬殊的重量差距轻松碾过,在铁锁抵达终点的一刹那,万箭齐发,倏地射向了正在转动的火炮口。

挲摩诃第一时间看破了他的计谋,鹰眼一般的双目几乎凝缩一线,他一把举起刻有图腾的弯刀,上面的赤红色火苗像是真的要燃烧起来,“火炮先别动,秉甲队挡住。”

一轮进攻下来,鞑靼只损毁了几个火炮口,中原驻军甩开空了的箭篓,大声道:“殿下,鞑靼人这次是有备而来!”

赵嘉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撑住,绝不能让他们踏进南疆。”

连续十数日,鞑靼人与中原驻军僵持在群山下,南洋上浮尸千里,海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无数军舰如同昙花一现,复又沉入滚滚潮水中,这场可以象征着大靖山河背水一战的烽火三月,终于在绿阴冉冉的暮春,迎来了意义非凡的补给。

作者有话说:

我反省,我又玩游戏玩忘了时间(滑跪)

第163章大捷

(放在最前面,半夜突发奇想改了设定,将西洋王子改成公主了,感觉两个旗鼓相当的女性将领会更好些。)

僵持许久,被困南疆群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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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挲摩诃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与中原补给一起抵达南疆的,还有西鞑趁乱发动政变的消息,蛰伏已久的鄂伦部与达珠部推翻了挲摩诃在北方的统治。

伟大的腾格里并没有眷顾这个固执偏拗的可汗,象征着天神火苗的部落图腾沾了血,挲摩诃坐在战车的驾驶座位上,听到北方政变的消息时,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感觉。

他倾尽全力南下的一次进攻,甚至连季时傿的面都没有见着。鞑靼军队军心离散,未等中原人做出什么举动,无数士兵已经举起武器准备投降,腹背受敌,西南驻军等来了补给,可已经易主的北方部落却不会再管这个执意发动战争的前任可汗。

明眼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前挲摩诃还能向西洋人求助,可如今他们自己的指挥官都被困南洋,分身乏术,更加不可能再对东鞑军队展开救援。

挲摩诃艰难地爬上战车,他抬起头,望了望南疆上空一碧如洗的苍穹,被季时傿射瞎的眼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渊,另一只则微微眯起,任纷飞的炮火碎片劈头盖脸地落在身上。

西南驻军见鬼一般地盯着浓烟中的男人,忍不住喊道:“那蛮子头头是不是失心疯了,他爬上去干嘛呢?”

赵嘉晏皱了皱眉,他紧紧盯着趴在战车上从得知北方政变开始,便迅速萎靡下去的挲摩诃,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悲哀,年华的老去,权力的流逝,也许这个执着于要打败季时傿的北方雄鹰,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利爪獠牙,已经抓不住任何一条愈见勃发的血脉。

“伟大的腾格里啊,请保佑我吧……”

“等等,他要做什么!?”

赵嘉晏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冲在前方的士兵,“别再往前冲了,所有人趴下!”

挲摩诃艰难地将自己塞进了放置弹药的火炮口,他手里握着连着开关的牵引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鞑靼将领一边抱住头往外冲,一边热泪盈眶地大喊道:“王——”

被火炮剧烈温度几乎灼烧晕厥的挲摩诃撑开眼皮,盯着西南的方向,嘴角渐渐浮起冷笑,他沙哑如同沉钟一般的嗓音里唱着鞑靼民族最古老的天神歌谣,当唱完最后一个字时,忽然一把拉动牵引绳,火炮口剧烈升温,人肉烧焦的难闻气味一瞬间充斥鼻腔,将这个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可汗炸成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战车自燃所掀起的灼热火浪疯狂席卷,连带着将周围的鞑靼士兵都无情吞没,赵嘉晏从飞溅的碎片中抬起头,望向火海中的庞然大物,挥手坚声道:“挲摩诃已死,将士们,冲啊!”

