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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便宜被占完了——
谢枝山吓坏了,你你你半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滢也被自己吓到,简直臊得想钻地心。
她往后退,却被谢枝山一臂端住:“男女有别,动手动脚做什么?胆子越发大了,我是可以供你这样对待的?”
这话有些熟悉,好似上回醉酒也听到过,司滢心虚:“我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不管:“堂堂男儿,岂能与妻房以外的女子有接触?”他似乎很着恼:“你是过瘾了,我如何与未来娘子解释?”
分明是他先来招惹她的,司滢心气得梆硬:“直说就是了,叫她来找我对质!”
她负气地瞪着谢枝山,谢枝山回视着她,片刻,眼中跃起致密闪动的光:“你这是什么意思,打算用强,硬要我从了你?”
“那也不是,你可以再好好想想的,不答应也没什么!”司滢一颗心跳得压不住,红着脸去剥他的手:“放开我,热。”
她热,谢枝山更热。毫不夸张地说,连脚底板都在冒热气。
一场意外的谈话,谁都没有心理准备,乱糟糟进行后,居然得来这样意想不到的对待。
他曾怨过她不解风情,猜她是哪样万年的泥木胎,哪知她一旦开窍,就是这样的热情,简直令人狂喜。
“我今天喝的茶,是不是你准备的?”谢枝山问。
“什么茶?我不知道。”司滢生硬地敷衍。
“亲都亲了,不知道我喝的什么茶?”谢枝山睥着她:“想再来一回就直说,不必要这样拐弯抹角。”
说起来,方才她闹出那么大动静,简直响亮得吓人。
于是又不满地问:“你亲人还是衙门盖戳?有这么亲法吗?”
矫情的毛病一犯起来就没完没了,司滢抵开他:“那你当我什么都没干过,咱们都回去冷静冷静,改日再说。”
谢枝山幽幽地看她:“你别打量我傻,一亲想抵千怨。我且问你,那天为什么拒绝我?”
这么快就开始秋后算帐,司滢眼睛微微一闪:“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谢枝山不休地叮问,人专注起来,眼若点漆。
司滢好色,腆着脸看了会儿,忽地狡黠发笑:“或许是今夜的表兄,比那一夜看着可口些?”
“我哪一夜都可口。”谢枝山并不买帐,撼了她一下:“别跟我插科打诨,说正经的。”
一个嘴里在扯胡话的人,还让别人说正经的,司滢没忍住,抓了他两把。
他勒住她的腰不放,她立不住,只得将手搭在他肩上,再踮着脚去就他。久了小腿肚打颤,脚尖也发酸。
谢枝山发现她的难处,干脆把人往上提一提,让踩着他的脚:“说罢,我听着。”
这是摆出了大老爷会审的架势,大晚上的,司滢也不想跟他耗下去,只好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听罢,谢枝山静默下来。
丁淳的事,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余影,让她觉得门第之见难以跨越……这是他的错。
彼此无言地挺了半晌,谢枝山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我没有兄弟姊妹,那怎么不替我想想,这样的我如果还娶不着自己喜欢的人,该有多可怜?”
“……你这是诡辩。”
“不,我是真话。”谢枝山抓住她的手,弯腰把头搁在她肩上:“这辈子再娶不着你,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脱口就来的情话让司滢老不自在,而且他人高马大,非要抵着她的肩,让人难为情得很。
她偏了偏头:“你上辈子娶着了?”
停顿了会儿,谢枝山齆声齆气说:“你别揭我伤口,会痛。”
司滢不想听他鬼扯,但觉得他这把声音听起来心酸得很,便问道:“嗓子怎么还没好?”又往下看:“脚还疼么?”
泥木胎懂得心疼人了,谢枝山老怀甚慰:“你终于肯认栽了?”
尽说这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的话,司滢别扭地动了动,肩头一拱,意外把谢枝山的脸往里推了推。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颈侧,洒下一片湿烫呼吸。
司滢缩了缩脖子,谢枝山也不大好意思,但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她。
恰好旁边有个石墩子,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观了,于是袍也不撩便坐上去,把司滢揽在怀里。
才刚说开就这么腻歪,司滢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再看谢枝山也是半斤八两,原本雪玉般的脸,这会儿腮面一线红晕,像刚抽芽的上品海棠,招人得很。
司滢摁下心头乱窜的邪火,细声细气地:“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改变心意?”
谢枝山奇怪地看她:“有什么好问的?你早晚会改变心意,不是今夜,就是明晚。”总还是他有情她有意,才会搅和到一起。
司滢梗滞了下,这人的理直气壮简直要冲破她的柔肠,那些挠心窝子的话更被堵了个严实。
但一看这张脸,这份根骨,这幅容色,还是腼腆地咬了咬唇肉。
她为人肤浅,钟爱好看的皮囊,喜欢俊美的郎君。如果这幅皮囊下有一颗真心,以她为先非她不可的那种,那她也愿意抛开别的顾虑,同他一条心。
已是后半夜,没那么多人腥味,也没那么多张鼻子抢着吸气,四下里的气味是由泥土和草木主宰的,那份清甘令人留恋。
司滢吸足了气,朝谢枝山偎近些,嗫嚅道:“你不怕我拖累,我也不怕攀你这根高枝了。”
“那你倒是来攀?”谢枝山往后一倒,手段很是主动。
司滢叹为观止,觉得这位真真是破相了。
想想对他最初的印象,清圣模样,再想想他那些造作的,被她误会的过往,如同扯破了天人的壳子。
以前想让人肃拜,眼下呢,简直是从不容逼视到不忍正视。
“你一直……这样么?”司滢艰难地问。
“哪样?”
司滢嗡哝着:“你之前与徐姑娘……”
甫一听见个徐字,谢枝山就坐了起来,刹那便收起玩笑的心思:“你不会以为,我跟徐贞双真有过什么?”
他皱着眉,司滢能感觉到当中的情绪,便斟酌道:“想是想过,但觉得……不大可能。”
这样的亏心话,谢枝山显然不信:“你既然想过我跟徐贞双的事,就不担心我是个负心汉?”
他扯着嘴角,简直像个笑面虎,司滢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
司滢没说话。
“因为没成婚你可以拒,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你还能带着孩子跑。”男人的脸说变就变,谢枝山气咻咻地揣度她:“卓文君还会去个信决绝呢,你肯定招呼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这样急赤白脸,反应未免过度了些。司滢盯着那双清湛的眼,未几张开臂,软声喊他:“表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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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叫表兄?”谢枝山觉得自己没脸透了,一面念着“我如今在你眼里是越发不顶用了”,一面投入她怀里,下巴又去找她的肩:“换个叫法。”
司滢便絮絮地叫:“谢大人。”
说起来,也是怪好笑的。
三元之才,清贵文臣,对外也是个端方模样。外头有人说他眼高于顶,有人说他清和平允,可哪个又知道他私底下是这幅作派?
谢枝山呢,显见是对司滢的尊称很不满意,然而他真正想听的那个称呼,当下还不太适宜,于是念咒似的:“反正不能再喊表兄。”
司滢低头看这个矫情胚子,他勾她的裙角,她红起脸,一把抢了回来。
谢枝山也不纠缠,伸出一根手指戳她,忸怩着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司滢被他看得心头哆嗦:“接下来你该回去了,明日还要上值。”
谢枝山充耳不闻,反而怩声问:“你……想摸我的手么?”
“不想,你快走,一会儿巡更的要过来了。”
“来怎么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强吻我的事说出去。”
“……但兴许,我会把你摸黑来卖脸的事说出去。”
谢枝山打鼻腔里哼了一声,也知道时辰确实不早,再缠着她,明天两个人都起不来床。
可嘴上还是不愿意闲着,便在放开司滢的同时,出声质问道:“怎么办?便宜被你占完了,你得给个说法,否则我不走。”
神神叨叨,说这样的话也不亏心,司滢真是纳了个大闷。然而去看他,却见这人一幅“我还是被你得到了”的神情,餍足得眼波欲滴。
谢枝山一夜回春,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站不稳了。
“怎么不说话?”他问。
司滢迟登地看他一眼:“我大哥……有下落了么?”
