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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35828 字 11个月前

“死了,怎么死的?”

“这……小的们哪里晓得啊,最近死的人那么多。”

裴逐抿了抿唇,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双颊凹陷,单薄的衣服下肋骨突出,身后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道:“这是饿死的吧,脸都青了。”

裴逐脸色一顿,急步往流民所走去,前面正在施粥,排着队的流民们各个骨瘦如柴,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裴逐扫了一眼,里面的粥哪里算得上是粥啊,浅淡如水,一碗里没几粒米,还掺着沙石。

“怎么回事,粮仓发的米呢?不是还有馒头吗?”

他冲到施粥的棚子里一看,哪有馒头,炖粥的大锅里一眼可以看到头,都是些沉底的泥沙。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些流民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话,怎么可能不饿死人!

“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随从见裴逐来了流民所后一句话也不说,冲击棚子里看了两眼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大人,您去哪儿啊,您还没吃饭呢!”

“我去找知府大人。”

他急匆匆地赶到卢济宗的府邸,下人通传的时候卢济宗正在用餐,妻妾儿女也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怀远啊,你怎么来了?”

裴逐站在廊下一顿,目光落在这家人的饭桌上,美食珍馐,色香俱全,光是荤菜就摆了十数道,有些还是工艺复杂的名品,光是炖汤的鸡就要用掉十只。

“怀远,吃饭了没有?”卢济宗笑眯眯道:“来人啊,给裴大人拿双筷子。”

裴逐喉间一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赈灾的米粮流民们没有吃到,为什么钱款拨下来了还会饿死人。

可是他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戚拾菁怎么死的,前几日他还在对这些人笑脸奉承,他还得靠这些人铺他的前程路,他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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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拾菁有个做阁老的父亲都能不声不响地死在中州,他呢?

“怀远。”

卢济宗眯了眯眼,置下碗筷,看向裴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大人从哪里来?”

“我们大人从流民所来的。”

裴逐垂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流民所啊,那肯定是没吃过饭了?怀远。”

“坐啊。”

裴逐抬起头,对上卢济宗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一路上赶来时胸腔内沸腾的火苗渐渐被扑灭了。

他还想往上爬——

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像戚拾菁一样死在中州。

从卢宅出来后已经是傍晚,下午又下了场雨,地面潮湿,青苔遍生。

裴逐往流民所的方向去,他在知府的府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行走时刻意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前面又抬着几个尸体往郊区的荒地去了。

洪水过后,中州被淹死的人很多,又逢夏季,尸体没法长久的保存,需得赶紧下葬,但棺椁很少,到最后草席也不够了,只能就地掩埋,有些还来不及挖坑埋进去的,就只能暂时堆放在流民所旁边的草棚里,时常有亲属跑去草棚里哭天喊地,整个流民所到最后都散发着潮湿闷臭的尸味。

瘟疫就是这么突然席卷而来的,起初是流民所的一个小儿开始发热,母亲哭求着官差去请大夫,不过天灾未尽,洪水来的时候死了一堆人,哪还有大夫给人治病,最后小儿病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开始发热,渐渐地流民所内病了一堆人,负责这快地方的差役才开始慌张地请大夫。

但已经来不及了。

裴逐用帕子掩住口鼻,不顾其他人的拉扯想要进去。

“裴大人,不可啊!”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大夫呢,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

流民所外的大夫掩着口鼻,闻声愁眉苦脸道:“是疫病,流传速度极快,这块地方不能待人了。”

裴逐身形一晃,他自请前往中州赈灾,第一次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出现瘟疫了?

同行的官员大惊道:“还能不能控制!?”

方才说话的老大夫摇了摇头,“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才叫大夫来,这边的流民是没法控制住了,但是不能再传染到其他地方。”

“去请知府大人,封城封城!”

“不能封城!”

裴逐忽然大声喝道。

刚刚开口的官员一怔,“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若是不封城,疫病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祸事?”

裴逐沉下脸,冷声道:“大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朝廷不会起疑吗?你我是负责赈灾的官员,如今中州起了瘟疫,该怎么向陛下交代,你觉得我们的项上人头保得住吗!”

说话的官员顿时脸色一变。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是瘟疫啊瘟疫!”

裴逐直起身,望向被围戒的流民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道:“把流民所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跑出去,放火——把这里全部烧、干、净。”

————

大渝公主进京路上受到伏击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元帝震怒,下令让季时傿带兵去青峡关剿了为非作歹的山匪。

宇文昭华如今住在宫内,她与楚王的婚期初拟定于八月十三,在此之前,宇文昭华都需要在司仪嬷嬷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

季时傿领了旨,打算五月初八再走,楚王与大渝公主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到过她,关于遇刺一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当然,之后还花了好一通功夫给赵嘉晏解释梁齐因并不是真的傻子……

五月初七的晚上。

“嘶,烫烫烫!”

季时傿端着碗从厨房里钻出来,手指被烫得通红,梁齐因听见她的呼痛声后担忧地看向她,“阿傿,有没有烫伤?”

“呼——”

季时傿将汤碗放在桌上,搓着两根通红的手指,见梁齐因担忧地凑过来,坏心眼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不烫不烫,先吃面。”

梁齐因被她手指的温度刺得耳尖动了动,抓下她的手看了一圈,确认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依言在桌子前坐下,耳朵红通通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面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要一口吃完!”

“噢!”

梁齐因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嘴角的微笑倏地僵了一下,又很快调节回来,慢吞吞地把这碗长寿面吃掉了,一点也没断。

这是季时傿第二次给他做长寿面,也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二碗长寿面,嗯,依旧把糖放成了盐,蛋壳也没去干净。

“好吃吗?”

