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安不满:“二哥从前不是还借酒套过我的话——”
她斟酒的动作忽而一顿。
“我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妹妹哪怕醉了,都不愿说起代郡中事。
叶琦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察觉到瑜安神色有些许不对劲。
“怎么了?”
“我在寿郡饮过些清酒,是农户家中自酿的,回头带二哥尝尝。”
“好啊。”叶琦铭不疑有他。
瑜安暂歇了饮酒的兴致。
那夜村中,半梦半醒间,萧询好似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全无记忆。
前厅的喜宴渐至尾声,叶琦铭明日要赴兵营当值,在宾客散去后也回了魏宁侯府。
瑜安送了二哥出王府,回来时在花苑小径遇见了萧询。
小叔叔在前厅送客,瑜安道:“陛下今日怎的来了?”
萧询挑眉:“不请朕进去坐坐?”
总不至于在花苑里说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萧询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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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定是有要紧事宜。
瑜安点头,带了人去韵华院书房。
案上酒盏已经收拾过,仍留了一壶酒。
瑜安吩咐侍女沏茶,屏退了无关人后,等着萧询开口。
萧询却道:“等王叔来了再提不迟。”他停了停,“与郑明珠身世相干。”
瑜安心道也可,省得还要再说两回。
韵华院书房共有三间正房,当先一面架上整齐列着两行兵书,少了些女儿家闺阁的情调。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光景,瑜安本想遣人去提醒小叔叔一声,毕竟帝王在此,王府不能失礼。
萧询只道:“不必催促。”
瑜安却着急听他的消息,面上不显。
萧询瞧出她的心思,命高进呈来两幅画像给瑜安。
韵华院中的茶好似格外香,高进瞧着陛下乐得多坐一会儿。
又沏了一趟茶的工夫,送走了宁国公的顾昱淮方至。
陛下今日微服出宫,并未提前知会于他。他也是在回致清院的路上才知晓陛下亲至,现下就在韵华院中。
合上书房门,韵华院内护卫井然,无需忧虑隔墙有耳。
顾昱淮接过瑜安手中的画像,画卷上一对中年夫妇,眉目看着与郑明珠有几分相像。
瑜安等着萧询解惑,心中有几分猜想:“这是——”
萧询颔首:“暗卫顺着痕迹在青州一带查探,寻到了郑明珠的本家。”
她本家姓林,几代居于涿郡城郊三十里一处村落。
瑜安晓得涿郡,在青州北,地势较为偏僻。
山间乡村,重男轻女的习俗已根深蒂固。
“郑明珠为家中次女,另有一姐二弟。五年前她离家,村中人皆道是嫁去了涿郡城。”
当时曾有村民瞧见,一位衣着体面的郎君进了林家。林氏夫妇不多时送了贵客出来,满面春风。
再往后,村中就不见这位林家二姑娘。据有心人猜想,林氏夫妇收了一笔丰厚的彩礼,欢天喜地把女儿送进富贵人家作妾室。
带走郑明珠之人想必就是郑媪背后的主使。
瑜安静静听着,如此看来,北梁五年前便有筹谋。
郑明珠不过是一枚棋子。哪怕小叔叔没有寻到自己,恐要不了多久靖平王府内就会上演一场寻亲戏码,甚至更为容易。
顾昱淮早有打探,郑媪的确是青州城德济药铺的掌柜夫人。多年过去,仍旧有人记得她的样貌。郑掌柜敦厚,三十岁上下才娶妻。应该从一开始,郑媪便是梁朝皇室安插在顾府周围的一颗钉子,如此,一切便解释得通。
郑明珠一直坚信自己是顾家流落在外的千金。说来可笑,因生身父母待她实在苛刻,她几乎立时就相信了外人的说辞,自己非林家亲生女。
因而这些年的漠视与偏心,一切都有了源头。
郑氏母女感情甚好,想必五年来算得上朝夕相处,为入北齐认亲做足了准备。
精心策划的局中,只怕连郑媪都被一并瞒过,误以为郑明珠就是靖平王府中的郡主。
为演好这场戏码,幕后主使煞费苦心,更耐得住性子。
“还有一事,”萧询斟酌道,“林家上一辈,曾弃养过女婴。”
似乎是无关紧要之事,萧询却着重提起。
顾昱淮神色了然,印证了帝王心中猜想。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在瑜安看来时,顾昱淮道:“玥儿……你的母亲,并非姜家亲生女。”
姜氏夫妇临终前,曾告诉过女儿的身世。
她随水而来,被安置在一个破旧的木盆中。
深秋时节,襁褓已被水浸湿大半。
姜氏夫妇在山间行医,膝下多年无一儿半女,便收养下了这个天赐的女儿。姜老太爷识文断字,为她取名姜婉,视如己出。
后来姜家夫妇先后亡故,兄长与嫂嫂成婚后,也提起过要为她寻亲。
嫂嫂却轻描淡写地拒了,只道既是抛弃她之人,这一生何必再见。
骤然听得双亲的一段旧事,瑜安掌心微凉。
那么依辈分,母亲便是郑明珠嫡亲的姑母。她与郑明珠,竟是表姐妹。
无怪乎郑明珠肖似母亲,原是有一层姑侄间的亲缘在。
如今郑氏母女已经入了靖平王府,需另行打算。
瑞王刘真在京,北梁必定包藏祸心。
虽是前朝政事,但萧询和靖平王没有避开瑜安。
她道:“郑氏母女,并非瑞王党羽。”
她语带笃定,几番试探下来,郑媪与刘真手下并未有消息往来,甚至刻意防备着对方,散出假消息。
就像刘真不清楚她同萧询扮出来的亲密关系,郑媪也不知道她实为叶家三公子。
“瑞王同胞的兄长早已入朝,他自归于其麾下,助其夺嫡。”
北梁皇室内斗不休,这些年风头最盛的是皇三子寿王,恭王紧随其后,刘真正是其胞弟。另有几位皇子各成一党,静待后来居上。
这些年北梁诸王明争暗斗,空耗国力。瑜安之所以知晓得比外间更透彻,是因她父亲曾镇守徐州,手握兵权,是诸王争相拉拢的对象。尤其刘真奉梁帝旨意抚恤边关时,更是多番暗示要父亲择主。
不过父亲始终持身中立,从不愿卷入无谓的党争。刘真笼络不成,处处施压,那一段时日叶家的光景极其难挨。
瑜安道:“前些日子顺颖郡主中毒一案,应当就是刘真手笔。只有这个鼠目寸光的草包,才能干出这等蠢事。”
刘真欲阻拦南陈与北齐交好,急于破坏和亲。可他却未看透,和亲不过名目罢了,齐陈相交归根结底是为利往,通商互市势在必行。南陈郡主与北齐亲王的联姻,只是让这段关系锦上添花,根本不会因此弃了结交。
刘真此举,白白浪费了他兄长精心安插进裕王府的一颗棋子,日后也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
他眼下还觉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南陈的昌王左右逢源,借北梁的颜面给他几分礼待罢了。
想到北梁皇室,瑜安只道一丘之貉,成日蝇营狗苟,没有可担得起社稷之人。
顾昱淮瞧她言辞间毫不客气,失笑道:“你叶家父亲便是这么教你的?”
