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拎起毫无还手之力的静泓时,他是起了杀心的。
但音音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想她若是知道他因为嫉妒和愤恨杀了她的青梅竹马,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逃、逃什么?”因为吃痛,眼泪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萧月音不想让他现在知道那些。
“逃避,还能逃什么,出逃?”裴彦苏像是冷笑了一声,“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吗?”
……原来他没想过她会逃。
终于将这完整的谎话编出来,小公主心头暗舒。
然而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男人目光又变得阴晴不定,她实在害怕被他看出心虚,只能趁着此时抽回了手,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压着嗓子娇道:
“当时我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想到秦娘子这样的神医世所罕见,便连忙为大人求了此药。大人非但不感惜我时时念着大人,还要指责我多事,我真是……”
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就要落泪。
她主动环上来,被衾也彻底坠落,然而裴彦苏顾不得欣赏无边的春,色只一心看着难得主动撒娇的小妻子,也回抱住她,掌心覆住她光倮的玉背,反复摩挲。
“我没有那个意思,真儿如此为我考虑,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亲亲她的耳屏,“既然是真儿用心讨来的补药,那真儿喂给我吃,好不好?”
“好。”他没有半点怀疑她的意思,萧月音心头悬起的石头稳稳落了大半。
她松开他,在床头的几案又将那瓶他方才放下的避子丸拿起,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正要捧给他,却又听他说来:
“要用嘴喂。”
萧月音蹙眉看向他。
裴彦苏墨绿眸子的寒彻已经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笑意,她咬了咬嘴唇,却是为难:
“这补药是专为男子服用的,若是入了我的口……”
“这里不吃,旁的地方也会吃回去的,对不对?”他的拇指在她的唇角捻过,“真儿为我求的补药,不就是为这个?”
被调.戏彻底的小公主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消退不久的红晕又浮上来,她不敢在此事上再多与他纠缠,只能将那药丸胡乱塞入自己的檀口,又几乎同时,挺起脊背,吻向裴彦苏的薄唇。
好在这个药丸的配方与先前的不同,很难化开,萧月音并未尝到苦,只急急用香舌推送,他的佘尖早已等候多时,迎接住药丸,又立刻卷回。
但状元郎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嘴喂药的小公主刚刚生了离开之意,后颈又被他按住,佘尖也后退无能,被吸裹着强留在他的齿关。
从前回回都是他侵欺她,难得她的香佘跨越唇瓣,他怎么可能放过?
一推一拉之间,那药丸缓缓沿着它该有的路径滑下,却也在路上留下了来过的痕迹。
佘根对苦味最感分明,即将窒息之前,萧月音恍然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裴彦苏也蓦地放开了她,她看着他濡沃的薄唇,喃喃:“是不是很苦?”
“所以不想让真儿再尝了。”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骶骨,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沿着半环的路径移至前方,向下,停驻:
“说起药,差点忘了,还没给真儿上药呢。”
萧月音才刚刚从赧然中解脱,倏尔听到此言,想起上一次韩嬷嬷戴嬷嬷所说的话,知晓又要面临更为羞窘的场面,连连推阻:
“还是让韩嬷嬷来吧……”
但裴彦苏想做的事,她什么时候真正成功拒绝过?僵持片刻后,也只能乖乖听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衾被将自己头脸和颈下腹上全部盖住,再一次掩耳盗铃。
药膏仍在上次放着的位置,称心怡然的男人轻车熟路,长指蘸着药膏,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面状似无意地淡淡问起:
“有一件事情,真儿还没有回答哥哥。”
“嗯?什么事情?”萧月音蒙在被子里,努力分心,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他总是有千万种说辞来和她周旋。
“给哥哥生个孩子。”药膏涂抹在患处,冰冰凉凉,他的话是热的,却更让她心头乍寒。
“这次出征,哥哥已经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先说了起来。
“叫、叫什么?”萧月音不由自主问道。
“若是男儿,就叫裴念漳,”裴彦苏顿了顿,唇角勾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状元郎文采斐然,她虽然看不穿其中深蕴,却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们那一辈人,不也从了水字?”萧月音忽然想到。
“那确实有些不妥,是我考虑不周,”裴彦苏彻底停了下来,“不如,交给真儿来取?”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27.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裴彦苏和裴溯,就连漠北王廷上下数人,皆是不同程度地惊了一惊。
而其中最震惊的,当属乌耆衍的宠姬硕伊了。
上次在幽州城内传播那周室皇寺来的和尚淫.乱佛门的消息,她本想先挫一挫这野种王子和娇纵公主的锐气,结果不仅被他们巧妙拆解,自己还赔了个多年的心腹进去。
这两个要同时嫁给赫弥舒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硕伊的远房外甥女。这妮子从小生活在胡地,也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野种王子在汉地连中三元的事情,连面都没见过,便早早缠到硕伊面前,要她这个姨母给个机会,让她做王子的女人。
给赫弥舒后宅塞人,硕伊当然做好了两手打算。其一便是借这外甥女的身份将黑手伸到赫弥舒的生活起居中,伺机为车稚粥重夺权柄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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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码;其二是退一万步来说,多一个女人,也能分化这对情比金坚的汉人夫妇。
今日,其实并不是硕伊第一次见到这位永安公主。
这晚上,萧月音倒是睡了个很香很甜的一觉。
一来是因为裴彦苏给她留了那“惊喜”的悬念之后,便重新为她拿来了安眠的药剂,防止她再度晕船;
二来则是他亲口承诺了“来日方长”的话,这件事说开,她便不会再提心吊胆,他突然再提圆房一事;
三来,因为这卧舱中配的床榻偏小,她便不能再与裴彦苏在床榻上保持着“泾渭分明”,两人盖着同一床衾被,她被他抱着入眠,倒也算安枕。
早几日起,她便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习惯了他呼吸的节奏,也习惯了枕边多一个人。
再朦胧清醒时,却也发觉自己不在那卧舱中的床榻上,而似乎是在室外。
有风声浪声萦绕,可周遭全是温暖和煦,还有她熟悉的气味。床榻上,萧月音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甫一睁眼,昨晚的种种便立刻涌了上来。
刚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韩嬷嬷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将昨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巨变,全部告诉了她。
当然,韩嬷嬷也没有隐瞒她消息的来源——
就在萧月音醒来的半个时辰前,一夜奔忙的裴彦苏已经到了,不仅告诉了韩嬷嬷和戴嬷嬷一切,还说起此番清晨来找公主,主要是为那静泓的惩罚一事。
韩嬷嬷和戴嬷嬷皆知她设下的那餐“鸿门宴”,昨晚小王子将昏睡的公主抱回来时,俊容沉肃,两位嬷嬷还以为是公主不稔此事一着暴露、他此番来兴师问罪,却不想只交代了好生照拂公主之后,王子便匆匆离去,并未多留一句言语。
一整晚,两位嬷嬷偶尔私语窃窃,又闻临阳府内那小王子的院落空空,塞姬应当已被处置,除了再等正主归来之外,再无他法。
而清晨时分,这王子披露前来,韩嬷嬷心知萧月音的想法,也来不及细问她昨晚之事,只暗自提醒她,莫要为了静泓而失了分寸。
一想到那餐“鸿门宴”,萧月音霎时便小脸通红,而她无论怎么穷尽脑力,都实在想不起来,原本与裴彦苏已然那般亲密,后面又发生了何事,她又为何昏迷不醒、以致记忆全无的?
