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重真叹了一声气,跪在龙榻前看了看,“当初老道提醒过陛下,异星犯帝座,绝不能拖延,如今这就是后果啊。”
成元帝目光空洞,喉咙里发出呓语。
“廖天师,如今可怎么办啊。”
廖重真摸了摸下颚的胡须,神情凝重,“此次宫变伤了父子情分,紫微式微,水火相冲,或许有血亲在身旁侍疾会好一些。”
陈屏立即道:“那奴才现在就去文华殿让八皇子过来。”
“不不不。”廖重真拦住他,“八皇子还是孩子,属性不旺,最好是成年的男子,要是五行属金那就更好了。”
“五行属金……”
陈屏喃喃了一声,“奴才记得,庆王殿下五行便属金啊!”
说罢扑到成元帝面前,“陛下,您听到了吗?”
成元帝嘴唇翕张,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
“陛下?”
赵嘉铎母族失势,废太子之身,朝中无人支持,他本人也没什么心计,让他在跟前伺候,或许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成元帝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陈屏……”
“陛下,奴才在。”
“拟、拟旨,让……让庆王回京。”
陈屏躬身应道:“是,奴才这便去。”
廖重真淡淡一笑,甩了甩拂尘,功成身退。
拟完旨,宫里派人去封地请赵嘉铎回京,工部户部忙成一团,宫变之后,皇城损毁了许多,急着重新修建,这里本就需要一大笔钱款,六科不知道哪个想溜须拍马的又上折子说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寺庙给久病的成元帝祈福,在大朝会上被一顿臭骂,遂罢休。
梁齐因身上的伤开始结痂,季时傿还去看了一趟谢丹臣,他一条手臂上绑着木板,人还算生龙活虎,戚相野几日前跟着她回京,负责皇城内后续的整顿工作,一眼看去颇有大将风范,戚阁老看在眼里甚感欣慰。
只是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从驿站回来后的第二天,成元帝便忽然下旨让庆王进宫侍疾,谁也想不到,一个废太子此生居然还有再次踏入京城的机会。
这个消息倒也不算什么,然而紧随其后的加急军情则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局又再一次沸腾。
负责传信的士兵缺了一条胳膊,人已经僵硬如石,仅凭着一口气吊着,马不停蹄地跑回京城传信,好不容易攒够力气爬起来处理政务的成元帝顿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挲摩诃率军亲征,突然发难,将平靳关都炸翻了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到众人头顶,季时傿看着军报上“辎重地被偷袭,伤亡三万”几个黑沉沉的字,胸口如同被堵住一般,她有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字,要不然这封信怎么看得她那么头晕眼花。
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向成元帝请示北上援军,温玉里风尘仆仆地从西南赶回,带回了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芥伽”的消息,南洋港口的防禁名存实亡,西洋人登堂入室,新式舰船上装了上百个鸟铳,火炮,炸得西南驻军毫无反手之力。
她刚入京,岐州全线沦陷,鞑靼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朝中,而此时,挲摩诃已经逼近京城。
大殿上,文武百官七嘴八舌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金銮殿顶,成元帝本就病重,半个大朝会下来,另外半个身子仿佛都要瘫了一般,双手不停抽搐,台阶下的众人正吵得起劲,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龙椅上的成元帝已经翻出眼白,直到陈屏大喊了一声“陛下”,吵闹声才戛然而止。
季时傿跟着几个阁臣以及武官进了养心殿,戚方禹愁容满面,兵部尚书王众一脸菜色,急得在殿内转来转去。
其中有一人忍不住道:“哎呦,王大人,下官求求您了别转了,头都给您绕疼了!”
王众只好停下,不转圈之后又开始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会儿太医从内殿出来,神色凝重,“陛下醒了。”
众人涌上前,赵嘉铎惶然地被挤到角落。
成元帝捂着胸口喘气,喉咙里堵着痰不上不下,他好一会儿才顺通畅,听着众人商讨防守措施。
季时傿淡淡道:“挲摩诃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去年他们部落被西北驻军重创,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恢复,现在想来,他应该早就和西洋人牵上线了。”
其余人不置可否,王众点点头,“西南那边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一夜都没撑住,南疆十万兵马,都死的吗?”
“杨和荣走私,收了西洋人的贿赂,南疆那么多人有没有一半还向着我朝都不好说!”
王众转过头,“大将军,您看如今该怎么办?”
季时傿沉默片刻,“今早我已经让人去给贺利良传信,以防东瀛人趁乱上岸,挲摩诃已经打到钺州了,蜀钺二州地势险峻,还能周旋一阵,京城现在能调配的兵力……”
她声音低下去,不言而喻,刚经历过一场哗变,外敌也是看中了这个机会,趁火打劫,禁军死了一大半,剩余的是刚招降的叛党,不定数太多。
如今唯一能调动的兵力可能就只有她从漠州借来的兵。
“不到两万。”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沉了下去。
“哎。”
一人试探道:“要不……迁都?”
殿内十几双眼刀向他飞去。
“我胡说的……”
“这样。”季时傿站起来,“从漠州调的兵一分为二,渟渊,松清留在京城,我明日带兵北上支援。”
众人没有异议。
季时傿略一颔首,转头面向龙榻,隔着一道帘子,“宫变既已平定,还请陛下收回虎符。”
陈屏挥了挥手,其余人识趣地退下。
半晌,成元帝艰难、冗长地抽完一声气,嗓音含糊,“不用了,就放在你那儿,朕咳咳……朕放心,如今国土有难,全境的兵马……可随你调配……”
季时傿心情复杂,一瞬间啼笑皆非。
干巴巴地抛下一句“陛下保重龙体”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了宫。
出了宫门,梁齐因已经等在外面,神色焦急沉郁,看到她之后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露出笑容,“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我明天……”
梁齐因打断她,“厨房里煮了汤,喝了暖暖身子。”
季时傿话音顿住,此行凶多吉少,什么话也不必多说,明明昨日他们还在争着马上入冬了要喝什么汤,今日心境却已经天翻地覆。
“煮的什么?”
