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好学生,陆怀海微微一笑,道:“来。”
院中桌椅都已撤了,院墙根下的枇杷树树干上挂了个草耙。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周身散发着一股可靠的气息,引得谢苗儿浮想联翩。
他会怎么教她?
会先示范一番他是如何百发百中的,再紧握住她的手,指引她如何去做吗?
可惜,谢苗儿只猜对了一半。
陆怀海确实走到了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抬起小弩,便撤开了自己的手臂。
随即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定住这个姿势,保持一炷香。”
“一炷香!”谢苗儿瞬间僵住。
然而陆怀海见状,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背,道:“不错,就是这样。”
幻想中的氛围并没有出现,陆怀海就这么把她撂这儿了,转身去练自己的剑。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可偏偏他还有余力一直盯着她,若发现她偷懒懈了劲,便会拿剑鞘平滑的那面敲她。
见谢苗儿嘴撅得可以挂油壶,陆怀海失笑,他说:“这种袖箭,无需什么力气,但却要拿得稳才行。”
“我拿得稳。”谢苗儿要强,闻言,把背绷得直直的。
她自己才同他说了要好好学,可不能被他小瞧了。
陆怀海能瞧出她身上蓬勃向上的劲头,暗自点头,可反手又轻轻敲了她肩胛一下,提醒道:“这里别出力,否则等会就直不起腰。”
谢苗儿想瞪他,可人已经潇潇然转到了她身后,她甚至分不清带起她发梢的是夜风还是他的剑气。
她抱怨:“你的剑不出鞘,就是专门来敲我的不成?”
抱怨归抱怨,谢苗儿知道学东西肯定要吃苦的,所以尽管她拿着小弩的手已经有些发颤,可终究还是稳稳地悬在半空。
她坚持得比陆怀海预想的要久许多。
青烟袅袅,最后一截香灰终于也在晚风中滑落到香炉里。
谢苗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点火星,见它坠落,松了口气,刚要垂下胳膊,陆怀海却更快一步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就这么直直往前。
似乎是要从她眼神的方向调整姿势,他的侧脸贴在她耳后,带着灼人热意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谢苗儿痒得要起鸡皮疙瘩,她不自在地要耸肩,想把他蹭走,却被他制住了。
“别动,”他说:“往前看。”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进入了狩猎状态的猛兽。
看不见他的眼神,谢苗儿没有安全感,刚想歪脑袋看他一眼,就被他发觉,把脸给扳回去了。
“盯住箭簇。”
“手微倾。”
“别松,往前。”
对于他的话,谢苗儿本就相信到几乎盲从。
何况他眼下说得如此认真,一字一句有如准绳,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眼前只剩那一点寒芒,连陆怀海离她如此之近都没心思顾及。
他松手的瞬间,谢苗儿心领神会,扣动弓弦,短箭霎那间刺向前方——
打中了草耙,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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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还有一截。
见状,谢苗儿不免有些沮丧:“我还以为……”
他托着她的手,她都打不中靶心。
若她自己来,恐怕能打中靶子都不错了。
这个姿势摸她发顶格外方便,陆怀海顺势薅她一把,道:“算是不错。”
袖箭不似正经弓箭,是个力气活,它是否能射中,全看射出时拿得够不够稳,若不稳,那射出的箭,自然也没有准头。
所以他方才才苛刻地让她定姿。
谢苗儿放下袖箭,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道:“我不会难过的,你不用安慰我。”
木头做的小玩意,并不沉,可是托这么久还是压得手腕生疼。
陆怀海挑眉看她:“所以在你心里,我是会为了哄人说假话的人?”
谢苗儿小小声地说:“不是。”
“知道就好。”陆怀海的温言软语只出现了四个字,很快嗓音便又强硬起来:“来,练过这筒箭,我再教你旁的。”
还教旁的?谢苗儿抗议:“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说辞!”
陆怀海却突然话锋一转,道:“想随我一起吗?”
谢苗儿被他弄得微怔,继而道:“你是要去哪里……”
陆怀海没有讲明,只问:“你想不想随我一起?”
谢苗儿想也都想就点了头。
她当然想。
她想陪他。
已经不用陆怀海再解释了,谢苗儿自己便已明了。
他会护着她,但同样希望她有自保的能力。
谢苗儿捏紧了拳头,随即又重新操起袖箭,道:“我不会做你的拖累的。”
“你不是拖累,”陆怀海随意拿起自己那把没上漆的袖箭,单手一定,弓弦轻振,短箭立时正中靶心,“你很有天赋。”
他说的是实话。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是却能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学着新东西,上手很快,又能沉得下心。
得了陆怀海的夸奖,谢苗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筒箭二十余支,她一点没偷懒,一支一支慢慢来,除却偶尔还要陆怀海敲一敲纠正姿势,几乎已经不需要帮忙了。
起初还会脱靶,再往后,就算没射中靶心,也没再偏到哪里去过。
谢苗儿右手都快脱力了,她额头上沁着汗,亮闪闪的眼睛直视着陆怀海,大有他不夸就不罢休的意思。
陆怀海目露赞许,可是谢苗儿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夸夸的眼神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就像看他手底下操练的兵卒。
陆怀海犹自顺着这个方向夸:“可造之才,不错。”
谢苗儿沉默。
谢苗儿揭竿而起:“累死了,我要休息。”
陆怀海望了望天色,认真道:“嗯,不能揠‘苗’助长。”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他补充:“我们明早继续。”
她假装没听见,径自朝后院走:“月窗、月窗,你烧好水了没有?”
掩耳盗铃。
陆怀海轻笑,跟上了她的脚步。
——
谢苗儿动作很快,陆怀海回房时,她已经翘脚坐着床沿,手上拿着本书在看。
他一进来,她就把脸藏在书后,只露双眼睛,笑意多的要溢出来。
陆怀海觉得莫名其妙,眼神往旁边一扫,就见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一打帕子。每一条都滚着妃色的边,角落绣着只粉蝶。
和他早上顺走的那条别无二致。
陆怀海:……
见他眉心皱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谢苗儿瞬间舒坦多了,胳膊的酸痛都不翼而飞。
她笑他:“十文钱三条,想要都拿去好啦。”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只和她一起坐定在床沿,趁她没注意,把她手里的书抽走了,反手伸到她腰上挠她痒痒。
谢苗儿边笑,边抓起只枕头打他的手,“你这是恼羞成怒!一点也不君子!”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把枕头也提走,等她没东西可挡了,肆无忌惮地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
“这么有力气,明早别忘了和我一起起来。”他说。
听见明天要早起,谢苗儿就装傻,把脸埋到他背上,从身后环住他。
他寝衣上淡淡的皂角香很好闻,她猛吸一口,声音闷闷的:“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好累哦,你今天得给我揉揉。”
她的撒娇和讨价还价从来不惹人讨厌,反倒让人忍不住心疼。
若换了旁人遇上她的攻势,只怕也根本硬不下心肠叫她去做事,奈何她面对的是陆怀海,郎心似铁,只硬邦邦地把她绕在他腰上的手抬开,还道:“坐好。”
“嘁,”谢苗儿不情不愿地起来,坐在他跟前,把手伸给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陆怀海垂眸,拉着她纤细的手腕,一点一点给她往上捏。
她左手手心自伤留下的痕迹还在。
纵使用了再多淡疤生肌的好药,也总需要时间治愈。
陆怀海揉捏得很轻,谢苗儿一边安然享受着他的温柔,一边歪着脑袋思考。
她忽然说:“潜渊,你从前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她不过学了一晚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不止胳膊,站久了腰都是酸的。
那他呢?
他这一身本事的背后……
想到那狗皇帝不仅要他死,还要废他武功,谢苗儿恨得牙根都痒痒。
陆怀海动作一顿。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也会推己及人想到他。
陆怀海答:“还好。”
谢苗儿软软地倚在他肩上,道:“你骗我,肯定很累,你晚上胳膊腿肯定也很痛。”
“不一样,”他说:“我是男人。”
“那也会痛。”谢苗儿忍不住了,还是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左肩,道:“若我那时也在就好了。”
陆怀海问她:“你在会如何,劝我不要练了吗?”
谢苗儿蹭在他肩膀上摇头,“不会,但是我可以给你揉揉呀。”
仿佛心尖最软的地方被她捏在了手心,陆怀海喟叹一声,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早遇见你为好。”
谢苗儿立马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损人心志。”
陆怀海说着,给她按捏的动作依旧没停。
陆将军的好本事,让他连给她按摩都是轻重得宜的。
好吧,谢苗儿不反驳他的说法,只道:“我只是想早些认识你。”
早些认识你,也好叫你看到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过往无法回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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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无益。”陆怀海道:“好了,早些睡,明日我喊你。”
怎么又绕回早起了?
谢苗儿不理他,整个人栽倒在枕头里,闭上眼佯装睡着了听不见。
装都装不像。
轻颤的眼睫被人落下一吻,立马抖得更厉害了。
——
静好的时光悠长而短暂。
时年冬月,大股倭寇登陆东南沿海。
不同于从前来犯的散落几撮,这回,他们乘战船渡海而来。
乌压压的铁甲与长刀如洪峰一涌而至,连下十数座卫所。
也在这个冬月,浙江都指挥佥事陆怀海临危受命,率军直击龙山所。
第74章
七月末,酷暑难耐,燥热不堪。
“生意不好做啊……”
台州的一处茶楼里,人影稀疏,店小二眼见着比来喝茶的客人还多,个个耸眉耷眼、愁容满面。
谢苗儿和程远道坐在二楼,商议着布坊的事情。讲着讲着,话难免又绕到了最近的倭患上。
“小掌柜也能见着,最近形势不好。我们这儿都还算好些,平湖、海盐那边,听说把总和县丞都被倭寇杀了,城中血流成川。”程远道说。
谢苗儿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如此猖狂。”
“这几年不都是如此?”程远道压低了声音,道:“通倭的人太多了,之前朝廷调来御史巡抚浙江,可斩海盗、除奸商又如何,还不是反被官僚攻讦,到头来落得个自尽的下场。”
他说的这人谢苗儿昔年读史时就知晓,可眼下从认识的人口中,这样鲜活又轻描淡写的说来,她忽然一阵恍惚。
程远道没想太多,以为是谢苗儿到底年纪小,听到这种事情于心不忍,于是转移话题道:“算了,日子还得过,生意也还是要做。”
毕竟,除了被贼寇杀死,还有一种死法,叫饿死。
谢苗儿道:“徐徐图之吧,不急于一时。”
再谈了一会儿,两人便各自离开。
陆怀海去了金华募兵,谢苗儿这一趟回台州,是自己来的。
谢苗儿往身后一望,见陆怀海派来保护她的那两位还在,心下安定。
陆家二房的陆檀珠要出嫁了,谢苗儿替陆怀海捎礼回来。
而且,无论是布坊还是一双弟妹,她都没办法抛下,书信如何也不够,谢苗儿想着自己奔波辛苦些,总是能都看顾到的。
她在台州约莫带了一旬,再回去时,在马车里颠簸的晕车又犯了的时候,谢苗儿心想这回一定得让他教会她骑马了。
清早,她回到他们的家,一看马厩的草料里,有赤风打过滚的新鲜痕迹,就知陆怀海比她早回杭。
不过小别重逢,还是得等到晚上。
傍晚时分,谢苗儿支着腮,坐在郁郁葱葱的枇杷树下心不在焉地打算盘,说是在核账,不如说是在打发等待他的漫长时光。
听见沉缓而坚定的脚步声从院墙外一点点靠近,谢苗儿忙站起,抖落了身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几片叶子,扬着笑跑到门槛边。
“回来了。”陆怀海说。
也不知是在说她还是说他自己。
他和她总是在傍晚时分见面相处,就好像从早到晚,就只有这一点时间是属于彼此的。
谢苗儿下意识想奔过去抱住他,却发现他身上还穿着盔甲,愣住了,不知从何下手。
柏舟从陆怀海身后丈余走了出来,他笑说:“中午我回府拿东西,见小夫人到了,和大人知会了一声,哎呀,大人就等不及了,刚刚甲都顾不上脱啊,就要上马。”
赤风咴鸣一声,附和柏舟的话。
见陆怀海绷着脸,似乎很有要踹他的冲动,柏舟机警地往旁边一闪:“大人,小的先牵马进去。”
一人一马溜之大吉。
谢苗儿一动不动,原本灵动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陆怀海。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本就生得高,宽肩窄腰,甲穿在身上也不显得粗壮,被他直挺挺的身板一衬,愈发英气。
简直像门神上的人物走下了凡间。
才想到这儿,谢苗儿就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
不对,为了吓鬼,门神都是面目狰狞的,可他很好看,才不像门神。
陆怀海的视线同样在谢苗儿身上梭巡,他皱着眉说:“你瘦了。”
他本想揉她的脑袋,但想到自己手上有汗也有泥,便只好想想。
“有吗?”谢苗儿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肉明明还在呀。
“有。”
陆怀海说着,以掌握拳,虚虚揽在她肩头,拥她一起往里走。
谢苗儿能感受到她后脑抵着的肩甲的灼然热意,不用多问,就知道他肯定是马不停蹄地在校场练了一整天兵,才让这寒铁做的甲都被晒得发烫。
“我帮你吧。”谢苗儿说,没等他同意,手已经伸向了他的甲胄。
粉衫粉裙的小姑娘微伏着身子,埋头服侍他卸甲,陆怀海微怔,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滚。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便已自觉地张开了臂膀。
谢苗儿偏着头,似乎对于铠甲的构造很是疑惑,陆怀海也不提醒她,任她削葱似的的纤纤十指在他坚硬的铠甲上摸索试探。
“我确实是好福气。“陆怀海突然道。
谢苗儿刚摸到胸甲的搭扣,闻言,仰头狡黠地看他:“当然啦,陆大人一回来,小丫头就忙不迭来伺候你了。”
陆怀海眼神微闪,低头,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苗儿听清他说什么之后,立马恼了,“谁要你伺候!”
她涨红了脸,“你……你无耻。”
陆怀海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免得只你伺候我,占你便宜。”
“呸,”谢苗儿啐他一口,“不要脸。”
陆怀海唇角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上弯,终于忍住了没再逗她。
再逗怕是要咬人了。
谢苗儿不说话了,埋头为他解甲,反倒更认真了些,陆怀海本还疑惑着,待身上甲胄被她尽数除去后,突然就吃了她一记粉拳。
原来想的是赶快卸完好捶他。
谢苗儿推他走:“我饿死啦,快去盥洗。”
陆怀海失笑,脚步却不由快了许多。
哪怕只是小别,重逢时没有拥抱也总觉得少了什么。
所以等他清清爽爽地出来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了她。
“补上。”陆怀海说。
谢苗儿亦是终于有了心落到实处的感觉。
闲月如水,树影已经被拉得很长,两人和街巷中所有寻常夫妻都没什么区别,正对坐桌前,用着清茶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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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几日了?”谢苗儿问。
“也就昨夜,”陆怀海说着,很自然地给她挟菜,“清减不少,多吃一点。”
好不容易把她腮上养出些肉来,出去一趟,又都没有了。
谢苗儿已经习惯了把“食不言”置之度外,她道:“坐马车坐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想学骑马。”
陆怀海筷子一顿,他说:“只要你起得来。”
学了小半个月的袖箭,谢苗儿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困。
谢苗儿道:“哪有那么多懒可以躲嘛,我还是想学的。”
陆怀海却忽然给她提供了另一个思路:“其实,只要你不执著于我身边,回台州去,便无需受这颠簸之苦。”
他不会劝她不顾及那边的人和事,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会轻纵责任的人。
他只会劝她放下他。
谢苗儿不依,她连碗都搁了,正色道:“潜渊,你不用替我觉得辛苦。我不愿与你分开。”
见陆怀海不语,谢苗儿索性蹭到他身边,问起其他事来:“才安生没多久,怎么倭寇又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了?”
这些事情,怕她忧心,陆怀海很少主动与她说,不过她既然问了,想必是从旁处听闻,那倒还不如他说清楚。
“乔允通,”他问:“还记得吗?”
谢苗儿当然记得,她甚至听到这个名字就绷直了背。
“半年前有人劫狱救走了他,此人逃到了广东,和之前一样,假借经商之名,建巨舶,收购丝绵、布匹,乃至硝石、盐铁卖到倭国,正值倭国内乱,他很快就在那边站稳了脚跟。这一次,便是他同倭国南朝的怀良亲王同流合污,抢掠沿海。”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到乔允通发家的时候了,可谢苗儿这时早就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她倒吸一口凉气,道:“他可真是命大。”
陆怀海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直接了结此人,而是为了知晓他同党的下落,把他交予了唐知府。
当时这么做,原是以为与他打交道的倭寇是隐患,想要把他们一起铲除,没料到的是,这乔允通本人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真是祸害遗千年……”谢苗儿说:“那就放任他如此作乱吗?”
