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真留下也是无用,他想着先把困得睁不开眼的思霖带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望。
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去的时候,顾正秋叫住了他。
顾言真回头,父子的目光终于相交。
顾正秋扶着墙站定,面向顾言真的时候似乎略有犹豫,几次张口预言,像是又无措的咽了回去。
顾言真不着急,抱着熟睡的妹妹安静等待。
“言真……”顾正秋缓缓开口,“我老了。”
顾言真点头:“我知道。”
“你明天,还回去上班吧。”顾正秋说上几句话就要喘气,看来身体也不大好了,“我手里的股份,已经委托律师全部转赠给你了。”
“以后,我再也不插手你的事。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那句深藏于心的“对不起”,顾正秋始终无法说出口。他固执地认为,从来没有父母给儿女道歉的特例,他就算再不该,也还是父亲。
顾言真垂下眼眸,没有回答,默默地转身离去。
七十六
七十六
顾正秋本以为只要自己低个头,顾言真肯定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料到,他自认放低姿态,根本没有挽回顾言真的心。
顾言真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顾正秋感到无比恐慌。
他已经年迈,尤其是经过这次的打击,让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如果顾言真什么都不要了,偌大家业该要交给谁继承?
原本顾正秋只是不满谢寒,想着用父亲的权威逼迫顾言真服从,按照他的安排重新找个名门淑女,并不是真的要把他赶出去。
他想着,只要顾言真继续听话,将来自己手里的所有股权都是他的。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则继续和妻子过悠闲的退休生活。
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顾言真竟然一去不回头。
顾正秋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和顾言真父子间的情分已经彻底断绝了。
他枯坐在病床边,面容比昨天守在抢救室外看起来更加苍老,手中握着的玻璃杯猝然落地摔得粉碎,划破了脚背,而他恍如未觉。
而另一边,顾言真回家后心情也不见得轻快。他把妹妹放回她自己的房间,让她好好安睡,自己则回到了和谢寒共同的卧室。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再有三小时天就要亮。谢寒一边打游戏一边等他回来,见他进屋,忙把手机扔下:“怎么样?累不累?”
顾言真摇头:“不累。”
他的脸色透着疲惫,谢寒也察觉出他心情不佳,主动帮他把外套脱掉,关切的问:“怎么了?”
“你妈妈……?”
顾言真随即又摇头:“不是,她很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谢寒心里并不认同顾言真那对父母,可是他知道如果那两个人忽然去世,他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听说没事,他又问:“那是他们又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没有。”顾言真回道,“就算有,我也不在乎。”
因为是谢寒,顾言真在他面前很放松,也可以说些在外人面前轻易不说的话。他把刚才顾正秋的话同他说了,并道:“我其实,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他并不想回到顾氏,继续过从前的生活,每天睁眼就是一大堆的工作,埋头扎进山一样高的文件中,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到底不舍。那可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血,如果他现在不管不顾,将来顾氏势必会落到他人手里,他又怎么甘心为别人做嫁衣,把多年心虚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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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父亲的态度,以及他说了什么,有没有对他心怀愧疚……这些根本不在顾言真考虑范围内。
正如他离开时不是因为顾正秋的出现,如果有一天回去,也不是为了他的所谓股权诱惑。
他看得清楚,这辈子他与父母的缘分很浅,也许就是双亲病重,他前去床前探视慰问,尽到了法律层面的义务,这就足够了。
谢寒安静的听顾言真诉说心里的矛盾,内心无比满足。
他知道,顾言真像这样愿意与人交心的时刻不多,而他却正是最让他信任的人其中之一。
这让他感到快乐,且十分的安全感,他确信自己在顾言真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他说:“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那不是你的义务和责任,所以怎么选都可以。而且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对谢寒来说,那破集团没什么好的,把顾言真所有的精力都吞噬掉了,让他每天都紧张疲惫,而且占用了他们谈恋爱的时间。
但如果顾言真舍不下他所付出的心血,谢寒愿意陪着他慢慢走下去。事业上他帮不上忙,可至少顾言真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他会永远陪着他,不让他寂寞痛苦。
顾言真深深地凝望着面前面容昳丽得青年,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信心。
就像谢寒说的,不管他回不回去,他都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他和谢寒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他们会相濡以沫白头到老。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顾言真在谢寒额前轻轻一吻,低声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谢谢你,小寒。”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动听的情话安抚,哪怕是无声的陪伴,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一夜过去,第二天又是晴天。
五月的天气逐渐开始炎热,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影子,正午在阳光下步行十多分钟就会热出一身汗。
顾言真早上起床后在健身房待到十点出来。期间接到无数电话,全是有关于公司项目决策的。顾正秋入院无法处理工作,姚秘书一个人就算原地化身机器人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就只能来找顾言真。
顾正秋在得知这一切后,也给顾言真打了不少电话,还亲自在各个平台宣布自己彻底退隐,承认顾言真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并言辞真诚反省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希望顾言真能不计前嫌回归顾氏。
随着高调公开的公告一起来的,还有股权转赠合同。现在顾言真是顾氏说一不二各种意义上的绝对控制者,再也没有谁能轻易左右他的去留,不会再有人随随便便打开董事会的大门赶他走。
顾言真没有去管外面众人的议论,对那份股份转赠合同也置之不理,他还没有真正想好,所以干脆躲进健身房,趁着现在时间充裕,好好放松一下。
谢寒终于看好了一间铺子,地段价格各方面都很合适,顾言真陪着去看了一回,又找大师相看,得到满意的回复后,帮忙拍板定了下来。
去谈合同那天,顾言真担心谢寒自己去会吃亏,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看,万一合同里有文字猫腻,又或者房东看到谢寒和时宴年纪轻轻好欺负故意抬价,他好帮着处理。
但是谢寒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能让你出面?”他不高兴的叉腰,“我也成年人了,难道这但担当都没有吗?”