叶平钧叶大将军威名赫赫,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哪怕昔时梁帝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对待顾氏一门,又屡屡打压叶家,战时派遣,闲时削兵,他都未生出半点反心。若非梁帝执意割让徐州,断徐州给养。为九郡百姓计,他是绝对不愿归降的。
瑜安并不在意:“父亲说父亲的,我管我的。反正他从不舍得罚我。”
自小到大,二位兄长如犯了错事,没少被父亲罚跪祠堂。轮到她,父亲只会叫她去书房,至多耳提面命,训诫一个时辰罢了。
瑜安道:“我在徐州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一箭射杀姓梁的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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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御下多疑,数度派亲信赴徐州监军,掣肘军中武将。
监军权力极盛,甚至倚仗帝王宠信,凌驾主将之上,可随时就军情通禀帝王。
这位梁正梁大人对军务半点不知,却占军营主帐指点江山,屡屡延误战机。他以巧言令色得信于主上,为表忠心数度与父亲意见相左,稍有不慎便扣父亲一顶不尊圣命,不听圣言的罪状。
他在徐州的宅邸奢华无匹,安居后方享乐、奢侈无度之际,却克扣前线将士军粮军饷。几位监军唯他马首是瞻,沆瀣一气。
因他抽调援军,执意绕山间小道进军。奇袭北齐后翼不成,反倒大败,代郡为北齐所刻。他将代郡陷落的全部疏失加到父亲头上。因布防图还在代郡中,徐州军情陷于被动。父亲忙于重整防署时,梁正却急于将罪责尽数推卸,甚至欲联合其他监军,一封奏报上达天听,问罪父亲。
彼时刘真就在徐州城中,“奉旨劳军”。因亲王之尊,梁正对他恭敬谄媚。
去寻刘真时,瑜安不指望所谓瑞王殿下能够明察秋毫,只盼他能将军中实情如数告禀京畿,莫让梁帝听一家之言。
偏生这个混账——
“叶三公子,啧啧啧,当真绝色不输女郎。”刘真饮着酒,揽着身旁舞姬,毫不掩饰觊觎心思。
他言语轻佻,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如若……叶公子愿与本王春风一度,本王或许能给叶家开道恩典。”
他高高在上施恩,晚间就等在了寝殿。
瑜安与之虚与委蛇,当夜毫不犹豫策马出城,冒险潜入代郡城中。
历时几月,虽未取回布防图,她却探得齐帝病重,齐军不日便要退兵的消息。
徐州将士伺机反守为攻,大破齐军,尽解危局。
后来梁帝旨意颁下,父亲“戴罪立功”,不赏不罚。
梁正劝谏有功,赐金珠一壶,银千两。
她困在代郡的日子,刘真眼见徐州情势不稳,早早回京继续做他的逍遥王爷。
刘真的这段龌龊往事,瑜安略去,并未告诉小叔叔与萧询。
两害相较,与其被刘真染指折辱,甚至不如被萧询纳入后宫。
至少后者还算个年少有为的帝王。
第77章追妻第八月——护妻
夜凉如水,瑜安披衣坐于榻边,了无睡意。
往事种种尽数浮现,不过三年光景,已是天翻地覆。
承宁七年,刘真初至徐州时,徐州文武官员出城三十里跪迎。
道是劳军抚民,但瑞王锦衣轩车而过,从不多施舍跪在道两旁的贱民半眼。
梁正对这位天潢贵胄极尽吹捧讨好,瑞王下榻的府邸几乎夜夜笙歌。
父亲数度劝谏无果,在拒受瑞王招揽后,叶家境遇雪上加霜。因有瑞王态度在前,梁正争权愈发肆无忌惮,在军中处处打压与父亲交好的同僚。
彼时放眼整个叶家,刘真只对她稍假辞色罢了。有时例行公事,父亲在瑞王宅邸候上二三时辰都未必能得召见,刘真却反而常邀她宴饮同游。
虽知刘真好色荒唐,但谁又能料到,后宅莺莺燕燕无数,他竟还能对叶家三公子存此等污浊心思。
二哥后来只庆幸道:“大师之语字字珠玑,亏得妹妹一直扮作男儿身。”
否则,皇权之下,必定逃不过刘真欺辱。
因是三战之地,徐州连年战火,军民勉力支撑。
等到北齐新君即位,一年后再度大举对徐州出兵,誓要攻下此兵家要地。
前线接连败退,后方朝廷议和之言甚嚣尘上。
徐州补给从来不足,几道防线在齐军攻势下步步陷落。大势已去,父亲情知再战不过平添伤亡。
梁帝欲议和之际,北齐堂而皇之遣使招安父亲。许诺父亲归降,仍委以重用,必不伤徐州一兵一卒。
徐州九郡已失其四,北齐军队进驻四郡时,的确对百姓秋毫无犯。
梁帝生性多疑猜忌,北齐明明白白的阳谋,叶家有口难言。
割让徐州的旨意传来,梁正扬言奉帝命押解父亲入京问罪。
“顾氏一门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死有余辜。你们叶家更是包藏祸心,当初若非陛下宽仁,留你将职,徐州安能有今日祸事?叶平钧,徐州陷落你难辞其咎,还不伏——”
利箭寒芒而过,梁正被酒色浸淫的浮白面孔尽是愕然,衬得那血愈发红。
仗势欺人的天子宠臣永远闭上了嘴。
一箭封喉。
梁正身旁亲卫呆立原地,狐假虎威惯了。不消叶家府兵动手,旋即作鸟兽散。
二位兄长竞相护在她身前,她握着作为十七岁生辰礼的长弓,坦然看向父亲。
“爹爹,当真要为这样的昏主,白白葬送阖家性命么?”