“山药排骨。”
“好哇,我明明说了胡椒猪肚鸡汤更好喝。”
“明明是山药排骨。”
“胡椒猪肚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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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排骨!”
……
虽然梁齐因嘴上是这么说,等季时傿回家之后才发现煮的还是胡椒猪肚鸡,辣得她胃里都暖暖的,临行前只有这一夜可以修整,然而最后连这一夜她都没能睡得安稳。
许多结果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爆发的种子,从成元帝让肖党南下改革的时候,就注定了今日外敌来袭,走投无路的蜀州暴民会大开城门,引狼入室。
任凭中原地势优越,鞑靼军依旧如履平地,一夜间打到了京城外。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使命
端王造反之后被损坏的宫道还没有修好,申行甫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宫墙下,被迎面跑来的内侍撞了个趔趄,他吃痛地爬起来,对着惶恐的内侍骂道:“国还在呢,一个个的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吗!”
内侍心惊胆战,两腿抖得像大风中的草木竿儿,申行甫忍着脾性,仔细一想如今这个时候人人自危,和奴才计较也没有必要,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
太医说,成元帝的大事就在这些时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君王病危与敌人兵临城下两件事同时发生,申行甫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了看天,大风卷起,白云一泄千里,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大靖王朝的气数在他眼前奔腾流逝,怎么都抓不住一般。
申行甫一个激灵,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挥去,他径直出了宫,京城还没有破,但满街荒芜,世家权贵望风奔逃,然而鞑靼军攻得太快,未等他们来得及出城便已打到眼前。
城门下临时搭了个棚子,大大小小的武官从其间穿梭,季时傿草草地让军医处理完她肩上的箭伤,面不改色地指着桌上的京城布防图,“兵器署那边还有多少存货?”
王众面露犹豫,“战车三十辆,弓箭两万,火炮五十架。”
季时傿皱了皱眉,盯紧他的眼睛,“就这些?”
“就、就这些……”
“放你大爷的屁!”季时傿一巴掌呼过去,吓得给她包扎的军医手一抖,血又渗了出来,“什么时候了还给我藏着掖着,有多少说实话,全给我调出来。”
“不行啊大将军!”王众愁眉苦脸道:“这是要掏空家底啊,以后可怎么办?”
季时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蛮子都打到家门前了,你现在扣扣搜搜,是准备明日被抄完家后拿出来给自己当陪葬品吗?”
王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让人去调战备,一副家养白菜将要被糟蹋的绝望神情。
季时傿看见他那张脸就烦,找来两人将他打发出去了。
“城门处弓箭手准备,必要时火炮往下压,战车先行,注意码头附近,防止有人从后袭击。”
话音落下,接二连三有新的军情传过来,岐州失守,西北一大半沦陷,东瀛人果然趁乱袭击了海东港口,幸好贺利良早有防备,派出了八十艘舰船,硬是没让一个东瀛人上岸。
只是西南那边的情况很不好,军民中或多或少都有患了毒瘾的人,士气大减,西洋人从港口登岸,一路抢掠,最后碍于南疆山林密布,不得不停了下来。
“钺州还在吗?”
“在。”
谢丹臣点点头,“西北大军退至岘门关内,钺州是最后一个城,再退西鞑就要打进来了,樊大哥如今就死守在钺州城内。”
“老罗呢?”
谢丹臣顿时哽住。
敌军偷袭辎重地,战车军备被毁了大半,罗笠无力抵抗,扛着长炮轰死了一名鞑靼将领,他自己也被长炮的后坐力震得尸骨无存。
季时傿从这段沉默中意识到什么,手指蜷曲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继续指着布防图道:“倘若西洋人打过来,会沿着江河流域往南,直入中原腹地,台州驻军的参将是哪个?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守住这条路线。对了,楚王殿下有消息了吗?”
谢丹臣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赵嘉晏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季时傿揉了揉太阳穴,不敢在部下面前露悲,她又简单地吩咐了几句,随后披上轻甲登上了城门。
几日交战下来,西北战报上所提及的“锯齿虎”露出了全貌,兵器署的人初步观察,所谓“锯齿虎”,其实是一种改良后的战车,大概有两人高,其上装有长筒状的火炮,底座中空,内里可以容纳最多五人的弓/弩手,普通步兵难以近身,防备性很好。
最重要的是,战车上所装备的火炮射程极远,易于操控,鞑靼的战备一直落后于中原,不难猜测这背后必定有西洋人的手笔,兵器署的人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日夜不辍地研究新型军械,户部将全部家底掏了出来,也赶不上城防的消耗。
关外的风沙像是割喉利刃一般,瞭望台缺了一个角,城墙岌岌可危,负责传递军情的将士被炸得只剩上身的躯体,如一张破布一般挂在残缺不堪的城墙上,北风呼啸而过,像是一击无形的铁锤,大钟发出凄厉悲壮的嗡鸣声,哀转久绝。
西鞑大军压境的当天,钺州的知州便逃了,妻女对其深恶痛绝,不肯苟同,双双自尽于家中,西北大军退守岘门关,樊徊璋拾起了钺州的城防工作,一守就是二十七日。
前有西鞑虎视眈眈,后有趁国难聚集的叛军为非作歹,钺州城并不好守,二十七日下来,城内几乎弹尽粮绝,举国上下四处危在旦夕,难以调兵支援,樊徊璋几乎是死咬着牙守在城门上。
火箭滚油,诱敌诈降,减灶反攻,能用的计谋都用了,镇北侯季暮留下来的兵书几乎快被翻烂,身为将领,比敌人更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而一个合格的将领,则要将这个极限继续扩大。
连续三日,前知州奉西鞑人之命到城下招降,他已身穿鞑靼服饰,换了发髻,操着最正宗的中原官话让钺州城百姓投降,樊徊璋站在城墙上,一手紧紧按在腰间,摸了摸还没做好的手笼。
“樊大哥,咱们还能打赢吗?”