季时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期待地问道。

“好吃啊。”

“啧,我果然有天赋。”季时傿哼哼了两声,得意道:“等什么时候不用打仗了,我就回老家开个早面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凭我的手艺,那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梁齐因面露为难,迟疑道:“阿傿,你吃过你自己做的面吗?”

季时傿道:“没啊。”

“……”

梁齐因张了张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你开吧……我觉得挺好的,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笑道:“那我就多谢寿星吉言喽?”

梁齐因腼腆道:“不用谢。”

“吃完面要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阿傿。”

“还要祝你好好的。”

“知道。”

“要开心。”

“知道。”

梁齐因目光柔和,季时傿说一句答一句,他盯着季时傿的侧脸看,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梁齐因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当时的他还满心自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季时傿,这个把他从低谷里拉出来的人。

以后的他只想往前看。

————

禁海令实行一个多月后,南洋附近的海盗的确收敛了许多,港口基本全部关闭,普通百姓禁止出海,更有巡防军每日不停地在南海巡视,一切似乎都按照成元帝所预想的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南疆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南疆炎热,瘴气丛生,山林茂密,这样的地方极容易滋生出一种团体,也就是山匪。又因天高皇帝远,官匪常勾结,据点繁多,导致马观同自从接替前任南境统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之后,南疆的匪祸就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完。

到了五月下旬,烈日高悬,天气更加炎热,中州的流民渡江南下,大批涌入南境地域,一路上饿殍遍地,两次大型水患将民众的怨气推至最高点,也不知道有没有有心之人挑拨,总而言之这群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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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流民直接加入了土匪阵营。

马观同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人杀到各个山窝窝,这些流民大多都是无家可归,逃难来的,打不得,驱赶不得,流窜在盆地山脉横行的南疆,某一日不知道怎么,居然与南洋流域那群虎视眈眈的海盗勾结了起来,将南海港口的巡防营炸了个火树银花,南疆彻底乱了。

马观同只好请旨上奏,朝廷一下子乱成一锅粥,中州的水患还没有完全控制好,成元帝愁得白了几根头发,对于派去中州的钦差人选又陷入了为难。

端王还在禁闭中,似乎只有太子可以前去一趟。

与此同时,比快马加鞭的南疆军情更早抵达京城的,则是季时傿的那只海东青。

作者有话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王维诗里的长寿面(bushi)

日常结束。

第67章周旋

南境的提督府内,行人来回穿梭,一片肃然。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马观同叉着腰,在议事堂内来回踱步,他面前坐着副将、参将等数人,各个面如菜色。

“已经派人围了几个据点了。”其中一名参将愁眉苦脸道:“南疆多山脉,地势复杂,这群土匪就跟兔子一样到处打洞,每次我们追过去的时候,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哎呦。”马观同愁得锤了锤额头,望向另外几人道:“你们呢,就没啥其他法子?”

底下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蓦地,有一名参将支支吾吾道:“要不,派人守住几个洞口,干脆放火烧、烧……”

“刘鸿德,我看你是脑袋戴久了嫌累,你找死啊!”

方才说话的参将脖子一梗,马观同又大吼道:“那群山匪里还有从中州渡江南下的流民,流民!”

“那不然怎么办将军。”刘鸿德面色发白,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怎样,有气无力道:“既然与山匪勾结,那就算不上是无辜百姓……”

“你老娘当年是在茅坑临的盆,把粪土当儿子抱回来养了吗,你说的这都什么猪狗不如的话?放火烧山,亏你想的出来!”

刘鸿德被他这一通训斥骂得脸都红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拇指,但什么都没摸到。

“难啊难啊,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打不得。”

马观同按了按腰间的佩刀,“能招安吗?”

“去了,人都没回来。”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么下去真不行,太被动了,南疆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有海上那群贼寇,跟他娘的狗皮膏药一样。”

“算了。”马观同沉声道:“今天先这样吧,散了散了,刘鸿德,你下去自己去领二十大板,好好洗洗你那灌了粪的脑子!”

闻言刘鸿德一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哆嗦着应声退下。

“哎等等。”马观同忽然喊住他,“你病了?咋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句话又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刘鸿德,他肩膀一颤,连忙摇头道:“没没没,末将这便去领罚。”

“不必了。”马观同摆了摆手,“你自己心里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行了,回去吧。”

刘鸿德见自己不必再受罚,心上大喜,连忙行了个礼退下了。

一旁还未离开的副将面露古怪,“将军,您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不是好说话。”马观同盯着刘鸿德离开的方向,“你不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吗?”

副将回想一番,“嘶……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他手上那祖传的玉扳指呢?”

“不止如此。”马观同皱了皱眉,“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跟被妖精吸了精……不对。”

马观同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止住,脸色一变,按着腰间的佩刀道:“带一批人,跟我走!”

副将有些不明就里,但看着他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色,便依言照办,带上几人与马观同一起跟上了离开的刘鸿德。

刘鸿德从提督府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军营或是自己的府邸,而是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个隐秘的巷子,他行走间急匆匆的,时不时地往旁边瞄两眼,生怕有人跟着似的。

副将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将军,这小子是往哪儿跑呢?”

马观同抿着唇不说话,军中严令禁止狎妓赌博,刘鸿德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最坏不过两者都沾了。

但仔细回想起来,近日他那愈见消瘦的身形与颓废萎靡的气质,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那两个原因。

“先跟上。”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跟着刘鸿德拐入巷子,里面弯弯曲曲,路口极多,眼见着刘鸿德停在了一所小院前,带路的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刘鸿德从腰间掏出一枚银锭,接着便跟着喜笑颜开的领路人进去了。

“这小子,不会真是来逛窑子的吧?”

马观同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道:“你带两人把这前后的路都封了,另外几个直接跟我进去抓人。”

“末将听令。”

副将即刻点了两人跟着自己绕到巷子后,马观同缓缓拔下佩刀,在角落里等待了片刻道:“走!”