隆康二年的春天还没过完,南疆沿岸地区就已经热得快住不下人,夜半无声,季时傿走进营帐时顺手拍死在油灯下飞舞的蚊虫,转身将腰上的弯刀挂在架子上。

几名西南驻军将领跟着走进来,马观同嘴里愤愤不平道:“这海蚊子咬人真狠,别哪天洋人的火炮没轰死我先被蚊子咬死了!”

话音落下引起其他几人的共鸣,季时傿一言不发,坐在案前迅速写完了几张需要传回京的军报。

挲摩诃战死,中原驻军大捷的消息刚传过来,大家的兴致正高,一名参将瞄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写字的季时傿,嬉笑道:“哎,说起来,西洋水军那名指挥官也是个姑娘吧。”

“听说还是王室中的人,好好的公主不当,千里迢迢跑南洋来吹海风。”

“不是说他们国家的国王快死了,膝下就一对儿女,一向不和,西洋那边皇位继承人无论男女,这公主想来也不是凡人。”

“得了,我觉得她还差些火候。”

季时傿头也不抬,冷声道:“你们是将帅帐当菜市场吗?”

几个人立刻止住话,半晌马观同忍不住讪讪道:“诶大帅,你领兵那么多年,之前有听说过她吗?”

“以前不认识。”季时傿停了停笔,“不过数次交战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对手,对海战颇有见解,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比不过她,不然先前也不会被压着打了那么久,就不要急着说人家火候不够了。”

倘若她再历练几年,季时傿不一定能从擅长海战的西洋人手中讨到多少好处。

收到补给后的西南驻军士气高涨,兵器署的新战备也终于送到了前线,季时傿懒得再和西洋人继续耗下去,三月底直接发动了全线总攻,包围敌军在南洋沙岛上的根据地,强行轰开了西洋人引以为傲的防卫线。

此起彼伏的潮水上,明月涤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闪烁的照明灯在雾气中悠悠流转,宽阔的甲板上几乎快被长靴踏破,越来越多的人涌出船舱。

“漏水了!这艘船就要沉了,救生艇呢,来……”

话还没说完,远方猝然射来的火炮“轰”的一声将船身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硕大的军舰猛然一晃,出现了明显的倾斜,凶猛的海水往里倒灌,顷刻间蔓延至脚踝。

“殿下!”

西洋士兵冲上甲板,按着船帆下的军官躲过飞射而来的火箭,木质的船舱顷刻间被点燃,火舌猝然顺着桅杆席卷四周,漆黑的海平面上如同有一团烈火滚过,浓烟滚滚,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金色海藻一般的长发在动作间散开,少女深邃眼眶中蜗居的瞳仁折射出翻腾的大火,她一把握住桅杆,纯白的手套沾上灰烬,像是掉落在教堂泥地里的白鸽。

“挲摩诃呢!”

士兵痛哭流涕道:“挲摩诃没有进攻大靖都城,他违背了与您的约定,南下时被中原驻军困住,已经死了。”

年轻的西洋水军指挥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目光中才逐渐被愤怒填满,她一拳砸向已经断裂开的桅杆,身形晃动,“蠢货……”

“殿下!”

又一名士兵顶着满脸的血水冲上前,“西南驻军发动了总攻,蛟船偷袭了我们在沙岛的辎重地。”

话音刚落,已经行将就木的船身再次猛地往下沉了几寸,一艘小舰艇飞速靠近,士兵扛起鸟铳,大喊道:“主舰就要撑不住了,殿下快随军撤退,我们断后!”

西洋指挥官跳上舰艇,身后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疾驰的大靖军舰连成一线,船身劈开浪潮,跳动的指向灯光芒四溅,几艘西洋舰船几乎是以身为盾,为他们的指挥官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路线。

死里逃生的救生艇终于抵达小岛,半死不活的士兵护送着狼狈的卡瑞娜登上陆地,这是西洋在南海上占据的其中一个岛屿,大靖的水军没有追过来,少女摸了一把肩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向眼前的岛屿。

异于寻常的明亮光线,安静的环境都昭示着这座小岛的诡异,她蓦地一个激灵,猛然回头道:“不能上岛,跑!”

