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
云卿低首垂眸站定,将地上掀翻的御案、七零八落的奏折、一滩还没干涸的朱红墨渍,不着痕迹收入眼底。
窗边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
而后,云卿缓缓跪下身?来。
先前浓情蜜意时,他原是说过,以后私下里,她无须再跪他。
先前是夫妻相处,如今,君臣有别了吧……
天子背影魁岸,一袭玄衣负手而立,冕服上所绣的浩浩山河,皆是垂落在?他脚边,俯首称臣着。
他凝视着窗外,久久没叫起。
虽是入夜,但窗外的白雕栏杆广场上,宫灯透亮如白昼。
冷肃萧条的秋雨,每一道痕迹都在?宫灯照映下,无所遁形。
这偌大幽深的宫闱里,看似盘根错节般复杂,但其实并没有永远的秘密。
“解释。”康熙帝将手边的一摞信函扔到云卿面?前,冷声命令:“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自然知?道,笔迹可以临摹。
但信函上的内容,与云卿本?人的重重异常,实在?休戚相关,叫人不得不信。
前世?今生?,实在?太过震惊,比巫蛊之术还要滑稽!
偏偏所牵涉之人,不是别人,是他捧在?掌心呵护多时的女人……
云卿没有去?瞧那些信函,听?着男人强压怒意的寒声,不合时宜的,心头涌上一丝悸动。
他还是倾向于,相信她的吧。
这就够了。
这一瞬,感动与苦涩,复杂地交织着。
“这信函,不是嫔妾手书的那份。”
云卿没有否认,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低柔无波的嗓音,在?寂静灯影下,似浅淡流光缓缓倾泻,好似谁的银白灵魂在?无声消散着。
“原本?的信函上,嫔妾漆上了封蜡,后来已从毓庆宫取走。信函内容,全程只有嫔妾一人知?晓。”
她微垂着眉眼,脸色笼罩在?幽暗的烛火中,明?暗不清,“万岁爷您只需找出此事的幕后主谋,再一并杀了嫔妾,世?间便再无人知?晓这一切。”
她朝他深深叩首:“卫氏一族并无人参与此事,还望万岁爷网开一面?。”
一双暗金祥云纹的黑靴,缓步停在?云卿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质问:“你如何证明?,此等谬论,所言非虚?”
“信函上所提之事皆在?未来,嫔妾眼下无法证明?真假,待到将来自然会一朝应验。”
云卿轻声道:“至于如今……万岁爷近几日应是有意,赐封妈祖吧。”
前世?的康熙十九年九月,妈祖被赐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圣母。”
那时云卿尚未入宫,还曾与闺阁小姐妹一切前去?妈祖庙里凑热闹,场面?热闹非凡,印象也是深刻些。
云卿这话?一出,康熙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气势。
因为这几日,礼部恰是拟了这么一道折子,请封妈祖。
如此前朝政务,康熙帝不曾与云卿说过。
那么,她在?深宫因何得知?,不言而喻!
预言被验证的霎那间,康熙帝全身?气血,骤然翻涌!
他粗粝的大手,猛地钳制住云卿下颌,逼迫她不得不俯身?仰首,与之四目相对:“卫云卿!这些年在?你心里,朕算什么?”
男人面?色紧绷,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怒火中烧,熊熊火焰似乎随时都能把人焚烧殆尽。
可相处这么久,云卿多少还了解他的。
这是一个极其擅长?隐藏心绪的帝王,一个甚是别扭的男人。
透过那令人闻之色变的怒火,她能瞧见他掩埋在?眼底的受伤。
要知?道,在?帝王眼里,由他主宰一切才是理所应当。
突然出现她这么一个异类,能探知?前事,能凌驾于他的认知?之上,无异于狠狠扇了帝王的脸面?。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掏心掏肺相待的枕边人。
换作是她,也做不到一切如初。
“起初是帝王,后来是,夫君……”
失忆那几个月的美好岁月,悄然浮现眼前。
每一个两人相拥独处的场景,湖光秋色,日出冬雪,都好似一副绝美画卷。
云卿轻启朱唇,未语却已凝噎,她别开眼,目光落在?身?侧已凉掉的食盒上,“现在?,是孩子他爹。”
一个越来越,真心待她好的男人。
甚至不顾前朝与孝庄太皇太后的施压,一度取消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
云卿舍不得再说硬话?假话?去?伤他,也做不到为着给自己脱罪,故意说软话?好话?去?骗他。
只随着心意,道出实情。
……
寂静。
朝晖堂里,意外地陷入无声的寂静。
原本?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与冰冷,似乎在?慢慢消散。
“此话?,当真?”
康熙帝满腔的怒火,猝不及防地,熄灭大半。
冷寒灌冰的嗓音,也不自觉地有了些温度。
“……嗯。”
气氛,似乎一下子从君臣,回归夫妻常态。
云卿没再顾及繁琐的规矩,只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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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尖下巴,还在?垫在?他掌心。
柔软的肌肤两厢划擦,微痒。
康熙帝自然也感受到了,大手的劲道不由松了些,定定凝她一会,“起来吧。”
其实信函上所写?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发生?在?五年以后,那时胤礽年满十二岁,渐渐开始入朝接近政务。围绕的,也都是与胤礽相关的繁杂事务,并没有逆天到完全不可饶恕的地步。
真正让他愤怒的,是她的一再欺瞒。
在?他一而三再而三地想走进她内心时,她都将他决绝地屏蔽在?外。
她好似是隔岸观火的主宰者,坐看他像个局中人一般,在?迷雾里转来转去?。
如今,她的一番话?点醒了他。朝夕相对三年,他能感受到她一点点转变,从疏离到亲近。
她并非一直在?冷漠旁观,这段感情,她也在?渐渐参与其中,也曾真心待他。
康熙帝转身?坐到罗汉床上,敲了敲炕桌的另一侧,示意云卿坐过去?。
云卿顺着他意,谢恩起身?,莲步轻移。
怎知?走到一半,低沉雄浑的嗓音猝然响起:“信函上所写?都是胤礽的事,跟朕说说,你我二人的过往。”
云卿脸色一白,蓦然顿足。
她后知?后觉,康熙帝之所以这么快消减怒意,是因为信函上并未提及她前世?身?份一事。
他还不知?道,她前世?曾是他的儿媳,胤礽之妻。
要说出来么……
康熙帝滔天怒火(下)
“怎么?了?”
云卿怔在原地迟疑时,康熙帝挑眼看过来。
他留意到她的不自在,恍然意识到什么:“朕可曾是许久冷落你?”