谈起正事,谢枝山的面色慢慢凝重起来:“有眉目了,不过,还待确认。”
“他真的还在?”司滢一喜,目光都骤然亮了。
“在是肯定在的,我早便与你说了,不必提这份心。”谢枝山压了压眉,沉吟道:“不过你还是做些心理准备,他恐怕……不见得样样都好。”
出乎意料的,司滢虽然一霎白了脸,但很快又苦笑道:“只要他人还在,我便足意了。”
见她伤嗟,谢枝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复又想到,他刚被她轻薄,她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满腔只装着她那大哥。
真醋也好,转移心神也罢,谢枝山近前一步:“你不会是打算找到你大哥,才肯对我负责?”
酸味扑面而来,司滢这回是真笑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接她一嗔,谢枝山浑身骨头都酥了,佯扮正经:“我的长命缕呢?”
这么久了,头回听他提到这个。司滢掏出来:“真是你的?”
“不然你当哪个的?阑玉?”谢枝山拿起那条长命缕,想起自己偷摸做女红的勾当,叹一声:“戴着,戴好了,明天摆给那浑小子看。”
示威似的,真是再幼稚不过了。
司滢一面腹诽,一面却还是伸出手,由他替她系到了腕子上。
结口推上了,谢枝山的声音也低下去:“滢儿,没与你错过,我是当真庆幸。”
司滢的喉咙口蹿上一道酸涩,心头亦是一阵浅浅难受。
片晌,她细声应:“我也是。”
谢枝山低低地笑。
她到底不懂,他的庆幸有多不可言。但也正是不懂,才能成全他的辗转,弥补他的珍重。
真好,他打了从一而终的主意,她也没能逃过。
风有些凉了,谢枝山挡在来风的方向,手在司滢下巴摩挲良久,轻声说:“回去罢,好好睡一觉,等着我。”
司滢羞答答掀眼看,见他眉目蕴蕴,眼底光色哄人。
本以为他要回敬的,然而这人嘴上说得再是讨打,实则很守礼,顶多揽她,别的举动再没有。
足以见得,对她并无亵慢之心。
有多尊重,便有多看重,光这份克制,已很是难得。
风吹得花树累累地动,司滢把心一横,也去捏他的下巴,然而谢枝山难为情地撇开脸:“别这样。”
他喉间态势叠动,像在喃喃自语:“有些事情做尽了,往后就缺一份期待……”
说完回过头,又故作嫌弃:“况且你也不懂怎么亲。”
生猛归生猛,尽是些假招子,亲也亲得很敷衍,没半点缱绻的滋味。
这样想着,又对她脉脉一笑:“别急,以后我会满足你的。”
这老油嘴!
司滢并起两根手指拍他:“再不走,我喊捉贼了!”
见她恼了,谢枝山这才作罢。
仰着嘴角疏懒地勾了司滢一眼后,他单手负后,闲庭信步般,迈着缠绵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今夜的花木格外馥郁,便像她肌骨间的芬香,于他鼻端萦绕不去。
等回到陶生居,想起方才那些丝来线去的磨缠,谢枝山不禁抚额低笑起来。
笑完了,掏出两条五色丝绳。
一条是与司滢成对的,而另一条的绳串之中,则系着一尾足金的猴,赫然便是袁阑玉的那条。
他将自己那条戴到手上,有金猴的那条,则收进袖袋之中。
命里有这保纤拉媒的任务,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枝山抹了把脸,仰躺那一夜,尽是梦。
隔天起了个大早,在上值之前,依往年的例,他去向刚过完寿辰的母亲请安。
谢母一双眼在儿子身上打量个不停:“昨夜遭蚊子叮了?怎么活像没睡似的?”
“想是白日里累着了,还没缓过劲来。别说山儿了,嫂子,就是我没怎么动弹的,都觉得一晚上睡不够,迟些怕还得去歇个回笼觉。”说这话的,是早一步到了的袁夫人。
她到这么早,除开是给谢母送早食外,再有,便是替女儿袁逐玉来塞几句好话。
昨日虽事情没闹大,但在人家好事宴上来那么一出,当娘的只好尽所能,巴巴地来帮忙擦屁股了。
听了袁夫人的话,谢母波纹不兴地看一眼儿子,没再说什么。
谢枝山时辰很紧,来不及在家里用早食,请过安便朝府外走。
青石路到尽头时,遇见了袁大人。
闲话几句的当口,司滢带着元元走了过来。
元元起得早,闹着奶嬷子去了蕉月苑。小娃娃正在蹒跚学步的时候,难得他也想动动腿,司滢便牵住他腰上的布带子,仔细着不让跌倒就行。
就这么走着,奶娃娃忽然转个向,朝右边高兴地喊了几声。
偏过头,便见谢枝山正与人说着话。
他长身玉立,一袭官袍说不出的正经,哪里还见昨夜那股患得患失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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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头的响动,他也侧了视线看过来。
溶溶目光朝她眉眼之间拂过,你明我明的笑容,盈盈一瞥,光点流盼。
只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调情的当口,短暂接视后,便都分开了。
略作耽搁,谢枝山赶往宫中上朝。
今日的常朝,除国事之外,再就是一桩不那么光彩,但又确实牵扯到藩国之宜的。
据说昨日在谢府时,赵东阶曾纪缠过泉书公主,惹其咬牙大怒。而回宫之后,泉书公主就告了御状。
这事奏上朝堂时,赵东阶很是受了一把侧目。
常朝过后,谢枝山与佟医官短暂晤见。
据佟医官所言,昨夜趁再次给杨斯年医伤的时候仔细看过,他肩上的疤确实是几回交错的。而最早那道,应当就是那条形似碗口的疤。
谢枝山将这消息纳入心中,在回翰林院的途中,一路思索。
结合其它实据来看,杨斯年九成就是要找的,司家那位长子。
朱墙黄瓦,宫道深深。路经延晖阁时,才上须弥座,便有人站在道旁等着。
穿大红贴里,系金玉绦环,头戴双拱冠,眉眼被日色照得淡了几分。
他微笑着,朝谢枝山推手一揖:“谢大人,咱家有话想与你私聊几句,不知有否空闲?”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甜咩(托脸笑
娇娇慢摇disco: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今天高考查分,祝刚考完的宝子都有个漂亮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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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想你了——
见着杨斯年,谢枝山也回了一礼:“厂公相邀,岂能无空?”
“那也不是,谢大人若有事忙,咱家还是等得的。”杨斯年徐徐说道。
彼此都方方正正,恭而有礼。
谢枝山牵唇一笑,指了处空地:“厂公请。”
不及晌午,但日头红起来,渐渐像个火轮似的。
夏燕子唧唧叫个不停,宫里有凉地砖沁着,宫外头,就全靠扇子送凉了。
蕉月苑内,织儿把破开的西瓜分给院里人,剩下的两牙端进房里:“姑娘,我帮你削到碗里成吗?”
司滢说不吃:“放着吧,或者你全吃了,只是仔细别要落了凉。”
织儿端起一牙过去,热得恍恍惚惚:“今年这阳婆子也太狠了,晒得人脸都痛。”
司滢替她扇几下风:“是挺热的,燕京太干了,最近不到晚上还不刮风。再这么下去,元元怕是要出痱子。”
织儿听了,脑袋不动,眼珠子却作贼似地转过来看她一眼,然后把脸埋进瓜瓤里,密密地笑起来。
这小模样太令人捧腹,司滢拿扇面敲她一下:“怎地了这是,西瓜这么甜?”
“嗯,闷甜的!”织儿大嚼几口,嚼得两腮鼓得像松鼠,含糊地问:“姑娘,昨晚上的风……吹得凉快吧?”
司滢心头打了个趔趄,扇子都差点脱手。
她紧了紧扇柄,皮下隐有薄绯透了出来,不由小声嗔道:“你这丫头,昨晚上装睡?”
“也没有,姑娘出去太久了,我后头眼困,睡过去也不晓得您几时回的。”织儿憨憨地笑:“不过醒过一回,我把窗开了条缝,看见姑娘和郎君……”
后头再不用说了,光是司滢那回避的眼神,已足够让人品咂。
“我就知道不是我睡迷了,果真有那一出!”织儿兴奋地睁大了眼,又问:“接下来怎么办呢?是郎君向沈夫人提亲么?”
小丫头脑子快,眼瞳滴溜溜转两圈,很快就有新想法:“如果亲事定下了,姑娘是不是要跟着沈夫人回武昌,从沈府出嫁?”