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为静泓求情,即使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实在将她逼急了,便再厚着脸皮学一学萧月桢,温柔陷阱,即使首战告负,也能屡败屡战嘛。
是以,当迅速穿戴整齐的萧月音见到一夜未睡的裴彦苏时,便只巧笑嫣然,甜甜道了一声“早”。
裴彦苏的反应却很冷淡。第二日才过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军营,终于迎来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弥舒王子不仅履行了对留守在军中的参领巴勒里的承诺,击退张翼青、救回摩鲁尔,甚至比他当初所言的“后日一早”还要提前了大半天大胜归来。
漠北军营中炸开了锅。
那三万从格也曼手中弃暗投明的将士自然为自己跟了个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对巴勒里表态不愿大军再冒风险营救的军官们也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巴勒里和格也曼,心情十分复杂。
前后两批加起来两万五千人,除了已经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鲁尔和寥寥几名活着回来的兵勇之外,算是全军覆没,如今赫弥舒王子带人奇袭,杀了张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队,距离真正的大胜,还言之甚早。
可虽然全军上下的颓势几乎一扫而空,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却务必要有个决断——
原先乌耆衍单于钦定的主帅摩鲁尔已经伤重生死未卜,这之后与张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该如何打,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做主。
但军机转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时再命人将消息传回上京、等乌耆衍单于做了决定再传回来,张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来。
上下胶着时,军医帐中传来摩鲁尔的死讯。
这一下,巴勒里再想拖延也没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开紧急会议。除了协领、都尉和校尉外,参会的还有刚刚立下奇功又是单于亲子的赫弥舒。
巴勒里是唯一还活着的参领,军衔最高,但自开战以来未立下尺寸军功;赫弥舒虽然身份尊贵,又在奇袭张翼青一役中锋芒毕露、由此声望大增,可到底领兵经验太浅。
这两人,无论推举谁接替摩鲁尔之位做主帅,持相反观点的那一方,都要说出很多条反驳的理由来。
最后,还是裴彦苏主动开口,解了满场的尴尬:
“参领身经百战,我赫弥舒初出茅庐,自然不敢忝居主帅之位。不过摩鲁尔将军生前便已将这次出征的大军分为两路,参领所领的冀州精锐一路,我手下这三万余人一路。”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沉定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露半分倨傲,继续说道:
“斥候沿着张翼青败逃的痕迹查探,现已确定张翼青主力所在,距离此地四百余里。张翼青行事诡谲,有前车之鉴,漠北绝不可再贸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两路,参领你率冀州精锐走西面平坦开阔之地,我手下三万余人走东边,若遇伏击,再互相支援,何如?”
这个方案稳妥周全,又给了双方各自为政的空间,巴勒里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同意了。
裴彦苏又处理了一些军务后,方才回到军帐。
卸下铠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军床上。
行军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软枕,也没有音音可以让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为她立不世之功,必须吃下这些风餐露宿之苦。
而从前他还未金榜题名之时,又何尝不是日日挨苦呢?
盘腿坐好,从怀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详了好久,才又放回怀中。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但三日未得阖眼,疲惫却也漫漫来袭。
终究是沉入了梦境。
天地混沌,一切仿佛都化为虚无,唯有被他压在身,下的如花美人,放肆掠夺着他所有的感官。
美人雪肌玉骨,长眉入鬓,双目紧阖,黛眉微蹙,两颊红霞绯绯,鸦羽长睫上挂着的一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前后摆,动终于滴下,又沿着她如玉的雪肌缓缓滑落。
“音音……醒醒……”裴彦苏追着吻去那滴泪水,骤雨并未停歇,“怎么这么娇,就受不了哥哥了?”
萧月音的眉头的锁痕又深了一分,人却未醒。
“音音,理理哥哥好不好?”男人寻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大掌分开十指,紧紧扣住,“哥哥疼你才不告诉你哥哥知道是音音,哥哥怕音音离开哥哥……”
美人湿漉漉的长睫微颤,紧接着,眼帘缓缓打开。
“音音醒了?”裴彦苏笑着亲吻她的嘴角,心头一激,劲力又狠了几分。
大约是因为一夜未眠,这位从前总是儒雅端持的君子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不耐烦的气息,俊朗的眼底有乌青,与他左眼上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形成了极为诡异的对比,面对她明显的示好,也不咸不淡,只在看向她那清淡无比的早饭时,略微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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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扮作萧月桢良久,萧月音虽然也开始能在正餐时用些细脍,可早餐中简单的清粥小菜,她是没有刻意去改的。
何况她与萧月桢换回来的时日不远,她确实没有必要再在这些时候为难自己。
裴彦苏此番前来,她的庖厨便临时加了两道肉食小菜,一道嫩滑可口的鸡蛋羹,一道油炸小鱼干。萧月音最忌在醒来后食用油荤,一时也忘记用餐礼仪,用完自己的筷箸为裴彦苏夹了小鱼干后,才立刻放下,等到戴嬷嬷重新为她拿来一副,再继续食用。
可谁知,这明显的讨好并未让裴彦苏触动,反而吸引来了同样晨起的北北。那猫儿闻着鱼香味早早便窜到了桌边,眨着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它背主求荣后的新主小王子,低低浅浅地“喵”了一声,裴彦苏也竟然放下了筷箸,直接将猫儿抱到了怀里。
“还是北北听话,只需要一点点好处,便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北北得了小鱼干,两只雪白的前爪搭在餐桌上,小嘴大开大合,用才发育好的后牙咀嚼这指桑骂槐的美味。裴彦苏用手指轻抚它颇为享受的脊背,眼神并未上抬,仿佛他对面的公主不存在一般。
韩嬷嬷和戴嬷嬷对视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带着同样还在一旁侍餐的宫婢毓翘,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这下,餐桌上便只剩下两人独处。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稀粥,方才道:
“今日之事,辛苦大人费心安排。仔细想来,是我先前思虑不周,明知那会通留下可能惹祸,仍旧选择让大人掩耳盗铃。若……若是没有大人未雨绸缪……”
“怎么?还想吃?”恰好此时北北将一条小鱼干狂食殆尽,不停用鲜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上白绒绒的细毛,似乎意犹未尽一般。
而裴彦苏便借着这只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儿,在故意疏离她呢。
这是等着她主动将昨晚之事说出来,然后俯低认错,好挫一挫她这个大公主萧月桢的威风吗?
裴彦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人了?
