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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谢苗儿低着头,微收下巴,没有看见苏氏的眼神。

事实上,因为陆怀海突来的举动,她紧张得不行,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再低一些。

然而除了大夫人陈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缩在最后的陆虹,其余诸人,哪怕是看门的大爷,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俩一眼。

陆怀海倒是坦然,他没打算掩耳盗铃,该如何,便是如何。

见苏氏没说话,陈氏终于忍不住了,朝陆虹走去:“你……你!”

她似乎想拧这个过于活泼的女儿的耳朵,可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只伸出指头在陆虹脑袋上狠狠一戳。

陆虹自知理亏,也没有说什么,只扯着陈氏的衣摆撒娇:“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苏氏分出眼光,去瞧她们母女俩。

陈氏先前为了一个“嫡长”,强把陆虹个女儿家当儿子养,事情败露后,其实陆家倒没有对她多加苛责,最受伤害的只有陆虹。

她小时接受的教育都在教她做一个男子,突然有一天所有人又告诉她,她不是儿子,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孩。她手上的四书五经刀枪棍棒都应该丢掉,她应该放下这些,好好的去学绣花、学柔顺。

正因如此,陈氏一直觉得自己对女儿有亏欠,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越发养出个做事不看后果的性格。

哪怕今天陆虹回来,陈氏也说都不说她几句,她不过一撒娇,便都由着她了。

苏氏见状,轻轻叹气。

儿女果然都是讨债的冤家。

苏氏见众人原因各异地僵持着,道:“你们一路辛苦,好容易回来,别站着说话,都随我先进去。”

谢苗儿迈动僵硬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怀海身后。

苏氏瞧见了陆怀海这一刻也不肯松手的态度,心底不由好奇,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她道:“好了好了,都已经回来了,还怕丢了不成?让人家回去,自在地歇一歇,你再与我讲其他的。”

谢苗儿简直要感动得眼泪汪汪,三夫人简直太懂她了。

陆怀海的家人虽然随和,但到底都是长辈,在他们的面前谢苗儿总要端着些,比起这样,她现在更想躺在她的小床上,然后狠狠地翻一个身。

见谢苗儿也巴巴地看着他,陆怀海才终于松手,他对她说:“好好休息,晚些我再去找你。”

谢苗儿欢快地走了,留他们母子一路回东苑。

苏氏道:“你父亲有急事要出去,所以没有来迎你,你妹妹昨儿玩得太晚,这个时辰还没醒。”

这些事情虽然琐碎,苏氏想着还是多解释几句,不想他对家中存有什么芥蒂。

陆怀海“嗯”了一声,然后道:“祖母呢?”

苏氏默了默,她说:“这几个月,她的情况不太好。”

陆怀海出门那天,老夫人是出来送了的,在她还有精力照顾小辈时,就很看重陆怀海这个孙子,现在亦然。

她若是能神智清明地起来,是绝对会来的。

陆怀海亦是沉默。

苏氏道:“一会儿,你去正院瞧瞧就知道了。轻竹,把粥给小少爷端来。”

苏氏的套路,陆怀海这两年也清楚得很。每当他和他爹吵架了,她出来调停,为免尴尬,来劝他时就借送粥送点心的名义。

“船是清早到的,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先用些。”

陆怀海坐定,尝了一口,道:“厨房的手艺变好了。”

他想起谢苗儿同样没用过朝食,同轻竹道:“差人去给……去给谢氏送一份。”

陆怀海不喜欢这么叫她,仿佛这么一来,她就只是他后院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然而他现在更觉得“姨娘”二字难以出口,是以也只能先如此唤她。

苏氏便笑:“难不成还会亏待她?放心吧,我早就给小厨房吩咐过了。你先吃,吃完再和我说你们的事。”

见陆怀海草草用过朝食,苏氏才道:“你的官职,你的前程,由你自己和你父亲去操心。旁的事情,和我这个做母亲的说说吧。”

陆怀海一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说起。

最后,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母亲,我欲娶她为妻。”

半分多余的藻饰也无,他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欲求。

只有在面对谢苗儿的时候,陆怀海才会偶尔不自觉地把心意藏起。除她以外,在任何人面前,他从不顾忌展露自己对她的心思。

苏氏微讶,她虽然看得出儿子和那谢氏的感情更好,却没有想到他们进展如此迅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你是当真的?”苏氏才问完,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开玩笑。”

苏氏犯了难:“你……”

她很是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我并不想棒打鸳鸯。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合适的姻亲关系会有多大的助力。”

陆怀海当然清楚。

在京中的那几日,不乏有权贵向他示好,他们家中又“恰好”都有年纪合适的嫡次女或庶女,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结两姓之好。

这些示好,无一例外,都被陆怀海拒绝了,也未曾让谢苗儿知晓。

他只道:“母亲,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姻亲为他搭出青云梯。

陆怀海不愿将矛头指向谢苗儿,他足够冷静地把事情剖析开来,“越是炙手可热,越是危险。封侯拜相,我从未想过,然建功立业,我却自负不需要谁的助力。”

他的坚决既在苏氏意料之外,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苏氏微微有些恍惚,“若她是个普通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我也不会阻你拦你。可她偏偏已经做了你的妾,扶正妾室不同于娶妻,才刚刚崭露头角,没有必要授人以柄。”

因为怀揣心事,陆怀海在京中时也注意过街头巷尾的逸闻趣事,其中就有一个官员,在妻子死后扶妾室为正,被人攻讦,贬了官职的。

虽然本质还是他触怒了皇帝,这种事情不过是火上添的一把柴。但却也能说明扶正妾室到底不能摆上台面。

陆怀海突然觉得很荒唐。

谢苗儿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妾,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机会和她相识相知,可这一切却成了阻力。

苏氏见他垂眸,若有所思,便道:“她人就在你身边,何妨徐徐图之?等你根基已稳,再扶正她也不迟。”

“不是扶正,”陆怀海抬眼,道:“是娶她。”

纳采飨送,宝扇红烛,她该有的,一样也不能缺。

一向要强的儿子居然抠起了字眼,苏氏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陆怀海道:“她心思单纯,我尚未同她提起此事。”

感情还没和人家说,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替她探未来婆母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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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想着想着,才发觉不对。

她怎么就把自己摆在婆母的位置上了?