以至于她今生,一再躲着他。
先是在佛堂伪装身份,后来又伪装容貌。别人恨不得日日爬龙床,唯独她躲得远远的,将?他怕得厉害,嫌弃得要命。
云卿垂眸不语,垂在侧腰的手,不自觉攥紧裙摆。
她不想骗他,可一旦开口说出实情,必然会再度惹恼他。
他虽是千般万般地纵着她,可倒底身为男人,没人能忍受得了这般有悖人伦的关系。
更何况,他是夫,也是君。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届时不仅是她,只怕小奶团子?胤礽亦会遭受无辜的牵连……
“罢了,你若是不想提及,朕不逼你便是。”
康熙帝亦是知道云卿的脾气秉性,她不是个喜欢诉苦讨巧的人。
当初一次次被她吸引,便是敲中她一身宁折不弯的傲然风骨。
怜惜她此前独自承受那么?多,却还一再被他步步逼迫、有苦难言,康熙帝终是没再揪着此事不放。
随后命人将?朝晖堂收拾妥当,重?新摆上夜宵,由?云卿陪着,多少进用些。
御前的人不知信函具体内容,但瞧着康熙帝消了火气,他们便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宽长的膳桌上,康熙帝坐在主位,由?李德全伺候着布菜。
云卿陪坐在康熙帝身侧,只要了一晚容易消解的小调阿胶梨汤,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她原是说已用过晚膳,实则心中装着事,根本?没什?么?胃口。
云卿吃饭动作秀气且安静,但康熙帝的目光还是会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如今再凝望着她,心态与过往时倒底有些不同。
惊呀,好奇,探寻……
仿佛搁置在他身侧的,是一本?史书,撑在着太多故事与奥秘,引人去剖析。
可康熙帝也知道,她肯定不希望自己用讶异的目光去打量她,所以?面上不动声色进用着膳食,心里在极力压制着。
一顿夜宵,吃得相对无言。
李德全从旁瞧着,才?落下?的心,又隐隐觉得不安,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膳后,便是洗漱就?寝。
先前,康熙帝夜夜念着能与云卿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然而今夜,两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多余的心思。
与其同床异梦,云卿索性主动提出离开。
康熙帝也没有过多挽留,只命人将?她再妥当地送回去。
但云卿走出乾清宫后,便打发送行的小太监回去了。
她心绪不宁,回闻水汀亦会彻夜无眠,便想着一个人去北边的小佛堂去瞧瞧。
就?是她刚重?生时,与康熙帝偶然相遇的那个小佛堂。
她今生一切纷扰的开端。
同样是一个雨夜,同样是宫门下?钥后。
只是如今云卿位居宠妃,即便没有御前的人跟着,各处守门的太监远远瞧见她,亦是点头哈腰行礼,不敢过问?便会主动开锁,便其通行。
只是守门太监们也会好奇,为何良嫔主仆二人,深夜会忽然到佛堂去。
玉珠默默跟在云卿身后,萧瑟秋风中,望着主子?落寞单薄的背影,心疼地干着急,痛恨自己无能,没脸再上前去劝扰。
……
今夜,康熙帝亦是无眠。
他在凌霄阁歇下?后,在宽阔的明黄龙床上辗转反复。
半晌,想到小太监回禀云卿去了小佛堂,心里亦是动了念想。
的确,今夜到佛堂坐一坐,利于沉心静气。
遂也命人进来,重?新更衣,由?人撑着伞,一路往北边的小佛堂而去。
路过几道宫门,守门太监亦是早早开锁跪迎,心里更是好奇,万岁爷这是要去寻良嫔娘娘?
康熙帝款步行至灯火通明的小佛堂处,亦是不自觉回忆起初见云卿时的场景。
小姑娘发髻衣衫皆是湿漉漉的,柔柔弱弱地缩在佛案下?面,小小一团,让人瞧着我?见犹怜。
实则她在悄无声息地,装作塔塔拉氏,竟是将?他都骗过去了。
小骗子?!康熙帝在心里笑骂一嘴,眉眼溢出温柔。
不过这倒也无可非议,毕竟她拥有前世记忆,什?么?都知道……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康熙帝脸上线条才?柔和下?来,又再度绷紧。
之前,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如果重?活一世,先机会尽握在手。
但其实,这只限于大权在握的帝王,尽知前朝后宫天下?事。
可云卿不同,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
少时长于深闺,而后存于后宫,几乎与世隔绝……她如何能知晓那么?的政务,那么?多的天下?大事?
康熙帝目光凝重?地望向小佛堂虚掩的砖红门扉,原本?轻快的心顿时异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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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
……
“你如何得知那么?多政务要事?”
佛堂里,康熙帝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矮脚软塌上,居高临下?,面色沉郁。
云卿跪在他跟前,无言沉默。搁在身前的双手,心情沉重?地搓着。
他终究还是察觉……
窗外?风声呼啸似狮吼,只感觉,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果然,她的沉默,并不能组织一位帝王的强势进攻:“既是知晓我?们父子?将?来反目,为何你要写信提点胤礽,而非朕?”
过往的一幕幕,在康熙帝眼前接踵而至。
她对胤礽超乎寻常宫女嫔妃的亲近,病榻前悉心照料,逢年过节亲手缝制各式袍子?衣裳……
这一切,或许也能勉强解释为她心性良善。
那么?在她侍寝后,对胤礽的一再逃避,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在畅春园时,前去照顾中暑的胤礽不久后,她便狠下?心肠要打胎……
越是回想,康熙帝一双黑眸里,化?不开的浓墨,越是积蓄厚重?。
“你……”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地质问?道:“前世与胤礽,是何种关系?”
“咔嚓——”
窗外?暴雨突至!惊雷滚滚!
好像在云卿的头顶,炸裂开来一般。
闪电光茫惨白,映得她脸颊亦是没了血色,一双乌溜溜葡萄眼,瞳孔震颤。
他竟是这么?快就?猜到了!
“……万岁爷,”云卿面前提起沉重?头颅,试探地去触碰他冰冷的视线,嗓音悲恸哀求:“您能别问?了么??嫔妾求您了……”
“卫!云!卿!”
这三个字,仿佛从男人的后槽牙磨出来的。
仿佛他随时都想掐死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不待云卿另行解释,纤细脖颈猛地就?被一只粗粝打手攥住,无比用力。
不过几息,浓重?的窒息感,就?重?重?压迫而来。
云卿下?意识挣扎,想去掰开那只扼住她咽喉的大手,“……呃……求……”
但那大手的主人,依旧面色铁青,不为所动。
“所以?,这才?是你躲着朕的真正原因,嗯?”
男人低沉如寒潭的嗓音,充斥着肃杀之意:“前世不能与他双宿双飞,今生即便他只是孩子?,你也义无反顾地守在他身边,你倒是用情至深呐!”
“你瞧着朕一味来哄着你,宠着你,是不是觉得厌恶又可笑?啊!”
男人语气讥讽,浑身都充斥着滔天的怒火,大有将?她就?地焚烧的意图。
“……不……不是……”
云卿骇人发觉,他竟是误会了。
误会她身为妃嫔,竟与太子?有染。
不行,她必须要解释清楚。
纵使一死,也不能牵连到胤礽呐!
云卿奋力挣扎,顾不得以?下?犯上,双手拼命地掰开攥住自己脖颈的那只大手。
同时双眼紧紧凝着他,费力张开唇瓣,挤出一两个沙哑的发声“……我?……说……”
“砰!”
云卿终于被放开了,被重?重?甩在地上。
加之大脑本?来就?缺少新鲜空气,瘫在地上的她,眼前一阵眩晕。心口也恶心,想吐。
“说!你给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男人站起身来,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而睨。
瞧她的目光,再无往日温柔,仿若睥睨着一只脏污不堪的蝼蚁:“你胆敢再有一丝隐瞒,朕便将?你千刀万剐!”
呵……
云卿趴在地上,笑了。
是苦涩的笑。
混着一颗颗浓咸而冷凉的泪珠,肆意钻进她唇里,如滚过刀山火海一般,滚过她的舌尖。
目光触碰到她惨白小脸上的莹莹泪珠,康熙帝眼神微凝,而后抬头望向远处。
这时身前,有断断续续的话语响起:
“您误会了,我?前世并非太子?的姘头。”
“而是他明媒正娶的……”
“太子?妃。”
被狠狠掐住的人,嗓音脆弱地好似一只蝶儿在振翅,声量垂低而嘶哑。
但康熙帝,还是听见了。
那一瞬,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目光陡然转回来,钳着趴在地上的羸弱纤细身板,先是怔然,而后迸发出不可置信:“此话何意?你前世,并非卫云卿本?人?”