她叶家满门忠烈,立身于天地,自问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心。
窗外,明月霜满枝。
徐州划归北齐。齐帝如约,有父亲斡旋,饱经战火的徐州百姓终得片息安宁。
赴北齐前一晚,也是像今夜这般好的月光,她从匣底翻出了尘封已久的那枚玉令。
银华撒于玉间,清冷生辉。
“在担忧北齐中事?”
二哥与她同入北齐为质,亦是夜深无眠。
她未让二哥察觉,将玉令藏于身后,摇摇头:“没有。”
北齐朝中的消息偶有传来,她知道玉令的主人已是北齐至尊。
或许他早就忘了代郡中的瑜安罢。
她自欺欺人地想
秋日风光,层林尽染,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瑜安才来往过寿郡赏景,因而对于世家贵女间相邀踏秋并无多大兴致。
她婉言谢了清涵郡主的好意,只在府中闲读棋谱。
郑明珠学久了规矩,这两日倒是再三央了小叔叔,说是要去京郊千佛寺祈福,赏一赏沿途风光。
无可无不可,瑜安在亭中饮桂花酒时,就瞧见郑明珠带了仆从出行。她收拾了些衣衫,大抵要在寺中住上三两日。
冤家路窄,远远望见瑜安,郑明珠立刻绕道而行。
上回校场中一箭,她始终心有戚戚,一直避着嘉懿郡主。
王府备下的车驾宽敞而又舒适,护卫随行。
郑明珠携母亲上了马车,吃着备下的点心,惬意写满了面庞。
浑然不知,变故陡生。
来去不过两日光景,出行时好端端的人,回来却伤重昏迷。
静颐院内血水一盆盆端出,医者围在榻前。好险长刀刺偏三寸,总算保住了表小姐一条性命。
从千佛寺出,回城途中,表小姐车驾遭山匪突袭。护卫拼力抵抗,奈何对方人多势众。
表小姐在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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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中坠下马车,慌不择路逃窜时,被山匪乱刀袭中。
对方只为财,将马车上财物洗劫一空后离去。
朗朗乾坤,竟有人敢在京畿脚下劫靖平王府车马。
此时传得沸沸扬扬,目击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哪怕官府有意压下,消息仍如不胫而走般,闹得满城风雨。
一时间世家不免自危,再三勒令家中女郎近日少出府门。
须知贼匪丧心病狂,连靖平王府都敢下手,遑论其他。
有心人推波助澜,世家急欲揪出贼首,更有百姓自发到京兆府门前请命。靖平王庇护万家百姓,劳苦功高,断不能容匪徒如此欺侮王府的表小姐。
郑明珠昏迷不醒,换下的里衣被鲜血浸透,伤口足有三寸长。郑媪哭天抢地,跪求靖平王为明珠讨回一个公道。
山匪劫财疑点重重,暗卫查探几番,贪财是假,买凶杀人才是真。
郑媪不眠不休照看郑明珠两夜,已然哭红了眼。
放眼京中,有谁会要郑明珠性命。
答案昭然若揭。
顾昱淮闭了闭眼:“去请郡主过来。”
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却禀道:“王爷,陛下午前请了郡主入宫。郡主……尚不知何时归来。”
他跪于地,原本喧闹的静颐院霎时陷入一阵静默。
连郑媪都止了泣音。
……
昭宸宫书房,瑜安落下一枚黑子。
郑明珠去千福寺为求姻缘,来回皆走官道。王府派遣数名护卫跟随,哪能料到会出如此变故。
需知,皇都中知晓郑明珠存在的人不过尔尔,有谁会费尽心思对她下手。
“顾王叔那儿只怕演得辛苦。”
瑜安以为然,好在有萧询的名目,提前带了她进宫躲清静。
如若不然,要在郑媪面前演上一场反目戏码,着实为难她。
平心而论,真要如此大费周章演戏,还不如一刀了结郑媪来得干脆。
“郑明珠那儿,你意欲如何处置?”
只需瑜安一句话,萧询乐得替她扫清所有麻烦。只不过要问清楚她的意思罢了。
瑜安沉吟,郑明珠的身世,反而是最棘手之处,是以她迟迟未下决断。
郑氏母女初入京时,她直以为郑明珠为北梁细作,有意防备。王府上下捧杀郑明珠,叫她被京都的富贵迷了眼。
然而细查下来,郑明珠十有八九只是被蒙骗的无辜女子,因一副相似的容颜为北梁所利用。
尔今,她更是知晓郑明珠与母亲血脉相连,和她并非纯粹的陌生人。
“换作陛下,会如何做?”
亲缘一事,最是艰难。
母亲为林家所弃,余生既不愿与林家有任何瓜葛,她为人子女,当然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思。
可郑明珠同为林家的女孩儿,与母亲幼时遭遇相仿。只不过林家家底到了这一代稍稍殷实些,才不至于弃养女儿。
母亲若在,或许会怜惜这个女孩儿。
郑明珠过去在林家极不好过,早已无归处。
就算事情了结顺利送她归家,京中繁花似锦的富贵一朝消散,她未必能承受。
归根到底,也是位身世可怜的女子罢了,卷入了两国博弈中。
萧询为旁观者,无瑜安那般顾虑,道了他的主意。
瑜安看着白棋落子果决,一如主人之行事,微笑了笑。
萧询道:“这些日子,就在宫中住下罢。”
靖平王府自有顾王叔坐镇,无需瑜安受累。
黑子接白子落下,瑜安默认萧询的提议。她在宫廷,愈发能坐实萧询为她所惑的假象,安了郑媪及其幕后主使的心。
长庆宫是不便再住,瑜安随口吩咐高进道:“在顺和宫旁安排处居所便是。”
由头也是现成的,南陈顺颖郡主将嫁入裕王府。新嫁娘在宫中难免觉得冷清,请靖平王府家的郡主入宫作陪合情合理。
萧询自然随她心意,高进领了吩咐,尽心尽力去办。
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棋局过半,高进回来复命,与内廷商议过,为郡主择了怡景、延乐、长宁三宫,供郡主挑选。
瑜安定了长宁宫,按帝王的旨意,先下诏书,以陪伴顺颖郡主备嫁为名请嘉懿郡主入宫小住。
宫中的嬷嬷去靖平王府为郡主收拾行装,又带了郡主几名贴身的侍女入宫。
一切顺理成章,在郑媪面前将戏凑足了全篇。
棋局胜负未分,幕后操纵者的用意却好猜。
郑媪误以为萧询偏爱于她,将郑明珠遇袭之事栽赃到她身上,引帝王出手回护。
而郑明珠为王府千金,帝王此举必引得靖平王不满,君臣离心。
他再如何平衡真假郡主的关系,也不可能放任亲侄女为人所害。
离间之计,是北梁皇室惯常手段,萧询同在局中。
黑白二子渐成胶着之势,瑜安执黑子沉思。
萧询神色稍稍轻松些,他为瑜安斟了茶。
瑜安目光落在棋局分野:“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相处这两年,她对萧询亦有所了解。
帝王轻笑,修长如玉的手叩于桌案:“瑜安,”他唤她,“同刘真的旧事,你可还有所隐瞒?”