“再说,要是这点事都需要你帮忙,那我也太没用了!”
听他理直气壮的发脾气,顾言真哑然失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关心则乱,让谢寒感觉到没有被当成大人看待,于是哄道:“好好好,是我的错。”
“不过我只是建议,你们看合同的时候不要着急下决定。”他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御‘御用’法律顾问,何律,业内鼎鼎有名的律所合伙人。”
“你们签约之前,可以把合同给他看一眼,确认没有问题了再说。”
谢寒仔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毕竟法律上的条文他和时宴都不懂,万一那间铺子真的有问题,找个专业律师总好过他们自己瞎捉摸被坑。
他大方接过名片,凑过去抱着顾言真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谢谢老公~”
顾言真轻咳一声,耳根发红,轻声道:“大白天的,正经点。”
谢寒就爱故意撩拨顾言真,他发现每当他甜甜腻腻的叫“老公”时,顾言真总是手足无措羞窘不已,于是只要逮到机会,总要戏弄他一下。
可怜顾言真在外一直别人误以为是上面的那个,吃了哑巴亏也只能忍着,谁叫他死要面子,宁可让别人误会。
下午谢寒出门去谈房租合同,顾言真闲着没事,晚上约了柳岸明出来喝酒。他已经决定让顾思霖在国内读书,这几天已经看好了首都最好的国际学校,像思霖这种在国外长大的小孩入读再合适不过,也没有很死板的校规。
但因为错过了入学季,相关手续和人脉关系,都要柳岸明帮忙牵线处理,所以顾言真作为报答,得好好请他吃顿饭。
两人约好时间,顾言真下午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后准备出门。路过客厅,发现叶夫人半躺在沙发上,脸色不好看,便上前去关心询问。
叶夫人睁开眼,看清面前是他,连忙扶着沙发起身,“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是累了吗?”顾言真给她倒了杯水端过来,叮嘱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过度操劳。”
叶夫人接过水杯,轻声笑道:“好。”
“不过我呀,就是个天生劳碌命。”她说着叹气,“予之如果有你这么可靠,我也能少烦心许多。”
顾言真却不认为:“依我看,李予之并不像您想的那么不成熟。我与他对手多年,他的业务能力我是知道的。”
“也许您该试着多信任他一些,早点放手。”
顾言真从不会说好听话安慰,他从来说的都是事实。叶夫人听完略略出神,怔怔的问:“我是不是真的管太多了?”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顾言真回道,“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叶总,您都当之无愧。”
只是人都是会累的。叶夫人年岁渐长,今年也六十岁了,体力精力大不如前,如果她能意识到孩子们早就已经长大成人,及时放手,也许往后的生活会惬意很多。
顾言真留下若有所思的叶夫人出门赴约,走出大门时,忽而轻轻叹气。
他那么看不顺眼李予之,其实何尝没有嫉妒的心思?
同样大的年纪,他一个人摸滚打爬,可是李予之却长在母亲的庇护之下。
只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
七十七
七十七
晚上七点整,顾言真如约按时抵达,和柳岸明依旧约在老地方。以往他们各自工作都很忙,少有能聚在一起喝酒的机会,每次都不醉不归,喝个尽兴。
而今顾言真成了大闲人,柳岸明不由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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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就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养老生活,人生赢家啊。”
顾言真听闻他不阴不阳的调侃,举着杯子和他轻碰,低头轻啜一口,唇角含笑:“这么不服气?不如你干脆把诊所关了,回家混吃等死当个纨绔?”
柳岸明俊脸一跨:“回去听我家老头子安排,找个朝九晚五的班上,然后再顺便联个姻?”
“我那诊所小归小,可也有百来号人等着我发工资吃饭呢!”
“那不就得了?”顾言真宽慰他,“都是自己选的路,至少你是自由的。”
柳岸明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你想好要回去了?”