这思路一跑八百里,司滢没脾气地看过去:“你也太操心了。”
织儿嘻嘻地笑,低头啃西瓜,啃完了往凉水里一冲,再掰成小块擦脸。
据老家的话说,这样能养容。
不过……她扭头去看司滢,一径羡慕道:“姑娘越来越好看了,这眼这眉,简直跟朵花儿似的。好些人说新妇娇颜,我们姑娘还没嫁呢,已经让人错不开眼了。”
这话该啐,司滢不大自在地放下扇子,拉过做针指的簸箕,动手去绕线。
然而人总归是心虚的,坊间流传那样的话,左不过是说新妇得了爷们疼爱,便生出一股子媚态,或说女人味。她呢?总不能是亲了谢菩萨一口,就变得……
线绕几圈,心神也像被缚住似的。
过不多时,听见外头响动,一大帮人来了。
起先还以为只是沈夫人一家,等所有人都进来坐定,才发现袁逐玉母女也在,甚至向来移动懒安的谢老太太也来了。
袁夫人头回到蕉月苑,四围看了看,笑着说:“这院子不错,里头景借得好,外头鹅卵石的道铺得也像样,傍晚还有叹凉的地方……”
说着,又朝窗外看了看:“听说那几头芭蕉树,还是山儿亲自种的。”
谢母拆台道:“他可没那么能干,铲了一担子土而已,立马说自己浑身土腥味,得回去洗澡换衣裳。要说是他种的,那可真是亏了栽植的下人。”
说起儿子这怪毛病,谢母也是好气又好笑:“我也不知怀他那会儿到底吃错什么,他打小就有洁癖,一天换几趟衣裳不说,吃食上也讲究得很。”
再指了指元元:“你说这么大的娃娃懂什么,那不是给就吃么?他偏不,比如在我碗里待过的勺子,哪怕是干净的拿去喂他,他也不吃,真是气死个人!要不是有个爷们样子,我真怀疑我生的是个女儿!”
世上当娘的,说起自己孩子总是没个停,沈夫人也跟着笑了几句谢枝山那些过分讲究的往事,末了夸道:“山儿挑剔归挑剔,眼光还是没得说。这院子精雅,选的山石也细腻,合适滢丫头住。”
长辈正聊着,袁逐玉兀地插嘴:“这哪里好了?芭蕉树下湿气重,藏鬼的地方,阴得很,要我才不敢住。”
冷不丁一句噎得人死,母亲袁夫人无奈地斥她:“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讨打!柳槐榕桑才招那东西,芭蕉叶子多好,胡仲弓的诗没读过?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1],多好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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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织儿端茶过来,笑着搭话道:“我们姑娘八字重,也不怕那些的。”
谢母调转视线,悠悠地滑过司滢的脸:“那倒是。”
论阴气,哪里比得过死牢?要是八字不重,当初也不会挑她了。
略一忖,又扫了扫喉咙,端起杯茶:“我儿还有多久下值来着?”
虽是大家都能听到的问,但老太太的眼神却只瞟着司滢。
袁逐玉待要作答,被袁夫人使手拽住,拖着盘李子过去:“吃点东西,刚才不是说饿了?”
这么个气氛之下,司滢只得看了眼天时,硬生生接话道:“应当……还有两个时辰。”
谢母唔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掰了些碎果子去喂元元:“来,我们小公子试试这个,蜜甜的,但不齁……”
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孩子,平时总端着的人,这会儿架子全放,笑得眉毛都要飘起来了。
司滢看了会儿,回头摸杯子,撞上袁逐玉眈眈的眼。
对视几息,袁逐玉一撇嘴,掏出东西递过来:“送你的。”
东西看起来像靶儿镜,直柄,末端是巴掌大的圆片,像是云母片磨成的,镶着金边。透过它能看到桌面的纹路,而且比人眼看得要清楚不少。
这样精妙物件,怕不是随便几个钱能买到的。
果然袁逐玉就出声了:“这是那些蕃商走船带来的,可不是外头能买着的通街货!”
认识这么久,头回收到袁逐玉送的礼物,还是这样稀奇的东西,司滢有些困惑:“五姑娘,这太贵重了……”
袁逐玉也是初次上赶着给人送东西,本就不大抹得开面子,这会儿见她像要拒绝,直接盖上盒子推过去:“你不是总做针线什么的?那事儿伤眼睛,久了看什么都是散的,这东西反正我用不着,搁着也是搁着,给你使吧!”
好好的礼,送出不能不收的蛮横意味,旁边的袁夫人见女儿这样子也是糟心,干脆别开心神去逗孩子。
袁逐玉呢,礼送出后没隔多久,立马打听起事来,问司滢:“你跟泉书公主……怎么认识的?”
“见过一面已经,算不得认识。”司滢伸手给她添茶,如实告知。
袁逐玉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跟她交好呢,要是那样,偶尔也能进宫去找她玩。”
司滢听了,会心一笑。
恐怕找泉书公主是次,进宫,才是主。
为的是谁,昭昭然。
她想起被这位五姑娘惦记的当朝天子,除去至高无上的身份外,最让人记得清楚的,说就是那幅病弱之相了。
不过提及泉书公主,干娘沈夫人倒另有话说。
“昨儿我经过客厢外头,好像见到那位贵主和赵大人有冲突,两个人当面立着,贵主像在喝骂他似的……”说着,抿了抿头问:“好像阑玉也在,不知道他有没有提过这事?”
袁夫人想了想:“提是提过,不过那孩子顽得很,他说小阁老可能是热傻了,想跟泉书公主亲近亲近,泉书公主又是个暴炭脾气,当时就要动粗,要不是他经过,怕要闹出大动静。”
说完,笑盈盈地看了谢母一眼。
女儿差点闹出事,儿子又息了一桩事,谢母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姑子的暗示。
她喝了口水,拿帕子掖着嘴道:“阑玉是个仗义孩子,倒有几分侠气,如今进了锦衣卫,也算是找着好去处了。”
暑天昼长,再待一会儿,外头地都给晒白了。府里养的狗打漏窗钻进来,趴在芭蕉树下晾舌头。
过没多久,小娃娃玩累了开始闹觉,蕉月苑的客人也就顺势离开了。
送完客,房里才把待过客的茶具等物收拾好,钟管家亲自过来了,还带着几只装了朱砂的袋子,说是要挂到那几株芭蕉树上。
东西挂完后,钟管家嘴角向上兜着,眼梢笑意压都压不住。
“老奴先头就跟表姑娘说过,老太太虽然性子有些怪,但疼起人来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砂辟邪镇煞,这么个举动,的确是很贴心了。
送走老管家后,织儿喃喃地重复他那句话:“疼起人来不是闹着玩的……老太太这是对姑娘上心了,真好。”
不待见你的时候,看一眼都嫌费劲。有想头了,前脚的事后脚就差人来办,可不是上心了么?
为这脾气很灵的老太太,司滢笑着捋了捋袖子,瞬尔,又想起泉书公主的事。
那位贵主分明身边有人伺候,还有锦衣卫守着,那赵大人……怎么会轻易就近了她的身?
有了疑惑,转念便想到昨日在廊桥遇见的谢枝山。如果没猜错的话,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再联系以往的种种来看,所以他和那位赵大人,和赵家,应当是对立的。
思及这些,司滢抓紧了袖子。
赵家是首辅之宅,又是太后近臣,权高势重。可要是能扳倒他们,真就叫大快人心,也算是……替她父兄报仇了。
看一眼天时,司滢招了招织儿:“上午写的采买单子,你去看过没?”
“看过啦,莲子和茨实都是顶好的,百合肉也厚,又脆又沙,白口都好吃。”织儿简直像卖瓜的黄婆,掖起手凑过来:“姑娘是要炖那个、那个什么清补凉给郎君吧?”
想是被打趣多了,面上也没那么发烫,司滢把袁逐玉的礼物收起来:“我也好久没吃了,想试试。”
收完东西,主仆二人往厨房走去。
路上织儿欣叹:“同住一府就是方便,这要是真回了沈家待嫁,郎君和姑娘可得小半年都见不着,那么远呢,肯定要害相思病的。”
一个人嘟囔念着,她把阳扇再往司滢那头偏了偏:“郎君几时来,我要不要回避?”