几人冲至门口,看门的护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为首的身着轻甲,凶神恶煞,登时意识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喊便被刀尖指着摁在地上,马观同大步跨向前,猛地抬腿一脚踹烂了大门,紧接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眼花缭乱差点站不住脚。

一股奇异的快/感像毒蛇一般绕着躯体往上攀升,直冲天灵盖,马观同一时头晕目眩,强忍着扒拉回一个卯着劲往前冲的下属,人拉回来一看,已经被熏得神志不清了。

马观同捂住口鼻,拍开烟雾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大门被踹得四分五裂,这么大的动静,里面那群人都没清醒过来,刘鸿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瘫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满脸欲/仙/欲/死的神情,连他是谁都没认得出来。

不止是他,屋子里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根烟杆,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白色的粉末,个个神情陶醉,吞云吐雾,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我操/你大爷!”

马观同心头一震,拖着刘鸿德冲出烟雾缭绕的屋子,二话不说猛地抽了他几个巴掌,刘鸿德被他打得头一歪,两颊肿得比脑门还大,迷离混沌的眼神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一睁开眼便是马观同目眦欲裂的神情,“认出你老子是谁了没!?”

刘鸿德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脸上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

“来人!”

马观同厉声喝道:“把这个烟馆封锁,里面所有的人全部带走,给我查,这里面卖的烟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刘鸿德绑起来,带走!”

————

季时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青峡关的匪剿了个干净,打算回京述职的路上,听到了海东青锐利的鸣叫声。

自从上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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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雪苍带着信前往南疆找马观同开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马观同却迟迟没有回信,看来梁齐因中的毒果然棘手,也不知道如今回信上会是怎么说的。

夜半宿在驿站,季时傿才敢召来雪苍,海东青雪白的羽毛落了一层灰,连光泽都失去了许多,雪苍整只鸟都焉了吧唧的,季时傿心里一沉,意识到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马观同才那么着急地用海东青给她传信。

季时傿取下猎隼脚上捆绑的信纸,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信上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南疆的情形,一个是南疆地区出现了能让人吸食上瘾的烟草,价格昂贵,一旦沾上家徒四壁都是轻的。最关键的是这种烟草如今在军中很盛行,马观同已经杖责了数个官职在身的武将,但这种萎靡之风仍然难以抑制。

南疆的百姓见此物获利巨大,农田荒废,而改种烟草,自禁海令颁布之后本还能自给自足的南洋流域彻底乱了套,再加上还有流民组成的起义军作乱,与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马观同现在分身乏术,根本没法将这些全都按下来。

信上的末尾,则简单地交代了季时傿先前所托之事,只有四个字:此毒无解。

几件事情撞在一起,季时傿差点吐血。同样的信会晚两天到达京城,马观同这么着急地给她传消息,是想让她南下协助,但成元帝会准予吗,还有中州的灾情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如若朝廷要派钦差前往中州,这份担子会落到谁头上,端王,还是太子?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季时傿不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南下能逆转出来什么好结果。

最后就是梁齐因的眼睛……

寻常后院夫人有那能力弄到什么奇毒吗?当年梁齐因中毒一事是否真的只是后院妇人争宠那么简单?

她得先回京。

季时傿快马加鞭返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向成元帝禀明了青峡关的剿匪情况,第二天南疆的军情果然传到了京城,成元帝之前还在为中州的事情发愁,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早朝的时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不过马观同信上所奏之事,成元帝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让马观同严厉惩戒了犯错的将士,让他清理掉山匪与南洋的海盗,能招安则招安,不能招安就杀无赦。对于信上提到的烟草,成元帝并没有任何举措,他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毕竟连他自己都收藏了成千上百个工艺精湛的鼻烟壶。

季时傿无奈地听了一个早朝,出宫门的时候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只是刚打马进了定阳街,远远地便能看到梁齐因的身影,他不听劝,仍旧与之前一样,执着于在门口等她。

“你又不进门。”

梁齐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等她下马后伸手去拉她,“阿傿,今日下朝怎么那么晚?”

季时傿将缰绳递给下人,回答道:“早朝的时候他们都要吵翻天了,我站得累死了。”

“那你去坐着歇会儿。”

梁齐因牵着她,驾轻就熟地往侯府的书房走去,这里不是随便能进出的地方,因此秋霜只是过来呈了两杯热茶后便退下了。

“中州的流民到底有多少,朝廷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数字,所以陛下打算派钦差去查看一下情况。”季时傿坐下来后道:“我觉得不会是一个小数目,都渡江往南边去了。真是奇怪,当初水患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功夫,竟然只撑了不到五年,修堤修得什么玩意儿。”

梁齐因道:“陛下有决定好派谁去吗?”

“还没。”季时傿摇了摇头,“早上他们正吵呢,有说让太子去的,也有说端王,毕竟他被禁足也有一个月了,差不多到了该放出来的时候。”

“陛下被他们吵得头疼,最后也没决策出一个结果来。”季时傿揉了揉太阳穴,“说真的,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觉得没什么好事,无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刮骨疗毒,要用利刃。”

“嗯。”梁齐因怕她说多了口干,一面给她添茶一面道:“这件事情说到底还得看陛下怎么想的,他想不想整顿官场,想不想把中州那群腐烂的树桩子连根拔起。”

“我们这位陛下的心思。”季时傿低笑了一声,“哪是那么容易就猜透的。”

梁齐因捏着手中的杯子,沉默了片刻道:“阿傿,你觉得让楚王殿下去中州如何?”

“楚王?”季时傿苦恼道:“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陛下并不重视他,他在朝中也无人支持,争不过那两位的。”

梁齐因道:“这也不一定。上次春蒐的事,陛下对太子起了猜疑之心,虽然只有一点,不过也够用了。”

季时傿一愣:“什么?”

