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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你果然在这儿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邓如蕴胳膊要被他扯断了,他咬牙说了这一句,将她直接拉进了怀里,转身又挡两箭,携着她快步往外闯去。
他来不及再说她什么,可通身的凛冽之气,只震得邓如蕴头皮发麻。
她不由向他看去,看见凉凉的月色之下,他紧绷着唇,走线凌厉的侧脸每一处折转都透着气怒。
她不晓得他为何离开了大慈恩寺,又为何就出现在了这里。
可是动静越来越大了,王府的侍卫倾巢出动。
滕越只见沈修带着人手被王府侍卫完全纠缠住,便道不好,他三步并两步,将邓如蕴直接推到了红叶身上,“你带着夫人先出去!”
“那你呢?”
邓如蕴急忙问去,他却只重重哼了一声。
男人矫健的身形瞬间转没了影,邓如蕴却知道他这可真是生了气了,照着他的性子,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盘问她。
今日可真是个出门的“黄道吉日”啊
邓如蕴心下连番叹气,却也不敢有丝毫停顿,紧随着红叶,又转了两道就到了门前。
门前已有侍卫打斗,眼见他们过来,提刀砍杀上前,
红叶甩出刀来,沈言星一脚上前将人踹开,两人配合之下,顺利逃出了王府。
沈言星提前安排了马车在等候,杨二夫人就在马车里,一眼看到了被救出那深宅的女儿,攥着她不放手,她问沈言星。
“咱们带纭儿去哪?!”
直接回杨府必然不成,此事完全闹到明面上就不好收场了。
沈言星不由问了她,“伯母,带阿纭去我那,您看行吗?”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行?
杨二夫人连番点头,“就去你那,就去你那!”
马车飞快往巷外驶去,邓如蕴却不禁掀开车帘往王府方向看去。
院墙内外沸反盈天,她好像看到了滕越和沈修的身影从墙头上面闪过,但只一瞬又不见了,反而短兵相接的声音不断。
沈言星见她双眉紧皱,连道,“夫人别担心,等我把你们送回家,我便回来接应将军!”
邓如蕴攥了手,也只能如此了
砚山王府。
滕越带着人手援应了沈修,沈修见他过来两眼放光,“将军怎么来了?!”
滕越同他解释不了许多,只道,“可有兄弟折损或被他们抓住?”
“眼下还没有!”沈修摇头。
滕越道好,“你清点人手,咱们从西北侧突出重围!”
有他坐镇,沈修心下如同吃了颗大大的定心丸一样,他高声应下,在这王府侍卫的围剿中左右飞身地清点人手。
王府侍卫再厉害,也敌不过滕越和沈言星手下亲兵,皆是沙场里厮杀出来的人,不消多时,王府侍卫便七零八落,无法再合围滕越等人。
就这时机,滕越直接令下,众人自西北巷口一冲而出,又分四面瞬间散去,最后往沈言星府邸汇合。
只是就在滕越要离开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朱霆广亲自带人前来的声音。
“胆敢夜闯王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滕越根本不理会他分毫,不想这朱霆广手中弩箭颇有准头,竟一下朝着他后背而来。
滕越纵身跃起闪开,火把的光亮照在他侧脸之上。
朱霆广眯眼看去,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侧脸。
“滕越?!你是想要造反吗?!”
他喊声而去,可滕越却根本不应声分毫,他侧身将箭闪开,带着手下的人,须臾间在巷口散去无影。
朱霆广的手下紧追过去,而他更是咬牙切齿地要亲自追上。
他不曾想,滕越这杨尤纭表了两表的表哥,不仅多管他王府的闲事,竟然还敢夜闯王府?掌了兵权,就不把他这宗室王室看在眼中了吗?!
他心恨着要追去,却被人急声叫住,他回头看去,是他生母钱侧妃。
钱侧妃只披了衣裳就跑了过来,见着朱霆广还要去追人,急忙拉住了他。
“这些是杨家人?把杨氏带走了?”
她问去,朱霆广恨声道,“不像是杨家的亲兵,但我方才看到了那滕越。此子竟敢夜闯王府,与造反何异?!”
钱侧妃听见是滕越也吓了一跳,但她却不似儿子那般胆大妄为,直道,“若是那滕家带人前来,便是追又怎么追得上?你莫要再追,此事若完全闹大,对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王府里可不止他们母子二人,他们想要杨尤纭死,这事闹出去他们又怎么占理?
钱侧妃想到什么又道,“那滕越是个不管不顾的,先前连恩华王府他都敢参上一本,咱们尚且比不得恩华王府,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这几句话将朱霆广的狠恼压下了几分,“那娘说什么办?”
钱侧妃左右想了想,“原本让杨氏去死是我们的不是,眼下他们夜闯王府,也是他们的错处,咱们可以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杨家女到底嫁了人,还能往何处去,旁人也不敢再要。明日我去见杨二夫人,以杨二夫人那性子,我只说要么送回人来,要么等着休出门去,她就知道怎么选了”
钱侧妃看向儿子,叫了他收回人手,只道是有贼人想来王府捞一笔,先把事态平息下去,他们母子关起门来细细商议才好,万万不要闹大了,他们自然有办法拿捏杨家。
朱霆广虽心恨,却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待明日天亮了再说。
*
沈言星府邸。
沈修把人清点了一遍,“将军,一个人都不少!”
滕越松了口气。
他是被朱霆广认了出来,可朱霆广没抓到他的人,便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他可不会认。
他放下心,转身往房中走去,见众人都围在杨尤纭身边,沈言星抱着她,杨二夫人给她灌了药,而他的妻,则紧跟在旁拿出药来让红叶搓开再给人服下。
邓如蕴一时顾不得旁的,眼见着杨尤纭勉力配合着,把药都吃了下去,她搭了她的脉搏。
只是她拧了眉,“情形不是太好,看药能不能起效。”
她转头问沈修,“请大夫了吗?”
沈修已经派人去了,“回夫人,这深更半夜的,少说得一刻钟。”
一刻钟还是能等得的,邓如蕴见众人比她还着急得多,尤其杨二夫人和沈言星,一个白着脸,另一个额头满是汗,她不禁道。
“我这药还能替大姑娘撑得住,方才大动一场,眼下先让她平躺着静缓几息才好。”
她这般说了,杨二夫人和沈言星才略略松了几分神色,把杨尤纭放了下来。
邓如蕴也没在床边继续停留,可她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人不太和善的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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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紧低下头想要装作没看见他这目光,可手臂却被一道巨大的力气瞬间箍住,他一下就把她拉出了门去。
邓如蕴手臂吃痛,嘴上却道,“我的胳膊不值钱,你拽断吧,我不呼痛就是。”
滕越只听她还敢说这话,倒打他一耙,气得直想低头咬人。
沈修他们全退了个干净,他把人拉去了更僻静的回廊转角,直将她推到墙下角落里,让她靠着墙根站好。
“你今日去大慈恩寺了,也见到我了,是不是?”
邓如蕴被他像抓捕归案的犯人一样,被推在墙角,困在这半步见方的狭窄地界里。她原还想,自己不过就是闯了些不该闯的地方,他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吗?
可此时,他这一句话问出来,她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先前在大慈恩寺,他看到她了?!至少是看到了疑似是她的人,所以才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西安城里。
若说之前她以为的夜闯王府,都还能解释,可她出现在大慈恩寺又怎么解释呢?
只是,他不该在大慈恩寺,同章四姑娘夜登佛塔吗?
弄来弄去,她到底还是把事情都搞砸了,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那边
邓如蕴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想到被她完全搅乱了的大慈恩寺的相看,只觉头乱如麻。
明日林老夫人同章四姑娘回城里来,她不知还能怎么同林老夫人解释,不禁低头去思量,可身前的男人却靠近,怒气的英眸放大在她眼前,滚烫的掌心烙在了她的肩头。
“你在思量,思量怎么扯谎再来骗我是不是?”
男人沉声,“我只问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去大慈恩寺寻人,明明在山门前和杨家姨母一起遇见了我,为什么不叫住我?难道我不是你夫君,只是个陌生路人?”
回廊下的气死风灯没有点亮,只在风里左右飘荡地,发出咚咚的声响,惨白白似个无主的游魂。
邓如蕴在他最后这句的问话之中,一时间没有开口,同那无主的游魂没两样。
他说对了。
他确实不是她夫君,用不了多久,或许明日一过,她与他便只能是陌生路人
她的目光不禁地从他的眼中往外游走而去,但却被他如同看押重罪刑犯一般,厉声唤了回来。
“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邓如蕴被他审得后颈冷汗都要冒了出来,她又不是鞑子匪贼,他这样严地审她做什么?
可她也不敢再露出心虚之态,手下在袖中紧攥着,朝他看过去。
男人的英眸中似有山鹰,熬人地盯过来,而他扣着她的掌心越发滚烫,烙铁般地烫得她心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可邓如蕴却看着他问过去。
“将军这么英武善断,这么机敏警觉,这其中原因,将军想不到吗?”
这话说得滕越一顿,又立时朝着她哼了过去。
“你少给我来这套。我是让你自己说,不是我替你找理由。”
邓如蕴被他这句说得脖子僵了僵。
但滕越嘴上虽然这般讲,可不免想到她今日的作为实在是说不通。
如果她提前知道了大表妹深陷王府、命悬一线,于是紧赶着去大慈恩寺寻人求救,那么大慈恩寺里,所有人都在,她为什么独独去找了与她最不对付的表姨母?
照理说,她该去找母亲才是。更不要说转头在山门前见了他,不上前就罢了,还躲开了去,要不是他后来回头,根本没发现她。
她当时可真躲得他够严实的。
但滕越却想到了其中的一点,她没去寻娘,是觉得娘
男人抿唇不言,只等着她自己开口解释。
他与她独在此间,旁人皆不敢靠近,只有两声不清不楚的虫鸣,从草丛间冷不丁地冒出来,又在这般迫人的情形下,倏然闭了嘴。
泥土草叶的味道在幽静里泛上来些许。
邓如蕴慢慢吸了一气,开了口。
“将军觉得,今日此事,我若是当先告知了老夫人和将军你,滕家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她这次没有让滕越回答的意思,她试着从他手下抽出自己的肩膀,但他不松她抽不动,只能抬头直直向他看过去。
“滕家若不出手,那是眼看着大姑娘死在府里而见死不救,同砚山王府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可若是滕家出手,不管是直接上门要人,还是潜入王府抢人,都在王府脸前落不到好。尤其这般夜闯王府,同和王府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道,“滕家先得罪了恩华王府,又有施泽友虎视眈眈,如今再把砚山王府乃至秦王府都得罪了,将军这官路还要怎么走?”
她看向滕越,“就算将军不怕,你觉得老夫人不害怕吗?老夫人难道不会怪我多管闲事,给滕家出了难题?”
她说着,低下了头去,奔跑中松动的发髻,此刻由着散碎的鬓发从两边落了下来。
风把她的衣衫早就吹透了,握在滕越掌心的肩膀细瘦而冰凉。
她抿了抿唇,又开了口。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可能出来了,与其把老夫人和将军你都拖下水,不若我自己和杨二夫人看着办。”
她说着,还补了一句,“连杨二夫人先前遇见你,不也没据实以告吗?”
滕越下意识不想相信她说的话,可她所言的确如此。
他自然不怕同砚山王府也闹僵,可母亲却怕,还怕得很。
母亲是婆母,她却只是进门不到一年的媳妇,他让她怎么说呢?
滕越默然,见她这会抬手拨了拨他扣着她肩膀的手,低闷着道。
“将军审完了,可以放罪人走了吗?”
但滕越看着她这副略带些委屈与气恼的模样,却道不行。
他仍旧紧紧看着她。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蕴娘你就没想过,你是我的夫人,你夜闯王府,我这个做夫君的,又能怎么撇清?难道你我在旁人眼里,不是一体?”
这一点,邓如蕴确实没想到,或者说,她就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她一时间没有回应,可滕越却突然俯身,将他的一呼一吸都压在了她鼻下唇边。
她以为他又要抓住什么无法解释的漏洞质问她。
可他在这一瞬,似卸甲一般地,无奈又苦恼地低声问了过来。
“你就一点都不怕我担心?”
他的呼吸很重,但这句没有想在她这里得到答案的问话,充斥着的无奈与苦恼,把紧压在她鼻息下的重压都冲散了去。
他不再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只轻轻圈住了她的腰,他俯着身,尽可能地迁就着贴着她,将她往怀里拢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我让人回城寻了你一遍,到处都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急死了,又想到你可能不管不顾地陷进了什么地方去,心头快跳出来了蕴娘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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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又有什么利害考量,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
至少让他知道,她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他的怀抱炙热如同夏日的日头,邓如蕴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化开了。
她闭起了眼睛,察觉到他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催促着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不得不开了口。
“我知道了。”
她这话男人显然不太满意,“只知道了?那你记住了吗?”
邓如蕴只能重新道,“我记住了。”
可他又问,“只记住了?那你能做到吗?”