第78章追妻第八月——让步
“是。”瑜安落下一子,“该陛下了。”
她坦然承认,却无半分说下去的意思。
北梁所行离间计,萧询身涉其中,合该相助。
至于她同刘真的宿怨,乃是私事,无需萧询过问。
她只道:“陛下安心,不会挑起两国战火。”
北梁皇室忙于争储,而北齐正是革新朝政之际,双方皆不愿在此时刀兵相向。刘真固然受宠,但梁帝膝下子嗣众多。孰轻孰重,这位凉薄帝皇心中明镜似的。
瑜案态度明朗,显然不愿多说一字。
萧询不敢再三追问,望向她的目光有几分无奈。
输了这一局棋,瑜安收了黑子,由侍女引路往收拾好的长宁宫休息。
寝殿一应陈设比照了从前长庆宫的规制,因是小住,瑜安谢绝了高进请温嬷嬷来打理事务的提议,没有惊动太多人。
韵华院中的几名侍女都在宫中住下,也带来了些王府的消息。
殿外,高进仔细叮嘱过内廷拨来侍奉的宫人,切莫出了差池。
……
翌日得了闲暇,瑜安递了拜帖去顺和宫中。
这段时日精心休养,陈妤的身体已近恢复如初。
她同瑜安彼此稍见过礼,一旁桌上摆了方绣到一半的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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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看吗?”
陈妤笑着点头。
瑜安取过端详,用料是上好的绸缎。绣样虽还不全,但能看出构思别具一格,图案秀丽,配色清雅。针法活泼,不同于往昔在齐梁见到的绣品。
“此乃苏绣。”
陈妤贵为郡主,亦是其中巧手。毕竟闺阁女儿家,也没什么打发辰光的玩意儿。
她道:“我们那儿的世家女郎,自幼都是要学女红的,出嫁时也以之为傲。”
陈妤从不会落于人后,有宫廷绣娘的指点,她自己更有些天分。
这方绣帕,正是出于她之手。
见瑜安对苏绣颇感兴趣的模样,陈妤笑着道:“我教教你,如何?”
她知晓瑜安会在宫中住上一段日子,是为陪她出嫁。
若是觉得无趣,闲来无事做些刺绣也好。
瑜安知她是好意,摇摇头道:“我对刺绣一窍不通,还是算了罢。”
苏绣华美非凡,单是看这绣法就知着实艰难。
她有自知之明,还是不轻易尝试了。
陈妤未强求,苏绣若无功底,上手的确不易。
她道:“你可有喜欢的绣样?我绣了帕子赠你便是。”
陈妤身边的宝珞带人上了些点心,她瞧自家郡主金口玉言,立时就命她去拿花样。
苏绣繁琐,瑜安笑着道了谢:“有劳你费心。”
二人择了样式,陈妤挑了上好的绸缎来。
用过些茶点,瑜安道:“明日午后我要去玲珑堂中一趟,你可有话要我带去?”
陈妤近日养病,又在备嫁,出宫不便。玲珑堂的账目都是送到顺和宫内,她一一查看过问。
二人谈论了几件要事,瑜安道:“苏绣绮丽,放些在玲珑堂中如何?”
她瞧着都觉新奇,或许皇都中的女郎也会喜欢。
玉石香膏虽好,玲珑堂合该适时添些新花样。
她不过试着一提,陈妤却立时应承下来:“这个法子不错。”
二人初初商议过,苏绣的锦帕与香囊之物,陈妤有些法子弄来。
舅舅名下的商铺中,苏绣的生意虽不多,但也是一宗进项。
她陪嫁的侍女中,亦有极擅苏绣者。
“或许等生意做大,我们可以自行养些绣娘。”
瑜安颔首,只是不大确信,苏绣是否能在玲珑堂中售稳。
陈妤心思转得极快,笑言:“若是嘉懿郡主佩了苏绣的香囊,你说齐都贵女会不会竞相追捧?”
二人相视一笑。
……
绵密的秋雨下了一夜一日,在第二日午时堪堪停歇。
马车车轮驶过宫道,禁军一路放行。
天气日渐转凉,御书房内,顾昱淮方同帝王商议毕政事。
“瑜安呢?”
不见自家小侄女,顾昱淮端起茶盏前问了一句。
玥儿离府在宫廷,正好避开那些麻烦。
萧询道:“午膳后出宫了一趟,酉时前应当会回来。”
顾昱淮颔首,二人间的话又绕回靖平王府中的郑氏母女。
“郑氏身后的暗桩既已查探清楚,倒不如一网打尽便罢了。”他道。
朝廷暂无对梁用兵的打算,留着这对母女只怕也无甚用处,徒留隐患。原先按兵不动,是怕打草惊蛇。如今时机成熟,将这些细作顺藤摸瓜一一剪除,也正好给梁朝一个告诫。
双方和谈不过两年光景,边地亟需休养生息,不宜再大动干戈。
萧询本也是此意,只是又改了计划:“瑜安言留这对母女另有筹谋,还是不要乱了她的打算。”
虽不知瑜安用意,但她开口,帝王自不会违拗。
“好罢。”
顾昱淮应下,府中郑明珠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伤势须将养许久。
如何安置嫂嫂这位未曾谋面的侄女,还是一大难题。
……
处置毕事务,瑜安出玲珑堂时,天将将擦黑。
深秋时节白日的时辰短,瑜安略略被玲珑堂中事务绊住了脚。
回宫的马车候在玲珑堂前,自外间看去,只是官家寻常车驾罢了,并不引人注目。
瑜安有些饿,思忖着是否要在外间先用过晚膳。靖平王府不便回,皇都中又没有几家合心意的酒楼。
犹豫之中,她先上了车驾,吩咐车夫往相邻的一条街行去。
那儿吃食多,可以稍稍挑拣一二。
烤红薯的香气遥遥传来,瑜安掀起马车帘子,望见了街旁支起的红薯摊。
蜜薯飘香,瑜安心中一动。
马车暂停在巷中,瑜安行至红薯摊前。摊贩热情地招呼着,帮女郎挑出两个火候正好的红薯。瑜安付了银钱,正欲离开时,身后马车上传来一道轻薄的声音:“叶三姑娘,可有想着本王?”
