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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滕越把人放在了外院,但很快外院的药用尽,他让人往内院来寻药,老夫人的药库里主要屯着些名贵的生药,成药易坏、存放不多且不对症,滕越亲自回了趟柳明轩。
邓如蕴只见他身上也尽是血污,但行走之间尚且如常,他快步走到她跟前。
“蕴娘这里有没有止血治伤的药,越多越好,沈言星伤得太重了。”
原来他带回来的是沈言星。
滕越他们自年前就去城外看过他,却没见到人就回来了,不想他突然这般出现。
邓如蕴处自然药品丰富、药类齐全,可各个药的用途皆不相同,她道,“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滕越连连点头,待到了外院,邓如蕴一步跨入房中,闻到滔天的血腥之气扑打而来。
沈言星脸上全被血污遮住了,看不清楚,但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躺在那,似是昏厥了过去,血渗在黑衣之中隐没无色,但不断替他剪开衣衫的沈修,却满手都是血红,两手不断地发颤。
“哥,哥你醒醒!”
邓如蕴听滕越提过一次,沈修是从前沈言星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无父无母便跟了沈家的姓,认作了沈言星的义弟。后来沈家失势,一门都归到了滕越麾下,沈修才做了滕越的暗卫。
这会林老夫人也赶了过来,把青萱和紫苑都带了来,这两人手下比沈修利索得多,邓如蕴见她们很快帮沈言星把伤口清理了出来,立时用了药给沈言星止血。
沈言星身上的伤着实不少,有两处伤在腹部和大腿,几近致命。但邓如蕴见他还有好些处伤口处于半愈合,又或者难以愈合被反复撕扯的状态,看样子不只是今晚才同人搏杀至此的。
“这些刀伤陆续伤了月余了。”她不由道。
说完,看到滕越眼睛缓缓闭了起来,他一脸的内疚。
“是我疏忽了。”
沈修却连连摇头,“不能怪将军,哥要瞒着我们,连姑母、连我都不知道!”
林老夫人却道这不重要,“关键是所瞒到底为何事?缘何这么长的时间,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修亦不晓得,但滕越却道人是从潼关附近找到的,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得亏是孔徽在潼关卫有人,才报了信来。
“照着他出门的时间来算,像是从京城的方向过来的。”
滕越略作沉吟,低声推测。
“听说神机营吴老将军,数月前得罪了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阖家逐出京城。原本是要抄家流放、甚至杀头的,但各地武将纷纷上书保他,皇上好歹还记着吴老将军在神机营几十年,改造无数枪炮,从海边抗击倭寇,到西北远拒鞑靼,用的都是他改来的火铳火炮,这才免去抄家,只逐出京城发回陕西老家。而吴老将军和过世的沈老将军师出同门,乃是最要好的师兄弟,沈言星他必是”
滕越话没说完,昏迷的沈言星突然咳喘了起来,邓如蕴连忙取了一枚药丸,让沈修碾开给他用水服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工夫,沈言星咳喘平息下来,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睛。
“夫人的药起效了!”沈修连道。
滕越也连忙跟过来,见状不由同邓如蕴道,“多亏得你的药!只是我看他还有些不清醒,能否让他说几句话来?”
如果他真是沿途护送吴老将军一家回乡,那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吴老将军一家约莫也好不到哪去,只怕生死未卜。
邓如蕴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看着。
她从一众药瓶里,翻找出一瓶药露,此刻滴在了掌心双手搓热,擦在沈言星的额角太阳穴,又滴了几滴搓在了人中。
她这般弄完,不过几息的工夫,沈言星当真醒了过来。
莫说滕越不由激动地攥住了邓如蕴的手,连林老夫人也讶然,上下看了邓如蕴好几眼。
“蕴娘的药当真厉害。”
邓如蕴低头笑了笑,她连道不敢当,只叫了沈修。
“给沈将军喝口水,他应该就能说话了。”
沈修连忙把水给沈言星灌了半杯下去,人彻底转醒过来,一眼看到滕越,愣了一愣。
滕越直问他,“你愣什么?我问你是不是在护送吴老将军一家?那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是谁在追杀你们?眼下吴老将军一家人呢?”
滕越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沈言星听了,神思却有些恍惚。
“你都猜到了但遇川你别问了,此事是我们这一门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众人只盼着他醒来说出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摇头拒绝了。
邓如蕴只见滕越脸色都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伤成这般了,吴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要命,也不让他们活命了吗?”
沈言星闻言重重咳了一声,扶住了胸口,“也不只是我一路相护,我们专研制机甲兵械的各家中,还有旁的人家也出手相护,他们应该也能”
可滕越却冷哼了一声,“若他们能护得住,你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滕越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问了他,“吴老将军一家是不是藏在潼关附近?”
沈言星只见他处处都猜中了,这就要去接应的样子,竟从床上急着要下来。
“遇川你别去!”
他忽的急道了一声,“那追杀吴老将军的人,正是施泽友!你此刻过去,哪怕是蒙了面掩了身,他多半也会发现你!”
施泽友的名字一出,邓如蕴怔了怔,她见滕越脚下微顿,而林老夫人则身形一晃,脸色都白了下来。
“那姓施的,竟又出现了”
下面的话不用沈言星再说,林老夫人已上前叫住了滕越。
“施泽友这是在替大太监的侄儿做事,我们同他多年不相干了,但你此刻若是出现在他脸前,岂不是又被他看到?他想起同咱们滕家的旧仇,又把吴家的这笔账也同你扯起来,再到那大太监脸前告你一状,往后这路,咱们可要怎么走?!”
林老夫人这些年最怕的莫过于此。
从前只一个施泽友,就害得她家无宁日,长子和丈夫都在被打压中前后死于非命,若非是施泽友自己也失了势,滕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立军功而上。
可滕家眼下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这施泽友又巴结上了大太监。
林老夫人是知道他在巴结大太监的,却没想到,已经到了给大太监的侄儿私下卖命的亲近程度。
如此这般,但凡被他抓到一点滕家的“过错”,滕越岂能安好?
林老夫人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孔徽和王复响他们带人过去不成吗?”
滕越默了一默,他说孔徽的人刚借出去给他本家兄弟,一时叫不回来,王复响的人更是远在宁夏。
“他们身边此刻都没什么得用的人手,但是娘,我有。”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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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看住了自己的母亲。
林老夫人却不由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不能去!”
房内血腥味与药气并存,汹涌在每个人的呼吸之中,烛光燃烧着这浓郁而汹涌的气味,仿如也染上了一抹晦暗的血色一般,明灭不定地闪着幽光。
邓如蕴抬头,看到滕越半垂着眼眸笑了起来。
眼帘之下,他眸光映着幽暗的火烛颤动。
“吴老将军乃是功臣忠良,我们这些戍边武将,若没有他改良的火器,不知要吃多少败仗,又丢掉几回性命。
“如今他被权势迫害,阖家命途不保,有人为他上书,有人护他回乡,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今日我知道了,我还亲眼看到沈言星为护着吴家遍体鳞伤,而吴老将军一家人在这寒夜里生死未卜。
“若是我此刻只想着自己,放任那施泽友杀害吴家全家,我同那姓施的还有什么两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觉得儿子还有脸,再用吴老将军的枪炮杀敌?还是有脸到九泉之下,去见我被害死的父亲和大哥?!”
他此言仿如火枪的鸣响,砰砰地訇然响在房中,又来来去去地回荡。
邓如蕴在他这话里,忽的酸了鼻头,沈言星则深压着眉头闭起了眼睛,而林老夫人眼泪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你怎么办?”
滕越道不用怎么办,“儿子好得很,儿子又不是莽夫,他施泽友一个带兵不成只会踩着旁人的尸身上位的人,我还能在他手里暴露了自己吗?”
他说着,眼睛微眯起。
“说不定,趁这个机会,一箭了结了他。”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跨步往外而去。
林老夫人再抓不住他,只能看着他飞步而去。
沈言星见再拦不住滕越,只能飞快嘱咐了沈修几句,让他赶紧跟上去。
邓如蕴也看着他大步流星再没有一丝犹疑,此刻已经调派人手,叫着人马这便往潼关赶去。
天色微微泛出一丝白亮来,邓如蕴看着他背影离去,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向她看了过去。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他用唇语在天边的那一抹白亮下,跟她轻轻笑着开了口。
接着他翻身上马,从门前一跃而过,连马蹄声都倏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里。
邓如蕴定定站在院中,但身后却传来了林老夫人惶恐的声音。
“不成不成那施泽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能乱来,万不可乱来”
她说着着急往外追了过来,谁料步子走得太急,竟从廊下的台阶上,腾得摔了下来。
“老夫人!”
青萱和紫苑吓白了脸,赶忙过来扶她,但林老夫人脚下却扭到了,疼得脸色都皱了起来。
邓如蕴连道不能再动,“不然这脚扭伤得更严重了。”
可林老夫人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脚,只反复道着不成,“不能让遇川就这么去,越是遇上那施泽友,越要冷静谨慎才是!”
然而她脚下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林老夫人一下抓住了邓如蕴的手。
“蕴娘,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一定劝着滕越不要莽撞!”
邓如蕴眼睛微眨。
她道,“好。”
*
按照沈言星的说法,吴老将军一家人眼下藏身在潼关附近的华阴县里。
邓如蕴是坐马车赶过来的,自然比不得滕越脚程迅速,也一时还没追到他。
华阴县里风平浪静,她先分派了林老夫人给她的侍卫在附近的街巷里走动,看能不能和滕越的人接上头。
她自己则想了想,擦了脂粉,扮成了路过的商户女眷的模样,从街边的银楼买了两支锃亮的银钗簪在头上,把侍卫也都打扮得如同行商家的伙计,在街上佯装逛街地行走。
邓如蕴还顺手买了两匹布让侍卫扛着,越发像个有钱商家妇人的样子。
侍卫素来是提刀扛枪的,这下扛了两匹布在身上还有点不适应,小声问邓如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连将军,也认不出咱们来?”
邓如蕴一笑,“若真这样,那他该上眼药了。”
这话说完,几个侍卫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众侍卫从前不管是跟着将军,还是老夫人,又或者护送箫姑娘,这三人多半的时候都冷肃正色,连整个滕府都似是要比旁处冷两分,没人敢开玩笑。
可夫人却全然不一样,尤其这几月,将军同夫人越发好了,将军和姑娘都逐渐说笑了起来,夫人对他们更是和颜悦色,他们有从秀娘子手里讨药的,只觉夫人的药比外面卖的可好用多了。
今日这般紧张的时候,夫人竟还说了句笑话,一下就把众人的紧绷笑散了两分。
众人在街上说笑走着,更无人发现,根本不必躲躲藏藏。
只是在路过街尾有人正摆摊买狗的时候,那摊子上有条狗突然朝着邓如蕴叫了起来。
邓如蕴被吓了一跳,转头要看,已经被侍卫们护在中间了。
正这时,站在她身前的侍卫道了一句,“我看到将军的人了,就在前面。”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管什么狗吠的事,都快步往前而去。
前面果然正是滕越的人,众人一见面就转进了暗巷里,邓如蕴刚要问一句“将军在何处”,话还没出口,却见眼前的侍卫们全都转过了身去,散到了一旁。
有人从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臂弯里。
“你怎么来了?是娘让你来的?”滕越讶然朝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没有立时回答他,他却上下打量着她的模样。
“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像个商家妇人,倒也怪好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说得邓如蕴脸蛋微有点热。
但这会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连忙问了他。
“找到吴老将军家的人了吗?”
她这么一问,滕越才正了神色。
他说还没有,“但见到了沈言星留下来的人。他们道没有见到吴家人出城,应该还藏在县城里。”
大隐隐于市,这般倒也安全。
但她又问,“那,你和施泽友遇上了吗?”