因为卫氏与太子?胤礽年长五岁,且不说太子?大婚,依着卫氏的年纪早已入宫选秀。
单说作为父亲,康熙帝也不会允许大清储君,娶如此年长的女人为太子?正妃。
屋外?的狂风骤雨似是减小,但仍有雨滴淅淅沥沥,如诉如泣。
云卿苦苦一笑,忍着酸涩的心口,道出埋藏在心底三年的秘密:“我?本?是石氏云卿,曾祖父石廷柱乃一等伯爷,父亲石文炳以?三等伯爷世袭承爵。”
石廷柱原是明末大将?,后投于清。经历清太祖、清太宗、顺治帝三朝,战功赫赫。曾历任昂邦章京、总兵官、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镇海将?军。
此人性多谋略,遇事明敏。康熙帝年少时便有耳闻,选拔此人后裔为太子?妃,确有可能。
可当掩盖的面纱被揭开后,背后真相往往过于狰狞,叫人一时难以?接受。
康熙帝无意识地后退两步,待撞到身后的软塌,才?恢复几丝神识,又复而上前捏住她下?颌,定定相视“你如何证明?”
“您若不信,我?可以?将?生平尽数写下?,任由?您派人去与石家小姐比对。”
算起来,今生的石云卿,业已七岁。
无忧无虑的年纪,女儿家总有些闺房私事,只有她本?人知晓。
云卿说完,便是垂眸不语,周身都散发着无尽的苍凉。
这样的她,康熙帝曾瞧见过。
是在云卿初次侍寝后,背对着他,好似一具被击碎灵魂的躯壳。
那时他不懂,不懂她的有苦难言。
他甚是体贴地曾直接询问?过她缘由?,殊不知,他的体贴似一把刀。
多问?一句,她心上的伤口便多一道。
如今,面对心如死灰的云卿,康熙帝看在眼里,揪在心间。
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所以?,这才?是她躲着他的真正原因。面对他的一次次责难,独自一人默默抗下?所有。
所以?,他强迫自己的前世儿媳,成了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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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才?是罪魁祸首……
屋外?的狂风骤雨虽是归于安寂,但残留满地的雨水,所有痕迹都实实在在。
屋内二人,一站一跪,久久沉默。
有那么?一瞬,康熙帝想伸出手扶云卿起来。
可目光落在她梳着嫔位点翠的发髻上,又觉得无比陌生,讽刺,物是人非。
最终,那只粗粝大手,抬起后又缓缓落下?。
五年不闻不问
五年后,入冬初雪日。
闻水汀内,小佛堂檀香幽幽,木鱼“哒哒”作响。
佛案前,云卿一袭素色衣衫跪坐在明黄蒲团上,闭眼念着?《金刚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家人康健。
二十出头的她,容颜越发清丽姣好,不施粉黛,不带点翠,依旧美若画卷。
只是这般朱颜,已然?五年未面圣见?君。
“娘娘,咱六阿哥快要下学了?。”
经过?纳喇氏窃
殪崋
取书信一事,五年后的玉珠早已历练地成熟稳重,她微笑着?挑开门帘进来,“估计松凝这会人已经到?尚书房了?。”
虽是恩宠不再,但松凝、柳常森、窦嬷嬷这些御赐的侍从,一个没走。
当初,云卿给过?他们选择,他们都坚持不走。
窦嬷嬷率先表忠心:“咱们都在这待习惯了?,心里边就只认良嫔娘娘一个主子。”
柳常森则卖乖道:“您最?是心善,满宫里也就在您这,能时不时偷会懒。”
松凝也点点头,后又意识到?什么:“奴婢没偷过?懒。”
众人大笑。
云卿无可奈何,索性随他们去了?。
“胤祾昨日是不是说过?,想吃梅花糕?”
佛堂里,云卿放下木鱼锤,双手合拢,潜心拜别佛像后,由?玉珠扶着?起身,回到?寝殿,重新梳洗穿戴。
玉珠边伺候云卿更衣,边笑道:“不光昨个,今早临出门前,还再三交代奴婢,要提醒您呢。”
“除了?梅花糕,他还念叨了?什么?”
知子莫如母,小皮猴既然?再三交代,就绝不会只馋梅花糕一样。
担心云卿教育他要荤素搭配,便是一股脑说给玉珠,每回都这样。
“哟,那可就多了?去了?。”玉珠就等着?云卿问这一句呢,“八宝鸭,酱肘子,水煮鱼,糖醋虾,椒盐排骨……”
“哼,”云卿气笑,“你去交代小厨房,今晚吃水煮白菜。”
“哎哟,好主子,咱六阿哥如今每月也就回来这么几晚,您当真舍得他吃不饱吗?”玉珠连忙求情道。
……
胤祾刚出生那会,还是被留在闻水汀的。
大约三岁时,李德全忽然?过?来,说要将人抱到?乾清宫的凌云轩去养着?,“万岁爷说了?,您若是想六阿哥了?,随时可以过?去瞧。”
阿哥里,也就太子曾养在乾清宫,这本?是一份莫大的殊荣。
当年,还是云卿挺着?孕肚,与他痴缠一整晚求来的。
如今,云卿默然?无言良久,而后静静地将孩子的一应物品收拾妥当,命奶嬷嬷一道跟过?去住。
至于云卿自己?,则是始终没有踏入乾清宫一步。
后来约莫过?了?十日,李德全又过?来说,“六阿哥实在想念您得紧,往后夜里还回您这边住,白日里养在乾清宫。”
云卿依旧无言,白日里诵经祈福闭门不出,晚上待胤祾回来,便同先前一般陪着?他,哄他入睡。
胤祾渐渐长大,话语间时不时就会提及康熙帝:
“皇阿玛今日同儿子去什刹海游湖来着?。”
“皇阿玛今日教儿子西方术学,好生奇妙有趣。”
“皇阿玛……”
云卿仍是默默听?着?,有关?那男人的一切事宜决断,她都不会插话。
只是过?往与他的共同记忆,总会时不时自己?跑出来,划割着?结了?疤的心口,偶有滴血。
他也曾带她去什刹海秋游,湖边红枫层林尽染。
他也曾抱着?她,一字一句介绍西方术学的精妙。那是除夕前一日,他特意同她守岁。
小小的胤祾,似乎感觉到?母亲的不悦,再后来在她面前就很少提及康熙帝的事了?。
这般一晃又三年,从今年年初起,五岁的胤祾开始到?尚书房读书。
回闻水汀住的时候,也改回半月。
云卿仍是什么都说,只力所能及地给他缝制了?小书包,以及靠枕和坐垫。
“额娘,您再多做几套吧,四哥五哥都可羡慕儿子了?。”
没几日,胤祾放学后回闻水汀小住,骄傲地挺着?小胸脯夸赞道:“我瞧着?三哥也喜欢,想一并?也送他一套。”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已经十多岁,不必再去尚书府读书,会有专门的师父到?他们各自宫里教习课业。
荣嫔的三阿哥胤祉,未满十岁,仍是留在尚书房。
宜嫔的四阿哥胤祺,戴佳贵人的五阿哥胤祐,以及云卿的六阿哥胤祾,于今年一同入尚书府。
再后面,就没有阿哥出生了?,格格也没有。
两?年前秀女大选,又有新人进宫,但并?未听?闻有人怀孕。又或者?是玉珠等人怕她难过?,一直瞒着?。他们不说,云卿也没问,只潜心礼佛。
这几年虽是失了?圣宠,但荣嫔、宜嫔与云卿一向交好,戴佳贵人也是个不争不抢的,连带着?胤祾哥几个的关?系也都不错。
孩子们既然?喜欢她做的小物件,云卿自然?也无有不应。
胤祾见?她答应下来,又期期艾艾地小声挤出一句:“皇阿玛好像也挺喜欢那靠枕的。”
云卿缝制绣品的动作微顿,当时没说什么,最?后送出去的小书包、坐垫、靠枕,就只有三套!