樊徊璋摇了摇头。
方才问话的将士眼里露出绝望。
“打不赢也要打,以前大帅告诉过我们,将士之所以守在边关,并非我们铜墙铁壁不怕死,而是企图以凡人之力比肩神明,以血肉之躯守住国门,是为了我们身后无数个小家,无数个如我们一样的凡人。”
乌泱泱的人群集聚在眼前,城内的老弱妇孺捧着仅存的口粮送到战士面前。
城破只在今日,前知府苦口婆心地大喊道:“事已至此,大靖气数已尽。识时务者为俊杰,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樊徊璋你一个千户到底为何固执至此啊——”
“区区鞑靼走狗,我樊徊璋还不屑去做。”
樊徊璋将招降书扔下,泰然道:“尔等食君俸禄,深戴国恩,身体里流的是汉人的血,如今却身穿鞑靼之衣,不觉得无颜见我大靖忠义之士吗?”
钺州百姓紧随道:“钺州人誓死不降!”
城墙下的西鞑将领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樊徊璋最后一次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手笼,指腹从小老虎的斑纹上拂过,眼底柔情流动,再抬头时赫然道:“无需多言,速速开战,我大靖将士绝不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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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前知府被他说得喉间发烫,面有羞愧,仓皇地别开目光,“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炮火如炬,硝烟四起,钺州开始下雪,一片又一片晶莹无暇的雪花将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覆盖,鲜血,尸体,废墟,天地间如覆缟素,北风号怒天上来,为这场数万人的献祭悲怆嚎哭。
钺州城岌岌可危的城墙,如大厦崩塌,城内无论男女老少,无人投降,西鞑将领被激怒,于十月廿十三,下令屠城。
樊徊璋又想到当初季时傿将他提拔为千户时所说的话。
“从此以后你便代替罗笠的位置,任千户一职,他因何罪过被降责你应该明白,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这是你自己立的功,挣来的军职,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所幸,不辱使命。
钺州城破,八万军民亡于西鞑人刀下的消息,在十月底抵达京城。
季时傿在城墙上拆开密封军报的信件,只看了一眼,顿时潸然泪下,她仰起头,朝阳隐于乌云后,万军同悲。
戚相野狠狠地抹了一把泪,“老子就是死了,做鬼也要杀尽鞑靼人。”
“同胞死得惨啊——”
文武百官聚在城内,头顶时不时有炮火轰击,却无一人生出退意,申行甫沉沉地呼出几口气,“西鞑军到哪儿了?”
“从钺州入境,走过象牙山,度过中州,再往东就是京城。”
季时傿声音恢复平静,“我们现在不能等了,四邻观望到现在,倘若继续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加入围剿,现在有两个法子。”
众人抬起头,季时傿继续道:“第一个你们也知道,昨日挲摩诃派了人来谈判,我们要赔款三千万两白银,并将西北从岐州往东的五大州兼二十七座城池割让给他们,两江流域划给西洋人建厂,我们若想通行还需要交税……”
“这简直贪得无厌,休想!”
季时傿不置可否,“割肉饲虎以求安稳,将虎狼野心喂养到最大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灭国之日,这其实只是个饮鸩止渴的法子。”
申行甫急迫道:“那第二呢?”
“第二个是冒险之举,我方派人去西域谈判,说动他们出兵援助。”
戚方禹咳了两声,艰难道:“老朽去。”
“不行,阁老是一朝首辅,朝中需要您坐镇。”
申行甫道:“那我去!”
戚相野举了举手,“我也可以!”
“既然要谈判,此人性情万不能冲动急躁。”戚方禹摇了摇头,“你们俩都不行,我朝如今是劣势,你们能琢磨准谈判的姿态,能揣度出西域诸国的想法吗?”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人走近道:“我去!”
季时傿转过头,眸光一凝。
梁齐因俯身行礼,“我少时随商队去过西域,对那里的民风习俗有些了解,会几句西域话,诸位大人可以让我一试吗?”
季时傿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胡闹什么?你当这只是随商队出游一样的小事吗?不准去!”
“国难当前,诸位为此焦头烂额多日,我也想尽一份力。”
季时傿一时哑然,半晌申行甫忽然悠悠道:“其实……阁老要求的人选岸微还蛮符合的,就是没有职位在身,有点压不住场,我可以去镶边,嗯。”
梁齐因转身面向她,弯腰大声道:“请大将军准我出城!”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遗诏
季时傿沉默良久,“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陛下的意思。”
岂料梁齐因抬头道:“来之前我已经进宫请示过陛下,陛下准了。”
季时傿一愣,随后皱紧眉头,梁齐因的想法又一次与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怕自己不同意,干脆先斩后奏,直接进宫与成元帝分析了利害,连否决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好啊,岸微。”申行甫站出来,“我们准备准备,明日就走。”
梁齐因颔首道:“好。”
“好什么好!”季时傿冷冷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城墙下的帅帐是临时搭建的,粗陋不堪,好像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倾塌。
季时傿语气有些不悦,“前头正在打仗,炮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世家权贵基本上都迁到了京南,你没事跑到前线来做什么?”