邓如蕴硬着头皮,“能。”
风里吹来淡淡的、似是未完全绽开的夜来香的气息,轻轻飘飘地如同草丛里的萤火,软而温地轻盈撩动在人的心间。
男人这时同她的脸庞侧开了一捺的距离,他看向她的眼睛。
“蕴娘,做人得言而有信才行。”
邓如蕴:“”
幸而这时,沈修派出去的人把大夫请回来了,邓如蕴连忙道。
“别说这些了,我先去看看大姑娘如何了。”
她说着,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快步跑开往房中而去。
滕越捏了捏眉心,看着她跑开的方向。
她方才给他的理由,确实是那么回事,可他总还觉得,仿佛还有什么,是她那张巧言善辨、喜欢说谎的小嘴巴没说出来的。
滕越长叹一气,听见沈修接大夫进了房里,他亦跟了过去。
然而这位大夫将人看诊了一遍,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这位病人实在耽误了太多时间,纵然有良药保着,但想要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恕在下也拿不稳啊。”
大夫给杨尤纭施了针,可边施针边摇头,“即便多拖延一时半刻,可之后也”
杨二夫人听着他这话,人都快瘫倒了,沈言星脸色青白,直问那大夫,“那您可还有善此的良医推荐?”
大夫想了又想,说出来的竟然是秦王府的御用大夫。
砚山王府是秦王府的分支,他们得罪了砚山王府,还去哪请秦王府的御用大夫来?
可邓如蕴却想起了一个人来,她不由就道。
“隔壁是不是正是阳绣坊,我们可以去请白”
她这话没说完,就想起了什么,向滕越看了过去。
滕越见状,岂能不知她要说什么?
男人重重出了一气,看着她干脆道。
“我去亲自请他过来。”
他说完,再不理她,转身出了门去。
今天简直乱得像是被无数猫儿抓乱的麻团,而明天杨尤纭会怎样,砚山王府会怎样,更重要的是,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的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又会怎样,她一个都不知道。
邓如蕴只能先同那大夫问了几句,然后干脆等在了门口的风里。
阳绣坊离这儿很近,不时外面马蹄声至,邓如蕴站在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夜色之中,两人衣袍翻飞,从夜幕里纵马闯了出来。
两人在门前齐齐下马,滕越看了邓如蕴一眼,沉着脸转身叫了人来把马牵走,而白春甫则两步到了邓如蕴脸前。
他见她就站在门前的夜风里,鬓发都被风吹乱了去,柳叶眉下眸中满是焦灼。
他又是好些日没见到她了,此刻见她着急,不由就道。
“我都听说了,你别担心,你先陪我去看看病人。”
邓如蕴闻言直点头,紧随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细说杨尤纭的状况。
滕越把马鞭扔给了侍卫,眼见这般情形,也只能闷声无言地大步紧随其后。
房中。
白春甫诊过杨尤纭后也皱了眉。
沈言星在旁不禁问去,“白六爷,阿纭她”
他甚至问不出人还有没有救,他的阿纭,还能不能有幸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白春甫晓得众人的心情,他道莫急。
“容我先试试,还是有望。”
这话只把当中翻涌的不安都定住了五分。
白春甫同先前来的那位大夫商量了起来,那位大夫方才已经给杨尤纭施了数针,两人此刻快速商议了几句众人听不太明白的话,那位大夫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对,可以用此针法试试,人只要能缓过这口气来,后面就好说了!”
他急问白春甫,“是您来还是我来?我有点拿不太准。”
但他说话间,白春甫已将自己的银针全部铺开。
“我来。”
他语气里毫无犹疑,那大夫连连道好,两人先给杨尤纭用了几颗成药镇住,接着又开了方子让人去煮汤药来,最后两人配合着给她施了针。
众人或等在房中,又或等在门外。漫漫长夜在众人的等待之中,悄然行至了结束的边缘,黎明随着天边鱼肚泛白的天光出现。
若是天亮了,杨尤纭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征兆,她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邓如蕴这个同杨尤纭没什么太多关系的外人,都不免把佛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回头见滕越也不说话了,就默然坐在她身后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修想要踱步却怕吵到白春甫和那位大夫,只能不安地抱了头;杨二夫人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此刻似盼着甘霖降落的枯树,勉力撑在床头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而沈言星则跪在她床榻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只就这么一直握着她的手,轻轻用指腹擦在她的指边。
天边的白亮完全翻了上来,室内的烛灯燃烧到了末尾,只剩下一簇摇晃的火苗在蜡油里苦苦挣扎,而天光从床边掠进了房中。
天光越亮,房中越发寂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有白春甫和那位大夫,低声说上两句,好像连他们,都不想言语了。
邓如蕴再没见过白春甫脸色如此沉沉,而那位大夫已经开始摇头叹气。
天光大盛,室内最后的黑暗,压灭了摇晃的残烛。
然而就在此时,床上的杨尤纭忽然重吸了一气。
这一气响在每个人耳边,下一息,她眼帘微颤着睁开了眼睛。
“纭儿”
“阿纭!”
醒了。
她醒了!
她熬尽了漫漫黑夜里最后的烛光,在被黑暗压灭之前,在黎明白亮射进来的第一瞬间,她活过来了!
第62章【万字大章】
“醒了,醒了!”
众人都不由地奔上了前来,杨尤纭还有些意识不清醒,眼睛半睁半闭,可白春甫搭上她的脉,长出一气。
“人没事了。”
房中自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哽咽难言,邓如蕴抽了一下鼻子,上前便同白春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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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着,还不忘也感谢那位半夜请来的大夫,“还有您。”
那位大夫连连摆手,说自己只是给白大夫帮衬了一下而已。
而白春甫见她又朝着自己夸赞道谢,不禁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觉得好就行。”
从前他拜师太医院学医,只为了和让他科举的母亲大长公主对着干,从那一潭死水的日子里,折腾出两片波浪来,至于到底学医做什么,他其实从未想过。
师父常说他学医有些天分,可惜初心非正。
旁人救死扶伤,诸多喜悦,可到了他这里,十分的喜悦也因为这不正的初心削减到两三分。
对于白春甫来说,能有这两三分,也算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还有些活着的用处吧。
可此时,她听着邓如蕴不断地夸赞过来,连同整个房中的人都连连朝他道谢。
“白六爷医术了得,把人从阎罗殿里抢了回来!”
“仁心仁术,白六爷当得我们称一声赞。”
“你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昨晚你没过来,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自来只有两三分的喜悦,这一瞬,倏然盛开了来。
白春甫看向众人,最后落在了第一个上前夸他的那人身上,看着她眼睛里还含着激动的泪光。
他缓声开口,“是你们肯给我机会,救下了不该离开的人。”
今日,他初次明晰地感到,自己学医多年,能有医术在身,是如此的好。
但还没等邓如蕴再开口说什么,有人出现在了她身边。
“多谢白六爷相救,也多谢这位大夫了。”
滕越上前把话头直接错开了去,“不知道大表妹接下来要如何用药。”
眼下把人唤醒只是第一步,他说了这话,白春甫不得不收了神思,他同另一位大夫商议着,开了两副药来,让人日日给病人服用。
白春甫又看了看杨尤纭,“还是要仔细静养,她如今的身子再经不得半点折腾了。”
杨二夫人连声应下,“我知道了,再不折腾她了,再不折腾了”
可她不折腾,却并不代表别人也能轻易放过杨尤纭。
众人皆熬了一整夜,前半夜刀光剑影,后半夜屏气凝神,这会也都累了。
沈言星让灶上去做了早饭过来。
然而众人刚吃过早饭,沈府门口的门房突然跑来传了话。
“砚山王府来人了,想要见二夫人。”
杨二夫人闻言身形一僵。
“他们这么早,就找到这里来了?”
滕越倒是不意外,杨府和滕家都没有动静,人能去何处算算也就知道了。
但朱霆广这么早就找上了门来,看来是要先发制人。
“既然来了,那便见见吧。”
沈府前厅。
杨二夫人带着红叶走了进去,抬眼便看到了朱霆广和钱侧妃母子都来了。
她一想到自家女儿昨夜历经生死,全是这母子二人害得,不由就怒气上头。
“你们还找上门来?你们来做什么?我家大姑娘没死,她活过来了,她死不了了!”
钱侧妃一听人没死,小松了口气,若是人死在了杨家人眼前,只怕杨二夫人要冲动坏事。
但人没死就没关系了,她这会见杨二夫人全没了从前的卑躬屈膝的模样,压了压眉头。
然而朱霆广却不管这许多,面对这位岳母,他本就鄙夷,此刻冷哼一声。
“她死不死与我何干?你们夜闯王府,这是藐视宗室皇家,这是造反。杨二夫人不若先想想自家还有没有活路。”
他声色俱厉,杨二夫人不禁被那“造反”两字惊了一惊,脸色青白起来。
她变了神色,钱侧妃心里暗暗嗤笑了一声,心道她果然是个纸老虎。
她这才正经开了口。
“亲家,咱们本是姻亲,也不必非要闹到衙门朝堂里去,既然你家姑娘没事,何不就此平息了事端,我们完全可以当做并无事情发生,她仍旧是我们王府的正妻,你们杨家也照旧是王府姻亲,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一愣。
“可是你们本要害死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脑袋都被钱侧妃这轻飘飘的话说得乱了一下。
而钱侧妃也只理亏,又和缓了三分语气。
她道这是个误会,“是她小产在先,王府当即就请了大夫给她看诊,可她大出血不断,大夫也诊治不了,这如何能怪旁人?”
她说确实请了大夫,不信可以去找大夫来问。
她言之凿凿,言下之意,便是告到宗人府也不怕。
然而红叶却一口向这母子啐了过去。
“你们这杀人的恶鬼。那大夫分明说,他治不了可以再请擅长妇病的大夫来看,可你们呢?再没请半个人影过来,待大姑娘房中药用完了,也不再给她续药,还把杨家的人手全都看管了起来,除了给饭,不许人走动,也不许我们往杨家报信,这不是杀人是什么?!”
杨二夫人听到红叶说起彼时的状况,心头酸涩地似被掐了一样。
他们怎么能这样狠心待她的女儿?
然而朱霆广却道,“你们不想给人,那我可就要休妻了。这下堂妇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留在家中吧,今日之事我也懒得追究,从今往后,砚山王府同你杨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再要人,直接提了休妻。
杨二夫人只见女儿好生生的,被他们差点害死不算,还要将她休出门去,做那人人看不起的下堂妇。
“你们怎么能如此狼心狗肺?!”
她几乎要同这母子厮打上去。但朱霆广一个眼神瞪了过来。
“到底是谁狼心狗肺?王府给她吃穿用度,她倒好,还同这沈家没断往来?今次还躲进了沈氏的府邸,这贱人是不是早和那沈言星还有一腿?她还下堂?她应该沉塘!”
他直接污蔑了过来,杨二夫人目瞪口呆。
“你血口喷人,他们好几年都没再见过面了!”
可朱霆广根本不想再多言,从袖中掏出一封休书来,直扔到了杨二夫人脚下。
“那贱人如何我不想追究,但她不干不净,我是不会再要了,让她滚吧!”
钱侧妃也没想到儿子连休书都写好了,她原本的意思是,将人接回去,把这事抹平糊弄过去算了,杨尤纭受了大亏,往深院一关,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何必同杨家撕破脸?
但她朝着儿子看过去,却接到了儿子不耐的眼神。
什么意思,他是想赶紧打发了杨氏女,然后去娶大太监的侄女吗?
此事暂时无人知晓,钱侧妃自也没有多言。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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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王府母子的压制之下,不晓得还要怎么再为女儿辩解的杨二夫人,脚下发软。
但凡是个低些的门第,他们不敢这样欺凌杨家的孩子,然而这却是宗室王府,她就算不愿女儿被休,可要闹个鱼死网破也未必能赢。
杨二夫人双脚瘫软,悔恨不已。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接那休书,可到底要怎么办?!
这时,有人自外面一步跨了进来。
他冷声开口。
“人,我们势必要留下,但这休书,我们可绝不会接。”
众人皆向他看过去。
是滕越。
滕越这话出口,朱霆广腾地就站了起来。
“滕越,你夜闯王府,我不追究你的罪责,你还敢自己上前?”
滕越闻言哼笑一声。
“你也大可以说我夜闯皇宫,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不知道想要造反的是我,还是你们宗室藩王?”
他两句话问过来,直把朱霆广说得恼怒至极。
他确实没能抓到滕越的人手,空口说话也只能吓唬吓唬杨二夫人这般内宅妇人,但对于在外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将,他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恨地看去,也只能道。
“那我今日只论休妻,又与你何干?你们若是不想让我休妻也行,”他阴恻恻地笑起来,“那把人给我带回去,我会好生照看她的。你们可愿意?”
他眯眼看向滕越和杨二夫人,“怎么?不让我休妻,还拦着不给人,就你们这等行径,我告去衙门,你们可能占到道理?”
人嫁进了他砚山王府,便是砚山王府的人了,纵然是娘家也管不了太多。
更不要说他是宗室藩王子弟,衙门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杨二夫人急了起来,滕越看向朱霆广目露恶心。
“你们要害死正妻,还问我占不占道理?”