“嘿嘿……额娘最?好啦。”
胤祾见?好就收,拿了?东西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整日里净爱吃肉,但他身量依旧苗条,长胳膊长腿的,身姿矫健,云卿想教育他时根本?逮不到?人。
他也生得一双丹凤眼,读书沉思时,眉宇间的总会流淌出那个男人的影子。
至于性子么,也不知道像谁。
犹记得胤礽五岁时,小奶团子沉稳又懂事。
再瞧瞧如今的胤祾,妥妥的小皮猴一个。
整日里不是鼓捣鼓捣这,就是带着?他的四哥五哥一起闯祸。也不知康熙帝有没有教育他,反正这臭小子没长一点记性。
说到?胤礽,云卿也是许久不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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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最?初时,胤礽还会主动上门,只是云卿担心康熙帝会迁怒于他,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后面,胤礽便没再来过?闻水汀。
再后来,偶尔会从胤祾的口中,听?到?有关?于胤礽的只言片语:
“额娘,皇阿玛好像不喜欢儿子成为太子为二哥。四哥五哥他们叫就行,儿子就只能尊称为太子,否则皇阿玛就会不高兴。”
“其实太子殿下对儿子最?好,每次有什么好东西,总会悄悄命人拿给我。但皇阿玛知道后,也会龙颜不悦。”
“这是为什么啊?”
胤礽歪头看着?云卿,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大的疑问。
云卿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摸摸他的头,“额娘给你去做酱肘子。”
“好耶!”
小皮猴的烦恼立马统统溜走。
但云卿心里,不免缠绕着?怅然?多时。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着?那件事……
……
“他在乾清宫那边就是个霸王,御膳房不可能亏着?他的。”
云卿笑着?摇摇头,坚持不肯惯着?胤祾不爱吃蔬菜的毛病,“听?本?宫的,今晚整个闻水汀都不能有一丝荤腥。”
“昨晚就是全素宴,今晚还是……”玉珠撇撇嘴:“那您就等着?吧,六阿哥今晚怕是消停不了?了?。”
“梅花糕依着?他便是。”
拿捏这个小皮猴,云卿这些年还是有些经验之谈的。她走到?门口,瞧着?屋外飞雪,“如今御花园的红梅应是正当时,那品种的花蕊香甜,最?适合做糕点。你等会命人去采些回来。”
“不若还是您亲自去吧。奴婢辨不清红梅的品种,去年带人去采摘的那些,味道都不对,做出来的糕点六阿哥只吃了?几口。”玉珠回忆道。
这事,云卿也是有印象。
胤祾当年早产,起初那两?年,云卿都是拿灵泉喂养他。故而,头脑聪慧,身子骨强健,口味也比一般孩子刁钻许多。
“这会……”
云卿略有迟疑,担心会撞见?不想见?的人。
“奴婢听?说,如今临近年关?,这两?日周边各国前来朝拜,万岁爷应是忙碌得很。”
玉珠明白她的顾虑,也关?切她一直在屋里闷着?,总想劝云卿多出去散散心。
“罢了?,你去拿把?伞来。”
心疼小皮猴读了?一整日书,晚上吃不到?可口的饭菜,也头疼他又各种同她闹腾,云卿终究是答应下来。
“哎!奴婢这就是去拿。”
玉珠欢喜极了?。
主子这几年出闻水汀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逢年过?节,也是称病,闭门不出。
故而每次云卿要出门,玉珠连带着?整个闻水汀上下,都跟着?高兴。
而后窦嬷嬷也放下手里活计,乐呵呵走过?来,给云卿拿来厚实的狐裘。
云卿瞧了?眼,“换一件吧。”
很熟悉的花色,是那年冬猎时,那个男人亲手为她射杀的皮毛,当时他胳膊还因此?受到?抓伤。
当时有多浓情蜜意,如今便有多情灰意凉。
“老奴该死。”
窦嬷嬷瞧着?云卿的脸色不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办错了?事。
赶忙从新换来一件,宜嫔前几日刚送过?来的,而后与玉珠一同服侍着?云卿,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里,白雪皑皑,红梅盛放,美不胜收。
呼吸着?清冽怡人的空气,云卿整个人仿佛都被洗礼了?一遍。
“娘娘还是多出来走走的好,对身心都大有裨益。”
察觉云卿神色轻快很多,玉珠与窦嬷嬷争相?劝慰道。
“再说吧。”
云卿淡淡地应道。
采摘完红梅,主仆三人往回走。路过?千鲤池时,脚步皆是一顿。
只见?千鲤池的另一头,一群外邦使臣乌泱泱而来。穿着?各式奇服异装,正讨论着?御花园的景色,热火朝天。
几个阿哥也赫然?在列,以十二岁的太子胤礽为首。
多年不见?,印象里的小奶团子,已经蜕变为芝兰玉树的小少年,个头拔高。一袭华美的月色锦袍,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气质难掩。渐渐张开的五官依旧温润,与前世十五岁大婚时的他,恍惚重合在一处。
他这会不曾看向对岸,在侧身同身后小禄子吩咐着?什么,储君的贵气与威严已然?周正。
五年再遇,时过?境迁,云卿与他中间隔着?一座千鲤池,又仿佛隔着?牛郎织女的银河,遥遥而望。
前世的那份缘,再也回不去了?。
好在今生还有一个石云卿,会与他举案齐眉,携手共白头……
自家的小皮猴则掉在队尾。
胤祾原本?正拉着?一个外邦的小皇子,兴冲冲地跟他展示着?自家额娘亲手缝制的新手套。
待瞧见?云卿后,不由?眼前一亮,越过?最?前面那道明黄魁岸的身形,兴奋地朝云卿挥手:“额娘,儿子在这呢!”