陆怀海的话音中满是嘲弄:“首辅之位还有的争,再加上个虎视眈眈的掌印太监,不知要撕扯到什么时候。只要打不到京城,谁又有空顾及呢?”
抵御外侮,权衡的不是哪个将领更合适,而是哪位是谁的麾下,派去谁才好彼此制衡。
谢苗儿愈发沉默。
打不到京城?那可未必。
历史上,倭人打到过陪都南京,也曾一度流窜到京郊作乱。
见陆怀海眉宇间是浓重的郁色,谢苗儿出言安慰:“就当是在磨剑。”
陆怀海抬眸,古井般漆黑的瞳仁安静地凝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所之兵难当大用,此时纵派你去,手下无得力兵将可用,又如何胜呢?”
“蛰伏总是难熬的,可只有潜得下深渊,才有腾跃的时候。”
“好。”听完,陆怀海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应道。
其实论私心,谢苗儿并不想看他冒着刀光剑影去打仗。
纵然她知道,前后这些年的战争,他或许受过伤,可都是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可是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的轨迹,她没办法不担心他的安全。
可是她也知道,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
她一面希望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快些来,一面又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不过,时事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转移。
冬月,阁臣苏明伦因不礼敬仙师,触怒皇帝,牵扯起期年旧案,墙倒众人推,逐渐被甩脱了权力漩涡。
被推到安王身前的吴渐鸿及浙党甚嚣尘上,内阁余下的几位相比之下毫无一争之力,首辅之位虽还未被授给吴渐鸿,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在浙江总督卢时泽的举荐下,陆怀海临危受命,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两府,担当此地防务。
启行的当日,陆怀海没有多问,只与谢苗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随他同去。
谢苗儿换上了蹩脚的男装,和他共乘一骑。
抵达营地后,几乎没有任何休整的时间,战讯便已传来。
九百倭寇流窜至观海卫龙山所。
龙山所地处咽喉,是倭船往来的必经之地,若守不下,省城杭州危矣。
军帐中,谢苗儿沉默着,帮陆怀海戴甲。
不同于之前轻便的皮甲,这回是真正的全副武装。
为他穿戴好后,谢苗儿本想牵动嘴角,朝他笑一笑,可她却发现,她笑不出来。
陆怀海在给自己系护手,垂眸看见她比哭还难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骤然捧起了她的脸,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前的平静
感谢在2022-06-1123:30:10~2022-06-1223:3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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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军帐不隔音,乱哄哄的脚步声就在他们的耳畔。
从来没有亲得这么凶过。
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纯粹是在发泄情绪。
谢苗儿初时没反应过来,僵硬着任他施为,可她很快就回过神,踮起了脚尖,纤细温软的手腕紧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以同等的炙热回应着他的啃咬。
唇舌辗转,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证明着什么东西。
可供厮磨的时间不多,短促的缠吻过后,陆怀海松开了她。
他快步往外走,没有再回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谢苗儿本能地想伸手拉住他,但是理智让她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连眼神都不敢在他身上多逗留。
谢苗儿抿了抿发麻的唇,尽力平静地道:“保重。”
陆怀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义无反顾地走出军帐。
帐外的脚步声渐渐淡去,除了清点人数和最后的发号施令,旷野中鸦雀无声。
不多时,帐外走来个瘸腿的少年,叫吴聪。
七月时陆怀海去浙东募兵,此地民风强悍,村与村、巷与巷间时常火并争斗,他每到一个地方,制止一场火并,就从一处募集士兵。
这吴聪就是那时被陆怀海的人救下的,若非如此,恐怕不止瘸一条腿。
他人机灵又识字,陆怀海便将他留作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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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聪抱着花名册和账册,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营帐。
谢苗儿才缓过劲来,她深吸一口气,道:“东西放下吧。”
男装不过草草掩人耳目,其实都知道谢苗儿是女子,没人怀疑陆怀海有断袖之癖,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人敢对他带个女人来有什么话讲。
而自他募兵以来,指挥使陈英对此事一直处于不过问不关心的状态。
然而运营一支军队,和开一家大商号也没什么区别,一毫一厘,都需要盘算清楚,都督府的人,都与这股势力那股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人好用,陆怀海索性懒得费心,把一应庶务交予了谢苗儿。
没有谁比她更值得信任。
吴聪轻手轻脚地把成箱的书册放在了桌案上,他人很伶俐,走前把册子分门别类地全部搬好排开。
谢苗儿本就心乱如麻,亟需做些什么来排解自己安定不下来的情绪。
她盘腿坐在案前,沉下心去看一列列密集的小字。
如此机械重复,直到夜深人静,营中火把都已经熄灭。
谢苗儿眼前一阵阵发白。
空寂的夜里,她的心仿佛整颗被他带走了,她难以自抑地挂念着他。
谢苗儿拉出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红线,把小小的玉观音合拢在掌中,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是他生辰那天,她强拽着他一起去庙里请来的,他俩一人一只。
上苍既将她送到了他身边,也一定会佑他安康的,谢苗儿想。
谢苗儿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然而过于激动的情绪耗费了她的精力,她刚随意地斜卧在一旁的矮榻上,眼皮就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很快,她便陷入了绵长的梦境。
这种似梦非醒的感受,谢苗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遥遥望着陆怀海的身影,她蹙起了好看的眉。
不对。
他的戎装是她亲手所披,它的形制如何她记得清清楚楚,谢苗儿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梦中所见的他,身着的甲胄并不是那一身。
谢苗儿恍然明了,原来梦中的场景并非预演,而是历史中的那一个他,亲身的经历。
那眼下便不是长平二十四年了,谢苗儿心想。
山顶的一缕清风,吹到半山腰,足以掀动风起云涌,历史中的这场龙山所之役,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她这阵风的出现,早就推动历史的车轮,足足转早了一年。
——
长平二十五年,夏。
海盗头目乔允通伙同手下诸人,率大批倭寇作乱江浙,猖獗日盛,浙东骚动。
他们抢掠了大批财物,结果却因内部分赃不均而从内自乱,总督卢时泽趁机使人离间,海盗首领自相残杀,这批倭寇,被时任副总兵邹若扬带军击溃。
同年十一月下旬,未得渡海逃离的倭寇九百余人流窜至慈溪,攻至龙山所。
几乎是初出茅庐的陆怀海被授予重任,率兵伏击。
同时,总督卢时泽采纳了他的建言,先集中优势兵力,围歼倭寇。
除却陆怀海率兵两千,卢时泽同时还命若干参将、副使各率兵马,协同对敌,以保万无一失。
龙山所险要,且倭人凶猛,即使军力数倍于倭寇,依旧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形势。
凛冽的寒风中,倭寇趁夜来犯,一路杀至龙山所赵家楼。
陆怀海率军已行至附近,一声令下,命军队放缓行进、稍事休息,远远望去,受倭患之扰的赵家楼早已燃起熊熊火光,竟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半边都是通红的。
哨兵悄然回报,前方大约有千余倭寇。
比之前得到的消息中人数略多一些。
手下军队分明数倍于敌方,陆怀海却没有掉以轻心。
他曾经参与台州知府孟乘的募军,那时孟乘所率皆为乡勇,在人数倍于倭寇的情况下,都只是惨胜。
那一次,他们遭遇的倭寇还是些散兵游勇,大多是在倭国就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这一回来犯的,却是在倭国内战中活下来的南朝士兵。
而陆怀海手下的,却是草草接受训练便扛起武器的卫所士兵。
其余人麾下人马是差不多的情况,是以运筹作战时,只为这一撮倭寇,卢总督就调来了近万的兵马。
时机差不多了,陆怀海一声令下,率军冲向了赵家楼,侧翼的把总得信,配合他一起冲锋。
守在赵家楼的倭寇却纹丝不动,好像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似的,直到即将被团团围住,倭寇才终于从东西两面分头冲来——
他们不退也不守,手持倭刀,似乎只知进攻。
陆怀海身先士卒,下令阵前的弓箭手开火。
倭寇再凶悍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不受伤,但他们极度野蛮,倒下的同胞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冲锋往前。
这伙人果然比他之前在宁海遇到的更凶残,陆怀海瞳孔微缩,见己方阵前快要坚持不住,命人擂鼓,大部队连同听到号角声起的侧翼人马一齐包夹。
然而短兵相接比两军阵前对峙,更容易暴露卫所荒芜下邕军的疲敝,即使做了万全之策,用足够的人马压阵,弱点却依旧在这时暴露在了倭军面前。
先前陆怀海虽不似其他人一般,觉得卢时泽调来近万军马是小题大作,但未免也觉得他过分小心。
眼前的形势让他瞬间明白了一切,但此时并不是分心他顾的时候,陆怀海全神贯注在敌方的阵型上,试图从中寻找破口。
一如他之前那般。
散兵游勇有散兵游勇的优势,他们乱成一锅粥,各自为战没有首领,纵然杀了几个他们的小头头也影响不了什么。
但这一次,他们既是有组织地前来,擒贼先擒王一定是对的。若不先杀倭首,以邕军如今的质素,恐很快连人数优势也要没有了。
可惜的是,不止陆怀海会这么想,敌人亦然。他足够亮眼的身手和杀招同样引得了倭人的注意,总有人牵制在他周身。
邕军早生退缩之意,陆怀海半步也不得退,主帅若有半点不敢往前,恐怕兵卒畏惧之下早就要逃光了。
陆怀海尚还要分出余力去看顾战局,转而他踏马飞身向西面,直直堵在后退的邕军前,沉声怒喝:“再退者斩!”
陆怀海的一举一动被倭首看在眼中,见他为堵逃兵,将后背短暂地朝向了他们,欣喜命令部下朝他放箭——
陆怀海早就等着这一刻。他佯作分心拦截逃军,余光却始终看着乱局中的对面,电光火石间,他踏着架起的弓/弩和不知敌友的肩膀,猛然飞身向前。
箭矢破空朝他刺来,没入他的披膊,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一般,张弓搭箭,直冲向倭首的面门。
“嗖嗖”两声,头戴金银牛角的两名倭首应声倒地。
侧翼的把总处处受制,可此刻却依旧以身稳住阵型,配合陆怀海重新集合几度溃散的邕军,打得倭寇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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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残局时,陆怀海直接劈手拔出了他左边披膊上中的箭,连眉都不曾皱一分。
和他一起作战的孙姓把总叹为观止:“陆大人,你未免也太勇猛了,让军医帮你好好处置处置吧。”
“一地的伤病败将,我这只是小伤,让军医先救命去。”陆怀海淡淡道。
意识始终悬在他们之间的谢苗儿拳头都捏紧了。
他骗人!怎么可能是小伤?
她看得分明,那是连披膊都能穿透的箭!
然而战局突变,无论是陆怀海还是谁都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了。
逃窜的倭寇和其余陆续再度登岸龙山所而来的倭寇汇合,仍旧试图攻打慈溪。
浙江巡抚派副总兵邹若扬和陆怀海追击,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继续激战。陆怀海的肩伤没有休养和好好医治的时机,一贯用左手剑的他重新用起了右手。
谢苗儿试图安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的经历,现在的他,已经和这场梦境中的遭遇大不相同了。
历史上,陆怀海足足管了一年多屯田,才终于在这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因为起步并没有太高,所以这时他手下的兵卒皆是卫所士兵,直到龙山所之役后,他才再开始募兵练兵。
这一回,进程被提早了许多,他能指挥的人马无论如何也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他……一定会好好的。
这场梦似乎没有结尾,谢苗儿再醒来时,已然记不清楚走到了哪一步。
醒来后,还有不知多少个日夜要等候,她几乎是麻木地数着日子过,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就是前方偶尔能传来的军报和消息。
过年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正月十五,到夜里,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不比在府中,营地里条件有限,谢苗儿学着煮了一锅蹩脚的汤圆。
吴聪兴高采烈地端着碗来,又害怕地端着碗走了。
有这么可怕吗?谢苗儿失笑,盛了两碗出来,可氤氲温暖的热汽里,她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往碗里掉。
他在哪里?
他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
纷乱的脚步声自军帐外传来,谢苗儿以为是又有军报送来,她慌忙擦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抽抽鼻子,低着头往外走,一头磕在了硬邦邦的铁甲上。
她下意识捂着脑门,错愕抬头。
十五的圆月下,有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人物名字比较多,不过看完记不住的名字都是走过场不用在意:D
打仗的剧情有参考一些真实的战役,不过写的很浅薄,也不用太在意:P
第76章
辗转多月、风餐露宿,陆怀海清减了很多,轮廓愈发棱角分明,像一柄已经出鞘的青霜剑,叫人不敢直视。
少年将军眉目凛冽、似有寒霜,淬过了血与火的眼瞳,却无比温柔地望着她。
谢苗儿微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她想,理应高兴的,不是吗?
可当心心念念的人,天神下凡般出现在她眼前,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只剩下满腔的委屈。
她没有提枪纵马、保土守国的本事,不能随行,能做的,唯独这样等着他。
而这样的等待,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路奔袭,陆怀海纵是铁打的,这么久风里来雪里去也该锈了,他没注意许多,用右手直接揽住谢苗儿走回营帐。
站定后,煌煌的通明灯火下,陆怀海才发觉谢苗儿沮丧的表情。
他皱起眉来,当即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谢苗儿收拾起琐碎的愁绪,向他扬起一个笑脸:“陆大人威严,谁敢给我委屈?我只是见你回来,又高兴又意外。”
没必要叫他知晓她那星星点点的小心思,徒惹烦闷。
不必陆怀海说什么,谢苗儿已经走上前,开始为他卸下沉重的甲胄。她很乐意做这件事情,哪怕聊胜于无,她也总归替他分担了一点身上的重担。
谢苗儿嘀咕了两句:“寒冰似的铁疙瘩,也不知你怎么穿得住。”
每当她解开一处的麂皮绳,陆怀海便会极有默契地伸手托过,不至于真让她举着“铁疙瘩”放下,他轻笑一声,道:“保命的东西,再沉也穿得。”
穿脱甲胄,自有亲兵负责,然而不知为何,陆怀海却更乐意让她帮手。
只剩最后一层直缀棉甲,谢苗儿正欲替他解开,却被他伸手拦住。
陆怀海道:“不早了,你先休息。”
谢苗儿鼻尖微耸,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狐疑地扫了一眼,发现摘下的甲胄上并无血迹。
若她有双猫耳朵,只怕此时已经警觉地立了起来。
谢苗儿抿了抿唇,指尖指着他的左肩,道:“你受伤了。”
是笃定的口气,而非问句。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陆怀海感叹:“没想瞒你。”
谢苗儿动作一顿,旋即还是把手伸向了他的棉甲:“你的信中不曾提及。”
为教她安心,传回的军报中,他总记得给她捎回一张半张纸来,大多数时候只有寥寥几言,但确实能称得上是信。
陆怀海往后退了两步,道:“并无大碍,不过路上颠簸,难免伤口愈合不好,看着骇人而已,不想吓到你。”
他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谢苗儿气得想跺脚,她说:“你不告诉我,不就是瞒我吗?你坐好,我去叫军医来。”
“放心,”见她挂心自己,陆怀海心情很难不好,“已经叫了,人马上来。”
随军的大夫大多是身强体壮的青年人,否则别说救人了,只怕他自己就要死在途中。
军医前途了了,封侯拜、相论功行赏是军士们的事,与他们无关,但他们却同样要背负掉脑袋的风险,所以真正医术高明的大夫鲜少有愿意当军医的。
陆怀海的伤也就同其余兵士一样,只草草处理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正这么说着,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柏舟撩起门帘,领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走进来。
老头是坐镇营中的大夫,姓李,军户出身,所以才在军营中留得住。
谢苗儿腾地站起,把陆怀海身边的位置留给了李大夫。
陆怀海使了个眼色,柏舟便走到谢苗儿旁,道:“小夫人,大夫要给大人治病了,我们出去等着就好。”
谁料李大夫一边打开他的药箱,一边低着头说道:“且慢,别都走了,留个人给老头子打个下手。”
谢苗儿不愿意走,这可不就是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
她搬来把高脚杌子,忽视柏舟疯狂的挤眉弄眼,就这么坐在了李老头的药箱旁边,陆怀海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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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陆怀海还要说什么,谢苗儿闷着声音说:“我帮不到你什么,让我为你多做点什么,就当是让我心里多点安慰,可以吗,潜渊?”