顾言真苦笑,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玻璃酒杯,眼底流露出一丝伤感,“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选择。”
地球离了谁都能运转,这话不假。可是顾氏离了他,或许就真的倒了。他不忍心家族传承百来年的产业,到他手里垮掉,所以这些年尽心尽力托举着它前行。
所以现在,他更不可能真的放手不管。
“我一直都知道,外面的世界绚丽多彩,可我迟早要回去的。”
从离开的那天起,顾言真就知道自己还会有回去的一天。顾正秋风烛残年,不过就是只纸老虎,即便亮出爪子也毫无威信。
而他风华正茂,正是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自信亲手带出来的人不会轻易背叛他,更明白顾正秋早已不适合做任何决策,被背弃是早晚的事。
顾言真知道,他不会真正出局。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再多的享受一下难得珍贵的美好生活。
和谢寒一路游玩独处的短短五天,算得上顾言真二十七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不用操心公司的大小事务,不用面对复杂纠葛的人际关系,不用处理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头的文件。
简简单单,开开心心。他和谢寒两个人,什么也不用做,肩靠着肩头靠着头,坐在山上静静的看太阳东升西落。
但是美好的生活终究不是持久的。就像打工社畜无比期盼的悠闲假期,总有过完的一天,所以他们争分夺秒享受完最后一秒。
顾言真做不到真正放下,他可以挥挥手拿着巨额财富和谢寒天荒地老,但他不忍心百年家业就此落幕,也担忧集团内部几千号人就业去留。
他知道无论怎么选,人生都会有遗憾,干脆选了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
柳岸明了解他,因此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举着杯子与他轻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他又从带来的电脑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递过去,说:“思霖的学籍我已经托人办好了,其他手续一周内陆陆续续都会下来,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事。”
“你准备准备,让她半个月后去报道。”
顾言真随手翻了翻,点头道:“多谢。”
“跟我说什么谢?”柳岸明嘴里叼了根烟,却没有点上,抱怨道:“最近戒烟,烦得要命。”
接着柳岸明照旧又是抱怨一通和他老爸在家吵架,老妈逼迫相亲结婚,哥哥姐姐围追堵截要他回家躺平……这类琐碎的小事,属于老生常谈。
顾言真跟着劝了几句,两人喝到九点半散场。
“有家室就是不一样,呵呵。”柳岸明冷脸酸言酸语,“你自己回去吧,我再找人出来陪我喝。”
说着他掏出手机果然开始摇人,没好气的跟顾言真翻白眼:“没结婚以前,你都是陪我到凌晨,还和我一起睡觉!”
顾言真正拿着手机给谢寒报备,说自己准备回家,听到柳岸明这句话,吓得差点手机飞出去,恨不得回头捂住柳岸明的嘴。
“能不能别乱说话!”他握着手机瞪他:“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只是借住!借住!”
这要是让谢寒知道,以他那爱吃醋又胡思乱想的性子,今晚回家他是别想好过了,明天说不定爬都爬不起来。
柳岸明哼了一声,耸肩:“本来就是事实。”
“不过说起来,过年那会你让我去派出所捞他,我给他拿你穿过的衣服,他知道你住过我家,脸上的表情可真精彩。”
柳岸明一边说一边“啧啧”不停,“当时就应该录下来给你看看,那臭小子醋劲可大呢!那时你俩都还没正经恋爱吧?”
提到这件事,顾言真也有印象。就是那之后的第二天,谢寒不管不顾的提出要去领证,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有交集。
不过那时的他只顾着高兴,没留意太多。现在仔细回想,好像谢寒当时的确抱怨过,让他以后别去柳岸明家里住,只是顾言真没有意会。
这么说……谢寒早在那时就已经对他有感情了?
顾言真心情犹如飘在云端。他一直以为他和谢寒当中一定是自己先动心,没想到其实他们也算互相暗恋了。
不对,还要再加上一个“天降竹马”。
怀着好心情,顾言真和柳岸明挥别,打车回李家别院。顾正秋现在住院,申山别墅空了出来,他得知钟姨回老家休养,想着等她回来,他还和谢寒回申山住。
最近李予之都不在家住,听说是叶夫人催婚催得紧,他吓得成天在外躲着不回来,因此顾言真在李家住着又自在了几分。
而且叶夫人在家不像外面那样心思莫测,对他和谢寒足够慈爱,顾言真愿意留下多陪陪她。
轻车熟路打开别院大门,才一进院子门,还没来得及出声打招呼,就见谢寒慌慌张张脸色惨白跌跌撞撞跑来,甚至没有穿鞋,一双白脚被玻璃碎片扎得鲜血淋漓,雪白瓷砖上流下几个不成型的血色脚印。
然而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宛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扯住顾言真,抖着唇说:“叶、她……她,摔下去了……”
顾言真本想责备他怎么也不穿鞋,想着把药箱拿出来处理伤口,听到他的话后心头一跳,又有些茫然:“谁摔下来了?”
谢寒回头指着楼梯拐角处,惊魂未定:“在那!”