小皮猴蹦等老高,以至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云卿投来。
原本?正准备悄然?离开的云卿:“……”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远远瞥见明黄身影的那一瞬,云卿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后宫大多数女人都希望日日面圣,但她早已不抱有任何期待,对这个男人不抱有任何期待。
没有欣喜,亦没有感伤。
五年前,纳喇氏捅破云卿重生一事,牵连甚广,余波威力亦是?极大。
云卿所书写的信函内容,事关未来的朝堂大事,这对坐拥江山社稷的帝王而言,坚决无法?容忍。
犹如将?自己后背亮出来,随时都可能被人背刺。
于是?康熙帝以雷霆之?势,将?但凡可能接触过?信函的人,一律抹杀。或者明着斩首,或者暗中灭口。
纳喇氏及其?族人,首当其?冲。全族几百条人命,皆是?在除夕之?夜,丧生火海。
拔出萝卜带出泥,毓庆宫除去?胤礽和小禄子,其?余人等也都无一幸免。
而玉珠,更是?率先?进入死亡名单。
再有就是?卫氏一族九百多条人命,亦是?一夕之?间全被下狱。
康熙帝并未对云卿下手,但他此番行径,要比杀了她还令人痛苦。
她忍着心寒,去?乾清宫门?口一连跪求几日,极力担保此事卫家毫不知情,但都见不到他一面。
他,不信她。
后来,云卿转变思路,将?僖妃钮祜禄氏从背后揪了出来,功过?相抵,保下了玉珠和卫氏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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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喇氏事件的根源,是?大阿哥胤褆挑拨胤礽与云卿的关系,遭康熙帝斥责。
进而纳喇氏记恨云卿,才有了后来的书信举报。
而大阿哥说云卿六阿哥会抢夺胤礽太子之?位的那?番言论,实则是?僖妃背后安排人,故意说与大阿哥。
僖妃一场擅长如此,坐山观虎斗,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云卿搜罗出一条条证据,摆在纳喇氏面前。
不消云卿多说什么,纳喇氏就恨不得生吞活剥僖妃,很快主动向?康熙帝禀明僖妃的所作所为。
临死前,终于做了一件好事。
僖妃出身钮祜禄氏,树大根深,康熙帝没有从明面上直接制裁。
但暗中亦是?安排人手,从吃食中作手脚,将?僖妃的身子生生拖垮,含恨而终。
而钮祜禄氏一族,念在他们祖上是?大清开国功臣,没有赶尽杀绝。在朝中的权利,也一点点被康熙帝架空。所有可疑之?人,亦是?接连横死。
至于卫家人,虽是?从死牢里放出来,但也全数圈禁在府邸五个月。
经过?重重调查,在确保卫家人的确不曾参与此事后,才解除了封禁。
卫氏兄长家的小侄女,因着受了惊吓,活泼可爱的小机灵鬼,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原本就内敛的卫瀛,才十一岁的小少年,忧郁眼神里,已充斥着沧桑浮沉。
和僖妃、纳喇氏相比,康熙帝对云卿已经宽仁很多。
可他的不信任,还是?深深刺痛到云卿的心。
一连五个月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折磨,让她认清现实。
从前的夫妻恩爱日常,风花雪月,终究是?过?眼烟云。
他不是?夫,而是?君。
他不爱美人,心中只有浩浩江山。
或许,他还是?在一步步地,变成前世那?位冷血无情的帝王。
……
“嫔妾见过?万岁爷。”
有外邦使臣在,既是?见了天子,云卿作为嫔妃就要遵守规矩,前去?行礼。
她低眉垂眼绕到千鲤池对面,盈盈一拜。
从始至终,都未有抬眼。
“平身吧。”
头顶传来男人的熟悉声音,依旧低沉雄浑。今年三十有二?的他,仍是?壮年。
云卿收住遐思,缓缓起?身,“谢万岁……”
这时身前,竟是?有一只大手递过?来。
一只粗粝的,虎口带有老茧的大手。
云卿目光一顿,心里却是?感动不起?来。
那?日在佛堂,便是?这只粗粝大手,呃着她的咽喉,良久良久。
“谢万岁爷。”
考虑到在场人数众多,云卿终究将?自己的手,虚虚搭上去?。
一触即离。
冰天雪地,她还是?体会到他手指的热意。
但她的心已沉寂多时,温暖,冰寒,都不重要了。
“臣等见过?良嫔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围的几十名朝臣和外邦使臣,瞧见康熙帝如此礼待云卿,亦是?纷纷躬身参拜,态度恭敬。
“诸位不必多礼。”
云卿依着规矩,还了半礼,而后便打算离去?……
怎料被小皮猴一把抱住,他养着小脑瓜问:“额娘,你是?来采梅花,给?儿子做梅花糕吃吗?”
“嗯,晚些你回来时,差不多就好了……”
云卿低头瞧着怀里喜笑颜开的儿子,脸色柔和许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回应着。
一旁,康熙帝将?她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每一个细节,都不舍得放过?。
银白色的狐裘下,青釉色的旗装若隐若现。背脊挺直如轻松,一如她当年在乾清宫时的清冷模样。
从始至终,都不曾瞧他一眼。
有多久,没瞧见这般的她了。
整整五年。
她心里有怨,他心中有愧。于是?同住深宫,却两不相见。
当年信函一事,他的确伤透了她的心。
可位及天子,作为爱新觉罗的子孙,势必要抹杀一切会危害祖宗大业的因素。
假使有一日,信函的内容被公之?于众,亦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大清社稷受损不说,她身怀前世记忆的异类,更是?难逃一死。
所以旧事重来,他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也曾有意弥补,接胤祾来乾清宫,无论多忙,都亲自教导。
优待卫家,破例给?无功名在身、年仅十六岁的卫瀛,加封兵部要职。
他想告诉她,当年对她许下的承诺,他一个都不曾忘怀。
只是?钉子拔掉,留在她心里的伤疤,难平。
这些年,她从不曾来乾清宫瞧胤祾,闻水汀的宫殿大门?亦是?白日紧闭,用意明显。
而又有多少次,御撵徘徊在闻水汀宫门?前,久停不入,数不胜数。
诚然,种?种?理由?,其?实都是?在找借口。
时间久了,渐渐分不清心中是?惭愧,还是?矛盾。
始终走不出心里那?道槛。
一想到被他呵护多时、无数次鱼水交欢的女人,竟是?前世的儿媳,他这心里总是?会如鲠在喉。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人竟还侍奉过?别的男人。
那?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儿子。
夫妻俩的感情,远比他与她的深厚,以至于重来一世,她也甘愿放弃天子荣宠,甘当一名卑贱宫女去?侍奉在胤礽左右。
他愤怒,他嫉妒。
他忍不住想去?深究她的前世过?往,恨不得抛开她的心看一看,那?里可曾有过?他一丁半点的位置……
“好耶好耶!阿骨打也可以去?吃糕糕啦!”
这时,那?位外邦的小王子学着胤祾的模样,欢喜地上蹿下跳:“良嫔娘娘真?好,好漂亮,好温柔!”
原来,是?四阿哥和五阿哥也馋云卿的梅花糕。
云卿一向?对孩子们有求必应,顺势答应下来。
这时,小王子阿骨打见状,弱弱地表示他也想吃。
涉及两国邦交,云卿不敢擅专做主,刚想询问康熙帝意思,自家热情好客的小皮猴已然拍胸脯应下:“没问题!”
“我额娘不仅会做梅花糕,还是?会做八宝鸭,酱肘子,水煮鱼,糖醋虾,椒盐排骨……”
云卿:“……”
这臭小子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知道她不会由?着他,便拉个小王子来冲锋陷阵,让她无法?拒绝。
眼瞧着小王子一双眼睛亮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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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的,睁得圆溜溜的,可爱又无辜的小模样,叫云卿实在不忍让小家伙失望。
最后,经过?康熙帝首肯,成年使臣去?乾清宫参加宫宴,一群小萝卜头则都云卿领回闻水汀。
当然,小王子和阿哥们,自然有随从保护左右。
自家儿子得到礼待,小王子的父亲忽必可汗也甚是?欢喜,带头赞誉云卿:“良嫔人美心善,万岁爷得此佳人,当真?是?叫人羡慕!”