“那你倒是也拿出证据来,证明我王府害了她,而不是只杨家仆从的一面之词。”
朱霆广说出这话,只觉自己稳稳拿捏住了这姨甥二人,他可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谁料此时,突然有人在门外开了口。
“我能证明。”
来人穿着一身银色锦袍,他信步而来,两袖散着幽幽药香。
朱霆广和钱侧妃看向他,全都愣住了。
“白六爷?”
白春甫笑笑,他道人是他救回来的,“病人先前病情如何,病发之后有没有及时得到诊治,白某还是看得出来的。二位不管是想要告去衙门,还是告去宗人府,白某都可以前往作证。”
他道,“且我不是杨家人,几乎与杨氏毫无关系,这个证人还是做得了的吧?”
若说杨家这等门第,砚山王府可以随意压着打,但白春甫却是宁丰大长公主的嫡子,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因着年岁与宫里的皇帝相近,年幼时还曾入宫伴过驾,他虽然不是朱姓宗室,可同宫里的关系远在他们这藩王子弟之上。
朱霆广母子仗势欺人,此刻也被旁人死死压在了下面。
母子二人脸色皆难看了起来,朱霆广不禁问了一句。
“这是秦地的事情,白六爷真要蹚这趟浑水?”
白春甫面色不变,长眉温和依旧,“白某只是个大夫,只想照实说病人的病情而已。”
他前后这几句,已把这母子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滕越借机开口,直接提了出来。
“休妻你们莫要再想,而人也不能让你们带回去祸害。”
他道。
“你们只有一条路,和离。”
和离。
朱霆广听见这两个字,脸皮就抽动了起来。
一个贱妇,也只得他豁出脸面和离?这让他往后还怎么在宗室立足?
可钱侧妃看着滕越和白春甫,已晓得自己母子今日讨不到好处了。
虽然和离对儿子脸上难看些,却也平息了事端,将这杨氏推出了门去,倒也能再娶旁人。
她意动,朱霆广也晓得这折中之计,对他不是全无坏处。
可一想到他堂堂王府,竟然没能压住小小杨家,最后闹得和离收场,他这脸就觉得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
更不要说,滕越闯了他王府,半点事都没有,他这脸更加火辣辣地疼。
朱霆广狠狠地朝着他们看了过去,这时沈修进来,将和离书交到了滕越手上。
滕越哼声,将和离书扔到了朱霆广手边。
“签吧,至此砚山王府和杨氏女儿,再无任何瓜葛。”
钱侧妃已经认了,只是朱霆广还不肯认。
可证据、势力都摆在他面前,他再高傲,也不得不底下这颗头来。
几番提笔,到底是划在了和离书上
结果落定,朱霆广母子甩袖离去的当时,沈家庭院里几乎高呼了起来。
杨二夫人瘫坐在地上,捂脸哭泣,说不清是庆幸、是解脱还是悔恨不已。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以她的孩子险些付出性命为代价,终于结束了这场她当年极力攀附的高门贵亲。
她让红叶拉着她站起了身,朝着女儿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她扑在床边,抱住女儿止不住眼泪,而杨尤纭也终于在药力中,有了片刻的清醒。
“娘这是哪儿,我、我没死吗?”
杨二夫人闻言又是一阵眼泪涌出,“你没死,没死,我的孩子你好好地活下来了!”
杨尤纭眉间怔忪,可她略略转头,却看见了一个这些年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星、星哥”
“阿纭是我!”
他立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可掌心的温度与力道似从前一般传过来的瞬间,杨尤绫却怯然地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
“阿纭,怎么了?”
杨尤纭闭起眼睛不敢看他,只哑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星哥,我辜负了你,我没有脸见再你”
沈言星听到这话,心头如同被刀割了一样。
“不是,不是的阿纭,你没有辜负我,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替沈家说项,我才能活下来。你是为了保我这条命,才嫁进了王府,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说着,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脸上。
“为了保我,你险些把自己的命都丢了是我对不起你”
沈言星红了眼眶,而眼泪自杨尤纭眼角倏然落下,啪嗒地落在了枕边。
杨二夫人恍惚着捂住了脸,真正没法见人的是她才对。
但这时,沈言星突然站起了身来,他朝着杨二夫人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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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但凡我有的,有十分给阿纭十分,若我只剩下这条命,这条命也是她尽力为我保下的,我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哑声,“求您,把阿纭留给我行吗?”
再是高门朱户满庭富贵,也敌不过这样一颗真心。
杨二夫人还有什么话能说,她只点头,反复地点着头。
“好,好”
话音落地,沈言星这鞠躬一躬到底。
“多谢您成全!”
下一息,他不由将杨尤纭抱在了怀里。
刚清醒的姑娘还什么都没弄清楚,还是沈言星亲吻在她侧脸,低声告诉她。
“你已经和那不相干的人和离了。等你好些,我们择最好的日子成亲!”
和离了,她又可以照着从前的婚约,嫁给她的星哥了。
杨尤纭倚在沈言星肩头,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邓如蕴也落下了簌簌的眼泪,她站在门口不断摸着自己停不下来的眼泪,哽咽着嗓音。
“屋里怎么下雨了?”
白春甫听见这句心下一片酸软,他拿出帕子给她递去,却见有人已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眼泪。
“好呆,屋里怎么可能下雨?”滕越眼眶也微微发热。
“那还难不成,是我哭了?”她小声。
可这话房内外的众人都听见了,不禁有人抽泣着笑出声来。
滕越则开了口。
“因为今日能有这般的圆满,全都是你的功劳。”
“啊?”邓如蕴哪里还领这么大的功?
可白春甫却也难得地赞成了滕越,朝她看过来。
“确实如此,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站在这儿。”
杨二夫人走了过来,上前拉住了邓如蕴的手。
“对对对,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小祖宗你发现了纭儿的事,纭儿只怕根本熬不过昨晚。”
红叶也道正是,她甚至想给邓如蕴磕头。
邓如蕴连忙扶了她,她道,“夫人不顾危险,几番进出王府救人,这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她这话说得,邓如蕴心虚地看了滕越一眼,他听了果然抿唇朝她看了过来,邓如蕴心道闯王府的各种细节,求求红叶可别再说了,好在红叶没再说,而滕越也没有当着众人多言,只在袖子下面,捏了她的手。
杨尤纭这才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被谁救了下来,也想要下床给邓如蕴行礼。
邓如蕴赶紧上前止住了她,“你得静养,你可不能乱动!”
不过沈言星替她也替自己,上前给邓如蕴深行一礼。
“我和阿纭二人性命,皆是夫人所救,往后夫人但有差遣,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说着,沈修也上了前来。
“我跟哥一样!”
所有人都聚在她身边,所有人都向她看了过来,在他们眼里,邓如蕴仿佛看到了夏夜漫天的星光,皆为她而亮。
她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也没他们说的那般好。
其实最开始,她站在王府高高的院墙之下,也曾打过退堂鼓
但这会,她脸都有点热起来了,她连道当不得。
“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话音落地,房中一顿,下一息都不由笑出了声来。
屋檐角角上停着的一排黄雀,被笑声惊得扑棱起了翅膀,院中春风吹得绿枝摇曳。
杨二夫人禁不住上前拍了她的手,“你可真是个小祖宗”
滕越则干脆笑声提议。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不若放些响亮的炮仗来,彻底把那些污糟都冲走,往后这宅子和里面的人,就只剩喜庆的日子了。”
他这话出口,众人都道好,沈修更是道。
“这宅子本就是给哥和纭姐当年成婚用的,我当时买了好多炮仗,都放在后面,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说着,招呼着人手往后院去搬炮仗来。
邓如蕴才晓得,原来这宅院本就是他们最初要成婚立府的宅邸。
阴差阳错地耽搁了两三年,一切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能这般囫囵回到原点,已经是上天的垂帘
沈修和一众侍卫亲兵们,把炮仗全都搬了过来,试放了一个,仍旧响亮不减当年。
沈修高兴坏了,把这些他买来的炮仗给所有人都分了来,还道,“我应该再买些来,响它个三天三夜!”
他将自己脚下的炮引了起来,又跑到白春甫身边,帮白六爷点了手里挑着的炮。
滕越塞了一挂到邓如蕴手中,“怕吗?”
邓如蕴刚想说有点怕,谁知道这陈年旧炮可靠不可靠?
但滕越却自问自答,“连王府都敢偷偷进出好几次,想来这点炮仗对于蕴娘来说,不算什么。”
邓如蕴:“”
他怎么还记得啊?
但他已从后揽着她,握着她的手,把竹竿上的炮仗点了起来。
她这炮噼里啪啦地,和白春甫手里挑着的炸在了一起,后者看见滕越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放炮,眸色微定,但又在她惊怕地缩着脑袋笑着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也跟她笑看了回去。
炮仗惊飞了整个庭院里的鸟。
沈家庭院如同过年一般,众人齐聚于此,在一个平庸的日子里,硬是将喜气从地缝墙角都炸了出来。
院中炮光此起彼伏,声音交错着响做了一团,连杨尤纭都忍不住由沈言星抱着,从窗下看了过来。
他们还在同邓如蕴道谢,邓如蕴的耳朵却快要被这响亮连绵的炮声炸聋了。
好在滕越替她捂了耳朵,邓如蕴耳中的世间总算是清静了几分。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热闹声与人,莫名有种恍惚的感觉。
就在一年前,似乎就是她刚刚从金州来西安的时候。
这里的人除了滕越,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会她随着马车进入偌大的西安府,从窗外抬头看着巍峨高耸的西安城墙,只觉得高大的城墙之下,她独自一人拖着一家老小,有种莫名的惶恐之感。
彼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她身边竟然能有这么多人。
而他们今日在此,好像真是因为她齐聚而来
可是看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她还是有一种不太真实感觉。
像在梦里,像在一戳就破的水中气泡里。
鞭炮炸得人耳朵发麻,不管是不是假象,但此时此刻的感受不会作假。
红叶手里的一颗炮不小心炸进了沈修的袍摆下,沈修不怕炮,反而敢抬脚踩过去,谁知却被炮仗炸得脚底抽了筋,抱着一只脚在院中跳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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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惹得众人的笑声把炮声都盖了过去。
混乱之中,也有炮飞到了邓如蕴脚边。
邓如蕴可不敢踩,却被滕越一脚踢到了白春甫脚下。
白春甫一愣,又不能把炮踢回到邓如蕴这边来,只能连忙闪了身去,却被炮屑崩了靴子,长眉微皱地瞪了滕越一眼。
邓如蕴听见滕越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邓如蕴正要回头也瞥他,却不想他忽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低声咬在她耳边。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放个炮看了你八眼……”
等所有的炮炸完,整个庭院烟熏火燎,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沈言星看着满院子的烟尘,笑着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变成火器营了。”
但这般一闹,天色可不早了,沈家本就没有几个仆从,让他们做正经宴席,他们可做不出来。沈言星叫了沈修,“去外面定两桌酒席,人都来了,炮也放了,不若再吃顿宴席吧。”
滕越是撇开身上的庶务专门赶回来的人,他最是忙碌,此时不免犹豫了一下。
但见众人如此开怀,也不好折损了众人兴致。
不想他刚要应上一句,门房带了人过来。
众人皆看过去,来的竟是林老夫人,而林老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章家的四姑娘。
两人忽然出现,庭院中莫名一静。
林老夫人今早就接到了消息,说昨晚西安城里的砚山王府闹了贼,动静相当不小。她听了便觉不好,再派人问了杨家和滕家都没动静,想了想便找到了沈言星的府邸来。
章贞慧跟着她从大慈恩寺回城,自然也一并跟了过来。
林明淑先见众人都在,院中喜气洋洋,还愣了一愣,再见众人都无事,大松了一气。
众人给她行礼,杨二夫人则上了前来,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纭儿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还想休妻,要不就接她回去继续折磨!”
林明淑愕然,“他们怎能作恶如此?”
章四姑娘和董奶娘也不晓得发生了这般事态,一时没出声。
但林老夫人却问了个重点,“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害死了纭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王府急等着另娶他人不成?”
她这话问得很是关键,但杨二夫人却根本没有听说朱霆广另娶的风声,只有红叶稀里糊涂听说了一句,“好像是有这么意思,但要娶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众人皆若有所思。
章贞慧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多余神色,也无任何言语,董奶娘则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岔开话头道了句。
“恶人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测的?只说大表姑娘苦尽甘来,当真是喜事,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这么一引,话引到了杨尤纭身上。
林老夫人和章贞慧先进房中看了杨尤纭一番,眼见她果真算是缓了过来,只是一张好端端的柔美面容上,此时脸颊凹陷,无有一丝血色。
林老夫人都由不得揪心地攥了她的手。
“他们怎么舍得磋磨你至此?”