顾言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几个年轻女孩手忙脚乱围着叶夫人打转,可是谁都不敢轻易去碰从高处摔下来的人,一时没了主意,聚在一起小声讨论怎么办。
“怎么回事!?”顾言真脸色一变,连忙小跑过去,蹲下身去仔细查看了一下叶夫人的情况。
叶夫人双目紧闭,以一种侧卧的姿势倒在楼梯脚下,身边玻璃花瓶碎片满地,波斯菊花瓣浸泡在水里变了形。
除去额头红肿,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流血,但是人昏迷不醒,所以不清楚到底伤势如何。
谢寒飞快的说:“我已经打过急救电话了,他们说最多十分钟就到。”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谢寒根本措手不及。他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的,下午和时宴去看了铺子,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为人也比较敦厚实诚,他把合同给顾言真推荐的何律师看过,确认无误后当场签订,一次性预付了两年房租。
“然后我和时宴就去吃了烧烤。”谢寒简单紧要的讲述事情经过,“回来后我就在沙发上给你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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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叶夫人抱着花瓶从楼上缓缓下来,变故也是在那瞬间发生。
听到花瓶碎裂,和一声沉闷的重响,谢寒下意识抬头,就看到叶夫人和她怀里的花瓶一起摔了下去。
谢寒吓懵了,脑子短暂的空白了几秒,接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边哆嗦着手拨打120急救电话,一边焦急的呼唤,试图把叶夫人唤醒。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顾言真回来了,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顾言真知道他心里慌张害怕,轻声安抚了几句,说:“从叶夫人摔下来的地方看不是很高,除非特别巧,否则问题应该不大。”
谢寒平时再怎么表现成熟,可他还是很年轻,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此刻完全慌了心神,眼底满是惊恐:“可是、可是我叫她,她也没反应。”
“有可能只是昏迷。”顾言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得挑好听的劝慰:“马上120就到了,你别怕。”
谢寒信任他,此刻除了听顾言真的也别无他法。
说话间,急救中心的人果然到了。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他们轻手轻脚帮忙把叶夫人抱到担架上,又跟着一起上了车。
谢寒跪坐在担架旁,两只手紧紧抓着叶夫人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轻地把头埋进她的颈边,连背影都写满了恐惧和无措。
救护车一路呼啸,顾言真看着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的叶夫人,没来由想起出门前她脸上露出的疲惫笑容。
很不好的预感。
七十八
七十八
那一晚甚至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等待结果是最熬人的。救护人员当场检查过后,告知叶夫人外表没有什么严重挫伤,只是轻微擦破了皮。但毕竟碰到了脑袋,所以还是要做个脑部CT,看看里面有没有问题。
李予之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到,身上穿着的小熊睡衣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与他那一米八多、八十公斤的壮汉身高极其违和。
顾言真实在没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看什么看!?”李予之老脸一红,没好气的翻白眼。
顾言真挑眉:“……品味独特。”
“比不上某些人,表面装得冰清玉洁,私下里奶茶饼干小蛋糕,一样不落。”李予之反唇相讥。
都怪李家那个可爱的小厨娘手艺太好,烤的饼干酥脆香甜,草莓蛋糕入口即化,连奶茶都能搞得花样百出,顾言真根本藏不住。
有一次他偷偷在厨房大吃特吃,恰好被路过的李予之发现,不仅当场拍照,还大肆出言嘲讽,俩人当场差点打起来。
都是在外拿得出手的霸总界传奇人物,原来私下里各自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喜好,也算彼此彼此。
也正因为这一段小插曲,等待结果的时间没那么煎熬,气氛也松快不少。
可是他们没能持续几分钟,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张CT影片出来,严肃的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
十分钟后。
李予之愤怒拍桌子:“什么叫‘原发性恶性肿瘤’1?你再说一遍!?”
顾言真连忙拉住他,低声道:“你在这里跟医生发什么脾气?”
“你松开!”李予之脑子浑浑噩噩,理智上知道不是医生的错,可是情感上看那穿着白衣服的男人非常不顺眼。
凭什么他嘴巴开开合合,随便拿了张纸就宣判他的母亲“恶性肿瘤”!?
顾言真身量比不上李予之,从前打架也总是输的多,可是眼见李予之要发疯,他也不得不拼尽全力制止。
万一要是他真发疯伤了医生,明天的头条新闻就热闹了。
就在他俩极限拉扯的时候,谢寒忽然吼道:“你有完没完!?”
顾言真和李予之同时回头,愣住了。
自从进了医院,谢寒就没有再讲过一句话。哪怕叶夫人被下了脑部肿瘤的通知单,他也只是抖着手抢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的分辨,像是在确认真伪。
顾言真怕他承受不住,一直握着他的手安抚,没想到转头李予之发疯,他又得去招架,两头都顾不上。
“……小寒?”顾言真连忙松开钳制李予之的手奔回谢寒身边,小声询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谢寒摇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原本慌张害怕的谢寒反而出奇的镇定下来。他本来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可是现在却意外的沉着,看起来竟然比大他将近十岁的李予之还要成熟。
他冷冷盯着李予之,道:“你这样闹事,有意思吗?”