话音刚落,指示灯的强烈光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小岛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西洋士兵涌向岸边,冰冷狭长的鸟铳口对准了她的方向。

两侧移开的士兵中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几乎与少女如出一辙的面容,下颚却更为硬朗锋利,皮质的深色长靴一步一步踏过沙地,满身贵族风范的青年停驻在她面前,讥讽道:“卡瑞娜,在外胡闹了这么久,王室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

人间四月芳菲尽,绿树浓荫,远在东北方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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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终于迎来了西南大捷的喜讯。

下了大朝会,经历过去年年末一场大战的官员无不喜极而泣,有些情绪激动地直接瘫软在地,申行甫一把揽住刚走下台阶的梁齐因,将他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岸微,打赢了,我们终于打赢了啊——”

“我知道,广白兄你……”梁齐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肩膀上被申行甫蹭脏的官服,“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眼泪。”

申行甫倏地回过神,尴尬地抹了一把脸,“对不住啊岸微,我太激动了,回头我让府里的下人给你洗干净。”

梁齐因失笑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几年,战乱就没有停过,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梁齐因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啊。”

申行甫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嬉笑道:“这下你心里的大石头能放下了吧,马上就能看见大将军了。”

“还早呢。”梁齐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还要整顿军营,现在虽然打赢了,可后续收尾工作还多着,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横竖现在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了不是?”

“那自然。”

申行甫吸了吸鼻子,“行了,你还得去陛下那儿,我得回值房,便不多说了,晚上去我家啊,我娘子下厨,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梁齐因摆了摆手,轻笑道:“知道了。”

养心殿已经重建好,他平日还要负责给隆康帝讲经史,梁齐因整了整官袍,刚回过头,便猛然与走出大殿的裴逐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皇位

户部历来掌控一国的财政大权,这个几乎是建在动脉上的机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掀起狂风巨浪。

裴逐从他失败的老师身上,深刻地认识到了一子之差满盘皆输的道理,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经过深思熟虑,借刀杀人被他运用到极致,狂风起于青蘋之末,从隆康帝同意新政开始,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还未来得及初现的端倪。

隆康帝本身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尚且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几乎没有做成功过任何事情,母亲与外祖父李玮推着他坐上了东宫太子之位,后来又被裴家架上了人人垂涎的龙座。

老实说,他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半年内,从来没有觉得开心过,大概自己是从古至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他去坤宁宫探望皇后,会被不悦的裴淑仪吓得连连道歉,好不容易大胆一次同意新政,会被赶来兴师问罪的裴逐堵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月初,裴逐将这小半年来户部的开支账本拿来给隆康帝过目,他大略扫了几眼后便道:“裴爱卿办事向来没什么差错,朕放心。”

隆康帝的识时务让裴家很满意,裴逐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行礼告退后便离开养心殿,只是没想到出了门会遇上正要上台阶的梁齐因,他瞄了一眼后收回目光,想起今日是月初,梁齐因要给隆康帝讲经史。

二月的会试在顺天府匆忙拾掇出来的贡院里举行,因为战乱,导致部分考生逝世无法参与科考,前有肖顷在他的暗示下做出陷害考生作弊的事情,梁齐因才学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再故技重施未免太过刻意,因此最后他顺利通过殿试,入了翰林任修撰一职。

官场上想要给一个人使绊子大有文章可做,更何况在翰林院低级职位上磋磨一生的人也数不胜数,因而裴家并不将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放在眼里。

梁齐因在殿前看见裴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裴尚书。”

“嗯。”

裴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捧着账本从台阶前走下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从前不知道,梁修撰竟还有治世之才,小小修撰之位对你而言,是否太屈才了?”