“太子党为了让太子能够前往中州,在陛下面前一定会竭力将他塑造得多么贤明仁德,好像只要太子去了中州,水患就一定能得到抑止,流民一定能安顿好一样。”

“我要是再推波助澜一把。”梁齐因笑了一下,“他们的算盘就彻底落空了。”

“你这么说……”季时傿想了想,“倒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你要怎么做呢?”

“太子几年前还未入主东宫时,陛下曾派他去东海巡视过,那次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民间对此也颇有赞美之声。”梁齐因顿了顿道:“阿傿,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我们在书局遇到,你还送我回家的事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那间书局是我开的。”

季时傿神情一怔,那可是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了,梁齐因这么有钱!?

“差不多一个月前,书局里得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赞美太子的,类似的文章很多,算不得稀奇。不过这篇文章有些不同,我把刻板扣下了,一直没刊印过。”

梁齐因拿过纸笔,迅速写下两行字,“这篇文章里有句诗,‘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听着是不是没什么?”

季时傿将纸接过,默读了两遍后发现了问题,这篇文章要是平时刊印的话倒没什么不对的,可现在这个时间点,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朝堂之上许多人支持太子的局面。

“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似乎在说,当太子这个储君继位后,在成元帝手上动荡不堪的朝局就会稳定,肮脏浑浊的官场也能干净了。

毕竟他那么贤明。

这些话落在成元帝耳朵里,他还肯放任太子前往中州,以至于民间只知东宫,不识他这个真正的天下共主吗?

季时傿放下纸张,“你打算让书局印制这篇文章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不仅要印制,还要大肆宣扬。”

“如此,太子确实不可能去中州了,那端王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太子既然去不了,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端王得逞,会想方设法给他使绊子的。”

“也是。”季时傿撇了撇嘴,“端王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

梁齐因被她的话逗笑。

“齐因。”

“嗯?”

季时傿低声道:“我想去南疆……”

梁齐因愣了一下,“南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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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马将军吗?”

“主要是……那个烟草的事你听说没,我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管了。”

梁齐因直接道:“陛下不会让你南下的。”

“我知道,但我必须南下去查清楚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季时傿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小事,我在西域见过有一种吸食会致人上瘾的毒物,我觉得马观同信上说的跟这个差不多,这种东西一旦泛滥起来就完了!”

季时傿面色阴沉,“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军中盛行起来,背后没人操控我是不信的。”

太巧了,大渝公主刚遇刺,南疆军营里就有这种东西出现,禁海令一颁布,两岸港口都封锁了,那群海盗怎么和土匪勾搭到一起的,谁往军营里递的那些脏东西,杀伤力倒是大,硬是将南洋防线撕出来了一条口子。

成元帝不想彻查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承认自己力排众议推出来的禁海令其实是有很大漏洞的。

这种有漏洞的政策不仅没有依他所想般稳定边关,杜绝外敌,反而激化了矛盾。

“我一定要去的。”季时傿沉声道:“我不想五年前的灾祸再重现一次。”

况且,她还想亲自去南疆找一找治梁齐因眼睛的法子,她不信找不到。

“这样。”梁齐因思索一番,沉声道:“我去拜访一趟楚王殿下,他毕竟是亲王,南下有风险,总得有人护送,我请他举荐你。”

“陛下会同意吗?”

“会,只不过他会再派一名官员跟着你们,你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时傿摆手道:“无碍,从中周旋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只是楚王会愿意举荐我吗?”

梁齐因微笑道:“只要他不是端王太子之流,他便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快乐!!!你们有没有出去玩捏

第68章教学

六月初,那篇写着“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由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博文馆”印制并发售,这篇赞美太子赵嘉铎的文章如乘东风一般,很快便在京中流行传颂。文人墨客无不紧赶着趟上这阵热流点评一二,或仿写,或买上一卷收藏,民间风声闹哄哄的,火苗烧得很旺,这一烧也烧进了宫墙中。

成元帝每月初会亲至文华殿检查众皇子们的功课,成年的皇子都已经出宫建府,或是远去封地,如今还在文华殿学习的是年幼的八皇子和九皇子,有时七公主也会过来读两本书,只不过男女有别,她不和皇子们一处,而是由专门的女官教导。

九皇子尚不过五岁,不是足月而生,体弱多病,连路都走不稳当,更遑谈读书识字,成元帝考了他两句之后见他都答不出来,神情浮上来几分郁色,让人带着九皇子下去罚跪了。

八皇子见弟弟被罚,自己也心惊胆战的,捧着功课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一紧张还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功课落到成元帝脚边,书页间夹杂着一篇文章,也掉落了出来。

成元帝皱了皱眉,弯腰拾起纸张,粗略地扫了一眼,看出来这是篇夸耀太子的文章,算不上多么文采斐然,也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居然连文华殿里的皇子也在读。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读到文章末尾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两句时,脸色猝然一变。

“这是哪来的?”

君父威压在前,八皇子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住,老老实实道:“是李伴读……”

成元帝眉心作结,捏着那张纸一言不发,脖颈间的经脉却起伏着。

八皇子的伴读是成元帝选的,乃李贵妃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太子的表弟,他向着太子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篇意味不明的文章谁给他的胆子敢带到宫内,甚至交由年幼的皇子诵读,其居心何在!?

“以后这种东西不准再读。”成元帝将那篇文章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你的伴读朕会重新挑选,至于李显,以后的科举他都不用参加了。”

八皇子大惊,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但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去给李伴读求饶,只能磕头谢恩。

成元帝带着一肚子的火气离开了文华殿,大太监陈屏手里拿着一柄扇子,一面跟着成元帝一面给他扇风,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的热风吹得人心烦意乱,成元帝竭力冷静下来,又不免觉得自己刚刚是否太小题大做,一篇普通的文章罢了,类似的数不胜数,是否是他自己解读得太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成元帝下意识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假山后有两个宫女正在交谈。

“这些够吗?”