杨尤纭有了今日的喜庆,往前的事都不欲记得了,她反而安慰了林老夫人一句,转眼又看见自家表妹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表妹刚从京城来,就遇上我这些事,不过别担心,我没事了。”
章贞慧又擦了擦眼睛,朝着她点头。
“我能有什么,只是为表姐难过,但表姐只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杨尤纭说不了两句话就没了气力,白春甫的意思,她还是躺下静养的好。
林老夫人闻言立时同章贞慧出了门。
庭院中还有烟火尚未被风吹散,邓如蕴从滕越身侧往旁边悄声退开了两步,跟红叶站到了一起。
她往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滕越正同沈修商议着去酒楼里叫了席面,没留意许多,见他母亲出来了,道。
“娘也来了,那可正好,表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合该庆祝一番,可巧大家都在,不若就在这院中给表妹‘接风洗尘’。”
林老夫人没什么异议,只是看到身边站着的章贞慧,想了想,同儿子道了一句。
“这位是杨家的表小姐,永昌侯府章氏的姑娘。”
章贞慧闻言,上前给滕越行了一礼,又同沈言星等人也见了礼,再见还有白家六爷,她也实在没想到,但白春甫此刻正给杨尤纭号脉,她便没有惊扰,只看向了滕越。
林老夫人亦向着滕越看了过去,杨二夫人则微微皱了皱眉,目露愁然地瞧了瞧邓如蕴。
邓如蕴早已退到了庭院边缘,在僻静处,同红叶转身往另一边走开了去。
可滕越听到母亲介绍,全无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轻轻颔首,甚至都没有看这位章姑娘一眼,他忽的转了身,见邓如蕴没在他身侧,反而走开了。
“蕴娘去哪?”
这一句,问得院中一片安静。
邓如蕴直觉所有目光都向她看了过来。
“我同红叶去烧些茶水。”
眼下这庭院里,以她的身份怎好再留?
谁料,滕越却抬脚走了过来。
他让红叶再找旁人过去,而他则走到了她身边,轻声朝她问了过来。
“你是今日的功臣,这宴席为大表妹设,也为蕴娘你而设,该在院中才是。”
他虽只是同她如常地说着话,但邓如蕴却觉得院中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发热。
尤其,那位章家四姑娘看来的目光。
邓如蕴心下莫名窘迫,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而滕越却忽然牵了她的手。
“怎么了蕴娘?你不舒服吗?”
他说着,直将她拉进怀中,探向她额头的温度。
他的动作亲昵一如他们私下。
可此时,却是当着老夫人和他未来妻子的面。
邓如蕴看见廊下站着的他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而林老夫人又看向了旁边的章家姑娘。
章家姑娘却神色低落地,干脆转了身去。
邓如蕴有种侵占了旁人所有之物的感觉,换句话说,是霸占了旁人夫君的感受。
她连忙从滕越怀中退开,滕越讶然挑眉,她不得不道。
“我是昨晚熬了一夜,头有些发懵了。”
滕越分明见她方才还好好的,手下攥着她没松开。
邓如蕴窘迫难言,还是杨二夫人快步过来,叫了滕越,“她昨日跑了太久,确实累了。”
她道大家也都累了,“宴席的事改日再说吧。”
她上来给邓如蕴解了围,可滕越还是有些狐疑。
不想这个时候,又有人找上了门来,是孔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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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徽倒不只是为了昨夜城中发生的事,他进了门直接叫了滕越。
“下面有卫所因为屯田的事闹起来了,那些千户压不住,都跑到我这儿寻你,你赶紧过去一趟!”
滕越这几日都因为此事奔波,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闲,不想还是闹出了阵仗。
滕越眉头深压,看来这宴席是吃不成了。
但他又问了邓如蕴一句,“你真没事吗?”
邓如蕴再次摇头。
男人只能松开了她的手,但又道,“那你回去好生歇歇,我得过去一趟。”
他亦奔波了一场,熬了一夜,眼下还要奔着下面出事的卫所而去。
邓如蕴有心想跟他说一声小心,可有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在,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这契妻该说出口的。
孔徽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催着滕越快马离开。
他离去,白春甫给杨尤绫留了方子,又道过两日再来看她,也准备走了。
人都从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里一散而去,风把最后一丝喧嚣烟火带走。
林老夫人见章贞慧红了眼,而邓如蕴则一直避在墙角,此刻她更是道,“那我也走了。”
杨二夫人连连跟在她身后,邓如蕴轻轻跟她摇了摇头,并不用任何人相送,步行离开了沈家府邸。
白春甫问她要不要跟他去阳绣坊白家坐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如蕴暗自叹气,不是她出了事,是她把人家的事情都弄坏了。
她无意再去白家,跟白春甫道了谢,不用他相送,也不用他派车,从另一边往滕家走去。
最后的最后,她总还是要跟林老夫人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的。
一个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方才那么多人因她而聚的场景,果然就如同梦里易碎的气泡一般,啪的一声,轻而易举就破灭了。
此刻只有她自己,人潮在这座古城大街上涌动川流,她如同一只从小池潭里不小心游进来的孤零零的小鱼,本是见到了大河欢快不已,可这般川流不息的大河岂是她这只小鱼能经得住的地方?
这里浪花再大,河道再宽再广,她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小池潭,离开这里。
她逆着人潮慢慢往回而去,人潮将她冲得左右摇摆,她还是渐渐稳住了脚跟,走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行人稀少起来,离着滕家已经不远了。
这时有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邓如蕴回头,见到马车停在她身边,是林老夫人。
她本以为事情要回到滕家府邸才会落定,但眼下看来,可能就在这马车之中了。
她坐了上去,车中除了老夫人再没了旁人。
林明淑看着一路走回来的姑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邓如蕴不敢让她倒茶,连连摆手,她却道。
“此时还讲什么规矩,你先喝点茶水吧。”
邓如蕴这才接了下来。
林明淑见她浑身灰扑扑的,为了不怎么相关的人奔波了一日一夜,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下。她不由道了一句。
“若是没有你,纭姐儿已经没了命了。”
邓如蕴摇摇头,“是大姑娘命好,我也只是路过襄助而已,只可惜,还是耽误了将军和滕家。”
滕家先就和恩华王府对付了一番,眼下又同砚山王府闹了半僵。
她实话实说,林老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
“可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滕越不知怎么就对这拿了契约进门的妻子,上了十二分的心,明明邓如蕴避开了他,他还是巴巴地又找了回去。
更不要说方才,滕越紧张她的模样,毫不掩饰地落在众人眼底。
章四姑娘登时眼眶就红了。
林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起了这错乱的痴心,可她转身再去哄人家姑娘,却听章家姑娘道。
“自我娘过世之后,老夫人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以为您真能当我的母亲,可眼下看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姑娘当时低头落下了眼泪。
“我福气薄,没法有您这样的母亲,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将军既然同那位姑娘这般好,我再不好相扰。”
她道,“我知道您怕家中从前的旧敌迫害,我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在伯父面前替滕家说话的,只是不知作用几何。”
林老夫人心里压得难受。
若真到那般境地,她一个侄女说话能有几分作用?可两家结亲就不一样了。
永昌侯府虽然有大太监提拔,可在军中早已没落,她那侯爷伯父兵权握不到实处,若是滕家与章家结亲,永昌侯必然重用滕越,届时再施泽友再来坏事,永昌侯自会尽力保全。
这姻亲结与不结,相差可是甚大。
原本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一步一步按照她料想的来,谁曾想竟偏偏在滕越这里出了岔子。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蕴娘呢?
那孩子是很好,可是
林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慢慢朝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
林老夫人缓缓开口。
“你到滕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前前后后帮滕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是多谢你了。”
邓如蕴当不得这谢。
她来滕家最紧要的事是和老夫人的契约,但这最紧要的契约,却被她全都弄乱了。
她默然摇头。
但林老夫人还是道。
“你确实做得很好了,只是”她话锋转动。
“只是滕家实在有滕家的难处,而滕越他,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街巷的青砖路,热闹的街景过眼向后飞奔而去。
她必须得给章家姑娘一个交代。而两位姑娘,她只能选一人做滕越的妻子。选谁,不言而喻。
林老夫人缓声开了口,她有些难言,但到底说了出来。
“蕴娘,你走吧。”
她只能给滕越,选章家四姑娘。
滕越与蕴娘,终究不是相配的夫妻。
这一刻的马车中,外面的吵闹声都凭空消失了无影,只剩下这句话清楚明晰至极,回荡车厢内。
林明淑看向邓如蕴,看见她半低着头,情绪隐在闪动的羽睫下,似乎是停顿了一息,但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只轻声应下来。
“好。”
第63章
滕府。
学堂外面栽种了两颗海棠花树,春光暖着骨朵儿绽出娇美鲜艳的花,引来蜂儿蝴蝶,吱吱嗡嗡地来回绕在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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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如蕴立在学堂门外,看着努力挺直腰板的小玲琅,跟个小大人似得,用力提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滕箫则又懒懒散散地趴在书桌上,低头偷偷玩着她手里的机关玩意。
这会工夫,玲琅终于把大字写完了,从凳子上跳下来,拿着写好的大字,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过小家伙的大字,点了点,翻了翻要给她讲的书,缓声道了一句。
“自今日,这本书便都讲完了,你去吧。”
他这话落了音,看见着自己这小学生眼眶微有些红,他在高门大户教书许多年,年岁这么小却这般仔细刻苦的,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可越是这样的学生,读书这条路总是比旁人要难些。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又怕不妥,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学海无涯,苦心作舟,日后换个学堂、换个先生,也能继续做学。至于聚散离合,世间常事,更不必伤怀。”
老先生说完这话,自己当先坐不住了,轻叹一气,起身收拾了桌上书册,携书离去。
玲琅一直恭敬地站在原处,躬身一路目送先生离开。
直到先生远远走入了苍翠林木之间,她才小小抽了一下鼻子。
滕箫这才从课桌上爬了起来,迷惑地看着玲琅和离开的先生。
“我怎么听着你在同先生告辞?”
她挠头疑惑,玲琅还没开口,邓如蕴已从后门走了进来。
滕箫上前跟她行礼,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邓如蕴能让老先生给玲琅教完这册书后,带她离开,但这话却不好同滕箫直接说明,怕引出不必要的是非。
她只能道,“玲琅的太婆婆越发念着她,她太婆婆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多少春秋,眼下只能把玲琅送回去陪她太婆婆,学堂就先不上了。”
“啊?”滕箫听了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玲琅不陪我了?那之后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光是先生眼皮底下只剩下她一个,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身边有玲琅这朵小小解语花,若是玲琅不在,她只觉自己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阴沉闷窒的从前。
滕箫急着去拉了玲琅的手不想让她走,又来拉了邓如蕴。
“那嫂子还把玲琅接回来吗?”
玲琅也睁着大眼睛向她看过来。
邓如蕴被两人看得心下微酸,只能道,“那是自然等之后有时机就接她回来。”
可这所谓的时机,只怕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邓如蕴叫了玲琅,“跟箫姑姑辞行。”
滕箫听了邓如蕴的话还算被安慰到了一些,但小玲琅却似乎懂得姑姑这话隐在下面的内涵。
她小小的鼻头发红,先给滕箫规矩行了一礼,接着却忍不住抱到了滕箫身上。
她小手抓在滕箫的裙摆上,脑袋埋在滕箫身上,滕箫呀了一声连忙蹲下了身来,抱了小家伙在怀中。
“没事没事,过些天就回来了,我亲自去城东接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邓如蕴亦不知道自己的谎话多久会被拆穿。
她只能拍拍玲琅的脑袋,“好了,还要去沧浪阁给老夫人辞行。”
滕箫舍不得地抱着玲琅哄了好几声,才放开了她。
她是无缘无故绝不会跨入她母亲的沧浪阁的,一路把邓如蕴姑侄送到了沧浪阁门口,便依依惜别地回了自己的乘风苑。
邓如蕴给玲琅擦了眼睛,令她看起来正常了一些,才带着她去见了林老夫人。
在滕家借读半年,这会玲琅要走了,邓如蕴让她给林老夫人正经行上一礼。
“多谢您让她在府里读了半年书,此间多有叨扰,我今日就把她送回去了。”
林老夫人连声让小姑娘免礼,抬手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见她小小年岁就守规矩懂礼数,自在滕家读书以来,从没惹出过什么是非,乖巧得让人心疼。
莫说滕越滕箫喜欢她,连她都觉得这孩子实在可人。
可人相处得太近了,离合尽是悲欢。
林老夫人不能再留,从袖中拿了年节时给小孩子压岁的荷包,塞到了玲琅怀中。
邓如蕴连忙上前推让,“万万不可,您不要再破费了。”
林明淑摆了手,“没多少,是给孩子的一点读书钱罢了。”
邓如蕴连番推辞,但没能推辞掉,只能亲自给林老夫人道谢,收了下来。
她其实也给滕箫准备了离别之物,只可惜没走之前,不好直接拿出来。
那是一副银质的首饰,寻了西安府最大的银楼打造出来的,照着滕箫从前给她看过的图,内置有暗器机关,狭小的空室之内还藏着邓如蕴效仿贼首做的毒药。
用秀娘的话说,可一套专门定制的首饰,花了不少银钱。
但邓如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拖家带口、捉襟见肘的邓如蕴了,以玉蕴堂如今的经营,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她与滕箫也算是“姑嫂”一场,是缘分,是她该给的。
不过这会儿,玲琅拜谢过林老夫人之后,邓如蕴让沧浪阁的小丫鬟先将她送了回去,等室内人皆离开,她自袖中拿了一封书信出来,放到了林老夫人脸前的桌案上。
“这封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您过目一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再重新写一封。”
林明淑见她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全然没有拖泥带水、还欲停留之态,心里晓得这样的姑娘心里真是如同明镜一样。
该是她的,她会收下,不该她的,她分毫不取。自己选了章四姑娘给滕越为妻,那么她这契妻就不会再多停留一天,转身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难怪滕越会对她那般上心,可这终究是错了
林老夫人打开这封和离书,见邓如蕴字迹娟秀明晰,整封信并无意涵悲伤的字句,也没有什么冗长的篇幅,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她只在这封和离书里告诉滕越,滕家门庭高贵,所结姻亲也无不是高门出身,但她却只是个乡下来的寻常姑娘。
古人常云,门当户对乃是良缘,她与滕越门第相差甚大,实在不该为配,纵然因故勉强结合,可到底并不适合。
滕家被恩华王府逼亲之事已然过去,她在金州老家的仇怨也已经了结,其实早在半年前就该和离,可却拖拉至今。
夫妻不相为配,终究不能携手白头,既如此,便不若早早分开,体体面面,各自再觅良缘。
林老夫人将整篇和离书看了下来,邓如蕴把和离的话说的清晰明了,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就这样径直斩断了与滕越之间,这一年来的所有夫妻之情。
林明淑默然向坐在下面的姑娘看了过去。
她只如常地坐着,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可眼帘微闪之时,她似乎看到了她眼下的泛红血丝。
滕越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也知道的吧,也许在不经意间,也会有一丝心动,到底她才是那只有十几岁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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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若有心动,又该是压下自己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犹如短刀快匕、割断一切的和离书?