其?他外邦使臣,亦是?如此。
生于蛮夷之?地,鲜少见到如此清丽佳人,他们早就一眼惊叹于云卿的美貌。
如今瞧见她如此受小孩子欢迎,更是?珍视她性情良善。
毕竟,小孩子的感受纯粹,最是?不会骗人。
“万岁爷慧眼识珠,识人善用。大清有次英明君主,定能长治久安。”
“良嫔娘娘家中若有姊妹,能求娶回去?便好了,也不失一桩美谈……”
周遭赞誉声此起?彼伏,但康熙帝恍若未闻。
大半的注意力,都是?一人身上。
那?人被一群小萝卜头围绕着,笑靥温柔如春风,一路远去?。
摸摸那?个的小脑瓜,帮那?个系紧狐裘,性子极好。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烦闹得很,但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康熙帝怅然一叹,柔和如水的目光,漾起?丝丝苦涩的涟漪。
原来,她从未变过?。
只是?对他,从前不再。
经梁九功低声提醒,失神的康熙帝才收回遐思,再度戴上假面,扮演起?那?个气阔威严的大清帝王,与众多外邦使臣一道前往乾清宫,共进晚膳。
众人一路笑声不断,殊不知,人群中一抹阴毒的视线,悄然泛着寒光。
……
闻水汀,银铃般的孩提笑声不断。
云卿为着看护好几个小萝卜头,将?在小厨房的厨案,搬到了闻水汀正殿。
一边准备晚膳,一边给?他们讲故事。
当胤祾骄傲地提及自家额娘超厉害,经常在晚上给?他讲各种?各样的睡前故事时,小王子阿骨打很是?羡慕。
经询问,云卿才得知,阿骨打的娘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他从小就没有母亲。
胤祾轻叹一声,小大人似的讲道:“真?巧,我额娘生我时,亦是?难产……”
听着他们的对话,云卿揉搓面团的动作,不自觉放慢许多。
犹记得她第?一次侍寝那?晚,他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诉说着潜藏在心底多年的、对他母妃的思念,一并犹然而起?……他,也是?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
还有那?日在产房时,男人的真?切言辞,对她的极力拥护,也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
当时,他坚持“保大不保小”,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令她动容。
他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常常会趴在她孕肚上听胎动,隔着肚皮跟小家伙互动,严肃要求“不可总折腾你额娘”……抱有的期待,甚至比她还大。
但生死关头,他还是?坚持保全她。
后宫女人都是?为生育皇嗣而活,但他将?她的性命,看得比皇嗣还重。
只是?比起?他的江山,又逊色得多……
忽然这时,孩子们纷纷起?身行礼:“见过?皇阿玛(万岁爷)。”
宫殿内外的十数名仆从,亦是?跪了满地。
云卿微怔在原地,心有戚戚。
闻水汀上次有这般景象,她似乎已忘却是?何时了……
康熙帝遇刺
“见?过万岁爷。”
察觉到他明黄色的?身形,云卿不由纳闷:他这会不应该在乾清宫宴请外邦使?臣么?
她放下手里的面团,走上前准备行礼。
“免了。”
还不待她跪下,他先行说道。
与此同?时,也朝她伸出手,但毫不意外地被她避开了。
康熙帝黯然敛起?眸底的?异色,改为摆手叫大伙平身。
而后略显得不自在地没话找话,“在做糕点呐。”
云卿没去看他,只微微颔首,而后吩咐玉珠等人,将厨案扮回小厨房。
“不必麻烦,朕……坐坐就走。”
说罢,他兀自抬脚走到主位上坐下,眉眼似有低垂。
小皮猴却?很是惊喜,直接扑到他怀里,“皇阿玛,您今日?怎么会来额娘这?”
康熙帝流出些笑意,拍拍他的?小脑袋瓜,“朕来瞧瞧你们。”
话虽如此,目光却?是不自觉落在那抹青釉色的?倩影上。
只是,依旧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既是他说坐坐就走,云卿便没再挪动地方,转身回到厨案前继续忙活。
她很庆幸自己这会在忙着,以此为借口,不必尴尬相对?。
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回想适才胤祾扑向康熙帝的?情景。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瞧见?他们父子俩的?相处模式。
父慈子孝,倒是没有君臣之?礼的?生?硬。
如此,她便放心了。
云卿又忙活了会,香喷喷的?膳食就新鲜出锅啦。
因着有阿骨打小王子在,也心疼他从小没母亲,云卿特意又多准备几道中原特色美食,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一群小萝卜头很是开心,洗干净小手手,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只是某位说“坐坐就走”的?男人,这会也坐到了餐桌主位上,面不改色地命人给?他布菜。
云卿不敢赶走这尊大佛,也不愿意坐到他身边用膳,索性暂时不上桌吃饭。
云卿给?阿骨打夹了一大块红烧猪蹄:“良娘娘前两日?才做好一副新手套,送给?阿骨打戴着玩,好不好呀?”
“好耶好耶,阿骨打喜欢良娘娘的?手套。”小王子开心地手舞足蹈:“阿骨打也喜欢良娘娘的?糕糕。”
“好,回头良娘娘再多些,给?你带回去吃。”
云卿笑着摸摸他的?头,又转身给?胤祾夹了几筷子的?醋溜白菜。
胤祾撇嘴:“您是我亲额娘嘛?偏心!”
“你个小皮猴,安生?吃饭。”云卿佯怒捏了捏他塞满酱肘子的?腮帮子,又顺势给?四阿哥和?五阿哥往白玉碗碟里夹了些吃食,随后往寝殿而去。
留给?康熙帝的?,只有一阵清风……
餐桌上五个人,就没有给?他夹菜。
这饭菜,忽然就不香了。
康熙帝抿紧唇,放下筷子,索性站起?身,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叫李德全?不必跟着。
李德全?连连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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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门清,万岁爷终于要去哄媳妇了。
但瞧着良嫔娘娘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是哄不好咯。
……
康熙帝走到寝殿门口时,玉珠高?声行礼,令云卿提前有所准备,躲进小佛堂隔间。
故而他一进门,屋子里面空空如也。
他环顾四周,不难猜出云卿的?藏身之?处。
但垂眸瞧着还未来得及阖上的?箱笼,便知她的?心知所想,对?着那道虚掩的?门扉,望而却?步。
康熙帝站在原地片刻,稍稍叹口气,继而在寝殿里随意打量着。
这里,有她这五年来的?生?活痕迹。绣了一半的?绢帕,尚未誊抄完的?长生?经,火炉上紫砂壶的?壶嘴还余有薄青色水汽……
但这些,却?找不到当年他住在这时的?影子了。
这五年,他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
“卿卿,摆件可以换了,但有些事换不掉。”
偌大的?寝殿里,忽然响起?康熙帝的?嗓音,他语气低沉而怅然:“朕还记得,你怀孕时也如同?今日?这般,在屋子里为朕做糕点。”
那时她怀孕月份大了,身子沉,便倚在他胸膛里借力。
小小的?身板,挺着大大的?孕肚,为他辛苦孕育着生?命。
佛堂内,云卿背靠在门边,听着他的?絮絮低语,鼻头发酸。
她还记得,两人会时不时耳语。
他会使?坏,故意将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她最敏感的?地方。
情到深处,更是会情不自禁地唇齿相缠,整个下午都难以做出一盘糕点。
“朕也还记得,你曾给?朕讲过那个‘学木鱼’的?笑话。这些年,每每想到你吃斋念佛,朕就会忆起?此事。”
“卿卿,当年的?事,是朕亏欠了你。”
“朕将卫家人圈禁五个月,却?也惩罚了自己五年。这些年你潜心礼佛,朕亦是做了五年的?和?尚,没再碰过后宫任何一个女人。”
闻言,好似有一朵水花,在云卿耳边爆开。
心口,亦是泛起?酸涩,涟漪阵阵。
“朕从前不解,为何世宗和?太?祖爷宁可放弃前朝后宫那么利益纠葛,也要守着一人,急她所急,忧她所忧。直到这几年朝思暮想,才终是体会到与你日?夜相伴那几个月的?美好。”
“你不知道,那次郭绰罗贵人怀孕,你同?朕发脾气时,朕心里多高?兴。”
“毕竟,朕在你身边,大多数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说到此处,男人看似平缓的?语气里,伴有委屈,偶有哽咽:“卿卿,再原谅朕一次吧,最后一次。”
“朕想和?你,长相厮守……”
后面,康熙帝似乎还说了什么,但云卿的?心乱得一塌糊涂,未能听进去。
她暗暗告诫自己,他总是善于操纵人心,不能就此心软,不能再去与他纠缠,有悖人伦。
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蛊惑,搅得她沉寂多年的?心,翻天覆地。
原以为经过这些年,他亦是对?她断了念想,毕竟后宫素来都是只闻新人笑。
却?未料到,他这些年竟是在自我责罚。
康熙帝久久未得到回应,终是顾及着乾清宫的?宴饮,拔踵而去。他也只能忙里偷闲,出来半个时辰。
借着孩子们都在的?机会,来瞧上她一眼。
至于原谅二字,不过是一抹奢求。
康熙帝走后,云卿强打精神照顾好四个小萝卜头,才梳洗安置。
辗转反侧,在所难免。
帝王“长相厮守”的?一诺,重如千斤,压得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夜浑浑噩噩。
第二日?醒来,竟是惊闻噩耗——
康熙帝,遇刺了!
