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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忧惧
◎依朕说,还是去了它罢◎
苏允棠与刘景天就这样双双“泪眼”的对视了整整几息功夫。
最先开口的,还是面色大变的刘景天:“你,怕不是有了身孕?”
他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又轻又低,仿佛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
苏允棠一个激灵:“不可能!”
她与刘景天成婚这么多年,新婚之时,刘景天忙于军务,聚少离多,可每每团聚,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一夜几次缠绵不停。
刚刚进京的几月里,除了初一十五,刘景天一个月里也总有半月都要宿在永乐宫。
这样亲近频密的夫妻伦敦,她都没能有孕,如今他们两个相看相厌,许多不曾在床榻间亲近,只是上元时,因为那唐半仙的淫药惹了一回“晦气”,就偏偏有孕了?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可苏允棠断然否决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莲花盏。
可若不是有孕,刚才的鱼脍与反胃干呕又能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见状,便也闭着眼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些无用的废话,是不是有孕,找人来一看就知。
“召太医。”刘景天的声音简洁平静,只是擦拭泪水的手心却在微微颤抖。
一旁看了全场的李江海猛然回身,虽然纳闷皇后有孕,陛下为什么也跟着呕,不过眼下也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皇后或许有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
李江海连忙应诺,先上前将刚刚放下的鲂鱼片重新端起来,不过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与皇后娘娘离了足够远之后,才转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医父子两个,一个是太医署之首,一个专管娘娘的脉象,自然要都宣进来,剩下的,就是传话过去,叫太医署挑精于女子产孕的老手一道过来。
太医们倒是来得很快,一道来了五位,依次摸过了苏允棠的脉象,退下后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要请宫中彤史女官所记的彤册来看。
其实不必去请,帝后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后娘娘也就侍过一次寝,连林医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刘景天脑门上的口子,还是林医正亲手包扎的呢。
折腾了许久,刘景天终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对皇后脉象该是最清楚不过,你来说,皇后到底有无身孕?”
林芝年自从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干巴巴的:“娘娘脉象与上次是有些不同,不过是否有孕,恕臣还不能确定。”
林医正默默掐算一番,为儿子解释:“二十天,这日子实在太浅,单单是闻见鱼腥干呕便断言太过儿戏,还是在再等十几日,待娘娘不见月信,再请了脉象,才算稳妥。”
时间太短,脉象不显是一桩,更要紧的,便是此刻当真是喜脉,也算不得什么,太浅了些,说不得过几日没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极寻常的事。
为皇家治病,逼得太医署们不得不稳妥,像这种没有落在实处的话,决计不敢提早说出来。
林医正一脸端肃可靠:“稳妥起见,臣等先就为娘娘开一副安胎药用着,娘娘若当真有孕更好,已保万全,便是没有,吃了也不妨碍。”
苏允棠回过了神,闻言却忽的开口道:“不必了,若当真有孕,还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数,不必强求,若是没有……就更不必吃。”
苏允棠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经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若当真有,刘景天的种,她都未必想要,又怎么会为它安胎?
刘景天明白太医们的顾忌,心下也在希冀着这孕信坐不住,当然,最好是苏允棠干脆就是一时肠胃不痛快,没有更好!
因此,他也没有反驳苏允棠的话,没叫开方,只吩咐了往后日日来看,便摆手叫太医们这就退下去。
等到椒房殿内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刘景天拨动着腰间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阿棠,若是你当真有孕……”
“没什么若是,压根没谱的事,这种话等当真定了再说不迟!”
苏允棠的面色紧绷,已经径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请回!”
刘景天顿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断定,说什么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苏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养,便也躲避着什么一般,匆匆转身掩面而去。
———————
但不论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时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还未等到时候,将将又过了十日,刘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刚刚去永乐宫请过脉的林医正召进了养乾殿,面色沉沉道:“皇后孕信是不是已经千真万确?”
林医正面带喜悦:“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刘,要有嫡长的皇子公主了!”
刘景天的面色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
其实不必林医正说,刘景天自个已经比谁都清楚。
若单单是上次的鱼脍,刘景天还能当作是苏允棠肠胃不适,可近几日来,苏允棠干呕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尤其近几日里,每早睁开眼,都一定要呕上一场。
今日有大朝会,算着他上朝时,就正是苏允棠醒过来干呕的时间,刘景天特意带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颗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颜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听闻满朝文武奏时的同时,还要时时凝神戒备——
饶是如此,他也好悬没露出瞬间的难受与失态!
最惊险时,他紧咬牙关,生生撑在原处,沉默了半刻钟,虽说忍不住没有当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言,却疑心是自己的奏对出了什么差池,都当朝跪地谢起了罪。
这情形再来几次,他竟是朝会都不必上了!
但刘景天担忧焦灼的,却远远不仅如此。
几次干呕恶心,再是难受,伤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总熬得过去——
可瓜熟蒂落,若苏允棠当真有孕,日后可孩子可是要生出来的!
女子生产,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样的话,刘景天虽也有所听闻,但也就是听过便罢了,如世间许多男子一般,并没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一分无谓的轻视——
不就是怀孕生子吗?世间这么多生育过的女人,可见也不过如此,当真有那踏进去的,也就是命数不好。
但当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刘景天这几日里,却是如同亲眼看着自己额顶,一点点的现出了一把利剑,这利剑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锐,直到轰然落下,谁都说不出这利剑落下后,是削去他一层皮肉,还是索性直接扎进他的顶心!
养乾殿书房内,已是摆满了一本本的医术,全是有关女子生产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见到林医正,刘景天便又不禁问起:“朕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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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女子肖母,连生产时凶险与否,也会一般传下来,这话可对?”
林医正抚了抚颌下胡须:“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上头的外祖母亲生产都顺利,生子多壮,那生下的女儿大抵也会子孙繁茂,反之亦然,就……”
刚说到这儿,林医正的话头便忽的一顿——
他猛地想起,当今皇后不就是生而丧母?再一细想,恍惚前,皇后上头还有一对同母的孪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这说法,岂不是连皇后带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医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却是不动声色的就转了口:“不过民间混言罢了,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可尽信。”
但以刘景天的眼里,怎么会看不出对方这话里的迟疑?
甚至刘景天知道的比林医正还更详尽,苏夫人生下苏允棠前,就已生过一对孪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该顺畅无事。
但偏偏却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孕中一双儿子早夭,悲痛过甚,第二胎却反而难产,苏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没能生下苏允棠。
还是多亏了神医妙手的葛老就在荆州城外,被大将军匆匆请来,这才勉强活下了腹中的苏允棠。
但再是神医,也没能保下苏夫人的性命,当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苏允棠还是第一胎,且连当初葛老神医都已经死了!