落笔割舍的瞬间,她可会有过心疼?
林明淑莫名地心下泛起一阵紧疼的犹豫。
她只看着下面的姑娘。
若就这般放下和离书一走了之,那么在沈家的时候,便是滕越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面,滕越被催着离开之前,还一直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不适,嘱咐她好生回家休歇
林明淑不知怎么只觉自己心头紧得难受。
眼下这姑娘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她可舍得就这样,在他们渐渐两情相悦之时,把人狠心撵走?
林明淑知道自己生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犹豫。
事情早在她找到邓如蕴签下契约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了些,又或者说,是来得太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不能再犹豫。
她跟邓如蕴开了口,“就这样吧,这样写就可以。”
她还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回去把和离的一字一句重新再写一遍?
她同邓如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说完这话,她见姑娘站起了身来,她垂眸掩去眼中的血丝,一如那日在马车里,全然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平静道。
“好。”
*
柳明轩。
邓如蕴先把玲琅送了回去,然后又叫着秀娘,把跨院里她制药的物件与药材,也都收整了起来。
至于房里的东西,她没再让人进来,她关起了门,看着房中早就塞满了她随身的物品,想起自己起初还想要尽量收整些、同他分清楚些,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她与他的太多都交错纠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柳明轩里静静的,庭院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远处滕府正院的方向,传来了修葺宅院的师傅在正院里造景动工的声音。
是种竹子,前些日她就听秀娘说,府中买了各式各样名贵的竹子,种在正院内外。
听闻那位章家四姑娘喜欢竹子,这些竹子是种给她的吧?
至于正院,滕越先前还想要带着她搬进去,可她一个契妻,怎么能随他住正妻的正院呢?
而柳明轩在她走后,这里势必要荒废下来,府中有了新的夫人,这片不该被记住的地方,应彻底锁在重重门扉之内。
直到这里人烟消无,直到荒草丛生,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没人记得这里曾住过什么人,才会重新收拾修葺,翻然一新,再度打开。
邓如蕴缓慢行走在这间房里,把自己散乱的融进这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挑了出来,笼拢算起来,竟如此之多。
可当她抬头看向书架,放置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不知何时医书药典越来越多了,连瓷瓶里插放的画,也变成了草药辨识图。
这些书籍画册她不可能带走,但就这么放在书架上,似乎也不太合适。
邓如蕴踮着脚把这些书一点点从书架上挪下来,塞进不见天光的箱笼之中,可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来,也够不到上面两层的书册。
幽暗无人的室内,不知怎么有熟悉的声音恍惚在她耳边——
“好呆,你够不着,就不能叫我来帮你拿?”他两步走上前来,就立在她身后,挺拔的身躯将她罩在怀中,略一伸手,就拿下了最上面的书。
“要看哪本?算了,我都给你拿下来吧,以后再够不到,记得张口说话叫人”
幽暗的室内,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邓如蕴还站在书架之前,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回头看去。
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微弱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晃。
邓如蕴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她没再勉强,搬来了凳子,踩上去,把那些医书药典一本本都拿了下来。
书架上一下空出了八、九成的地方,好似平整的地面,被人一铲子挖空了一样。
邓如蕴心头也有种空洞得惶恐感,但她很快转过了身去,把装满这些书的箱子推到了书架旁的角落里,可却看到了书架边的柜子上,那朵鲜艳夺目的红绸花。
人人争先恐后去争抢的红绸花,他说。
“我跟都司要了两朵,给你留了一朵。”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红绸花拿在手里丝软而滑,哪怕是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也丝毫不掩其光华。
邓如蕴的玉蕴堂不知道是不是承蒙这花带来的运道,生意确实一日好过一日。可这是属于他的凯旋之花,她怎么好偷偷藏在行囊中带走?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放在旁边的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里那只鞑靼样式的手串。
这也是他那次带回来的。
那会他还死活不肯承认,这是他从鞑子手腕上抢下来的。
他只说,“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她不信,闷着头偷笑,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我不嫌弃这东西。”
他顿了一下,“那就是笑话我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他却将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蕴娘,想我了吗?”
一直死死控在眼中的眼泪,这一刻,啪嗒全都断线般落了下来。
邓如蕴连着用手去抹,可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完。
她见徒劳无功,低头坐在了垫脚的凳子上,本还想试着缓一缓,可缓到后面,她直把头埋进了蜷起的膝盖之间。
房中寂静,只有她不争气的抽搭声,细细碎碎地回响。
她和滕越不一样。
滕越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恰恰相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
她告诉自己不该流泪,可又忽然想到了滕越。
她不可能在柳明轩里等着他了,等他的只有她那封连字都舍不得多留几个的和离书。
届时,他回到家看到这封书信会怎样?
他能认下吗?会不会……
她不敢深想,她赶紧打住。
或许、或许也不会怎样,或许她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怎么紧要,走了也许就走了吧
她在心里重复地跟自己说着这句话,她又站了起来,把书、红绸花和鞑靼手串全都留下,这些都太贵重,她不该这么拿走,她唯一拿起了那只背着药筐子的泥人姑娘。
捏一个泥人花不了几个钱,她也有私心,想偷偷地把这只泥人留下。
这泥人是她的模样,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喜欢的,不若她拿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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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如蕴把整间房都收整了一遍,属于她的东西全装进了几只箱笼里。
她该走了。
可正在这时,外院的方向有喧闹的声音传来过来。
邓如蕴浑身僵了一僵,难道滕越提前回来了?
他先前派人来传了一次话,说手上的事颇有些麻烦,可能要在外过大半月才能回家,这才几日,就回来了吗?
她看着脚边刚收拾出来的几只箱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拆了箱子伪装回去,还是仓促地卷了铺盖走了。
不过外院有人跑来传了话,说并不是将军回了家。
“是将军给夫人从宁夏进的药,终于到了。”
邓如蕴微怔,这才想来起来,滕越是说过,他在宁夏给她买了两车药,作为他给玉蕴堂开业的贺礼,但因为鞑子来犯,这批药采买运送的进程被拖延了下来,不想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到。
邓如蕴闻言微定,随着人往前院走了一趟。她想着两车药,找五六个人也就搬走了,倒也好说。
不想她到了外院,却一眼瞧见了二十多人连同两队的马与车,全都堵在门口,而滕越口中的两车,根本就不是两车,这是整整两个车队。
难怪走这么慢,难怪这批药到了现在,才出现在她眼前。
他是怕她不肯要吗?所以故意偏她只是两车而已。
邓如蕴看着一车车从关外到关内的稀罕的药,这些药相当于如今的玉蕴堂小半年的用量。
她怔怔站着,看着乌泱泱的人与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林老夫人也被动静所引,过来看了一回。
她眼见这这么多药材也愣了下,再听说是滕越在宁夏给邓如蕴买回来的,默然沉思了一阵。
邓如蕴见状不由上前。
“老夫人,我本只是拜托将军帮我运两车药,不想将军怎么运了两个车队过来我这就让人来清点拉走,将军买这些药的钱,我会照市价让秦掌柜尽快送过来。”
只两车的药材和两车队的药材,可不是一样的价值。
邓如蕴也不知道秦掌柜能不能帮她把这笔钱筹出来。可她人都要走了,还欠着滕家的钱算怎么回事?
或者干脆,林老夫人要给她的契约剩下的那部分银钱,她不要了
可她这话还没出口,林老夫人却朝着她摆了手。
“没事,没事,既然是他给你的,你收着就行了。”
邓如蕴连连摇头,说这些要拉到药市去买,都能换套小宅子来了。
“将军破费太多,我实在不能要。”
可林老夫人并没怎么把邓如蕴的话听进去。
她只看着儿子在宁夏打仗,却不忘给姑娘采买药材回来,满满的两车队的药,药气充斥了整个外院,只冲得她心下发慌。
他买这么多药材回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姑娘?
可她就这么让邓如蕴走了,只留一封和离书给他。
他怎么肯死心?怎么肯认下?
林明淑只觉心口都乱了起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是知道的。
别看滕箫离经叛道,可主意最定的人可不是滕箫,也不是她早夭的长子滕起,正正就是滕越!
如若不然,当初这契约,她怎么就不敢跟他提及分毫?
邓如蕴只见林老夫人脸色不太好,东西更加不肯要。
“将军花的钱,我定让秦掌柜送过来。”
她怎么能一边拿着他花钱买来的药材,一边扔下和离书一走了之?
这对于他来说,太不公平了,又与骗婚何异?
可林老夫人却摇头,她叫了邓如蕴前往僻静无人之处。
“蕴娘,我与你签的契约本也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契约,这些药材你收下,是该有的补偿。只是和离这事上,我另有旁的想法。”
她遥遥向那些药材看过去,幽幽叹了口气。
“我想你就这么走了,哪怕留下了那和离书,滕越只怕也不会认的。”
他不能认下这场与蕴娘的和离,就不可能再去娶章家的姑娘,那么这和离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老夫人沉吟了一番,道。
“你再多留几日吧,我想与其只给他这封和离书,不若你当着他的面,亲自开口同他说,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就算是断不了这念想,之后邓如蕴再一走了之,对他而言有迹可循,也不会太过难以接受,反复去纠缠蕴娘,闹得蕴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纵然他最初还不愿,但天长日久也就认了。
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
“蕴娘觉得这般行吗?”
墙角有虫吱呀鸣响了一声,刺刺闯进人耳朵里。
邓如蕴心口倏然一紧。
第64章
陕西巩昌,秦州卫。
滕越站在卫指挥使给他下榻的庭院里,听着院墙外面的吵嚷声,如同气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地越过院墙涌进来。
他吩咐了人手下去,“咱们的人不要动手,只暗中瞧着,别让那周杭出了事就行。”
周杭,大理寺右少卿,大太监洪晋刚提拔起来的心腹,从京城千里遥遥来到陕西,专为将大太监清理军屯之策推下去的人。
那位九千岁大太监所为清理屯田,以充盈国库,实则推行下去,大太监自己手下党羽的田产他们不会动,宗亲贵人占的田亩他们也动不了,反而本就吃不饱饭的各地军户,成了增加赋税的对象。
就好比这秦州卫下的田亩,有相当一部分在秦王府手里,滕越细查之下,发现朱霆广那砚山王府就占了不少,而朱霆广与其父兄贪得无厌得很,还在继续侵占周边军田,继续扩张,只最近就有增加的不少,甚至给相邻的永昌侯府章家也增了些进来。
砚山王府要给永昌侯府章家送人情,拿的却是陕西将士们的军田,可永昌侯是大太监的恩人,砚山王府又是宗亲,这右少卿周杭可不会动他们分毫,只往这秦州卫的军户身上不断加税。
今儿一早,就抓了七八个不肯缴税的军户要杀鸡儆猴,但却闹得大半个秦州卫所的军户都找上了门去。
滕越这些日,没少安抚各地躁动的军户,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
这活计他也做腻了,眼下只让手下亲兵暗中看着,又让唐佐摆了饭来,在院子里吃饭。
天越发的热,滕越站在树荫里也不住出汗,唐佐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问他。
“将军是不是热到了累到了?属下瞧着将军脸色不太好,要不给将军弄碗凉茶过来?”