滕越脸色微沉,但摇了头。
邓如蕴略松了口气,此时见他虽然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人高马大地就算站在闹市中,也有些明显。
她干脆拉了他到成衣店里,给他也换了一身商户模样的衣裳,又买了两包炒栗子让他拿在怀里。
他这么一改扮,迅速地就跟众人一道,同过路的行商没两样了。
走在街上也没人再多瞧,有人从他们这一行旁边路过,还避让两分。
滕越刚才还要略作躲避,眼下也同邓如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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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方方走到了街上,他不由道了一句。
“蕴娘可真聪明。”
邓如蕴可不当他的夸,只让他别光拿着两大包,“也剥几个炒栗子吃一吃,像是那么回事。”
滕越低头笑,剥了个热乎的栗子塞进了她小嘴巴里。
邓如蕴差点被他噎到,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
一行人在街上边走边看,不想经过那卖狗的摊子时,摊子上的狗竟然又叫了起来,只冲着邓如蕴连声犬吠。
邓如蕴并没有被吓到,可她这次听着那狗叫的声音,莫名觉得和自家老宅里那几条老狗有些像。
几条老狗都是她哥哥生前一手养起来的,跟着哥哥鞍前马后。后来邓如蕴一直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知咬出多少宵小。
但去岁却被叔父和婶娘毒死了三条,邓如蕴心疼得不行,剩下的都托给哑叔好生调养照看,怎么这处有了肖似的狗叫声?
邓如蕴狐疑,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想过去仔细看两眼,不想这时,有侍卫快步前来报信。
“将军,我们接上吴老将军的亲兵了!”
吴老将军的亲兵比沈言星的伤只多不少,但他并没有伤在要害处,还勉强能行动。
他听闻是宁夏的滕将军亲自前来接应,跪下就是砰砰磕头。
滕越赶紧把人扶了起来,“老将军他们眼下如何了?”
亲卫说吴老将军和老夫人都还算好,“但是家中两位哥儿走丢了。”
他说两位哥儿是吴大将军生前留下来的一对男孩,哥哥十三,弟弟才十一,两人跟着祖父吴老将军从京城一路回乡,也是几经生死。
“不想却在这华阴县城里同我们走散了。其实我晓得两位哥儿就在城北,但是那施泽友的人也晓得,他们守在城北找两位哥儿,我们过不去,哥儿也出不来,有好几日了。”
他说沈言星就是因此,与施泽友的人交手受了重伤。
滕越沉吟,他思量了一阵,先分了几人跟着亲卫去接吴老将军夫妇,他道孔徽在潼关卫给他安排了人手,“先把人送出华阴,两位哥儿不用他们操心,交给我就是。”
吴家亲卫见他带的人手充足,此刻又揽下难题,吩咐了办法,忍不住又跪了下来跟他磕头。
“滕将军的大恩大德,吴氏一定铭记在心!只是如今朝中小人当道,将军万万护好自身!”
吴家这一路,从出了京城就各种暗杀不断,谁都知道吴家得罪了大太监的侄子,不可能有好果子吃,没人敢逆着大太监的势力光明正大地接应他们。
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暗中护送,从京城到山西再往陕西行省而来,像是接力一般,来了多少人暗中帮衬,然而大太监的侄儿也连番加派人手,更是连施泽友这般武将都亲自上了阵。
若不是沈言星始终不离不弃,吴家几乎山穷水尽了,但沈将军到底也是血肉之身。
连吴老将军都觉得没有活路了,干脆同施泽友一行拼个明刀明枪,也算死在天下人眼前,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
不想峰回路转,沈将军离去,滕将军到来!
吴家亲卫将头叩得砰砰作响。
滕越上前将他扶起的时候,只见他两眼通红,额头更是叩出了血来。
邓如蕴在旁看着默然惊心。
而滕越则紧紧握住了吴家亲兵的手臂。
邓如蕴见他缓声开了口,“这世道总还有逆势而行的人。”
他此刻英眸如炬,一字一顿。
“滕某不才,愿作此人。”
第52章【三章合一】
吴老将军和吴老夫人也受了伤,但尚且安稳。
滕越想把人送出城去,但城门口有施泽友的人在守着,也想把城北藏身的两位吴家哥儿找出来,可城北也有施泽友的人手搜寻在街巷中。
两边都被卡住,滕越左右思量了一下,干脆两边同时发动。
吴家亲兵唤作张鹰,他听到这话连忙问来。
“滕将军可能还不晓得,那施泽友的人手也绝不少,就算咱们两边同时发动,他们也不会支应不暇,这一招我们已经试过了,并不好使。”
滕越闻言却笑了一声,“这你不必担心。”
他道,“我会先在城中制造混乱,然后派人装作施泽友的人,去给两边都报信。给城门报信让他们支援城北,再给城北报信让他们分人手去支应城门。只等他们两边错开来,人手削减,我们再趁机行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把计策详细这么一说,亲兵张鹰就愣了一愣,“滕将军不愧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人,稍作调整,就比我们先前之计好多了!这样一来两边人手都有松动,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目露激动,滕越却只笑笑,道小计而已。
“但只这还不能够。施泽友的人手并不只这两处,还有他亲自带着的专寻吴老将军的人手,这才是最紧要的。”
他说除了制造混乱、两边伪装报信以外,“再让人装作吴家两位哥儿的模样混淆视听,才能让咱们的人手完全进入城北搜寻两个孩子。”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眸光微凝。
“至于施泽友处,我带人主动出击,牵制住他。”
把整个行动计策完全说了出来,那张鹰早已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来。
“天爷,似滕将军这般多箭齐发,就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应对不来!”
他先还说施泽友人手颇多,如今听了滕越的行动计策,直道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不够。
一众滕越带来的侍卫亲兵都笑了起来。
张鹰也跟着众人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发红。
“先前只觉这长夜漫漫,再见不到黎明白亮了,眼下竟然就到了天明!”
他只定定看着滕越,似是又要跪下磕头,滕越已提前叫了他。
“你如今最紧要的,是同我们说一下那两位哥儿的模样,主要是身型,以便伪装混淆视听。”
张鹰不敢怠慢,连忙收起恍惚的神色,把两位哥儿的样子说了说。
但滕越带来的卫兵无不矫健威勇,唯有一个个头矮些的,也只堪堪与吴家大哥儿相仿,至于吴家弟弟,滕越在卫兵里看来看去,也没挑到人。
沈修提议了一句,“要不只扮做一人扰乱他们?”
这般不是不行,但若有两人分头扰乱,自然效果更加卓著。
滕越正沉吟,忽见有人往前站了一步,“将军,我可以。”
这一声出口,众人齐齐往一侧看去,滕越亦看了过来,垂眸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两条小柳叶眉同睁大的眼睛一道挑着,向他看来。
滕越心下一停,开口就道,“不成!”
莫说他道不成,就连沈修他们这些侍卫也都吓了一跳,“夫人万万不可。”
众人纷纷朝她摆手,张鹰先听说滕将军的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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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在,就已经吓到了,再见夫人还愿做替身,更是连连摇头。
“虽说夫人身形与我家小少爷相仿,但那施泽友的人追杀我们一路了,各个凶狠如狼,我等怎能让夫人犯险?!”
滕越则直接拉了邓如蕴的手腕,“我再没兵,也不至于用你犯险,别闹了。”
可邓如蕴却敛了神色,正色道。
“将军这多箭齐发的计策,本就是要占着人手充足制胜。若是我不去做这替身,只在旁处等着将军,将军必然还要派几位侍卫护着我,以防我这处出了问题,反被敌人拿捏。我不能帮忙,还要占上几名侍卫,岂不是拖累?那还不如我也上前扰乱他们一番,既不会耽搁将军用人,还能替将军再分些敌人视线,两全其美。”
她嘴巴向来利落,这话一说,道理前后一摆,竟把众人说得都动摇了起来。
夫人虽然不会武,但有人护着,只在街巷里这么一跑,倒也并无大碍,关键是,夫人这话说得当真有些道理。
可谁人也不敢替滕越做主,只赶忙低了头去,不敢言语。
滕越见她小嘴叭叭地,把里外都给他分析到了,不由地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低声问她,“你分析得如此全面,就没想过,你这般露面会分走我的心神吗?你把我的心神都分过去了,我还着怎么同人斗法?”
这话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落在了邓如蕴耳中。
她心头不知怎么飞快地跳动了起来,可嘴上却辩道,“那我怎么才能让将军不分神?是栓腰上还是挂脖子上?”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此间无人说话,离得近的几个侍卫都听见了,沈修旁边的一个年轻侍卫更是没忍住,直接喷了一声,但被沈修眼疾手快地给他捂了回去。
如此这般,众人一个个快要憋出了内伤来。
邓如蕴只是随口一辩,没想到竟把众人都引笑了,关键是他们还不敢真笑出声,再看滕越,只见男人耳朵都有点红了。
他重重咳了一声,震得一众侍卫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咬着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你、也、知、道。”
“”
邓如蕴只觉自己方才就快跳起来的心,在此刻更加快了起来。
她压不住,但却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连忙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改换了说辞,“其实我就只小小地跑上一圈,把人扰乱了我就藏回去,前后用不到一刻钟。”
她又低声,“我不想没事可做,还要占着你的人手。”
她说着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水里沸腾的泡泡一般,咕咕地向上冒在滕越心头。
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只想把她直接拉进怀里来。
但他实在不好意思,耳边越发烫着,他定定看了她几息,在她倔强的柳叶眉间,只好点了头。
“那好吧,就随便跑两步就藏起来。若有危险,立时让人给我报信。”
他答应了,邓如蕴不由地向他睁大眼睛看过去,然而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仿佛原野上的奔马,哒哒地一路飞奔
幸而此事落定,张鹰又细问起了滕越其他的安排。
滕越从她眼中收回了目光,同张鹰等人细说起来。
邓如蕴趁着他没察觉,深吸了几气,才将那莫名间无可压制的飞快心跳,暗暗压下几分。
滕越把个中安排,同众人细说了两刻钟,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解困的行动就在黎明城门大开的时分。
华阴县城,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的细雨,春夜微润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过不远处高楼檐角的灯笼。
宁静的雨夜中灯笼摇晃明灭,但一场解困的搏杀悄然按部开始。
一处临时歇脚的院落。
有人把皮肉撕裂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缠上了白布,但血还在往外渗,他不耐地继续缠着,这时外面门前有侍卫通禀了一声,他把人叫了进来。
“发现吴家人了吗?”
施泽友抬起头来,干瘦的脸上褶皱纵横,此刻拧眉往下面的人看去。
只见下面的人摇头。
“吴老将军夫妻没有信儿,先前倒是发现了吴家小少爷的踪迹,似是两人藏身的地方缺食少药,要藏不住了,但我们的人暂时跟丢了。”
施泽友哼笑了一声,但手下却拿起药瓶直接砸了过去,一下砸到了来人的脸上。
“废物。”
下面的人不敢出声,不过施泽友也没再继续发火,只是闭着眼睛沉了口气。
“这吴家的人怎么就这么难杀?一双老夫妻带着两个男孩,我竟追了一路都还没杀死?”
他捏住了皱成川字的眉心,“我可是在桂爷面前说了大话的,吴家的人被我杀了,我便立功,可若是杀不成人,我回去没法交代不说,这可是犯了错了。要么立功,要么犯错”
他说的桂爷正是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
在军中沉沉浮浮许多年,越混越回去了,要不是搭上了洪桂的路子,只怕在军中要被人踩在脚下。
但他先前也只是送些钱,办点琐事,洪桂并不把他当回事,大太监那边更是不晓得他。
不过这次,洪桂看上了吴家为神机营造的火器图纸。可洪桂想要,吴老将军却不肯给,两方多番纠缠图纸之事,最后吴家人彻底将洪桂惹恼,洪桂先是给他们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后来被朝臣上书,皇上放了一马,但洪桂却只觉恨得牙痒,又怕这事早晚再闹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了吴家全家。
但洪桂几次派人都没能得手,他听到消息就主动揽了这差事,心里想着反正自己在军中也混不出来,只要他替洪桂办成了这件事,立时就变成了洪桂心腹,还哪里需要费劲心思立功晋升?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可谁料要护着吴家的人竟如此之多,击退了一茬还有一茬,竟让吴家一路到了这华阴县来。
吴家本就是陕西人,待之后全然进入了陕西,吴家的帮手只会越来越多,而大太监的势力在陕西军中还没站稳脚跟。
施泽友前后算了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好就在这华阴县,一鼓作气解决了吴家四口人!
就在他烦闷思量的时候,外面忽的有了动静,他立刻派人去查问,不时就听人快步而返,道是方才城门开了,他们派去守在城门口的人,却接到城北的支援令,派了些人过去,而城北也听到了城门口有人来借兵,也派了人,但旋即城门口就发现了吴老先生夫妻的踪迹,而城北也有了那吴家两位少爷的动静。
施泽友一听就觉不好,他连忙问,“眼下到底如何了?”