“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季时傿啧了一声,“你真进宫请示过陛下了?”
梁齐因点点头。
季时傿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现在给我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说你年轻气盛不懂事。”
“我不去。”梁齐因一动不动,“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兴起。”
“你知不知道这次去西域游说意味着什么?”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岐州一线都被鞑靼人攻下了,驿站走不了,信路被截断,一路上九死一生。”
“我实话和你说。”季时傿抽了一声气,“虽然朝上那群老王八们喜欢乱放屁,但他们有句话说得不假,京城此次大概难逃一劫,陛下有意迁都,休养生息个几代人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你跟着他们一起南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梁齐因不为所动,“所以你要我眼看着你留在前线送死,自己却苟活于世吗?”
季时傿喉间一梗,“先前秋闱,你自己还说‘人重在贵身’……”
梁齐因道:“还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季时傿张了张嘴。
梁齐因声音坚定,“战场上瞬息万变,我自知没有能力指手画脚,但我不想一直龟缩于人后,那样我会瞧不起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阿傿,你就让我去吧。”
大难临头,季时傿心里装了太多,就剩这一点私心,可是仔细想想,好像每个人都有一点私心,罗笠没有攒够一百只羊,樊徊璋送给女儿的手笼没有做好,季时傿觉得自己这点私心大概也实现不了了。
每个人都有他想做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干涉,就像梁齐因不希望她上战场,她也一定会去一样。
季时傿闭了闭眼,沉默良久,走上前抱住梁齐因,拍了拍他的后背,“鞑靼军将京城包围,这次去西域,只能派几人随行,不然目标太大,反倒容易暴露。”
梁齐因轻声道:“嗯,我知道。”
季时傿退后一步,“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会儿我便和广白兄回去收拾。”
“好。”季时傿别开目光,低声道:“去吧。”
梁齐因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阿傿,你要等我回来。”
季时傿顿住,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大大小小使臣七人在十月廿十九这日出城,一眼看过去极其朴素,像是战乱时逃窜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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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实际上梁齐因和申行甫一个怀揣着国书,一个拿着季时傿的亲笔信,十分低调地出了京城,启程往西。
十一月,京城的防守到了最艰难的时刻,这种时候,王众就算再想抠搜也没有办法了,各方将所有的战备储蓄全部拿了出来,禁军十二卫中有一支全是混吃等死的少爷兵,也被迫上了战场。
好在,时隔一个多月赵嘉晏终于有了音信,蜀州□□,他带着剩余的城防军与中原驻军汇合,及时拦下了从钺州屠城之后南下的西鞑人,被挲摩诃围剿的京城得以喘息了一瞬。
文武百官死了几成,各个部门都找不到人替补,裴逐赶鸭子上架般成了大靖史上最年轻的户部尚书,也是最倒霉的户部尚书,从他的老师肖顷手中接过了满目疮痍,连鼠虫都不想光顾的空虚国库,上任没几天就面临着亡国的巨大危机。
裴逐力排众议,让后宫的妃嫔将私库首饰全部都拿了出来,这种时候要是还藏着掖着,面子上未免显得太难看,大家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私下里意见却不少。
成元帝病重,皇子后妃需要轮番侍疾,养心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汤药的苦涩夹杂着其他东西难堪的气味,今年刚进宫的林美人踏进内殿时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跟上前头的柳婕妤。
天知道,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多不想来伺候病榻上那芦苇杆一样的老皇帝。
“姐姐。”
林美人摸了摸头上光秃秃的发髻,“那些官老爷们也真是,自己没本事,就来抢咱女人的东西,那都是我自己带进宫的,可没要他们天家的赏赐。”
“少说两句。”柳婕妤皱了皱眉,“这是在养心殿,你以为是西坊的菜市场吗?”
林美人悻悻然撇撇嘴,离龙榻站着三尺远,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落在昏迷不醒,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成元帝身上,眼睛一翻,又看向他处。
大概是殿内的火盆烧得太旺,半晌林美人转头道:
“姐姐,我有些困。”
柳婕妤抿了抿唇,无奈道:“你去屏风后眯会儿,只能一会儿,不然等陈公公来了他会怪你。”
林美人笑眯眯地钻到了屏风后。
陈屏从走廊上穿过,庆王赵嘉铎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精贵的皇子出身,哪里会照顾什么人,人又胆小,还没说他什么,便颤颤巍巍地挤出眼泪,若不是廖重真说了需要一个五行属金的血亲在养心殿旺着,陈屏真不想他来侍疾,反倒添麻烦。
北风从衣领里钻进去,陈屏瑟缩了一下,陛下快不行了,这个冬天大概都撑不过去,如今朝中的事务全权交由内阁处理,戚阁老年纪也大了,裴尚书如今是朝中的新贵,每日都要进宫禀明政务,正想到这儿,廊下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陈公公。”
陈屏转过身,见裴逐正向他走来,连忙行礼道:“裴大人。”
“陛下醒了吗?”
“今日是柳婕妤与林美人侍疾,还不知道殿下醒了没,大人和奴才一起进去瞧瞧吧。”
裴逐颔首一笑,跟上他。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响着,今年的岁贡不足,外头打得火热朝天,连养心殿内的炭火都有以次充好,味道不好闻,时不时地冒出几缕烟,成元帝呓语了几声,随后猛然咳嗽起来。
柳婕妤一惊,走上前帮他顺了顺气,“陛下,慢点慢点。”
恰好这时,陈屏与裴逐走进养心殿,陈屏听见咳嗽声,一把摘下挡风的兜帽,冲进殿内道:“陛下怎么了!?”