陆怀海本是怕血腥的场面吓到她,闻言,他默了默,想说什么,顾及有外人在,便没有开口。
李大夫却像感受不到这奇怪的氛围似的,他使唤谢苗儿道:“去洗三遍手,再把这些东西和你的手都拿酒擦过。”
谢苗儿照做,一边偷偷用余光去觑陆怀海那边的情况。
他解了半边上衣,露出左边被棉纱布扎得严严实实的臂膀来。
李大夫一层层地把纱布除去,然而纱布上红褐的血色,远不如陆怀海肩上一直没好的箭伤触目惊心。
谢苗儿慌乱地收回目光,清洗器具的动作越发快了。
他怎么还是中箭了?看起来比梦里还更严重。
李大夫边察看他的伤处边皱眉:“沾染脏邪,已经发了疮疡。”
战场上不比此时在营帐中,没那么干净,陆怀海神色淡淡的,并不意外,他只道:“该如何处置?”
李大夫从谢苗儿微微颤抖的手中拿过银刀,又命她拿布巾去揩拭他肩上往外渗出的血。
他说:“为今之计,唯有剜去久愈不合的血肉,辅以疮药,再谈其他。”
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而李大夫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朝她道:“拿酒,给他把伤口旁边都擦拭干净。”
哪怕这样的伤出现在自己身上,她可能都更下得去手一些,谢苗儿努力稳住呼吸,尽量轻柔地按大夫说得去做。
肉/体凡胎,岂有不痛之理?尽管咬着牙,闷哼还是从陆怀海的齿缝中溢出。
可看到谢苗儿紧张得睫毛都在抖,却还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骇人的伤口,他忽然觉得,这七分痛也只有三分了。
他甚至还有心同她说:“别怕。”
谢苗儿都没精力回他,直到擦好了,她把布巾丢进盛满了滚水的铜盆里,看着刹那间就变色了的水,眼眶一红,才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叫我别怕。”
李大夫好悬没被他俩酸倒了牙,心道或许刚才该强硬地把那小厮留下打杂才是。
腹诽归腹诽,他很快便收拢心神,细小的刀刃朝向那已然模糊不堪的血肉,开始动手。
陆怀海闭着眼,感受冰凉的刃锋划过腠理,忽听见李大夫讶异道:“怪不得伤一直不好,原是箭簇还有一小节断在了里面。”
李大夫把犹带着血的金属碎片挑了出来,还凑到陆怀海眼前给他看。
“未必是箭簇,也可能是碎裂的披膊。”陆怀海分析道。
听到他这个仿佛谈论别人身体一般的口气,谢苗儿就牙痒痒。
军医见得最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外伤创口,李大夫也不例外,他动作很快,念叨着“真是命大,这都没伤到心脉”,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处置好了。
他叫来谢苗儿,把已经分好包的金疮药交予她,道:“你记着,今晚每隔半个时辰,为他换一次药。每回都要像方才一般,濯净手,听明白没有?”
谢苗儿用力点头,应道:“我明白。”
李大夫没有多留,转身就走,还有内服的药方要抓来给人煎。
帐中只剩谢苗儿与他了,陆怀海朝她道:“过来些。”
谢苗儿以为是他伤口哪里又不好了,慌忙凑近,问道:“怎么了?我去把大夫再叫回来。”
陆怀海伸手拉住过度紧张的她,道:“别走,有话同你说。”
“方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她:“可还记得?”
谢苗儿有些茫然,她一心牵挂在他身上,哪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什么。
陆怀海了然,他平静而郑重地开口:“你已为我割舍良多,毋需再多做什么。”
谢苗儿这才恍然想起,她嗫嚅道:“我……我……”
他的天地和未来始终那么广阔,相比之下,她难免怀疑自己给他的牵绊是否是一件好事。
陆怀海眼眸深邃,仿佛能从她秀丽的脸庞中,洞察她的内心一般,“谢苗,你很好。”
谢苗儿有些招架不住他灼然的目光,扭过脸去,转移话题道:“你倒有力气,不疼了?”
“看脸色,可能疼的是你。”
陆怀海不过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谢苗儿居然认真思考了起来,她说:“其实我有在想,若是我能替你受伤就好了。”
陆怀海一滞。
他冷下脸来,道:“胡言乱语。”
他陡然转变的神色叫谢苗儿吓了一跳,她自觉失言,想要描补,却被他强揽住腰坐到了他腿上。
“若这样的伤出现在你身上,我只怕会发疯。”陆怀海一字一顿地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肩,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忽闪的眼中。
谢苗儿不得已和他对视着,她眼睫轻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是随口说说,我才没那么好心,替你受难呢。”
见他脸色依旧沉沉,谢苗儿便知这个说法也哄不过他,转而撒起娇来。
她很注意撒娇的方式方法,绷直了腰,不曾碰到他伤处,只跟扭股糖似的抱着他右胳膊蹭来蹭去。
“这么说也不对,”她说:“帮你受伤不行,帮你分担一点点痛还是可以的。不过只能是一点点,再多我也吃不住了。”
她的话说得天真,可是陆怀海怎么听,都能听出里面的真情实感。
他心道,一点也不行。
见陆怀海脸上乌云散去,谢苗儿刚放下心,却听得他越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际。
“别乱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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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她撒的娇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用小勾子似的眼神把他定住,说些半真不假的正经话,再蹭蹭他抱抱他,最后用哄人的好听话收尾。
陆怀海瞧得分明,可依旧被她这套浑然天成的娇气吃得死死的。
他无奈地叹口气,道:“别乱蹭。”
谢苗儿唬了一跳,手扶着他的胳膊,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我蹭痛你了吗?”
哪里是痛与不痛的问题?陆怀海哑然。
只是有某些事情上,她还是白纸一张,实在不好同她解释。
陆怀海专心扮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道:“一点小伤,我又不是豆腐捏的。”
听到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谢苗儿心里就不舒服,说话就开始夹枪带棒:“陆大人哪里是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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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的,分明是石头做的,不会伤也不会疼呢。早知这样,我还替石头疼个什么劲儿呀!”
她这阴阳怪气的劲头实在可爱,陆怀海没忍住,额头抵住她的鬓角,低低地笑。
抬眼时,见她的拳头已经捏了起来,他赶忙收声,拉起她的手腕,飞快地在她手背上啄吻一口。
“这么说,是不想你太担心,”他话音温柔,说得随意。
见谢苗儿目光滞忪,陆怀海轻笑一声,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起来:“我有些饿了,帮我叫人下碗面来。”
为了赶在元宵先行回来,他路上连干粮都没顾得上垫一口。
往他怀里撞的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让陆怀海很庆幸自己在今夜赶了回来。
否则,月圆人不圆,她该有多难过。
好不容易重聚,他没有问她那几滴眼泪是因何而流,谢苗儿也默契地不和他提及漫长的等待里的煎熬。
他们刻意只说开心的俏皮话,仿佛这样就可以掩过分别的酸楚。
听他说饿了,谢苗儿懊恼道:“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是赶路回来。不用麻烦旁人了,我给你煮就好。”
陆怀海奇道:“如此有长进?”
谢苗儿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自信满满:“当然。”
外面风大,陆怀海没打算让她顶着寒气出去,恰巧他扫到一边桌子上摆了两只碗,碗里有些疑似汤圆的东西,看起来没有动过,于是道:“夜里冷,既有现成的,不必麻烦。”
谢苗儿动作一僵。
“呃,”她试图带过这个话题:“汤圆都冷了。”
“无妨,比在外喝风饮露好上许多。”
谢苗儿继续挣扎:“这是我才学着包的,味道不好。”
听见是她的手艺,陆怀海更是要尝,而谢苗儿却还是扭扭捏捏地拦着他,叫他心生警惕。
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用眼神在拷问她:“一个人,盛两碗做什么?你想和谁一起团圆一起吃?”
她又不知他今夜能回来。
谢苗儿被呛住了,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喝起了飞醋,她眨眨眼,道:“多的那碗,自然是给你留的。”
陆怀海的神情更加古怪,“谢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苗儿不解地“啊”了一声,很快,便听见陆怀海换上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对她说:“你可知,什么女人会给没在的男人留一份吃食吗?”
谢苗儿懵懂地摇摇头。
她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时候不灵光,陆怀海扶额:“新寡的寡妇,才会给亡夫供饭。”
他严谨地补充:“要供三年。”
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之后,谢苗儿霎那间瞪圆了眼,她慌忙摆手:“我……我不是……我没有咒你的意思!”
说着,她端起碗,就要把里面的东西倒掉。
陆怀海强硬地接过碗,“既是供给亡夫的,亡夫尝尝又如何。”
谢苗儿脸涨红,和被冷风刮了一整夜也无甚区别,她巴巴地扒在桌沿,嗫嚅道:“不好吃。”
碗里的汤圆看起来有模有样,除了煮破了两只。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瞧着碗里有模有样的汤圆,觉得难吃不到哪里去,于是没理她,拿起瓷勺舀起只形状最规整的送进嘴里。
可咬破汤圆内馅的时候,他沉默了。
几乎囫囵咽下之后,陆怀海搁下碗,问她:“放的什么馅?”
谢苗儿掰着指头数:“陈皮、山楂、枸杞……”
她越说声音越低:“糯米不好克化,我就想在馅儿里放些助消化的东西。”
闻言,陆怀海愈发沉默。
到底是她亲手做的。
纵然如此,他还是转而舀了勺汤。
谢苗儿却已经抱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尝,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别把我眼泪吃进去了。”
陆怀海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很快,他便想起了刚刚她眼尾的泪痕。
帐外月明千里,她独自坐在帐中,抱着自己做的蹩脚的汤圆,垂泪等他回来。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没看见的眼泪比看见的更触动心肠。
陆怀海心下百感交集,放缓了声调对她说:“别担心,我不会死得如此轻率。”
所以他愿意死得“重于泰山”是吗?
谢苗儿扬起秀气的眉,想呛他,艰难忍住了。
陆怀海却忽然不紧不慢地问她:“后悔吗?”
在扑朔迷离、望不见尽头的等候里。
自记事起,陆怀海就记得陆家的女眷们是如何等候自己的丈夫,如何在日日的牵肠挂肚中渐渐麻木,如何在琐碎的生活中滋生不满和嫌隙。
所以他从前并不想娶亲。
不想重蹈覆辙是其一,不想拖累旁的女子是其二。
可是等他真的遇到了自己的私心,他才发现,他无法那么理智地权衡。
可若她真的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厌烦……
而谢苗儿定定地望着他,道:“我有过很多后悔的机会。”
陆怀海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但我不后悔,”她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瞧他:“何况,我现在就算后悔了,你难道就舍得让我走了?”
被她看穿,陆怀海反倒更坦然:“你知道就好。”
“所以……”谢苗儿放低了声音说:“你也不许后悔。”
在知晓我的来处之后。
陆怀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而郑重地应了声。
——
谢苗儿式的汤圆实在无法裹腹,陆怀海最后还是草草用了些旁的吃食垫补。
因为每半个时辰都要上药,两个人都没有囫囵的觉好睡,索性一起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得困了累了,就眯眼休息一会儿。
分别没有磨灭他们的亲昵,反教他们更珍惜彼此。
谢苗儿迷迷瞪瞪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惦记着他,到最后再要爬起来时,便被陆怀海搂着肩膀按住了。
他说:“睡吧。”
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他想,他得好好活着。
总不能真让她做寡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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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天光熹微,谢苗儿刚刚醒转,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趴在陆怀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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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时,意识还尚未回笼。
她半睁着眼,就着这个姿势摸摸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有点扎。
谢苗儿手指顺着他的下颌继续往下滑,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鬼使神差的,她扬起下巴凑过去,亲了亲他喉间的凸起。
男人的喉结在她唇下微微滑动。
陆怀海声音喑哑:“醒了?”
谢苗儿以为他没注意她的小动作,缩了缩脖子,伏在他胸膛上点头。
这一觉睡得草率,帐中的小榻本就只是为了暂歇设置的,不甚柔软,并不适合两个人一起休息,然而谢苗儿却睡得很香,直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才恍然清醒了些。
她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他胳膊上缩,道:“我有没有压到你伤口?”
她不该挤着他一起的。
陆怀海垂眸看着她,“未曾。”
她的睡相介于老实和不老实之间,说老实吧,她的胳膊腿一直牢牢的搭在他身上,说不老实吧,整夜里她也没动弹,只把他当成夏天里抱的竹夫人了。
不过,虽然她那缎子似的长发笼在颈间实在有些热,昨夜陆怀海同样是好眠。
她的存在,就像洞房花烛之于有情人,金榜题名之于寒窗客,让保土守国有了更真切的意义。
没有人喜欢鲜血和伤痛,可只有趟过它们,才能让软玉温香安稳地落在怀中。
而谢苗儿犹自懊恼着,“每回想照顾你都不成……”
陆怀海的冷硬心肠早在见到她起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托着她的后脑勺,教她重新倚到他的怀中。
他很珍惜难得的温存时光,并不着急起来,“你照顾的很好。”
和之前的半梦半醒不同,眼下谢苗儿是清醒地依偎在他胸口。
她悄悄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试图消解一点热意,免得隔着中衣都把他给烫到。
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谢苗儿想入非非了好一会儿,看着他左肩裹着的白纱,试探性地问道:“潜渊,你……你是左利手吗?”