下面的人却连连摇头,“两处都有些混乱,并无再多消息了。”
施泽友闻言登时起了身,提剑就往外面而去,一边去一边还要分派人手,往城门和城北两处稳住局面。
“这是计策,目的就是扰乱我们的人,你们快去,不要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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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昏暗的巷子深处,忽然有冷箭嗖地射了过来。
这一箭冷厉异常,飞如鬼魅,就这么破空而来,他身边侍卫根本来不及掩护,那冷箭直逼施泽友面门。
施泽友大惊,但他到底是从军多年之人,他忽的飞身向一侧急速闪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冷箭擦着他的右耳轰鸣而过,铮得一声射进了一旁的树里。
失手了。
滕越一身黑衣在暗中眯起双眼。
可施泽友虽是逃出一命,右耳却被豁开了一个血口。身边侍卫瞬间惊慌了起来。
而藏在黑暗中的滕越本也没准备一箭将此人拿下,此时不再同他捉迷藏,直接一声令下,众人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施泽友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来人全都穿着黑衣蒙着面,与先前被他同他缠斗多时的护送吴家的人不同,今次的人个个身法灵动,行动有序,显然不再是之前的人,是又来了新人!
施泽友方才的推测应了验,这才刚入陕西地界,保护吴家的人就换了人马,今日若不能成事,只怕就不能再成了。
细雨如银丝在黎明时分的昏暗城中,织就出了一张细密的网。
施泽友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何人,只觉冷森之气一浪又一浪地涌了上来,又在这冷雨里令人浑身发麻。
先前护着吴家的人,多是偷偷护着吴家躲避,就算与他们交手,也打完就撤。
但今朝来的人,先是用计扰乱他手下人手,眼下竟然还主动打到了他脸前来,甚至还有要杀他之势。
此等做派,和先前可全然不同。
施泽友也不由地惊了心。
他要分派的人手无法再分派出去,只见兵刀相接中,自己的手下隐隐有些不敌,不由高喊了出声。
“我不知道阁下是什么人,但吴氏得罪的可是京中的九千岁。皇上对九千岁有多少依仗,不用我说吧,你们这般为吴家卖命,就算是杀了我,难道九千岁和他侄儿就不会再派旁人来?”
他说着,重哼一声。
“皇上年幼且于朝政并无兴致,而九千岁却正值春秋,皇上都将大权交到他手中,便是把往后几十年的权势尽数交付于他。看阁下计谋,约莫也是军中重将,何不同我一道为九千岁做事,往后自有青云梯架到你面前,封侯封伯、做个封疆大吏,不在话下!何苦与我在此搏命?!”
他这两番话说出口,自然稳稳落到了滕越耳中。
但滕越却在幽暗之处,远远看着他笑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施泽友可真是多年不曾改变分毫!
既如此,滕越再没有半分可顾及的,他亦以黑布遮面,纵马直奔施泽友面前。
施泽友本听着自己这两段话说出口去,对方一时没有言语回应,是犹豫了。
不想下一息,有人直接纵马而来。
他只见雨幕之中,此人身形高大精猛,手中长弓搭开,三箭齐发,直直朝着他就这么射了过来!
施泽友心头急缩,身形急往旁边闪去,手下长剑连着隔开两支冷箭,最后一支却无暇再挡,一下钉在了他的肩膀处。
饶是里面穿了软甲,但这一箭的气力惊人,仍是将他肩头扎出了血孔来。
痛意惊得施泽友浑身发麻,再看手下之人,也连连出现颓败之势。
之前护着吴家的人哪有这番气势,今日来的人,已经不是气势的问题了,这分明是露了杀意!
施泽友不知来人到底是何人,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在那杀意之下,他忽的下了决意。
“撤退!护我撤退!”
此时此刻,荣华富贵也不敌保命要紧!
滕越没想到这人居然撤得这般利落。
他才刚刚跃上阵前,施泽友就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厉声高喊要撤退了。
这般转变但凡换个人也不会如此之快,但放在施泽友这般小人身上,倒也毫不出奇。
滕越几乎嗤笑了起来,可他岂能让此人就这么逃走?
他立时叫人追击而去,自己更是打马向前紧追不舍。
施泽友见自己这般奔逃,后面还紧追上来,心下更是惊诧不已。
接着又是两箭破空而至,若非施泽友在军中熬打多年,只怕根本躲不开这几箭的威猛。
可他胯下战马却狠狠中了一箭。
施泽友身形摇晃起来,只觉自己一旦跌下马去,今朝必不能活,他一下扯住身边侍卫,瞬间换了座下大马,又将原本马上侍卫径直推下马去,翻身搭箭,也向着滕越射了过来。
滕越微微侧身就带着苍驹躲了过去。
众人打马已经到了大街之上,街上虽然行人稀落,但也不免早起出门做生意的人。
眼下见有人当街跑马射箭,无不惊叫连连。
施泽友可不论街上百姓如何,他只为逃命横冲直撞,带着人直奔城门而去。
滕越却多少要有顾及,待一路追到了城门前,只见施泽友恰同他在城门口的人接迎了起来,直直闯出了城门。
滕越却知眼下赶不上了,天色越来越亮,再就这么追去,不免要在施泽友面前暴露了身形。
他心恨不已,已知无法再追,却不禁再次搭箭在长弓之上,只朝着那施泽友后背,一箭携风带雨地射了过去。
利箭在雨幕里飞速穿梭。
刚刚跃到城门口的施泽友,原本只觉身后追击之声浅了下来,不料耳边倏然再次出现利箭破空之声。
这声一处,他浑身冷汗齐齐冒了出来。
他不免又想闪避,但却完了,只来得及侧开半身,那箭便从他肩下一穿而过。
施泽友几乎要坠下马来。
“将军!”有人急声叫他。
他堪堪在这剧痛之中,回了几分清醒。
他虽然没有完全避开,却也避开了要害,只要撑得住不坠落马下,就还能生还!
施泽友咬牙紧撑,再顾不得吴家人的事,奔出了城。
城内,滕越一把将长弓掷了出去。
沈修起身接下的时候,看到他眉眼间尽是失望。
但那施泽友岂是好杀的,若是好杀,以此人多年间迫害的人家,他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沈修连忙同滕越道,“将军莫要再追,这城中还有施泽友剩下的人马潜伏其中,咱们还要小心行事才是!”
滕越自是知晓轻重,沉着脸色弃了马换了衣衫,先问了吴老将军夫妇有没有安稳送出去,待得了肯定的答复,又问了一句。
“城北那边,吴家两位少爷,还有夫人,都如何了?”
*
城北。
邓如蕴先是按照计划露了身形,她引了几人朝着她追了过来,但都被潜伏附近的滕越的侍卫摁住了。邓如蕴无恙,还让跟着她的人缠住了几个施泽友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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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这会,忽的发现一处破败的院门前,有人偷偷向这边打量过来。
那人身形显然不高,就与她仿佛。邓如蕴心下一动,连忙同身边的侍卫说了两句。
侍卫听着立时行动了起来,朝着那破败门边快不而去。
可谁料到了门口推开了门,却发现里面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邓如蕴分明是从这门缝里看到了人,眼下见无人影,心头反而升起了希冀。
她直接出了声,“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替吴老将军找你们的,不要害怕,出来吧!”
但她这么说,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取信,这是有个侍卫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夫人,那有狗洞!”
那狗洞不算小,虽然成年男子爬不过去,但似邓如蕴这般身形,却能挤过去。
她倒也没爬,只佯装找不到人退出去的样子,转身就去了狗洞连接的另外一家院中。
这户人家还有人住,但却有个院落颇为荒芜。
邓如蕴连忙让人从墙上翻进去一看究竟。
谁知两个侍卫突然翻过去,就有人出现在了他们身后,腕上绑着袖箭,朝着邓如蕴瞄准了过来。
“别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上下打量邓如蕴,“你还扮做我的样子?”
邓如蕴和滕家的侍卫同吴家两位哥儿都没照过面,也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里遇上了。
她实在说不清,只能道,“我们真是来救你和你哥哥的,”她说着见男孩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不由道,“我身上有治伤药,你要吗?”
她说着把药包都从袖中取了出来。
谁料她这么一动,男孩却似受到了惊吓,袖箭噌得朝她射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空突然出现一把飞刀,直将那袖箭击了出去。
邓如蕴倒吸一气,转身看去才发现是沈修救了她,而沈修身侧,有人一下将她拉了过来,是滕越。
邓如蕴见他脸色都变了,她连道自己无事,赶忙指了那孩子。
“这恐怕是吴家的哥儿!”
滕越看去,只见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浑身的伤,连脸都花了,但他手中袖箭精巧无比,眼下见着自己失了势,只稍稍一动那袖箭,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来。
他这袖箭的精巧,只怕滕箫见了眼里都要放光的。
如此好的暗器,这不是吴家的孩子还能是谁?
滕越径直让人去把张鹰寻了过来。
恰张鹰就在附近,他问询赶来,一眼看见男孩,激动得一步冲上了前去。
“笙哥儿!”
他一把将男孩抱进了怀里,连道“无事了无事了”,又道,“这是滕将军和将军夫人来救我们,追杀我们的已经被滕将军打跑了!”
吴笙眼睛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真的?真的?!”
滕越上前一步,“是真的,不用担心了,之后正经进了陕西地界,我会寻地方把你们护起来。”
他低头看向男孩,见男孩眼泪都落了下来,这就要跟他行大礼道谢,他连忙扶住了他,只问了一句,“不急道谢,先说你兄长呢?”
滕越方才没提,众人都还没想起来,眼下他一问,大家都向吴笙看了过来。
这兄弟二人一直在一起,但眼下只有一个,另一个不会是
吴笙却道,“哥哥的腿割破了,他不便行走,就在附近人家的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只是邓如蕴却见滕越还是皱了眉,又问了吴笙一句。
“你哥哥伤的重不重?”
吴笙连道还好,“先前已经止了血了,应该没事。”
他这般说,邓如蕴才见滕越神色微缓,但却丝毫不耽搁,这就让吴笙带着他们过去。
两人藏身的地方颇为隐蔽,七绕八绕才转了进来。
吴笙进了那院子,就朝着一侧几乎要倒塌的柴房里跑了过去。
“哥,哥我回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没事了!”
他快步往柴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喊着,房中一时没有回应,而吴笙上前推开了门,又叫了一声“哥”,但见房中的人还是一丝回音都没有,他脸色突然变了一变。
邓如蕴只见滕越也变了脸色,还没等张鹰上前,他便一步当先迈了过去。
滕越随着吴笙的脚步往柴房里快步而去,待进了柴房往里看,只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倚在草垛之上,但那草垛他早已靠不住了,身影半侧地歪倒了下来,血从他的裤脚流了一地,他无声无息,毫无应答。
滕越脚下一僵,浑身血液在这一瞬也停滞流动一般。
而吴笙则惊喊了一声,“哥——”
这一声瞬间将滕越唤了回来,他忽得拨开了吴笙,三步并作两步直到那少年脚下。
那些从少年腿上流出来的血,在这间柴房里深到发黑,却刺得滕越的眼瞳颤抖不断。
他急急往少年身上拍了过去,“醒醒,快醒醒!”
但少年有点动静都没有,只就这么躺着,仿佛早已凉透了一般。
邓如蕴和张鹰都跑进了柴房里来。
可不知为何,两人和吴笙一样,竟都近不到那少年身前,只有滕越跪在了地上,将那少年扯进了怀里,不断地拍打着他。
“快醒醒,没事了,没人再来追了,快醒来啊!”
他似入了魔,就在这幽暗的柴房里,不断拍打着少年,却不去探他鼻息,就这么喊着他,好像就能喊醒一样!
张鹰愣了愣,邓如蕴也怔住了,可她却忽的想起了滕越早逝的大哥,好似去世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
邓如蕴倏然回了神,她连忙上了前去。
“将军,先让我看看他如何了?人没有回应未必就是出了事,也许就昏迷过去了!”
可她这般开口说过去,却见滕越似是听不见,拍着少年的手抖了起来,他甚至紧紧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滕越只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紧紧闭起来的双眼,无论他再怎么喊,他也无动于衷,就这么冰冷地躺着,怎么都唤不回来。
他心口一阵一阵地闷痛,不由地就喊出了声。
“哥哥”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
“滕越!”
滕越恍然回头,才看到了蕴娘的脸。
“蕴娘我、他”
邓如蕴径直拉住了滕越的手臂,将他拉开去,“他未必就有事,你先让我看看!”