当真遇上了当初苏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儿找第二个能堪比葛老的神医出来?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苍白。
林医正看在眼里,还在感叹着陛下果真与皇后患难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来举重若轻,如今只是说起皇后生产时的凶险,便担忧成这样……
只是还不等林医正将感叹安慰说出口,案后的刘氏天子便猛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养乾殿,往永乐宫而去。
刘景天行进椒房殿时,苏允棠正靠在暖阁榻上,捧着一盏滋补的燕窝,正对着窗外的垂丝海棠愣愣出神。
迎着春日里清浅的朝光,苏允棠的冰肌玉肤湛然生光,衬得她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隐隐透着一丝憔悴病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飞去。
老实说,刘景天此刻的面色,其实要比苏允棠差得多。
但刘景天顾不得自己,看着苏允棠面上的憔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你身子如何?”
苏允棠闻声回眸,情绪淡淡:“我身子如何,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
女子怀有身孕最开始的日子,是最容易困乏无力的。
苏允棠原本不会察觉,但架不住刘景天这几日寝食难安,竟是比她还要担忧疲累,叫她也反向感受了几分。
再加上反胃干呕,便是没有感觉,也总是磨人。
更要紧的,是她腹中这小东西突如其来,甚至来得并不受母亲的欢迎。
种种缘故下,苏允棠接连几日都情绪低落,打心里提不起精神,连如今看见罪魁祸首的刘景天,竟都懒得动怒。
但苏允棠表现出的虚弱无力,反而证明了刘景天心底的隐忧。
想到医术中触目惊心的文字,再想想之前虽落了胎,可第二日瞧着就没什么大碍的先贤妃董氏。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再不耽搁:“阿棠,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苏允棠厌倦的神色一敛,抬眸而视。
但刘景天一点没觉不对,他在苏允棠身旁坐下,先将医术里一桩桩提过的,什么横胎逆胎、手足先出、血崩下泄……诸多产难的凶险都与她娓娓道来,又提起女子肖母,连生产也是相传的民间道理。
最终他以己度人,一副大方模样:“长痛不如短痛,好在如今你我互换,这痛也是朕受。”
“阿棠,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第42章决意+双胎
◎【4-13已更】刘景天你必须生+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一)
“阿棠,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刘景天说出话时,并不觉着自己有错,也一点不觉着苏允棠会拒绝。
事实上,自看过了医书上,仔细详尽说明了女子生产的过程,与诸多凶险的字句后,刘景天甚至觉着,若是当真计较起来,怀孕生子这等事,就不会有人当真欣喜乐意!
至于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还是一个个的生儿育女,产孕不停,甚至没能有孕的还会心心念念去拜佛求子,道理也格外简单。
愚昧妇人懵懂无知,不会思量那许多,而清醒聪慧的,即便心下不愿,可势弱于人,成婚后,要生育儿女在夫家受功立足,也需年老后子女养老尽孝——
世情如此,不得已罢了。
若不然,那许多世家出身的贵女,也不会出嫁时就带着媵妾美婢,只等有子立足后就立即给丈夫送去避宠。
不就是不愿叫屡屡产育,伤了自个的根底性命吗?
而这些顾忌,他的皇后没有。
荆州惊鸿初见,刘景天动心时,也不是为着要她好生养去的,苏允棠有子他高兴,便是一世无子,他对皇后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世间能生育的女子多了去,他的凤凰却只有一个,只要阿棠能想通,便是终生无子,他也自会选出四角俱全、能承大统的太子来送到她的膝下。
更何况如今,他还已经与阿棠互换了体感。
有这样的把柄要害握在手里,岂不比什么儿女强了无数,哪里还用她拼着性命,如此冒险?
先前在养乾殿,阿棠因鱼脍干呕时,言语之间并无欣喜,想来就也是想明白了这缘故。
就是可惜,到底是他与阿棠的孩子……
刘景天一念至此,是真心生出了满腔感慨:“朕也问过了,这月份越小,落胎对身子的损碍也越轻,林太医父子两个医术倒罢了,只是并不精于女子孕事,朕再挑两个专精此道的圣手给你开方,想必……”
“刘景天。”
苏允棠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后头的话:“你贪生怕死,可以不顾子嗣,就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
“一月不到,不过一团血肉,算什么子?”
刘景天面上也有些不悦:“骂朕倒是骂的痛快。你还不是一般?这几日夜不安寝,满面郁郁,不就是因着不想要这东西?”
刘景天还在觉着苏允棠是在故意赌气,若不然就是为了有子之后,凭此在朝中结党立势,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其实也在思量要如何说服。
朝中之事,无非平衡妥协,性命当前,又是阿棠,他不是不能多退几步。
但苏允棠已气得手中的燕窝盏都在不停发颤,听到这儿,终于抬手将小瓷盅砸到了他的脚下:“我满心郁郁,是因着这东西是你的种!但凡它与你不相干,我便是不顾自己,也不能不想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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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苏允棠喘息着,又忍不住骂一句:“畜生!”
虎毒尚不食子,他是连畜生都不如!
苏允棠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再加上最后这一骂,只叫刘景天都有些恼羞成怒。
他抖着自己袍上溅落的燕窝:“你怎的与南康一般,不可理喻!”
这就是在说他们当初上公主府,劝南康斩驸马另择良婿,南康却为了三个儿子,哭嚎不肯的事了。
苏允棠咬牙:“南康糊涂,为了儿子连畜生都能忍,我可不成,如今但凡有个能安稳弑君的人跳出来杀你,我拦一句,就是我苏允棠活该下贱!”
“你!”
刘景天让这话里的狠决激的一滞。
他原以为,就算苏允棠的真情已变,只要她仍在笼中,无法离他而去,就已足够,旁的东西他不会在乎。
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本就什么不是,只要苏允棠挣扎的没了力气,迟早会认命,仍旧对他安然习惯。
但此刻,刘景天却发觉并无如此。
苏允棠此刻的仇恶与诅咒,叫他连方才满心的怒火一时冻结,凝成了一团寒冰,沉沉得跌进深不见底之处。
他仍是在乎的。
刘景天忽的闭了闭双眸,咬牙让自己从这无用的情绪中挣出,只沉沉道:“你是定要保这孩子?”
如果说刘景天来之前,苏允棠还迟疑郁郁,对腹中的存在满心抗拒的话,此刻几句话后,却叫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自然要保!”
她双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一瞬间如同身披铠甲:“这是我的孩子,我非生不可,刘景天你也非生不可!”
刘景天的眼神冷硬阴冷,正待开口,对面苏允棠便已料到了什么:“你也别想着自己吃药受伤,好叫我连累落胎。”
她的眸光坚韧至极,锐不可当:“刘景天,我告诉你,你若当真这么干了,我落胎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一刀戳进心口与你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刘景天眸光微动,低头看着苏允棠的面色,再又一次的心动里,确认她这话的确是十足的果决,没有一丝内荏犹豫。
确认之后,刘景天微微后退,退了一步:“朕不会,你既然这样说了,就该放心。”
苏允棠冷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人放心?”
她从榻前站起身,径直往后退到了暖阁另一面的槅扇门内。
这还不算,她甚至还拿起帕子捂了口鼻:“陛下请回!”