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司滢没好气地磕了磕她的眉心:“坏丫头。”
……
时辰渐移,夕阳靠山,赶在天壁还剩一丝暗红的纹缕时,谢枝山回到府中。
在陶生居换下官服后,他去了蕉月苑。
透过宝瓶型的漏窗,看到有人在凉架旁边,轻摇罗扇。
桅子黄的交领小袄,洒金百迭裙,反绾了个单髻,清清爽爽,又叫人品出些软艳的气态。
谢枝山安静站着,许久都没有出声,直到司滢发现他。
这么猛地一望,吓得司滢抚住心口。
他立在迤逦的暮色之中,眉宇挽着点烟霞,穿通体菘蓝的道服,仅有护领是白的。那份素蓝与皎白,撞出一身浓浓的书卷气。
然而一双眼湛清,却又望不到底,看得人惴惴的。
“怎么这样看我?”司滢问。
谢枝山绕走进来,眼中摇起些笑意,伸手便在她鼻梁挠一下:“想你了。”
“早晨才见过,有什么好想的。”司滢古怪地瞅他。
为这份再度冒出来的不解风情,谢枝山感到迷惘,可没得奈何,只得低眼看了看小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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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瓷碗:“这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我自己要喝的,不小心备多了。”司滢坐下来。
谢枝山跟着挨过去,不满地问:“怎么不是你吃剩的?我爱喝那个。”
这人什么意思,爱吃她的口水么?司滢脸有些痒:“真不害臊。”
没有男人会不爱看心爱姑娘的娇态,谢枝山尤其。
在这之前,他见过她胆小惊惶,避之如鼠的模样。这姑奶奶发起怵来腿能吓软,壮起牛胆来敢泼他的脸,又泼又怯,那份生动无可比拟。
然而这回除了打情骂俏,总还有旁的正事。
他牵住司滢衣袖,目光躺在她脸上,引逗似地,越贴越近。热气拂人的耳,唇鼻诱人的魂。
只是一阵发烫的沉默后,还是抑制住了,气喘吁吁地问:“你哥哥的事,你可想现在就听?”
作者有话说:
爱吃口水、吃口水、口水……
咳,宫廷玉液酒,一杯2330
[1]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出自宋.胡仲弓
【感谢灌溉营养液】真命天虫:2瓶苏打:5瓶天府大道:15瓶吃过的羊:5瓶喝水长肉:1瓶false:1瓶格与格相隔:12瓶无心玫玫:3瓶
第四十三章找别的男人——
司滢还荡在他的呼吸里,骤然听见这话,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我哥哥?”
谢枝山点头。
“是……找着他了么?”司滢问。
“找着了,而且,你们早已见过。”谢枝山牵住她的手,见她这幅呆鹅样,心头发软,亦觉无比怜惜。
杨斯年的身份确认了,她的身世,亦知晓了。
中州司家,家族说大不大,在当地也曾是小有名气的海商,这些是他早便查过的事。
司家本是窑工,盖因原来的窑主嗜赌而家财尽散,最后连工粮都出不了,司父便率先去谈条件,把那窑场承包下来,开始带着族人做海上贸易,将烧出的窑器运往蕃国,再带些稀罕货回来倒卖,赚两头的钱。
逐渐有了起色,头些年风生水起,还被推选为一族之长。可后来海盗猖獗,出船轻则财物尽散,重则性命不保,慢慢的,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海上贸易来钱快,干惯了那一行,再单靠烧窑的钱过活,便有些人不知足,撺掇着司父,想重新去跑船。
彼时苏定河一带海盗猖獗,但也正因如此,通往北坨等地的货物愈加紧俏。
向来钱帛动人心志,巨大的利益诱惑在前,必然有人会铤而走险。
初时司父并不同意,直到听说苏定河的海盗已被清绞,且有大缙水兵驻防时,看着一日过得不如一日的族人,他动心了。
正好各地市舶司在向海商喊话,鼓励前往苏定河通商,司父便壮着胆子走过一趟。
那趟敢去的人少,但确实都安全回返,且小赚了一笔。到再要去时,几乎所有男丁都上了船,打算走完这一趟,以后便储着钱谋新的生路。
哪知意外,便发生在那一回。
传闻中已被绞杀的海盗汹汹而来,与大缙水兵死战一场,虽大缙险胜,然而苏定河被打沉的五十五艘商船,小一半都是司家的,甚至还有搭船做活计的旁支姓氏。
两千余人,尽丧汪洋。
司父成了罪魁祸首,人性向来丑恶,得意时兴许会记这家的恩,但出了事,过错却全安在他们头上。
即便这家也赔了好几口人,然而于旁人来说死不足惜,是故,哪怕他们耗光家财去安抚老幼,却还是要遭受唾骂,与无尽的点戳。
……
事实已入耳,司滢愣头磕脑,神魂分裂似的。
仿佛投入哪样的闭塞口,夏蝉不鸣了,蕉叶不动了,天上的云也不会走了。
良久,她张了张嘴:“我收到过他的信,说他不敢回来,知道自己一出现便会,会连累我们,所以要在外面躲几年。可他也说了,等大家都不记得这事,他再回来看我们,想法子把我们接走……”
谢枝山心内谓叹,握紧了她的手。
身为唯一幸存者,那时的杨斯年倘使出现,必定要承受族人的怒火,甚至于袓父与幼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人众向来如此,毫无理智可言,聚作一堆时,仅有报复与被煽动的恶意,届时会做出哪样的事,不得而知。
顾及家人,杨斯年淌不起那份险。
一颗心痉挛起来,司滢忽然打了个激灵:“可他怎么,怎么会进宫……”
谢枝山沉默了下。
这后头的曲折,实在不该他来说。
眼见司滢掉了眼泪还不自知,知她该在经受摧心摘肺般的苦楚,他勾手将她揽入怀中:“总之人在,还是值得庆幸的。”
投入他的怀,司滢哽咽起来,喉咙虽堵塞着哭不出声音,眼泪却像走珠似的,一颗颗迫不及待涌流到面颊。
十数年了,故人的脸被岁月拉长,又渐渐模糊。
她想起曾与哥哥见的那几面,他全然没了记忆中的模样……又或许变了的是她,毕竟家里出事那年,她也只是个孩子,对于哥哥的记忆只有他肩头的疤痕,狰狞有如故乡那一线月。
大喜大悲皆无声,谢枝山的手抚在司滢脊背,絮絮安慰道:“他如今手握权柄,执掌司礼监与东厂,深受陛下倚重,是不少人要巴结的对象……包括我。”
是连他也要巴结的对象,不为权势,但为所爱。
墙头屋脊的背阴浓了起来,云影快要无光,一双男女就这么依偎着,直到司滢哭得困了,眼睛也干了,才从谢枝山的怀里退出来。
她腮面通红,还有几道不清不楚的卍字褶,全是从他衣裳的暗纹里贴来的,可见方才靠了多久,又有多紧密。
谢枝山捉着她的手去感受了下,取笑道:“这张脸可以驱煞了,比那几袋子朱砂管用。”
也是奇怪了,竟然听出些不满来。司滢拿掌根把他推开:“你跟朱砂有仇?被它驱过不成?”
谢枝山看一眼蕉林,难堪地别过了视线。
总不能说,他确实在那下面蹲过罢?多丢人!
胸前濡濡的,谢枝山低头去看,湿\\身了:“好大一片。”
确实好大一片,水渍从领子延开到肩。
司滢一个罪首,想也没想便把帕子印了上去,左左右右地擦拭起来。
擦没几下,感觉谢枝山一直在往后退。司滢脑子还浆着,这会儿容不得想太多,他退,她就追上去,直到被他把住手。
抬眼,见谢枝山蹙了蹙眉,郁闷地问:“你这是……又在轻\\薄我?”
司滢愣神,谢枝山于是拿开她的帕子,带着她的手,过来碰了碰。
轻轻一下,脑子轰地炸开,司滢连忙站了起来:“你、浮浪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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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意不难琢磨,大抵与流氓相似,然而谢枝山很无辜:“分明是你先动的手,怎么反咬一口?”
“我只是帮你擦干衣服,哪有,哪有要摸你那里?”司滢气得直犯结巴。
谢枝山委屈极了:“你都摸好些下了,怎么睁口说瞎话?以前可看不出来你是这样人!”
他越说越惊恐:“不对,你几岁就知道找童养夫,就敢对男人上手,现在打量着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就想对我胡作非为,愈加没个顾忌了!”