陆怀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在台州时,我记得你最初明明是用右手拿剑,可你从宁海回来之后,改到了左手,我觉着奇怪,就多留意了一点。”
很多时候,他下意识用的都是左手。
“原来谢姑娘这么早,就对在下情根深种。”
光听他的口气,还是很正经的。
如果不是谢苗儿亲眼看他唇角是如何弯起,又如何悄悄放下的话。
索性在他面前早就和矜持没了关系,谢苗儿理直气壮:“是又如何?还不许人喜欢你不成?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要逼供了。”
她是懂分寸的人,或许正因为知道他不会介意让她了解更多,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陆怀海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偏就是不开口,等她来逼问。
谢苗儿把他的小心思瞧得分明,她冷哼一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手还大剌剌地掐在他腰间。
她的“冒犯”确实有一点超出陆怀海的想象,他轻笑道:“谢姑娘……着实冒犯。”
才咬了人的谢苗儿有些心虚,手交叉在胸前,防备着他可能的报复,结果,陆怀海只是低下头,轻轻亲在她的眼眉。
“好在我是正人君子,”他装模作样地道:“否则一定让姑娘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调笑归调笑,有的事情,她既然提及了,他也不会瞒她。
“我确是左利,”陆怀海放平了语调,手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寻常人有异,不是什么好事。儿时父亲为了把我这一点矫正过来,花了不少力气。”
他不是一个喜欢吐露心声、剖白自己的人,这样晦涩难言的回忆,唯独和她说得出口。
陆怀海没有明说,但是想到陆湃章的行事作风,谢苗儿猜测,恐怕这个“力气”真的是“力气”。
她反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本也无妨。不过在真刀真枪、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下意识间的一点反应,还是很要命的。”
谢苗儿了悟,她说:“所以你那一次回来之后,就改回了左手。”
陆怀海“嗯”了一声,重新把她的手蜷起,包进掌心。
这人怎么这么执著要握着她,就像不肯让别人压在自己爪子上的猫。
谢苗儿哭笑不得,不过她没有说煞风景的话,而是正色道:“所以你更要好好养伤,否则岂不是影响你用剑。”
说着,她骨碌一下爬起来,去净手拿药了。
陆怀海本想说,这点伤影响不到他。
之前还未好好处理的时候,也没有妨碍他左手拿剑斩敌。
示敌以弱,用这一箭换来局势的转机,在陆怀海看来,是合算的。
不过他若再说这种话,恐怕要真惹毛了她。
——她对于他身体的执念,远胜他本人。
是以陆怀海极其识相地没有开口,安然等着她来帮他换药。
两人都不是久睡之人,磨磨蹭蹭了这么久,外面天居然还没大亮。
柏舟在外面小灶上看着药,脑袋一点一点的,见陆怀海神采奕奕地走出来,震惊极了。
这这这……
柏舟忙道:“大人,我一会儿把药给你送去。”
“嗯,”陆怀海道:“晚些吧,不急。我还有军务要理。”
他先行赶回来,大部队由两个副将领路,大约比他会晚上个一日半日。
没成想,大部队还没回来,朝中新派来的总兵就先不请自来。
陆怀海正在大帐外耍了套枪——本该起来就练的,不过谢苗儿若见他受伤了还不自在,只怕要捶他,所以他改换阵地悄悄练了一会儿。
有小兵来通传:“陆将军,丁总兵来了,想要见您。”
吴渐鸿任新首辅,汲汲营营这么久,一朝上位,当然要大刀阔斧地在重要的位置里换上自己的人。
陆怀海不知武昌伯丁彦是何时和他攀上的关系,只知他被任为了浙闽总兵官。
不过他知道,于他而言,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是一件吴渐鸿极力促成的好事。
邕朝重文轻武有年头了,将领在外作战,掣肘良多,然如今,陆怀海却有一个相对而言极为宽松的环境。
浙江总督卢时泽虽为人奸猾,依附宦官,不过他胸有丘壑,是做事的人,对陆怀海极为赏识;同僚中,陆怀海与台州知府孟乘、副总兵邹若扬经此一役一见如故;而现在,连新来的总兵都堪称“同党”。
既是要见人,行头还是要换的,陆怀海换上绯色官袍,大跨步去了与会厅。
堂中,丁彦已然在此地等候。
见陆怀海来,丁彦微眯起眼打量他,旋即上前,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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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笑道:“陆佥事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倒叫我不敢认了。”
陆怀海朝他拱手,神情中却不见热络,唯有疏离,“未知丁大人来,有失远迎。”
“不必客气,”丁彦邀他在对面坐下,道:“今日我来,并不严谨,只是想和陆佥事聊聊。”
除却军务,当然无甚好聊。
陆怀海一板一眼地说着,把丁彦几回明里暗里试探他和安王干系几何的话都推回去了,丁彦郁闷,也只好真的和他聊这个。
倒也符合他总兵的身份。
“唉,过了缙云之后,还是太可惜了。”丁彦感叹。
朱家楼后,原本邕军一路势如破竹,倭寇再度试图登陆,却也只吃到了败仗,结果这样的局势只维持到了缙云。
再往后,倭寇且战且逃,陆怀海和其他将领一样率兵追击,不料邕军的大部队被倭寇设计引入山岭,中了埋伏。
这样的战局其实并不稀奇,也并不是不可以化解,战场上,常胜将军也没有说一点亏都不吃的。
但是,问题在于邕军久不作战,遇到如此场景,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意外袭击之下,纷纷丢盔弃甲地逃了,军纪根本起不到作用。
邕军人马皆是溃不成形、伤亡惨重,若非陆怀海和孟乘所率军伍没有乱,尚有一战之力,从出海口堵截住泰半倭寇,让他们没有机会逃出海,挽回了局面,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可惜之外,陆怀海思考更多,他说:“依靠这样的军伍,注定无法肃清倭寇。”
两人足足谈了半个多时辰,走后,丁彦才发觉一个问题。
他此行想探陆怀海的虚实,没探着,反叫陆怀海把他对于浙闽的了解如何探了个清清楚楚。
当真是……丁彦终于提起了十足的警惕,不敢再把陆怀海当成个年轻的武夫来看。
——
好不容易回来了,谢苗儿和陆怀海也依旧没有太多时间见面。
谢苗儿想和他长长久久,一朝一夕如何,她没有那么在乎。
她非丝萝,得缠在谁的枝干上才可以存活。
若感情只能牵系在朝暮相处里,分别就要枯萎凋零,那又有何意义。
谢苗儿为此患得患失过,可每一次别后重聚,他们都不曾无话可说,源自惺惺相惜、彼此懂得的感情,反而在短暂的相处里显得弥足珍贵。
这让她不再害怕离别。
三月里,陆怀海寻得一日闲暇,携谢苗儿一起骑快马回了趟台州。
猎猎的寒风刮过,谢苗儿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说:“你已经教会我了,我可以自己骑。”
想了想她那匹和她气质很相配的小马,陆怀海一噎,道:“怕不是我都回去了,你还在路上。”
好吧,他说得有道理,谢苗儿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风里,她忽然听见陆怀海叹了声气。
若有似无的话音顺风飘过她耳边,“苗苗,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名正言顺?”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女主和男主要名分,我:打咩!打咩!
但是如果男主和女主要名分,我:嘿嘿……嘿嘿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叉叉上有柚子3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起伏的马背上,谢苗儿抬头。
陆怀海的眼神平静如昔,专注看着前方,并没有分给她,让她几乎以为方才那句话是自己听错了。
谢苗儿捏住他的领子,问:“你唤我什么?”
他没说话,下颌微收,轻轻点在她的脑袋上。
太亲昵了,爹娘兄姊也不曾这么叠字叫她,想到是陆怀海板着脸这么一叠声喊她,谢苗儿就更别扭了。
他只说了那一句,便再没开口。
谢苗儿绕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他是自傲的人,不能容忍自己被拒绝,索性用茧将自己层层包裹。无论是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他从不主动向外释放他的诉求。
只要不索求,就不会被拒绝。
其实很幼稚。
虽然在她面前,他松弛许多,也不介意向她袒露些许他的情绪了,但他的秉性未移,这样的改变,其实都是建立在他知道不会被拒绝的基础上的。
成婚一事,她的回答模糊不清,所以自那次以后,他再未提及过。
肯定是有旁的诱因,否则,以他的性格,不会陡然间提起未知她意愿的事情。
谢苗儿想得明白,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默然许久,轻轻叫他:“潜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陆怀海恍若未闻。
谢苗儿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抓着马脖上随风翻动的鬃毛,故意大声道:“赤风——”
她闲暇时花了点功夫,教会了这倔强的马儿认自己的名字,是以当她喊这么一声,赤风高昂起头,迎风吹了个响鼻,以示回应。
谢苗儿奖励似的摸了摸它,极其刻意地嘀咕:“你看,马儿都晓得要理人。”
陆怀海腾出只手,敲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说就算你不想更进一步,我也无可奈何吗?
“再喊我一声嘛。”谢苗儿说。
陆怀海叹气,“苗苗。”
酸甜的情绪漫溢心中,谢苗儿窝在他怀里,重重地“嗳”了一声。
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瞧不见他,谢苗儿还是闭上了眼,她说:“我……我还没想好……”
这样的态度,除了拒绝还能是什么呢?
“好了,”不知是夹杂着料峭春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怀海的声音冷了许多,他打断了她:“不必多言。”
尽管早有预料,但他仍旧无法理智地去听她的抗拒是为了什么。
毕竟,不愿可以有很多理由,愿却只需一个原因。
谢苗儿被他的话冻得打了个哆嗦,她心尖发紧,却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决定解释一下:“因为……因为我想暂且离开一下。”
陆怀海的仕途逐渐步入正轨,直系上官都是自己人,他显而易见地越发忙了起来。
这种忙,于他而言当然是好事。
从前还需要谢苗儿帮手的庶务,渐渐的,也有朝廷派来的正式的人手来做了。
不同于之前在杭州,她还有自己的事情可做,也可随意走动,随他一起的这几个月是在军营,出去不便,无论是生意还是别的什么,谢苗儿都已经搁置许久了。
若非百无聊赖,也不会干出强按着马儿认名字的事情来。
陆怀海依旧没什么反应,谢苗儿以为是风声太盛,又或者她声音太小,没叫他听见。
那不如就算了吧……
她其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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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当初是她主动纠缠他,要随他一起来,可现在她却反悔了。
这样言而无信的自己,让谢苗儿很是沮丧。
可是、可是……
她如果就此什么也不干,每日光等他回来,未尝不是一种甜蜜。
可这样的甜是裹着砒/霜的蜜糖。
谢苗儿勉强打起的那点勇气瞬间弥散,她悄悄直起背,不敢再贴着他。
她没想到,以陆怀海的耳力怎么可能没听清。
她话音刚落,他便手心发力,猛然勒紧了缰绳。赤风仰天剧烈地咴鸣一声,大步改碎步,三两下就停住了。
谢苗儿没靠在他身上,马背突然的起伏让她惊呼一声,稳不住身形,差点就要摔下马去。
四下是无人的旷野,草木林立,谢苗儿心如擂鼓。
而陆怀海什么也不说,只强硬地把她拢回了怀里。
“我的意思不是……”谢苗儿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忙道:“我不是要始乱终弃……”
“我知道,”陆怀海沉声道:“我说了,不用解释。”
真的不用吗?谢苗儿心跳得很快,可他眼下明摆着不想听,她也只好作罢。
或许她挑了一个不合适的时候。
谢苗儿难得的茫然了起来。
——
他们回了陆府,用过比年夜更丰盛的、迟来的团圆饭。
谢苗儿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陆家人态度的变化。
她和他们从前相处再熟稔,也不可能越过亲人的范畴。然而这次回来,她却隐隐感觉,苏氏她们对她更亲近了,看她的眼神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打量。
就像是……
谢苗儿懵懵懂懂,不知为何。饭后,陆怀海依旧沉闷,只攥住她的手,要牵她一起出去。
苏氏瞧着,调侃他们:“真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时也不敢放。”
谢苗儿尴尬极了,若只有苏氏在还好,偏偏陆老夫人和陆湃章也都在桌上。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结果这时,陆老夫人突然发话:“好不容易回来,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吧。”
什么事情?谢苗儿下意识仰头去看陆怀海,只见他眉头紧锁。
他答道:“孙儿自有考量。”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俩一眼,没再说什么。
陆湃章问:“什么时候走。”
陆怀海答:“用过晚饭便走。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一会回。”
谢苗儿就跟提线木偶似的被陆怀海拽着走,他大步流星,她得步子迈得飞起才能赶得上。
一直走到假山后的四角亭,陆怀海才终于停步。
今日归家,他当然没穿累赘的官袍长衫,只着了件再简朴不过的青色常服,在早春斜映的光影下,他的身形几乎要和背后横斜的竹影融为一体。
他松了手,退后两步。
“席间的调侃,别当真,”陆怀海淡淡道:“是我草率,当自己已经站稳脚跟,不在乎所谓规矩礼法的束缚,就送信告知家中说打算娶你。你既有旁的考量,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他的话又急又密,很是不同寻常。
谢苗儿索性什么也不讲,闷着头,直接拦腰抱住了他。
陆怀海没推开她,却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他绷着脸,道:“又来这招,我不会中你的计了。谢苗,松手。”
“我不,”谢苗儿才不依:“不把你定住,你一会儿被我气跑了怎么办?”
陆怀海睨她一眼,“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气恼的痕迹。
谢苗儿一直酝酿着要何时何地同他开口说分别才好。
原以为背对着他时,看不见他的反应才讲得出口,可她现在想想,这话反而要看着他的眼睛说才对。
“不要生我的气嘛,我的意思只是暂时、短暂的和你分别。你每回归来,我们都可以再见的。”
陆怀海的声音越发低沉:“你以为,我是没办法把你捆在身边,所以才生气的吗?”
“不是吗?”
他忽然使出不容抗拒的力度,强行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臂移开,不许她再靠近。
陆怀海气笑了,“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谢苗儿呆呆地抬起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手无处安放,想再次伸向他,却又不敢。
她嗫嚅着:“我……”
陆怀海本不欲解释自己的做法,但眼前的这个小傻瓜已然想左了,他若不说,指不定她会想些什么。
于是,陆怀海终于还是道:“正是因为我打算送你离开,才想同你早日安顿下来。”
“我不需你随军,为我付出这么多,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亦有,纵使千山万水迢迢不得相见,我们也是在一处的。”
作者有话说:
17的更
18的大概率比较肥
大约下个礼拜可以正文完结大婚,这段时间可以白天来看我或者干脆等完结,晚上可能写的比较晚_(:з」∠)_
宝贝女鹅女婿的感情还可以再上一个level!
要面对一些现实问题了,他们现在在摸索适合的相处方法
第80章
陆怀海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是以这样的几句,已经算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了。
震惊的神色犹停留在谢苗儿脸上,她怔怔地望着陆怀海,一浪高过一浪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
他有太多的正事要做,除却今天,这段时日里,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机会和他完整地相处过。
谢苗儿当然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她总不可能盼着他郁郁不得志。
可是两相对比之下,她觉得愈发难受。
军营不比外头,不能随意出入不说,过于浓重的异性气息也让她很不适应,在这里,她无从施展,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和他能见面的时候不多,她希望和他短暂的相聚里,他们都是欢欣的。所以纵然烦闷、纵然无所适从,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
而这些刻意隐藏的细碎情绪,他全部都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为她考虑得这么多。
多到让他可以违背他自己的心意。
他分明不舍她,却也不愿让她如此这般迁就着他,为此,甚至可以主动提出与她分别。
见谢苗儿纤长的眼睫抖得厉害,陆怀海以为她被他凶到了。
他想,他手上沾过不少血,沉下脸来,大抵是很吓人的。她没见过这个架势。
于是,陆怀海放缓语调,道:“不是训斥于你……”
谁料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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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说完,谢苗儿又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扑。
她嗓音清越,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潜渊,你真好。”
转眼间,束手无措的就变成了陆怀海,他哑然,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又突然“好”了起来。
然而这回,他到底硬不下心推拒她,手终于还是落下了,紧紧贴在她的背后。
“可你太好了,”谢苗儿埋在他心口说:“我……”
他就像天边的月亮,越是光华璀璨,她越不敢攀折。
他若没有这么好就好了,谢苗儿偷偷地想。
若如此,她可以坦然怀揣着自己的秘密,顺水推舟地同他一起,也不会为此感到歉疚和不安。
可偏偏他是一个如此襟怀坦荡的人,再微小的隐瞒也会让她相形见绌。
何况……谢苗儿想,她隐瞒的,可不是小事。
两人正紧挨着,陆怀海很容易察觉到她的局促难安,他轻握住她的肩,把她从自己身上分开些许,正色看她:“是我唐突,没早些和你相商。”
“不过既然如此,也无所谓更唐突一些。”
说着,他将手伸向衣襟,拿出一只玉镯,郑重地交托到谢苗儿手上。
“收好。”他说。
玉镯上还留有他怀中的温热,谢苗儿一怔。
这只镯子为什么瞧着这么眼熟,就好像在何处见过一般。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自她脑内闪过。
她兄长赠她的及笄礼,那个据说是前朝遗物的玉镯……
谢苗儿瞳孔微缩,愣愣地看着它。
“这是陆家的家传玉镯,”陆怀海把她的震惊尽收眼底,顿了顿。
谢苗儿的心怦怦乱跳,直觉告诉她,他马上会说出很重要的话。
此时此刻,风都不肯搅扰,四下静悄悄,连树叶缝隙间流转的日光都放轻了脚步。
“此物交予你,只代表着我的意愿,并非逼你做决定。”
陆怀海深深望着她的眼瞳,他看起来足够冷静:“我此生认定的妻子,唯有你一人。”
谢苗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脑海里、耳畔皆是轰鸣一片,握着玉镯的手心一阵阵的发麻。
见她如此,陆怀海奇异地松懈了下来,他唇边漾起浅淡的笑,道:“苗苗,别告诉我,时至今日你才知晓。”
“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他低头,眼中满是爱怜,轻抚她微微发烫的面颊。
谢苗儿哆哆嗦嗦的,见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咬了咬唇,就要动手把玉镯套到手腕上。
见状,陆怀海从她手中接过温润通透的玉镯,俯身,替她戴好。
皓腕凝霜雪,把玉的好颜色都比了下去。
陆怀海捏着她的指尖不放,也不知是在欣赏她莹白的手腕还是玉镯,抑或者二者兼有。
谢苗儿赧然,她说:“你放开我,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好。”
他应声松手,眼神却不曾转移分毫。
谢苗儿把手探向陆怀海腰上别着的短匕,将它拔了出来。
春风吹到四角亭中,拂乱了她的烦恼丝,正好叫她捻住了飞到她面前的那一捋。
她用生涩的动作,轻轻挥断了这缕发丝,再把匕首插回去。
她垂眸,纤指拨弄了两下,将青丝挽成结放在手心里,伸向他。
陆怀海迟迟未接。
谢苗儿不解,她微微偏头,目露疑惑:“你……”
陆怀海抬手,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令她收拢手心。
“既还没有决定,便不必着急回应我,”他目光灼灼,却并没有压迫感,只如春水澹澹,拥着层迭的粼光涌向她。
谢苗儿固执地要把手推给他,她说:“给你。”
手心里,她的手很是用了几分力气,陆怀海招架不住,他无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苗儿难得的倔强,“结发夫妻结发夫妻,我当然知道。难道你会不知晓,我从来都是愿意的吗?”