“哪里够啊,贵妃娘娘说了,要挑最好的,你手上摘的那朵开得不够红。”

“咱们娘娘还真是疼太子殿下,殿下这次去中州,娘娘不放心,还要亲自给殿下做香包。”

“殿下小时候就认床呢,每次出远门一定要戴上娘娘做的香包。”

“外头都说太子殿下贤明勤徳,小福子昨日跟他干爹出宫办事,听到外面都在传什么‘白雪满地’、什么‘陌上尘’,我们也听不懂了,总之是很好的话。”

“不然说我们命好呢,能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以后啊说不定还能搬到慈宁宫呢。”

“哎呀,小声点!”

“怕什么嘛,人家都这么传的……”

成元帝面色铁青,陈屏扇着风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见他从假山后走出,那两个宫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仍在打闹,蓦地瞥见明黄色的衣角,顿时一惊,双双跪倒在地。

“慈宁宫……”

“朕还没死,你们娘娘都想着当太后了?朕是不是现在就该退位让贤啊!”

陈屏手中的扇子“啪”地掉落在地,他脸上的肉一抖,立刻跪了下来,背脊惶恐地颤抖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两个宫女哭天喊地,不停地磕头,磕到满脸的血,刚刚采的花从篮子里分撒而出,落了一地。

“来人!”成元帝怒目如电,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把这两个宫女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啊!”

天子的随行侍卫很快拖着两个宫女离开了御花园,凄厉的惨叫声与棍棒敲打□□的钝声渐次响起,而后双双归为平静。

陈屏吓得腿都在打颤,疯狂地扇着扇子给成元帝降火,手都要抡冒烟了。

成元帝正在气头上,倏地一脚踹上陈屏的心口,“都是群狗奴才!”

陈屏立刻扔掉扇子,顾不上疼痛,一连跪下磕了数个头,“陛下说得对,奴才就是个狗,呸奴才猪狗不如,奴才……”

“行了。”成元帝从鼻腔里泄出一团浊气,“太子不是认床,出不了远门吗?那便遂了他的意!”

六月初三,成元帝下旨,将楚王赵嘉晏与都察院的申行甫任命为正副钦差,由北境统帅季时傿护送南下,不日前往中州勘察灾情。

太子与端王本为此事争了半个月,到最后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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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逞,谁也没能占得了上风,而赵嘉晏又是个没什么势力的,两个人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南下,倒也不算是一个坏结果,也就由着他去了。

临行前,侯府的下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此次离京个把月是肯定有的,衣服就得备上许多。

“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坐在院子里,膝头上搁着一本书,抬手用胳膊肘戳了戳梁齐因。

梁齐因偏头看过去,见她手指的地方写着“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意思就是说,礼法之所以被创造,是为了控制人们的欲望,只有做事知道节制,不违背道义,天下才能代代相传而不断绝。”梁齐因耐心解释完,抬眼笑了一下道:“阿傿,沈先生以前讲过的,你没认真听。”

季时傿脸一红,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侧过身不想理他了。

梁齐因低下头,挨蹭过去,“我说错了,我喜欢你来问我,你都没听过才好呢。”

季时傿合上书,“什么都不会我就是傻子了!”

“不傻。”梁齐因亲了亲她的耳朵,“阿傿聪明着呢。”

季时傿假正经地咳了两声,推开他的脑袋,嘀咕道:“腻歪精。”

梁齐因见好就收,坐正回去,“对了阿傿,你不去看看他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吗?”

季时傿翻着书,随口回答道:“不去,有秋霜呢,她比我心思细。”

闻言梁齐因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是吗?这么厉害?”

“那当然。”季时傿笑眯眯道:“那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旁人自然抵不过啊。”

“阿傿,她们跟着你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季时傿放下书,“我以前……有个同我一起长大的婢女,只不过后来侯府出事的时候死了。”

她神色流露出几分悲伤来,过会儿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哎呀你也知道我家很穷啊,连丫鬟都买不起,要不是太后娘娘看我可怜,现在这些琐事都得我自己亲力亲为。”

梁齐因把她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他记得当年刑部查封侯府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搜刮出来,镇北侯府看着虽然大,最值钱的可能就只是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就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却很长一段时间都顶着贪污的罪名。

“以后就不穷了。”梁齐因温声道:“我的东西都给你。”

季时傿心头一热,嘴上却忍不住贱兮兮道:“干嘛,你要入赘啊?”

梁齐因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是啊,不知道我嫁妆够不够,季将军看不看得上?”

季时傿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枕着脑袋,闻声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道:“说来听听。”

“京城有博文馆,江南有恒通钱庄,西北还有家丝绸铺子,都给你。”

季时傿登时从摇椅上坐起来,“这么有钱?”

“还好。”梁齐因弯着眼角,笑盈盈地望向她,语气却可怜巴巴道:“所以够不够啊,将军。”

穷惯了的季时傿没见过那么多钱,恒通钱庄啊,分行遍布江南的大钱庄,背后的东家居然就在她面前,“够了够了,让我为你马首是瞻都行!”

“不用,都说是嫁妆了,那还不都是你的。”梁齐因蹭了蹭她的脸颊,低声细语道:“阿傿,我就想当个吃软饭的。”

季时傿靠回摇椅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勾着梁齐因垂下来的头发,眼底含笑,“那好没出息的。”

“是啊。”梁齐因手撑在她身侧,半弯着腰,身体随着晃动的摇椅而起伏,“所以才要吃软饭嘛,就是不知道姐姐给不给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这样撒娇的腔调,季时傿却很受用,在他柔和似水的目光中都要被捂化了去,不免想到未来两个人至少有一个月的分别。

以前心上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来去自如,现在不一样了,难怪世人总说情爱之事使人柔肠寸断,季时傿现在人还在侯府,却已经生出了几分念家的情绪。

见她久久不说话,像是在走神,梁齐因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有些委屈道:“阿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给?”