再一看,这蕉月苑哪哪都没人,甚至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鬟都不在。
深究起来,里面的用意非常可怕。
她那个歪心眼的丫鬟,八成以为他们会欲\\火\\焚\\身,又或者知道主子对他有什么企图,所以故意躲开,让他们这样独处!
这样想来,谢枝山打了个激灵,戒备地看着司滢:“有话说话,分寸还是要顾的。抱一抱可以,其它的非君子所为!”
他脑子里唱大戏,司滢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很看不起这样的胡思妙想,干脆使手去推他:“走走走,出去出去,别在这待一会儿,明天硬说我毁了你的清白,我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谢枝山被推得寸寸后退,见她突然就变了脸,不由警觉起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怎么找别的男人?”
司滢一心赶人,反应慢半拍:“什么?”
“你果然有那种想法?”谢枝山气得错着牙笑:“沾了我的身,就花了一颗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薄幸!”
司滢被他一通造作得干瞪眼:“胡拉乱扯,少在这污蔑我!”
谢枝山不肯走,下盘一定,像堵墙似地稳住。
他这会儿很忧郁,敏感得像二八少女,一句话没接上就能钻牛角尖:“你好好想想,自己这样对是不对?”
司滢楞头呆脑,茫然看他煞有介事地叫屈:“你……你脑子里天天想什么?”
谢枝山狠狠抿着唇,矜重着不说话。
对视之中,司滢目光逐渐难言起来:“你不会是以为,我知道司礼监掌印是我哥哥,立马觉得身价高了,就见异思迁?”
谢枝山寒着张脸,再度露出那幅阴阳不调的模样,气虽气,却毫不退让:“找别的男人,你休想。”
司滢见鬼似地看着他,慢慢地,眼底冒出些奇怪的笑影来。
她勾手,扯住他的衣襟。
谢枝山原还僵着脖子,被这么一扯,只得弯下腰来就她:“做什么?”
嘴硬身软,司滢脑子里飘过这么一句话,眼睛在他脸上巡来睃去。
这皮子,总不能是吹弹可破吧?
想着,便拿指甲刮了一下,立马带出一道红痕,浅浅的,但艳艳的。
谢枝山蒙了:“你打我做什么?”
司滢看了看指甲:“我……失手。”
“每回都失手,你已经不是头一回对我对粗了!”谢枝山觉得难以接受:“我好歹是个男人,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口口声声是个男人,然而玉面扫红,更像是一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
这人生了张男妖精的脸,司滢头皮发麻,一时没把持住,习惯性地亲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唇都是软的,说了这么长的话,原都缺些水润,可最后也不知谁涂湿了谁,总之呼吸潮暖起来,有种难以言说的粗粝感。
说实话,谢枝山不喜欢这样。
比起一上来就亲嘴揽抱,他更爱慢慢地来,比如偶尔的眼神交汇,不经意间碰到的手指……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不说章程了,该是一样一样来,试探着向前,才有那份悸动的滋味。
就跟吃东西似的,一点点地喂,那份渴切也叫人神往。
结果她跟个匪头子似的,总是上来就亲,还亲个不够。他不能露怯,只能故作老练地与她切磋。
好容易分开了,不同于司滢的喘不来气,谢枝山勾住她的腰弯,气息仅是微促,眼角眉心神气飞扬。
只是略带遗憾,伸手给她擦了擦嘴:“你不能总这样,姑娘家家太不矜持,也太不给我留余地了。”
司滢生气了:“那你放开我。”
“不行。”谢枝山屈服道:“我喜欢你压着我。”
“……毛病。”
两人站在砖面,谢枝山往她腰窝轻轻摁了一把:“你故意的。”
“你才故意的。”司滢踢他小腿。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推卸责任,长着四只红耳朵,招笑得很。
片时,又牵着手坐回了原处。司滢问:“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大哥?”
“过几日罢,他说了,给你时日缓一缓。”谢枝山如是道。
司滢却摇头:“我不需要缓,我想快些见他。”
一说及亲人,眼眶子又发起烫来。
谢枝山伸手替她盖住眼睛,叹道:“明日我去与他说,可好?”
司滢这才点了头。
谢枝山想了想:“你大哥已知你是如何进的谢府,但……我还未将你我眼下的事告知于他。”
司滢举高手,从他脖子摸到下巴,再到鼻梁,嗡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这张脸还在,我必不变心。”
她给了句准话,是定他的心,更是在夸他,然而听着很不对劲。谢枝山嘴角抽了抽:“我怎么还以色侍人了?”
她似乎笑了笑,睫毛扫过他的手心,闭上了眼。
谢枝山目光轻轻晃一下,眼底划过无奈。
杨斯年之所以坦白那些,也是咬定他不会对外透露,既是信任,亦是拿捏了他的立场。
然而对于他与她的事,却不知是怎么个态度了。
为了不让杨斯年成为阻碍,他该立刻娶了她,或更极端些,把事给做绝。
可当真那般行径,他又成哪样人了呢?
带着司滢往后一靠,谢枝山也闭上了眼。
同样的院落,睁眼时是一个样,阖起眼后,在院子的某个角落,便有了一荡小小的秋千。母与子,笑声融融。
……
翌日天光大放,带着脸上那一道浅艳的痕迹,谢枝山去了上值。
府里一派安逸,园植迎光。
下人各司其职,各院也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消着夏。
不及晌午,忽有宫人入府,说是传太后懿旨,接谢府女眷们入慈宁宫,一家人叙叙话。
这下可炸了庙,一群人忙碌起来,抹脸的抹脸,换行头的换行头,闹哄哄好半晌,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停在嘉肃门,接着众人落地,跟着引路的小黄门走进大内,往慈宁宫去。
殿庭广阔,宫道上不时能见到穿青贴里的小内使。个个虾着腰,低人一等的模样,透着骨子里的卑微。
司滢垂头跟着,想哥哥应该就是从这样的小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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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爬上去的,其间究竟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光想一想,便有痛意穿肠而过。
这些年来,哥哥该过得有多苦。
一气走了好远,等终于到慈宁宫了,又有新的内使迎了上来,穿红贴里,戴交角帽,明显是位阶要高些的。
“给老夫人请安。”那人极为殷切。
谢母唤他:“罗公公。”
这位罗公公连忙赔笑呵腰,一面与来客打着招呼,一面将人往里迎。
踏上汉玉白阶,跨过松木门槛,再过花罩卷帘,便到了里间。
太后坐在上首,笑着给几人指了坐。
究竟是亲姊妹,她与谢母在长相上还是有肖似之处的。譬如平直的眉,都是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不过太后是细长眼,眼尾上翘,笑起来风风韵韵,很合她年轻时的婉媚之名。
不过一国至尊的女人,虽姿态松散,亦有其上位者的持重威严,穿戴与行止,道不尽的雍容。
入宫前,司滢也曾听过太后的一些传闻,比如她入宫起便深受先帝宠爱,一路从才人升作贵妃,彼时后位空悬,又加封她为皇贵妃。
年轻时,太后也生养过一对皇子女,但没留住,于是先帝拔了个丧母的皇子到她名下。
养着养着,皇子成了太子,太子御极,她自然也就晋位成了太后。
慈宁宫内笑语阵阵,太后说的确实都是家常话,温情亦平和,仿佛真就是一时起意,想找娘家姊妹聊天了,便下旨召进宫来坐坐。
聊着聊着,太后的眼划过袁逐玉,唤了声玉丫头。
“太后娘娘。”袁逐玉连忙搬出一幅聆训模样,轻声应了。
太后把她招近来,亲和地笑了笑:“听说你哥哥进了锦衣卫,这会子正办案呢。”
袁逐玉的手被太后握着,忙不迭笑道:“哥哥才入锦衣卫,跟着学东西罢了。他读书不攒劲,不像大表兄可以考取功名,入翰林事国效力,但又想为朝廷竭忠,便投了锦衣卫的职,卖卖力气。”
说着,就地欠了欠身:“也是全逢太后您老人家的福照,陆指挥使才没有嫌弃他。”
虽有执傲的名气在外,但袁逐玉这份回答也算可圈可点,引得太后当即夸了几句,直将她夸得满面飞霞。
太后在她手背拍了拍:“这眼看着入夏,越发觉得日子长,有时想出去逛一逛,身边又没个凑趣的,个个老三样,实在令哀家提不起兴致来……”
末了,眼风撇过旁边的罗太监。
罗太监立马就屈了屈膝,笑道:“奴才们都是宫里的样子货,都是鱼目珠子,哪及袁姑娘灵透。”
太后点点头:“玉丫头确实灵慧,性子也与哀家投和,哀家早便惦记着,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个伴……只是宫里着实闷,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意思,怕待个几天,把你们年轻姑娘的神采都给摘没了,那我可算罪过一桩。”
“启禀娘娘。”罗姓太监又出声了:“娘娘可是忘了,咱们还有一位年轻姐儿呢。”
这么一提,众人便将目光都望向司滢。
罗太监笑眯眯道:“奴才瞧着这位姑娘很是娴静,也该合娘娘的性子。况与袁姑娘一动一静,也最是合宜。”
至此,太后便将目光挑了过去,定在司滢身上足有好几息。
看罢,她数了数腕间的佛珠,再望向谢母:“你这两个表外甥女哀家看着都喜欢,不如这样,全留在宫里与哀家作个伴,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说:
美人打啵啵,君子娇滴滴
揪50个朋友发红包,昨晚上的宫廷玉液酒……喝到了吗?