刘景天愣了一瞬,也立即明白了她这举动的含义:“你疑心朕使手段害你落胎?”
苏允棠的确是在这么想。
小林太医今早还说,她虽然调理了两月,但时候太短,只怕这一胎也凶险,女子孕初本就不稳,是最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
谁知道刘景天会不会已经在衣裳上熏了麝香红花什么的,过来害她自己落胎。
她原本就体虚不足,自己身子不成,没能保下孩子,总不成也举刀子自尽去。
那也太笑话了些,说不得就只能认了。
苏允棠这时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又是摔盅,又是动怒,万一动静大了,也连累腹中胎儿不稳呢?
说不得这才是刘景天的手段,故意叫她生气落胎?
面对刘景天这样的对手,苏允棠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刘景天被侮辱了一般:“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人?”
苏允棠隔着手帕反问:“这种事难不成你做不出来?”
刘景天一顿,他当然做得出来!
刘景天这时甚至都已在后悔,自己今日不该过来好言相劝,谁知道女子有孕就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竟连皇后都不能幸免?
如今打草惊蛇,再要动手,只怕不容易。
可越是如此,刘景天越发不能承认这话。
他转身挥手,不屑冷笑:“笑话,你怀的是我刘家的种,你乐意拼着性命为朕生儿育女,朕为何要拦?”
苏允棠也不傻:“以为故意这么说,就能气得我不要孩子了?呸!你这么想要种,拼一次命怎么够?等着,这个完了,我叫你再拼一个!”
刘景天这次再没说话,绷着脸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只是御辇离开了永乐宫后,刘景天的面色就瞬间一变,脸色萎靡,又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寒冰。
他不顾仪态的倚着靠背,把碧玉串都生生的转出了残影,直到就快回到荣喜宫门口,才忽的开口问:“贤……董嫔如今如何?”
一旁的李江海一愣,这个时候,怎么忽的提起了这位主儿?
这是冷落这么久之后,又想起了旧人?
这也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不过天子问了,李江海怔愣之后,也立即回了话:“上次听闻时,似是好转些,能从床榻起身了。”
这么多日子里,总算听着了一个好消息,刘景天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一点。
孩子最好还是别留,只是如今他自己不能动手,就只能靠旁人。
依他瞧着,表面柔顺,内里生着阴晦毒刺的董氏,就很有这个潜力。
只不过,他要格外小心看顾,不能当真伤了阿棠。
刘景天开口:“不回了,先去荣喜……”
才刚说了荣喜,后头的那个“宫”字还未出口,刘景天的面色就猛然一变,紧接着,忽的低了头,捂了嘴,团缩成一团,半晌没能动弹。
“陛下?”
李江海越发纳闷,正要叫轿夫停下,先瞧瞧陛下的龙体时。
轿辇上的陛下却又直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改了口:“不去了,还是回养乾殿,你去一趟,给董嫔赏点东西,就说……”
说为说完,就又是忽的一顿,捂口低头,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
李江海彻底呆了,愣愣的瞧着,腿上都差点忘了动步子跟上。
好在这次也没多久,几步路的功夫,陛下就又抬起了身,面色苍白,双目含泪:
“先叫太医署将精于孕产的太医赶紧往永乐宫送去!皇后日日吐成这样,像什么话?”
李江海:“啊……啊啊!是!”
————
(二)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在永乐宫外,又临时生出的算计。
她赶走了刘景天后,便吩咐宫人开窗洗地,换去这地界儿可能沾染的污秽,自个也立即从暖阁退了出来,先吩咐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去叫初一初二,又让去厄将剩下的燕窝再给她端一盏来。
她其实一点没有胃口,这几日里都是勉强用些稀粥,还时常反胃,便不怠再用。
可如今既然决意要保下这孩子,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心意,苏允棠一咬牙,只当是喝药,一口灌了下去。
疑似有孕之后,小林太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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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叫她吃从前的苦涩汤药,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燕窝灌下之后,人也到了眼前。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只擦着嘴角冷静吩咐:“如今我怀了身孕,以防万一,自今日起,永乐宫闭门不见客,不论是谁,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放进来。”
“给家里传信,往后我的膳食茶水,都再不过外人的手,初一你在女侍里点两个人,只在咱们椒房殿的小厨房里自己做,味道卖相都不打紧,能入口就是了,要紧的是干净放心。”
“太医也是一般,往后只信小林太医一个,专为他腾出一件灶台来,开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理什么侍药局的规矩,都由将军府备下,请他劳累些,亲自煎熬。”
说到这儿,苏允棠顿了顿,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只是还未等咽下,喉间便忽的一阵反流,不但刚刚的温水,连之前灌下的燕窝都一并吐了个干净。
“小姐!”去厄猛地上前,满面担忧。
苏允棠却一点没有忍耐之色,她只是熟练的捂着帕子,侧过身对着口盂,耐心的等待,好在这一次干呕只吐了两次,也不是很长。
“我这几日吃不得燕窝,先停几日罢。”
去厄还在为她一下下抚着后背,苏允棠却拦住了她,横竖恶心难受的都是刘景天,何必要为他顺气?
苏允棠的眼尾嫣红,神色里却透着十足的清明,甚至吐的时候,还有心思在脑中思量她还有什么不到位初——
对着刘景天这样无耻的人,多少防范也不嫌过。
苏允棠用清水漱口之后,看着去厄与初一初二面上的紧张担忧,先摇头安抚了几句:“只这么几月里操心些,熬一熬,等到了五六月上就好得多了。”
一直到五六月上,她的怀相稳固了,反而就不用怕。
毕竟怀孕五六月以后,胎儿也大了,再不是一副汤药就能随意流去的,落胎与生产都不差什么,甚至说不得比真的生产还要凶险伤身——
到了那时候,刘景天就也该死心,反而要开始庇护他“腹中”的胎儿平安万全,免得稍有意外,怕是要一尸两命。
说来也是笑话,旁的皇后怀孕,顾忌防范的也都是旁的妃嫔嫉妒暗算,她如今,最戒备却是天子。
不过这话里的缘故只有苏允棠自己清楚,叫去厄初一看来,如今小心,往后又牵涉到娘娘自己的性命,只能越发谨慎,再想想,即便娘娘腹中孩子平安出生,小小一个婴孩,柔弱无依,也仍旧不能放心。
想到往后近十月、甚至几年,都要严阵以待、如履薄冰,去厄初一的面色都是格外严肃,初一都建议往府里传话,再多派些人进来。
这么大的担子,只她们这十二个,怕是实在担不住。
苏允棠闻言也点了头:“初一这话说的没错,我一会儿就写信回去。去厄,你将咱们宫里的人再捋一遍,除了你与初一十二她们,剩下的不许再出入椒房殿,严守门户。”
“还有之前的春夏秋冬,再往外头赶一赶,给她们派些外头跑腿传话的活儿,只是粗使的分例还是照旧,除了冬寂,照例多添几成。”
去厄似有察觉:“娘娘的意思,是想收服她们?”