柳婕妤回过头,“这炭有烟,陛下闻见了咳嗽。”
陈屏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气,不点炭火屋里凉,可户部今年能找出来的好炭就这一点。
“将陛下扶起来些。”陈屏走上前,忽然发现殿里只有柳婕妤一个,疑惑道:“林美人呢?”
柳婕妤一慌,想到屏风后还藏着人,若是让她们知道林美人给陛下侍疾却偷懒岂不是要被狠狠治罪,“她、她去解手了……”
陈屏又道:“既然陛下醒了,一会儿可能要与裴大人商议政务,娘娘便先退下吧,让林美人也不用来了。”
柳婕妤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往屏风后看去,又怕陈屏察觉出什么,只能先行退下,看来得委屈林美人继续藏着了,待陛下他们商讨玩政务再出来也不迟。
“是,那这里便交由陈公公了。”
陈屏弯了弯腰。
养心殿内响起冗长的咳嗽声,成元帝倚在龙榻上,好不容易对着痰盂将嗓子顺通畅,喘息道:“嘉、嘉礼呢?”
陈屏一愣,哀声道:“陛下,赵庶人他……已经故去多日了。”
成元帝迷茫了片刻,而后才渐渐回忆起赵嘉礼已经死了许久,他记起今夕何夕,京城尚在围困中,裴逐是来向他禀明朝中事务的。
“城防如何?”
裴逐躬身道:“回禀陛下,大将军一直坚守着。”
“好……”
成元帝浑浊的眼眸稍微明亮了几分,随后又开始咳嗽,眼白翻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陈屏跪下道:“陛下,您歇着吧,您不能再操劳了。”
他硬是用干枯的手臂拉着帷帐坐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逐,此人算是清流,颇有建树,又年轻,成元帝很欣赏他,他老了,时日无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终究要交给年轻人。
“嘉晏回来了吗?”
陈屏不敢再说什么坏消息,只道:“楚王殿下如今在蜀州领兵抗敌呢,等打赢了就会回来,陛下,您快躺下。”
“嗯……”
成元帝含糊不清道:“陈屏咳……”
“陛下、奴才在……”
“扶朕起来,朕……”成元帝捂紧胸口,喘了两声平复呼吸,“朕要立……遗诏……”
裴逐肩膀一颤,余光里陈屏将龙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君王扶起,浮动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
这封遗诏几乎用尽了成元帝所有的力气,停笔的一刻他像是一个漏了风的破布袋子,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了下去,猛地呕出一口血,一半喷在陈屏的脸颊上,一半将脚下的毡毯浸透。
陈屏哭喊道:“陛下!”
“裴逐……”
“陛下,臣在。”
“这封遗诏,也是你们内阁想要的吧。”成元帝急促地喘息,脸色越来越差,“朕已经、已经等不到嘉晏回来了,咳……大靖就交给……交给……”
炭火又响了一声,在案上滚了一圈的墨笔“啪嗒”摔落在地,恍惚间像是一根撑到了极限的弦,终于走向了寿终正寝。
陈屏伏在地上痛哭,“陛下啊——”
裴逐从哭声中抬起头,望向遗诏上的名字,这一眼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漫长到台上的西洋钟都走了一圈,他目光沉住,忽然伸手一把拉住陈屏,“陈公公,现在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陈屏泪眼一颤,“裴大人,您在说什么?”
“这封遗诏。”裴逐一字一顿道:“不能留。”
陈屏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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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小被遣至封地,在行伍中待过,铁血冷骨,陈公公,你以为他坐上皇位之后,会留你一命吗?”
陈屏吸了吸鼻子,“老奴是伺候过陛下的人。”
“是又怎样,将来那也只是先帝。”裴逐盯紧他的眼睛,“楚王不喜奴颜媚骨之人,将来公公您要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不能了,就算您仗着与陛下感情深厚让他留你一命,还有一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陈屏睁大眼睛,“谁?”
裴逐沉声道:“季时傿。”
“你……”陈屏脸色一变,目光冷下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陈公公,你忘了,绵山行宫的修建我可是全程参与过,自然对一切账目都烂熟于心,你有没有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我都一清二楚。”
陈屏跌坐在地,又听得他道:“季时傿可是楚王的人,不瞒公公,她早就知道当年陷害老侯爷的人是谁了,现下陛下已经驾崩,你觉得将来她还会放过你吗?”
“可是庆王殿下不一样。”裴逐语气柔和,好像只是在与人交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陈公公,你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明白,庆王殿下是一个多么善良亲和的主子。”
“可是……”陈屏手抖了抖,“陛下已经立了遗诏。”
裴逐走过去,“陛下病重乏力,只有口谕,让近身内侍代写遗诏。”
“裴大人。”陈屏感到口齿生寒,“您这是要将奴才架在火上烤。”
闻言裴逐轻笑一声,“是我给公公您指了一条生路,您也别无选择,不是吗?”
陈屏瞪大眼睛,接着眸光渐渐暗淡下去,整个人颓唐地走上前,将掉落在地的御笔拾起。
殿外金乌迟暮,千里融光,隐隐甚至可以听到远处的炮火声,宫道上静得出奇,庑殿顶上的琉璃吻兽光彩耀目,裴逐眯了眯眼,拢紧官袍衣袖。
没多久,内廷大太监陈屏的痛哭声从养心殿方向传来,“陛下驾崩了——”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已经换上丧服的柳婕妤在檐下来回踱步,神色焦急,忽然,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她冲来,林美人惊惧的啜泣声在寒夜里细若蚊鸣。
柳婕妤一把扶住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好妹妹,你总算出来了!”
“姐姐……”
“你、你怎么哭了?”