这一句才将滕越恍惚的神思瞬间唤了回来。
他这才退开了身,邓如蕴则一步上前,一手扣住少年的脉,一手探上了鼻息。
“他只是失血昏迷了,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直从绣囊中取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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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药来,拔开瓶塞往少年口中灌去。
张鹰帮着她,将一整瓶药都灌了下去,邓如蕴则摸到了少年身上。
“伤口是在小腿上吗?”
弟弟吴笙连道是,“可那伤处不是不流血了吗?”
邓如蕴看去,见那处确实不再流血了,可少年的大腿上,却有一道深伤,伤下腥粘的血还未干。
吴笙倒吸一气,“哥怎么这里还有一处伤?可他说他没有伤了,我出门前,他说他没事了,让我不用管他了,想办法去找祖父”
吴笙说着嗓音哽咽起来,邓如蕴的鼻头酸了酸。
再见滕越听了这话,一双铁拳攥得劈啪作响。
“我该去杀了那施泽友,杀了这些贼人”
他牙关都咬了起来,邓如蕴见他似真的要起身去,她连忙叫了他。
“吴策还有救,你应该先去给他找大夫!”
这一声直把滕越游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对对”,他连道,这边叫着沈修起了身,两人直往城中而去。
今日这华阴县的日头好似没有升起来似得,四下里昏昏暗暗,只有雨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滕越急速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老大夫,他也探了鼻息把了脉,再听邓如蕴说已经给少年服了药,直道“有救”,先给少年清理了伤口,又施起了针来。
老大夫不欲让人相扰,一众人皆退出了房去,只留了张鹰在房中。
但邓如蕴叫着滕越离开,却见男人脚下似扎根了一样,直到拉了他好几把,才将他拉出了门。
院中雨幕连连,她与他站在檐下,目之所及除了破败的院落,就只剩下如散落银针一般刺入人间的雨。
邓如蕴还拉着这人的袖子,可他却在这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蕴娘,我失态了。”
他手下的力气很重,却也轻轻地颤着。
邓如蕴想到他方才的样子,忍不住也回握住了他。
“是想起你自己的大哥了吗?”
她只这一句,见男人眼中倏然有泪涌了出来,啪嗒一下,砸落进了这被雨淹没的地上。
滕越深深闭起了眼睛来。
他说是,嗓音哑到几乎声音都出不来了。
“我兄长死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那天也近黎明,下了瓢泼的雨,我们从翼山百户所为爹偷了一张舆图,想要把困在其中的滕家军救出来,可大哥却在被人追逐的时候受了重伤,就在那天他走了。”
那是施泽友还在军中得势的时候,父亲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断地找各种各样地机会,给父亲安排难为之事,恨不能哪一次父亲就直接死在了战场上。
那年,父亲就是被他派去了翼山去寻窝藏其中的鞑子,那处山里地形异常,父亲刚出兵没多久,就有一队人马陷进了其中。
父亲不敢抽身,只怕会被鞑子反击,让人去翼山百户所里找那百户要山地舆图,只有拿到最详细的舆图,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可那百户却知道父亲开罪了施泽友,只用简略图糊弄父亲,父亲连连派兵去要详图都不成,最后无奈之际,让人去家中叫了他们兄弟,带着银钱去跟那百户借图一观。
可巧彼时母亲不在家,滕起闻讯要带着钱独自过去,滕越自来与哥哥形影不离,不肯哥哥一人前去,也跟了上来。
谁料钱送了过去,那百户却不肯拿出图,只反复指使着他们兄弟给他跑腿。
滕越跑了两次就不愿意再跑了,同他哥道,“哥,那百户分明是在溜我们!”
但哥哥却只笑了一声,“溜就溜吧,能拿到图也成。”
“可是他只溜我们兄弟,哪有要拿出图来的意思?!”
哥哥又是一笑,见雨丝混着汗水把他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那袖子替他擦了一把。
“阿越别急,随便让他溜去,但再来回跑几趟,我就把他营里还有帐中的路都摸熟了,那百户放舆图的地方我也瞧见了。”
哥哥说着,顺便捏了一把他的脸,笑了一声。
“你猜哥能不能等到晚上潜进他帐里,把那舆图给爹偷出来?”
这话一出,小滕越睁大了眼睛。
“哥你好聪明!日后必是大将!”
那时他见哥哥滕起笑了一声,他道,“哥领了你这话,日后必做大将军,率千军万马!”
滕越跟着他身后也笑,不由希冀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
哥哥立时拍了他的肩膀,“快了快了,等你再多吃几碗饭,再长大一点。”
兄弟两人都笑了起来,又继续给那百户跑腿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晚上,滕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哥哥也浑身出满了汗,而那百户收了他们滕家的钱,却只在帐中喝酒吃肉,还叫了女子来陪酒,早就把他们兄弟借舆图的事抛在了脑后。
滕越攥得两手拳头发麻,但哥哥却一点都不着急。
“让他喝吧,喝得越多越好。”
哥哥找了一处放粮草的营帐里,带着他钻了进去,又不知从他给了弄了两块饼子来,他们兄弟就这么窝在帐子里,啃着饼子,看着外面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营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几只没有落盖的火把,浇灭得连火星都不剩。
到夜深了,四下昏昏暗暗,雨水将地里的寒气都引了出来。
夜冷得要命,哥哥就弄了些柴草堆了个窝,让他进去睡。
“那哥你呢?”滕越问。
哥哥说那百户快要喝成醉鬼了,“等他鼾声打起来,我就去偷了舆图,然后咱们骑马跑路。”
滕越听到这话哪还能睡,只与他一道,“哥,这等时候,我与你不分开!”
哥哥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兄弟两人相依在雨下的帐子里,都不肯睡下,朝着那灯火通明的百户的帐子不住盯着。
滕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好似靠着哥哥打了个盹似得,这时哥哥突然出了声。
“那百户帐中的人和酒都撤了,灯也灭了,定是睡着了!”
两人说完,便出了柴草帐,绕开巡逻队兵,踩着一地的积雨和泥,向那百户帐子潜了过去。
一切顺利地就同哥哥说得一样。
他早已在被那百户一遍一遍溜得时候,就把这里的路全都记清楚了,而那百户帐中放舆图的地方,他更是了然于心。
滕越守在外面给他放哨,哥哥就趁着门前的卫兵避雨闲聊的时候,直接溜了进去。
他的心也跟着哥哥提了起来,但哥哥进去没几息,就揣着那舆图出来了!
滕越几乎要欢呼,但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去。
门前的守卫兵也没发现他们,他连忙上前迎接。
兄弟二人替父亲偷得舆图在手,都激动地不成,也不顾这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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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有多大,牵了马就往百户所外跑去。
卫所门口的人,知道他们兄弟是来寻百户的,倒也没拦着,只是多看了两眼。
然而他们刚纵马往外跑去,那百户竟然醒了过来,再见他们兄弟奔马往外,才发现舆图已经丢了。
这百户一心想要巴结得势的施泽友,更是知道施泽友想要置他们父亲与死地,眼看滕家军已经陷入了深山中,这是若被得了舆图,滕家军必能脱身,届时他这个百户可怎么跟施泽友交代?
那百户当即叫了兵,纵马就向着他们兄弟追了过来。
雨夜路滑难走,他们兄弟的马都还尚未长成,如何比得百户营中战马?
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咚咚地在这雨夜里仿若擂鼓,震得人头皮发麻。
但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了,哥哥直道这般不成,忽的将那舆图给他扔了过来。
“我去引开人,你快快把这舆图送去爹手里!”
“哥!”
没等滕越喊住他,他已然驾马反向跑开了去。
滕越自小便是跟哥哥一同扎马步、一道打桩子、一起拉弓练箭长大的,哥哥无时无刻不把他带在身边,从他出生记事到现在,他早已习惯哥哥就在身侧,从不曾离去。
眼下哥哥突然一走,他不由地一慌,下意识就想跟过去。
但哥哥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朝他喊了来。
“快去,爹和滕家军在等你!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这两声只把滕越浑身劲气都喊了出来,他抱紧舆图,握紧了缰绳,大声应了句“好”,顶着雨就往山里送去。
那百户的人果然没能立刻追上来,而他快马狂奔,待见到爹的时候,苍驹的腿都要跑软了。
父亲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一时竟也顾不得许多,这便带着舆图进山救人。
可滕越却想着哥哥,拉起苍驹就往回跑。
他想哥哥身上没有舆图,那百户不会对哥哥怎样,他眼下要回去,就把他已经送到了图的事告诉哥哥。
他们兄弟今次,没辱父亲之命!
他驾着苍驹,满身喜悦地往回跑去。
他在荒野里冒雨狂奔,在树林里高声大喊,顶着瓢泼的雨纵马奔驰。
“哥!哥我回来了!滕越今次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小滕越高兴得喊个不停,广袤无人的山间野地里,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便只有他兴奋的喊声。
可他无论怎么高声呼喊,山间地中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心下渐渐不安了起来,雨水早就把他的衣裳都打湿透了,他顾不得许多,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催促着苍驹在此间来回寻找。
他甚至往那百户所的方向也找了过去,去恰撞见那百户只眯着眼睛向他看来,道了一句。
“你们滕家兄弟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
可滕越却浑身一定,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不安越发浓重,又驾着苍驹到处寻去,他的哥哥不见,而哥哥的坐骑亦是苍驹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不停地在犹如鬼魅飘荡的山林寻着。
“哥,哥?!”
苍驹也不停地嘶鸣。
就在他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苍驹脚下突然打滑,他连忙拉住苍驹往后退去,可这时,他目光从那山坡下的山石间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定在了那里
华阴县破败的房檐下,雨水打湿了男人半边臂膀,他眼中也似落入了雨水一般,雨雾弥散开来。
邓如蕴听见他颤声道。
“那山石里面全是血,大哥从这山坡坠了马,跌在山石上,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血都流尽了。”
他的大哥,自幼带着他长大的哥哥,就在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的追逐之下,尚未长成羽翼丰满、领兵作战的大将军,就这般丢掉了性命。
彼时,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哥哥年少的身躯,将他的血冲走殆尽。
滕越几乎是从山坡上跳了下去,他仓皇地跪在山石上,不断地拉着哥哥的手臂拍着他,喊个不停。
“哥,哥你醒醒,哥!”
但他的大哥,再没醒来。
只剩下他最后留给滕越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第53章
华阴县。
雨水从破败的檐上成串落下,打在积水的地面水洼里,四散溅出,湿掉檐下人的裙边袍摆。
邓如蕴看过去,星星点点飘入檐下的雨后,滕越低垂的眉眼。
他开口,“那两年,几乎每夜我都会梦见大哥,就好像,他从未自我身边离去。”
“而我那时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小人卖命,不懂大哥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他甚至还没长大。”
滕越握紧邓如蕴的手,她感受得到他掌心传来的心跳。
她听见他低声道,“没多久,爹也出了事。这似乎是必然的,毕竟这世上小人太多,而他们偏偏又活得很好。”
他蓦然哼笑了一声。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世人总是趋利避害,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便想着往过得好的地方去,可那等地方岂是好去的?既然到人家屋檐下,便要替人家卖命,若只卖命也没什么,非得是回头去踩留在原地的人,狠狠地踩上两脚,才算是递上了投名状,才能博得新东家两分青眼,站住脚跟。”
他道,“我不怪世人,我只怪自己没有本事,不能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来,打散了他们,杀一儆百,也好让那些趋利避害的世人,重新选他们要走的路。”
这话咚然落进了邓如蕴的心上。
她向他看过去,看着他眸光颤动的眼睛。
所以那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眼见官府惩治不了欺男霸女的薛登冠,隔日直接跃马山坡之上,一箭射穿了那贼!
她看过去,他亦看了回来。
他将她一双手都握紧了掌心之中。
“滕越毕生所愿,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但也要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马来,为私报仇雪恨,为公以正世风!”
这话太重了太大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
可他心里就是这般作想,今日雨中,他把这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给了她。
他知道他的蕴娘是最难的,正是这人人趋炎附势,人人白眼向上的风气,把她死死地压在下面。
彼时,她得是多走投无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拖家带口地去媒婆处为自己讨一门亲事,只要能护得住家人,哪怕是嫁给瞎了眼的老鳏夫也没关系。
滕越常常感到后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错过蕴娘了。
而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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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姑娘。
他俯身近到她脸前,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分明他在说大哥早逝的事,她却眼泪落了下来。
他捧了她的脸,暗觉好笑又心头酸涩地,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
“我的蕴娘哭什么?”