陆怀海低低地笑了,任她强硬地把青丝落在他的掌中。
他说:“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什么?”她问。
——明白了你的秘密,似乎与我有关,而且……是息息相关。
明白了,你似乎在等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陆怀海心底的念头藏得很深,他不动神色道:“我会等到与你结发的那一天,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期限。”
谢苗儿呼吸一滞。
她其实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三十三年的那场结局。
她害怕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而她却只是车辙前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
可是现在,彼此心意相知的瞬间,谢苗儿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她不害怕了。
她抱着拯救他的想法而来,可她早已经发现,他不需要谁的拯救。
他不再是史书上一个彰显英勇的符号,而是她的枕边人,是真实存在于她身边的有血有肉的人。
谢苗儿咬着牙,终于还是道:“最迟……八年后。”
眼下已经是长平二十五年了。
这样飘渺的期限说出口,谢苗儿自己都觉得太像敷衍的假话。
可陆怀海却极认真地听了进去,他目光深邃,道:“好。”
他会等到他们可以真正毫无罅隙,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一更
有二更,但会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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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回去之后,陆怀海对她道:“晚些吧,至少和你过完今年生辰。”
能延缓分别之日的到来,谢苗儿当然愿意,她温声道好。
——因为被早早断定活不过及笄,她并不喜欢过生,仿佛这样的刻意忽略,可以让老天忘记她的存在,多活两日一般。
可她在乎他的,他便也开始记得三月廿五这个有关于她的平凡日子了。
人都是得陇望蜀的。
当谢苗儿无所事事,他的成长却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她害怕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无法甘于这样只能静候他的日子;可当别离已然料定,她心里同样不好过。
分明还没有离开他,她就已经提前开始难过了起来。
不过,廿五前几天,陆怀海就因军务紧急匆匆离开了。
直到她生辰那日,他也没有回来。
谢苗儿微微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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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吴聪给她送来了一封信笺。
他说:“陆大人走前同我说,如果今日他没来得及回身,就把这封信给您。”
谢苗儿接过,朝他道:“有劳。”
待吴聪跛着脚出去后,谢苗儿散了髻发,浓墨般的青丝拢在一边肩上,她斜坐在灯下,打量着手上的的信。
他……居然会留信给她?
先前他在外征战,偶尔传回的信,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报平安,并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词藻。
他会在她生辰这天,有什么话想说吗?
谢苗儿既意外,也期待,眼角眉梢早就不自觉挂上了三分笑,她就着铜罩下烛火栅栏格似的光,缓缓将信启封。
里头是薄薄一张纸,被叠了一叠。
谢苗儿拿它出来,笑意很快就换成了惊讶。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契书。
“放妾书……”
看清纸上字迹后,谢苗儿愣住了。
尽管再无片语只言,他也不在身边,但谢苗儿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是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人所束缚。
哪怕这个人是他。
他们心意相牵,早已不需要普世的关联,来证明彼此间的牵绊。
谢苗儿绕圈抚弄着腕间通透的玉镯,烛火温柔的光影倾泻在她明净的脸庞。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她只觉全身都被爱包裹着,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是暖的。
真好啊。她想。
——
陆怀海再回来时,已是廿七。
他只道:“抱歉,我失约了。”
谢苗儿抿唇,笑着踮起脚,替他摘去鬓边不知从何处沾染的杨絮,“我没那么小气。”
陆怀海像抱小孩儿似的,拦腰把她抱起来掂了掂,“有的时候,我倒希望你小气一些。”
“说起来,你倒是大方,舍得放我走,”谢苗儿故意问他:“怎么,你不怕我从此走了就不再回头?”
她一边问,手一边还不安分地抚摸着他官袍补子上的金线。
陆怀海没回答,只反问她:“那你呢,不在我身旁的日子,可会担心我生出二心?”
闻言,谢苗儿怒目圆睁,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你敢!”
她知道陆怀海只是逗他,并没有生气,不过是佯怒要他来哄。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俯身贴贴她的面颊,在她耳边温言道:“自然不敢。”
连同床共枕都有过,可谢苗儿还是会为这样简单的、不掺杂半点旖旎意味的亲昵接触而怦然心动。
她小声埋怨:“偏在我跟前没个正形。”
陆怀海捏了捏她的耳垂,道:“你不也是如此?”
他一向知道,除却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能独当一面的。
正如此,若让她只能生活在他的羽翼下,未免太可惜。
两人纠缠厮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舍得松开彼此,正色下来说事情。
陆怀海隐去了机密军务不提,只和她提自己的安排,谢苗儿也从不多问半句。
她不觉得自己这点先知先觉,足够影响陆怀海的判断。
“春汛到来,恐有大批新倭登陆,”他说:“要加紧练兵、固港防,趁还太平,你……”
陆怀海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有唐知府和孟知府印鉴的信物,在浙行商,这些足够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刁难。”
“这是我的私印,你也收好。”
谢苗儿垂眸,掩去眼中酸涩的情绪,努力开起玩笑来,“你要这样,我还怎舍得走?”
如果世上有两全之法,让他们不必彼此迁就就可以长厢厮守,陆怀海当然也不会与她长别。
他清楚得很,眼下他们还能时常见面,完全是因为她在原地等候,一旦他们都插上翅膀,往不同的方向飞跃,再想聚头,会难许多。
陆怀海看得出她的难过,却没有安慰,反绷起脸看她:“不舍得也要舍得。谢苗,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谢苗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堪堪才忍住。
她当然有。
何况她还有堪称宏愿的想法想去试一试,做望夫石固然也是一段佳话,可她不甘心做石头。
石头是影响不了若干年后,那场排山倒海般的风浪的。
谢苗儿鼻尖抽动,她抬起头看他:“以后每旬,你都要记得同我书信。”
陆怀海眼都不眨就答应了,“好,每旬。日后我们将信传至杭州的住处,我会安排好人手。”
“我说的是正经书信,你不许和之前那样,就写个什么‘安’、‘无恙’来敷衍我。”
“好,”陆怀海说:“何况非天人两隔,总有闲暇可见的时候。”
只是艰难些。
“什么天人两隔!”谢苗儿一听就急了:“浑说什么?”
陆怀海轻笑,“放心,不会让你做寡妇的。”
每回提到自己的生死,他总是这样满不在乎,谢苗儿恼得要踩他,“你若……才轮不到我当寡妇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凶凶他,陆怀海等她酝酿半天,结果只听见她说:“若真有那天,我、我是不会给你供饭的,你……你等着饿肚子吧。”
原本愁云惨淡的气氛霎时间烟消云散。
陆怀海极少笑得如此肆意,他单手支着眉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屈指摩挲着自己的眉心:“为了不吃上你那碗饭,我也得全须全尾地活着。”
谢苗儿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在笑她手艺不好,她立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站起来。
她卷着袖子,道:“今晚不许传饭,我来。”
有即将到来的苦涩相比,眼前这一点甜头更甜了。
笑意满盈在陆怀海朗月清风般的眼眉,他整个人竟是前所未有地松弛了下来。
他说:“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
这顿晚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了。
风吹得正紧,陆怀海如他意料之中那般收到了命他三日后率部前往温港的军令。
谢苗儿想干脆待到送他起行,没成想,陆怀海却做出了她意料之外的反应。
“总是叫你送我,也让我送送你罢。”
春风拂过,情丝绵长。谢苗儿无法不为他动容,她张了张唇,道:“好。”
分别始终在每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着。
她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连缀的珠帘也识相地缓缓落下,阻隔开他们彼此的目光。
陆怀海反复体会着胸口那一点阻滞,试图去揣摩她一次次送他出征时的心绪。
她就像无形时光里的刻度,替他将白与黑划得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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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她的相伴以后,白日变得短促,更漏后的夜晚,却越发悠长。
几乎转眼间,他便该启行去温港了。
为安备受倭患之苦的百姓的心,这一次,军伍的出征没有提早戒严。
“看,是大官儿——”
“原来驻扎有如此多兵士吗?”
“我的天……”
陆怀海还是那身绯色官袍,背上是陪他浴血的剑,胯/下是共他征伐的马。
他平视着路的前方,波澜不惊地从簇拥的人潮中走过。
唯一要他花点力气的是,赤风是匹活泼的马,他得收拢缰绳,别让它一激动蹿蹄子就飞了出去。
在围观民众的眼中,骑马佩剑的都是大官,人还没靠近时还敢打量几眼,等他们走近,便都不敢直视,垂下了头。
陆怀海平静地扫了人群一眼。
只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就凝滞了。
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孔。
她颊边有泪,别过了脸去,似乎在躲闪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线了。
其实如果不是甜饼的话,我真的觉得已经插满了flag(对手指)
阴间时间还有一更,最近没有办法固定更新时间,情绪到哪写到哪,宝贝们千万别等,我会愧疚的_(:з」∠)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谢苗儿并没有走。
在他目送她离去之后,她悄悄叫车夫调转方向,暂时回了城中。
她还是想送他,哪怕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眼。
她不愿意把离愁别绪留给他独自品尝。
毕竟,她走后,她如今的亲眷她尽可以有机会相处,她不会孤独,可他却是真正的只能一肩扛起一切。
听说此次行伍出行并不戒严,谢苗儿便放弃了原本定的在城门口附近客栈二楼靠窗的客房,转而和路人一道,在路边翘首以待。
远远的,她就瞧见了那抹绯色的身影。
他坐定在马背上,双眸锐利似剑光,气势凛然。
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淬炼出来的气质。这样的人物,连多看他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骑着马,缓缓靠近。
谢苗儿有些愣神,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几滴清泪就已经从她眼眶中跌落,垂至了腮边。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眼泪是因何而流。
谢苗儿胡乱抬手拭泪,她顺应人群的反应,沉默着低下头。
原以为这一次不会再难过的。
她确实不害怕离别了,可是无论分分合合多少次,也都没办法不为它而落泪。
谢苗儿沉浸在潮涌般高涨的情绪中,竟没有发觉身边纷乱的动静。
一身绯色官袍的男人骤然勒马,他翻身下马,大跨步朝人群一侧走来——
围观者以为是有何处冒犯,畏惧让他们本能地往后拥。
连着被带得趔趄了两步,谢苗儿讶然中再抬眼时,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不到丈余的地方。
周遭喧嚣就这么被风干脆利落地带走,陆怀海没有给她回神的时间,不容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出现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这样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藏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里等着他。
见他走近,都不敢抬头让他发现,只悄悄地往后退。
若他没有察觉,她就要这么掉着眼泪回去吗?
“等我回来。”
陆怀海的举动已是出格,他没有时间说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扔下这四个掷地有声的字。
带着薄茧的粗砺掌心没有章法地从她脸颊胡乱擦过一把,在旁人惊异的眼光聚集之前,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重新攀上赤风高昂的背脊。
没有人瞧见,他眸中悄然浮现的一点水光。
谢苗儿呆立原地,望着他飒沓的背影坚定地远去,耳畔却只剩他最后掠过的那句话。
他说,等他回来。
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一次。
没多久,大队的人马就都出了城门,谢苗儿感受到了旁边路人的打量和注视。
他们的眼神并不冒犯,更多的是好奇和揣测。
有大娘已经热络地朝她问道:“小娘子,那位大人……是你的什么人呀?”
谢苗儿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口:“我……”
旁边有活泛的年轻妇人已经替她笑道:“哎哟,这还用问嘛?一瞧就是人家的郎君了。”
谢苗儿虽然羞窘,可还是大大方方地应下了。
“真好啊,我也是来送我那死鬼的。”
“我也是我也是!”
“唉,我是来送我那不成器的儿,真的是……”
类似的话音层出不穷,谢苗儿有所触动,道:“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谁都知道这只能是宽慰自己的话,可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是啊,菩萨保佑,他们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
回去之后,谢苗儿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日水米不进。
月窗担心得在门边直徘徊,可是谢苗儿关上门前,和她说清楚了,除非天塌下来,否则都不要打扰。
她很少如此明确地强调一件事情,月窗不敢违背,只好惶恐地等待着。
好在谢苗儿没有让她再继续焦虑下去,终于,“吱呀”一声,门从里被打开了。
谢苗儿看起来更消瘦了些,但她的眼中神采分明,没有一点颓靡的意思。
她用这两天,消化了翻涌的情绪,也把要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理得分明。
——
长平二十五年。
四月,春汛到来,倭寇大规模集结入侵,总督卢时泽令陆怀海驰援温州,其自舟山渡海,兼程行进,率部抵达郁江温港,与倭寇鏖战,大挫敌锋,邕军阵亡五人,歼敌数百。
同年六月,倭寇流窜追击埋伏于民居,贼首被陆怀海斩桥下,倭寇增援者众,撤回船舶,走水路进攻,在包围和火攻下弃船逃跑。陆怀海所率邕军小胜不断。
这样的情况,要他每旬一封信送出来,未免太为难。不过他并没有食言,每旬都有写,有空暇便差人几封送出。
谢苗儿读着他老学究般认真的字句,恍然间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
她攒了很多话,都只好倾泻纸上,苦于不知她的信笺要多久才能到他手上,她把信写的事无巨细,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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蝇头小楷书遍整页。
也是这一年,谢苗儿打着算盘,兼并了两家台州当地经营不善的布坊,她留住了其中一家的管事,让程远道带了他两个月,考察了人品与能力之后,将台州的事宜交予了他。
谢苗儿还不敢肖想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有什么作为,所以转而和程远道一起去了嘉兴。
风光秀丽、水土宜人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里在各种意义上,于她而言都不陌生,有人关照,至少起步容易许多。
——倒也算不上走捷径,能在偌大的地界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商号,往背后数,谁还没个靠山呢?
谢苗儿并不避讳陆怀海的余荫。
知府千金唐瑜听闻谢苗儿到了嘉兴,邀她小坐。
本就是泛泛之交,但真的再见,两人倒也都不尴尬。
小叙片刻后,唐瑜看着眼前愈发出挑的谢苗儿,感叹道:“我很难不羡慕你。”
谢苗儿还记得她说她为祖辈守孝,算如今应该也差不多过了孝期,于是道:“你还没有挑到心仪的才俊吗?”
说到这儿,唐瑜笑了,她说:“我已经不想了,逮到谁算谁吧。”
她看着谢苗儿的眼神带着探寻的意味:“你那陆将军,居然舍得……你这般可爱,我若是男子,只怕恨不得金屋藏娇呢。”
谢苗儿哑然,既而道:“唐小姐,你若是个男子,恐怕也是个风流人物。”
唐瑜笑道:“嘴上说说罢了,若我是男子,才不会只能为自己的婚事发愁。”
待离开唐府之后,谢苗儿越发觉得眼下自己的自由很可贵。
世人不会觉得她有何处委屈。
陪伴自己的郎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遑论他对她还那般好。
唯独他会替她觉得委屈,要她去过不受桎梏的生活。甚至还把他能做到的,都为她铺好了路。
想到这儿,谢苗儿心中的火焰燃得愈发旺盛。
既然难能可贵,她更要好好把握。
同年末,谢家布坊于台州、嘉兴等三地皆开设了分铺,大有落地生根的意思。
小年前,谢苗儿抽身回了台州,准备陪伴弟妹好好过年。
初一那日,她犹豫许久,没想好自己之于陆家的身份到底如何,只叫月窗捎了一份年礼去。
没成想月窗回来的时候,除却回礼,还带来两个活人。
陆老夫人和陆宝珠。
被找上门来了,谢苗儿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算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这许多人,瞬间热闹了起来。
陆老夫人自心结打开后,不只是精神,就连身体看着也硬朗了不少。
陆宝珠如今也终于有了些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只不过还是孩子心性。
身后一下子有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要带,谢苗儿开始头痛了。
陆老夫人含笑看着谢苗儿团团转,对她道:“老人家来你的地方坐坐,不会不欢迎吧?”
谢苗儿忙道:“哪敢呀,这就给您倒茶。”
她借口倒茶,溜之大吉,把谢藤和谢莹儿交给郑婆子带出去玩儿了。
陆老夫人此行来,只为了来问谢苗儿一个问题。
谢苗儿听了,忙替陆怀海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他始乱终弃抛下我了。”
陆老夫人面带狐疑,“当真?”