第四十四章困不困(一更)——
难题丢到谢母头上,谢母当即笑言:“能入娘娘的眼,自然是两个孩子几世修来的福。”
过场话,旁边的人也赔着笑脸附和。
说完,谢母又微微皱下眉头:“不瞒娘娘,眼下臣妇寿宴已过,我们大姑奶奶也该回武昌了。按她的打算,是这两天便要动身,且把滢丫头也一道带回去的……”
被提及,沈夫人也很快恭声道:“上禀娘娘,臣妇确有此意。”
“原来如此,那哀家提得不是时候了。”太后眉目依旧,但却连袁逐玉也松开了。
袁逐玉有些不知所措,扭头去看母亲,却见母亲使眼色让她回来。
眼眉间的那份凝重,袁逐玉看得真真切切的,是以再是不愿,也只能乖乖坐了回去。
看似只是顺嘴一提的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偏有人聒噪不止。
笑声起,那罗太监又开腔了:“武昌路远,一路颠簸已然是吃苦,眼下又正是大暑天里,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了?要咱家说,最好是待到天气凉了再上路,不用在毒日头底下赶路。”
又转与司滢谄笑:“姑娘头回进宫,还不知咱们这里的好。虽说各处殿宇瞧着都一样,实际宫里的景儿可多了,足够姑娘逛上几个月的,西头还有个大佛堂,闲了跟着娘娘去抄抄经,也能给家人捐一份功德。等姑娘熟悉咱们这里了,该是恰好也转秋,到时候再往武昌去,岂不正好?”
‘叮’的一声,茶盖重扣的声音,太后肃起脸来看那罗太监:“要你多什么嘴?下去。”
“娘娘息怒!”罗太监立马扮出惊惶模样,嘴上连连赔罪,屈着背正往外退时,有小内官急急来报:“娘娘,宝文阁前的宫道塌了,小阁老与谢大人都掉了下去!”
“什么?”太后霍地站起来,险些没立稳:“可伤着哪了?”
小内官泥首于地:“谢大人伤着手,小阁老……摔断了腿,这会儿都昏着,还没醒。”
骤然响起一声扑腾的动静,是谢母没坐住,从椅背溜下来,又厥了过去。
乱麻麻一通翻腾,司滢上前去看谢母,被老太太一把抓住手。她嘴里念着什么,眼睛却闭得紧紧的,脸也白得吓人。
见姊妹晕厥,太后立马指了人去请医官,又喝问怎么回事。
“是那樽无量寿佛的铜像,今儿请进宫来,往大佛堂去的时候经过宝文阁,许是,许是车碾子太重,便把那处给压塌了……”小内官簌簌地答,虽瞧着害怕,但口齿是清晰的。
“佛像?那么重的东西,这可怎么得了?”太后脚下虚浮往后趔趄半步,腕上的念珠磕到桌角,发出‘嗒’的几下脆响。
她抚住心口,闭着眼念了几句经文,接着重新睁开,在宫人的搀扶中,仓皇向外走去。
脚步踩得很急,方才那股从容的仪态掉了一半。
司滢护着谢母,不经意朝槛窗外望了一眼,便见太后已然站到了白玉阶台等肩舆,妆花缎的袖笼之下,半条佛白念珠不停在颤,而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之上,挂着双倍的悬心。
这出意外搅得宫里宫外都不宁静,等大家伙拥着谢母回到府里,再眼看着太阳下了山,谢枝山终于也被送了回来。
陶生居内,他阖眼躺着。除去脸上那一道绯色刮痕外,身上还添了不少外伤,嘴上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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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得像敷了粉,病态十足。
据宫里护送的人说,他跟那位小阁老站在宝文阁前叙话,末了往同一处离开,哪知宫道突然就塌了方,把二人给掩了下去。幸好营救及时,才没出大岔子。
谢母过来守了会儿,听医官说没大碍了,便挥着手开始赶人:“既然太医都说没事了,想必很快会醒。都回罢,他是个爱清净的,挤在这里鸡一嘴鸭一嘴,没得吵着他。”
老太太发了话,一个个只能走出陶生居,往各自院里去。
司滢回了蕉月苑,坐在边榻上,见织儿翻出披风挂到椅背:“晚上风凉,姑娘等会子过去可得捂严实些,别郎君伤着了,您也病了。”
这是笃定她晚些时候会偷摸过陶生居了,司滢把肘撑到案几,搓了搓眼。
“姑娘在想什么?”织儿逛过来问:“是担心郎君的伤势么?”
内宫有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所以谢府下人都留在外头等,她没跟进慈宁宫,也就不知道发生的那件事。
司滢没说话,脸靠在掌心。
要不是被谢枝山的事打岔,九成九,她今天就回不来了。
那罗太监再大的胆,不是摸着了太后的脉,哪里敢说那样的话?
所以宫里那位太后娘娘,为什么想留她?
在此之前,她与那位太后也就见过一面,左不过是寿宴时跟着见了回礼,太后确实多看过她两眼,但瞧着神色寻常,并没有对她过分留意。
就是这样理不清头绪,才更让人不安。
织儿绞了巾子,司滢接过来擦了擦脸,蓦地又浮起一份奇思:太后那幅神不守舍的焦急,到底是担心外甥,还是……另外那位?
浑然了一会儿,挨到半夜时刻,苗九来敲门,说是谢枝山醒了。
司滢套好披风,复又赶了过去。
“表兄醒了,可还好?”
见面就是这一句,对他的称呼已然成了她的口癖,实难改正。
谢枝山像睡蒙了,缓缓眨眼,又咳出两声。
可怜见的,受一身伤,脑门上还盖着白手巾,活像在坐月子。
司滢上去探他脑袋,摸着不算热,这才放下心来。
谢枝山说:“我不是装的,真伤着了。”
“知道,看见了。”司滢望向他包住的手腕,问:“还痛么?”
“这算什么痛?”谢枝山嗤了一声,这会儿还笑得出来:“我伤得不重,折了腿的才叫重。”
折腿,说的当是那位小阁老了。
一道出的事,不说同病相怜了,也不该幸灾乐祸才对。司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他:“渴不渴,要喝水么?”
谢枝山摇头,偏着脸喘了口气,这才回过身来:“今日在宫里,可吓着了?”
司滢想了想:“宫里的事,你知道了?”
“比较仓促,但还好,来得及。”谢枝山牵了下唇角,没受伤的右手从薄被里游出来,搭在了司滢手背:“你要是进了宫,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把你给捞出来?还好,还好。”
语气说不出的庆幸,司滢翻过腕子,拢住他几根手指。
清瘦却柔软,文质但有力。
她看着他,看他那双黑浓眼瞳,眼里似有万象。
这人,偶尔犯起邪来跟投错胎似的,但这样时刻,又好像背着哪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全扎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消纳。
“所以你是故意的?”司滢问:“你生了金刚脚,一脚把地面给跺穿了?”
谢枝山噎了噎。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膀大腰圆的武夫,没事就上菜市口举鼎,或拍着胸膛彰显自己多么孔型有力。
“你可以换种说法,比如我精通掐算,提前知晓那一片会有意外,才巴巴地把自己送过去。”谢枝山动了动,勾起脑袋问:“我这么牺牲自己,差点就残了,你怎么眼泪也没个半滴?”