他问了过来。
邓如蕴这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可眼泪为何而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莫名委屈地摇着头,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
他却笑出了声来,将她直接揉进了怀中。
“好呆,像个小呆兔子”
当日,这场大雨把整个华阴县,角角落落里的污糟都冲刷了干净。
老大夫整整忙碌了半日,堪堪将吴家大哥儿救回一条命来。
他说人活过来的时候,邓如蕴看到滕越一口浊气重重地呼了出来,而后深深地闭起了眼睛。
吴笙扑到了哥哥身前,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哭出声来。
只是吴策虽然捡回了命,却还太虚弱了,想要抬手去揽一把弟弟,哄他一句,可抬不起手也说不出话。
邓如蕴又给他喂了点药,少年缓过了些许,不过吴策这状况是再遭不住追杀了。
施泽友中了滕越的箭,一时间不可能返回华阴,但城中必然还有他留下的人手,若是施泽友还另有援兵,他们总是要麻烦的。
眼见天色不早,雨渐渐停了下来,路上行人如同从地中冒出来的春笋,一时间街市再现热闹之声,滕越见状便安排了多路人马,乔装打扮,护着吴家兄弟撤出县城。
邓如蕴则同滕越又扮回了行商的模样,带着人手大大方方地从街市上离开。
*
城外。
施泽友肩头这一箭被拔出去之后,他只觉自己大半条命都被拉出了身躯,还剩小半条命在苟延残喘。
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先前在城门口,他但凡有晚一息察觉,这支箭只会把他的心口穿出一个孔洞来。
届时身死坠马,如今这些围着他的人,便是留下给他收尸的了。
属下喂了他些药,施泽友略略缓了些来。
想到方才的事,他不禁问。
“发现新来的这一行人,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摇了摇头,“这些人甚至留意掩藏自身,咱们留在县城的人手,也有两处发现了他们,但都很快就都跟丢了,只能看得出来,这次来援助吴家的人手,都是陕西本地的。”
这一点施泽友也看出来了,关键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吴家人呢?
眼下吴家人在他手里算是彻底丢了,他回去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跟洪桂交差。
他念及此,忽的将自己肩头覆着的药全都撕开了来。
再次的疼痛令他浑身战栗,属下更是大惊。
“将军这伤如此重,不用药何时才能好?”
“但我这伤若是早日好了,回了京城可就更没有失手的说辞了!”
他把药全都撕了干净,就把这伤赤在空气之中。
他得留着这伤口给洪桂看,用这实打实的苦肉计,至少让洪桂不要责罚于他。
至于这次救走吴家的人,他觉得来人好似不只是奔着吴家来的,似乎还是奔着他、奔着杀他来的。
施泽友不免又想起了那支杀意腾腾的冷箭。
他在陕西多年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看这次来人中,那领头将领的身形,看起来似乎并没见过。
但那人举手投足似是个年轻人,他这年岁没怎么见过后生之辈也正常,可是谁家的后生之辈有这样的本领,还对他有这般浓重的杀意呢?
念及此,施泽友忽然想到了一人——
滕越?滕温礼的次子?
他早就听闻此子在宁夏军功卓著,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品武将。若真是他,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和滕家,可是有着旧仇。
但施泽友并没有证据证明来人是滕越,自然他没证据,也能去洪桂面前告上一状,可却听说去岁,这滕越同恩华王府对抗了一番。
而九千岁想要在军中扎下人手,也正同恩华王府对着来,先前他听说,九千岁还想要拉拢与恩华王府不对付的滕越到自己手下,只是此子调去了西安府的都司衙门,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大太监看上了滕越,他再没有证据地状告滕越,只怕非但无效,还会引得大太监叔侄不满。
不管是不是滕家人,这口气施泽友也只能憋着、不能出口。
肩上的伤痛得他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神魂都要飘到荒野里去了。
可想起滕越,心下又不安了起来。
此子已是手握兵马的大将,而他这里却还没有完全攀上大太监这棵大树。今日之事若真出自滕越,只怕此子想要杀他之心不是一点半点。
若真如此,他岂能坐以待毙?
施泽友捂着肩头焦躁地站起了身来,看着房外雨势渐歇,但云层却重重叠叠地聚拢在头顶方寸天空。
他皱眉深思了一阵。
*
县城街市,雨停之后行人都冒了出来,熙熙攘攘,街市两边讨价还价、叫卖不停。
一行人才走到一半,就有侍卫过来回信,道是吴家兄弟都已经安稳出了城,先前孔徽的人接了吴老将军夫妻,眼下又派了人手过来,把吴家兄弟也接走了。
“说是让将军不用再担心,等您和夫人离了华阴县城,便往孔将军附近的田庄里去,王将军也在,届时一起商讨安顿吴家人的事。”
这话说得邓如蕴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滕越笑着点了头,让侍卫回信去了,自己则看了身侧大松一气的人,心道她倒是替他紧张的很。
只是若是被她见到他出关打仗,岂不是更提心吊胆?
可想到她这般替他上心,男人嘴角不由就翘了起来,她总还是待他,比旁人紧要的多的。
这么想着,就听见路边有小贩同人道了一句,“这狗虽然老,但有个本事,能闻得出山里的各式草药,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且不肯贱卖呢,你买不买?”
显然来询问的人对草药不敢兴趣,说,“你这价钱,若这狗能寻得金子还差不多,草药多半又不值什么钱。”
那人说完就走了。
滕越却转身拉了邓如蕴的手,“蕴娘要不要买条狗?”
邓如蕴正同沈修说着,华阴县的水晶饼做得精致又好吃,正好路边有个小铺子在买,刚买了两块回来,
邓如蕴正要品尝一番,滕越已经拉了她问了过来。
邓如蕴家中还有好几条老狗,倒也不必买什么狗,她干脆给他递了一块水晶饼过去,他道,“真不买吗?我听摊主说这狗子能辨识草药。”
这话一出,邓如蕴愣了一下。
她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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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了什么,转身往那卖狗的摊子上看去。
那卖狗的摊主眼见一连几日,这狗都卖不出去,照着狗的脑袋打了一巴掌。
狗子呜咽一声低了头。
但下一息,它忽然看到嗅到了什么,抬头朝着街市中央叫了起来。
这一叫把路边两个路过的姑娘惊得踉跄了两步,少不得朝着狗主人瞪了眼。狗主人尴尬连声道歉,再看地上的老狗狂叫不止,拿起鞭子就要抽。
然而他这一鞭子还没下去,有人忽的跑上前止住了他。
那是个商户打扮的女子,但女子跑来一下抱住了地上的老狗。
“大福?!大福是不是你,大福?!”
狗子被她抱住,狂吠中带上了呜咽之声,不停地蹭着女子,回应着她。
滕越连忙俯身问去,“蕴娘认识这狗子?”
邓如蕴见这条狗身形瘦削,腿上还有伤势,眼中却似蓄了泪一般,呜呜地朝她低声叫着。
邓如蕴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连连道是。
“这是大福,是我哥哥出关采购药材时,带在身边的狗!”
蕴娘的哥哥几年前没了,可狗且出现在了这华阴县的街市上。
滕越立时让人拿钱把狗子买了下来,不等邓如蕴开口,他就当先问了那摊主。
“你这狗是从哪得来的?”
摊主见他出手大方,也跟他实话实说。
“这狗到我手里还不到一年,是去岁我在西安买的,至于那卖狗的是什么人,我就不晓得了,那人有四五十岁,只道这狗会辨识草药,若不是时常犯事,才不会卖。”
关于大福前面的主人,摊主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邓如蕴则又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在西安?”
摊主说没错,道就在西安城的集市里。
但邓如蘅是在关外没了的,大福也跟他去了关外,怎么短短几年竟到了西安城中。
邓如蕴抱着大福愣着,滕越却揽住了她的肩膀。
“会不会,你哥哥其实并没有”
话没说完,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落下眼泪后的那双眸子凝亮发光。
“哥哥当时尸身久久找不到,嫂子亲自出关去找,找到的时候,尸身有些分辨不清了,只靠身上挂着的石珮,才勉强辨认了出来,但那会不会,其实不是我哥哥?!”
邓如蕴说着连声叫了大福,“大福大福,你知不知道,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大福说不出话,只能汪汪叫。
邓如蕴却不禁抬头看向滕越,“你说大福说的,是不是哥哥活着!”
滕越俯身,将她和大福都抱在了怀里。
“一定是,一定是。只大福这名字,是不是福大命大的意思?舅兄他一定也一样!”
他的哥哥已经没有了,可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滕越只觉自己比谁都高兴。
只是不知道,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世,晓得他从前对蕴娘不好,会不会生气把她带走
但此刻,滕越摸了摸邓如蕴的肩膀,又摸了摸大福。
他道,“我帐下就有擅养狗的,回头让他们好生给大福调理一番,再带着它每日在西安的街市上来回走动,兴许会有收获!”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邓如蕴重重点了头,“好!”
大福离了那卖狗的摊主,又到了邓如蕴脸前,尾巴直摇,邓如蕴则抱着大福不松手,一直抱着它在怀里,出了华阴县城。
*
潼关卫附近,孔徽田庄。
滕越一行赶到,王复响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怎么才来?滕越你受伤了,怎么还坐了马车?”
他见马车在,赶紧上前来问,却见滕越从车里大步跨了下来,身形利落并无受伤的样子。
王复响上下打量完,疑惑道了一句,“你又没受伤,坐什么矫情的马车?”
滕越听他说完就瞪了过去,“难道我夫人也要在雨地里骑马?”
他说完,王复响讶然,“弟妹也在?”
他惊讶,邓如蕴却在马车里,抱着大福手下有些出了汗。
王将军又在啊她真怕他脑子灵光乍现,把她从前的事想起来。
她一时没下车,滕越倒是想起了什么,直叫了王复响。
“我这边没事,一会再去寻你们,你先走吧。”
王复响不好守在人家滕越夫人的马车前,等人家下车,只好先离开了去。
邓如蕴暗暗松了口气,听到他脚步声远了,才下了马车,连忙抱着大福往孔徽给他们准备的院落去了。
孔家这处田庄阔达,四处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从外面看是个寻常田庄,内里却颇有乾坤。
邓如蕴给大福喂了些水,见大福一直围着她脚下转个不停,心里说不出的欣喜,会不会真的就像滕越说得,她也能把哥哥找回来呢?玲琅那小家伙到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她收整了一番,换了衣服,心里虽然高兴,却也怕王将军把她认出来,只好在心里思量着过会避着他些。
滕越同孔将军和王将军等人,与吴家人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去处。
以洪桂追杀的势头,就算是回了吴家老家也不会安稳,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上一段时日。
众人商议了些时候,天色就暗了下来,但吴家人劫后余生,这一顿晚饭必得隆重。
孔徽早就让人备办了饭菜,此间没什么女眷,只有邓如蕴和吴老夫人两人,都是历经生死的人倒也不拘什么规矩,都一道坐了下来。
邓如蕴自是跟着吴老夫人坐了,但席间却见王将军偷偷看了她好几眼,但天色暗了,房中灯火也没挑的太明,邓如蕴和他离得远,料想他也看不出什么来,闷头吃饭。
只是吃过饭,她就赶忙回了孔将军给她和滕越准备的院子。
倒是滕越见她回来的着急,还问了她两句,邓如蕴自是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滕越送她回了院中,让她好生歇歇,但一转身到了院门口,却见王复响找了过来。
滕越见这厮喝了几盅酒脸上有点红,开口道。
“遇川,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滕越瞥他,“你有什么事?难不成也想到西安来?”
没等王复响开口,他就说不成,“宁夏总得留点能打仗的人,不然下次鞑子再来犯,闯入关来就麻烦了。”
王复响倒也想回西安,但他今次说得不是这个。
他小小清了一下嗓子,小声道。
“我自上次见了弟妹,回去总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她。这事闹得我头疼,你看能不能让我跟弟妹说几句话,好歹让我回忆清楚些。”
他这话一出,滕越就挑了眉。
“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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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响也是腹中有点酒了,没察觉滕越的脸色,只道,“我就跟她随便说几句就行。”
话音没落,人已经被滕越直接给按到了路边的墙上。
孔徽正到附近,见状快步跑上前来。
“这厮又干什么了?!别打别打,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王复响一脸委屈,“我就是想不起来,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起来。就想跟弟妹说几句话回忆一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他这状况孔徽倒是知道,连忙跟滕越道,“他确实想了好几天了,遇川你也知道,他这人就爱钻牛角尖,要不就让他跟弟妹说两句?”