李予之沉默。他扶住桌子站定,把刚才挣打中弄乱的睡衣穿好,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而后对着医生深深鞠躬道歉。
一旁稳坐如山的医生淡定摆手表示不在意,“我坐诊多年,像你们这样得知诊断结果情绪失控的家属见得太多了。”
“作为医生,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结果已经注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坐在一起,商量一下治疗方案。”
李予之羞愧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再闹事,像个做错事的学生,讷讷的坐回椅子上,垂着头捂脸,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的痛哭。
顾言真是全场唯一一个情绪最稳定的人,医生也信任他,于是把病情细致耐心的同他讲了清楚。
叶夫人脑中的这个瘤虽然是恶性的,但目前还只是中期,也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如果能及时手术,治愈的希望还是挺大的,也许寿命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可问题是。
“就是这个瘤的位置不太好。”医生如实交代,神情有些犯难。
一旦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失误,病人就可能当场宣告死亡。哪怕是全世界最顶尖的脑科医生,也不见得有把握百分百能成功。
“不做手术,病人也能还剩几年寿命。”医生郑重的把选择权交到他们手里,”如果你们要求手术,风险极大,可是一旦成功,就算过了这个坎。”
“你们自己好好商量,讨论出最后的结果,然后告诉我。”
从诊室出来,李予之不死心,掏出手机不停给人打电话,要求再换一家医院重新检查。他心里始终抱了最后一分希望,或许有可能是误诊,不见棺材不掉泪。
顾言真也抽空给柳岸明聊了一会儿,让他帮忙联系最好的脑科医生,国内国外都行,无论多大代价。
就在这时,有个小护士跑过来通知他们:“病人清醒了!”
谢寒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奔跑向病房,接着是李予之和顾言真。
三人齐聚在病房里,叶夫人半坐着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模样。
听到动静,她缓缓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谢寒。
“怎么你们的脸色都这么差?”她轻声笑笑,抬手在谢寒头上摸了摸,语气中却透着虚弱,不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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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那样游刃有余。
谢寒坐在床边,犹豫着张了张口,不知道要不要把结果告诉她。、
李予之红了眼,沉声问:“妈,你还有哪里疼吗?”
叶夫人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心中有数:“你们都知道了?”
她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的看过来。李予之震惊的问:“知道什么!?”
叶夫人脸上的笑容不变,调侃道:“就你和小寒那藏不住事的样子,我什么看不出来?”
“从来只有我瞒着你们的事,没有你们能瞒得住我的。”
她的话语依旧轻快,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病情,却又说:“我比你们更早几个月知道自己的情况,那边的医生都跟我说了。”
去年秋天,她在国外参加发布会,结束后却在酒店无缘无故晕倒,被人送去医院后没查出病因,索性就做了个全身体检。
“拿到结果的时候,我也很吃惊。”叶夫人轻声叹气,“倒也没有很意外。”
李予之不可置信的盯着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叶夫人淡淡回道,“让你跟着一起哭?”
“你都三十的人了,做事毛毛躁躁,告诉你除添乱,还有什么用?”
李予之握紧拳头,眼里蓄着泪水:“可我是你儿子!我、我难道不担心吗!?”
“我又没说一直瞒着。”叶夫人见状,终究不忍心看他这样,解释道:“我……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你们兄弟谈谈。”
李予之在床的另一边坐下,满脸颓然沮丧:“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能是个小孩?”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我还……”他说着转过头,抬起衣袖狠狠擦了把脸,哽咽着又说:“我还故意躲出去,跟你作对。”
叶夫人默默地轻拍他的手,气氛彻底低迷下去。
顾言真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母子三人对坐无言,心里也很难过。他与叶夫人也许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可他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无论是商场还是生活,对他足够照顾。
而且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她拉了一把,这对顾言真来说弥足珍贵。他对这个慈爱温柔的长辈尊重又敬佩,不舍得她操劳一辈子,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道:“我去打点热水回来。”
说着他推门而出,把时间留给别人一家三口独处,好让他们有时间聊一聊自己的事。
拎着水壶往医院楼层的打水间走,顾言真顺便找人给叶夫人换到了vip套房,天亮就可以搬过去。
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水倾泻而出,落在下方的水壶中。
氤氲的热气中,顾言真却在出神。
即使活了二十多年,也不再是幼稚天真的孩童,可是顾言真依旧看不透生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的好人总是各种不幸。
生死面前,他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哥哥。顾霖泽生前也曾那么优秀,他心地善良为人端正,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过上几天无忧无虑的生活,几乎大半时间都在被病痛折磨,活在即将死亡的痛苦恐惧中。
而今叶夫人也是。无论是身为一个母亲,亦或是集团的掌权人,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不靠那个不成器的废物丈夫,也能把偌大家业撑起来。
而她对所有的晚辈也十分爱护,只要是真正了解她的人,几乎不会有人不喜欢她。
即便她已经那样好了,可她的人生,依旧说不上幸福。否则,她的眉眼中不会常年浸着忧伤。
思来想去,任谁也只能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七十九
七十九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觉,谢寒和李予之分坐叶夫人床两边,大多数时候都是李予之在和叶夫人说话,谢寒在旁只低头不开口。
眼见天快亮,又见顾言真也陪着熬夜,叶夫人便催着他们走:“都回去歇着,我这里有护工,没问题的。”
她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们几个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还以为我马上就死了。”
李予之气得头顶冒烟:“你能不能别说那个字!?”