……
“怎么回事?”
“那么多护卫,怎么会遇刺呢?”
“人现在如何,太?医可曾赶过去了……”
云卿不等穿戴整齐,便是一溜地朝屏风外的?柳常森发问。
这事原是瞒得严实,恰是柳常森早上按例将胤祾送到乾清宫的?凌云轩,这才获悉此事。
“娘娘别急,太?医都赶过去了。听李谙达的?意思,只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柳常森嘴上一一恭敬作答,心里欢喜非常。
娘娘面上虽然冷淡,心里还是念着万岁爷的?。万岁爷这些年亦是牵挂着娘娘,时不时就叫他过去问话,可见?旧日?情谊也都在。
如今,或许是难得的?和?好契机。
“不对?!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云卿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李德全?是什么人呐,年纪轻轻就能在御前侍奉,心里花花肠子极多。
若真是普通伤情,他定会说得甚是严重,替康熙帝博取她的?同?情心,不可能会放弃这么好的?撮合两人和?好的?机会。
那么情况只能是,伤情异常凶险,怕她担心,才大事化小。
云卿越想越担心,顾不得穿上狐裘披风,就拨开玉珠等人,急匆匆出了闻水汀。
玉珠忙抱着狐裘,匆匆跟出来伺候她穿上。
云卿边走边穿,同?时还吩咐柳常森,“你速速去翊坤宫去找宜嫔娘娘,请她暗中留意宫里是否有异动。”
当年荣嫔拿下六宫主理大权,是为着与僖妃置气。
待僖妃倒台后,荣嫔便让出权利,交由宜嫔搭理,自己只偶尔从旁协助。
如今外邦使?臣进京没多久,康熙帝就发生?遇刺,让云卿不由胆寒丛生?。
“嗻,奴才这便去。”
柳常森仔细揣测,明白个大概,不禁佩服主子思略周全?。不敢耽搁,疾步跑向翊坤宫。
顾不得冰天雪地,云卿也加快脚步,匆匆赶至乾清宫。
如她所料,凌霄阁气氛凝重,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虽是燃着厚重的?沉香,但依然无法完全?掩盖
众人面色亦是凝重。瞧见?她来,忙是跪地恭敬行礼。
虽是云卿许久不来乾清宫侍寝,但吃穿用度,过年过节该有的?赏赐,一样都不比宜嫔和?荣嫔少?。
故而宫中上下,无人敢拜高?踩低。
为首的?李德全?,投过来的?目光闪了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劝得住她。
见?状,云卿的?心,顿时揪得紧巴巴的?,忙朝偌大龙床而去,“谙达,情况如何?”
梁九功正守在床边,瞧见?云卿,意外也不意外。
不意外她能看穿李德全?的?那些伎俩,意外她会忧心至此。
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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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瞬的?晃神,云卿已?经来到床头,看清昏迷在床上的?男人。
他伤在心口处,太?医虽是已?经包扎,但血迹氤氲了大片的?白色布带。
唇无半点血色,滚烫的?额头发着凉汗,凶险非常。
云卿的?心,揪得更紧了,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揉捏成一团。
这一刻,似乎隔阂五年的?别扭和?介怀,都显得无足轻重。
“怎的?会如此严重?”云卿瞧向守在旁边的?太?医,急色询问道:“可有性命之?险?”
“万岁爷虽是高?热不醒,但脉象还属正常。多少?要吃些苦头,但性命无虞。”几位太?医忙恭敬道。
“如此,便好。”
云卿长舒一口气,提着的?心,勉强安定些。
而后从梁九功那里,她得知行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不曾想,此事竟是牵扯到五年前她书写?的?信函。
这世间,除了她与康熙帝,应是还有看过信函内容的?人,活着!
暴露心思
今日清早,康熙帝原是与外邦使臣忽必可汗,一起?同?去驿馆相看?兵器。
此事机密,除了两人?,只有两边随行的几名心腹侍卫知晓。
结果在驿馆时,竟然遭遇大量黑衣人埋伏。
康熙帝乃微服出行,结果那伙人?目标明?确,只对着他一个劲下死手。
好在太子胤礽及时赶到。
如今小奶团子已然长成十二?岁的青葱少年,逐渐接触些边缘性政务。
此次便是由他,负责派人?在驿馆暗中部署,看?顾外邦朝贡上?来的兵器。
当然,刺客绝对不会是胤礽派来的。
而忽必可汗,虽是有嫌疑,但他却是冒着枪林弹雨,极力善后,换得奄奄一息的康熙帝安全回宫。
他生长于塞外,为人?耿直:“本汗若真有心行刺,何必多此一举?直接趁着大清皇帝性命垂危,一刀斩了岂不更省事?”
“说实话,如今两国尚未订立盟约,本汗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但本汗就阿骨打这么一个?儿子,他从小没了母亲,如今您大清的良嫔娘娘对他慈爱有加,亲自给?他做吃食做手套,本汗适才投桃报李,免得日后被自己儿子看?轻了去。”
这些,是胤礽审讯完一众人?等,托梁九功转述给?云卿的。
至于他自己,则站在凌霄阁的门口,默默瞧了她良久,然后黯然离开。
他怀念儿时她对自己的好,也知道那是真心相待,并不是为着晋升位分,对他故意讨好。
可他心里也有怨,不理解她为何一次又一次躲着他,抛弃他。
没有母亲的孩子,就好像暴雨中的一株小草,缺少一个?细心撑伞的人?。
她带着雨伞而来,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希望,但最后却狠心离开,任凭他继续被风吹雨打。
那日在御花园的千鲤池,他不是没有瞧见她。
甚至比皇阿玛,都先一步发觉。
可在她转身看?向对岸时,他选择假意转身同?小禄子说话。
心里不敢面对,万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瞧他一眼,会是怎样的抓心挠肺。
听着她对阿骨打的温柔话语,恍然间?,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
她会在瑞景轩里,与他漫天谈笑。会在夜晚,他将?睡未睡时,轻声讲着各种有趣的故事,轻轻地?帮他掖好被角……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多么羡慕阿骨打。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哪怕只有一日。
……
“太子殿下如何,可有受伤?”
云卿刚刚一瞧见康熙帝伤势眼中,一时没想起?,胤礽也在现?场。
她下意识追出去,站在乾清宫正殿门口,只望见一个?萧索清瘦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
可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他长大了。
可以独当一面调查案件,再不是那个?个?头只到她腰间?的小奶团子了。
“没事就好。”
这一瞬,云卿心里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而后转身回到凌霄阁,一边照看?康熙帝,一边思索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世,胤礽也曾暗中监管兵器,因为驿站偶然走水,兵器毁损,而被康熙帝斥责。
所以,云卿有把这件事写到信函上?,是信函里提及的一件事政务。
如今五年刚到,这事就出了如此大的偏差,不得不让人?怀疑,还有看?过信函内容的人?隐藏在暗中,伺机而动。
会是谁呢?