这话里有话,针对开放票引一事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梁齐因抬起头,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谈不上什么治世不治世,不过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修撰是小,正如皇城大殿是数块砖石累聚而成,不可或缺,下官在其位,倒觉得是幸事。”

裴逐神色微动,像是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他收回目光,眉眼似两柄薄刃,声寒如石,“是吗,那我还得恭喜你,当初东华门前,我曾祝世子如乘东风,还望日后不会被打脸。”

梁齐因捧着经书颔首道:“借尚书大人吉言。”

话音落下,裴逐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养心殿。

宽阔的殿前,负责洒扫的内侍听不懂这两人夹枪带棒地在说些什么,庑殿顶上的红瓦闪烁,跳动的金鳞波光如同荡开的水色涟漪,梁齐因未在台阶上作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大殿。

“陛下,梁修撰来了。”

隆康帝倚在龙椅前,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数十本奏折,这些奏折早就由内阁过目过,隆康帝只需要用朱笔在其上做出批示,奏折的内容大多是例行公事,因为任何有争议的话语裴氏父子都不会允许它出现在隆康帝面前。

听到通传声,隆康帝停下笔,语调淡淡,“进来。”

他抬起头,望向走进殿内的青年,相比较于其他讲官,隆康帝会更乐意于是梁齐因来给自己讲课,他尚年轻,为人并非迂腐古板,不至于将经史讲得叫人昏昏欲睡,另一个原因,是他乃隆康帝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几人之一。

很奇怪,明明他们从前并未接触过,大概是因为他和季时傿关系匪浅,而隆康帝恰巧又对季时傿怀抱一点崇敬之心,所以连带着他看梁齐因也格外顺眼。

讲官要考察前一日的功课,隆康帝正襟危坐,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才能,经史背得磕磕绊绊,若换做其他讲官,这个时候已经拿出严师的身份对这个不合格的君王进行批判,这时常叫隆康帝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梁齐因见状只是停下考察,将经书放下轻声道:“近来第一批票引下放,想来陛下政务繁忙,并未有空温习,微臣可以再给陛下讲一遍。”

隆康帝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算起年岁,他比梁齐因还要再小一些,长久的身不由己使得他学会对旁人言听计从,于是端正坐好,面前小几上摆放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如雾如岚。

讲到一半,隆康帝蓦地出声道:“梁修撰,‘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这段话,朕不太明白。”

梁齐因愣住,因为这个问题在许久之前季时傿也问过他,想到季时傿,数月未见而难以抑制的思念又如藤蔓一般缓缓顺着他的四肢攀上来。他有时觉得季时傿真是可恨,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京城内,数月不着家,这两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分开的长。

隆康帝见他正出神,又问道:“梁修撰,朕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梁齐因倏地回过神,低下头请罪道:“臣方才走神了,还请陛下责罚。”

“无碍,朕赦免你,只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梁齐因手按在经书上,半晌如实道:“臣只是想起,从前也有人问过臣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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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康帝抬起头,“是大将军吗?”

梁齐因一怔,没想到隆康帝会猜出来,“是。”

隆康帝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大将军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季时傿,当年的春蒐他早就死在围场中,如果不是季时傿,赵嘉礼与肖顷的阴谋永远不会被揭露。

隆康帝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被季时傿拖着冲出树林的恩情,她的忠诚并非针对于皇室,而是她的本能,哪怕换做是一个奴婢,她也会义无反顾的冲进去,这正是隆康帝永远无法做到的勇敢,所以他很崇敬季时傿。

“是,她是个极好的人。”

梁齐因眉眼弯弯,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接着讲方才的问题吧,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圣人之所以制定礼法,是为了节制欲望,向百姓征税要有限度,万事不过分强求,言行不骄横无理,无时无刻不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天下才会传承不绝。”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梁齐因将书放下,“陛下,臣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隆康帝抿紧唇,忽然想到裴逐走之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微臣劝陛下不要有非分之想,陛下的皇位怎么来的,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清楚,裴家可以扶持无根无萍的庆王上位,自然也可以扶持其他人。您登基的这些时日,外面的人虽然称您为天子,可您不会以为,这个皇位有一天真的属于过您吧。”

隆康帝肩膀一颤,下意识地佝偻起背部。

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

“陛下?”