萧月音垂着眼眸,咬牙嗫嚅,却全不知这副情态,都落在了对面男人的眼里。
他一夜奔波,披星戴月等着她醒来的时候,便想好了要这番试一试她,于是故意漏了那静泓的处置,给毫无防备的韩嬷嬷和戴嬷嬷听。
想来,她若是只紧着昨晚那未遂之事,眼下听闻他全部摆平,理应欢天喜地,拿出大周大公主的款子,豪气直白地犒赏他一番。
而不是眼下这副亦步亦趋的模样。裴彦苏在军营中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已经亮了,才终于将所有事暂时摆平。
是原本的冀州总领克里奔暗地里使了坏,报复他刚到冀州时对自己的那些处置。军功是裴彦苏在漠北王廷的立身之本,随他一道来冀州的军队,全是当初在沈州与渤海国交战时和他一同立下汗马功劳的嫡系,他必须要慎重处理。
好在最后解决了,他把霍司斐留在那里,替他再稳住一两日。这次与周廷的交接顺利完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便会返回上京。
当然,是在他和他的音音坦诚布公之下。
在处理问题时他必须沉着冷静,可一有间歇想到音音,他的心便快要飞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音音身边,告诉她他昨晚在宴席上的话都是在逗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他爱的人从来只有她。
而怀揣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裴彦苏一路纵马飞奔,想象着和她坦白后她惊喜的模样,想他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当面唤她。
“音音。”
“音音。”
这样的激动让他控不住身.下骏马,马蹄撞碎了驿馆大门的门槛,裴彦苏却顾不得旁的,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冀北,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找你。”
裴彦苏的心莫名一沉。
“我本来是来向姑母请安的,”裴彦荀正色,“过来不见姑母,原来……她一大早,带着公主出城去了,具体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秋日的晨光熹微,在这露珠未干的时候原本应当温暖和煦,落在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里,却尽是千里冰封的寒彻刺骨。
石塑一般的他,犹如五雷轰顶。
他想起不久之前,萧月音突然向他提起,说如果阿娘想要离开漠北、离开乌耆衍单于,会如何呢?
原来那时候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她其实是借着裴溯的离开,在向他试探她若离开会如何。
今天,她趁着他不能把她锁住困住,带着他娘一起离开了。
因为什么?因为昨晚她已经几乎藏不住她的身份了。
她不愿意将实情告诉他,不愿意用她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他。
过去的恩爱原来还是她在演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吗?
“冀北,不是表兄非要放这个马后炮……”耳边传来裴彦荀语重心长的声音,是他的表兄趁着四下无人,和他推心置腹起来:
“其实,你既然早就知道弟妹的真实身份,这么久了,私下里这么多机会,你早就该和她摊牌……昨晚当着那么多人,弟妹被她二哥几句话说得下不来台,她又不知你其实早就知情,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魂不守舍一直到宴席结束。”
裴彦苏的眼角湿了,心脏在胸膛里一下抽痛过一下。
“只不过,姑母和她出城一事也实在有些蹊跷。”裴彦荀眉头紧锁,小声将自己的猜测告知:
“昨晚我悄悄替你留了个心眼,弟妹在宴席结束之后,去找过康王夫妇,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便不知情了。”
“康王?”草原疯狗的眸色一凛,如鹰隼般锋利。
是裴彦苏身上的气味,每当他靠近她时,她总能闻到,却又不知是什么。
缓缓撑起眼帘,鸦羽长睫交错的视野之下,是他线条流利的侧脸。
眉骨突出,其上狼牙刺青隐去了乖戾,深邃的眼眸里反射着烛火荧荧,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屹立,似乎感觉到她醒了,他转过来,温柔而缓慢地凝视她。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无须多言,乌耆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无可避免。
只是裴溯没想到,今晚会突然发生。
婢女是乌耆衍那边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将手中的草图收好,便不带自己的人,匆匆跟着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门,出了院门,还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乌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秋,走在灯火窈冥的廊庑上,耳边响起蛩鸣,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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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便是目的地,裴溯却只觉得很远很远。
好在那领路的婢女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眸中难以掩藏的畏惧和反感。
却在离开他们所处的府苑大门时,看见了蹲在阶梯上的雄伟的身影。
尽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极好,今晚单于大宴全军,他也仍旧是贪杯了一些。此时,宴席早已经结束了许久,那由着王子们搅弄的变故也已然完结,霍司斐原本应该和其他同袍们一样,出城返回军营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变化极大。
他从戎二十多年,尽管能力超拔,却因为脾性问题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军营里同样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见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见,便也统统对他敬而远之。
赫弥舒王子是唯一一个肯接纳他怪脾气的人。
而他的主动投诚也为他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随着王子的胜利一场比一场精彩卓绝,霍司斐也同样摘得了赫赫战功,那些先前冷淡过、逃避过甚至嫌弃过他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那热络炽诚的态度,仿佛从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见着王子极受单于器重,又彻底扳倒了格也曼这个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结束后,霍司斐作为赫弥舒王子新晋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后拥。
但他却忽然觉得实在聒噪,推阻了许久,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处是在为等待什么,但当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将被宴酒醺酩的头颅扬起时,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于寻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亲、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单于的阏氏。
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再一动,发现自己正被他侧抱着,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却被他用厚厚的斗篷裹住。应当是他提前命人将船舱中的矮榻搬到了甲板的船头,他将熟睡中的她抱来此处,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会在她未醒时看她吗?萧月音忽然起疑。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她稍稍支起脊背向外望去,一望无垠的海面还半沉在夜色之中,远处海天相接,有被清凉海风吹起的片片褶皱,天幕之上,碧蓝色与火红色渐渐交杂,白云错落缥缈,偶尔有海鸟三两飞过,像是为这长夜尽头、天光肇始的小小装点。
“这,这就是你所谓的……”萧月音被眼前的美景摄了心魄,不由喃喃。
“真儿,看看你的头顶。”裴彦苏嗓音沉沉,像是被海风熏染,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她像是被他施了法咒,果然脖颈后仰,向头顶看去。
乌兰色的夜空上,也有半弯残月,将退未退。
围绕其间的,不仅有淡淡云彩,还有点点星光。
“月,是月……”她又正了螓首,将视线移向行船所驶的前方,就在这片刻之间,滚烫如红盘的太阳,也从淡淡的海平线上,冒出了一点点。
被海风吹得起了褶皱的海面,也因此铺上了渐红渐蓝的云霞。
“日月同辉,”裴彦苏将她没说尽的话补全,“既然与真儿同驶深海,又怎么不送真儿一次海上日出呢?”
耳畔风声浪声依旧,他的话也随着行船渐渐飘远,萧月音来不及回应他,只直直看向前方的日出。
红盘一点一点升起,背后的天幕被一点一点照得透亮,海面上的云霞,也越来越红、越来越广。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②。
萧月音忽然觉得脸颊湿润,原来是她被眼前壮阔所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她虽生性清冷,却因为从小被迫囿于佛寺,心之向往,一直都是广袤的天地。
不知内情的他,竟然提前帮她实现了宏愿。
又一股暖流涌出,她鼻头酸涩,双眼发.胀,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时,唇角却有粗粝的摩擦,原来是裴彦苏发觉她落泪,在帮她拭去。
心口像是被堵了什么一般,萧月音长长吸气,仍是不能消解,那拇指却与食指会和,将她的下巴轻微抬起。
怀抱着她的男人,沐浴在晨光耀眼的光晕里,格外俊朗不凡。
“是么?”一贯口若悬河的状元郎,将目光移到了马车窗外,看着缓缓闪过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语起来,“今日这般娇蛮任性、伶牙俐齿,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想到那封从绿颐身上搜出来的信,裴彦苏彻底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经好几日了,他却只将信筒收起来,没有半点要拆开的意思。
难道是一贯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对男女之事上,也终于怯懦犹豫了一回?