苏允棠朝她笑:“可见也长进了,你亲自去传话,告诉春淡,她在刘景天那显然已是废了,若是聪明些,瞧着冬寂的例子,本宫能给她们个下场,若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掖庭就是她们的去处。”
世上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如今冬寂早已弃暗投明,夏苍秋净则都已春淡为首,到底是从养乾殿里出来的人,若是有心,出去说不得还能从刘景天处探回些消息。
只当摆一处闲棋,有用固然最好,没用也不妨碍。
去厄神色一凛:“是!奴婢一定把这差事办好!”
—
去厄果然是说到做到,春淡带着夏秋当夜便认了主,之后不过两日,便也传回了一道消息。
陛下给荣喜宫派了太医,还赏了东西,是李总管亲自送去的,还传了话,要董嫔好好将养,往后的日子还长。
苏允棠一听也就明白了刘景天的打算。
她一面暗恨刘景天贼心不死,一面也令人看着荣喜宫,预备着董惜儿一旦动作,便出雷霆之势将人处置。
但叫苏允棠诧异的是,董惜儿虽然得了刘景天的照拂,但往后却都是格外的安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是闭门不出,安心养病,简直比养胎的苏允棠还更小心。
一个月后,董惜儿经太医诊脉,身子已然无碍,也只是遣了照看看守她的嬷嬷来永乐宫。
按着董氏的说法,身子好转,原本是该前来谢恩请罪的,只是娘娘有孕静养,不便打扰,便只托两位嬷嬷来代她告罪。
这话很有自知,董氏这个时候过来,的确也只会惹人疑心厌烦。
苏允棠还有些不信:“她当真就改邪归正了不成?”
“倒也未必,只是她知道了陛下有意赐死,还是娘娘保下了她的性命后,多少有些心寒认命。”
派去的嬷嬷说得恭谨:“奴婢说句不敬的,董嫔先前敢与娘娘叫板,不过是自恃君恩,觉着陛下会偏袒容让,如今陛下都摆明了不将她放在心上,哪里还有生事的胆子?不瞒娘娘,来前董嫔还托了奴婢为她美言,只求娘娘怜悯,容她在宫中了此残生。”
这样的说法,比改邪归正来的合理多了,苏允棠想一想董氏的行事,能屈能伸,与刘景天这没脸皮的有些像,也的确像是会做出这样选择。
不过不论真假,董氏都已经这样安顺示弱,苏允棠的性子,也做不到硬将人从荣喜宫里拖出来按死,闻言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叫嬷嬷仍旧回去看顾,有事来报。
嬷嬷遵旨退下,至此之后,永乐宫内再没出什么新鲜的人事。
初一与去厄众人严防死守,将椒房殿守得如铁通一般,苏允棠也不多事,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孕初最凶险的前三个月就这样一晃而过。
永乐宫一派和风细雨、静谧和曦,而永乐宫外的刘景天,这两个月就过的不是那么痛快。
养乾殿内,又一次奉召觐见的林医正屈膝行礼:“陛下。”
如今永乐宫里信得过的太医只有小林太医一个,连林医正想进永乐宫,都只在儿子的陪同下,才能穿过层层门禁,定期为娘娘摸一回脉。
且每次看过之后,也必然要来与陛下禀报一回,都已成惯例。
林医正十分熟练:“娘娘脉象稳固,近三月后,反胃干呕也缓解许多。”
刘景天只如小月的妇人一般,盖着小毯倚在层叠的软枕之间,面色萎黄不振,听着这话也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
吐的确是不太吐了,可是他浑身疲乏无力的症状却是越来越厉害,仿佛皇后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什么妖物精怪,将他血液骨髓的精元血气都一丝丝的抽了个干净。
先前顶着苏允棠膝上的旧伤、月事的坠疼,刘景天都能强撑着,照常起身临朝。
可如今不过怀孕!他却是满身的怠倦无力,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榻上,每日里能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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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两个时辰批折议事,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自制,连大朝会都罢了三回!
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道陛下龙体有恙,两月不痊了。
旁人不知根底,一直为天子请脉的林医正却是清楚的,陛下并无大碍,不过是太过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孕,瞧瞧,这才两月功夫,思虑入体,摸着脉象都不似以往康健,消瘦的竟比娘娘还厉害。
以往竟不知陛下与皇后如此夫妻情深!
林医正心下感叹着,为了叫天子开颜,又连忙道:“微臣还有一桩好消息。”
刘景天面色疲惫,阿棠滴水不漏,董氏又无用,眼看着这腹中胎儿都要生根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疲惫的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说。”
林医正便眉开眼笑,长揖到底:“恭喜陛下,臣今日扶脉,只看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刘景天:!!!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目标不好解决,发愁):什么?又多一个!
古言女主必怀双胞胎多到炸,但是这个设定我必须加,女儿就生这么一次,我必叫她儿女双全哈哈哈!
第43章动了
◎它动了!◎
“委屈娘娘了。”
椒房殿内,自皇后有孕后,还是第一次进宫来的无灾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满面心疼:“好容易养出来一点肉,这才两个月,瘦得下颌都尖了。”
苏允棠解释:“前阵子总吐才会这样,现在已经好了,昨儿晚上睡前还饿的厉害,吃了一碗鸡油面都不饱,只不敢多吃,硬是咬着牙睡呢!”
“多吃些才对呢,别忍着,怕吃多就一次少吃些,多进几回。”
无灾说着面带怀念:“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些按荆州法子新渍的瓜条小菜,当初夫人怀着你时就爱吃这个,一顿都离不得。”
苏允棠连忙点头:“怪不得我这么喜欢,新渍的不好,得多泡些日子才酸酸爽爽,更有滋味呢!”
无灾闻言立即劝起来:“原是叫你开胃的,你娘亲是什么都吃不下,没法子才用的,如今你既是能吃,只略尝尝味儿就是了。”
苏允棠便笑:“瞧姐姐,方才还说我瘦,现下就不许我多吃了,可见此时多瘦些才好,往后半年,且有的肉要长呢,也省的倒是姐姐再嫌我吃得多!”
无灾没好气的瞪她:“都有身孕了还只顾贫嘴!”
去厄在一旁抿着嘴笑乐:“奴婢先前说娘娘无事,姐姐还不信,如今您亲眼瞧见吧,娘娘是当真精神的很。”
无灾假意气了没一息功夫,听了这话,便也忍不住软了面色:“怎么能不担心,问了小林太医,只说娘娘怀的凶险,什么都吐,日夜磋磨,日渐消瘦,床榻间都离不得几步……”
苏允棠听着也不禁垂眸。
这话其实没错,她进宫后伤了根底,湿寒入体,又郁结于心,内虚不足,若不是先前阴差阳错调理了两个月,原本是不能怀孕的。
即便有了身孕,只从小林太医这三月里,眼底的黑青都能瞧出来,她这胎保得也是诸多凶险,当真不容易,要按着常理,她的精神不该这么好——
可谁叫如今她与刘景天的体感互换了呢?