柳婕妤以为她是在养心殿内躲了半日,后来陛下又驾崩了她害怕,刚想出声宽慰,便听到林美人声音发颤,哑声道:“姐姐,遗、遗诏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新帝
入了冬,养心殿外开始下起簌簌小雪。
“怎么这么突然?”
一名阁臣拢紧了衣袖,将灌到脖子里的雪花抖出,“前几日太医看了不说还有一俩月吗?”
另一名工部的官员叹了一声气,“京郊打得正厉害,今年各府的份例都大大缩减了,连养心殿供炭都不足,陛下病情便加重了。”
“哎,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内阁又一次陷入了混乱,养心殿前聚着一群人,戚方禹掩面止住咳嗽声,迎着穿堂的寒风道:“陛下有遗诏吗?”
陈屏戴着兜帽,鬓边沾了几朵雪粒,将绫罗锦缎织就的遗诏奉出,“陛下口谕,由奴才执笔,传位于皇五子赵嘉铎,继承大统。”
话音落下,殿前一片哗然,“皇五子,怎么会传位于庆王?!”
赵嘉铎原先在殿前哭丧,听见声音后猛然抬起头,一脸茫然,陈屏走到他面前,躬身跪拜道:“奴才陈屏恭迎新帝!”
“我、我……”
“恭迎个屁!”
六科的几个给事中炮仗一般率先站出来,“狗奴才,你说那是陛下遗诏那就是遗诏了?”
陈屏目光狠厉,右手立起来,“遗诏上的每一个字都是陛下亲口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奴才不得好死!”
戚方禹缓了缓气息,往前走了几步,“陈公公,陛下立遗诏的时候,殿内都有谁在?”
内阁的人紧随其后,“我们内阁有权驳回这封遗诏。”
陈屏冷笑一声,目光移向同样跪在殿前的裴逐,“陛下立遗诏的时候,你们内阁的人可就在旁边看着呢,是不是啊裴大人!”
方才还在叫唤的几个阁臣脸色一变,齐齐望过去,裴逐顶着十数道目光抬起头,“是,我照例每日进宫向陛下禀明政务,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我来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快不行了,说完遗诏后便龙驭宾天。”
“裴大人,陛下立遗诏的时候你全程都在?”
裴逐点点头。
那名阁臣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陛下真的传位于庆王殿下?”
“是,陛下口谕,遗诏上一字不差。”
戚方禹脸上的血色衰减,闻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的官员将他扶起,“阁老啊,这时候您可不能再有事了。”
“如今可怎么办?”六科的一名给事中面如菜色,欲哭无泪,“要发丧吗?”
“能发丧吗?”
众人悬而未决,转头望向戚方禹,如今全境深陷战乱当中,君王可以说是一粒定心丸,这时候成元帝驾崩了,难免会士气大减。
戚方禹沉沉呼出一口气,肩膀颓塌下去,“事已至此,发丧,迎新帝吧。”
连一朝首辅也不知道,这个王朝的前途到底在哪儿,成元帝将皇位传给了资质平庸的庆王,而众人所期盼的继承人现在却远在蜀州,甚至可能赶不回来,似乎除了遵照先帝的遗诏,他们也别无办法。
如果说裴逐是大靖建国以来最倒霉的户部尚书,那成元帝就是建国以来丧礼最简陋的君王。皇帝的陵寝还没有竣工,虽然礼部早就开始准备,但成元帝驾崩得突然,各项具体安排还没有成型,连寿衣都是找旧衣临时改制的,远远比不得前几任皇帝丧仪的规模。
大行皇帝的入殓在十一月中旬仓促开始,百官嚎哭送行,前线的武官没有一个人回来参加,因为京城尚在围困中,故遗体也无法迁至皇陵。
十一月底,皇五子赵嘉铎登基为帝,年号隆康。
只不过战事未完,登基大典来不及准备,一切形式只能暂时先放下,新帝登基后首次在前线露面,一干将领相迎,听他在万千军马面前磕磕绊绊地讲完了宣言,总算将颓靡的士气拉扯回一点。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离去的隆康帝,忽然很想把先帝从棺材里拖出来问清楚,是不是生怕国亡得太慢,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灵堂上,众妃嫔啜泣声不断,隆康帝赵嘉铎跪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的是八皇子与被柳婕妤抱在怀里的十公主。
原先与她一起有孕的美人在她之后也诞下了皇子,只不过十一皇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宫中流言四起,都说是茹嫔的怨念作祟,不准宫里有皇子诞生,成元帝为此还让廖重真做了好几场法事驱邪,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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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成元帝驾崩,后宫中都再无人怀孕。
太医们知情但不敢说实话,成元帝服用的丹药中有太多常人根本不能大量食用的矿石,最开始还能强身健体,长此以往身体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毛病,但成元帝太贪恋一开始龙精虎猛的感觉,后期服用丹药越来越频繁,再加上被端王造反一事气得中风,突然驾崩倒也不难理解。
十公主才几个月大,在檀香笼绕的灵堂内待不下去,止不住啼哭,柳婕妤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她先行离开,然而刚绕进偏殿,便看到同样身着丧服,素面朝天的林美人躲在廊下,一副惊颤的模样。
原本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嫔需要殉葬,但如今这个局势,再徒造杀孽没有意义,更何况大行皇帝自己的陵寝都没建完,这些殉葬的女人放到哪里去,所以当成元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前线时,季时傿脱不开身,只提了一句,免了那些妃嫔的殉葬,内阁也同意了。
柳婕妤伸手拉了拉她,“你怎么还哭,不是免了殉葬吗?”