但怯懦犹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无论怎样躲,始终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彦苏难得有闲心绕着临阳府散步的时候,走到围墙边上,忽然听到了几声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声音。
裴彦苏的心口蓦地微微一紧。
28.
从前在宝川寺时,萧月音是养过一只猫咪的。
因为身世特殊,她从小便性情清冷,不喜与多人交际,唯独对猫咪,多生了许多爱怜宠护之心。
它第一次出现时,萧月音和韩嬷嬷都以为只是寻常串门,却不想这猫每日白天在外活动之后,总会在夜里回来,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着萧月音晚间抄经完毕,方才徐徐沉睡。
后来日子久了,主仆二人与猫日渐亲近,即使她们从来拿不出什么能喂给它的吃食,小家伙也总爱赖在这里,到了冬日天气渐凉,还会钻入萧月音的被窝,作个无怨无悔的暖被汤婆子,满满都是忠心。
就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有一日,萧月音还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经,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喵呜”。
抬眼,却是那猫儿半趴在窗台上,毛发纷乱,眼眶湿润,半边猫脸上,还沾了点点的血迹。那“呜呜”的几声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叙话,萧月音惊得连忙放下了笔,叫上一旁做女红的韩嬷嬷,一并出了房门,想要把这猫捉回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道,仅是这眨眼的工夫,猫咪便再无踪迹,只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余下几撮凌乱的猫毛,和一滩未干的血迹。
那日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后来萧月音才听静泓提起,说猫儿是至灵之兽,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想来,那猫儿一定是知晓自己断腿之后命不久矣,却又不忍让她和韩嬷嬷伤心落泪,方才拼了命来和她们道别,又拼了命不让她们见到它的惨状吧。
萧月音在刚见到北北时,便想起了那只猫儿。因着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将猫儿养得仔细,生怕这和她一同来到北地的小灵兽,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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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带出了临阳府,裴彦苏虽然短暂夺了它,但最终它还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带了回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彦苏抱过的缘故,回来之后,北北便一直颇为兴奋,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灯。宫婢毓翘见萧月音似乎有些恼了,便说这猫儿也许出门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将它带到大院中玩闹一番,等它精力散尽,大约也会恢复如常。
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夫君、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只有那青梅竹马的沙弥懂得,怪不得她会在可能的永别时,冲口而出“哥哥”二字。
萧月音仍不说话,不知是否听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睐的静真居士微微咬着唇,柔荑无意识搅弄着腰间的衣带,淡淡的愁容,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庄令涵天赐一副倾城倾国的容颜,却最是惜花之人,见她这般,又微微长叹:
“公主所陷困局实在难解,世所罕见。何况公主你心怀慈悲,不会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对公主好的人。这样至真至纯的心情,虽然最是难能可贵,却也最易消耗自己。”
与陈定霁纠缠时进退维谷的庄令涵,何尝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将所有的忧思深埋在心,才会生了这场大病。”庄令涵顿了顿,又继续幽然说道:
“我能医病治病、药到病除,却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归所,公主的这场婚姻阴差阳错成了今日的模样,王子是公主的枕边人,公主不愿将箇中种种向他倾吐,我也不会劝你。想必,公主告诉我这些,也并非是要寻求我的建议,对不对?”
萧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渊逐渐清明、闪烁着晶莹的光采,是她为眼前的秦娘子说出这番她意想不到的话而无比触动。
她以为,她会像韩嬷嬷戴嬷嬷一样,劝她好好做这个王妃,别再踯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让秦娘子见笑……”萧月音抿唇,衣带在柔荑之间继续搅弄,她又顿了几息,方才下定决心一般,正色道:
“远在邺城的长姐音讯全无,我也不是全无可能重新正本清源……虽然已与王子有了夫妻之实,但,我、我对秦娘子,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主不想有孕?”庄令涵直截了当。
神医似乎还怀揣着读心术,竟能准确无误猜到她的心事,萧月音深感惊讶,杏眼微张,咽下口中津液,点了点头,小声道:
“这事我不想让韩嬷嬷她们知晓,她们还、还为我准备了坐胎药……”
那些昏迷之前的记忆,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
“举手之劳,”庄令涵说着,起身到她的药箱里,拿了两个小小的瓷瓶,交到萧月音的手上:
“这一瓶是给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后一颗,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这一瓶是给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颗即可。”
萧月音接过瓷瓶,端详着这两个颜色不同的瓶口,又听她说来: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这药也足够公主吃上好几个月的。”
“日日行房”四个字,听得萧月音耳根透红,裴彦苏重.欲,眼前的神医连这个都估到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只好捏紧另一瓶,颤着低声问道:
“那、那这一瓶又是?”
庄令涵笑着解释:
“我并不知晓公主坐胎药的方子,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又给公主添了一瓶给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药就好,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吗?”萧月音突然想来。
“有,”庄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养的,也出嗣给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见萧月音目露诧异,庄令涵又笑道:
“行医走遍天下,怀孕生子便有了牵挂。那瓶给王子服用的药,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调配的,经过无数次配方改进,才放心交给你。”
“秦娘子,你有一个爱你尊重你的夫君。”萧月音的眼中流出赞许的光采。
“我初初与他相识时,他可全然不是这样,但为心悦之人改变,本就是爱人的方式。”与陈定霁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庄令涵也不想在初经人事的小姑娘面前卖弄经验,好为人师:
“等公主你真正爱上王子,又或者爱上别人,你或许不会再服此药,愿意承受苦痛,为心爱之人怀孕生产。”
“心爱之人……”萧月音喃喃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
“对,心爱之人,”庄令涵温柔笑道:她盈盈笑着:
“也不知海岸线上的落日会如何,今日无论如何,本公主都要好好欣赏一番,一次看个够!”