“怎么说不得?”叶夫人嫌弃的白了他一眼,“谁没有生老病死的一天?难道不提就不存在了吗?”
李予之焦虑不安,不停的抓挠着自己那头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头发,痛苦的说:“求求你了,别说……”
试问有谁不害怕有一天忽然失去妈妈?
“好啦。”叶夫人不逗他了,“我不说。那你们能回去休息吗?留在这也帮不上忙,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予之不肯走,但叶夫人平静的告诉他,就算泰山崩顶也要面不改色,“我不在家,公司那边需要你去坐镇。”
说着,她轻轻握住儿子的手,轻轻地说:“正好我也想看看,离了妈妈,你到底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
李予之忍了又忍,终于上前抱住叶夫人嚎啕大哭。三十岁的男人,生得人高马大,拼命的想把自己强壮的身躯挤进妈妈柔弱的臂弯里,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寻求安慰。
乍闻噩耗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李予之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到后来的茫然害怕,那么多的情绪无处可去,终于还是只能在他病重的母亲身边宣泄。
叶夫人温柔抚摸着大儿子的头发,抬头又见小儿子在旁神情木呆呆的,心头又是一软:“小寒,你也回去吧,听话。”
“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比起大哭大闹的李予之,相对平静的谢寒看似没有那么悲伤,可是叶夫人同样了解这个从小养在她身边的小儿子,知道他隐藏在皮相之下别扭的性情。
谢寒没有辩驳,听话的起身:“好。”
说着他干脆利落的往门边走,像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小真。”叶夫人拉住即将跟着一起离开的顾言真,眼中满是恳切:“他就麻烦你照顾了。”
正如叶夫人了解谢寒,顾言真同样的了解。他们心知肚明,谢寒此时的情形并不算好,所以顾言真点了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会好好守在他身边,叶夫人才放心让他离去。
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没有了白日的炎热,谢寒和顾言真并肩走在医院楼下的小道上,路两边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人走在其中隐约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就算答应了叶夫人要好好休息,顾言真却知道谢寒此时根本睡不着,干脆陪着他在楼下一圈一圈的绕着小道走,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人在极端情绪挟持之下,有时候并不那么想与人倾诉,也不需要旁人乏味空泛的安慰,无声陪伴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走了几圈,天边泛起了一点白,顾言真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
今天本来是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可是谢寒这个样子,他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就在他准备跟姚秘书请假,谢寒转过头,看除了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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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上班吧。”他轻声说。
顾言真一瞬间意识到,谢寒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就算没事也要装作有事,巴不得顾言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留在身边,撒娇耍赖无所不用极其。
可是现在,他明明很需要顾言真的陪伴,却那么平静的让顾言真去上班。这让他感到不安,忙摇头道:“我不去。”
“我想陪着你。”
谢寒抿了抿唇,低头抱住顾言真,把脑袋放在他的肩头,低低地说:“我是不是很很没用?”
顾言真回抱住他,轻声道:“胡说。”
“骗人。”谢寒的声音透着自暴自弃,“我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永远只能躲在别人背后。”
顾言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紧紧抱住他的同时,掷地有声的说:“你从来不是谁的麻烦。”
“我想叶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真的觉得谢寒是麻烦,叶夫人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养着他,还给了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偏爱。
“可是我……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谢寒情绪低落,“我一直觉得她不爱我,可是又觉得她应该是爱我的。”
“我总是猜她为什么要对我好,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是不是外面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故意把我养废。”
顾言真拧眉:“我觉得叶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李宏杰的私生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为什么只有谢寒被留在身边?个中原因或许只有叶夫人自己知道,但绝不是什么“养废”这种可笑的理由。
真的目的不纯,叶夫人大可以和对待其他私生子一样,给一大笔安置费任他们自生自灭,又何必亲自去抚养?
谢寒点头:“所以后来我长大一点就懂了,因为叶夫人根本没有故意把我养废。”
“小提琴,国画,游泳,围棋,礼仪……这些课李予之上过,我也一个不落。”
“叶夫人在培养我的学费上,每年至少要花费百万。”他轻声呢喃,“这些钱对她来说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用心了。”
谁家故意把孩子养废的养母会这么掏心掏肺?都说钱在哪爱在哪,谢寒从小到大光是教育的花费,都抵得上市中心一套两百平几千万的大房子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我心里更害怕。”谢寒说着悄悄把眼睛在顾言真外套上蹭了蹭,接着昏暗的路灯掩饰眼里的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好,又猜不出原因。”
“所以我慢慢长大,故意和她疏远,不肯好好听她说话。就连和你结婚,当时也是为了报复她带我去相亲。”
“我以为她真的是亲戚们说的那样,想要借机把我赶出去。”
顾言真叹气:“如果真想赶你出去,何必等到你成年羽翼丰满的时候?”