梁齐因皱了皱眉,倾身上前想要查看隆康帝怎么回事,然而他刚伸出手,隆康帝便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道:“倘若一个人身不由己,‘仁’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臣以为,苟延残喘并非卑劣下等,任何人都有选择生的权力,贵身是对自己的‘仁’,但你的追求不可以建立在对他人不仁的基础上。既然蜗困樊笼,何不尝试打破他。”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陛下愿意实行新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隆康帝哽住,裴家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难道是为了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个皇帝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纵容裴家的野心,这个江山迟早有一天改名换姓,他虽是窝囊废一个,可赵家的先辈不是啊。

“今日的讲学内容,朕明白。”

良久,隆康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正,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有劳梁修撰了。”

梁齐因依言起身行礼,拿着经书退出养心殿,临近日暮时分,外面的雕梁画栋上停着数只栖息的春燕,与殿顶的琉璃吻兽几乎融为一体,他抬起头,顶着金辉,眯了眯眼。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错轨的前路,连他也算不出,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回到正途。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中,卡文卡得太难受,更新的不及时很抱歉(双手合十)

第165章蜉蝣

南疆告捷之后,随即是中原,西北,海上徘徊已久的倭寇见大势已去,不等东海水师出手便卷铺盖似的逃得没了烟,西洋王室派了人,于四月初九,向大靖提出停战求和,西南中原两支军队正式会师。

季时傿照例先去伤兵营内巡视了一圈,肩上吊着绷带,数十场海战下来,所有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海上炮火连天,有一段时日季时傿甚至听不清声音,没日没夜的耳鸣。幸好胜在年轻,修养了几日,倒也能行动自如了。

前一日朝廷刚派了人,与西洋使臣谈判言和一事,西洋王室来的是老国王的儿子,老国王将死不死,儿子和女儿之间争权夺势,王子有宫廷宗室伯爵的支持,公主只能兵走险招,靠开展远东战事所得来的战利品来压下国内的反对声。

西洋此次愿意求和,一是因为战败,二是内政分裂,党同伐异,大靖的将领不得不承认,若非西洋人自己狗咬狗,南洋的海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伤兵营出来后,外面正围着一堆人,战事过后,多地还需进行后续的整顿安抚工作,前不久楚王妃诞子的消息刚传到西南,大渝使臣正在进京的途中,赵嘉晏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连续几日脸都要笑僵了。

季时傿走上前,吊着一只胳膊不能行礼,颔了颔首道:“恭喜殿下喜得麟儿,什么时候给我们包红包?”

赵嘉晏摆了摆手,轻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这几日就没停下来过,回去我就将王府卖了给诸位包红包行了吧?”

“那不行那不行。”

马观同嘿嘿一笑,探头道:“王府没了,咱殿下回去不得跪刀片啊。”

话音落下,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道:“殿下想好给世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赵嘉晏沉思一番,半晌道:“单名一个‘稳’字。”

“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季时傿抬了抬眉,点头道:“好名字。”

赵嘉晏走上前,“先辈流血断骨挣出来的安稳,这小子出生时是个好日子,正是天明前。”

几人跟上他,众人聚在帅帐内,详细地将西南等地的边防部署重新安排好,过段时日,西洋使臣进京谈和,大靖方需要全程督送,季时傿不日将回京述职,临走之前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待商讨完,其他人先行离开,赵嘉晏与他的几个亲信留了下来,帅帐的毛毡刚放下,季时傿的脸色倏地变得阴沉,“殿下先前信上所言,千真万确吗?”