与她来说,唯一的不便就是开头两月里总吐,不吃吐,吃了更吐。
可她又不觉得痛苦疲倦,吐就受着,等消停了慢慢再吃,想着这时候,刘景天肯定吐得满眼泪,甚至心里还有点高兴。
唯一难受的,就是闷在这椒房殿里,门都不能出,实在有些无趣。
刚想到这儿,无灾便已在道:“好在如今也快四个月,最凶险的时候过去了,白先生在外头也收拾妥当,娘娘过两日就能……”
话未说完,苏允棠便已欣喜道:“是大明宫都准备好了?”
大明宫,原本是一座国寺,就在城外的金沙山上,因为前朝出了一位沉迷佛法的天子,不理朝政,执意要在这寺里剃发出家,宗室朝臣们舍命劝谏,生生在大殿上磕死了几位,最终两面各退一步,围着寺庙修葺出这么一座行宫,只叫天子这这儿常年清静祈福,虽说天子在这大明宫里仍是不理朝政,但头发还在,不是真的出家,面上也总过得去。
白先生准备这一处无人在意的行宫,自然是为了她。
苏允棠之前是因为前几个月不好挪动,又担忧明枪暗箭,这才整日捂在椒房殿内静养,如今胎相稳固,再往后还有半年光阴,往后的日子里,苏允棠也不能一直圈在屋子里一步不动,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守一个椒房殿太平容易,一旦再往走,只靠初一徐越几个,不可能面面俱到,说不得哪处就出了差池。
想的再细些,怀孕时还好,大不了真叫苏允棠咬牙憋上十个月,可一朝分娩,真到了生产时呢?
忙中最易出错,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刘景天待了三年的地儿,他那多疑的性子,树下歇一晚都要打三个洞出来,何况是自己后半辈子的皇城?
未雨绸缪,白先生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索性一开始就放弃了皇宫,在宫外为她准备出一处放心的地界儿来,只等苏允棠能够挪动,便寻个由头出宫养胎去。
如今终于听到能出宫,苏允棠便也长长的松一口气:“可算能出去转转,不瞒姐姐,我这两月啊,只差连椒房殿的窗棱有几道儿格都快数清了!”
无灾还有些不满:“里里外外的僧人村舍,都筛换了一遭,白先生出手,自然是稳妥,只是怕打草惊蛇,宫舍都没能好好修缮,总是破败了些。”
这大明宫前朝时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说不尽的堂皇富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战乱时被烧抢过几遭,也多亏了大明寺千年古刹,颇有几分名气,若不然,只怕早已是荒草一片。
刘氏新朝初立,自然也没那许多余力顾忌这许多行宫,还是苏允棠刚进宫,与刘景天初生嫌隙时,想着出宫静静心,也能为父亲祈福点长明灯,这才命人修葺了大明宫的大门外墙与两处大殿,勉强能当驻跸之处。
没想到之前一直没顾得上,却用到了这个时候。
苏允棠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讲究,有那么一间宫殿也尽够的,山间清静,说不得素斋寡服,身子还更康健些。”
无灾又气又笑,又听苏允棠事不宜迟,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出宫,便也没再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也起身回府,打算先与白先生过去,再收拾准备,也好迎接。
待无灾姐姐去了,苏允棠仍是满面带笑,招呼去厄把人都叫进来,翻箱倒柜的收拾起了行李。
虽说是行宫,屋舍住处都有,但苏允棠是奔着久居的打算去的,当真收拾起来,东西还当真不少。
旁的不提,只单说苏允棠头上用的,便是有孕在身,许多压人的头面首饰都不用了,可还有各种抹的头油,戴的簪钗绒花,梳头用的宽梳、细梳、插梳、篦子……一方好几层的妆盒都塞得满满当当,也只刚刚足够放下一套,剩下用来替换的就更不必提。
除此之外,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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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换洗的衣裳自然要带着,还有铺盖衾枕这些,当然不能指望行宫里那群粗手苯教的拍打晾晒。
如今虽是一日日的暖和,可且因着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夏日里薄衫,甚至秋日里夹衣斗篷也都要一并带着,一件件收拾起来,又是不少的力气。
更别提苏允棠常用的碗碟杯盏勺筷、笔墨纸砚书简、药膏药丸、驱蚊虫的香囊熏料……一件件的摆出来,几口大箱子都装不住,眨眼就将椒房殿内堆得满满当当。
苏允棠也不嫌吵乱,乐呵呵的看,还将贵妃也一并放出来,好奇的看着这乱糟糟的场景,围着她来回转圈走动。
一时间,整个椒房殿都久违的热闹起来。
去厄看着都一并高兴:“憋闷了这么久,可算能松快些了!”
“可不是,出门最叫人高兴。”
苏允棠应和着,还又抚了抚自己自个小腹,似模似样的双手合十:“佛法高深,若这千年古刹,能荡涤干净孩子根底里的劣性,就是更是阿弥陀佛了!”
腹中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劣性,这话里就显然是在说刘景天。
去厄一面觉着有道理,一时又觉着不对:“哪里有娘亲这样说自个孩子的!”
或许是当真不能背后说人,去厄与苏允棠玩笑间,外有的侍女十一便的进门传了话:“陛下在门口。”
这话一出,殿内热闹快活的氛围便是一滞。
苏允棠缓缓凝了面色,不够刘景天也算来得正好,她既是打算明日出门,原本也是要与他说传话说清楚的。
因此苏允棠闻言思量一阵后,便也点了点头,又叮嘱:“这里杂乱,将陛下请到前面花厅,那空阔些,把扇槅门窗都开开,你们就在四周守着,若有不对,立时就能进来。”
众人都是正色应是,各自应诺忙碌。
苏允棠也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上衣,配着一条掐丝妆花裙,脚上也一并踩了厚软舒服,也好活动的绸面软鞋,这才起身到了花厅。
这么准备一回,刘景天当然已经在厅内等了一阵。
苏允棠远远瞧见那玄色的龙袍,还是难免冷漠,迈门槛时无意间垂眸却是一顿,脱口而出:“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方才刚走的无灾姐姐说她身子清减,瘦的下颌都尖了,可如今见了刘景天,苏允棠却觉着这话放在他的身上才合适。
一眼看去,刘景天面上的棱角都处处分明,面色苍白,眉眼也是垂丧着,仿佛单单坐直身子就已十分不易,恨不得下一刻就直接躺下。
简直像是刚刚才大病一场的人。
刘景天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烦恹:“怎么成了这模样,你还不清楚?”
明白,只是没想到反应这样厉害,竟连刘景天都撑不住了。
别说,越是虚弱的刘景天,越是叫人苏允棠觉着顺眼喜欢,瞧瞧这病美人似的的模样吧,桃花眸都黯淡了,要不是这脸上的神情还是这样可厌,她甚至能赞一句楚楚可怜。
苏允棠抬抬嘴角,动步上前,还是谨慎停在了与他几步远的下首,真心道:“陛下这模样,瞧着叫人顺心许多。”
若是平常时候,就算明知是嘲讽,刘景天也一定会应下这嘲讽的话头,甚至顺势调笑几句,反叫苏允棠懊恼嗔怒。
但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腰酸背痛,浑身无力的刘景天咬着牙坐直了身,质问道:“你腹中怀的是双胎,你可清楚?”