“我知道。”谢寒深吸一口气,接着又说:“当我带着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睛,我就知道是我想错了。”
可是证已经领了,谢寒不能,也不想反悔。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样能脱离李家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叶夫人不用为难。
“所以……我是不是很混蛋?”他忐忑不安的问,“我好像从来没有让她开心过。”
顾言真听了他的话,心疼的回道:“没有的事,你才不是混蛋,只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样去表达‘爱’而已。”
“叶夫人是爱你的,你也是爱她的。”
谢寒抽了抽鼻子,忍着眼泪应了一声:“虽然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心里,我每次对着她,心里都在偷偷的喊‘妈妈’。”
“我恨自己不是叶夫人生的,也恨生下我的那个女人。”
谢寒对自己的出生深恶痛绝,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怀着强烈的恨意。恨她为什么要和李宏杰勾结,恨她不管不顾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然后撒手不管潇洒离开。
当然更恨李宏杰,为什么要背叛叶夫人。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轨,叶夫人又为什么总是枯坐在窗前到天明。
如果可以,他宁可得病去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叶夫人。
顾言真根本没有办法抚慰自己的伴侣,因为他没有处在那个立场,无法彻底共情背负着“私生子”罪名出生的谢寒。
他能做的只有提供自己不那么宽厚的肩膀,至少让谢寒最难过的时候有个依靠,不至于倒下去。
两人在楼下待到天色大亮,顾言真和姚秘书那边简单讲清这边发生的事,让他帮忙再顶一阵子,承诺回去后一定给他放长假。
姚文辛对此毫不在意,“你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反正我身体扛得住。”
“替我向叶夫人问好,我抽时间去拜访看望。”
挂掉电话,顾言真拿着手机长长出了口气,心里满是对学长的愧疚。如果不是为了他,姚文辛大可甩手离开,又何必熬着大夜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事务。
就像叶夫人说的那样,就算天塌了也要撑着。顾言真既然决定了回去,就不能拖太久,属于他的责任不能一推再推。
等谢寒情绪好一点,他就赶回去上班。叶夫人的事他能帮的不多,还不如把自己的事做好,至少不会添乱。
两人在医院外面随便找了家饭店吃早饭,顺便打包了一份小笼包,转悠了一圈后,假装是休息完毕,回到病房又去看叶夫人。
再次推开房门,李予之已经不在了。他被赶回去主持大局,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床前,屋里只有叶夫人一个人。
她还在熟睡,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谢寒把拎进来的食盒轻轻放到桌上,又蹑手蹑脚趴在床边看了一会,无声的喊了一句。
‘妈妈’
八十章
八十章
叶夫人入院三天,可是依然没能拿出一个统一的方案,关于要不要做手术的事,谢寒和李予之有不同的意见。
“我不同意手术!”李予之第一次对弟弟态度如此坚决,连日的精神疲劳加上工作上的压迫使得他脾气更加暴躁,无论谢寒怎么试图与他沟通,他都十分抗拒做手术的选择。
对他来说,做一个成功率极其渺茫的手术,让他的母亲随时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倒不如索性放弃,至少还能让妈妈安然度过这几年。
他还根本没有做好现在就失去妈妈的准备。
然而谢寒想法却不同。他和医生好好谈过了,也咨询了不少国外医生,甚至还虚心听从了柳岸明的看法,心里的念头逐渐向着主动手术倾斜。
手术成功率不高,但不代表没有。他把国内外所有相关手术案例全部翻阅了一遍,对手术的态度是乐观的。
也有比叶夫人情况更复杂刁钻,却被奇迹治愈的先例,虽然全世界也只有三个,但这已经足够鼓舞他的士气,让他看到了几分希望。
如果可以,谢寒当然更希望叶夫人能拥有和常人一样的寿命。她明年才满六十岁,按照现代大多数人的健康寿命,至少二十年绰绰有余。可是如果不做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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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一旦癌细胞后期扩散,也就只有三两年的时间。
谢寒要叶夫人长命百岁,而不是紧紧张张带着病痛折磨的三年。
手术风险的确大,可是一旦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因为这个事,兄弟俩在病房楼下大吵一架,互相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也都有各自的理由,险些大打出手。
顾言真不得不紧跟在旁时不时的调停,忙得满头大汗。别人的家事不好掺和,可他没法坐视不理。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他把谢寒拉到树荫下,把买来的矿泉水给他们一人塞了一瓶,又对李予之说:“意见不同可以慢慢商量,别动手打架,天气本来就很热了。”
李予之横眉倒竖双唇紧抿,拧开瓶盖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半,喘了口气后又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说罢他像是怕谢寒再纠缠,干脆转身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步又要跟弟弟吵架。
谢寒看着他跑远,握着手里的水瓶半天不动,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顾言真小心翼翼的观察他,好半晌才小声道:“其实……李予之的心情也能理解,毕竟手术万一失败,叶夫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对他来说,与其承受现在就失去的痛苦,不如缩头乌龟一样麻痹自己,至少还能骗几年。这也是人之常情,无法苛责。
谢寒点头:“我知道。”
他何尝不是在犹豫,这样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好。可是他不想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想叶夫人带着痛苦离去,他还没有好好陪伴在她身边。
顾言真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问问叶夫人自己的意见。”
“她那么坚强有主见的人,心里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谢寒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才道:“我们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外头那么热,他们是找了借口出来买饮料才离开,要是待太久,叶夫人要疑心的。他们都不想让她知道兄弟俩吵架的事,担心她又操心。
推开病房的门,一阵微风恰好从大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带着初夏独有的树木泥土的清香,顾言真后背的热汗一瞬间仿佛挥发了,浑身说不出的清爽畅快。
窗外阳光明亮刺眼,叶夫人倚靠在病床上,低头翻看着什么,没有留意他们的动静,神情认真而专注。
即使是穿着病服,叶夫人依旧维持着往日的正常作息。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妆容淡雅精致,指甲打磨的圆润水亮。就连床边也被她叫人特意摆了个花瓶,插着她最喜欢的波斯菊。
而她就这么从从容容坐着,窗外则是一大棵叶繁茂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果忽略她身上穿着的病服,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进入病房后,顾言真忍不住放慢呼吸,怕惊扰到本该需要静养的人,轻轻回身把门关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但即便他们那么小心,叶夫人还是察觉到了。她抬起头,见到他们后微微一笑,柔声问:“回来啦?”