今时今刻,云卿似乎能理解,康熙帝当年为何那般锱铢必较,要极力抹杀所有可能接触过信函内容的人?。
到底,是她将?事情想简单了。
不可能是玉珠和卫家,当年交给?两人?的书信,取回来时,封蜡犹在。
她亦是暗中作了记号,一切完好如初。
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出在纳喇氏和僖妃那边。
到底会是谁呢?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如今局面似乎很是被动。
想清楚一些事,也想不通一些事,云卿这会甚是希望康熙帝能苏醒过来,主持大局。
只是换了好几条帕子,他依旧高热不退。
不同?于那次为了哄她,往棉被里塞暖手炉装病,这次他真是病倒了。
她握住他的手,用浸过温水的帕子轻轻擦拭着,能清晰地?瞧见常年手握朱批御笔,留在指关节上?的老茧纹理。
心里五味杂陈。
这只手可以指点?江山,曾无数次揽在她在怀,挡泼过来的滚烫茶水,在冬日汗水里捞她上?岸……也曾一度想过要掐死她。
云卿凝望着沉睡的男人?,目光描摹着他深邃的眉眼轮廓,自嘲一笑。
又爱又恨,很是矛盾。
他曾问?她,“卿卿,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云卿这会,也似有同?感,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约莫等到三更,康熙帝还在持续发热,任凭太医灌了两副汤药,依旧昏迷不醒。
云卿终于下定决心,将?体内最后一点?灵泉,如数喂给?他。
自打难产那次,消耗大量灵泉,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后,云卿体内的灵泉就越用越少。
想来那次,有点?类似竭泽而渔了。
后来这几年,胤祾陆陆续续生过几次重病,灵泉也一点?点?所剩无几。
今日这最后一碗,也算物尽其用了,很好地?减轻云卿心里的愧疚。
她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再用帕子擦拭干净嘴边的水渍,动作一如既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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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巧仔细。
就在她转身换帕子时,纤细皓腕忽然被攥住:“卿卿,别走。”
云卿欣喜转过身,笑意又冷凉下来。
男人?还在昏迷,昏迷中都在担心失去她……
“奴才这几年守夜时,也会时不时听见万岁爷这般呓语。”
李德全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瞧着云卿是如何在意着康熙帝。
终于让他等到一个?机会,见缝插针地?帮自家主子说一句好话。
话不在多,管用就行。
好话不怕晚,赶巧就成。
闻言,云卿的神情怔忪良久。
约莫到五更时,康熙帝慢慢苏醒过来,太医们?团团围上?来,为其把脉看?诊。
云卿恰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顺势功成身退。
信函与遇刺的事,以他的心智,远远能比她看?得透,倒也无需提醒。
云卿扶着玉珠从乾清宫出来,与等在门口的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打了照面。
大阿哥同?李德全表示:“前?日皇阿玛交代下来一件差事,昨晚出了些差池,急需皇阿玛定夺,还劳烦谙达通禀。”
胤礽朝李德全点?点?头:“孤也是,想求见皇阿玛一面。”
想来,他是来探望康熙帝的。但有大阿哥在,并未直言。
李德全同?他二?人?说得也是隐晦:“回太子殿下和大阿哥的话,万岁爷偶感风寒,需静养一两日。您二?位可将?折子留下,奴才自定转交万岁爷批阅。”
言下之意,并无性命之忧,但也不方?便见人?。
胤礽听明?白其中关窍,不再多言,将?手里折子递给?李德全。
大阿哥见状,也一并递上?折子,“有劳谙达了。”
胤褆如今已然十四岁,没了纳喇氏和僖妃的教唆,这几年渐渐长大,要比儿时懂事许多。
当他转头瞧见云卿时,忙提醒胤礽,两人?齐齐朝云卿见礼:“请良嫔娘娘安。”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阿哥。”
云卿亦是回礼。
与胤礽四目相对,两人?都面带微笑,压下眼底时隔五年的挂牵,礼貌中透着一丝疏离。
而后一左一右,就此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云卿脸上?的微笑,渐渐流淌出一抹自嘲。
他,应该是记恨她了吧。
毕竟,是她先伤他在先。一别五年,不管不问?。
但经过康熙帝遇刺一事,对比心绪的起?伏,终究还是让云卿看?清自己的本心。
刚刚面对胤礽时,她仍是心有波澜。
只是不再是不舍,而是余有愧疚。
云卿微微摇头,她的心,终究是偏了。
……
康熙帝大概休养半月,能正常下床,活动自如。
第一件事,就是去闻水汀。
醒来后,得知云卿守了他近一日一夜,这让他的心生出一种死灰复燃的振奋。
原是命梁九功、李德全等人?相继去闻水汀请人?,但云卿仍是闭门不见。
后来康熙帝也试过装病,但殊不知时隔五年,这招苦肉计不管用了。
因为,乾清宫里出了个?小叛徒。
胤祾整日在乾清宫上?蹿下跳,早就将?自家皇阿玛的身体近况,一五一十说与额娘。
云卿得知康熙帝都有精气神算计她了,心里踏实许多,也气闷地?懒怠再理会他。
久盼不到心心念念的佳人?,康熙帝被气得牙痒痒,指着胤祾,怒其不争:“往后你在皇阿玛这,也甭想顿顿吃肉了。”
但从小皮猴的只言片语里,康熙帝还是能察觉到,云卿一直在关注着他的病情。
想一想,心里又轻飘飘的,仿若躺在云端般快意美哉。
故而一等养好身体,就忙不迭摆驾闻水汀。
当时,云卿正在小佛堂里诵经祈福,默默祈祷康熙帝能早日好转。
或许金城所致金石为开,云卿转眼就瞧见,康熙帝完好如初地?站在自己面前?。
呃,这是菩萨显灵了么……
“见过万岁爷。”
云卿起?身朝他行礼,神色依旧淡淡,继而便寻个?借口准备避开:“嫔妾去给?您准备茶点?。”
康熙帝一双眼睛恨不得要长在她身上?了,哪里舍得放她走?
顺势拦住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将?人?带进坚实的怀里,紧紧拥住:“卿卿,别躲了。”
“你心里是有朕的,对么?”
边说,边去细细轻吻她的侧脸。
温软的唇,伴着炽热的气息,一寸一寸浮光掠影,轻轻摩挲着,浓密而眷恋。
许久不曾亲近,云卿很不适应,下意识要挣脱:“万岁爷,还请您放手……”
“朕心口的伤还未好,你自己瞧着办吧。”
苦肉计,男人?屡试不爽。
气得云卿想打人?,偏偏他这次受伤,跟她脱不了干系,总是不忍再同?他说狠话。
而身后的男人?,也趁着这会子功夫,亲到了小脸,摸到小手,作祟的大手亦有得寸进尺的趋势。
贴在她后脊上?的胸膛,伴着粗重喘气,心跳速度也在逐渐加快……
云卿的呼吸,渐渐也不受控制地?,有错乱的征兆。
她暗道不妙,急中生智,又寻到一个?借口:“万岁爷,不若咱们?还是出去谈谈,有关于您这次遇刺一事吧。”
“这事不急,你先回答朕的问?题。”
男人?慵懒闲适的语速,渐渐放慢,放轻:“一直都想问?你。”
他将?云卿转过去,两人?面对面而立。
入眼,是他动了情的灼热目光,眼尾泛红。
云卿似被烫了下,想躲开,可又莫名地?被他深凝而专注的眸光所吸引,不自觉地?回望向他。
而这一小小举动,却给?了男人?偌大的鼓励。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将?额头抵住她的,确保不会错过她任何一个?眼神变化,正色而柔声道:“卿卿,你此前?梦里唤的那一声声夫君,可曾有过朕?”
从前?有太多顾虑,但如今,她再度给?他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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