谢苗儿拣着重点说了几句,才勉强打消了她的怀疑。
陆老夫人却还是道:“左右你可以放心,若他敢做这样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谢苗儿抿着唇,不自觉笑了,“您放心,他得您教养,人品贵重,只怕我变心了,他也不会的。”
陆老夫人听了她的话,老迈的脸上也浮现起笑来。
时空交错的感觉让她百感交集。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意义,左不过都是一抔虚无,可是到了今天,她忽然对“意义”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对小辈的教育,竟也不知不觉影响到了另一个穿来的小姑娘的命运走向。
陆老夫人拍了拍谢苗儿的手背,道:“不要因为他的未来有什么压力,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这句话没有什么藻饰,只是陆老夫人信口说来,谢苗儿闻言,眼神闪烁,却是认真听到了心里面。
——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
长平二十六年,台州知府孟乘升任浙江按察使司副使,陆怀海第三次上疏募兵练兵一事,终获首肯和朝中支持。
于谢苗儿而言,同样是突飞猛进的一年。
从前不敢肖想的杭州城,如今也敢带着人手去闯一闯了。
她已极快的进度发展着自己的势力版图,却不贪快只图精,什么锦绫绸缎,谢家布坊连一分的产力都不曾分出去,只着眼于丝罗。
布坊终于在这一年年尾,变成了布庄,不再有赖商人购贩,开始尝试着自产自销。
比不上多年积攒的其他布商,但江浙一带,谢家布庄出的罗已经是小有名声。提到软烟罗,都会想到谢家,连北边的商贾,都有专程坐船来收购的。
六月,她名义上的继母杜氏,服完了三年苦役,原本清秀的面庞泛着苦色,然而慈母心肠终究还在。
谢苗儿顾虑着谢莹儿还小,需要母亲,杜氏也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了代价,没有再说什么,允准杜氏回到了谢家台州的宅院中。
说起来,除却这里,杜氏也无处可去了。乡下的杜家亦在那年诬告案中被诉,算计着卖妹妹的杜大郎几乎被败得家破人亡。
而昔年陆虹藏于谢苗儿床底箱笼里的话本们,也是在这一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陆虹的丈夫赵熙因病早逝。赵家儿孙众多,一个儿子的早逝并不足以牵动他父母多少的情肠,反教他兄弟们觉得少了人分爷娘的钱,加之陆虹还未有子息,他们连赵熙这一房的产业,都开始染指了。
气急之下,陆虹寡也不守了,卷起嫁妆包袱就回了陆家。
母亲陈氏日日都觉得她们母女命苦,一个劲的哭,寡妇二代陆虹遭不住,直接跑路。
这两年她总算不是虚长年岁,没再干出半路要人搭救的事情来,顺利到了杭州,找到谢苗儿这里。
她诚恳地握着谢苗儿的手道:“苗儿姐姐,我什么都可以学,算账也好打杂也罢,你给我一个机会吧。”
谢苗儿心中忽地生起了和老夫人那日极为相似的感触。
原来她的出现,当真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无论是当时守寡被婆家冷待,被布坊接纳做工的文二姐文英,还是如今的陆虹。
她的出现,至少让她们有了不同的选择。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谢苗儿经常辗转于各地,因为坐马车太难受,她竟也硬生生把才入门的骑马的本领练得越发纯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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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能见到陆怀海的机会实在不多以外,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是忙碌的,陆怀海亦然,两人甚至时常月余才有机会看见彼此的通信。
这么久以来,他们堪堪见了三面,加起来拢共五天。
见不到面的时日里,谢苗儿每回难以成眠时,都要读他的书信。
枕边的信纸越攒越高,恰如思念,厚厚一摞。
长平二十七年,陆怀海调任独守一路的参将。
武将看实权,职位反倒不是最重要的,此时的他军功在身,朝中赏识,为让他有施展空间、厚积薄发,才没有继续升调,只等浙地升任的空缺。
陆怀海一时风光无两,众人的讨好和不曾间断过的溜须拍马中,他沉得下心,紧练新军、兴造战舶、备战水师。
也是这一年,倭船百艘、倭寇近万,自象山登陆,声势浩大。
陆怀海布下天罗地网,亲自统领主力,直击他初出茅庐时保卫过的宁海。
这一次的阵仗实在是太大,城中人心惶惶,谢苗儿亦是胆战心惊。
好在他的信就算迟,也总能送到她的手中,教她知道他还是好好的,谢苗儿心里才稍微安定一些。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陆怀海此行九战九捷,可在他率师回程的途中,却受到不得出海、只能负隅顽抗的一小撮倭寇埋伏。
这起子人当然对时局起不了什么影响,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是打赢,而是取陆怀海的性命。
一时不妨,陆怀海身中流矢。
这些年大伤小伤他都受过,这点伤原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倭人歹毒,在箭簇淬了毒。
昏沉之间,陆怀海叫来亲卫,取来他提前备好、防备着这种情况的书信,佯作无事,如常派人送去杭州宅邸。
第83章
陆怀海受伤中毒的事瞒得很严,除却军医和寥寥几个亲卫,未再有人知晓。
趁着毒性还未完全发散,为安军心,陆怀海如常出现在众人面前,照样着几十斤的甲,顶着烈阳天检阅兵士。
不过,再如何,他也是人不是神,回帐中,强撑着力气解除了甲胄后,转眼间便倒下了。
军医一面为他把脉,一面扼腕叹息:“大人,您这是为难我。”
陆怀海倚坐在矮榻上,他支着额角,双眸微阖,却怎么也掩不去其中浓浓的倦色,原本浅淡的唇色也已变得有些乌青。
“会死人吗?”他问。
军医婉转道:“虽是剧毒,但箭簇上能沾染的量不多,处理也还算及时,死是死不了的。”
哦,那就是死不了,但是得遭罪。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陆怀海其实也有数。
只是有些可惜。
原本这场战事结束后,要去左军都督府一趟,前些日的信件中,谢苗儿说她这段时日在杭州,陆怀海想着正好能再见一面。
但眼下他的状况,还是莫要见面,让她徒增担忧好了。
她最爱胡思乱想。
军医见他若有所思,道:“陆大人,您可别操心了。属下为您施针,将毒性发散出来,免得入理太久、累作沉疴。”
这毒虽不能见血封喉,但钝刀子割肉同样不好过。
施完针,辅以汤药后,陆怀海吐了两回血。
从前受伤,他都是越伤越精神,越伤越清醒,难得如此意识昏沉,连说话都需要废上些力气才行。
他叫来柏舟,吩咐道:“取桌下右边抽屉的暗格里最上面的两封信,和桌上那两封一起,送去杭州。”
见柏舟把忧心忡忡写在了脸上,陆怀海不免想起之前那回,分明是让他不要告知谢苗儿,却被他听成把人给叫来。
于是他警告道:“莫要自作主张。”
柏舟的表情微妙的僵住了。
他确实在想要不要偷偷把找人将小夫人接来照顾大人。
陆怀海没有要人守夜的习惯,只让柏舟出去前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他床头的那一盏。
许是因为身体变得脆弱,精神也无法再紧绷,他也不得不体会了一下病骨支离的感受。
明明头昏脑胀,却怎么也睡不着。
陆怀海撑起点气力,靠在床头,捧起她从前的信来读。
信笺上除却墨香,也沾染着几分她的气息。
她的字迹是如此鲜活,鲜活到仿佛人就站在他面前。
今日告诉他她又在哪开了铺子,准备大展身手,结果到了翌日,却又胡乱写道“明天再开始用功吧,茶馆里来了新的说书先生我得去听一听”。
她无疑是开心的。
那些经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她总是一笔带过,从不细说,仿佛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只浅翻了几页纸,他便又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忧心血渍污染信笺,他匆匆放下它们,倚坐在床栏,重新闭上了眼,任摇曳的烛火,将他的眼睫投影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点墨般漆黑的瞳仁里,眷念阒然无声。
——
时光仿佛一场绵延无期的雪,越积越厚。
很快又过去了两年。
长平二十九年,入侵浙江一带的倭寇在陆怀海与其他仁人志士的期年努力之下,基本上被荡平。
于浙遭受致命打击的倭寇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选择乘船南下,直至福建沿海地区。
福建沿海诸卫缺额严峻、兵员严重不足,沿海防备形同虚设,别说战船,在多年海禁之下,连能出海的大渔船都找不出来几艘,恐怕最像样的,还是河畔青楼楚馆招徕嫖客的画舫游船。
海盗头、战争贩子乔允通同样也瞄上了这样一块肥肉。
早两年在陆怀海手上讨不到好的时候,乔允通便改攻福建,祸乱此地,窝点都占据有十数处,连当地官府都拿他们毫无办法。
威名赫赫的陆怀海奉命转战福建,拜访当地巡抚,着手布置策略。
他所率军队已经是一支合格的武装力量,将下足有七千人,这给陆怀海的战略选择上增加了许多余地。
不同于起先时大多以防守和被动出击为主,这一回陆怀海决定抢占先机,主动进攻倭寇巢穴。
其中最大的那个倭寇巢穴在兰屿,一处地势险要的岛上。据探子来报,乔允通本人似乎也常于此处驻扎。
陆怀海决定先行拿下这里,结果,他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生活艰难,此地与倭勾结的奸民实在太多。
从前的战事中,陆怀海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等情况。只是像眼下这般,整座镇子中大半壮劳力都里通倭寇的,确实是他第一次遇见。
勾搭倭寇的奸民听闻陆怀海率军前来,他们自知若倭倒,自己会受清算,个个负隅顽抗,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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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胜过了倭人。
兰屿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陆怀海稍加思忖,调整方式。
先打,把一部分人打服,令他们意志消沉后,再放出消息,及时迷途知返者不予追究,瓦解他们的力量,再从这些人嘴里去探查倭寇的兵力和守备情况。
几番辗转,陆怀海清剿了福建几大贼寇巢穴,次年,正要班师回浙时,一撮倭寇从沿海长驱直入,竟逃过了数道防线,直接攻至陪都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陆怀海又被派去了南京。
朝中恨不得把陆怀海劈成几份来用。
陆怀海亦是无奈。
就像一只木桶,只要它还有漏洞,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灌水只能解一时之困。
想要堵上漏洞,无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军酬国,加固海防。
但加固海防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做到,这件事既需要钱,也需要人。
倭寇抢掠多年,加之海禁,沿海生民谋生都自顾不暇,除却一些相对富庶的地方,其余的城镇,那是钱也没有人也没有。
战事之余,陆怀海思索起了更长远的问题。
然而他虽有兵权,但兵权之外的其余实权却寥寥。
——这也是邕朝制衡武将的手段之一。
况且海禁是祖制,说句冒犯的,当今皇帝年老体迈,并无极出色的才干和能力,这样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越是会抓牢严苛的陈规不放,用这种祖宗律法来给自己的政权做支撑。
这两年间,安王和平王斗得愈发凶猛,仿佛这样,皇帝就越能获得慰藉一般。
陆怀海也在这两年里起起伏伏,然他泰然自若,只为报国酬民,不曾因为这些起伏动摇心志。
陪都之患解决后,陆怀海返回福建,继续治倭,整饬海防。
先前再度逃窜的乔允通卷土重来,率众驾船百余艘一路流窜回福建,劫掠闽南沿海诸镇。
这一仗,足足从三十年冬打到了来年夏至。陆怀海及邹若扬等将,率军合围,水陆齐发,终定此次倭患。乔允通见大势已去,走投无路,跳海自杀。
然而,京城的风雨欲来也终于真真正正地影响到了陆怀海这里。
长平三十一年六月,才被任命负责多监管南赣两府,管辖地区横跨浙、闽、赣等多地的陆怀海收到了来自京中的旨意。
——职位未动,然实权尽被瓜分泰半,受他管辖的,唯余福建的邵武、福宁府。
三十一年末,低谷中的陆怀海终于有空过一个好年了。
谢苗儿知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往福建找他。
自他离浙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陆怀海比谢苗儿长两岁,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他的威严日盛,早已成了真正不怒自威的大将军,唯独在她面前,还记得收敛神色,问上一句“别来无恙”。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谢苗儿目光灼灼:“陆将军,别来无恙哦?”
说着,她还动起手来,似乎是要亲自“检查”一下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怀海能随意拉开五石弓的一双手忽然就没了缚鸡之力,连姑娘家都推不开,被她怼到了墙上。
分别不曾让他们变得生疏,他们不曾粘在一处,却都一直飞快地成长着,紧贴的心也更能体会彼此的情感。
玩闹好一会儿,谢苗儿才亲亲他的唇角,放过了他。
看着她也早脱去了稚嫩的脸,陆怀海扬了扬眉,意气更盛:“你高了。”
相较同龄人,谢苗儿生着张娃娃脸,连带个头都长得晚些。陆虹明明比她小,在早两年的时候,她与她一起出去做生意周旋,旁人都觉着陆虹比她要年长。
还好她还是长了个子的,谢苗儿拽着陆怀海的胳膊作比,兴致勃勃道:“看,我是不是与你更相配了?”
她似乎话里有话。
陆怀海望着她明净秀丽的脸庞,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说。
仿佛就算哪一日天地都颠倒了,她也依旧还会是这般笑语盈盈的模样,站在天的尽处朝他挥手。
夜幕降临,两人不谈其他,只平平淡淡地一起用了顿饭。
谢苗儿看出了陆怀海似乎有话要说,坐在桌前静静等他开口。
她隐约能猜到他想告诉她什么。
凉如水的星夜里,他对她说:“我已决意,向京中上疏,就海禁一事,痛陈利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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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陆怀海面色平静如常,仿佛说的不过是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
他看起来心情尚佳,还有心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小动作,不过是为了刻意转移着自己的目光,避开她的眼睛。
陆怀海自知可能会为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价,也想好了最坏的可能下,如何尽量保全家人。
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按邕朝律法来说,谢苗儿已经不是他的什么人了,当年那笔糊涂的身契早已做了废纸,说句难听的,诛九族都诛不到她头上。
可如果他当真有了不测,感情的代价,难道要他下辈子再偿吗?
聚少离多了这么些年,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平心而论,陆怀海都为她感到不值。
两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坐在他对面的谢苗儿,虽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站在命运的路口时,却还是难免恍惚。
曾几何时,她把一切都想得很轻易。
她以为只要努力在他心中争取一点分量,成为他的朋友,让他能听得进去她的话,等到了分叉路口的那天,劝他不要走上死路就好了。
早先,知晓陆怀海与安王私交甚笃的时候,谢苗儿一度为之扼腕叹息。
她想,为何陆怀海就不能再多等两年?只要再过两年,安王继位,他有何等的谏言说不得?
到后来谢苗儿才明白。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她才知道再过两年,这样的乱局会被终结。
可陆怀海如何能知呢?
他不知这场无休止的争斗到底谁是赢家,混乱的朝堂究竟哪日得以清明,抑或者,会不会清明;
他也不知这样打了又乱、乱了再打,劳民伤财累及国本的战争到底会绵延到什么时候。
见惯了鲜血与刃锋的人,想要结束这一切。
时移世易,别说改变他,谢苗儿自己的念头,都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移。
行商数年,她看尽了世情百态,终于明白生活原来不止她眼前所见的一种。
她渐渐懂得,他坚定地去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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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事情的理由。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这都不是陆怀海的作风。
他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而动摇,也从来不需要谁居高临下的“拯救”。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谢苗儿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所钦慕的,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为之困惑、为之忐忑的呢?
如果爱不足以改变结局,那这一次,她愿意陪他重蹈覆辙。
谢苗儿抿了抿唇,伸出双手,轻轻包拢住他正叩击桌面的指节,温柔而坚定地道:“好。”
闻言,陆怀海愕然抬头,撞进她通明澄澈的眼神。
他一直知道,哪怕世间万物阻他,她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但这一次不同,他以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理解他近乎飞蛾扑火的举动。
所以说这番话之前,他有想过谢苗儿的反应会是如何。
震怒或是哭求,都不像她的作风。
或许,她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他陈清利弊,劝他不要这样去做?
他没有想到,谢苗儿会像眼下这般平静地轻握住他,温声道好。
陆怀海疑心她没有听清,不由问道:“你可知,我说了什么?”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谢苗儿的话是用气音说的,差点就淹没在窗外呼啸的风声里。
轻柔的嗓音,伴着铜炉里炭火蹦裂的碎响,和他说起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你保卫过的地方,我总想着找机会多去看看。二十九年你打下的兰屿,我今年也去过了。”
“兰屿前面的那个村落,村里人都很热情,就是太穷了些,听河边洗衣服的大姐同我说,她的邻居家,三个男丁都凑不齐两条裤子,有的村民实在忍受不了,又悄悄出海做海盗去了。”
陆怀海静静听着谢苗儿主导的话题,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她想对他说,她都懂的。
打跑了倭寇之后,沿海也并没有那么容易过上好日子。
北边防备蒙古入侵,东南沿海又要加固海防,钱从何处来?当然是从百姓的口袋。可若不加固,倭寇乃至其他海盗又会席卷而至,烧杀抢掠。
海盗在某种意义上,和倭寇并无区别,对自己人下手并不会手软。
日子过不下去、不想被海盗劫掠的人,只好加入了海盗的队伍。
这样的剧情,轮回得实在太快。
不用过多久,第二个、第三个乔允通就会出现,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安宁何日能至?