王复响在旁点头,看着滕越还道了一句。
“也不只是想不出来,我总还觉得,她好像还和你有关似得。”
滕越皱了眉。
蕴娘是说了,从前见过他,却只是在大街上而已。但她可是个爱撒谎的,没准那话是在糊弄他。
他手下松了王复响,呼哧地生了几息的气,然后才道。
“我得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转身回了院中房里,把这话同邓如蕴说了。
邓如蕴一听,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她跟王将军不只见过那一次,还有一次,她假扮成卫所的兵,跟在滕越身后的队伍里,王将军突然冒出来,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话说完,那王将军还瞧着她道了一句。
“滕越怎么招了你这么个男生女相的兵?”
彼时邓如蕴的汗毛竖得同今日一样。
这会她直摇头。
“算了吧,先前的事王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况我,其实有点怕他。”
她不愿意,滕越岂会勉强?只见她确实有些害怕的模样,想到她先前连自己都有点怕,不由软了声。
“那就不见,我给你打发了。”
男人说完,出了门去,邓如蕴从窗缝里听见他把王复响给拒了回去。
谁料这王将军竟还不甘心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长得不丑吧?弟妹若是多看两眼,只怕还觉得我长得不错呢,你就让我见见唉,你怎么打我啊?”
院外乱了起来,邓如蕴只听滕越道,“你这厮再纠缠,我还打你!”
孔将军在旁连声劝架,“别打了,别打了!”
王将军含着哭腔和委屈,“滕越你变了,你真变了,自从娶了妻我都不认识你了,你怎么能这样”
三个人在院外打成了一团,邓如蕴却在房中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来。
她小声抱歉道,“对不起了王将军,你就别想了,不然还得再挨打。”
她越说越好笑,房中没有旁人,只有她笑个不停,引得大福围着她来来回回转着。
她咯咯笑着把大福抱了起来,往一旁的梳妆台前坐过去。
只是她坐了过去,一转脸却在那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看到了一个笑逐颜开的面容。
镜子里的姑娘满眼都是笑意,露着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
邓如蕴一眼看了过去,倏然顿了下来。
镜子里的人是她吗?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笑得都有些陌生了。
邓如蕴笑意滞在了脸上,她好像不知不觉间,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54章
当晚滕越回来的时候,邓如蕴都快睡下了。
她刚洗漱完,只穿了中衣坐在床边收拾衣裳,大福乖巧地窝在她脚下。
男人还没进门,浑身的酒气就飘了进来,把大福都引得起了身,跑去门前探看,邓如蕴也放下东西走了过去。
“将军喝了这么多酒?”
滕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酒气重了,连忙退出门去,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番,见邓如蕴和大福站在帘后看过来,才低头抱歉道。
“是喝得有点多了,我身上酒气还重吗?扰到你了吗?”
早春的夜风如同井里的水,浸得人遍身泛寒。邓如蕴摇头让他先到房里来。
“小心染了风寒,进来喝盏热茶压压酒吧。”
她转身给他倒茶去了,大福嗅着滕越,朝着他小小地叫了两声。
滕越见了,不禁俯身摸了摸大福黄绒绒的脑袋,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等着妻子的茶。
邓如蕴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又往里面放了颗有解酒功效的丸药,端到了桌上来。
滕越看见茶盅里还有她亲手制的药,便醉眸含笑地端起了茶盅。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要全都喝了。”
他说完这话,一口就喝了下去。
但茶水滚烫,他突然喝了这么一大口,这一口热茶入了嘴,连邓如蕴都吓了一大跳。
“呀,水太烫了,你快吐出来!”
显然惯来爱喝冷茶的滕越,也被这滚烫的茶水蓦然烫到,但他却不肯吐,可也咽不下去,就留着这口茶在舌尖口中翻滚。
邓如蕴见他咽不下去,又死活不肯吐出来,不知道他这是犯什么毛病,急的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下巴。
“你倒是吐呀!嘴巴都要烫坏了。”
可他就是摇头,任邓如蕴怎么拍也没用,反而一仰头,将这口热茶咽了下去。
茶咽下,他才略略张了口,口中的温度热得惊人。
邓如蕴也惊呆了。
男人却嗓音低低地笑了起来,酒气在他唇边浮动。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才不吐出来。你不知道那两人都嫉妒我,他们一个不招妻子待见,另一个妻子更是还没过门,我却不一样,连出门办事,蕴娘都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不吐出来,我非要喝下去,这是他们都没有的解酒茶。”
这丝毫不通的道理一说,连大福都朝着他疑惑地叫了两声。
“汪汪?”
“真喝多了?”
邓如蕴还真就没见这人这般醉过,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朝着他看过去。
可她这样盯着他看了过来,他本就醺然微红的脸上,竟泛起了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然而下一息,邓如蕴脸前忽的天旋地转起来,等她惊诧地回神,发现她和滕越的位置瞬间调转了过来。
她已被他困在了圈椅之中。
他满身的酒意与滚烫茶水中的茶香一起涌了来,满室静谧,只有大福兴奋地来回窜在两人脚边,尾巴甩到飞起。
而邓如蕴已经察觉不到大福了,她只看到那酒意熏染的英眸此刻近到了她脸前,男人嘴角的笑意与他方才吞下热茶的滚烫,一起抵在了她唇边。
他轻咬浅啄着她,低哑的嗓音传到她耳边,“我没醉,我只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幸运”
说着,他舌尖撩动着深探其中,这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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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还有两句,已然随着他都融进了她的唇舌之间。
“因为我有你。蕴娘,我们都要好好的才是。”
大福似是应上了他的话,轻声咬叫了起来。
温暖的房中,邓如蕴在这一刻也似被酒意包围,于他的唇舌撩动之间,尝到了些许不该到来的迷醉与甘甜。
*
西安,滕府。
林老夫人已经三晚都没怎么睡下了。每每闭起眼睛,还未能沉入睡梦,就被一阵快刀利剑从浅梦中狠狠地扎醒过来。
如此反复,她干脆放弃了睡眠。今夜便是如此,她披了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让守夜的丫鬟不必跟随,独自挑着灯,往家中的小祠堂走去。
小祠堂就在沧浪阁后面不远。
她脚下扭伤还没彻底好过来,走几步便要停歇一番,这般走到小祠堂门口,身上浸透了夜里的寒。
吱呀一声,她打开小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高阔的堂内只有少许几块牌位,可林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前面的丈夫滕温礼和长子滕起的牌。
她跛着走上了前去,缓缓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两块牌。
夜深寒重,将这僻静的小祠堂越发衬得空旷寂寥,林老夫人擦着那两块牌,忽的将两块牌位齐齐抱进了怀里,蜷着身子跪在了蒲团之上。
低低的泣声在堂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才在黑夜中消弭了声音。
林老夫人重新把两块牌位放回了案上,而她则跪在蒲团上似入定了一般。
当年,要不是她非要争一时之气,也不至于害得丈夫和儿子命丧黄泉
最开始,丈夫滕温礼和施泽友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后来两人分别带兵,也一道立过功。施泽友总比滕温礼混得更好一些,始终高他半阶。滕温礼虽然羡慕,却也各凭本事,没有什么。
但那年,施泽友带兵出战的时候突然失利,稀里糊涂犯了军中大忌,一下折损掉了手下半数人马。军中起先还不知道,但纸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施泽友必要遭到军中责罚,多年累积的军功不算不说,官位只怕也要一撸到底。
他心里惶恐不安至极,找到了滕家门上。滕温礼自然也可惜他即将遭遇此境,也替他想了些办法,可这些办法对于施泽友犯的错来说,只能勉强让他不至于跌得太惨,但犯了大错,没了官位,往后是不可能再起来了。
然而正巧的是,滕温礼却就在几日前立了个大功,他带着人剿了一伙藏匿多时的土匪,发现这伙土匪竟是关外鞑子假扮。滕温礼为了拿下这伙人险些丢了条胳膊,丢掉半条命去。
但这样的大功立下,只等报上去不时就能升迁。
彼时,林明淑只怕丈夫这条胳膊保不住,让娘家帮忙请了五位名医过来给他治伤,“为了立这功,胳膊都要不保了,我倒是看看朝廷能给你升什么官!”
滕温礼连连劝慰妻子别担心,还笑道,“我这胳膊还是能好的,官咱们也能升,两全其美。”
谁料这话说完没多久,军中突然有人来给他们报信,说这功勋有人报上去了。
夫妻两人皆是一惊,再一问才知道,报上这功的人竟然就是施泽友,施泽友顶了滕温礼,给他自己报上了这大功。
他自己失礼犯错的事情当然也遮不住,但将功补过,军中对他没升也没贬,他的位置就这么保住了。
施泽友做了这样的事不可能瞒得住滕家,他第二天就拿了一千两银子到滕家来。
他上来就把自己顶了滕温礼报了功绩的事情说了,“滕兄别怪我,愚弟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恰还有人看我不顺眼,要拿此事害我。我只有领了你的功才能平了这桩事,我把家底都掏给你了,你就让了我吧。”
滕温礼彼时脸色都青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再反口说出功不是施泽友立下的,施泽友岂不是又添一罪,到时候莫说是官位撸干净,只怕还要被重罚。
滕温礼心中憋闷,却也默然认了,可林明淑知道此事却不愿了起来。
“你等了这么多年,舍了半条命才立下的功,就这么被他占了?我们家是差这一千两银子吗?差的就是这么一个苦等多年的机会。”
她不愿意吃下这亏,恰滕温礼这条重伤的手臂伤势反复起来,竟有些要废了的势头。
若是一旦他这条胳膊废了,往后也难以有什么再升迁的机会,位置多半就定在他最后立功的这一次上头。
而这军功却又被施泽友抢了去,滕温礼丢了胳膊还没了功勋,只有那施泽友打发来的一千两银子,还有什么用?
彼时林明淑亦年轻,再受不了这般状况,不等滕温礼同意,直接将此事告到了军中。
此事一出,军中细查,果然发现那施泽友犯了大错在先,冒领旁人军功在后,两件都是必须处罚的大错。至此,他的错处再是遮掩不住了,当即被削去了官职,人手也归到了滕温礼的手中,而他则被贬去了更偏远的甘州地界,做了个总旗。
滕温礼立了大功,自是升迁不在话下。而他这条胳膊,林明淑费了好一番工夫给他医治,也总算是保了下来。
至于那施泽友,她没再见过,彼时也以为,往后没什么可见的了。
谁曾想,那施泽友去了甘州的第二年就立了个小功,接着攀附上了贵人,贵人提拔他两年之内连升四级。
等到他再出现在滕家人面前的时候,眼中的恨意闪烁,嘴角冷笑连连,再不是往日模样
不过最开始,她以为这施泽友不过是小人之恨而已,大不了在他手里吃点亏,让他出出气也就罢了。
可小人之恨,寻常人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他不久再次攀升高位,就坐到了滕温礼头上,滕家至此就没了宁日,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报当年之“仇”。
偏他位高,上面还有更高位的贵人挺着他,滕家只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滕家也不得不到处打点,想要与他对付一番,但银钱都快使尽了,却只看着那施泽友越加风光越加跋扈。
直到有一年,滕温礼连手下的兵都要养不起了,军田被施泽友的人占了去,朝廷给的钱也发不到手里,那年恰起了一场时疫,手下兵将好些都中了疫病,可滕温礼这个做将军的却连药都给他们弄不到,而施泽友还不断派滕家军,往深山老林的险境里面去。
林明淑心恨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让长子滕起带着次子滕越留在家中,自己抱着尚且年幼的滕箫,准备卖掉家中几处田庄田亩筹出钱来。
那年,连陕西这等干旱地界都雨水不断,一场又一场的雨下得人心慌。
她先卖了两间田庄,笼拢算了算钱还不够,又抱着滕箫一路往南去。
可天气在连绵的秋雨中转凉,孩子遭不住颠簸,一下子病倒了。那会她带着孩子停留在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里,附近只有个赤脚郎中竟还没在,她把身上带着的药都给怀抱里的女儿喂了,可到了夜间孩子还是发起了烧来。
她急的发慌,抱着孩子在客栈里来回走动,掌柜的跑来看她,见她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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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的想起了一楼住了位年轻的妇人,刚采买了些药材从此路过,说不准略通岐黄之术,能帮孩子看一眼。
林明淑也顾不得冒昧了,抱着女儿就上了人家的门。
那果然住了个年轻的妇人,房中还堆着刚从外地采买回来的药材,见她怀里的滕箫烧得几乎晕厥了,连忙让她把孩子快快放到床上。
她先是给孩子搭了脉,又细细摸了摸身上温度,便拿出了药来。
林明淑也不知她这都是些什么药,散丸膏丹地用下来,女儿的高烧还真就退了。
她大松了口气,夜深房中只有两支蜡烛摇晃着,她也瞧不太清楚那年轻妇人的面相,她欲给人道谢,人家却摆手说夜还长,孩子接下来会不会发烧也未必。
“但你就带着孩子留在我这儿吧,我替你看着些,若有症状也能及时应对。”
这话说得林明淑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这世上也不只是有施泽友那样背信弃义的小人,也有这样萍水相逢却愿意尽力相帮的好人。
她眼泪流个不住,就像这秋夜里的雨一样,诉不尽的苦楚。
那年轻的妇人给她递了一沓干净帕子过来,“你哭吧,这些尽够用了。”
她声音在夜雨里轻飘灵动,这话引得林明淑想笑,却哭得更止不住了。
这些年被施泽友这等小人折磨得憋屈,到处无人诉说,此刻面对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反而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她边说边哭,还忍不住狠狠地咒骂那小人不得好死。
那年轻妇人听着听着也生了气,帮着她一起骂了起来。
两人越骂越起劲,眼见滕箫一夜还算平稳,林明淑干脆跟掌柜的要了酒来,就趁着这雨夜的不宁,将多年的憋屈发泄个痛快。
那人也跟她一起喝了不少下去,说起自己家中也有糟心事,但话还没起头,她已快醉过去了。
林明淑还要拉着她喝,她却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
“你家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将领,不能让他和手下的兵吃了亏,我就这二百两虽然不多,但你拿去买药还够用!”