光是嘴上说还不够,脚步也轻盈起来,手臂擦着裴彦苏湖绸的衣料,越过他,直直往窗边雀跃飞奔。
谁知衣袂嫳屑,却有一件小东西从袖笼中掉出来。
等萧月音想弯腰捡拾时,却已然晚了一步,被裴彦苏拿起。
掉出来的,是那个她答应他、用来充作他归还冀州的赏赐的香囊。
当日他为了她被大嵩义毒箭误伤中毒昏迷时,她五内俱焚、几乎万箭穿心,除了守在他的身旁竭力照顾他,便是收拾起从前的不擅长、用心为他绣制这个答应好的香囊。
布料的颜色是她精心挑选后才定下的,豆青色,不深不浅,刚好映衬他墨绿色的瞳孔,兼有松柏之高洁和经霜弥茂。
其内装有龙涎香、佩兰、檀香、冰片等,用料尽心,每一点都经过了她的手。
那时候,她其实有过一两个念头,若是他真正醒来,她在全心全意为他做出改变的同时,会将自己不是萧月桢一事向他和盘托出。
然而,他确乎如愿醒来,张口念的第一声却是“桢儿”,萧月音只觉得刚刚还热切如炽的心像是被骤然丢入油锅里翻滚——
她虽然深爱他,可他一直都把她当做姐姐,她最好什么也不说。
所以,尽管这香囊费劲了她的心思和辛苦,早已绣成,她却不准备把它送给他。
不仅不送给他,还要藏起来,当他偶然几次问起时,便直接推说根本没有心思去做。
当然,在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便已然提前知会了韩嬷嬷等人,共同隐瞒这个香囊的存在。
她给出来的借口是,自己并不满意这个第一次做好的香囊,必须要等到做出一个令她满意的、拿得出手的,才会赠给裴彦苏。
而韩嬷嬷她们,自然是守口如瓶。
“公主先前不是几次都说,你并没有余暇和余力、给微臣做香囊吗?”如获至宝的裴彦苏,用长指夹着那豆青色的香囊,墨绿的瞳孔里,满是得意和挑衅的笑,“所以,这是什么?”
苦涩与慌乱交织,又要面对他这样举重若轻的咄咄逼人,萧月音脑中的乱麻纠缠错落,根本理不出什么清晰的头绪来。
眼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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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只有抵死不承认这一条路可走,她便硬着头皮回答:
“这是戴嬷嬷为本公主新做的香囊,没什么了不得。”
“是吗?”裴彦苏轻哂,反问她。
胸有丘壑的男人剑眉一挑,又慢条斯理地将香囊放置在大掌中,长指拨开袋底,端详那些粗陋笨拙的针脚片刻之后,方才惋惜着摇了摇头:
“据微臣所知,戴嬷嬷的女红针黹在一众宫婢中算是翘楚,若这香囊果真是她的作品,那大周宫内宫外,岂不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①’?”
萧月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香囊,他竟然还引经据典起来。
戴嬷嬷女红针黹的水平有目共睹,若是被她这样污了,只怕不仅是无妄之灾,恐怕还会牵连出更多她想要隐瞒的东西来。
她的小脸越胀越红,生硬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
原本她只想糊弄过去,谁知道这状元郎会看得如此仔细?而那些针脚虽然确实粗陋笨拙,却也是她一面担心着他的安危,一面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针一线绣制的。
他的语气轻蔑得很,分明是看不上,自己的心血被这般鄙夷,她那颗本就又慌又闷的心,更是多了几分羞愧和难过。
于是,被裴彦苏几句话说得呆立在原地的小公主,在复杂的心绪翻缠之下,一急,竟然霎时便湿了眼眶。
“是是是,这香囊是我做的……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逼我承认吗?臭狗,我现在承认了,可是正中你下怀?臭狗!!”滑落的泪珠和她虚张声势的怒吼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偏偏满口都是粗话和硬话,眼泪却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越落越多。
萧月音委屈极了。
“女子怀孕生产,犹如在鬼门关前过,只有为了心爱之人,才会心甘情愿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为了生她和萧月桢而早早薨逝的卢皇后,想起金胜春兄妹同样因为生产而死的王后李氏,萧月音默默点头,将那两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有了庄令涵汤药调理,萧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经可以下床,自如活动。
想起隋嬷嬷实为细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够在床上坐起时,萧月音便已亲自手书,向远在邺城的太子兄长萧月权去信。
萧月权与萧月桢不同。
因着弘光帝极力隐瞒萧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亲之后,萧月桢虽然人仍在周宫养病,却被完全限制自由,除了治病的太医,不能接触任何外人。这也是萧月音先前想要联系萧月桢,必须通过隋嬷嬷的原因。
萧月权乃东宫太子,收自己远嫁妹妹的家书实在稀松平常。又及,萧月音在家书中提起的几件与隋嬷嬷有关的事,漠北检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后,这封信一定能顺利落到萧月权手中。
萧月权和萧月音一样心思缜密,她突然这样提,萧月权便一定会清查隋嬷嬷留在邺城的势力。
而另一边,庄令涵眼见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几张方子,向裴溯正式辞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尽,极力挽留无果,也不好勉强世外高人继续逗留。然裴溯刚说完自己次日一早会亲自将他们夫妇二人送至沈州城十里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却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赶去山上的懿宁庵还愿,不能耽误时辰。
正为难时,和她在一处的萧月音主动提出由她来相送,又言自己卧床许久,应当出门活动,裴彦苏所率大军胜利班师,回来见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会少了担忧。
裴溯犹豫片刻,也只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发。萧月音特意穿一袭葱青色百水裙,与暂居在府中的庄令涵夫妇二人行至府门,才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清隽身影。
静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肃静行礼:
“听阏氏说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贫僧特来相送,浅偿秦娘子救命恩德。”
与静泓相见还是裴彦苏出征那日她被隋嬷嬷诓骗离开,之后风云骤起,他们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萧月音即使有许多话想要问静泓,也只能兀自忍下。
一行来到碧原亭,庄令涵与二人话别,萧月音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与秦娘子萍水相逢,犹如故人归,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见?”
庄令涵实在喜欢这个外柔内刚的美丽公主,回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安慰:
“相逢即时缘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见。”
说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出了亭子。陈定霁默默守在马边,见她下了台阶,伸手握住她的,再将她扶上马,与她共骑一乘,上了路。
萧月音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方才回首。
与上次相比,静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隽,如今面上不仅多了几处显眼的青紫伤痕,面颊也凹陷进去,可见当初受伤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处,见公主被王子带走,便也决定折返。”在萧月音开口之前,静泓先说起了她关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却无意听到了萨黛丽和她的婢女讨论起隋嬷嬷。”
“师弟,你听见了?”萧月音一惊。
“当时,萨黛丽因为向王子下毒,已经被关押,却在那里出现,我直觉不妥。”静泓皱着眉头回忆,愁容之下,更显憔悴,“也许其中有诈,于师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却被人打晕。再醒来时,便已是昨日。”
“我听闻你无端被殴打,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望你的,”萧月音一声长叹,“奈何那日后来,在阿娘那里,又听到了一些旁的,这才病倒……说到底,师弟,此事是我连累了你。”
静泓所言,与隋嬷嬷细作一事同宗同源,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要害的人是她,静泓只是因为担忧,才差点被殴打致死。
但打成那样,却仍旧留了静泓的性命,萧月音思前想后,也不知其缘由。
她更不敢假设,下手之人就是裴彦苏。
静泓摇头:
“际遇天定,与师姐无关,我命中也许当有此劫……倒是师姐你,身子大好了?”
萧月音“嗯”了一声。
“王子、王子他……”静泓嗫嚅,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想问,王子把你带走之后,可有对你如何?
但他心知这是越界。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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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29.