谢苗儿继续道:“不瞒你说,前两年的时候,有通倭的商人找到过我,想邀我一起‘做生意’。”
“我想,商贸本就该是互通往来的,所谓海禁,短时来看确实建立了一道对海的堤防,可堵不如疏,长久下去,反倒叫更多人铤而走险不说,还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她的话有着远超她身份的见地,与他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陆怀海突然对谢苗儿道:“本朝开国皇帝,文成武治,无不强悍,后世子孙对其遗制莫敢不从,尤其是今上。”
更冒犯的话没有直说,但谢苗儿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先帝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捡了漏的宗室子,少年时曾被讽名不正言不顺,越是如此,越要抓紧所谓祖制不放,来证明自己的正统。
要这样的一个人去推翻他的倚仗……
“普天之下,怎么可能唯我一人知晓这些利弊?”陆怀海叹道:“多的是聪明人能懂。只可惜黎民苍生,做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他的话听得谢苗儿心里酸涩异常。
——所以,你就要在天平的这一端,以身为注、加重筹码吗?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仁,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博弈,那我们不妨也用对待政治博弈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对错,已然不重要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怀海及时打断。
他说:“别多想了,我不会让你卷入这场浑水中。”
他自己能否全身可退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将她搅和进来。
谢苗儿早料到了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不争辩,只冷不丁哼了一声。
他说不管就不管,怎么可能。
她偏要搅进去,难道他舍得捶她不成?
陆怀海把她眼底的小心思看得分明,很想在她脑门敲上一敲,但确实没舍得,最后也只揉了揉她的发顶。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本沉重压抑的心情,竟不知从她哪句话起就松了下来。
她的存在,就足以为他分担许多。
谢苗儿趁势把住他的手,托住他的手心在自己的脸颊猛蹭。
她说:“你得好好的,我们……我们还没有成婚呢。”
谢苗儿的衣袖恰好滑落一截,露出皓腕上那只玉镯来,陆怀海眉峰微抬,提醒道:“动作有些刻意了。”
做生意多了,多长了八百个心眼的谢苗儿瞪他一眼,“就是要叫你瞧见,免得有的人翻脸不认呢。”
心眼或许长了,这小性子是一点没变。
陆怀海熟稔地拉她入怀,任她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声对他说:“陆怀海,你不许死。”
谢苗儿相信,总有两全之法的。
这一世他的轨迹,已经同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
他只需要一点时机,就可以大放光华。
这一次,更高的起点让他潜得更深,跃得更远,肃清倭寇的时间点比历史中还要早上一年多。是以,原发生在三十三年的这场变故,于三十一年末就出现了。
这样的早,是一件好事。
触怒皇帝、惹来忌惮又如何?蛰伏、藏拙、示弱,都不是办法。若只把整件事当做一场博弈,那只要大树本身足够根深叶茂,皇帝亦撼动不了它。
不过……
谢苗儿知道,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可那又如何?
纵然真的是重蹈覆辙,她也认了。
陪他黄泉路上不孤单,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做贼心虚似的去觑他的神色。
还好他听不见她的心声,谢苗儿想,要让他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想法,怕是要真的生气了。
而陆怀海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她方才的言语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垂眼俯视着她的脸庞,眸色深沉,里面的情绪浓重到几乎要滴落下来。
神情冷峻的陆怀海摩挲着她的脸颊,忽然道:“这句话,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说过。”
是吗?
谢苗儿茫然抬眼,正想问一问自己是何时说过的,转眼间,男人宽厚的大掌便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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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在她的后脑勺上。
他俯下身,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搞定,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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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武昌伯府邸。
午后,丁彦手捧书卷,在书房中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他身后是一面巨大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文玩,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将书房里外隔开。
“伯爷,有人求见。”小厮恭谨地站在门槛外传话。
丁彦随手搁下书卷,问道:“何人?”
小厮答:“是陆同知。”
陆怀海去年升任的都指挥同知。
“嘶,他不是才被削权,哪来的心思找我,莫不是有了走动的心?”丁彦犯了嘀咕,不过还是同小厮道:“引他去前厅等我。”
等他到了前厅里,却发现陆怀海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丁彦眯了眯眼,他记性很好,很快就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她。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旧感情甚笃的样子,然而他并未听说陆怀海有妻妾。
丁彦心里转眼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陆怀海起身,朝他拱了拱手,道:“丁大人。”
共事多年,丁彦已经知道陆怀海此人的脾气,是以并不同他打机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来意:“陆同知今日有何贵干?”
“并非我有什么事由,今日我只想给丁大人引见一位朋友。”陆怀海道。
丁彦简直是一头雾水,他说:“陆兄,你这……恕丁某不能理解。”
莫不是他自己有话想说,抹不开面?
不对啊,那也没有如此行事的……
陆怀海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他竟真往后退了两步,而他身后的谢苗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朝丁彦递出了自己的名帖。
“丁大人,这是我的名帖,小女姓谢,曾同丁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丁彦手微顿,狐疑地打量她:“谢氏布庄,与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夫人曾与他提过一嘴,搭上这谢氏布庄的春风,入股做了些生意。
邕朝不许官员经商,然而俸禄不足以过活,对手中有权的人来说,这些禁令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不过丁彦生性谨慎,即使官员经商圈地已成约定俗成的风气,他也从不直接经手,大多假手夫人嫁妆的名义。
他果然是有数的,谢苗儿不紧不慢地道:“正是我的产业。仰赖丁夫人关照,做成了些买卖,今日冒昧上门,是来给您带这一季的分红。”
这句“正是我的产业”真是掷地有声,陆怀海垂眸,掩去眼中破坏氛围的笑意。
这气势满满的姿态,果然……和在他面前时是完全不同的。
而丁彦脸上的讶然夸张到做作。
他惊叹一声,然后道:“竟不知谢掌柜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过,也可以见得,我确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该联系底下人的,谢娘子尽管去就是,怎地如此劳动,还麻烦陆同知跑一趟。”
句句都是软钉子,谢苗儿没回应,只往左让开两步。
丁彦这才发现,她身后是两只不大不小、几尺见方的桐木箱子。
谢苗儿打开了第一只桐木箱。
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出现在他面前,丁彦脸色霎时就变了,“谢娘子,你可知,贿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
谢苗儿笑笑,道:“这是您夫人入股的分红,您是一家之主,替她检阅把关,有何错处?”
还没完,紧接着,不等丁彦回答,她又打开了第二只。
这回,里面堆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真金了。
再不为财帛所动之人,被这么一晃眼,恐怕也要倒吸一口凉气。
谢苗儿抢在丁彦开口前,道:“今日如此唐突,我若说毫无目的,丁大人怕也不会相信。”
看着丁彦眉头紧皱的样子,她其实心里很想笑。
如果不是顾忌着陆怀海的面子,恐怕已经要将她赶出去了。
因为丁彦此人的墙头草身份,再加之是他去给当时在狱中的陆怀海宣旨,谢苗儿对他不免有恶感。
不过,谢苗儿早已经想明白了,如今再见到此人,她的心中了无波澜。
世上有几人不是墙头草呢?多想无益,能让墙头草为己所用就好了,以利相诱,以势迫之,都是办法。
丁彦其实甚少这样同年轻的女子以平等的姿态对话。
他手捏着名帖,却没看在说话的谢苗儿,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后面好整以暇的陆怀海身上,他皮笑肉不笑道:“陆同知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陆怀海已经坐下了,甚至还给自己斟起茶来,“丁大人见笑了,陆某如今只是吃软饭的闲人,也就能做一做牵线搭桥、哄小姑娘的事了。”
谢苗儿悄悄朝后蹬他一脚。
二品大员吃软饭?他可真说得出口!
丁彦便道:“明面上是削权,实际上……我想陆同知不会不清楚。”
在场三个人里凑不出一个二傻子,丁彦的话没人不明白。
陆怀海风头最盛的时候,受到的攻讦也从没少过,批他的折子摞一摞估计可以比他本人还高。
皇帝日薄西山,两王相争愈发激烈,不管是安王出于对旧友的保护,抑或是首辅吴渐鸿的爱才之心,陆怀海被调离权势漩涡,暂避锋芒,实则是一种保护。
但凡他愿意随波逐流,身家性命都不会有半点危险。
至于沿海情势……既已不在他的管辖,那又与他有何干系呢。
谢苗儿眼神微黯,继而重新对丁彦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无所托,只怕丁大人也不敢受这些阿堵物。”
丁彦正把玩着手上的名帖,他道:“在下虽不是清廉之人,但谢娘子,还是找错人了。”
火候差不多了,谢苗儿保持着脸上的笑,朝他道:“丁大人话说得有些早了,您手中的名帖还有第二页,可以多翻看一眼。”
丁彦的耐心也快到了极限,他不耐烦地伸指往后一翻,看见上面隽秀有力的字迹的瞬间,瞳孔陡然一缩。
只这一眼,他就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攥起厚实的纸张,一行一行往下看。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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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私底下同许维坚的接触,唯独最亲信的两个幕僚知道,怎么会被这个小女子捏在手里?
写得如此事无巨细,连他何时就仿佛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一般。
谢苗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做足了准备,适时开口:“为人臣子和为人妻子的道理,其实很相仿。一臣侍二主,总不是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情。”
丁彦反手合上名帖,他止住变幻的神色,猝然抬眼看向谢苗儿:“与谢娘子有何干系?”
都被人指得这么清楚了,丁彦当然没有再对这些事情的真假再多说一句。
他只想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所求是什么。
平生第一回用这样先知先觉、堪称有点……卑劣的手段威胁人,谢苗儿其实不是一点纠结也没有。
不过这样的对话,她在脑海中早推演了多遍,面对丁彦这样的人精,她也是不惧的。
谢苗儿道:“与丁大人有关,那便够了。吴首辅还远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这时有二心,恐怕两面难讨好。”
她观察着丁彦的表情,决定再抛出一剂猛药:“何况……丁大人,原也是简在帝心的纯臣吧,却私底下同柳首辅的门生相接如此之深……”
丁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缝。
她说得没错。
表面上,他早就倒入了吴渐鸿麾下,但他所做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有着老皇帝的影子。
——皇帝不会允许党争超出他划定的范围,浙党及安王一脉中,丁彦就是那个用来制衡他们真正势力发展的棋子。
这件事情,谢苗儿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
所以,相比什么两面派,更致命的是,他见皇帝老迈,已经在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多疑,他可以接受原就不在他掌控中的人肆意妄为,却无法接受他好好的棋子不听使唤,有了旁的心思。
“我只问,你想要我做什么?”丁彦一字一顿地说,连眼角的纹路似乎都在瞪着她。
谢苗儿心情放松许多,她脸上的浅笑犹在:“两面下注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一把大的。”
“你在威胁我。”
谢苗儿毫不避讳:“是。左右一旦被揭发,也没有哪一面再有您的立锥之地了不是吗?”
她顿了顿,道:“丁大人放心,只需要您做一件事情就好,一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情。”
……
丁彦亲自送两人出去。
陆怀海一直关注着谢苗儿,所以很容易发现,丁彦的目光早从他这儿转到了她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出声打断:“不必送了,丁大人。”
丁彦哼笑一声,道:“陆同知,论心机深沉,我自愧弗如。”
谢苗儿笑眯眯地盯着陆怀海的后脑勺,安心看他被冠以“心机深沉”的名号。
等到坐上回去的马车,谢苗儿刚想如释重负地松下口气,脑袋还没倚到陆怀海肩上,就被他托了起来。
陆怀海正色道:“我有话问你。”
谢苗儿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怎么啦?你不是答应我了嘛,先不管旁的许多,先信我一回。”
“我知道,这些我不会问,”陆怀海已经隐约猜到,她应是“提前”知晓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许她的视线移向别处,捏着她尖了许多的小下巴,令她扭过脸正视他,“我只问,你私底下同安王有了多少接触?”
纵然她早知道了一些事情,单凭商贾的力量,她又如何拿到丁彦与旁人私密的书信往来?以至于让他一点都不挣扎,直接就被她拿捏住了?
她一定借助了旁的势力。
谢苗儿脸一白。
糟糕,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吗?
她往后缩了缩,道:“不算多的……何况,你本就被视作他的党羽,我无论是行商还是坐贾,都背靠着你这颗大树,自然也难免与他的人有接触到的时候。”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正当谢苗儿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的时候,他忽然欺身逼近,把她直接摁在了车厢壁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抓牢了手腕,狠狠堵住了唇。
这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吻。
侵略性极强的气息有如山风浩浩,铺天盖地,没打算给她一点喘息之机,就这么将她抛上云端,可紧接着却又松下劲来,让她坠落在层层叠叠的温柔里。
谢苗儿下意识闭上眼,任他的唇舌撬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
等到她被亲得七荤八素,陆怀海才略放松些,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低声问道:“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谢苗儿嘟囔,“你兵法学得真不错,还会对我用美人计了。”
陆怀海拧拧她的鼻尖,道:“避重就轻,也算实话?”
谢苗儿人在车里,本就是晕晕乎乎的,再被亲一顿她可受不了,于是她慢吞吞地道:“也还好啦,我……安王借由我的商队便利,和浙商往来,我再借用他的人打探一些事情,各取所需罢了。”
陆怀海默了默。
一切,不会像她说得这么轻巧。
见他瞳孔愈发幽深,谢苗儿忙道:“只这些,真的只这些,我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
陆怀海轻垂眼睫,堪堪掩住眸底深沉的欲色,声音却莫名有些哑了:“我何德何能。”
谢苗儿一愣。
她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真话掺在玩笑话里说了出口:“你上辈子是个大好人,行善积德,所以这辈子才有福气遇到我。”
陆怀海轻抚她的后颈,道:“不知羞。”
可他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揽着她的后颈往前,与她额头相抵,胡乱在她脸上蹭了一把。
薄薄的小胡茬划得谢苗儿痒兮兮。
她顺理成章地往下滑了滑,缩回他的怀里。
她想,一定会不一样的。
——
长平三十二年,三月初七。
战龙山、护温港、诛乔允通,数年间抗倭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都指挥同知陆怀海上书谏言,于破祖制、开海禁一事,痛陈利弊二十余条。
朝野哗然。
翌日早朝,乌压压的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气氛沉闷到极点。
除却陆怀海外,浙闽总兵、武昌伯丁彦,南赣总兵邹若扬,右佥都御史孟乘等,亦在今日集体上疏,恳请皇帝细察熟虑。
近年来,皇帝贪服丹药,身体早不如前,此时此刻,坐于高台之上的他耳畔轰鸣一片,奏疏上苍蝇大的字在他眼前花作了一团,叫他看不真切。
衮冕遮蔽了他的视线,皇帝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奏疏上写了什么。
横看竖看,却只能从中看到一个意思。
这些人想造反,想要颠覆他的统治,想叫他从上面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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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勃然大怒,劈手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
怪异的响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大殿,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做聋子。
这本应该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场面。
他喜好玩弄权谋,把所有人当成棋子儿看待。
不会表达自己意见,为他操控,才是好棋子。然而棋子失去了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装聋作哑,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曾经,树倒猢狲散,陆怀海那道振聋发聩的奏疏,没有激起朝堂上的半点波澜,似乎没人在乎山海间东南那一角的生民如何。
那现在,皇帝的震怒当然也激不起风浪。
他已经老迈,据说每回上朝前都要服药,否则站都站不稳。
眼下局势如山倒来,两个皇子中谁占了上风已然明了,这个时候,不发表皇帝想要听到的意见,皇帝又能如何?可若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日后才是真正要命。
连一向明哲保身为重的武昌伯,都不知被谁说动了,上书声援,怎叫其他人不犹疑?
寂静的朝堂上,终于有人迎着老皇帝的怒火,缓步向前。
是安王。
皇帝没有召他上前,可这不妨碍他径直往前走。
安王俯下身,一本一本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折们,一旁的小太监乖觉地接过,整理好后放回了案前。
老皇帝的手在打颤,他得用一只手在袖底强握住另一只手才可以不抖得那么厉害。
他往下扫视了一眼。
他已经分不清朝中人与人面孔之间的区别了。
“平王呢?”老皇帝开口,尾音带有怒气的余韵。
安王勾唇,语气平和而诚恳:“他生病了。”
在皇帝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他便补充道:“像父皇的其他儿子一样,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也是会病的,”安王压低了声音,让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和皇帝才能听见,“就像父皇,当年再如何威武,眼下也老了。”
旁边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得很安静,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你……你!”皇帝目眦欲裂,他想抬起手直指安王的面门,却发现他如今连这点的力气都不再有。
纵他能抬起手,亦撼动不了朝堂中这颗根深叶茂的大树了。
他昏花的瞳孔微微扩散,瞬息间,吐出一泡血来。
安王惊道:“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扶皇上回后殿!”