她当下时疫虽然看着凶猛,但也不是没药可解,说着跟她道了几个方子,嘱咐她捡其中紧要的药来买。
“必能渡过难关。”
她说完,脑袋一沾胳膊,就面见周公去了。林明淑见她呼噜都打了起来,心下发酸又好笑。
“妹妹倒不当我是骗子,还肯给我钱。但凡我往后缓过劲来,这钱十倍还给你。”
林明淑心里暖得发烫,她拍了她的肩膀,“妹妹别睡,你我不若义结金兰吧?”
睡着的人含混地说着好,却又打起了呼噜来。
天快亮了,这一夜快过去了,滕箫安安稳稳地一点病都没再起。
林明淑也在酒中困倦起来。
谁料就在那日,家中快马加鞭地递了信来,说家里出事了,长子滕起被人追逐,在山坡石地里坠了马。
她闻信简直晕厥了过去,再顾不得旁的,抱着滕箫,天没亮就往家中赶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同睡着的人打一声招呼。
而她冒雨飞奔回家,却见家中只剩下滕越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棺中他长兄冰冷的尸体,然后转身看见她,砰得跪了下来。
这一下几乎把她的心都跪碎了。
她只听见他嘶声道。
“娘,我把大哥弄丢了”
*
深夜的黑快要烧尽,只剩下天边还有些残余的漆黑令人恐慌。
往事不堪再回首多看一眼,林明淑只有跪坐在蒲团上,才能心静片刻。
青萱寻了过来,在祠堂外叫了她,“老夫人,二爷那边传了信过来。”
她立时将青萱叫了进来,“遇川那边怎么样了?”
青萱连忙道,“二爷说一切安好,吴家人已经都救下来了,那追杀吴家的施泽友,则被二爷一箭射穿了臂膀,逃走了。”
前面的话令她稍稍安心,但后面这句却让林明淑倏然一惊。
“遇川射了那姓施的,重伤了他,他却逃了?!”
青萱点头,林明淑却身形一僵。
“这”
小人之恨,岂能用常理度之?
若是那施泽友察觉是滕越所为,哪怕只是猜到,只怕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暗地里,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林明淑顿觉胸口都要喘不上气了,身形也摇晃不停。
青萱惊到,连忙大声往外唤了人,让人取了水又取了药,给老夫人尽数服了下去,人才堪堪缓了过来。
沧浪阁。
林明淑躺在榻上浑身发凉,任是丫鬟烧起了火盆也无济于事,但火盆的光亮却刺着她的眼睛。
那施泽友如今已经攀附上了大太监的侄儿洪桂,做了那大太监帐下走狗。
他本就心狠手辣,又有大太监做了个背后之人。而那大太监九千岁执掌着半个朝野的权柄,乃是小皇帝的心腹,往后几十年这天下尽在他手心之中。
若是被那施泽友状告,得罪了大太监,滕家哪还能有翻身之日?
她晓得遇川因他父兄之死心中有恨,再不肯同这般势力一道而行。可这世上小人当道,这便是王道。
当年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得罪了施泽友,哪里会有滕家险些家破人亡?
如今滕家还想要斗得过那施泽友,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也同施泽友一样,上了那九千岁大太监的船。同在一条船上,只要滕家还算有用,大太监就不可能对滕家下杀手。
遇川是不会做攀附之事的,所以为今之计,就只有替他娶得那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永昌侯爷早年对大太监曾有过恩惠,大太监一直记在心中,如今得了势,最是对这位从前的恩人提拔连连。
虽然章贞慧只是永昌侯的侄女,但也是永昌侯爷过世的弟弟膝下唯一的孩子,总是多有顾念。而章贞慧没了爹娘,孤身一人,伯父便同她父亲一样。
只要滕家能跟永昌侯府联姻,那就算是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大太监的船。
有了这层关系,施泽友还能对滕家怎样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府内四下里都有了走动的人声。
林老夫人也从黑夜的惊恐中缓了过来。
她慢慢饮下了一杯茶,叫了青萱过来。
“先前不是让你去杨家打听,章四姑娘还有多久到西安府吗?可问到了?”
青萱应是。
“杨家人说已经传了信过来,说是再过三日,章家四姑娘就到了。”
这话一出,青萱就见老夫人神色一定,接着深吸一气,缓缓吐了出来。
第55章
滕越同孔徽、王复响以及沈言星商议着,把吴老将军一家藏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里,一来西安人多不显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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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离得近也能有个照应。
但为了防止吴家人被洪桂和施泽友他们找到,滕越和孔徽他们准备制造些障眼法,分几路扮做吴老将军一家的模样出没,把视线都扰乱,人自然就找不到了。
滕越先回西安露了个面,还去都司衙门当了一日差,翌日便以去下面的卫所为由头,亲自护送吴老先生一家,顺带着打上障眼法。
他不在家中,邓如蕴却被青萱请去了沧浪阁。
林老夫人又细问了一番滕越与施泽友遭遇的状况,听闻滕越并没有在施泽友面前暴露,并没有什么安慰,仍旧皱着眉。
但此事她已有了思量,便就只问了吴家人如何,邓如蕴跟去有没有受伤之类,邓如蕴也都说给了她,她道自己没受伤,只是吴家的大少爷吴策伤得有点重,要细细养些日子。
提及吴策吴笙兄弟彼时的状况,林老夫人眼眶微微泛红,半晌才道了一句,“世道如此,能留得命在已经不容易了,往后那孩子否极泰来,自然有好的时候。”
邓如蕴晓得她想到了滕越的大哥,她不便多言,只道是。
林老夫人却同她说起来,“这次不管是言星还是吴家人,都多亏你的药救命。实在没想到你的成药做的这么好,我那生药库房里放了许多好药材,可到了紧要的时候,却未必能立时用上。我已经让库房的白笋把生药挑出了一部分来,你拿去制了成药,比我只留在库房里强。”
她说着,从袖中取了个单子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正是白笋从库房挑出来给她的生药。
邓如蕴略略看了一眼,便赶忙将这单子推了回去。
“这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您的药材都极贵重,我不能收。”
若林老夫人只给她这单子上的四分之一,她厚着脸皮也就要了,毕竟这些好药材她可没那么好弄到,但眼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邓如蕴摇头,同林老夫人道,“您的好意我领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您这些药材收起来吧,可以寻研春堂这般药铺的师傅替您制成成药,用起来方便。”
她不欲要这些药材,林老夫人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柳叶眉下她眼眸清亮如泉涌,她晓得她铺子刚开起来,手头紧得很,连进药材的钱都有些不够,但她既没同她,也没同滕越开过口。
林明淑看着姑娘,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应了媒婆给她说得那瞎眼鳏夫的婚事。
她才刚十七,却要去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鳏夫,那鳏夫还提了条件,虽可以帮她护看家小,却要她必须给他生个儿子。她彼时走投无路,一句话都没说就点头应了。
那么年轻的姑娘,只为拖着一家老小过日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她那会就想,这契约同这样的姑娘签下,她一定能帮她完成。
可滕越虽然不是什么瞎了眼的鳏夫,自己这一张契约,却也不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好事。这契约约莫等不到三年了,她该再多给她些东西,多给她些钱
林老夫人想了想,她拿过那张单子,将纸对半折起,用手撕开了来。
她把其中一半再次推到了邓如蕴手边。
“这样总是不多了,你就收了吧。”
她又把单纸推来,邓如蕴微顿,抬头看到林老夫人跟她颔首。
“行医制药乃是悬壶济世之人,我从前也受过旁人恩惠,这点药材就当是我对于杏林中人的敬意,你拿去能救治更多人,你自己也能赚点钱,手里宽敞些,不至于过得紧巴巴的。就不要推辞了。”
她抬了手,不许她再推辞,“收下吧。”
邓如蕴见林老夫人说完,就把候在外面的白笋叫了进来,“你去把库房里的药材都带着夫人取了。”
白笋规矩行礼,朗声应下。
事已至此,邓如蕴也没什么不能要的。
她眼下手头确实紧,而且好药材没那么好买,从前秦掌柜也只能弄到些便宜药材来,但凡品相好一些的,只肯给大药堂供药。
她正愁没有合适的门路,林老夫人就送了上来。
邓如蕴捏着那半张单子,郑重给她道了谢,“多谢您了,待我用这批药材制成成药,您若不嫌弃,必先给您送上一盒子来。”
林老夫人如今对她的成药很是信服,闻言笑着道了好。
“那我可就等着了。”
邓如蕴把这批药材送到玉蕴堂的时候,秦掌柜都惊呆了。
“这么好的药,您可花了不少钱吧?瞧这品相,还有些是从南方买过来的?”
林老夫人这些药不光贵,货源都是来自各地,同西安府里药市上倒卖了几手的可不一样。
这些邓如蕴就不告诉秦掌柜了,只问了他这些日生意如何,请来的几位药师,照着她给的方子,药做得怎么样。
“自然是没您亲手做的好,可也比咱们西安府同价位的成药,好了不知多少,还是您的方子得力!”
秦掌柜说着眉开眼笑的,他从前帮老东家孙巡检经营慈辛堂的时候,生意多年间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怏怏模样,如今慈辛堂变成了玉蕴堂,简直是要一飞而起。
他跟邓如蕴道,“从前西安府但凡有几个制药精良的师傅,都被大药房挖走了。咱们这些小药房,也只能靠那些小作坊的普通药丸,低价卖些钱,不光是咱们家,各家小药方生意都一直起不来。
“这次咱们玉蕴堂有了自家的成药,城里好多小药铺寻过来,说想要从咱们这里进货,不说旁人,只说上次替咱们救人的隔壁街上的那家药铺,就来同我商量了好几次了。但咱们如今生意红火,药也刚够用,我得先听您的意思。”
秦掌柜说的事,邓如蕴也知道,这西安府里稍显精良的成药,价钱都比外地高得多,而便宜的药质量实在平庸,她本就是制药起家的,比起自家经营药铺,卖药最是要紧。
眼下有了林老夫人这批好药,她手里的钱可以腾出来多请几个师傅了。
邓如蕴直接同秦掌柜道,“我们先渐渐把药量做起来,自己铺子少放点倒也没关系,分一些给邻里各家卖去,既然认可玉蕴堂的药,就让各家都跟着咱们赚点钱。”
钱不能只玉蕴堂独赚,那最最不是长久之计。
她这话也正是秦掌柜的想法,秦掌柜闻言禁不住道。
“您果然是制药卖药的行家,咱们玉蕴堂有您这样的东家,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这话邓如蕴可喜欢听,笑出了声来,“那就承你吉言了。”
不过秦掌柜倒也没忘了问她一句。
“先前要送去给白六爷的诊金,您给了吗?”