平淮长剑立时横于手中,对向安坐于马车内的人,只待主子一声令下。
刘真唇畔噙着抹笑,他乃大梁主使,出使北齐,兹事体大。叶家如今是北齐的走狗,叶府这个护卫能奈他何,敢奈他何。
果不其然,瑜安示意平淮收了剑。
刘真身上脂粉香气交杂,不知是方从哪处温柔乡中起身。
大街上人来人往,瑜安淡淡道:“刘公子要在此处同我叙旧么?”
人声嘈杂,既不宜暴露身份,说话的确不便。
美人主动相邀,刘真欣然应允。
瑜安径直越过他上了自己的车驾,刘真神情玩味,示意车夫跟上。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望仙楼外,瑜安要了二楼一处雅间。
她靠窗边落座,屏风相隔,传菜的小厮只会停在外间,转由二人亲随将菜式一一呈上。
美人在前,刘真毫无用膳的心思。
他早知叶家三公子绝色,一朝换回女儿装,更是倾国倾城之姿。相较之下,王府后宅那些妾侍尽是庸脂俗粉。
尤其美人神色清冷,不知榻上操I弄起来,该是何等销魂滋味。
桌案上一应佳肴,凡入刘真口中前,都由两位美貌侍女一一以辟毒筷查验,连酒水都不例外。
随意用了些吃食,刘真挥手屏退侍从。
“都下去罢。”
平淮自然不动,瑜安微对他颔首。
雅间门合上,由平淮守在门外,屋内只余二人。
“本王倒是好奇,如若齐帝知晓什么靖平王府的郡主,就是从前一箭射杀他之人,该当如何?”
刘真语出惊人,满意地看到美人抬眸。
他的暗卫已查探清楚,在工部任职的那位叶家三公子另有其人,绝非叶瑾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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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
顾叶两府沆瀣一气,早便图谋不轨。叶平钧胆敢偷梁换柱,收养顾氏遗孤他丝毫不觉奇怪。
横竖齐帝在战场上未见过叶家这位三公子,否则代郡城中布网数月不会擒不住她。等到入北齐之际,叶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李代桃僵,凭空寻出一人顶了叶家三公子的身份,顺势让叶瑾舒同顾氏相认。
单凭叶家难以做到此事,这一招瞒天过海,靖平王府必定有参与。
如此欺君重罪,齐帝安能轻轻纵过。
刘真胸有成竹,将其中关窍尽数参透。
瑜安忍了许久,才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
……
月光洒满宫道,如寒霜般冷清。
戍守的禁军早得命令,远远见到嘉懿郡主车驾,立刻打开宫门放行。
待到郡主马车驶过,方为宫门下钥。
铁栓推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间格外清晰。
长宁宫主殿内灯火通明。
帝王一身玄色常服,已在殿中等候许久。
“为何此时才归?”
月挂中天,夜色沉沉。
瑜安轻描淡写:“有要务耽误罢了。陛下无事回宫安寝便是。”
“你去见刘真了?”
陛下同郡主说话,高进一早命侍从远远退开。
“是又如何?”
瑜安寻了处位置坐下,并不在意。
“你私下同他相见,为何只带寥寥护卫?”
刘真身边暗卫不容小觑,瑜安既同他有宿怨,合该提防,怎能如此胆大妄为?
“我自有考量。”瑜安抬眸看他,语气平平,“望仙楼不是陛下的地盘么?”
她同萧询在北齐的初见,就是在望仙楼中。
若要探坊间消息,酒楼甚少引人注意。
战场之外,她甚少置自己于危局。
代郡城是唯一的例外。
萧询神色稍霁。
瑜安同刘真说过些什么暂不得而知。至于他们二人从前的过节,就算暗卫立时赴徐州打探,只怕也传不回消息。
殿中二人一站一坐,玄衣君王好生与她商量:“你要对刘真动手无妨,何必执着于一人,朕可以——”
“不劳陛下。”瑜安移开目光,“我乏了,陛下请回罢。”
第79章追妻第八月——为难
膳房奉帝命往长宁宫中送了些宵夜,恰逢其时。
新出炉的板栗饼香酥甘咸,掰开两半,于深秋的夜里格外诱人。再配上肉脯、甜羹,都合瑜安从前在宫中的喜好。
她晚膳几乎未用,此时此刻嘉肴在前,自然会觉得有些饿。
萧询依旧未回昭宸宫,坐于桌旁,盛了半碗甜羹给瑜安。
蜜梨的甜味恰到好处,拂去人心间些许浮躁。
瑜安静了心,黄昏时见过刘真,旧怨重提,连带着对萧询都没几分好脸色。
与草包周旋的确恼人,瑜安察觉到自己若有若无的迁怒,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板栗酥饼。
瞧她喜欢这些吃食,萧询温和道:“既累了,一会儿早些歇息罢。”
“嗯。”
萧询起身离开,又交代过亲卫几桩事宜。
瑜安用银勺搅着蜜梨羹,刘真身边照例护卫无数。他本就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想必到了北齐地界,愈发谨慎,明面上不可大动干戈。
刘真其人虽不足为惧,但他为梁朝使臣,背后乃一国撑腰。他在北齐若有闪失,梁朝必定借题发挥。纵不起战事,怕也难以善了。
……
“王叔有何见解?”
翌日午后,昭宸宫书房内,萧询请了靖平王入宫。
顾昱淮知晓前后因果,对瑜安私下见刘真之事亦不大赞许。
他叹口气:“这孩子自小就有主意。她定下的事,不大愿意旁人插手。”
就好比她同小皇帝的旧事,玥儿也只道自己会应对,让他不必多过问。
虽不知她是如何处置,但与小皇帝之间确实一直相安无事。
顾昱淮道:“陛下若是想厘清徐州宿怨,不妨去问问叶家二郎?”