“不是,我只是在想……”季时傿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话说到一半又转了口,倏地牵着梁齐因的头发把他拉下来,梁齐因身形一个不稳,堪堪撑起手臂才没有压到她。

季时傿勾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上次看日出的时候,我说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你呢,你现在要不要学?”

梁齐因的脸一红,肉眼可见地从耳根一路窜到脖子,喉结动了动,磕绊道:“要、要学……”

这天傍晚梁齐因是同手同脚走出镇北侯府的,在季时傿的教学下,切实地体验了一把西洋人的花样有多绝。

六月初五,以赵嘉晏为首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南下沿江前往中州。

作者有话说:

OMG说早了原来还有一章日常…

第69章南下

到了盛夏时,蝉声聒噪,蚊虫增多,流民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些。

裴逐站在河道口,衣袖用襻膊绑着,满身泥水,跟着修河道的工人一起清理堆积的淤泥。

“裴大人,这些事情哪里需要您亲自做,您快去歇着吧。”

“没事。”裴逐弯着腰,闻声笑了笑,“不亲自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前人的辛苦。”

一旁的工人抬手用胳膊擦了擦满头的汗水,笑起来露出一嘴略黄的牙,与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裴大人是个好官,来中州这么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过奖了。”裴逐将脚边被堵塞的出水口疏通开,“为官者为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对了,我听说有个皇子要来中州巡查,裴大人知道吗?”

裴逐一愣,“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

工人回答道:“也是今早路过驿站的时候听到那边的人传的,好像是什么楚王,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裴逐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过来,朝廷如果真想派人南下巡查,为什么会派一个名不经传,没什么势力的皇子过来,这到底是想查还是不想查?

“裴大人!”

他还未将此事想通,便蓦地有人在岸边喊了他两声,裴逐转过头,见来人是卢济宗手底下的人,满脸堆笑道:“知府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呢。”

“稍等,我净个手。”

裴逐从河道边往对面临时搭建的棚子走去,边上有个装满水的大缸,裴逐舀了一瓢,一边洗手一边问道:“卢大人找我什么事?”

“上面来人了。”方才那人开口道:“是楚王殿下和都察院的申大人,刚到中州,知府大人正在衙门接待。几位大人们都去了,您也赶紧换身衣裳过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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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逐擦干净手,转身去住处换衣服,中州灾情严重,上个月有一批胆大包天的流民渡江南下,和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看来这件事情朝廷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下派钦差过来视察。不过也没什么,好歹瘟疫刚起了个苗头就被他掐死了,一群流民而已,安抚好了还能起什么乱子。

到了知府衙门,裴逐才发现门口竟然站着两排身穿盔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拢了拢袖子,转头问领路的人道:“这些兵是怎么回事?”

“哦。”对方锤了锤掌心道:“忘了说了,季大帅也南下了,为了护送两位钦差过来。裴大人快些进去吧,以免几位贵人们等得着急。”

季时傿?她怎么也来了。

裴逐心一跳,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自从上次他和季时傿在宫门外闹得不愉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忙于政务,季时傿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算起来,居然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朝中那么多人,哪里需要她亲自护送钦差南下,裴逐几乎忍不住想,她南下会不会跟自己有几分关系。

进了大门,再穿过两间小门便到了大堂,里面果然已经围着许多人了,品级不高的官员只能在堂下站着。最前面坐着一个身着素白圆领袍的青年,较之其他皇子来讲穿得略有些寒酸,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冷厉,竟然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威严来。

想必就是前不久刚回京,升为亲王的赵嘉晏。他左右各站着一人,一个是监察御史申行甫,另一个便是穿着劲装,腰间佩刀的季时傿。

裴逐刚跨过门槛,众人便往他这个方向看去,季时傿抬起头,淡淡扫了一眼后便别开目光。

裴逐以为她还在因为先前吵架的事生气,喉间一哽,但没有表现在脸上,躬身给楚王行礼。

赵嘉晏颔首道:“你从河道来的?”

“是,微臣负责河道监修。”

赵嘉晏道:“来时本王粗略看过几眼,你做得不错。”

裴逐俯身行礼,面露惶恐,“殿下过奖。”

“没有过奖,本王听说流民所也是你提出来的,分为几个地方各自由专人管理,避免了流民混乱集聚的情况,确实做得很好,你有功。”

“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谈不上功劳与否。”

赵嘉晏笑了一下,“你不必自谦,是功是过我都会如实上报。”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在堂内逡巡了一圈,面上和善可亲,内里意味不明。

卢济宗开口道:“殿下风尘仆仆赶来,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微臣已经差人备好了卧房与热水,殿下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其他的事情,等殿下休憩好了再谈也不急。”

赵嘉晏点了点头,“也好。”

卢济宗亲自给他带路,后头跟着府尹还有其他官员,季时傿走在最后,裴逐慢下脚步,等她走至身前才开口道:“时傿,许久不见了。”

季时傿心里正想着南疆的事,陡然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怀远啊。”

“嗯,你怎么来中州了?”

“护送楚王殿下南下啊。”

裴逐愣了一下,“只是这样?”

季时傿莫名其妙道:“不然呢。”总不能把我要去南疆的事也告诉你吧。

“好吧。”裴逐抿了抿唇,“你还在因为之前的事生气吗?”

“啊?什么事……”季时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哦哦那个啊,我哪有那么斤斤计较。”

“说起来其实我也有不对。”季时傿讪笑道:“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啊,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裴逐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想你。”

“好了好了,我说了我不会斤斤计较这些。”季时傿笑了一下,“说真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你来。”

“怎么?”

季时傿道:“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看来你在中州还挺辛苦的。”

“还行。”裴逐微笑道:“你在京城如何?”