这钱邓如蕴还没来得及给,但以那位白六爷门前的火热,她怕自己也进不了门去。
且邓如蕴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滕越这几日没在家,一时间顾不上受了重伤的沈言星,只能托她得闲去看沈言星一回。
沈言星伤的重,若是直接往外请大夫,少不得要被人发现,从而扯到了滕越身上来。
他暂时先用着邓如蕴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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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滕家住了两日,伤势稍稍稳定些后,就转到了沈家自家在西安府城里的宅院。
那宅院地段稍微偏远一些,但院子却不小,各处收拾得齐整,像是子弟娶妻立府后正经居住的宅邸。
然而沈言星却常年住在城外,院中空荡没什么人气。
邓如蕴带着药到的时候,沈言星正坐在廊下,同沈修商量搬回城外的事情。
春日里的光亮将他身上照得发亮,却也映得男子英俊的面上脸色苍白。
“我在城外住惯了,也能就近照看姑母,还是回去吧。”
沈修闻言生起了气,“难道这里就不是哥你的宅邸了?你都伤成这样了,又不出门能碍着谁?做什么非要回去?姑母用不着你照看,别被你这一身伤吓着就不错了!”
门房替邓如蕴通禀了一声,打断了兄弟二人的争论。
沈修转身看到邓如蕴,赶忙上了前来。
“夫人来了!”
沈言星也转头看了过来,见是邓如蕴,当即扶着椅子要站起身来。
邓如蕴连忙止了他,又让沈修去摁了他别乱动。
“沈将军伤势未愈,就不要拘这些礼数了。”
可沈言星却让沈修扶着他起了身,郑重地拱手给邓如蕴行了一礼。
“若非是夫人的药,沈某恐怕挨不过那晚。”
邓如蕴连道不当事,想让沈言星赶紧坐回去,却见沈言星又道。
“吴家的事我也听阿修说了,也多亏夫人冒险帮衬,才能有今日圆满。”
说完,他又给她行了一礼。
邓如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直叫了沈修扶他坐下来再说话。
她见沈言星虽然能动弹了,但行动之间还多有不便,她问了问他的伤势,听闻各处伤势都在愈合之中,便点了头,让随她前来的秀娘取了给沈言星准备的药,一一给他说了用途。
邓如蕴顺道给沈言星搭了搭脉,见他身子似是不够康健,不只是这一次受了重伤的缘故,应该是从前身体就有旧疾,还有郁结于心。
邓如蕴想起滕越之前跟她提过,沈言星险些被当年他父亲得罪的副总兵害死在关外,他虽然被滕越救回一条命来,但沈家却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直到如今都没能东山再起,可想而知他这几年日子过得多有阴郁。
可这种事情并不是药能解得开的,邓如蕴只能道,“沈将军住在西安城中也好,待身子好些了就到街市上转转,晒晒太阳,沾一沾烟火之气。”
她开解地同他笑道,“喧闹的烟火之气也是良药呢。”
她笑着开了口,沈修一听就连连点头,“哥你看,连夫人都这么说,你就留在城里吧,别往城外那没人烟的地方去了。”
沈言星却不禁看了邓如蕴一眼,但也只一眼就规矩地转开了。
他道,“夫人说得是,沈某记下来。”
但却又眉眼柔和中略带笑意地道了一句,“遇川真是好福气,遇到了夫人。难怪他们说他变了,以我之见,看来是越变越好了。”
沈言星言语中夹着些羡慕和为滕越的欣然,不过这话邓如蕴有些不好接。
可巧这时,门房又跑了过来,手里还拿了只匣子。
“爷,又有人往咱们门前送药了,满满一匣子呢!”
门房把匣子送了过来,沈修上前打开,里面果然满满当当一匣子药。
秀娘也好奇地上前瞧了一眼,见着几只药瓶上的字样,小声道了一句,“好像是研春堂的药啊。”
研春堂的药可没有便宜的,尤其有些装在精致瓶罐里的成药,更是价值不菲。
但这匣子里只有药,没有纸条更没有信,送药的是何人连门房都不知道。
邓如蕴见沈言星没说什么,只是唇下微抿,眉间落出几分虑色,她便也没有多问。
倒是沈修看了看这匣子里的药,也默了默,忽然问了邓如蕴一句。
“既然是药,夫人能不能看看,这药得不得用?不然闲置在旁也怪可惜的。”
秀娘也在旁嘀咕了一声,“是啊,毕竟是研春堂的药呢。”
邓如蕴还是看了看沈言星的意思,见他并没有异议,就上前仔细看了看这一匣子成药。
这整整一匣子竟然全是研春堂的药,有些邓如蕴见过,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但也有几瓶连她也不能叫出准确名称的,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其中有一小瓶白散,邓如蕴捏了一小撮搓了搓,又凑在鼻下细细闻了闻,不禁目露讶然。
“这药散应该是生血肉的用途,里面有几味药我也是常用的,但还有几味不太寻常,大概是秘方,且这药制得极好。”
她实话实说,“沈将军可以用这些药,比我做的要上乘得多。”
研春堂能稳坐西安府药房头把交椅,确实是有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药,是什么人费心思弄来,又不署名地送给沈言星,她就不知道了。
沈言星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些药说什么,只是眉间虑色似是更重了几分。
邓如蕴倒也没有过多停留,又叮嘱了些用药事宜,就告辞离去。
当天晚上,邓如蕴歇在了城东小院。
她让长星去把大福也接了过来。
大福先进来陌生的地界有些怯怯,只肯跟在邓如蕴身侧,但接连嗅到了家中的药,嗅到了涓姨,嗅到了外祖母以后,它兴奋地汪汪大叫了起来。
涓姨也认出了这是邓如蕴的哥哥邓如蘅当年带走的狗,眼泪都涌到了眼眶边。
“大福,好孩子,是你!”
“汪!汪!”大福应声,蹭在她的裙边叫个不停。
涓姨蹲下身抱着大福,来回摸着他的脑袋,又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大福在这,蘅哥儿他会不会”
邓如蕴也不知道,但她却点了头,“我觉得会,一定会。”
说话间,玲琅听见了狗叫的声音,从习字的大桌子上搁下笔跳了下来。
但她跑到院中,见到一条站起来比她还高的狗在院中到处叫,有点害怕不敢过来。
邓如蕴朝她招了手,“过来呀,这是大福。”
大福是谁,小玲琅不知道。
大福也悄悄打量着她,慢慢向她走了过去。
玲琅紧张得不敢乱动,大福绕着她问了一圈,忽的向她身上扑了上去。
玲琅被它这一扑,咚地坐到了地上,吓得直喊姑姑。
邓如蕴连忙跑上前,却见大福全然没有要咬她的意思,反而一直嗅着她,将一颗黄绒绒的脑袋,向玲琅怀中反复蹭来,在拼命讨好着她,对她的亲近异于旁人。
“汪——汪!”
邓如蕴和涓姨一时间都红了眼睛。
玲琅也发现大福没有咬她的意思,只不停地蹭在她怀中,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大福的脑袋,大福尾巴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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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就甩了起来。
“姑姑,大福是谁的狗呀?”她好奇地问向邓如蕴。
邓如蕴被问得喉嗓发紧,她哑声。
“大福,是你爹爹的狗。”
这话一出,小玲琅怔在了当地。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姑姑,又看向大福。
“我、我也有爹爹吗?他、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邓如蕴再忍不住,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涓姨和秀娘都别过了头去,邓如蕴则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玲琅当然有爹爹,但是爹爹可能走丢了,姑姑带着大福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当晚大福一直跟在玲琅身边,玲琅走一步它就跟一步,等到玲琅亲了它的脑袋上床睡觉,它就卧在玲琅的床头边。
邓如蕴在孩子和狗旁边坐了许久,看向窗外的方向。
若哥哥真的还在,为什么不回家来,而她还能不能寻回?
*
邓如蕴算着滕越可能要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她思来想去,还是带着诊金去了一趟阳绣坊白府。
白春甫露面这么多日子,门前还有人来回不断,门房不停地把上门来问的人打发出去。
邓如蕴带着秀娘只穿了男子的衣裳,觉得这般情形,她能进门的机会恐怕不太大。
但来都来了,她拍在了众人后面,有人还问了她一句,“闻着你身上有药味,是不是也想来白六爷门前,自荐自家的药丸呢?”
那人又打量她,见她面生,直接摇了头,“看你也不是什么大药铺出来的,白六爷金面哪是你这等小铺子的人能见到的?你们赶紧走吧,位置让给我试试还差不多。”
秀娘听了这话瞪了眼睛,邓如蕴倒也不生气,却也不把排好的位置让给这人。
这人见状,少不得在后面说了两句阴阳怪气的话。
邓如蕴全然不做理会,自然她心里也打鼓自己进不去白六爷的门。
然而待她上了前去,同门房说了一句,“玉蕴堂来给六爷送诊金,能否通禀一声?”
她气不壮,想到门房对一众人的打发态度,又道,“不然就放在您这也成,六爷我们就不见了。”
谁料她这话一说,门房忽的上下打量起她来。
“您是玉蕴堂的东家?”
邓如蕴点头,门房方才不耐烦的脸色倏忽一变。
“您终于来了,都等您好些天了!您快请,快请!”
形势陡然大变,莫说门前一众人懵,连邓如蕴都有点呆了,而她身后方才大言不惭那人,更是僵了神色,他只见邓如蕴打扮的寻常,不免讶然,“怎么就成了白六爷的贵客了?”
这时有人提醒了一句,“玉蕴堂,是不是近来出了风头的那个玉蕴堂?白六爷就是在他家坐诊了好些日的?”
这人闻言这才反应了过来,再看邓如蕴只觉自己刚才嘴欠,恨不能打两巴掌。
可他如何,却同邓如蕴全然无关了。
邓如蕴只被人一路客气十足地请进了院中,还没到花厅,就见有人已立在了花厅门口。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绣亭台楼阁锦袍,腰间束了块黄玉带,发髻上也再不是从前随便簪一只木簪,此刻带了黄玉镶银的发冠。
风吹得他两条广袖顺风而起,一眼看到邓如蕴,长眉随着眼下的泪痣柔和地垂落下来。
邓如蕴听到他叹声开了口。
“这么多天了,你是把我忘了?”
*
白府,门前。
杨家的马车驶到白家门前路边停了下来。
有人从车窗外撩开看了一眼,见着门前这么多人,就不耐地皱了眉。
“这些都是什么人,天天堵在白六哥门口,六哥都没空闲见旁人了。”
她说得旁的便是她自己,杨家二姑娘杨尤绫。
这会杨二夫人也在马车内,见女儿神色不定起来,怕她犯病,连忙安慰了她。
“这些人都是西安府里开药铺的,咱们怎么能同他们一样?我打听了今日人就在家中,咱们是给大长公主殿下带了礼来的,必然能见到。”
杨尤绫听见她这么说,才耐下些许。
可她却拿出袖中一张洒金笺来,脸上又露出不安。
“昨日章表姐到了西安,她还在孝期不便出门热闹,祖母便道趁着春日花开得正好,办一场花宴。只是这花宴办得急促,娘你说,咱们能请得动六哥,也来咱们家的花宴吗?”
杨家自杨老夫人年前病了,许久没办宴请了。
这次老太太显然是为了孝期的侯府外孙女,撑着身子也要在自家办一场宴,替她热闹热闹。
这花宴本是请些杨家在西安的亲友好友,但昨儿她女儿却在众人面前提了白春甫,引得外甥女问了一句。
“我也听说白六爷在西安,不知会不会得闲前来。”
外甥女这一说,越发让女儿来了劲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上白家的门,把白春甫请去杨家的花宴。
杨二夫人拗不过女儿,只能陪着她来了。
这会母女两人使人往白家门前递了帖子。
不想却得了白府门房的回话,“说是六爷这会,正在府里见一位等了多日的贵客,咱们得先等等呢。”
贵客?杨二夫人不知是谁,心里好奇白春甫的贵客能是何人,但也只能安抚着女儿先等着了。
第56章
阳绣坊,白府。
邓如蕴再次见到白春甫险些没认出来。
他着锦袍带玉冠,人立在那如同刚刚从书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通身气度再与从前不一样了,邓如蕴一时间竟然没敢上前。
见她定着没动,白春甫轻轻压了眉,低头向她看过来,“不光把我忘了,甚至不认识了吗?”
他不由地叫了她一声,“蕴娘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