哪有这样问人的?司滢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既是精通掐算,必然掐得出你受不了重伤,我哭天抹泪的,多不吉利?”
想听几句温情话怎么就这么难?谢枝山鼻息一松,被气笑道:“那你可真够贴心的。”
司滢大方地说不用客气,丢开他的手递了盏茶过去:“那位小阁老,也是你成心找的么?就为了让他跟你一起掉坑?”
她很聪明,琢磨出了里头的蹊跷,就是掉坑这个词很不雅,谢枝山艰难咽下一口水,囫囵认了。
交还茶盏,谢枝山思忖了下:“你我一体,有些事迟早要知道的。只是怕你知道了那些,嫌我……麻烦事多。”
司滢点点头:“那别说了,我胆子小,害怕。”
谢枝山张了张嘴,话全折在喉咙里。半晌愤愤道:“我这辈子过到最后,怕不是会被你气死。”
“我哪有那么凶……”司滢吞吐一句,继而眼角微翘:“伤着呢,怕你说太多话损了元气。还有那些糟心事,没必要时时记着,耗神。”
到这裉节眼上了,有些话他不说透,她也能猜出几成来。
其一,便是他同太后这对姨甥,关系并非外人所见的那样亲密。
或者说,曾经确实亲如母子,但经过什么事后,突然生了变故。
其二,太后与那位小阁老,与赵家……
“你会看手相么?”司滢正犯嘀咕,冷不丁听谢枝山问一句。
“啊?”司滢低头,见谢枝山已经把掌心摊开,像一块玉,横到人的眼
他笑了笑,唇角一点清浅的弧度:“看看以后,咱们能有几个孩子。”
多臊人的话,打他嘴里说出来,像在跟她拉家常似的。
司滢悻悻地拍他一下,又在茧子上摁了摁:“这怎么来的,握笔么?”
谢枝山唔了一声,顺势包住她,巧笑着问:“你困不困?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咱们挤一挤。”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注意姑娘家的矜持,但又总说这种不着调的话,还扮这种勾引人的模样。
这种既要还要的行为,简直没天理了!
司滢才挣了挣手,敲门声起,苗九端来两盏补汤。
“老夫人叫送的,说是熬了小半夜,喝了有伤冶伤,没伤也能尝个鲜。”说完搓手一笑,把东西放下便小跑出去了,生怕搅人好事。
这么晚了在爷们房里盘桓,还被长辈给料了个准,司滢简直要抬不起头来了。
她抽出手:“我回去了。”
谢枝山倒也没留她,自己老老实实端起汤来喝:“早些睡,明日厂公会过来。”
司滢抓披风的动作停滞一下:“我哥哥……明日会来?”
谢枝山喝了口汤,许是不大合口味,但还是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这才答道:“昨日我还担心,为着你他必要对我发难的,可眼下想着,多个护着你的人,也好。”
司滢带子系得很慢,张着脑袋想了想:“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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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我哥哥也有份?”
“不是厂公相助,消息哪能那么快传入后宫?”谢枝山扬起头,对她笑了笑。
那盅汤让他热乎起来,脸上推了胭脂似的,散发一丝卖俏的风情。
司滢失手打了个死结,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佯作镇静地戴好风帽,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夜半的风便兜头扑来,冲得帽子胀起来,扣在脑袋上像庙会里的大头娃娃。
她摸索着,反手把帽子捏扁,顺势回头,撞进谢枝山的视线。
这模样大概傻透了,他眼里泄出笑意,眉梢也弯起些许。
司滢一窘,直接把风帽拉到眼睛底下,错步走了。
待那轻巧的身形踅出视野,谢枝山方打下眼帘,右手慢吞吞抚过缎织的被面。
万事顺意的人生,总归是梦里都难出现的。
上天虽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也让他和她互通了心意,然而要想真正在一起,好像,又没那么容易。
眼皮撑起,他掀开被盖,仰声叫苗九:“备纸墨来,我有几封信要写。”
石漏嘀嗒,黑夜渐青。
那边厢,回了蕉月院的司滢,几乎整夜未眠。
马上要见到哥哥,她有说不出的迷糊,次日起来后,一整个早晨都在蒙头转向,吃喝都不记得了,连前两回见哥哥的模样都不大记得。
脑袋空空的,像被人一剽水冲得干干净净。
等时辰到了,她避开人眼,走了条小路到陶生居,再被时川带着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便见里头背立着的身影。
屯绢蟒衣,戴绉纱帽,不屈脖不塌腰,身姿端然。
那一刹,记忆倒回十几年前,这幅背影,与记忆中父亲的模样重合起来。
原本想着要高高兴兴的,结果那人一转身,司滢脸上的笑意走失,泪水说话间就冲出了眼眶。
“大哥……”
作者有话说:
哥哥来啦!晚点还有一更。
顺便……写玉液酒的时候突然想起外室,脑子里做了下对比,檀妹是硬要up,到滢妹这里,就真是勉为马&#奇*¥男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真命天虫:2瓶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十一啊:2瓶SM:2瓶楠楠:10瓶34896658:1瓶七分糖茶冻:5瓶糯米:50瓶蛇院二年级生:1瓶
第四十五章变心——
豆大的泪一个挤一个地往下掉,杨斯年叹着气过来:“哭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可不是个爱哭的。”
嘴在说人,自己却也一幅动荡的嗓子,喉头更是上上下下,涌个不停。
司滢先还跟他隔着两步,接着揪住衣襟,再接着,整个人扑到他怀里,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数年的分离,手足骨肉已长成彼此陌生的模样,然而血脉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亲近,却是怎么也难割断的。
哭了一阵,气有些续不上来,司滢拿手绢擦眼,还不忘宽哥哥的心:“让哥哥见笑了,我只是太激动,不是过得不好,哥哥别担心我。”
杨斯年带着她坐下,声音拔干:“小芽儿,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怨哥哥么?”
小芽儿是方言,类似于巴蜀那头的幺儿,中州人惯常这样喊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
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司滢恍惚了下,想起积年的过往来。
一族之长的女儿,三个男儿家的妹妹,她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那时不知愁也不知羞,总爱坐地耍赖,抱哥哥们的腿,硬要缠住两个给她抬肩舆,然后学戏台上的公主,指着一樽樽还没风干的泥胎,说这个要了,那个也要了,都洗干净了送到本宫府里去。
想想也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小孩儿家家玩这种犯上的把戏,否则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哪个会怨自己的亲人呢?司滢头摇成拨浪鼓:“哥哥肯定有难处,我省得的。”
兄妹两个坐在矮几旁,几案上早有沏好的茶和果子,还燃了香,外头守着的人离得远,不必担心说的话被听了去。
就着茶水,俩人絮絮聊了会儿,但问及各自的过往时,一个劲往好了说,都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些年历经过的苦难与不堪。
但正因如此,也放大了彼此的想象。
越是心疼记挂一个人,越会不自主地将对方种种艰难放大数倍,于是越想越揪心,越讲,也就越难过。
妹妹的话信不实,杨斯年皱起眉来:“小芽儿,你别蒙我,一切照实说。”
司礼监掌印,那份威仪是令人剔剔然的,再加上长兄的凛肃,司滢只好依言,把家里发生的事给如实说了。
族人的逼迫、欺压、觊觎与算计。以前亲亲热热,把她喊得当女儿似的人,都恨不能将家里搬空,连她戴的耳夹也抢走了。
这么一句句地,说到祖父过世以后:“……祖父走不久,我就把房子给典了,大夜里坐船往燕京来。”
略顿,司滢自嘲地笑了笑:“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半点不晕船的,可喜欢在船上跑了,但那回我晕得厉害,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杨斯年陷入长时的沉默,等新添的茶快没热乎气了,他才重新开口:“其实那封信,是我当年回了中州,才叫小乞儿扔到院子里的。”
他膝上一双手攥得铁紧:“我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带着你和祖父……一起走。”
“祖父年迈,我也没多大,都不合适赶路。况且咱们都走了,他们肯定要追的,说不定还报官呢。到时候还不定哪样下场,哥哥别要怪责自己。”司滢温声劝慰。
她三个哥哥里,就这位长兄念书最好,爹爹祖父都指着他考功名,望他给家里脱商籍,给祖上挣荣耀的。自打他在窑里烫出个疤,后头连窑都不让进了。
要不是他坚持,苏定河那趟也不会带上他。
而且听谢菩萨说了,哥哥当时悄摸乘小舟跑的,还被水兵当成倭人给射了一箭。
中箭又跳水游了那么远,大伤小伤肯定数不过来。本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拖着身子回老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怎么带得动一老一少呢?