苏允棠当然知道:“林医正告诉陛下的?”
刘景天吸气:“你早清楚,为何不早告诉朕?”
“小林太医倒是提过,只现在脉象不稳妥,要再等些日子才能确定。”
苏允棠还带着笑:“一个是养,两个也是放,横竖是在臣妾肚子里,都是要生的,陛下着什么急?”
刘景天简直义愤填膺,满面控诉:“朕着什么急?苏允棠,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月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允棠坦然的瞪大眼睛:“什么日子?不就是有孕吗?世间多少女子都要来好几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
可苏允棠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委屈,还又笑了笑,径直提起了另一桩事:“对了,陛下来得正好,一会儿还劳您下一道旨,叫我明日去大明宫祈福。”
刘景天的怒色一愣:“你要去大明宫?”
他倒是也立即想明白了苏允棠出宫的道理。
只是大明宫,苏允棠既然点明了这地方,必然是这两月中早已安排妥当,这也不算什么,只是——
他为何会毫无察觉?
刘景天皱眉疑惑了一瞬,便也立即想到,因为他浑身疲累,能够每日撑起两个时辰来处置朝政,就已然费了全身的力气,旁的琐碎自然无暇顾及。
他已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再过问将军府有无异动了!
都是这孩子,若不是因为这东西叫他精疲力竭,苏允棠一开始有这打算他就该有所察觉,不,他其实也之前也想过,皇后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椒房殿一步不出,只是后面却忘了这茬。
怎么会忘?自然还是因为腹中这东西带累!
若不然,在苏家动手安排之前,他就该早一步想到头里去,还能黄雀在后,只做不知,也提前在大明宫插上人手暗桩。
如今竟是皇后出口了,他这厢才恍然惊觉,自然是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深深的吸气,又气又恼,连累着苏允棠都觉着自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起来。
这当然是刘景天身上的感觉。
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氏帝王,有多长时候没被气成过这幅模样了?
可看着这样的刘景天,苏允棠却只觉一派爽快。
这才到哪?与她这三年来的憋屈差得远了。
苏允棠非但没有因此退让,反而打算再说几句风凉话,叫他刘景天得再鼓些。
只是苏允棠还未再开口,便看见刘景天的动作一顿,忽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苏允棠一愣,跟着低头做了一样的动作,没察觉到什么不对。
可刘景天却是一动不动,浑身戒备,忽的又是浑身一颤,仿佛摸到的不是小腹,而是什么鬼魅精怪,满面都是不可置信。
他这样的反应,只叫苏允棠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忧心是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忍不住往前行了两步:“怎么了?”
刘景天眸光僵硬,满面惊惶:“它动了!”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这玩意还会动?!
第44章头顶的光芒
◎刘景天忽的坐直了身!◎
“它动了!”
比起刘景天的惶然震惊,听了这话的苏允棠就显得有些莫名。
刘景天刚才的反应,她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道却只是孩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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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天惊魂未定:“它怎的还会动?”
苏允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多新鲜呢?怀着的是个活的,哪个活的不动几下的?”
不过说着,苏允棠也有些犹豫:“现在就能察觉到动吗?还不太到四个月呢,早了些吧?”
刘景天咬牙:“朕骗你干什么?”
苏允棠不信:“只怕是陛下太过小心,肠胃动了动就当成了孩子。”
刘景天气得脸色发黑:“你自己来试试!”
腹中孩儿的胎动,这感觉初为人母的苏允棠自然也十分好奇,闻言扭头,只惋惜道:“感觉都在你身上,我自己怎么试?”
刘景天愣了一瞬,思量片刻,道:“朕将手放到你肚子上,你仔细察觉察觉手上的动静?”
这倒也的确是个办法。
苏允棠犹豫了一会儿,觉着刘景天的性子,应当也不会突然发疯与她动手,再瞧瞧着门口初一也在带着人紧紧盯着,便也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主动上前几步,在邻近的大圈椅上坐下,朝着刘景天探过身子。
刘景天伸手往她肚子上一摸,便道:“你这肚子上的料子怎的这么厚?这怎么能摸得着?”
苏允棠低头瞧了瞧,窄袖上衣倒还好些,略微往上抬一抬就是了,可是下头是裙子的上的系带,一圈圈的绕了三圈,若要取下,就非得先解开裙子不可。
在刘景天面前宽衣解带……总觉着不那么对劲儿。
刘景天再一细瞧,倒也明白了她的迟疑,便只冷笑:“老夫老妻的,倒还扭捏起来。”
苏允棠闻言眉心一蹙,有些不悦,便坐直了身,打算径直起身离去。
刘景天见状又立即道:“肚子里这玩意还在动弹呢!朕能生出什么心思?”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闷闷不乐补了一句:“何况如今这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朕如今摸你,与你自己摸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这句话,说服了苏允棠。
何况刘景天其实一开始说得也对。
老夫老妻,又有什么没见过?
苏允棠朝四处瞧了瞧,转了转身子,低头伸手,几下松了系带,干脆利落:“你来摸。”
这话乍一听来很容易叫人误解,可刘景天察觉着腹中隐隐的动静,却是一丝暧昧的心思的都没生出来,只是匆匆伸了手去,唯恐再慢一刻,这感觉便又要过去。
刘景天的手心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触碰到苏允棠小腹的一瞬间,苏允棠的眸光微微颤了颤,忍不住的紧了紧手心。
的确与刘景天说得一样,与她自己亲手触碰,没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手掌移动时,肚皮上带来的细滑柔软,与摸索胎儿所在之处时,那独特的隆起与温热。
她当然早知道自己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但是第一次这样清醒的感受这样细微的察觉,却又有些不一样,感觉是自己的,理智又清晰的知道并不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违和,心神紧绷,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苏允棠动了动,也一并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肚子上去,假装这感觉就是她自己摸到的——
果然,脑子像是被骗过了,所有的违和与错位各归原处,瞬间就觉着舒服了许多。
“别动,就是这儿。”
相较之下,全心都贯注在腹中反应的刘景天,反而没有顾忌这么多。
他凝神静气,比苏允棠还熟练的摸索到了胎宫的位置,示意苏允棠好好感觉。
可这玩意太气人了,刚才
明明是动过的,如今两只手摸上来,它们却开始害羞似的,久久没了反应!
半晌,苏允棠开始觉着不耐烦:“行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就说是陛下风声鹤唳,太紧张了些。”
刘景天坚持:“朕不会错!”
苏允棠收了手,开始系裙带:“小林太医都说了,要等五个月才能察觉到孩子动,太医的话,不会有错。”
刘景天忽的瞪大了桃花眸:“孩子在朕肚子里,你不信朕,去信一个嘴上没毛的太医?”