滕越一连半月都没好好休歇,是有些累,加之天热,他最是不耐。往年这时候他在宁夏,还算清凉,可这秦州卫午间的日头却热的紧。
他跟唐佐颔首,只不过唐佐这话也让他忽的想起了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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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西安匆忙离开那日,不知怎么蕴娘脸色也不太好,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些天,家中也没什么消息传过来,看来确实只是累到了。
唐佐把凉茶端了过来,滕越喝着凉茶,盘算着时日,约莫他给她进的两车队的药材,前几日应该到了西安。
他先前跟她说只是两车的药材,不知道等她看见那是整整两个车队,会是什么反应。
滕越拿起筷子吃了口腌瓜,眼前不由地就浮现她小柳叶眉下,一双眼睛瞪成鹅蛋的模样。
念及此,滕越就想笑。
可她若是不肯要这么多,或者敢把账算出来,把买药的钱给他,那他可就要生气了。
他不禁往身边看去,一张小圆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吃饭,旁边的凳子上空空的,他下意识把凳子拉了过来并在自己身侧,只可惜凳子上没坐了那人。
那天晚上,他从大慈恩寺返回西安府城寻不到人,再听说砚山王府闹出来动静,就急忙赶了个过去。
等他赶到,一眼看见冷淡的月色之下,砚山王府砍杀之声不断,而她慌乱地在砚山王府的深宅巷路上急奔快跑,身后冷箭倏然而至,她在那箭下如同被猎人瞄准的野兔一样。
那一刻,只把他惊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他恼怒地抓了她,她却还嫌他生气把她抓的疼。
她怎么就不想想,她敢干这等惊险之事,就不许他担惊受怕地生气?
滕越想起这个,把腌瓜咬的咯吱作响。
只是他又想起了她看着大表妹苏醒过来,看着表姨母允婚了表妹和沈言星,她眼泪就留了下来,待表姨母和众人都上来给她道谢,她那双小柳叶眉一时皱一时挑的,有点不知所措,脸色也有微微的发红。
她那小嘴巴又开始信口开河,说什么,“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想到这个,滕越吃着饭笑出了声来。
唐佐在旁惊讶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将军吃饭的小圆桌上,除了将军再没旁人,将军这是在跟谁笑呢?
他眨着眼睛惊讶,见男人不光笑个不停,还笑着念叨了一句。
“好呆”
唐佐:?
将军不光笑,还跟人说话?
总不能被外面这些喧闹不停的人气得,得了癔症了吧?
滕越自是没得癔症,可他这饭越吃越觉寡淡无味。
没有她在,没有她那信口开河的小嘴巴,叭叭地胡言乱语,仿佛整个世间都寡淡无趣起来。
他想回家,想立刻回家。
只是他再归心似箭,也回不了家,反而孔徽快步找了过来。
“天爷,外面都闹成一锅粥了,你还有闲心慢慢悠悠地吃饭?”
滕越收了方才的遐思,问他有没有吃,“要不要跟我一道吃点?正无趣。”
孔徽不明白,吃个饭还要找什么趣儿,他只道外面乱得不行了,“前几日你还管管,总是有用的,今日怎么直接撂挑子了?”
滕越说他确实想撂挑子,“那周杭奉大太监的命办事,到处欺凌我陕西军户,我还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干的没意思,不想干了。”
“那你想干什么?万一咱们也跟辽东似得,闹出两场大事来,你这掌管军田的大官,第一个要挨刀子。”
孔徽不信滕越真不管,见他身侧正好有个凳子,紧挨着他的凳子,他这就要坐过去。
“你到底什么打算?”
话问了,但还没落座就被滕越推了出去,“你不能捡旁的凳子坐?”
孔徽讶然,指着他身侧的凳子,“这不是空的吗?又没人,我怎么就不能坐?”
滕越不想跟他解释,只指了另一边让他过来坐下。
“我当然有打算,我是不准备再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了,就今次,准备把他撵走了事。”
他同孔徽道,这周杭仗着背后有大太监,不把陕西各地官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把这些保家卫国的军户将士们,当作他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今日他把所谓的没交税的军户抓了七八个,就当街施刑鞭笞,不引出这般民愤怎么可能?”
他道这事是周杭自己引出来的,“那就让他自己来扛,若是他手下带着的那几个人抵挡不住他招惹来的军户,见了血他就知道怕了,这陕西军中不是他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孔徽听他把话说了,晓得他的意思。
孔徽道这一是个办法,“但这样一来,你放手不管,可就把这周杭得罪了。”
滕越闻言就笑了一声,“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就算我不得罪他,此人对我也没什么好。”
这话听得孔徽直叹气,他说滕越说对了,“你之前在金州,一箭射死的那薛登冠,进京找人找了几月,找的正就是这周杭。你猜怎么着,施泽友回京之后,也同这周杭来往了几次,这些个同你不对付的,可都聚到一块来了。”
滕越闻言一点都不奇怪,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鼠一窝。”
可这些蛇鼠上面却镇着那位权倾天下的大太监。
唐佐拿了碗筷过来,孔徽也跟着滕越吃了两口饭。
“宁夏那边,恩华王府麾下的人也被大太监军屯这事闹得不轻,王复响来传了消息,说恩华王颇有些躁动。”
他说恩华王不知从那招来了一僧一道,为他卜算天命。
“成日地叫他什么老天子,捧得他找不到北,这话都传到了王复响耳朵里,可见造反之势是要摁不住了。我舅舅来了信,那意思是恩华王府还是要镇着些,想把你调回宁夏去,正好也同大太监这清军屯之令错开,免得成了他眼中钉。”
滕越一时没开口回应,捏了捏眉心。
孔徽问他,“怎么?不想走?”
滕越瞥了他一眼,突然道了一句。
“我还没孩子。”
孔徽一愣。
“我还没成亲呢!”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两人脸上的这点笑意又落了下来。
庭院里旋起了一阵风,将草丛里的枯叶都卷了起来,这正旋风卷到了树下的圆桌上,吹得碗碟发出叮当的颤动之声。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密密地聚拢压了过来,日头消失不见,似乎一场疾风骤雨就在眼前。
滕越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孔徽亦看了过去。
后者轻轻道了一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疾风骤雨,只怕就在这几月之内了。”
滕越默然,半晌无言。
不时,他派出去的亲兵疾跑而来,开口便道。
“将军,秦州卫的军户动手了,那周少卿身边的侍卫被砍倒了两人,血溅了那周少卿一脸,他还被人一棒打在了头上”
滕越和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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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相对一眼,放下了筷子。
那京城来的大理寺右少卿,被这一棒子,自头上打出了血来。
但彼时人群混乱,要是想要找到是谁人打的,还真说不清。
他恨得要把所有军户都抓起来。
滕越却道这秦州卫有军户数千人,“少卿准备从哪调兵,才能把这暴怒的数千人全都抓起来?”
他道,“滕某可没这么多兵。”
“你”
周杭朝他怒瞪而去,滕越当作看不见,却放缓了语气劝了一句。
“先前缴百姓的税,百姓手无寸铁只能耐着,但少卿你此番缴的可是军户的口粮,发生此等状况,只能说算不得意外。少卿才刚刚升到大理寺,若是在我们这等偏僻边地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我看少卿不若还是走吧。”
他这话虽听着是在劝说,可这些军户是他故意放任闹出了事,之后才出来说风凉话的。
周杭直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一这陕西的军户真疯了,滕越也豁出去不管,他们违逆了九千岁是他们的事,可他周杭却要殒命于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周杭心里恨恨,却也只重重哼了一声。
没两日就准备北上,往宁夏而去。
滕越给他送行时眯了眯眼睛看去,宁夏城里蛰伏的那位恩华王更不善与,这大理寺的周少卿之后会如何,可就没人知道了。
*
西安府,滕家。
垂花门口,滕箫一身出门的衣裳,却被硬生生拦在了门前。
她脸都青了,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凭什么让人拦我?师父都昏迷了,她就在城外,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她所言的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沈言星那位专研机关暗器的姑母沈润。
滕箫得她指点,才有今日造诣,她一心想要拜沈润为师,哪怕林明淑和沈润都不同意,可她叫沈润只以师父称呼。
年前,她跟滕越去城外探望沈润的时候,在沈润身边留了个人手,不想此人今早来报了信,说沈润这些日身子都有些不妥,昨晚更是直接昏迷过去,直到今早都没醒过来。
沈言星留在城中照看杨尤纭,沈修追着滕越去了下面卫所,沈润出事时,两人皆不在身边,她昏迷倒地,从凳子上摔下来,把额头都摔出了血。
滕箫听闻,急着就要往城外赶去。
“师父没有子女,也没有旁的徒弟,言星哥分身乏术,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难道让她出了事,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滕箫朝着她母亲大声问了过来。
林明淑气得心下一直在快跳。
“娘都说了,我替你去照看她。你好生留在家中,明日就是黄五姑娘的及笄礼,人家请了你做赞者,是在给咱们家面子,你先前也答应了。今日天色都晚了,你这会出城去,明日还怎么去黄家?岂不是失信于人?”
可滕箫却只冷笑。
“娘说什么失信于人?黄家这么多姑娘,哪个不能给黄五姑娘做赞者?非得我去吗?无非就是你觉得此事能让我体面,可体面有什么要紧?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平日里不让我去寻她,眼下她都昏迷了,你还不让我去?”
她顿了一下,突然哑了声,“你没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见师父最后一面?”
她直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这最后一面,和黄家给的体面相比,到底哪个重要?!”
滕箫说着,眼泪砸了下来,她一把撕开挡在她身边的丫鬟,再不想跟她母亲争论一句,抬脚就要走。
“都给我让开!”
林明淑只见女儿不管不顾发了疯,越加的怒气冲天。
她指着婆子上前去把滕箫摁住。
“你懂什么?那黄家当家的老爷黄西清,一直照看提拔你二哥,滕家根基浅,如今又到处树敌,黄氏还肯一心一意帮衬我们,此番请你做赞者,也是往外告诉旁人、要护着我们家的意思,你在这里任性,怎么都不为这个家着想半点?”
滕箫不听,“黄五姑娘的及笄礼我纵然不去,黄家还能同咱们割袍断义?是娘你自己焦虑惊怕过度,前怕狼后怕虎,连觉都睡不着,只想着处处与人交好才能过日子。先前就压着我,去郑家同那些不喜欢的人一道读书,如今更是为了个及笄礼,不让我去见师父!”
她朝着林老夫人就说了过去。
“娘这样,让我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看着自己的母亲,如同被压了太久终于反叛了一样,大声道。
“我今日非得要去,谁说都没用!”
她去意已决,身上又有几分功夫,一两个婆子丫鬟根本拦不住她。
林明淑也发了怒火,直接让人去叫了人来。
“一个两个拦不住,就来十个八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几分本事!”
这话传下去,不时就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跑来,把滕箫团团围在了中间。
“姑娘姑娘,快听老夫人的话吧”
她们直喊得滕箫面红耳赤,一双眼睛都露了红丝。
她忽的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小巧的弩箭来,朝着人群外的树,一箭射了过去。
那弩箭嗖地一声射出,从众人头顶破风而过,直直钉在了院中的树干上。
围着滕箫的仆从皆吓了一跳,滕箫则拿着弩箭朝着众人扫了过来。
“我看谁再拦我?!”
她善做机关暗器,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他们也曾见识过滕箫这些机关暗器的厉害。眼下一众仆从全都傻了眼,没人敢再上前,都无助地朝着林明淑看了过来。
林明淑见女儿竟然在出门前就备好了弩箭,可见她早就料到自己不欲让她去,她却非去不可。
仆从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她没得让府里的仆从中箭受伤。
她从人群外,拨开一众仆从,一步步走上了前来,正正站到了女儿的面前。
“你莫要去伤他们,是我不让你走的,你要是有本事,就拿你的弩来射我。”
她倒是看看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今日为了离开,是不是连她这个做娘的也要动手?
她直直朝着滕箫看了过去,她赌她独自一人拉扯大的女儿,不敢这样对她。
先前送她去郑家读书,她不愿意,可也左不过与她吵闹几回,冷些日子。
她多数的时候,还是肯听话的,哪怕是气闷些,也不至于太过。
正因此,她没有收回她满院子的技巧玩意,滕越在府里给她找了先生之后,她也默认了,没再逼她非得去郑家学堂。
但去黄家做赞者这事不一样,她不可能一直闷在家里与这些技巧暗器为伴,若是那般就只能走到沈润的路上去了。
她总要出去与人交际,去黄家做赞者这样的机会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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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此时为了沈润,却要弃了黄家,更是拿出了弩箭要射人。
林明淑看向女儿,见她手里持着的弩箭果然颤了起来,不敢向她瞄准。
她心下微缓,又开口。
“你若是此时回乘风苑去,明日好好去黄家做赞者,沈润那边娘亲自替你过去,旁的事我也都不追究了。”
她料想女儿定还是会听话的,还能真用那弩箭瞄准她这做娘的吗?