杨斯年听罢,驼着满背日光默然坐着,通臂上的蟒绣威威赫赫,透着显贵,一针一线都是权力的骄姿。
司滢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小秀才……是哥哥动的手么?”
又想起谋她给老鳏夫当续弦的婆子:“还有九拐子家的祖母,后头也无缘无故摔死了……都是哥哥派的人么?”
杨斯年怔了怔,眼中渐现愧怍,但愧怍中又带着几分解恨的痛快:“酸秀才是我买的凶,那时候我还打算把你和祖父接到燕京的,可后来落了汪栋的套,被他弄进西厂的私狱,差点没能活着出来……后头那个,兴许就是现世报了。”
定了定,又问司滢:“汪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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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此人?”
司滢含起脑袋想了想:“是之前西厂那位汪公公么?”
她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朝。那时候先帝爷弄了个西厂,就是给这位汪公公管着的。
这人滥用权柄,把持朝政,据说迫害了不少忠良,不过天爷还算开眼,他最后得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既她认得,杨斯年也就不用多交待了,只大致说道:“我当时被迫站队,招了汪栋记恨,我们那一批人里找了对食的,连对食的家人都被他们摸去杀了个干净,又何况血亲。”
司滢点点头。那样状况下自身都难保,当然不想给人知道真实身份,更不想暴露她和祖父。
她替哥哥将冷茶倒掉,重新续上热的:“头回在侯府门口……哥哥是认出我了么?”
十来年说话就过,提及到燕京以后的事,杨斯年喃喃道:“那时只觉得你眼熟,有几分像阿娘。但见你是跟这府里老太太去的,又不大确定,所以后头悄悄找人在查。”
话到此处,他情绪一落千丈,眼神暗下来:“我该找机会直接问你的,是我太谨慎了,不然,你也不用总在这府里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人说长兄如父,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总有道不尽的愧疚,确认身份后的每一个时辰,都在后悔自己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该。
司滢不愿见长兄这样低迷,弯起眼来笑:“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府里个个都各善,而且我也是名下有温泉庄子和瓷器铺子的人,房里还有一匣子银票,不缺钱的。”
在她的笑颜之下,杨斯年额头也松开了些,只是吐出一句:“终归不是咱们的东西,要了不好。”
他站起身来,转着眼望了望:“书房机密之地,谢大人倒是大方敞亮,愿意安排在这里。”
司滢察言观色,感受到哥哥语气里的冷淡,也没好接话。
书房里静了会儿,兄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杨斯年在地心迈了几步,目光扫过这不算宽敞的房室。
书房极静极密之地,套句兴许不恰当但通俗的比喻,男子书房便如同女子那首饰妆台,透过寥寥物件,大抵能窥出主人的品味与赋性。
寻常器具,明朗清静。这间入目并无花里胡哨的陈设,说明主人没有什么是急着要向人炫耀的。而不急于显摆,是骨子里的低调,更是勋贵子弟的底气。
贵在简便,精在脱俗,说陋不陋,自有讲究。
然而在杨斯年这里,书房归书房,人归人。
他转过身,看着才刚相认的妹妹,语重心长道:“你与谢大人生了些私情,这事我已知。你自小喜欢生得好看的,他皮相了得,能入你的眼我也不觉得奇怪。但芽儿,可莫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谢家的。”
司滢有些抹不开面。
哥哥就是哥哥,知道人秉性难移,一下就指出她贪谢菩萨的美貌……可是,谢菩萨也不止空有美貌。
游移了下,司滢迟迟出声:“哥,我和他……”
开得口来,但在哥哥的目光之下,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杨斯年静静盯着她,片时叹气:“昨日在宫里的险,你应当记得很清楚。那些权贵拿捏起人来,扣在身边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命就难保。”
“而今谢家在朝中已有树敌,打你主意的便不会少,你若执意与他一起,像昨日那样的险,往后不会断。”
“我不能让你冒险同他在一起,早先咱们兄妹互不相识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相认,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让我今后怎么与九泉下的亲人交待?”
一句复一句,司滢有些结舌。见长兄这正经八百的样,恍然间,好似又见到当年那个子曰子不曰,时而仰天时而俯地,作派有如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人。
可说来说去,确实也是为她着想。
有了男人忘了家人是白眼狼,但负心汉也不好当,司滢抠了抠手心:“可是哥哥,他要对付赵家,咱们的仇人……不也是赵家么?”
杨斯年眼里闪动几下,未几他背过身,嗓子发紧:“咱们的仇人不是赵家,是这烂了根子的大缙王朝……是先帝爷。”
他明白妹子的想头,当初入宫,他也是想活命,想执权柄,想为家人报仇。
可也正是入宫近了权力中心,才知道事实,并非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
当年苏定河那战,明面上看,是赵阁老示意中州市舶司,让中州商船去当诱饵,才有了司氏一族的惨案。
可论起这一战,却是大缙主动设下的局。
先帝即位不久,倭寇横行沿海。
为了剿倭,大缙将士煞费苦心,可倭人形如鬼,狡如豺,又神出鬼没。大缙损兵折将,贼寇却愈来愈猖獗。
数年侵扰,□□威严有损,沿海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是以某日临朝议事,有人揣度圣意,祭出了以商船为饵,诱敌出没的计策。
先帝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缙的安宁与威荣,倘使损失一批人能换来一带安宁,可换来大缙朝的威名,可平倭患,令贼寇再不敢犯,何乐不为?
兵可为缙捐躯,靠国获过利的商人,亦有效力之责。
计策荒唐,然而先帝态度已明,连一向耿直的徐阁老都缄口不言,又有谁会去犯那份圣怒?
是以令行如流,很快,便有了苏定河之战。
先是战中趁其不备,缙兵抄了海寇的后方,将其妻儿控制,倭人遂以先前扣下的商船以作交换,要求止战议和。
可后方督战的臣员们却没有松口,甚至杀了两个闹得凶的人质。
押其妻儿于手,本意是要乱倭人心神的,哪知因此逼得那班倭人群情激愤,当即烧了大缙商船,拼死一博。
五十五艘船,六千余人的命,喂火海,丧汪洋。
大缙将领有了重担,士兵亦不敢懈怠,倭人亦气势汹汹,于是双方都杀红了眼,投入一场死战。
战场之上有个词叫虽败犹荣,然而还有一个词,叫惨胜如败。
缙虽赢了,伤亡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就连先帝也没料到会惨烈至斯,因而夙夜难眠。
没有天子不在乎德名的,于上来说,龙袍干净最为重要,而历来举国震动的祸事都要有个罪首,于是曾因不忍无辜商船遭受牵连,而试图与倭人谈判的徐阁老,便成了那个背锅之人。
两朝元老,一阁之长,官服也并非没有瑕疵。
人查到最后,一张莫名其妙的通倭条子,彻底把徐阁老押成了阶下囚,说是他提前知会倭贼,让贼人拦了商船,才有了那一出。
经年往事累赘且沉痛,但却不得不说,杨斯年平复着心绪:“小芽儿,如果你我是徐家子弟,那我们该恨赵家,因为当初向先帝揭发徐家的,便是赵家人,着手抄徐家的,也是赵家人。”
但他们不是,他们与徐府没有干系,而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位君王,也已辞世。
真正的仇人已死,恨意突然没了具体的落处,司滢脑中一荡,惘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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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斯年重新转过身来,面对幼妹:“所以咱们兄妹两个眼下该做的,便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默了默,他压低声气:“哥哥这身子……已经废了,为家里传宗接代便全靠你。你若是愿意,招个上门女婿,再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地过,也算对得住天爷怜悯,亦能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慰怀。”
上门女婿……司滢打了个激灵。
烟在博山炉里燃着,化作飞埃跑出炉隙,她看着那丝丝轨迹,呆呆地往墙上一靠,心内失序。
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枝山写的挂帘上。
字迹古拙,纸页透光,是不堪一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