谢寒应了一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还没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瞄到叶夫人放在手边的是一个相册,就是她刚才看得入神的那本。
注意到他的目光,叶夫人随即笑道:“人老了,好像就会比较容易缅怀过去。”
“我昨天叫小李把我床头柜子里的几本相册拿来,我现在正红空闲,没事翻翻也是好的。”
说完,不等谢寒再问,她很是期待的看向谢寒:“要不要陪我一起看看?”
谢寒哪有不答应的,搬了椅子过来,和叶夫人坐在一起,陪她继续看那些老相册。顾言真没有打扰他们,自己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他已经把电脑搬了进来,这样可以保证不耽误工作的同时还能陪伴谢寒,一举两得。
老相册里有许许多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叶夫人年轻时的单人照。那个年代的照相技术不发达,普通人家一年也未必舍得拍一张照片,而即便叶夫人出身好,条件比大部分人优越,留下的照片也早已泛黄陈旧,更早些还是黑白的。
叶夫人少女时期就已经初见来日的风范,穿着打扮都是最时髦的,就算是和一群女孩合照,她那高挑的身材也令她独树一帜。
随着相纸一页页翻过,叶夫人忽然动作静止,目光停留在左下角一个不起眼角落。她的手隔着透明的薄膜轻轻抚摸着相片中的女孩,嘴角的笑也带着点伤感。
谢寒被她的动作吸引,跟着看了过去。照片里的女孩很漂亮,头发又黑又长,皮肤雪白柔软,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泉水,楚楚动人。
她穿着红一袭红色长裙,拿着个小水壶正在浇花,也许是起身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排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
有些意外,有些胆怯,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谢寒肯定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可是却又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你应该认识她,对吗?”叶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瞥过谢寒的脸,像是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谢寒下意识想摇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可是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他注意到,女孩背后的花园就是他们家的院子里的。因为叶夫人喜欢花,所以家里花园特意请人种了许许多多名贵的花卉,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颜色。
也正因此,那些波斯菊才成为谢寒心头多年来的疑问。和那些富贵稀有的名株相比,波斯菊这种路边可见的平凡花种实在太普通了,它到底哪里值得叶夫人钟爱?
而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照片里的女孩眼熟。
因为,她和自己长得八分像。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谢寒如果穿上女装,就像是在照镜子。
“你真的很像她。”叶夫人轻声一叹,“都那么漂亮,又都很……特别。”
她的话让谢寒脸色一白。
也许很小很小的时候,谢寒对未曾见面一面的“妈妈”有过好奇,会偷偷背着人在画纸上悄悄画着自己想象中的她,也幻想过如果她活着,会不会把他从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带走。
可是随着年纪增长,他慢慢懂得自己的妈妈是为人不齿的存在,于是那点本就不多的关于母爱的渴望,很快就化作了对她的怨恨。
谢寒从没想过,他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她。尽管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可是他一点都不期待。
“谁要看她!”谢寒沉着脸咬牙愤恨的说,“我不想看到她!”
叶夫人握住他的手,安抚一般拍了拍:“你别急着生气。”
“我没有生气。”谢寒冷冷盯着照片里的女孩,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看似平静,却又口出恶言:
“一个自甘下|贱的女人,我没必要在意。”
叶夫人双手一抖,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她鲜少有这样情绪起伏剧烈的时候,在听到谢寒对她的恶言后没能忍住。
她没有想到,谢寒会对自己的生母抱有如此深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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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那样说她。”叶夫人试图好好跟他讲明白,“她……”
谢寒顾忌着叶夫人生病,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激动,否则他恨不得把那女人的照片抽出来当场撕得粉碎。
“她最不该做的事,就是生下我。”谢寒满脸漠然,“我不管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都改不了她做了最让人恶心的事。”
叶夫人错愕的看着他。她本来想着,也是时候和他聊聊有关于他生母的事了,以为结了婚后变得越来越柔软可爱的小儿子会不那么尖锐,他们终于能坐下来谈谈以前的事。
可是没想到却引来了他如此剧烈的反感,话题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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