苏允棠奇怪的看他一眼:“陛下气疯魔了?孩子是在我的肚子里,不是你的。”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苍白的面色瞬间气得通红——
苏允棠一时又觉着喘不上气!
苏允棠只觉着刘景天“有孕”之后,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便想开口送客赶人。
可刘景天却已先她一步,一甩衣袖,气冲冲的转身出了花厅大门。
苏允棠一顿,匆匆系好裙带,转身追了几步:“陛下莫忘了下旨!”
她明日就要去大明宫的!
刘景天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反正步子是迈得越发大了,玄色衣袍都走得烈烈灌风。
————————
苏允棠也懒得多理会刘景天的阴晴不定,想着午后若还不见圣旨,再派人过去催一次,如果刘景天的记性当真这么差,少不得,她就只能躲起来扎扎手指,踢踢脚指头提醒,也不算多大的事。
这么想罢,苏允棠便又回了寝殿,抱着贵妃坐在一旁,看着满宫侍女热热闹闹的收拾行囊。
好在刘景天的记性还算不错,没有叫苏允棠提醒,正用着午膳,李江海便亲自过来传了旨,给她寻了一个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降吉兆,要皇后去西北之处祈福,才能有利社稷、有利皇嗣的理由。
这西北之处,当然就只能是大明宫。
除了给永乐宫下旨,天子也给下旨令工部抓紧修缮大明宫几处宫殿,以便天子圣驾巡跸。
李总管满面恭敬感慨:“陛下这是不放心娘娘呢。”
苏允棠对此只是微微挑眉,接了圣旨之后,便叫去厄客客气气将人请了出去。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时,苏允棠便迫不及待的收拾梳妆,吩咐动身。
皇后的车架仪仗,是昨日连夜备好的。
跟随出宫的人,除了徐越按着将军府送来的名单,昨日才刚刚召集的一百禁卫,天子也另派了护卫一百,再加上沿途服侍的宫人侍女,侍童太医,近三百人,就这样踏着春日的晨曦,浩浩荡荡的行出了皇宫。
苏允棠身怀有孕,路上当然不能急行,刚出宫时还略好些,京城能够皇家通行的官道,自然平整,只是微微有些摇晃。
等到出了城后,即便是皇后的四驾马车,也难免颠簸了起来。
苏允棠出宫,当然不会撂下一直照料她的小林太医。
且紧跟着苏允棠身后的马车内,坐着的就是一身青衫磊落的林芝年。
小林太医格外的谨慎,路上刚刚颠簸起来,便立即上前,询问苏允棠身子可好?
苏允棠抚了抚小腹,好不好的,她也没有感觉,该问宫中的刘景天去。
不过刘景天巴不得叫她落胎,便是当真不好,估计也不会说出来,说不得还要云淡风轻,一脸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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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妥起见,苏允棠还是请林芝年上车来摸了一回脉。
林芝年在行驶的马车上摸了脉象:“如今倒还算平稳,娘娘当心些,微臣就在后头,若有不适,立即叫臣来。”
苏允棠答应。
可林芝年说着,却还是不放心:“微臣还是骑马吧,就跟在娘娘凤驾旁,一声招呼就能听见。”
苏允棠闻言有些诧异:“小林太医也会骑马?”
倒不是苏允棠以貌取人,只是小林太医这样俊秀干净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温良恭俭的文弱士子,实在与骑马不太搭。
林芝年抿唇:“君子六艺,微臣不才,倒也是自幼修习。”
看出对方神色有些低落,苏允棠连忙解释:“小林太医年纪轻轻,医术这般高明已是不易,竟还能精通六艺,实在是叫人钦佩。”
得了这样的夸赞,林芝年反而有些腼腆似的:“不敢成精通,比起娘娘家学渊源,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说完,便也有些脸红似的,连忙下了车去。
大明宫与京城离得不算远,一早出门,若按着寻常走法,过午也能到了。
但因为小林太医的嘱咐,一路走的极其稳重不说,晌午时还停了下来,吩咐扎营开火,叫苏允棠配着热汤用了半个炊饼,又吃了一碗牛肉粥,之后还在在车内铺好寝具,歇息了半刻钟,由他又摸一次脉,确认无事之后,才继续上路。
就这样,等到一行人走近远远的瞧见大明宫的碧瓦朱甍时,太阳都已西移。
但苏允棠下车之后,一点不觉天晚,瞧着这山中的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便只觉这飒飒林野比四方的皇宫开阔了无数倍,连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携着生机勃然。
下车进了行宫之后,苏允棠许是才在车上休息好了,精神不减,甚至有意去一趟大明寺看看。
苏允棠:“现在殿内也是忙乱的很,不如就叫宫人们先安置行李,也省的我戳在这儿,反而碍事。”
去厄在椒房殿内严防死守的了几个月,习惯了处处小心,立即劝道:“娘娘还是先歇歇吧,虽说瞧着没事,可到底在路上颠簸了一日呢,去寺庙还要爬山,好容易稳妥了,再出了差池可怎么好?”
苏允棠原本也是一时起意,见去厄这么说,一时便也笑了笑,打消了这念头:“你说的是,以防万一,也不急在这一时。”
一旁最后一次来瞧皇后脉象的林芝年收起脉枕,瞧见苏允棠面上的落寞:“其实不必去寺内,娘娘殿后不远,就有一颗子母柏,可以去瞧瞧。”
苏允棠:“子母柏?”
林芝年点头:“这子母柏,原本只有一株母树,只是生的高直些,虽然年份久些,也算不得十分出奇。直到百年前天降雷霆,忽的将这母树劈死了,第二日,母树旁便忽的生出了一颗子柏,这子柏环绕母柏盘旋而上,如今百年过去了,扶持这母柏,仍是不朽不倒,传为美谈,许多为子祈福,为母祈拜的,都要来拜一拜这柏树,都说十分灵验的。”
刚刚怀了身孕了人,听了这话的故事,自然会心生动容。
苏允棠的眼中重新恢复了光彩,去厄听着就在殿外,又有小林太医开口了,这才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手,打算跟上服侍。
苏允棠拦下她:“你正忙着,就在殿后,我带上安儿宁儿两个小的,也不干什么,去看一眼就回来。”
去厄应了:“好,等娘娘回来,这头热水床榻也正好备好,正好歇息。”
苏允棠兴致勃勃的出了门,按照小林太医的指引,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她寝宫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时久天长,被风雨打磨的格外的圆润,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释迦牟尼的石塑后,便赫然是一颗极高的柏树,生的挺拔修直,一眼瞧不见顶冠,枝叶又是郁郁葱葱,丁点看不出已是死树。
林芝年:“这就是子母柏了,娘娘细瞧,那些枝叶并不是母柏的,是子柏盘旋在母柏身上长出,这才让母子一般的生意葱茏。”
果真,苏允棠顺着林芝年的指点细瞧去,才能看见母柏后,紧紧挨着一颗子柏,因为枝干生的比寻常柏树都细些,乍一瞧去,还以为是缠在母柏身上的树藤。
苏允棠为了看清全貌,仰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到底是荒败了几十年的行宫,匆匆修缮准备,也有许多不周全处,苏允棠不觉,正巧踩到了脚下松动的砖石,便忽的一个踉跄,往后跌了下来。
“娘娘小心!”