除了瑜安愿意说与他们的,刘真骄奢淫逸,招揽不成处处打压叶家,更是公私不明,以一己私怨贻误军情。或许叶家二公子能知道更多内情。
萧询摇头,瑜安对他有言在先,不允他召见叶琦铭盘问此事。
在她眼中,好似他立意为难她兄长似的。
小皇帝守诺,顾昱淮只道:“如遇上难处,瑜安会开口的,陛下不必太过介怀。”
萧询拨了拨茶盏,当真遇到难处,瑜安最先想起的从不会是他。
分明……分明他曾是她的夫君。
“但愿如王叔所言。”
瑜安的心思,着实猜不透。
顾昱淮离宫前,特意去了趟长宁宫。
“小叔叔今日怎的来了?”
正殿丹墀下新扎起一架秋千,午后尚有暖阳相照。
瑜安着月白如意锦裙,小叔叔前日才来看过她。
玥儿在宫中一切安好,顾昱淮无甚要忧心的。
“何时预备归家?”他笑问道。
“再过些时日。”
府上郑媪暂不能除去,瑜安留她另有用处。
“你啊。”顾昱淮从来都惯着她,“若有事,记得告诉我。”
瑜安眨眨眼:“自然,小叔叔可得替我兜底。”
……
“郡主,南陈的顺颖郡主到了。”
“请她进来罢。”瑜安收了手中棋局,顺和宫与长宁宫相去不远,来往很是便宜。
几日的工夫,陈妤如约赠了她一块绣帕,另添了一枚金丝香囊。
香囊的绣样颇具心意,乃是凤鸟乘风飞翔,穗状的云纹与凤鸟的羽翅融为一体,谓之乘云绣,不落俗套。
瑜安的手抚过绣纹,丝线中施以金丝银线。凤眼由玉石点缀,熠熠生辉。凤鸟于云间栩栩如生,寓意更是极好。
“本欲绣凤穿牡丹,后来想想,你未必喜欢。”
凤鸟凌云,或许更适合眼前的女子。
瑜安会心一笑,贴身收了香囊:“多谢。”
天青色的缎面,恰与她所着衣衫相衬。
陈妤见靠窗的桌案上留了未尽的棋局,不由起了兴致。
瑜安顺她目光望去,笑着问道:“你棋艺如何?”
“尚可。”陈妤矜持答,还不知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一连两局棋过,最后一盘棋瑜安主动提出让了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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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陈妤应下,依旧执黑先行。
“你这也忒厉害了些。”她小声抱怨一句,更带些撒娇意味。
如此开局仍是费神,陈妤握着一枚黑子渐举棋不定。
还好闲时对弈,倒没什么胜负心。
她看得出来瑜安已是尽力相让。
陈妤凝思许久落下一子,瑜安未及片刻接上,将难题又抛回。
瞧人苦着脸,瑜安扬了扬手中承云绣的香囊:“人各有所长,可不是么?”
陈妤被她逗得轻松不少,观向棋局时,忽而想起一事。
“我曾经见过一回,你们那位陛下佩了枚香囊。”
像是平安符式样,因为绣工实在太过拙劣,她纳罕之余,反而记忆犹新。
她诚恳道来,瑜安本在饮茶,闻言不由呛了呛。
放下茶盏,瑜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很快恢复如常。
陈妤心思细腻,对于心中猜想印证了七八分。
她没有点破,从棋笥中取了一枚黑子。
以瑜安靖平王府郡主的身份,倘若她愿意,后位几乎唾手可得。
一国之后的尊荣,天底下怕没有多少世家女郎能够拒绝。
陈妤扪心自问,自己将嫁入裕王府。中宫后位若是交由相熟的瑜安,她会乐见其成。
只不过姻缘天定,不可强求。
她犹豫片刻,道:“你如今在宫中,梁地的那位瑞王,你稍留神些。”
她见过瑞王两面,虽说瑞王样貌堂堂,却并不让人感到舒服。
在她眼中,其实很多郎君不难看懂。瑞王长于金玉堆中,十足十的骄矜,尤好女色。
陈妤不经意提起道:“前些日子,我兄长送了几位美人给瑞王。”
她虽嫁入北齐,但堂兄仍有与北梁交好的动向,不知这是王上的意思,还是堂兄自己为之。
瑜安观陈妤落下一子,心下却想江南的温婉美人,不知能得刘真几日新鲜,实在是可惜。
……
腊月二十一,帝王万寿节后,相隔未满一月,便是裕王与顺颖郡主的大婚之期。
由北齐康王主婚,即是宗亲,又为长辈,身份足够贵重。
顺颖郡主将从宫中出嫁,礼部测算出吉时,申时二刻,裕王会亲至顺和宫中迎亲。
这一日天还未破晓,宫中已上上下下忙碌。
瑜安到顺和宫时,陈妤端坐铜镜前,由梳头的几位嬷嬷为她挽发。
清涵郡主萧念也在此处,奉帝命与瑜安一起,为顺颖郡主送嫁。
她同陈妤间本无多少不快,几段相处下来,对这位堂嫂印象尚可,日后亦要时常往来。
南陈离大齐千里之遥,为结两国秦晋之好,顺颖郡主远嫁入齐,与至亲故友分别,也不由叫人心疼。
梳妆的嬷嬷有三位自南陈而来,两国联姻更不可马虎。
铜镜中,女子容颜姣美动人。陈妤样貌本就生得闭月羞花,大婚一日盛装,比之往昔更娇艳三分,叫人为之心折。
由侍女服侍,陈妤自屏风后一层层换上婚服。
香云缎所织成的礼裙灿若烟霞,华美无匹,与女子容颜互为映衬。
因离出阁的时辰尚早,并不急着佩上花树冠。
瑜安和萧念陪着陈妤梳妆,她们三人年岁相仿,康王府近日也忙于为郡主议亲。
到了巳时中,华徳殿中宴席几已完备。
今日两场喜筵由礼部尽心操办,宾客午时先至宫中,到了晚间再往裕王府赴宴,恭贺裕王与顺颖郡主新婚。
侍女提醒着萧念到了时辰,按着规矩,二位郡主要先往华徳殿中。
陈妤留在寝殿,午膳由喜娘为她送来,十八道菜式,图一个吉利的好意头。
还未到华徳殿外,远远可闻喜庆热闹的丝竹弦乐。宫灯上饰以红绸,来往的宾客如云。
萧念由康王妃身边的嬷嬷接了去,认命地随母妃在世家夫人间盘桓。
瑜安由女官引着到女宾席上,问了一句,知道小叔叔尚未至。
她在靖平王府的席位上坐下,有相熟的世家女郎来同她问安。
外圈的郎君们暂不便靠近,虽说见不到有“南陈第一美人”之称的新嫁娘,但嘉懿郡主在此,倾国美人遥遥相望,直叫人觉得不虚此行。
不少宾客在附近花苑流连赏景,瑜安见惯了宫中景色,只安然坐于席间。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数种酒,备了茶点。
瑜安的席位在阶上第三席,对侧惯例是清涵郡主。
还未到开宴的时辰,此处少有人上前搅扰,席间情形也望得清楚。
场中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声。女宾席上虽无屏风相隔作限,但宴席上的郎君们守着规矩,甚少走近此处。
刘真却是例外。
“嘉懿郡主。”
轻佻的声音响起,刘真拾级而上,北齐随侍的女官神情稍有犯难。
瑞王乃北梁贵客,她们不好强行阻拦。
场中宾客虽在三三两两攀谈,却都注意着阶上动静。
“我邀嘉懿郡主同饮一杯,如何?”