林美人摇了摇头,“姐姐,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是……”
柳婕妤脸色一沉,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行了,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事情,那日殿中发生了什么你给我忘了,不要再想……”
“可是……”
“没有可是!”柳婕妤打断她,将怀里的十公主往上抬了抬,“妹妹啊,你我都是小门户出身,一门兴旺可全系在我们身上,如今陛下已经驾崩,你我也没什么指望了,以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便罢,说不定将来新帝开恩,你我还能有个太嫔当当,至于其他的,那都是他们大人物的事,你不要插手。”
林美人深知她说得在理,不敢再苦着脸,却还是犹豫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柳婕妤走在前面,“好与不好,跟我们这些后宫里的人有什么关系,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呢。”
“嗯……”
“好了,回灵堂跪着去,再被人发现你偷跑出来,这次我可不帮你讲话了。”
一整个十一月,北方都被瓢泼大雪覆盖,冷气像是要将整个肺部冻结,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喉管里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出使西域的七人,短短一个月内经历过数次围剿截杀,期间甚至被鞑靼人抓去当过苦力,像俘虏一样被用绳子圈养,终于赶在十二月前走出了平靳关,而此时已经只剩两人。
“我不行了。”
申行甫忽然腿一软跪倒在地,半张脸陷进黄沙中,“我实在撑不住了。”
梁齐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乱头粗服,不用伪装就已经活脱脱是一个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他弯腰拉住申行甫的手,“起来,广白兄,前面就是大渝了。”
“不、我真不行,我……”申行甫艰难地将国书掏出来,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你拿着,你自己走,别管我了,总好过两个人全熬死在这儿。”
“再等等,快了广白兄。”梁齐因还是拉他,“我已经看见大渝的城池了。”
申行甫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一个趔趄又翻倒在地,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完,他紧紧护住国书,将他塞到梁齐因怀里,催促道:“走啊!”
梁齐因半跪在他身前,将国书与信件拿好,神情凝重复杂,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重新站起身。
申行甫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艰难地翻了个身,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等死,冬季的烈阳除了照明与指路外没有其他作用,风吹在身上时依然刀割般的疼,他被刺得眼睛痛,刚要别开目光,梁齐因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不是让你走了吗?!”
“广白兄,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梁齐因硬是将他拉起来,“我背你,我还有力气。”
申行甫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京城还有人在等你呢。”
“不也有人在等你吗,你叫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跟嫂夫人还有令嫒令郎交代。”梁齐因蹲下身,“走吧,我们一起回去,前面就是大渝了。”
申行甫哽了哽,感觉自己已经快成人肉干,连眼泪都挤不出来,“岸微,你真是我亲兄弟。”
梁齐因笑了笑,不小心扯到嘴角裂开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回去之后我们就拜把子。”
“我要当大哥……”
“行,那你撑着,别闭眼。”
黄沙中一走一个坑,很快又被风尘掩埋,梁齐因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自己也快撑到极限,更何况还拖着申行甫,大渝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申行甫整个人脱干了水,前半程还能回他的话,到后面则完全不省人事,重心下压,梁齐因脚下一个不稳,猛地从坡上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家里有人阳了,只能抽空写一章,原本还想加速完结来着,哎。
第150章突袭
十二月,大雪如幕,隆康帝登基的第一年,北方小面积的闹起了雪灾,挲摩诃率兵围城两月有余,屡攻不下。
季时傿靠着京城那一点仅剩的战备与兵力,硬是将这场毫无悬念的城防战拖了两个月,诱敌诈降等等兵法使了个遍,挲摩诃竟没从她手里讨到一点好处。鞑靼军伤亡无数,京郊尸体堆积,乱葬岗成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小山,气候越发寒冷,两军都陷入了极度的疲软期,十二月初三,鞑靼方再一次派出使者进京谈判。
季时傿久经蹉跎的双腿又一次中了招,卸下甲胄后,里面几乎快被血水汗液泡发,伤口处泛着白,与衣物粘黏在一起,撕都撕不下来。
温玉里抿紧唇,风卷残云般利落地剪开裤腿,用镊子将陷进肉里的火炮碎片取出,她一开始处理这种伤口还会手抖,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草草收拾完一手血污之后,转身取来伤药。
“你这双腿……”
温玉里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住,后半句不言而喻,季时傿疼得眼前花白,眉心时不时的跳动一下,闻言清醒了几分,扯了扯嘴角,本想说些轻松的话,却发现她一张口只能发出呼痛声。
也许她可能真的二十几岁就要残了。
温玉里将伤口处理完后,捧着辨不清颜色的水盆走出,恰巧戚相野掀开帘子走进来,温玉里微微颔首后便飘然离去,戚相野杵了一下,问好的话卡在嗓子眼,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季时傿龇了龇牙,一动浑身的关节“咯嘣咯嘣”的响,“渟渊,你干嘛呢,杵那儿干瞪眼?”
戚相野回过神,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含糊不清道:“没干嘛……”
“鞑靼使臣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戚相野叹了一声气,神情不悦,“与上次是一样的条件,那三千万两白银的赔款倒是免了,只不过鞑靼会派驻军入境,美名其曰是帮我们镇守关隘港口,因此每年大靖都需要向鞑靼缴纳维安费。”
“那不还是变相赔款。”季时傿讥笑了一声,“说得冠冕堂皇。”
她神情凝重,紧紧皱着眉,最开始开战,朝中众人正是斗志最高涨的时候,宁死不降,挲摩诃第一次派使臣谈判便无功而返,若非自古便有“两军对垒,不斩来使”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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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差点就当场砍了鞑靼使者。
可如今拖了两个月,新皇不似先帝年轻时那般锐意进取,只怕早就想迁都南下,苟延残喘,如今朝中的主和派占了上风,季时傿也不知道这仗还再打多久。
“还有……”戚相野面色犹豫,沉沉叹道:“鞑靼使臣还向我朝求娶长公主。”
“长公主?”季时傿愕然道:“我们哪来的长公主?”