赵嘉晏面色犹豫,有些为难道:“那名叛军首领死咬着说就是裴怀远让人在流民所放火,我对他动过刑,但他始终没有改口过。”

“那人的家世背景我让人查过数遍,绝无遗漏。”赵嘉晏紧皱眉头,“我确信,他和裴氏过去完全没有任何纠葛,谈不上是栽赃陷害。”

季时傿沉默良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旧不死心道:“殿下,怀远与我交情不浅,我私心认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

赵嘉晏背着一只手,在原地来回踱步,“当初卢济宗等人将流民困在山中,饿殍遍地,怀远与我曾同生共死过,中州的百姓都说他是一个为民谋福祉的好官,那么多双眼睛都有目共睹,叛军一人之辞,尚不足以将朝廷重臣定罪。”

季时傿若有所思,“殿下,倘若他真敢放火烧流民所,知情之人绝不会只有他一个,怀远是个读书人,不会多少拳脚功夫,他一个人做不成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

“我会亲自去中州走一趟。”季时傿面若寒霜,冷声道:“如果裴怀远真的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律法严明,绝不能让他侥幸逃脱。”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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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战事平定之后不久,赵嘉晏即将回京的消息传出后,都城内有许多人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裴次辅满脸躁郁,嘴角甚至急得长了好几个水泡,他在府中走来走去,端茶送水的侍女甚至不敢走上前,生怕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裴次辅一掌拍在桌案上,吹胡子瞪眼,“这都办的什么事,楚王府可是热热闹闹地办完了满月宴,那赵嘉晏马上就要回京了,你们睡得着吗啊?”

“新政,呵……”裴次辅咬了咬牙,“诸位,你们也看到了,小人当道,蠹虫遍生,这究竟是为了利国惠民,还是侵蚀我大靖江山,你们也看得见。”

“盐铁既为国之根本,如今将朝廷命脉递到那群低贱商人手里,居心何在!世家尊严何在,你们坐得住,我可坐不住。”

亭内其他人不由道:“次辅大人,消消气……”

说完又不免愁容满面道:“只是如今这个局势,究竟该怎么办?”

裴逐低着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这群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梁齐因向戚方禹呈递了新政的方案,经他们合计后正式向全国开展,盐铁自古以来归朝廷统管,世家官员可以从中获利。

然而为了缓解此次严重战祸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朝廷对愿意向边关捐献物资的商贾发放盐引,这就等于是将本属于他们的一杯羹又分给了他人。

发放盐引不够,在这之后又颁布了新的条例,设有层层筛选要求,严禁官员收取商贾贿赂,杜绝占窝的现象,致使原本可以靠此谋利的世家官僚彻底被断了路。

“怎么办?”

裴次辅冷笑一声,“倘若诸位继续像鹌鹑一样缩着,本阁敢打包票,李玮与肖顷二人就是我们的下场!”

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叹道:“那梁岸微公爵之后,他只要本本分分的将来不愁荣华富贵,我就不信,他手上没沾过腥,可如今看来,他是成了心的要与世家作对啊。”

“毛都没长齐的东西,跟我玩沽名钓誉这一套。”裴次辅将茶杯重重放下,“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咱们陛下就是太年轻了,才会被小人诓骗,得叫他看清楚这个朝中他究竟该相信谁!”

——

当年治水的官员里,有一名是中州本地的县官,后来升官迁至他处,此人大概也没什么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小小县官做得怡然自得,因而陡然看到找上门的季时傿时,吓得双腿一软,把干过的缺德事一股脑地全说了一遍,连当过几次嫖客都没漏下。

季时傿越听越不耐烦,索性直接切入正题,“当年你还在中州的时候,有一个叫裴逐的户部官员曾与你共事,你还记得他吗?”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官员忽然像是被毒哑了一般抿紧双唇,眼眸轻微地颤抖,艰涩道:“大将军,为什么……突然要问起这个?”