刘真带了三分轻薄笑,抬手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两名侍女生得皆貌美,其中一人手中端着嵌宝的饮酒壶。
“还不为郡主斟酒?”他说着看向瑜安,“本王饮不惯北齐中酒,想必郡主也是罢?”
侍女斟了酒跪至瑜安身侧,将银酒盏捧在瑜安面前。
在场的宾客皆知晓北梁皇室与顾府的仇怨。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嘉懿郡主落了单,北梁瑞王趁势挑衅。只是碍于两国邦交,一时无人敢上前插手。
众目睽睽之下,瑜安坐于位上,由刘真立着。
察觉到四面八方望来的目光,刘真袖下手握紧。
“郡主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他斥向那侍女,“还不近些。”
跪着的侍女膝行一步,手隐隐发抖。
瑜安抬手接了酒盏。
殿外内侍唱和之声次第响起:“陛下驾到。”
第80章追妻第八月——下药
萧询到时,瑜安已满饮了杯中酒。
酒入喉,是熟悉的北梁新康酒。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空了的银酒杯,似笑非笑:“瑞王不会只随一盏罢?”
深秋的暖阳下,女子声音清悦,烟紫色的锦裙如梦似幻,衬着一张倾世容颜。
跪于阶下恭迎帝驾的宾客俱以为然,同女郎饮酒,断无一换一的道理。
萧询抬步上了玉阶,瑜安从容起身:“陛下万福。”
浅紫色的广袖翩然划过,其上刺绣的芙蓉花淡雅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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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众人之前,阶下的高进难得地见郡主施礼,一时看着竟有些不习惯。
瑜安的礼仪曾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萧询示意免礼,在瑜安抬眸瞥来的一眼中,明白她对自己的告诫之意。
刘真合着礼数对齐帝见礼,皇族出身,自然不会有疏失。
方才的插曲众宾客仍记着,不动声色观望着玉阶上的情形。
瑜安道:“瑞王殿下邀臣女同饮,还欠着酒,可巧陛下驾临。”
美人眼波流转,她望来时,竟是叫刘真心甘情愿命侍女斟满五盅酒,俱一饮而尽。
“瑞王海量。”
新康酒素来芳辛酷烈,凡梁帝赐酒入军中,多为新康。
开宴的时辰将至,女官候在旁,欲引帝王行至主位。
此乃女宾席,刘真本就不该在此。
萧询不咸不淡道:“瑞王同去罢。”
刘真方饮满五盏酒,此刻酒劲上涌,脚下隐有发软。
他于人前自不会露怯,强自撑着。酒喝得太急,虽觉不适,面上神色如常。
秋风透着习习凉意,层层罗纱堆叠而成的如花裙摆随风微动。
刘真借着酒意,离去时不经意间望向瑜安。对于如此合心意的美人,他生出些许志在必得之感。
萧询眸色微深。
……
裕王与顺颖郡主婚仪,宫廷司乐司连月排演曲目。
舞乐升平,江南乐曲自有醉人之处。
席上珍馐别具风味,八道南地菜式点缀其中,彰显两国结秦晋之好。
康王妃为女宾之首,席间宾客言笑晏晏,极为热络。
清涵郡主隔着席面对瑜安一笑,举了手中酒盏,饮了些甜醉的桂花酒。
宴席过半,瑜安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她出了宴厅,高进恰在回长宁宫的一条宫道候着。
轿辇已备好,陛下忧心郡主酒醉。
他端着笑,回长宁宫数条宫道,陛下专命他等在此处,当真是与郡主心有灵犀。
瑜安曾在宫中长住,一应路途记得清晰。这条宫道僻静,宴饮时少有人来往。
丝竹乐声渐渐远离,轿辇行过顺和宫,陪嫁的仆从往来有序。
因晚间还要去裕王府赴宴,瑜安未换衣裙,只宽了披帛,摘了发上一对步摇。
她在窗边闲闲坐了一会儿,瞧见萧询入殿的身影。
“陛下今日倒是清闲。”
侍女行礼如仪,各自在外间做事。
萧询命人送来一盅醒酒汤,瑜安不以为意:“几盏酒罢了,算不得什么。”
她神色清明,上回在寿郡中,那酒后劲太大,自己的确是多饮了些。
萧询未强求,将醒酒汤搁在了案上。
瑜安本以为他又要问起刘真之事,孰料萧询只字未提。
二人坐了片刻,瑜安裙摆缀着作花蕊的玉石闪烁着点点光芒。
萧询道:“从前……可有旁人见过你着衣裙的模样?”
瑜安自幼以叶家三公子的身份示人,若是到军中,时常佩半副银面具,遮去容颜。
她摇头:“未曾。”
代郡邀月楼中是她第一次换回女装,略略装扮过,未曾叫外人看出端倪。
若非被萧询追捕至死路,她亦不会出此下策。
“陛下为何问起这些?”