她果见滕箫手里的弩箭又颤了一颤。
然而下一息,她忽然握紧了那弩,抬手朝着她就瞄了过来。
“娘,我今日非得要去!”
话音落地,林明淑看着她瞄向自己的弩箭,愕然怔在了当场。
心头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她心口发疼地震惊地看向她养大的女儿。
“滕箫,你敢用弩箭对着娘?”
她不敢相信,说出去的话都是颤的。
可她却看着滕箫,更往她的弩箭前,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是敢射我吗?”
丈夫在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她不记得父亲,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把她从那么小小的小婴孩,一点点养大。
可是她越长大,就同她这个母亲越是不好,从前吵闹冷战也就算了,今日,她竟敢用弩箭朝她瞄了过来。
林明淑心口酸涩发疼,口中却不松半分。
“你要不把我射倒,要不然,我不可能让你离开这道门!”
她这话说过去,见女儿一双赤红的眼睛,眼泪哗啦流了下来,她不住抽泣地向她看来,林明淑也向她看去。
然而下一息,滕箫手里的弩箭倏然射了出来。
只就朝着林明淑,朝着她这个做娘的人。
林明淑骇然看向那支尖利的弩箭,就从女儿的手里射出来,直直朝着自己身上而来。
她已经不会动了,甚至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她只定定看向女儿。
有人喊着老夫人,也有人喊着姑娘,有人要来推她,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开了去。
滕箫的弩箭,就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割破了她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划开了一丝浅浅的伤。
可林明淑却觉这弩箭深深的扎进了她的心里,直扎得她四肢百骸都疼痛至极。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
“你真的对娘动手?”
滕箫方才也惊惧到了极点,此时听见母亲问过来的话,心上难捱地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她只在惶恐中转头,看向了人群里挤过来的邓如蕴。
“嫂子”
她一把扔下弩箭,直扑到了邓如蕴怀里。
邓如蕴闻讯赶来,方才那一幕,她看见了。
此刻滕箫直扑进她怀中,她连忙将小姑娘抱进了怀里,可转头去看林老夫人,却见林老夫人发红的双眼下,眼泪也持不住了,不住地从脸边滑落下来。
垂花门前寂静无声。
滕箫哭在邓如蕴怀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去城外看师父,她只能无助地哭泣。
“师父怎么办?嫂子,师父怎么办?”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回答,却听见旁边的林老夫人,嗓音沙哑到几乎无声。
邓如蕴从没见过林老夫人有过这般时候,她见过的林老夫人,多思多谋,十拿九稳,纵然焦虑心急也总有办法。
但此刻,她只见林老夫人的眼泪停不下来,她一直看着滕箫沙哑地开口。
“原来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娘”
天光暗淡了下来,混乱之下,垂花门边的灯笼也无人点燃,只在风里遥遥打晃。
半空的云层里,远远滚来两阵雷声,雨意在干热的土地上暗暗与闷热较着劲。
邓如蕴抱着滕箫,听见她在这句话里抽泣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只能闷在邓如蕴的怀里,紧紧抱着她。
林老夫人也不知女儿这般,自己还能不能拦,亦在这一刻,向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不该管这些事,她若不让滕箫去,一旦沈润今晚去世,滕箫会痛苦半生。若是劝林老夫人放滕箫过去,她又有什么立场?
她左右一想,开了口。
“我带着箫姐儿去一趟城外沈家吧,若是沈姑母无事,明日城门开启,我们必从城外返回。”
她这话一说,滕箫攥紧了她的衣襟,而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眼中也凝住了光亮。
这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滕箫去看了沈润安了心,也不耽误明日黄家的及笄礼。
母女二人先前各执一词,都不肯退让半步,相互伤到泪流不止,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邓如蕴的这句折中之言。
但这个办法如何,还是要林老夫人拍板。
滕箫从邓如蕴怀中偷偷看向母亲。
林老夫人没有开口,却跟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邓如蕴这便叫了人去套车,滕箫一听,更加抱着她不肯松手。
“嫂子,嫂子!”
要是没有嫂子,她可怎么办?!
邓如蕴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去马车里等着她。
林老夫人看着女儿飞跑出去,直到她消失在墙角半晌,才收回目光。
只是神色依然仿佛重伤了一般,她看向邓如蕴,嗓音低落至极。
“蕴娘,麻烦你了。若是沈润真太不好,那明日,也不必非把她带回来。”
林老夫人说完,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她默然转身,慢慢地离开了去。
邓如蕴看着林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气
翌日天刚亮,邓如蕴就带着滕箫回来了。
沈润无事,沈言星提前到了,还从西安城请了大夫,她们赶过去没多久,人就醒了过来。
滕箫放下了心,主动让邓如蕴早早带她回家。
这会,邓如蕴叫了滕箫往沧浪阁给林老夫人问安。
林明淑隔着门没有见女儿,可默然坐在房中,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但是她到底没开门,滕箫在门外等了片刻也就走了。
有一瞬,她想要开门叫住她,可想到她昨日射向自己的箭,又抿了唇没再言语。
滕箫眼里,没有她这个母亲。
……
黄家的及笄礼很是顺利,滕箫这个赞者的事宜做得一丝都不错,黄三夫人还当众夸了她好几句。
而黄家及笄礼过了没两天,滕越就要回来了。
可他人还没到,升迁令却到了。
由黄西清举荐,朝廷考察滕越近年功绩,擢升他为宁夏游击将军,统兵勇三千,驻守宁夏,巡防三关口一带长城防线,镇守一边!
升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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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滕家整个欢腾了起来。
次日,滕越也到了家。
邓如蕴在心里深深沉了一气,有些话,她要跟他说出口了。
第65章
升迁令先一步到达滕府,滕越却在第二日才回来。
原本孔徽同他从下面卫所返回,就叫了他往自己的地方去,道是他舅舅黄西清从京城派了幕僚回家办事,顺道同他们见上一面,有什么话要传回京城的,正好借此说了。
但幕僚耽搁在了路上一时没到城中,滕越便没继续留在等待,他道。
“多半月没回家了,我先回家。”
“哎哎,人再过半日就来了,你就不能晚半日再回家?”孔徽跟着他拦着。
可他却道“等人来了,你再来叫我不迟。”
孔徽拿他没点办法,晓得他回家心切,便也没再多拦。
可升迁令已下,调令已出,他这几日就要返回宁夏驻守边关,家可就没那么好回了。
到时候他可要怎么办?
孔徽替他犯愁思量,滕越则奔马回了家中。
他到了家门口,门房眼见他来了,一边同他行礼一边给他道贺,滕越笑着大手一挥,让人拿了钱赏来,然后又问,“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声道在家,他再顾不得许多,快步往柳明轩而去,但还没到柳明轩门口,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妻。
邓如蕴刚从乘风苑回来。
沈润和黄家及笄礼的事情虽然落定下来,但林老夫人同滕箫却还冷着。
那日滕箫回来去沧浪阁请安,林老夫人没见女儿,后来滕箫的奶娘劝着,她又去了一次,可林老夫人还是没有打开门。
如此,旁人再劝也没用了,滕箫不再去,只闷在乘风苑里。
林老夫人则要么闭门在沧浪阁,要么就在小祠堂里,一个人沉默着整日独坐。
母女二人彻底冷下来。
今日滕箫有些不舒服,邓如蕴去看了她一回,她没什么大事,只是与母亲的关系如同寒冬腊月的冰越结越厚,令人都郁郁出了病态。
她见着邓如蕴便抱着她不撒手,把头埋在她怀里问她,“嫂子,我能不能也去城东?跟您家太婆婆和玲琅她们一起住?”
她这般情形,邓如蕴实在没法告诉她,她们一家包括自己这个“嫂子”,也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只能安抚了她一阵,待她好些才返回柳明轩,不想刚行到半路就听见外院传来了欢腾热闹的声音。
她略略站定脚步,往通去外院的路上看了几眼,却见有人一步当先从垂花门后跨了进来。
他满身风尘仆仆,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中惊喜如同从群山后跃出的朝阳,光芒大盛。
“蕴娘?你在此等我?”
他几乎是一步就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可他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原本跟在他身后说吉祥话的小厮们,正往门口挤来,不想却见到二爷与夫人这般情形,都“呀”了一声,前面的人不敢再往里面进,拦住了门,可后面的人不知道,还往这处挤过来,众人乱作一团,混乱中哗啦倒了一地。
这下都看到了二爷与夫人的情形,倏然全红了脸,瞬间犹如打散的雨珠,从荷叶上滑没了影。
邓如蕴被他一下抱起,他扣着她的腿弯,把她整个高高地抱了起来。邓如蕴直道这般不好地挣了去,他却根本不肯松。
他抬头向她看了过来,痴痴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眸里只能放下她一人。
“我升游击将军了。”
他把这件喜事,亲口跟她说一遍。
邓如蕴早就知道了,可又在他说来的时候,心头快跳了两下。
从最开始小小总旗,到能掌管一个百户所的百户,再到如今,他升至统率兵勇三千的戍边大将。
这条漫长的道路,他凭着自己的功绩全都走过来了。
往后,他会走的更好吧
邓如蕴也不由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恭喜将军。”
他笑道。
“夫人与我同喜!”
他话说完,才把她放了下来。
他牵了她的手往柳明轩去,“你这半月都在做什么?玉蕴堂忙不忙?没需要某些人给你帮忙吧?”
说到这,滕越才想起刚同妻子小别再见,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没得让她想起旁人来。
他连忙改口,“我从宁夏给你进的药,你见到吗?”
他暗暗朝妻子看过来,想看她的反应。
不知道怎么,她似是有些情绪不高,她说自己见到药材了。
“将军怎么买了两车队来,那实在太多了,我让秦”
她话没说完,就被滕越当即打断。
“你敢?”
他朝着她瞪了过来,“你我本是夫妻,你敢再跟我提钱的事。”
邓如蕴向他看去,她一时没有再说,他却轻哼了一声,表示着他的不满,抬脚进到了柳明轩中。
柳明轩似乎还是他离家之前的模样,但莫名有种说不清的寥落之感。
他没细思许多,只往房中走去,准备换一身干净的家中的衣裳来,可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中竟空了下来。
桌案柜几上的杂物少了大半,各处净得空旷,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此刻也只剩下了了散落的几本兵书。
滕越讶然在房中看了一遍,不知怎么心头蓦然跳了一下。
他调回宁夏,今日回家就是想要跟她商量带她一起去的,但她的家人和刚开起来的玉蕴堂都还在西安,滕越晓得她大多的心思都在他们身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她带走。
可他还没开口,却见房中的东西都收束了起来。
有一瞬,他在想,她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过去?
可说不清地,他心里却在想到她今日稍显低落的情绪,和柳明轩里莫名的寂寥之感时,浓郁的不安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他见她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房中。
她目光亦扫过这清整近空的房间。
滕越低声问了一句。
“蕴娘怎么把房里的东西都收了?”
被云层遮住的天光,没能透进薄纱窗内的房中来,房中略暗,越发衬得此间空荡寂寥。
但确切地说,邓如蕴只是把自己的物什都收了而已,滕越的东西还照着原样留在原地。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有向他看去,也没有走到他立身的方向,她往另一边走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侧着身应了他这一句。
“将军要回宁夏去了吧?”
“是。”男人低头朝她看来,“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吗?”