即使是上次她为了那静泓的冤屈来故意引.诱他时,裴彦苏也没觉得心跳会快成这样。
大约是因为静泓一事最后两人各自冷淡,大约是因为他听到她淡定又主动承了那两个要和她同一日嫁给他的女人,又大约是因为她为了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咪受伤生死未卜,而伤心欲绝。
总之,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聪失明,既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了无尽的黑暗,又转瞬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灵敏,像数月里不见雨水而苟延残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礼,迸发出旺盛的生机。
但对面的“甘霖”,却十分吝啬,只停留不过刹那,便已回撤,不让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彦苏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还是今日去见乌耆衍单于他们时的那一身。上着杏黄色立领对襟绉纱衫,下着蟹壳青湖绸综裙,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单螺髻,虽端庄有余却略显沉闷。眼下因着她突然的靠近,裴彦苏却也看清了那立领滚边上,贯穿始终精致的缠枝纹。
裴彦荀点点头:“也许,康王知晓内情。”
话音未落,裴彦苏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如风一般冲出了驿馆的大门。
裴彦荀自知追不上他,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先叫来了小厮胡坚,让他带几个人出城去找找萧月音和裴溯。
此时此刻,萧月桓和姜若映夫妇二人已经起了床,正在房内优哉游哉地吃着早饭。
“殿下,你昨晚那样说小妹,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经过了一夜,眼看萧月桓神色自然了不少,姜若映还是忍不住发表着自己的理解,“小妹走时分明是说的气话,她若真与王子再闹出什么动静,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萧月桓的酒醉还未完全清醒,两颊染着酡红,嗓音也仍旧粗重,不屑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妹替嫁一事,到了今日,早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本王在昨晚那样宴饮的场合把话说透,对小妹只能是一件好事,小妹她眼界窄不懂,难道你堂堂康王妃也不懂吗?”
这么一说,姜若映又觉得自己夫君的话十分有道理,又陷入了沉思。
“小妹因为命格从小被父皇厌弃,在宝川寺困居,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气。她也就是仗着裴彦苏的纵容和宠爱有了底气,但她嘴上说要跟本王赌,等裴彦苏回来,她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去说真相?”萧月桓自信说完,还打了个隔夜的酒嗝:
“不如本王与你也打个赌,赌她根本就硬气不起来,赌——”思前想后,她还是忍不住。
又一日天色微亮的时候,萧月音便单独找到了阿苔,彼时阿苔正准备出门,两人的对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
萧月音小声问阿苔:想到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头就抽痛得难受。
就像他现在一样,他的手心又贴上了她的娇靥,手掌的薄茧与面上如玉的肌肤摩挲,该疼的人明明是她。
可他的心却又开始抽痛。
痛,也许只有吻才能缓解。
萧月音仍旧安静地躺着,裴彦苏几乎半跪在床榻边,俯低了脊背,开始慢慢亲吻她的面庞。
从额头吻起,让薄唇与寸寸玉肤紧紧相贴,一点一点向下,吻过她不画而黛的眉,来到眉心,他用舌尖舔.舐她为了他而蹙起的地方,想要为她抚平。
微微分开后撤,发现她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裴彦苏勾唇一笑,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然后是眼皮,这里微微发肿,在她被他在城门外逮住的时候,她的眼皮就已经微微发肿了。
她为了离开而哭泣,却不是为了离开他而哭泣。
如今比当初又红了一些,是因为焦急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该如何帮助静泓化险为夷吗?
裴彦苏心头升起一股邪气:哭,哭也是好的,只要她肯为了他哭泣流泪,便不能说她毫不在意他。
因为她的皮肤细嫩白皙,离近看那眼皮,还能看清细小的血丝,又因着哭泣微微发肿,更像是在引.诱他的爱怜。
没关系的,亲一亲就好了。
萧月音的杏眼长着形状姣好的双眼皮,他用舌尖描摹那褶皱时,忍不住一深再深。
鸦羽长睫闭合时像两把墨黑的羽扇,他的手伸长靠近,让她沾湿的长睫扫过他指腹上的茧。
越是轻柔,越是隐忍。
稍稍起了身体,再将视线下移,停留在她莹白圆润的耳珠上。
那耳珠上有耳洞,是她害怕被他发现身份,着急打上去的。
她身上有他留下的东西,一辈子都拿不掉。
耳洞小小一个,针尖一样的大小。他的薄唇覆盖住的,是整个耳珠。
男人十分喜欢她为他改变的地方,又用舌尖抵住,恨不得钻进去。
但他又是钻不进去的,能钻进去的不是这里。
钻不进去,便只能用舌尖卷起来,莹白圆润并未得到半点应有的怜惜,又承了牙齿顶端的厮磨。
这里应当留下他的齿印,应当和她的眼皮一样微微发肿。
她还是没有醒来。
唇瓣仍旧樱红,她熟睡的时候,并非时时都将朱唇紧闭。
比如现在,软.嫩的缝隙之下,有洁白的皓齿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她才是无比乖顺的,她的檀口念过无数佛偈经文,关心慰问过无数旁人,但却对他总说着违心的言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裴彦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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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滚烫的视线再次扫过面前宁然安枕的公主,起身,在她身后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小衣。
方才她身上的被他自己野蛮地撕碎了,已经变成布条、颓败地躺在地上。
他原本是想直接抱着她去湢室沐浴,可无边春.色在眼前,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足以令他乱了心智。
明明是要沐浴,他却再为她穿上了小衣。
动作慢条斯理。
“除了为阿娘拿药拿吃食,你可曾离开过阿娘身边?”
阿苔是小厮胡坚的亲妹妹,兄妹两人父母双亡、漂泊无依,靠在邺城行乞为生,后来被参加殿试之前的裴彦苏救下,为了报答恩情,一个跟着裴彦苏做小厮,一个跟着裴溯做婢女。
阿苔为人单纯,一听公主的话,以为是要质询她是否尽职尽责,连忙摇头回说:
“奴婢一直守着阏氏,就算是晚上,也从未离开过半步……哦不对,如、如厕的时候,还是要离开的,但仅仅是很短的时辰!”
萧月音明白她这是误会了自己,拍了拍她慌乱的小手,沉声道:
“那……阿娘她从前,可有提起过霍大哥?”
“霍将军?”阿苔一愣,陷入沉思良久,才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有!嗯……那次在沈州,霍将军捡了阏氏的画稿,阏氏担心画稿损坏,喊了霍将军一声‘霍大哥’,除此之外,他们两人连单独说话都不曾有。”
萧月音心头了然,便郑重嘱咐道:“方才我问你的问题,无论对谁都不能再提起,包括阿娘,知道吗?”
见阿苔点了头,又想起旁的:
“霍大哥送食送药一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对阿娘也不要说。”
“可是,他应该等会儿就要送来了……他每日三次,都按时送来的。”阿苔为难。
“我自会去同他说。”萧月音笑着安慰,“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霍司斐便已经端了药和粥,从小厨房里出来。
他开的小灶虽然都是为了裴溯,但明面上也会多做几份,若是被其他人问起,都有理由搪塞过去。
被萧月音拦下的时候,他便也想好了这套说辞,可谁知表面温柔婉约的公主一张口,就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霍大哥,阿娘她知不知道你这份心意?”