萧询笑笑:“在代郡,朕记得你穿过相近颜色的衣裙罢了。”
瑜安细想了想,青楼女子多着艳色。
她那日求萧询为自己赎身时,到城主府换的确是一件粉紫色的衣衫,只不过样式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
申时二刻,裕王迎亲的队伍至顺和宫外。
南陈的宾客齐齐挡在殿外,候裕王作催妆诗一首。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1
待到吉时至,殿门自里间打开。
几乎是万众瞩目中,顺颖郡主由喜娘与贴身侍女相扶,莲步款款迈出殿中。
绣鞋上缀着的明珠圆润饱满,璀璨生辉。
精心绣就的团扇挡去陈妤半数容颜,一双杏眸欲说还休。
九数花簪随她的脚步分毫不乱,在光下愈见华美。
迎到自己的新嫁娘,裕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侍女扶着郡主上了十六人抬的花轿,帘幕放下,隔去外间所有视线。
礼官几声唱和,伴着喜乐奏响。裕王策马在前,迎亲队伍折返往王府而去。
近三百抬妆奁逐一自顺和宫中抬出,浩浩荡荡绵延至裕王府。
街两旁挤满围看的百姓,裕王府的仆从沿途洒着喜钱。
两国联姻,婚仪盛大庄重,更是与民同乐。
裕王府上摆满了一条街的流水席宴,宾客登门,新婚贺仪几乎堆成了山。
推杯换盏间,与裕王相熟的世家郎君轮番来敬王爷酒。
大婚喜筵,谁人都知晓裕王抱得如花美眷归,正是满面春风时,对敬上的酒来者不拒。
宴厅中喜气洋洋,后院寝殿中,瑜安陪着陈妤多留了一会儿。
礼裙曳于地,描金的龙凤红烛缱绻相照。
新嫁娘不免娇羞。尤其想到晚间的周公之礼,虽则嬷嬷早有教导,枕下还压着一本秘戏图册,随着时辰迫近,陈妤愈加觉得掌心发凉。
纵是瞧过图谱,真到了圆房时心境却是不同。
顾及瑜安未嫁,陈妤的思虑之处不宜向她道来。
另有嬷嬷候在外间,等着嘱咐郡主房中事宜。
瑜安不便久留,轻握了握陈妤的手,安慰她宽心些。
尔后她起身,殿中陈妤的陪嫁嬷嬷客客气气地送了嘉懿郡主。
有些话,嘉懿郡主尚未到知晓的时候。
瑜安出了内殿,服侍着的侍女俱着绯色,捧着一应大婚物什,装点着殿中喜庆。
看嬷嬷进了寝房,她有些出神,没来由想到同萧询的第一夜。
那会儿她同萧询好似都糊里糊涂的,分明皆未酒醉。
除了第一回,往后的萧询……都比她初到北齐时温柔许多。
她垂眸,不去多回忆。
瑜安回宫之际,裕王府前厅的喜宴尚未至尾声。
马车平稳行进,瑜安摊开了掌心字条。
借着烛光,寥寥数语,尽显要挟之意。
……
福心坊中的玉翡居,近来是瑞王殿下的心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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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齐都出了名的舞坊,没有燕春楼这等烟花之地的嘈杂。舞姬身姿曼妙,饮酒赏曲,格外有一番情趣。
三楼最阔绰的雅间内,有一位贵客出手接连包下了三月。
他虽未必日日亲至,却不许旁人再踏足。
管事的妈妈收足了银钱,无不从命。
月挂中天,夜色清寒,正是暖上一壶酒,听曲赏乐的好时机。
舞姬引了贵客到惯常的雅舍,刘真唇畔噙着一抹笑,他看上的地方,当然不许他人染指。
雅间的门打开,望过屏风,刘真如愿见到了等在房中的人。
“下去罢。”
娇艳的舞姬身影绰约,脂粉香气甜醉,不过刘真今夜心思并不在此。
佳人当前,自然看不上这等俗物。
雅间内奢靡无比,侍女着意布置过,并不输王府宅邸。
“瑞王费心思寻本郡主前来,有话不妨直言。”
前日裕王府的婚筵上人来人往,一张字条借人声遮掩交到了她手中。
落款的位置便是玉翡居,品钰房。
刘真不急着开口,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过眼前的美人。
可惜佳人未着裙装,天青色的锦袍勾勒出窈窕身形。无需粉黛,自有倾城颜色,玉带下的纤腰更是不盈一握。
“本王同叶三姑娘也算是故友重逢,寻个机会叙旧罢了。”他在主位上坐下,“郡主如此装扮,莫不是怕旁人瞧了去?”
刘真笑笑:“不过美人淡妆浓抹,总有一番情致在。”
他摇了摇金铃,未几,瑞王府的侍女捧了美酒佳肴鱼贯而入。
“叶三姑娘久在北齐,怕是早就忘了故土风味罢?”
瑞王殿下金尊玉贵,出使北齐,无不是锦衣轩车,美婢御厨一一备足。
两壶酒正正摆在了瑜安面前。
侍女伶俐地想为王爷布菜,刘真望对侧绝色的美人,挥退了一干侍女。
十余道菜式出自他带来的御厨之手,送来时已一一验过毒,此刻仍冒着热气。
刘真动了象牙箸,开门见山:“叶三姑娘若是忧心齐帝知晓战场旧事,倒不如随本王回大梁。”
“哦?”
瑜安斟了酒,态度不明。
刘真唇畔勾了抹笑,任什么靖平王府的郡主,还不是由他拿捏,想如何便如何。
……
浮云蔽月,昏暗的月光下映照出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主子。”平淮现身,对瑜安一礼。
主子同他约定,如遇不测,以摔杯为号。
他在外寸步不离守了许久,好在一切如主子预料,未有意外。
瑜安靠在桂花树下,她来时服了两枚清心丸,酒中掺着的东西对她无甚大碍。
许是在屋中待得久了,头有些晕,寒风吹来稍稍好转一分。
“去办罢。”
平淮领命,时机不容错过。
马车就停在巷中,深秋时节桂花落了大半,留有些余香。
瑜安倚树吹了会儿寒风,又服了一枚清心丸。
她借力站起身,往七八步外的马车行去。
层云散去,月色溶溶,满地清辉。
瑜安扶着车轼上了车驾,车夫扬鞭启程,一如来时般未引任何人注意。
夜色渐深,宫门已下钥。
虽是嘉懿郡主车驾,但禁军不得不尽职尽责拦下。
瑜安晚间出宫时瞒过了萧询,因是见刘真,亦把玉令留在了长宁宫中。
宫规不可违,禁军犯了难,权衡过后还是对嘉懿郡主稍作通融,连夜遣了人去内宫通禀。
“还请郡主稍候。”
隔着一道马车帘子,当值的禁军统领恭敬道。
瑜安道了谢,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饮了小几上剩下的冷茶。
一来一回总费些时辰,马车内闷得紧,瑜安脑中愈加昏沉,手无力挑开侧帘。
分明是秋夜,瑜安却觉有些燥热,勉力保持着脑中清明。
她抱着软枕在身前,不知等了多久,她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听见外头行礼之声。
好似是——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挑起了车帷。
迎面吹来些许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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