语气是实打实的关切,眼睛中却连演出来的情绪都懒怠有。
手忙脚乱中,今日的朝会散了。
安王嫌恶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污血,反手把锦帕丢开了。
为了这一天,他谋划了太久。
示敌以弱的小把戏,难为平王那个蠢货信以为真,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也得亏他的好父皇喜欢玩这一套制衡的把戏,把自己的儿子玩得就剩这么点,他连对手都寥寥。
安王眼神一扫,旁边的宦官便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那些掺了好东西的丹药,自不必留。
皇帝吐血,一病不起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过,祖制终究是祖制,皇帝也还是皇帝,所有上书的人,包括陆怀海在内,均被留职查看,暂待不发。
只是,早已把病榻上老皇帝架空了的安王意愿很明显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袒,事情便到此为止。
同年四月,皇帝病危,无法主理朝政,主动禅位给安王。
新帝以雷霆手段重整混乱的朝堂,“严厉斥责”了一番胆敢僭越祖制的武将们,尤其是带头的陆怀海。
祖制是你说冒犯就能冒犯的吗?不像话!
新帝将他们尽数革职,然却不提人补他们的缺,只道让他们继续戴罪立功,更是复了陆怀海对于金华、台州以至福宁、南安等十余府的防务管辖权,把他一个人掰几半来用,罚他必须兢兢业业,整饬戎务。
与此同时,官办的市舶司仿照前朝,于淮扬先行设立,由巡抚直接照管提点。
被动封闭了九十多年的邕朝海域,终于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而至情至孝的新帝本人,正在太上皇床头侍奉汤药呢。
太上皇并没有病到失去意识,相反的,他很清醒。
道士们为保证丹药的效果,在里头加了五石散和朱砂。
他早已成瘾。
而他的好儿子十分孝顺,总记得要在汤药中给他添上一点。
分量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让他无法戒除,又让他陷入在抓心挠肝的痛苦中。
一边灌药,新帝一边道:“父皇,您可得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能太早登仙。”
他慢悠悠地说:“我的朋友,就快要成婚了,您若这个时候崩逝,岂不是要耽误人家?”
作者有话说:
虽然知道大家是来看谈恋爱的但还是短暂努力一下搞了搞事业(?)
苗苗:狗皇帝,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还有个小尾巴,搞完就美美大婚斯哈斯哈感谢在2022-06-2201:07:31~2022-06-2401: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煎蛋的蛋黄5瓶;小看怡情、Demons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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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尘埃落定的那天,谢苗儿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这一世,他不再是天际匆匆划过的流星,一闪即逝。
属于他的篇章,会有更多辉煌的可能。
那样锥心刺骨的痛楚,他也不会再经历。
困扰她多年的梦魇,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断了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坠,谢苗儿一边哭一边抬手擦泪,可哭着哭着,她忽然又笑了起来。
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她不仅想让陆怀海活,还想让皇帝死。
这个念头的强烈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那样一个忠奸不分、残害忠良的人,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地手掌天下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
就因为他是皇帝吗?所以赏也是恩罚也是恩?
她甚至觉得,这个脑子和心眼一起坏掉的皇帝,连采纳陆怀海谏言的资格都没有。
迈出了开放第一步的皇帝,经过历史的检验,也是功绩一桩,她可不想后世再想起长平帝,把他和明君等同!
谢苗儿觉得他不配。
一点也不配。
她把目光转向了安王。
反正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也无所谓捆绑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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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谢苗儿而言,知道历史会走向何方,并不是她敢做出这样冒险举动的原因。
微小的改变,就足以引起不知名的风暴。皇位之争的赢家最后到底会是谁,她并不那么笃定。
但是她相信,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历史中安王继位后,改号宣乐,虽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些混不吝的行径,但在轻浮浪荡的事迹外,没人会否认,他是一个中兴之主。
文治武功,他并无超然卓群之处,然他知人善任,擅用能臣,不忌讳权柄下放,和他的父皇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因如此,谢苗儿才敢有那样冒险的举动,不担心日后惹来什么祸患。
她做了两件事情。
浙商行会打算送两个道士进宫,以讨好沉迷神仙术法的皇帝,她出重金,整件事便由她操办。
事实上谢苗儿也没有做什么,正常从知名的道观里挑人,只不过,“一不小心”让这俩道士知道了五石散的妙用。
再然后,她浅尝辄止地帮了安王几回,换来几个好用的人手,截获了丁彦的往来密信,再以此威胁他,帮忙牵了些线、搭了些桥。
朝堂之上,所谓党争和流氓地痞打群架也无甚区别,打群架比的是谁人手多、谁武器利,党争亦然,套了个唬人的皮,实际上,还是比谁党羽多、谁势力大。
谢苗儿使了一个偷换概念的小花招。她并没有让丁彦去做什么明确立场站边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他游说了一些人,一齐声援陆怀海那封谏言的奏疏。
至于他的行为落在其他朝臣眼里,是否等同于对安王的态度,就不受她影响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当赞同的声音足够大,那么反对便是一件值得斟酌的事情。
不过谢苗儿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充其量算小小的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和陆怀海始终保持书信联络。
可他不是轻易把情绪宣之于口的人,纵然思念也很难付诸纸上,军中生活枯燥乏味,也不像谢苗儿一样有大把琐事可以分享。
所以陆怀海予她的书信,有时候更像公文,会一板一眼地和她讲他的戎务,还有他做决定时思考的过程。
透过笔墨,谢苗儿对他的认识从未间断。
她能够察觉到,他的行事作风,已不似史书记载中那般过于刚硬,带着不管不顾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世间在乎的人事多了许多,过刚易折,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形容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这一回,他本就不是孤立无援,在知他上书的当日,孟乘、邹若扬等与他同袍而战的故交,同样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真正决定陆怀海命运走向的,是他自己。
谢苗儿想得入神,感慨良多,眼泪不知不觉已经干在了脸上。
她吸了吸气,重新去洗了把脸,又喊来月窗,为她好好地梳妆打扮。
属于她的分岔路口,也该来了。
谢苗儿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要她为她妆扮,月窗闻言,打起精神来,拿着牛角梳为她通着头发,边梳边感叹:“您的头发生得可真好,又黑又亮。”
谢苗儿安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其实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
她一直生着病,心脉无力,连带头发也枯黄毛躁。
小姑娘爱漂亮,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于是,星牖花了很大力气,替她的小主人寻了很多法子来养她的头发,才终于让它乖顺许多。
可是谢苗儿人都恹恹无力,再如何将养,也没办养出太健康的头发丝儿。
月窗不知她的心事,她的手伸向妆奁,问道:“今儿用哪根簪子好?”
谢苗儿指尖轻抚过那支衔月的玉兔簪,月窗心领神会,拿起它,还道:“奴婢清晨听柏舟说,陆大人有要事要走动,不过应该午前会回来。”
她确实在等他。
谢苗儿轻垂眼睫,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时值春日,她换上了衣橱中最鲜嫩的裙衫。
杏白的窄袖,淡粉的比甲,配上滚了三道绣边的百迭裙。
后院里种了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杏树,谢苗儿在树下摆开了小桌,慢吞吞地沏着茶。
她已经遣人和门前的小厮说好了,等陆怀海回来,就叫他来这里找她。
微风徐来,吹散了天边的云彩,日光愈盛,把单薄的杏花瓣儿照得几近透明。
她粉云般的身影,几乎要和花树融为一体。
陆怀海走来时,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朝她步步走近。
苦等的人来了,谢苗儿只矜持地抿唇笑笑,示意他坐下,为他斟茶。
茶满七分。
她甚少梳这样繁杂的髻,是以倒茶的时候,纤长的颈子显得有些僵硬。
陆怀海看出了她的盛装,问道:“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平日在你面前总是太随意,”谢苗儿语调轻柔:“也想叫你瞧瞧,我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几片杏花刚巧落下,谢苗儿有所察觉,微微偏头,正要抬手去拂,却被陆怀海起身抢先一步收入了掌心。
见谢苗儿愣愣地看着他,陆怀海轻笑,呼地一下吹走了掌中的杏花瓣,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还贪这一眼两眼?”
他正说着,却见谢苗儿低下头,手也缩回了桌下。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紧接着,便将刚摘下的玉镯轻轻放在了桌上。
谢苗儿不自在地缩了缩,可是她还记得保持仪态,重新收起下巴,挺直了腰。
可眼睛却没有再看他了。
她说:“潜渊,我有话和你说。”
陆怀海盯着她交叠的手背,道:“你说。”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扣着彼此,试图获取一点支撑。
“这只镯子,我见过的,”她说:“在九年前。”
闻言,陆怀海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紧攥瓷杯,瞬间明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谢苗儿都做好了被他打断的准备,但他没有,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惶恐不可避免地萦绕在她心间。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带着对她的全部了解,一点点走进不设防的她心中,等她知道真相,恐怕很难不介怀。
她害怕将一切说出口后,他会就此远离。
仿佛只要她不踏出这一步,什么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的理智知道,他不该一直被她瞒在鼓里,他有权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所以,谢苗儿给自己设下了最后的界线。
等一切尘埃落定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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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初的愿望,不只是看着他渡过难关吗?
是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贪心的。
谢苗儿不敢再看他。
她垂下眼眸,无比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字一顿,事无巨细。
她害怕到指尖都在抖。
她怕自己被当成怪物,她怕自己的心意不纯洁。
她不敢想,陆怀海听了这些,会是什么表情。
不知说了多久。
面前汝窑的小茶杯里,落满了一层藕荷色的花瓣。
久久听不见陆怀海的回音,哪怕是质疑她发梦、或是斥责她的话都没有。
谢苗儿揪紧了自己衣角和袖摆,瑟瑟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宁静,难以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谢苗儿喃喃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就算对她已经无话可说,那关于他自己的部分,他都半点不震惊吗?
“有。”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谨慎感染,陆怀海的声音也放轻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太荒谬。
可偏偏这样荒谬的话,正好能将她这些年露出的端倪串联起一条完整的线。
原来这就是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原来就是这样的身世,让她不敢和他走到最后。
陆怀海单手支腮,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我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
谢苗儿呆住了,眼瞳忽闪。
她没有料到,他居然还能说出“高兴”二字。
可是这句话,她怎么听怎么像临别赠言,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一棒子下来。
谢苗儿还是怕,从袖中探出一截指头,把玉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她说:“是我倚仗对你的了解,欺骗了你的感情,我们的相识本就不是建立在公平坦诚的基础上。所以,如果你不能……我……我是可以接受的。”
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陆怀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那只玉镯,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道:“我从不信天命,不过眼下,我倒真有些信了。”
他的话在她心里转了几道弯,谢苗儿也没懂,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陆怀海继续道:“如此说来,我们理应是天作之合。”
说着,他朝她招招手,温声道:“苗苗,到我怀里来。”
简单的话语却有着再坚定不过的力量,谢苗儿一怔,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他走了去。
意识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之后,谢苗儿眼圈忽然就红了。
这个时候,他轻抚她的脸颊,对她说,没关系。
——你只知我死在了二十七岁那年,那从此以后的我,于我于你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们还有许多年,可以重新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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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谢苗儿猜想了许多他的反应,却唯独没有料到,会听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生平起伏,她作为看客读来都泪满衣襟,可他却好像并不在乎,对此只字未提。
一开口,便是在安抚她的感受。
属于他的温热鼻息,和时不时飘下的杏花雨一起拂落在她的颈侧,谢苗儿眼眶湿润,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陆怀海捧起她的下颌,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尾,道:“想哭就哭。”
她没有言说,但他可以想见,她那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会是何等的无所依从。
谢苗儿仰起脸,大团大团的花影映在她澄净的眸子里,把她眼中浓烈的情绪遮掩了大半。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不能哭,今天脸上搽粉了,会化掉。”
正在认真伤心的小姑娘,却因为施了粉黛这种原因倔强抬头不敢掉眼泪。
可爱得要命。
陆怀海轻声喟叹,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脸,旋即道:“你是想叫我心都化掉吗?”
感受到圈在她胳膊上的手越来越紧,谢苗儿不自在地扭了扭,她说:“我……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谢苗儿轻咬下唇,“我是因为你未来的成就,才对你另眼相看。”
她才说完,又开始咬嘴巴,陆怀海伸出拇指,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糯白的齿间救了下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你心悦的,是眼前人就够了。平心而论,我对于你说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尽管你说,我就是他,他即是我。”
谢苗儿眉心微蹙,以为他不相信,“并不是我发了癔症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怀海道:“想要凭空编出一个人的事迹,没那么容易,况且你的尾巴也早露了出来。”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末。
什么尾巴?谢苗儿把他的手打掉。
“朝夕相处的,只是我们而已,”陆怀海心平气和地补充:“我不会活在故纸堆里,你也是。”
谢苗儿恍然,她的视线终于敢落在他的脸上。
是在风霜刀剑磨砺出的鲜活面孔。
她终于没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停在他的眉梢,缓缓摩挲。
陆怀海不闪不避,任她抚弄,点墨般的瞳仁微颤。
谢苗儿忽然很有狠狠吻住他的冲动。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就着这个姿势,谢苗儿闭上眼,微张着唇碰上他的。
她第一次在两人的唇舌交锋中,掌握如此彻底的主动。
她学着以往他的亲法,轻轻舔咬,原本停在他耳畔的指尖渐渐下移,从他的后颈起,嗳昧地一路延伸到他直挺挺的脊背。
草木葳蕤,枝繁叶茂,亲密的爱人在花树下交吻。
还没到燥热的天气,可结束这个似乎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亲吻时,谢苗儿的额上都沁出了薄汗。
她撑在他的肩头,鼓起勇气对他说:“你做好名正言顺的准备了吗?”
陆怀海垂下眼睫,重新为她戴上那只玉镯。
他说:“荣幸之至。”
谢苗儿低头,看着它傻笑了一会儿。
真好。
她没有注意,陆怀海再抬眼看她时,眼中翻涌的晦色。
听他重重叹气,似乎是想把她放下来,谢苗儿非但赖在他腿上不走,还缠着他说:“男人心海底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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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呢,这就要把我给撂下。”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陆怀海终究还是把怀里的宝贝疙瘩挪开了。
谢苗儿不满:“腿都不给坐了。”
她越是开心,越喜欢撒娇,陆怀海已经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见状,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怕情难自禁罢。”
压在谢苗儿心头多年的大石已经没了,她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说出来的话尾音都是飘的:“什么情难自禁?”
陆怀海叹气:“你很快会懂的。”
谢苗儿没明白,她嘟囔道:“很快是多快?你老是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快了,等我们成婚……”陆怀海压低了喑哑的声音,道:“你会知道,什么叫情难自禁的。”
——
被动赋闲的陆怀海心态非常平和。
如今的结局比他预想中要好太多。
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也可以好好筹备与她的婚事。
然而朝堂风云转瞬突变,老皇帝转眼间变成了太上皇,大势所归的安王顺利继位。
重情重义的新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因言获罪的武将们,该放回哪放回哪去,让他们“戴罪立功”。
对于老朋友,新帝更是毫不吝啬,他安排给陆怀海的管辖范围,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之前他所统御的界限。
旨意到来的那天,传旨的宦官甚至还塞给陆怀海一封新帝的亲笔信。
信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不足挂齿。
陆怀海一向内敛,极少出现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然而这一次,他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啪地一下,把信反拍到了楠木桌上。
谢苗儿得知后来找他,闷笑着说:“认命吧,你就是劳碌命。”
陆怀海瞥她一眼,没说话。
他的眼神实在是有些幽怨,谢苗儿轻咳两声,走到他身边给他顺毛:“能者多劳嘛,难不成我还会插翅膀跑了不成?这段时间,我们都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陆怀海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不及。”
可此生唯一的大事,纵然他等不及,也不愿轻率相待、草草了事。
他要给她最好的。
心上人心心念念要娶她,谢苗儿如何不欢喜?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笑,“好事总是多磨。”
陆怀海攥她的手在手心,照她手背啄了一口,道:“陪我写一封信。”
谢苗儿“嗳”了一声,见他铺陈开宣纸,她便极其顺手地替他磨墨。
这样的配合让她感到很新奇。看他舞剑倒是多,他提笔、她磨墨,还是头一回。
陆怀海笔走龙蛇,言简意赅的回了新帝一句话——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宣乐元年,东南沿海的倭寇基本绝迹,冒出苗头的海盗亦被狠狠打击。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时日要走,然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正如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终会从熹微转向灿烂。
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了这年的六月初六。
作者有话说:
终于!
感谢在2022-06-2502:28:23~2022-06-2602:0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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