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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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邓如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眸。
日光无法尽数透进来的房中,此刻幽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在这幽静里慢慢地开了口。
“将军此番升任宁夏游击将军,实在令人欣喜,将军前程广阔,必还能再立奇功,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不过
“只不过我出身平平,只是个制药卖药的商贩,脑子里只想着做买卖赚钱,实在当不的将军的夫人,更当不得将军的厚爱。”
她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袍摆边缘划过去。
她看到他僵硬地立住,看到他连袍摆都一动不动了。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张了张口,从喉嗓里又生扯出话来。
“这一年来,多谢滕家与将军的帮扶照料,邓如蕴感激不尽,但往后”
她说不下去了。她从架子上拿出了一封书信来,不敢放到他面前,只敢轻轻放在自己身侧的案台角上。
那封书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她亦在此时缓声开了口,把最后几个字道了出来。
“将军,和离吧。”
幽暗的房中,滕越整个人却似被他最讨厌的暑热日头,辣辣炙烤在了身上一般。
火热的黏腻令他无所适从,他僵着看着她,嘴巴轻轻动了几下,就把最重最尖的话说给了他听。
她还把那封根本不该存在的书信,放在了案台上。
他一步走上了前去,一把摁在了那封书信上。
他没看,上面的字他一个字都不想看,他只死死摁着那封信,仿佛要把信同整个桌角都一起摁碎一样。
他只定定看着她,周身压制不住的气息将她全全笼罩,可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惊疑地发颤,在发颤中暗含着乞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如蕴知道,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
案台角上,他的手快把那封信与桌角摁碎了,但桌角死死抵抗着,也扎在他手掌之中。
相互砥砺之间,他手下青筋暴起。
但邓如蕴能做的,只有把这话再说一遍。
“将军,我说,我们就此分开吧。”
就此分开。
此后山水不相逢,再无相思寄巫山。
*
滕府祠堂。
林明淑已听到了滕越回来的消息。
她跪在丈夫的蒲团前,看着香炉里的香烧到了尽头,亲手又续了三支香插了上去。
“滕越今天回来了,蕴娘要跟他提和离的事了。”
她想起邓如蕴的模样来。
想到她一个人,艰难地拖着一大家人过日子;想到她自来了滕家,给滕家帮过的忙早超过自己给的钱;想到她心里可能已经有滕越了,可因为契约再先,她让她走,她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孩子,真是好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母亲,能养出来这么好的孩子”
林明淑说着,喉头发涩。
可惜、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在这个世道与世风中,实在不是滕越的良配。
林明淑说自己没有当好一个母亲,她低头垂眼在丈夫牌位前。
“我竟养得自己的女儿如此地恨我,竟然想要拿她的弓弩射我。可我不能在把遇川耽误了,他可以凭借军功升到游击将军,但再往上,要么立了奇功,要么就要有人搭桥牵线。”
三炷香不住地往下染去,烟雾细细长长地盘旋在香炉上牌位前。
她说,“你走之后,这世道更烂了,到处都是泥淖,走一步都难如登天。施泽友攀上了大太监,而那大太监是这天下真正的主子,他正值春秋,往后还不知要风光多少年,我只能,只能让遇川娶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我这个做娘的,能为他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但林明淑说着,脸色难堪了起来,“可是,他偏偏中意了,我给他找来临时挡事的契妻。”
念及此,她只觉得头痛到几欲裂开。
她咬着牙忍着这剧烈的痛意,反复叫起了丈夫的名字。
“你在天有灵,能不能指点儿子,让他今日听蕴娘说完和离的事,就应了吧!”
“别再纠缠,别再闹事,就应了这和离,放蕴娘走,也好尽快地和章家定下来,只等章四姑娘孝期一过,就正经去娶高门贵女为妻。”
“只有那同大太监沾亲带故的高门贵女,才能帮他往后把路走好!”
她说着又叫起丈夫的名字。
“你一定,一定让他应下同蕴娘的和离”
只是话音未落,她亲手为丈夫点燃的三炷香,中间那一炷,突然噌出了火苗来。
林明淑怔怔看去,不知丈夫牌位前的香炉亮起火光是为何意。
然而这时,祠堂外有了青萱的脚步声,青萱隔着窗轻声叫了她。
“老夫人,柳明轩那边好像吵闹起来了。”
“谁、谁在吵闹?”
“好像只有二爷一人”
话音落地,林明淑的头中又滋啦闪过剧痛。
她强忍着看向丈夫的牌位。
这场和离,到底能不能让滕越认下来?
*
柳明轩。
滕越没将那放了和离书的案台摁断,却一下把整个案台都压翻在了地上。
案台上的花瓶摆台茶盏哗啦全都砸了下来,案台轰然到底,发出砰得一声巨响,砸在房中的青石板上,砸碎了两块石板,将门也震开了去
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柳明轩。
仆从们皆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近到房门前,看着里面的案台倒地,满地碎瓷,都惊诧不已。
“二爷,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要不要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一大群人聚在了门口,可房中只传来暴怒的声音。
“走开!都走!谁都不要进来!”
他一声暴喝也如案台倒地发生的巨响,只将人都震慑开去。
只有邓如蕴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心下一揪一揪地疼,她不知要怎么办,只能看着他通身的不解与震怒,哑声道了一句。
“你冷静点”
“冷、静?”滕越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庭院在他的暴喝下完全沉寂,可在柳明轩外,似不断有脚步声走来跑去。
整个滕家已被他的震怒搅动了起来。
邓如蕴亦不知要怎么教他冷静。
她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却忽然在这时低矮了声势。
他微俯着身子,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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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跟她问了过来。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出了什么事?”
他着急地问了过来。
“是不是杨家的表姨母又”
他觉得这不可能,在经过了大表妹的事情之后,表姨母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折辱她?
他果见她摇了头。
但不是表姨母又是谁,谁会让蕴娘做出这般的决定?
他忽的想到了一个人。
“是娘?!是不是娘说什么了?”
他的母亲可是每日都在紧张惊慌中度过。
可他问去,只见邓如蕴又摇了头。
“将军,没有人说我,没有人欺负我。”
她不想让他到处乱猜了,只把在心里想过百十遍的话,说给了他听。
“将军很好,滕家也很好,但将军不也知道吗?我的出身太低了,在这里格格不入,那也女眷间的宴请令也我无所适从。”
“那就不要去,你可以不用去任何一家的宴请,谁家的都不用!”他急着紧拉着她,好像怕她就这么从他手下滑走了一样。
邓如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她只摇头。
“不是的将军,我的出身或许能为将军挡一时的灾,但更多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慢慢说给他,“对于我自己而言,这样的日子也无甚意义,我从乡野草药丛里来,还要回到乡野草药丛里去。”
她说着,想从他手下抽出手。
他不愿意,她朝着他看过去,他才松开。
滕越看到她自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是去岁,他给她在集市上捏来的泥人。
泥人仍旧鲜亮夺目,仍旧栩栩如生,她很喜欢,平日里总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
今日,她又仔细珍惜地拿着,拿给了他看。
她指着那支泥人,手指轻轻地点在那穿着布衣的泥人姑娘身上,又指在她身后大大的背篓上。
“将军你看。她从来时就穿着布衣,背着从山上采下来的草药。她只是个采药制药的姑娘,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她该回到的地方去。”
她只是那穿着布衣的乡下采药女啊。
她努力地平心静气地说给他听,想让他也同她一样平静下来。
可她却也止不住地从眼睛里面落下来苦咸的泪水来,泪水从眼下滑落进她嘴里,苦咸在她舌尖,最后落进了喉管之中。
她虽哭着,却也拿着他送给她的泥人,努力跟他笑着又解释。
“将军,你我不是良配,若不是恩华王府和那薛登冠逼迫,你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在一起,如今那些事情都已经了了,这桩姻缘也该结束了。我们都该回到各自的路上去,过本来该过的日子。”
她蹲下身来,捡起那封被他摁压到皱起的和离书。
这一次,她没再放到他眼前。
她牵起他的手,把这份她早就写好的和离书,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就这样和离吧。”
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邓如蕴见他没有扔开她给他的那封和离书,心里猜测,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了,就能认下这和离了吧?
她则侧身,想把这里的安静都留给他,让他再冷静一些,再为他自己的前程好生思量一番。
可是她刚走出两步去,还没到门口,他忽的转身向她开了口。
他一字一顿。
“邓如蕴,你这套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
话音砸落,他一把将那和离书撕烂,暴起着青筋的手把撕碎的和离书捏成团,被他直接抛去了庭院中。
庭院里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直把那纸团,瞬息吹没了影。
邓如蕴怔在门前,他却一步步盯着她走了过来。
“你不喜欢西安府里那些势利眼的人,我们大可以去宁夏,去宁夏立府别住,同这些人再不往来。”
这话,他早就跟她提过。
那时候他说宁夏风是直的,沙是烈的,天地一片广阔,他们大可以过去,不再留在西安府里。
邓如蕴彼时用玩笑给他岔了过去,但此时,她只能道。
“将军不可能没有交际,我也一样,躲到天下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情地将他的话驳了回来,滕越紧紧盯着她又道。
“那就不躲,这世间的人也不都是那些势利眼。你也见过不是吗?杨家大表妹不是,沈言星不是,孔徽王复响他们也不是。他们虽然都出身比你高些,可这些年大家过得起起伏伏,谁还在意那出身?”
他说王复响的妻子最乐善好施,“她在宁夏最受女眷们欢迎,她什么样的人都愿意结识,家中常常请来一大堆连她自己都认不清的人,在他们间相互引荐,宁夏那等寂寥的地方,她每月也能宴请两次,若与她交好,蕴娘何愁不能结识到真正的朋友?”
他说孔徽没过门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表姐亦是不会挑拣旁人出身的性子,“她原本是同小举人定了亲,不想此人进京中了进士,被达官显贵看重,一封书信就跟她退了亲。她年岁长了,亲事不好寻觅,自己倒也不着急,拜了个坤道为师,最爱给人算命,有时候偷偷跑到集市里摆摊”
滕越一步步走过来,也一句句说了过来,“你觉得她们这般的人,可会挑拣你出身?而似她们这般的人,何止一个两个?”
他问她,“蕴娘轻飘飘两句话,就把这些人,还有我,都一杆子打死?”
邓如蕴被他摆出来的这些道理,挤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今天说再多,说得再有道理,她也必须要跟他和离。
邓如蕴深深吸了一气。
“将军说得都对,但与其费力去寻找这些世间的好人,去适应身份,不如我还是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来得简单自在。”
这话出了口,院中的风砰得将门吹闭了一闪。
吱呀咣当见,滕越不可思议地向她看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情义,你都不肯多花一点点功夫,为我留下来,是吗?”
她只觉得不自在了,就想离开,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
他向她看去,看见她冷淡的脸上此刻淡淡笑着,她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只道。
“大概是我,从头到尾,其实都不是那么喜欢将军吧?”
这一句,仿佛把整个房中的光亮都驱逐殆尽,只剩下一片昏暗与庭院里肆虐的风闯荡出的声响,令人心头一阵一阵地紧缩。
滕越直将她摁在了身后的木架上。
木架硌得邓如蕴脊背发疼,她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几乎青尽了。
他咬了牙,紧贴在她脸前。
“你说这样的话,和拿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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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我心上扎,有什么区别?”
他问她,“你这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
他的怒气又冲在了压制不住的边缘,每一冲她都清晰地感受得到。
邓如蕴后背被咯得生疼,肩头在他手掌下几乎碎掉,她在衣袖下攥紧了自己的手,却又道。
这次,她看向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说话难听,是因为实话本来就难听。将军应该早就察觉了才对吧,我对你,从来都不像你对我那般喜欢”
“你再说?!”
滕越只觉她手里真的持了尖利的匕首,扎向他的心口,还不断地转着刀柄。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她还没停下,“若本就不那么喜欢,又怎么肯委屈自己这样过下去”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向他扎来。
滕越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狠狠地低头咬在了她的唇齿之间。
他双手紧攥住了手臂,将她的手臂如同囚犯一样地反剪在了后面,死死扣在了后腰上。
而他则用力把她向着他压了过来。
他如同那恶狠狠的山豹,从山巅一冲而下,一口将她撕咬住便不再松口。
他恨恨地咬着她的唇,用他最尖利的牙齿钉着她,她吃痛,而直到血气散在他与她交叠的口齿之间。
男人恨声又开了口。
“邓如蕴,你说的话,我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邓如蕴心头一紧,不由抬头向他看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通传声。
“二爷,夫人老夫人来了。”
第66章【九千大章】
柳明轩。
邓如蕴被他纠缠在唇舌之间,血气在他的气恼中扩散开来,邓如蕴吃痛地想要别过头去,反而被他敲开牙关更进深处。
这时房外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老夫人来了。”
通传声甫一传进来,邓如蕴下意识要从被他扣住的手下抽出身来,她动作不由急切,滕越见状略略松开她的唇舌,却朝着她盯了过来。
“娘过来,你缘何反应那么大?”
邓如蕴被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滞,但听见林老夫人的脚步声都出现在了门口,她好不容易从滕越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可身子仍被他扣着,她低头去推他。
“老夫人过来了,你别闹了!”
滕越心道闹翻了天的人可不是他,他只盯着她,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娘来的正好,我倒是要问问清楚,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她就要跟他和离!
他转身一步到门前,一把打开了被风吹闭的门扇。
林明淑听闻柳明轩里闹出了大动静,就连忙赶了过来。
她这会刚走到房门前,就见门被滕越忽的打开了来。
林明淑一眼就看到了门内的两人,她尤其看到了蕴娘,只见蕴娘眸色焦灼,双唇微肿,还有丝丝的血色沾在她破损的唇瓣上。
她再见房中案台倒下,碎瓷满地,心头不免一急,朝着滕越就斥了过去。
“你这孽障,和离就和离,你折腾蕴娘做什么?!”
只是她话音没落,滕越就问了过来。
“看来蕴娘同我和离的事,娘早就知道了?”
林明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见儿子狐疑问来,越发一个字都不能同他透漏。
她说自己知道,“蕴娘前两日同我说过了。”
可滕越又问过来,“那娘也答应?也同意蕴娘离去?”
滕越说着,突然看着自己的母亲问了一句。
“还是说,让蕴娘走,本就是娘的意思?”
这话问出口来,言语中质疑的意味铺满了整个门前廊下。
林明淑见儿子竟就这样问了过来,她身形微僵。
邓如蕴却急忙开了口。
“此事同老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意思。”
可滕越却不怎么相信,又看向他母亲问了一遍。
“真不是娘把蕴娘赶走的吗?”
他不相信邓如蕴的话,更是不相信他母亲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