隆康帝就一个嫡亲妹妹赵嘉乐,还死在了宫变中,他自己尚没有女儿,如今宫里只有十公主一个公主,想到这儿,季时傿脸色僵住。
戚相野顺势道:“你猜得没错,陛下正打算将十公主封为福宁长公主。”
“她才四个月!”季时傿拔高声音,“把一个婴孩推出去和亲,我看他们是疯了!”
“可不是。”戚相野摇了摇头,“柳太嫔闹了一早了。”
“换谁谁不闹。”季时傿嗤了一声,“敢情不是他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今早大朝会吵的啊。”
戚相野苦笑了一声,“王众他们说,再这么耗下去,城破是必然,将鞑靼军激怒,反倒对我们没好处。”
“他们想议和?”
“对。”戚相野抠掉手上干裂的死皮,“都不想打了,这么久,等不到援军,城内没有物资,我们连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议和条件,和亡国有什么区别?”
季时傿撑着床铺站起来准备出去巡视,温玉里给她加了几层钢板,便于借力,腿倒是能站起来了,“倒也不是不能打,援兵不是还没来吗?挲摩诃千里迢迢打到京城,两个月下来,他们的损耗可比我们严重,此次谈判,看似我们是被动,他们也未必就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戚相野跟着站起来,“话是如此,只是打不打可不是我们说了算,你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你觉得如今,我们那位陛下在朝中还说得上话吗?”
戚相野无话可说。
先帝晚年虽然昏聩无度,可到底朝政未曾真的荒废,表面上的运转还能正常进行,且不说他践阼之初,也曾锐意进取,开疆拓土,大兴改革。
可这位隆康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天真无能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要不然也不会被端王党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既无先帝早期的雷霆手段,也不具备较高的朝政敏感性,戏剧一般被推上了皇位。
“对了柏舟,你知道吗,昨日怀远的姊妹进宫了。”
季时傿停下脚步,侧目凝眉道,“真的假的?”
戚相野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他的嫡妹妹,一进宫就是淑仪。”
裴家是京城盘踞数代人的名门望族,若非这一代的嫡系子弟实在平庸,再加上裴逐过于出挑的原因,那样一个大家族绝对轮不上他一个庶子说话。
他如今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家族都熬出了头,作为朋友季时傿本应该替他感到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戚相野提起这件事,她却莫名觉得不对劲。
“那李氏怎么办?”
隆康帝的发妻是他的表姊妹,李家垮台后,夫妻俩去了封地,现在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有人想方设法地往隆康帝身边塞人,李氏没有母族支持,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罪臣之女,你以为呢,不然裴家的人为什么一进宫就是淑仪,明摆着冲皇后之位去的啊。”
说话间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将领,都是一脸笑意,战争从暮秋打到寒冬,已经很难从其他人脸上看到这种发自肺腑的笑容,戚相野出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谈拢了,我们不用赔款也不用缴纳维安费了!”
戚相野声音一扬,“真的?!早上大朝会不是还在吵吗?”
说话的将士道:“鞑靼那边也不想打了,与其无休止的战争,不若两国交好,握手言和。”
季时傿平静道:“靠什么维系?”
“自然是联姻。”
戚相野张了张嘴,“所以十公主还是要去和亲。”
“不管怎样,委屈一个人总好过我们一国上下所有人跟着颠沛流离吧,自然能不打就不打,更何况,我们也没吃什么亏。”
季时傿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去巡视伤兵营,戚相野紧跟上她,只是一进营,方才谈话时还算松弛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起来。
白衣飘飘的温玉里在脏乱拥挤的伤兵营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动作娴熟,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徒,戚相野肉眼可见地扭捏起来,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恰巧温玉里要走到对面,见他挡在过道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借过。”
戚相野立刻往旁边挪去,“哦、哦……抱歉,对不起。”
季时傿察觉出他这诡异的拘谨,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道:“戚二,我发现你有点怪。”
戚相野嘴角一僵,干笑了两声。
季时傿迟疑地收回目光,看出来大家应该都得知了要休战的消息,伤兵营内的气氛有些轻松,可季时傿却始终觉得心中沉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方才的那名将领说“我们没有吃亏”,怪就怪在这儿,鞑靼人有这么好心吗?
“不对,肯定不对……”
“什么不对?”
戚相野瞄了她一眼,“柏舟啊,你才有点怪,你都发呆……”
话还没说完,季时傿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神色凝重,“渟渊,如果你是挲摩诃,你会放着到嘴的肥肉不要吗?大靖和北方部落交战了几百年,早就势同水火,若真能握手言欢,那挲摩诃千里迢迢围城损失的这些兵马是什么,别跟我说是和亲的聘礼!”
戚相野顿时瞪大眼睛,“议和……”
话音刚起,营外便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季时傿脸色遽变,大喊道:“趴下!”
一连串的火炮从城墙上空掠过,瞭望台瞬间被冲开了一个角,城墙上的士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动了牵引线,象征着敌袭的大钟声在京城上空激荡开,完成了使命的鞑靼使臣仰天长笑一声,猛地咬断舌根,隆康帝身形一晃,跌坐在地。
“敌袭,弓箭手呢,炮车上啊!”前线的一名将领被炸得满头是血,声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就死光了。
京城上空升起好几只信号弹,季时傿冲出伤兵营,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挲摩诃先是施压,再借着议和为幌子,迎合大靖朝廷的意向取消赔款割地,只保留和亲,被压着打了数月,饱受战乱之苦的朝廷自然毫不犹豫地同意,挲摩诃便在京城上下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发动了总攻,突袭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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