“溯娘、溯娘她……”关于那深埋的隐秘心思,霍司斐格外谨慎,但越是谨慎,越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
“你唤她溯娘?”萧月音显然也意外于这样的称呼。
早前的霍司斐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在渐渐对裴溯动了真心之后,再看这被王子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公主,更生了亲切和信赖之情。
以至于,即使他理智上知晓不该将那些事告诉公主,可嘴上却根本管不住:
“这是她同意了的,我与她私下里,可以这么叫……她,她私下里也和公主一样,叫我‘霍大哥’。”
“所以,你们……你们是两情相悦的?”尽管有些震惊,但想起在营州时被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萧月音很快镇定下来,浅浅试探道。
“不……是我一厢情愿……不……”说起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根由,霍司斐不由嗫嚅,“溯娘她从未与我谈起过这个,不不不……我们再没有单独说过话,我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萧月音沉吟。
最后几个字,却是被飞到脸上的门板给生生打断的。
萧月桓瞬间眼冒金星,鼻梁上剧痛袭来,这门板的劲力极大,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萧月桓!”伴随着姜若映的尖叫,裴彦苏如山的身影也破门而入,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震得萧月桓耳鼓嗡嗡。
然而怒气冲天的王子并未给自己这二舅哥任何喘息的机会,大步上前,抓起萧月桓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昨晚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公主她不见了!”
萧月桓从小在蜜罐中泡大,哪里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尽管他早已听闻过裴彦苏与渤海国作战时的勇猛事迹,可印象中和这次见面,裴彦苏仍然保持着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
君子怎么会如此粗暴呢?
更何况,纵使被吓破了胆,他萧月桓也是堂堂大周康王、是太子萧月权唯一的嫡亲胞弟,在外国王子面前,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威仪。
“本王不知王子说的什么,王子的王妃失踪,与本王何干?”鼻梁发肿、鼻孔流血,萧月桓坚持嘴硬。
然而嘴硬不过一瞬,裴彦苏便毫不犹豫挥拳打了过来,刚刚还在说谎的嘴又是一阵剧痛,原来是两颗牙齿掉落。
姜若映心疼不已。
在裴彦苏出现以前,萧月桓这个康王也算生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如今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活脱脱成了一个猪头。
萧月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姜若映又何尝见过?此时的她,早已被吓哭,只能凭借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膝行到裴彦苏的腿边,一面抽噎着,一面努力求着怒气冲天的王子:
“是,昨晚小妹、小妹她确实来找过殿下,他们兄妹有些口角……”
可谁知王子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又狠狠打了她的夫君一拳,几乎将他打晕。
姜若映慌乱不已,电光火石之间,却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说漏了嘴。
“小妹”这个称呼,只可以指向一人,那便是萧月音。
但裴彦苏一直以为他身边的王妃,是他钟爱的萧月桢呐!
对,一定是裴彦苏听出了端倪,发现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这才不放过她的夫君的!
“其实、其实有一件事,我们、我们一直隐瞒了王子……”姜若映浑身抖成了筛子,越是想要强作镇定,越是徒劳,连牙关都在颤抖:
“与、与王子成亲的,不是、不是桢桢,是、是桢桢的妹妹月音。”
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王子墨绿的眸子里波涛汹涌,又连忙继续道:
“此事关系重、重大,其中缘由,三言两、两语说不清,但确与我们夫妻二人无关!小妹她从小不在父皇身边,缺少教养,任性得很,居然在这个时候擅自逃跑……请王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要原谅小妹!也……也请放了夫君。”
“倒是很会把自己摘干净,责任都推给妹妹……”裴彦苏的语速终于放缓,同时也放开了萧月桓。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可怖,就在萧月桓夫妇双双松气时,面前英气凌人的新星战神,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这送给你们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邺城,我的漠北铁骑也定会踏平!”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说“结草衔环来报”,那小脸上堆积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没有半点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彦苏心头蓦然一片湿润,又匆匆将胡服外袍换做了汉服,方才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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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病猫。
但病猫还未入眼,却在曾经与它的主人共餐过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见了一身火红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烧都烧不尽。
刺得他移不开眼。
30.
平心而论,这一次修改的嫁衣,几乎每一寸都十分贴合萧月音的身形。多一分显臃肿,少一分则狭隘,就连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萧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
即使现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几次重要的场合,她都从不穿鲜艳的颜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适合这样的鲜艳,火红的嫁衣上身之后,就连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风招展的娇花,只有最是丰采高雅、才高绝顶之人,才配将她采撷。
就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韩嬷嬷,也被她这般的丰姿折服,由衷夸赞了好一番后,还特意为她梳了个相称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凤,小公主也因此而愈发艳光四射。
不过,萧月音惊艳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骗了裴彦苏,同时连累了静泓,眼下又有了静泓身世这样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误会,她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彦苏生气的道理。
反而心虚的人是她。
垂下眼帘,萧月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柔荑把玩着玉峦上的青丝,她穿这件海棠红的寝衣,只衬得她的娇靥比海棠花还要动人。
裴彦苏知晓自己赌对了,他的音音即使心里面暂时还没有他,但对静泓,也未必有从前那份亲密。
何况她还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静泓而对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装不下去,要向他摊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戏,为了大周与漠北之间长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会坦白的,该不该戳破、要如何戳破,这决定权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暂时还没有爱上他,决定权也只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应我的事,可有着落了?”萧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几缕青丝在指尖缠绕,她强硬地转移着话题,言语间自然娇软了许多。
“什么事?”裴彦苏微微勾唇,明知故问。
他难得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她连番语气不善的质问恼了,既然自己有心将这件事揭过去,她主动一点,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萧月音将身子前倾,主动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晶亮的杏眸看着他,多汪了几分水意,“说好了要给大人做一个香囊,料子我都找韩嬷嬷备好了。”
这当然是假的,她从回来之后一直想着那几件事,神思不定,又怎么可能顾得上香囊这样微末的事。
但裴彦苏显然很吃她这一套,大手隔着那海棠红的寝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纤月,要上停顿,燠意传来,他高挺的鼻梁也刚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后悔了,光是一个香囊,不够抵消我为公主做的这些。”
她明白他言语中所指的是什么,除了归还冀州以外,还有计杀摩鲁尔、除掉当初残忍屠杀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军人。
一个香囊便换来这么多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所以当然不够。
“要我为大人宽衣解带嘛,可以的……”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将一只小手从他的后颈处撤下。
若忽略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彦苏穿着汉服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都像文质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寝衣虚虚披着,衣襟半开半掩,斜坐床头的模样,十足魏晋风流名士,萧月音的小手堪堪滑过,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有辱斯文。
但紧接着,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捉住,月要间的大掌把她往前带,她从他的瞳孔里读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没有任何关联:
“不够,这样不够。”
萧月音咬紧樱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顿了一息,她又发觉自己应当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便换了一个他更喜欢的称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儿、想把真儿的身子养好一些,可是这几日每晚都弄到后半夜,真儿又要一早起来向阿娘请安,实在是没法好好休息……”
“早就说过,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彦苏捏住她尖细的下巴,指尖上薄茧明显,“再说,哥哥这是在疼你,哪里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只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越说到后面,音量越细。
见他眼底似乎掠过了一道阴影,又连忙补充:
“前几日,我的膝盖好疼,今日听到哥哥真的兑现诺言拿回了冀州,膝盖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点没有掩住嘴角上扬。
世间哪有像音音这样可爱的姑娘,明明在求他,还顺便给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着的……”萧月音的小脸越说越红,那几个字像刚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的细脍,烫嘴得很,“就是,就是只能有一次……”
话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骤然前滑,他遒劲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复,让月要卡在臂弯上,她被他折过来,自己的手肘,也因为这猛然的变故而撑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只是真儿不许哭,不许求饶,否则,就不止一次,听懂了没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只能哆嗦着,应下这样过分的要求。
大约是因为她在大婚之夜来了癸水,身体不适,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呵护。
他可以为了自己这个“萧月桢”卸下隐藏许久的文弱伪装、单枪匹马杀穿恶霸的老巢,也可以顾惜她的身体,以端方君子之风,绝口不提他也许老早就想补全的周公之礼,一切由她来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来便应当愧疚不已。
可他却在她的风平浪静之时,再一次做了这亲密之事。
——但,说是亲密……倒其实并不算什么。萧月音果然受不住,樱柠着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推:
“好疼好疼……臭狗,你就知道欺负我!”格也曼不仅仅是裴彦苏的堂兄,他也是静泓的亲大哥。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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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泓也是裴彦苏的堂弟。
这不是眼下最纠结错乱、最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是她手里还握着格也曼通敌叛国的证据,若是她拿出来,以乌耆衍狠厉的手腕,格也曼必死无疑。
“所以我找师姐你,是想让师姐帮我拿个主意。”今日的静泓与往日表现大相径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头顶的结疤,此时他与一个举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没有任何区别。
萧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门,原本应当斩断尘缘,但亲缘一事从天而降,若要我权当不知情,又着实违心……”静泓眉头紧皱,向来清隽的面容实在难掩痛苦,“但以我推测,若我与父兄相认,他们又必定会让我还俗,这也实非我所愿……”
静泓的纠结不无道理,萧月音自小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
她本应该好生劝慰,再竭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时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立场完完全全摘出来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荡荡呢?
“此事事关重大,我、我实在无法替师弟你做任何决定,”萧月音黛眉紧蹙,即使再努力,也无法抑制心头不断起伏的波澜,“师弟,实在是对不住……”
话音刚落,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般不适,忙又扯出了一个笑容,十分勉强:
“无论如何,师弟找回至亲,都是极好的事情。师姐这一声恭喜,先说给你听了。”
静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乱,根本没有察觉萧月音神色异常,听到她如此礼貌的结尾,也知道她不想为他做任何建议。
而萧月音在说完恭喜之后,匆匆和静泓互相施礼,便转身离开了。
今日连续两个重大的消息,砸得她应接不暇,她满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许多。
偏巧,与静泓相见的地方她此前从未来过,韩嬷嬷见她沉浸于思,便也并未提醒她脚下的路。
“静泓师傅,好久不见。”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又绕了回来,就在与静泓分手的不远处,能看见前方的两个人影。
一个自然是静泓,另一个则是从前跟着王子一行前往新罗的侍卫倪汴。
静泓微微颔首。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这不是欺负,这是在疼你,”裴彦苏眸色闪烁,忍不住衔了她圆润的耳珠,“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你?”
“你爱我,我就一定要原谅你的欺骗吗?”萧月音将目光移向远处,强压着嗓音中的娇媚,咬牙:
“我又不爱你,我为什么要接受你?”
如同一盆寒冬的冰水浇下来,裴彦苏心头抽痛。
他不敢再动作,忍住入骨髓般的剧痛,一字一句,问着他心爱的女人:
“一点点感情都没有?我以为,我与你夫妻一场,共历几次生死,你好歹、好歹能……”
从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难得嗫嚅:
“音音,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演戏、演戏骗我……如果我也一直演戏、假装不知你的身份,你能否演一辈子,也、也和我白头偕老?”
时空仿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萧月音才缓缓、缓缓将目光回移,檀口一开一阖,道:
“……”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比起戴嬷嬷那教导的册子上所行之事,他只不过用高大的身躯微微将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拢着她的小.腹,也是因为她方才为了摆脱他,才用那早已云销雨霁的癸水来做挡箭牌,他顺势体贴关切一番,如此而已。
萧月音只觉得颈上热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却在尚未按住他时,又犹豫了一瞬。
因为方才,借着去静泓处看望北北的由头,她已经在路上,听了隋嬷嬷耳语,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一事。
事不过三,前两次的书信杳无音讯,想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有回信来了。
若是在此时明确表露对他的不喜和抗拒,岂不是又可能前功尽弃?
是以,萧月音抬手原本只想拨开他,拨开这源源不断的热温,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轻轻覆在了上面。
“先前这破房间内太闷,用冰散散,”她故意将话语说得散漫不经,即使浑身酥.麻,仍旧要努力扮演好萧月桢,“只要不将冰块与我接触,应当对癸水无害。”
这番做贼心虚的辩解,裴彦苏有无数种方式拆穿。
他当然猜到了她用冰所为何事,不过是今晨他不经意提到的“耳洞”之语,让她急三火四,赶在有条件的第一时间,穿好了耳洞。
穿耳应当痛感不轻,否则在他前次与她门口相遇时,她的双眼不会那般红。
宁愿自己哭着苦着,也不愿向他求个嘴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伪装再好,那藏于鬓发之下颇为红肿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现的褐黑茶叶梗,也暴露她曾于此手忙脚乱的模样。
“不用冰,是为公主的身子着想。”裴彦苏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将薄唇贴近她耳朵边缘,“下次不可以这般任性了,好吗?”
话虽体贴无比,可他每一个字说完,热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带得她酥.痒无比,就连轻轻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干净的指甲微磨为回应。
“大人说的是,我不应当只贪图一时的爽利……”被他拥着,先前的几次张牙舞爪的姿态,全都被缩进了心壳之门,萧月音震.颤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开我?”
“我,我来这湢室,是为了换……”最后几个字含在口中,却是因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只蜻蜓点水一般,似乎不带半点情.欲的妄念。
萧月音只觉得脚下一轻,浑浑然间,如临无底深渊。
而指甲再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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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已经好似脱力一般,玉臂垂落。
“换什么?”音犹在耳,裴彦苏又落下一个吻。
“公主,”裴彦苏微微俯身,与面前透红的娇靥越靠越近,呼吸相闻,“恐怕那草原医女气量狭小,不像公主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还能回来。”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樱唇,美目一转,便又想到了另一条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禅仁居一趟,把静泓师傅请来,为北北治伤。”
可话音未落,裴彦苏却突然伸出长臂,圈住萧月音的纤腰,将她揽在了怀里。
娇.躯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皱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听男人方才平静的话语,也陡然生了明显的怒意:
“不许去,否则,我现在就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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