“我记得朝廷派人南下治水时,卢济宗是派你接洽的吧,你与裴逐一起负责河道监修,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

对方嘴唇动了动,“尚书大人,谁不认识……”

“嗯。”季时傿继续问道:“我既然找上你,来之前自然好好调查过一番,成元二十五年五月初四,你与裴逐负责监管南郊的一处流民所,里面共有流民三百一十二人,后来卢济宗等人伏诛,河道修建完毕,上报朝廷的流民名册上并未提到过这三百多人,我问你,这些人去哪儿了?”

那名官员的声音发颤,“下官实在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

“知情者秘而不发,可以按同谋罪论处。”季时傿直起身,“我劝你识相一点,中州南山上埋着的焦尸已经被挖了出来,仵作验过,有几人可以对得上号,这群人死得不明不白,你也逃不了干系,不若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说不定还能拉个垫背的。”

既然能当上官自然不傻,季时傿找上门定然不可能无凭无据,只怕她心中早有评断,只是缺个当事人的证词罢了,他不承认,丢进刑部旁人自然有的是办法撬开他的嘴,他没有必要为其他人死咬着牙不认。

对方沉默许久,终于如同泄气一般跪倒在地,“当年,因为贪官污吏克扣赈灾粮,导致流民中饿死了许多人,那时正是盛夏,尸体来不及处理,有一间流民所便闹出了瘟疫。”

“下官本想通知知州封城,以免瘟疫继续往外扩散,可是裴逐拦住我,他说我们同为赈灾官员,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流民安顿,可如今闹出了瘟疫,朝廷若是追责下来,我们第一个保不住脑袋。”

季时傿握紧拳头,缓声道:“然后呢?”

“然后……”那名官员闭上眼,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双手微微颤抖,“为了不让事情败露,裴逐让人放火将那群人全都烧死了,再之后封锁了消息,加上中州本来就死了许多人,没人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冷冷盯着他的眼睛,面色阴沉如水,好像下一刻就会拔刀杀人,“你说的话胆敢有半个字造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他举起手,发誓道:“没有,没有!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皆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他越说越崩溃,哽咽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时也没想到该怎么办……”

季时傿声音沙哑,“所以,你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死于大火,之后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你们踩着这群人的尸骨往上爬的时候,心中不觉得胆寒吗?”

“大将军,下令放火的是裴逐,我什么都没做,我……”

季时傿猛地站起身,吼道:“你作为在场人,知情不报,与他形同无异,你觉得你自己高尚到哪里去?!”

“大将军、大将军饶命——”对方跪在地上爬上前想要抱住她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滚!”

季时傿一脚踹开他,下令让人将他绑了起来,她胸口起伏不定,一时呼吸不过来,又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她从少女时期开始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好友,曾经一起读书,一起下山,一起被罚打扫藏书阁,如今却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从收到赵嘉晏的信开始,她便一直辗转难安,心里找了无数个理由为裴逐辩驳,哪怕在听到这个官员说出事实的前一刻,她也一直坚信裴逐是被冤枉的,可如今人证物证无一例外不指向了这个人,连她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这个人开脱。

短短几年的光阴,真的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自己没看透罢了。

少年友谊譬如蜉蝣朝生暮死,又如天地寿岁绵绵无尽,很悲哀的是,季时傿遇到的是前者。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桃花

立夏过后,气候逐渐炎热,许多地方的人甚至已经换上了暑衫,四月中旬的某一日是申行甫女儿的十岁生辰,刚打完胜仗,申行甫原本想大肆操办一场,然而流年不利,战后积贫,最后也只是请了一些友人之间热闹了一场。

前段时间西洋派遣使臣,季时傿将边关部署好后,即将班师回朝,顺带护送使臣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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