“都挺好。渟渊去参军了你知道吗?”

“知道,走的时候我正忙于公务,没来得及去送他。”

“没事儿。”季时傿摆了摆手,“你忙你的,渟渊又不是不知道。”

说话间已经走进知府府邸,此处是个极为精致秀丽的宅院,美姬众多,莺歌燕舞,花厅外甚至还有个规模不小的戏台子。

季时傿这个在西北吹久了风沙的乡下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仔细端详了片刻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冷不丁道:“卢济宗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啊。”

裴逐扫了一眼前面的景象,中州知府卢济宗等一众官员簇拥着楚王坐下,申行甫跟在后面,脸上有些惶恐,显然招架不住这般的热情。

申行甫是寒门出身,不似其他官员一般背后有盘根错节的世家作靠山,他当年虽高中进士,但在官场上却走得很艰难,熬了近十年也没能熬出个头,当年初入官场时一身刺人的棱角也不知还剩多少。

成元帝下派这三个人入中州的用意裴逐猜出来几分。中州地区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官员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但也不是普通的酒囊饭袋,世家盘根错节,成元帝不是傻的,中州两次水患必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没让端王太子两党的任何一个人南下,是怕这些人会和中州的官员们蛇鼠一窝,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挑了个哪方都不属于的皇子,并从朝中清流聚集地——都察院内选了个本就与世家不对付的寒门官员,又怕这两个人镇不住中州的地头蛇,所以才让季时傿跟随他们一同南下。

成元帝的态度既然是要清算中州这些人,那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

不过现在看来卢济宗他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楚王与申行甫两个人只是南下走个过场,并没打算真的做什么,还在这虚头巴脑、美姬美酒地伺候着,这不上赶着将把柄塞他们手里吗?

真是老寿星上吊,怕自己活得太久了。

赵嘉晏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卢济宗预想的一般只简单过问了两句中州的灾情,便将这回事揭过去了。

季时傿则借着喝多了酒要透气的名头,从知府府邸翻了出去,找到她塞进护卫队里的亲兵,让他们秘密搜查中州城内的流民所。

席上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却要在表面上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这场为楚王接风洗尘的酒席最后直到夜半才结束。

夏季鸣蝉之时,南疆的天很亮,每日戌时之后天才会彻底黑下去,从泸州徐府出发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南疆地域。

温玉里挑开车帘,面上覆着一张轻纱,她望着愈渐靠近的城门,对车夫说道:“麻烦再快一点,直接去提督府。”

车夫得了令,只得勒紧缰绳,驾着马快速往提督府赶去,此时马观同正在与几个部下商量明日进山追击流民起义军的事宜,突然听到通传声,纳闷道:“你说谁?”

“是泸州徐家的人,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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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那毒草一事而来的。”

马观同与副将面面相觑,徐圣手已经去世多年了,徐家在他之后便呈落寞之势,谁会过来。

“徐家的谁?”

“家主,徐理。”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桂花糖

夜深寂静时,只能听到蟋蟀的鸣叫,草丛内偶尔有几点萤火略过,一行人在其中快速穿行,连一点响动都未发出,季时傿奔至一间流民所前,避开里面众人的视线,翻进了施粥的棚子内。

已是夜半,锅炉都熄了火,里面静悄悄的,季时傿借着月色走到柴火堆前,伸手摸了一把,黏糊的碎屑粘在她的手指上,里面果然已经湿透了,再看另一侧的锅炉,凑近些便能闻到铁锈味儿,指尖在上面刮蹭一圈,都是灰。

季时傿目光微凝,片刻后抬了抬手,压低声音道:“走。”

身旁一个亲兵道:“大帅,不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季时傿冷笑一声,“里面的人什么德行我已经猜出来,先回去找殿下。”

卢济宗给赵嘉晏安排的住处是府上最大最宽敞的厢房,里面陈设复杂精致,十分讲究,连屋子里的灯都是西洋货,底座还会转动,不用火便能照明,将屋内照得满是熏黄的暖色流光。

卢济宗夜里为了笼络赵嘉晏,给他屋里塞了一个娇俏美艳的女人,然而此时这位美姬却被束缚着手脚,狼狈地跪倒在地,身后便是赵嘉晏的近身护卫,刀就架在她的脖颈上,美姬泪痕满面,抖得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鹌鹑。

又过了片刻,半开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身影翻窗而入,动作干脆利落,颔首行礼道:“殿下。”

赵嘉晏端坐堂前,摆了摆手,“柏舟不必多礼。”

季时傿站稳身体,瞥了一眼角落里被绑着的美姬,对方一触到她的目光便害怕地低下头,季时傿收回视线,转而面向赵嘉晏道:“殿下,微臣带人一共发现了三十七个流民所。”

“里面统共有多少人?”

“不到五百。”

赵嘉晏搭在桌子上的手抬了抬,指节弯曲成一个冷厉的弧度,三十几处流民所,加起来的流民却不足五百,是中州流民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还是卢济宗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把人都藏起来了?

季时傿道:“殿下,流民所内住得根本就不是流民。”

赵嘉晏惊诧地抬起头,“假的?”

“是。”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看了,棚子里的柴火已经潮得不能用了,锅灶生了灰,锈迹斑斑,显然也许久不曾用过,并且那些流民一个个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是食不果腹的模样。”

赵嘉晏捏紧拳头,“他们这是把本王当傻子戏耍。”

话音落下,赵嘉晏脸色倏地一变,“倘若流民所内的流民都是他们找人假扮的,那真的流民去哪儿了?”

“难道卢济宗为了瞒报中州灾情,坑杀无辜百姓吗?”