此刻离苏允棠最近的就是一旁的林芝年。
在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跟着仰望子母柏时,也只有林芝年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树,一直看顾注视着身旁的苏允棠。
在苏允棠微微摇晃时,他便立时察觉到不对猛地上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仓促伸手,便正正将跌倒的苏允棠抱在了怀中。
苏允棠杏眸微睁,跌倒的瞬间下意识挣扎,也本能的抱住了小林太医的肩膀。
林芝年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苏允棠仰头看去,山间的黄昏仿佛也格外温柔些,光芒温柔璀璨,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衬着小林太医干净澄澈的双眸,只叫人忍不住的便也平静了下来,怔愣了一瞬。
禁宫养乾殿内,原本懒懒倚在榻首的刘景天神色一变,猛然坐直了身!
第45章亵渎明月
◎阿棠,你在干什么?◎
“娘娘!”
“皇后娘娘……”
子母柏前,安儿宁儿两个小宫女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失职,都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跑上来,争相扶起摔倒的苏允棠。
浑身僵硬的林芝年,不知不觉便被着急的安儿宁儿挤在了面前,神色仍是怔怔,直到苏允棠扭头朝他看来,两手空空的他才如同被电光击中,面颊涨得通红,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事,小林太医扶住了,不必吵嚷。”
苏允棠闭了闭双眸,再开口时,便也从方才那一瞬间的光芒与恍惚中回过了神。
她转身回眸,原想道谢,还未开口,便先一步看到了小林太医通红的面色,一时也不禁一顿。
也是,小林太医只是素日里温文尔雅,于医术上又格外的沉稳可靠,才叫人觉着年有弱冠。
其实真算起来,小林太医十六岁就进了太医署,如今该是才刚十八?
林医正的家教,只怕是自小沉迷医术,与女郎私下相处的都没有过,也难怪情急之下伸手相助,都这样的羞窘小心。
一念至此,苏允棠再看面前的小林太医,便更觉纯真澄澈的可爱,忍不住嫣然一笑:“小林太医这是怎么了?”
林芝年僵硬得像是石头,躬身请罪:“娘娘恕罪……”
苏允棠:“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小林太医罪在何处?”
林芝年一顿,久久不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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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明知故问:“可是错在男女授受不亲?”
林芝年面色一白。
苏允棠又道:“小林太医六艺精通,必然也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后面,是还有一句的。”
直到听到了这句话,林芝年才终于略微平静了些,抿唇道:“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
他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是说方才的抱了皇后,便是援之以手的大义,显然要重过一个礼字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谢娘娘宽宥。”
苏允棠便也笑:“该言谢的是本宫才对,若不是小林太医援手,我这一体三人,只怕已经情形危急。”
林芝年摇头:“若不是微臣提起子母柏,娘娘本不必受惊。”
苏允棠面色越发温柔:“大丈夫行于世,无愧于心就是了,何必在意这些小节?”
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之后,原本已经平静的林芝年,神色却忽的变了一变,接着垂眸俯首,不论苏允棠再如何劝解,都只是沉默。
苏允棠疑惑一瞬,便也只当小林太医是仍在为主动提起子母柏,险些叫她出事而低落。
有些人,就是如此,分明怪不得他,却会将错处拦到自己身上惭愧自责。
比起某一些恬不知耻,自己的错都要一概推给旁人的东西,简直是差到了天上地下。
而这“某一些”指的,当然就是刘景天。
发觉自己想到了刘景天,苏允棠颇觉扫兴,只在心里连连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出些晦气。
不过饶是如此,闹出这一场虚惊,几人也没了赏景的兴致。
苏允棠叫惊魂未定的安儿宁儿一边一个夹着,小心翼翼的送回了寝殿。
林芝年跟随在后,这次没了理由再跟进去,只是留在阶下,看着苏允棠的背影绕过回廊,这才转了身,抬头看着高耸的母柏,莫名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又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觉抱过娘娘的臂弯却仍旧存着方才的温热,擦过娘娘鬓发的指尖轻轻捻动时,也仍能察觉到方才的顺滑——
甚至鼻端,都仿佛还存着方才擦身而过的馨香。
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林芝年便也瞬间反应过来,屏了呼吸,嘴角紧绷。
娘娘光风霁月,皎如天边明月,自是无愧于心的,只是他……卑劣下流,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来,哪里还配为医者?
一念至此,林芝年的眸色越发自责艰难,在原处立了片刻,忽的伸手,狠狠的落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他下手一点没有留情,一瞬之后,面颊就是一阵鲜红滚烫,仿若问责——
竟对天边明月生出亵渎之念,你怎么敢?
——————
林芝年心内的纠结难过,苏允棠无从得知。
到底也没出事,进寝殿前,她便也特意叮嘱了安儿宁儿不必提起这事,平白叫人担心。
因此去厄看见苏允棠后,一点没瞧出不对,只匆匆服侍她更衣安置后,便又去打点起了行李,简直忙得脚底板都打滑。
以往去厄虽也算是椒房殿内的掌事大宫女,但她到底年纪轻,资历浅,加上永乐宫里总也不缺积年的嬷嬷女官,甚至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半辈子的,个个油的滑不粘手,有这些人在,其实并轮不到去厄操心太多。
直到苏允棠下定决心,将周围的侍卫宫人里里外外的换了一遭。
新来的初一十二这些侍女更像护卫,平日服侍上比去厄更生疏数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拿来问她,一来二去,反而将去厄练了出来,行事间越来越有大管家的气派。
便如眼前,去厄忙碌间,时不时也与苏允棠说着明日的衣裳怎么理,屋里里零碎怎么摆,床前的帐子要用哪一副,家里又往行宫里送了十几个人来,十二后头要排到廿九了,这些人轮值要怎么安排……
被缠身在这样平凡又琐碎的小事中,不知不觉与去厄商定了半晌后,苏允棠莫说方才日暮的光线中,那一瞬间的恍惚了,连出宫的新奇欣喜都黯淡了一半!
瞧着天色一沉,她都忙不迭的要起了晚膳,只想着吃了东西赶快睡下寻个清静。
待到第二日起来,也是说不出的琐碎忙碌,带来的行李都拆了出来,大半都安置妥当了,只是还要清点入账,剩下的小半更不用提,能被剩下,便说明都是有各色各样麻烦毛病的。
午膳时,无灾姐姐又来了一遭,与苏允棠说了些白先生的安排,与朝中近日的情形,又订好了明日白先生也要过来,与她亲自见面商议。
就这般,等再听到林芝年求见的禀报时,便又是暮色将至。
苏允棠恍然:“是了,今日还没请小林太医来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