季时傿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不会,中州城内至少数万百姓,那么大的动静,官逼民反,就不会只是一小批人渡江南下勾结山匪了,卢济宗没那个能耐。”

“他应该是想办法将这些流民集聚起来,关在了什么地方。”

赵嘉晏神色严峻,“那么多人,不好管理,一般的地方藏不下……”

能是哪儿?

“大帅!”

蓦地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季时傿听出这是她安排在知府府邸附近盯梢的亲兵,立刻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那位亲兵递进来一个信封,“方才有个人送过来的,让我一定要交到大帅手中。”

季时傿接过信封,“有说是谁吗?”

“他说他姓裴。”

季时傿手指一顿,转头与赵嘉晏对视了一眼,“是裴怀远。”

赵嘉晏意识到是白天被自己夸赞过的那位年轻官员,皱了皱眉,抬手接过季时傿递来的信封,摸着有些厚度,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纸。

前两张交代了自己在中州立身艰难,只能同卢济宗等人虚与委蛇,尽力周旋。后两张则简单明了地将他在中州所见有条有理地列了出来,包括赈灾米粮被吞,卢济宗为隐瞒灾情,转移流民等事。

中州水患至今月余,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见他长久沉默,季时傿出声道:“殿下。”

赵嘉晏开口道:“他信上说他确实见到过有人将流民聚集起来,但他不知道人都被带去了哪里。”

“柏舟,此人可信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可信,我与他结交多年,不会骗我。”

“既然如此,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赵嘉晏掀起眼皮,目光从角落的美姬身上一扫而过,一旁的亲卫立刻反应过来,以手为刃,将她劈晕了。

“不若将计就计。”赵嘉晏站起身,“卢济宗不是觉得本王好拿捏吗,那便让他一直这么觉得。”

“柏舟,你待在中州到底让他们觉得束手束脚,明日我会以捉拿南下流民的名义派你去南疆,你也正好可以去彻查烟草的事。”

季时傿应声道:“好,臣会挑二十名亲兵留下来保护殿下。”

赵嘉晏眼含愠色,沉声道:“本王倒要看看,卢济宗他能在中州只手遮天到什么地步。”

如果卢济宗真的将江河流域的驿站都控制了,消息传不出去,自然也进不来,季时傿继续南下,楚王在中州境况如何她就难以得知。

临走前把雪苍留给梁齐因了,她该怎么和楚王联络。

赵嘉晏看出她心中所想,神色缓和了几分,笑了一下道:“无妨,你不必担忧。我少时就被父皇丢到封地,行伍中摸爬滚打过,一点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

季时傿略微松了一口气,从腰间掏出来一物,呈上道:“这是兵器署谢冶尹新制的信号弹,尚未投入军营使用,离京前我讨了一支。寻常人认不得这是什么东西,殿下可以放心收下,此物射到高空后会释放烟雾,殿下若是遇到危险,一定要及时通知臣。”

赵嘉晏接过,“好。”

角落的亲兵突然开口道:“殿下,大帅,那这个女人怎么办?”

季时傿看了一眼,“她应该是卢济宗派来监视殿下的,殿下打算处置她吗?”

“我若是处置她,会打草惊蛇的。”

“也是。”

季时傿抿了抿唇,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翻了翻,这里面装的是陈太医炼制的安神丸,方便出门在外服用的,不必就水,入口即化,就是苦得厉害。

季时傿护送楚王南下的途中不敢懈怠,所以一直没有服用过,自然也没有打开过这个荷包,此时拆开一看才知道里面不仅有药丸,还有一包桂花糖。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偷偷塞进来的。

季时傿心里一热,暖化了开,刚刚还紧绷的嘴角陡然溢出来几分笑意,但现在不是她能睹物思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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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压下心头的情绪,从荷包里拿出来一枚安神丸,往角落的美姬走去。

她抬起手又将对方劈醒了,未等对方完全清醒,便强行掰开她的齿缝,硬是将那枚安神丸塞了进去。

美姬猝然惊醒,来不及吐,药丸已经在她嘴里化了个干净,苦得她胃里直反酸水。

季时傿捂住她试图干呕的动作,厉声道:“再乱动小心毒素流得更快!”

她眼尾狭长,笑起来尚有几分亲和,冷脸的时候则格外骇人,那名美姬果然不敢动了,眼睛几乎被泪水泡肿,喉咙里是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赵嘉晏从堂屋中心走过来,一字一顿道:“解药只有本王有,不想死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美姬俯身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惶恐道:“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

千里之外的京城,热浪滚烫,暑风吹得人心神烦闷。

梁齐因看不进去书,只能从案前直起身,将窗户推得更开些。

“公子!”

陶叁急匆匆地跑到廊下,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擦了擦脸道:“那个安神丸我找大夫查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齐因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道:“没有问题?”

陶叁道:“我找了许多有名的大夫,都看了,真没问题,就是普通的安神丸,用料倒是很昂贵,寻常人都用不起。”

怎么会呢。

梁齐因神情凝重,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两个宫女没有问题,陈太医也没有问题?先前让陶叁他们去调查过太后赐给季时傿的那两个丫鬟,确实没有查出来任何疑点。

家世清白又简单,但干净过头的事物就有造假的可能性,所以他才会在给季时傿放桂花糖的时候偷拿了一颗安神丸,让陶叁去找人化验。

然而现在陶叁告诉他,安神丸没有问题,丫鬟也没有问题,难道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子,那现在怎么办?”

梁齐因摇了摇头,“暂时先这样吧。”

陶叁耸了耸肩,宽慰道:“公子,你就是太紧张了,季将军那么强势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被人迫害。”

“镇北侯难道不强势?”梁齐因淡淡道:“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陶叁一时语塞,讪笑着刮了刮鼻子。

梁齐因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回案前,“她强势是她的事,我想保护她是我的事。”

好像世人都认为,本身性格刚烈要强的女人就活该被忽视,活该承担更多,哪来的歪门邪道,真废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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