苏氏咳了一声,掩饰心中不为人知的尴尬,她说:“你该先去问问她,若她压根没想在此刻就同你成婚呢?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并不只是一朝一暮的欢愉。”

谢苗儿心里有没有他,陆怀海有数,但成婚的话……

陆怀海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觉得苏氏说得极有道理?以谢苗儿的性子,她可能确实从未想过。

见陆怀海听进去了,苏氏也没再多言,她说:“好了,你且去正院瞧瞧吧,回来了,该和老夫人请安。”

陆怀海点头。纵使老夫人见不了他,他回来也该去一趟。

他走时,苏氏看着他的背影,状似无意地调侃道:“哎呀,也不知是谁,上回和我说无意娶妻生子来着?啧啧啧……”

陆怀海好似走得更快了。

——

此去数月,陆家的景致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正院,因为主人的景况不佳显得愈发萧条。

墨晴见陆怀海来,为他引路,她有些难过,小声道:“就在这儿吧小少爷,老夫人如今见不得人。”

陆老夫人不会愿意小辈看去她形容不堪的模样。

陆怀海遥遥朝主屋拜礼请安,心中五味杂陈。

不同于陆宝珠是外力磕伤颅脑,来看过老夫人的大夫都说她的病是心病。

若说是因为亲人的故去,却也不尽然。说句难听的,老夫人还尚有儿孙在,她会为此悲恸,却不至于因此就疯癫。

心病需要心药医,然无人知晓老夫人的病因是什么,也就无从下手。

陆怀海走时,洗了把冷水脸清醒清醒,收拾好心情,才再去找谢苗儿。

谢苗儿丝毫不知自己正被挂念着,她把自己摊成了个“大”躺在床上,粥放凉了也没心思吃。

按理说,如果月窗在,一定会劝她先吃早饭。不过谢苗儿想到月窗和月怜姐妹俩分开太久,让她们自己诉情去了。

月窗是个好姐姐,把辛苦的、需要跑动的活计从来留给自己,轻省的活留给妹妹。

谢苗儿把脸埋在被褥里,猛吸了一口。

在船上颠簸了两个月,她实在是太想念她安稳的、不会在半夜里摇晃的小床了!

她蒙着头,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忙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来了。

谢苗儿在镜前捋捋头发,才去迎陆怀海。

她动作太慢,陆怀海已经进来了。

谢苗儿下意识想站起,却被他按回去了,他说:“起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客人。”

这句话惹得谢苗儿又傻笑起来,她说:“不是说晚些来找我吗?难道等不及要见我?”

她肆无忌惮说着荒唐的傻话,她本以为陆怀海会和之前一样,扭过头去不承认,结果这回,他居然极认真地回应着她的视线,轻轻点头。

作者有话说:

苏氏:我这双眼看透了太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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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谢苗儿哎呀一声,脸颊上的红云瞬间漫开。她心道,这回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别扭的人偶尔直白起来,真是要命。

与此同时,陆怀海却忽然发觉了直白的趣味,比如说,她羞红的脸,还有忽闪着不敢看他的眼神……

陆怀海向来很会由己及人,他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她的乐趣。

谢苗儿羞归羞,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大大方方地把脸凑得更近了:“那你多瞧瞧我。”

少女的脸上还有奇怪的压痕,陆怀海眼神往她床上一扫,猜到她刚刚都干了些什么,不由莞尔,道:“才起来?”

谢苗儿含混地答过,玩笑开过了,便也问他:“才回来,想必事情应该很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陆怀海淡淡道:“趁着才回来,行装还没收拾,直接搬去东苑吧。”

谢苗儿这处小院本就是另辟的,从前只用来堆放杂物,本不是一个适合人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她来得太匆忙,府中之前没有合适的院落。

谢苗儿有些疑惑:“搬去东苑哪里?”

好吧,和她说话果然还是要更直白一点,陆怀海叹气,道:“搬到我那里。”

谢苗儿的眼神微微闪烁,她似乎在消化他所说的这句话:“小少爷,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院中还有空置的屋子,不住人也是浪费。”陆怀海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你不必拘谨,等我外出赴任,那里照样也是独门独院。”

谢苗儿原本还在思考,听了他这话,立马急道:“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陆怀海当然不想把她留下,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谢苗儿变小,就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日日陪在他身边。

但他到底不想这么做。

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依眷都在这里。

谢苗儿也有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她的一双弟妹,还是谢家的布匹生意,都还需要她照料。她能够陪他去这么久,已经是割舍了很多。

也正因为陆怀海预感到之后的分离,所以才会突然和母亲提起婚事。

他想安定下来。

陆怀海说:“初来乍到,我也会很忙,不同于此次出行,有那么多闲暇。”

他习惯性地把所有原因都堆砌在自己身上。

陆怀海的目光定在那碗冷掉的粥上,道:“等到休沐,我们可以再见面。”

尽管他把未来再见面的大饼都画好了,谢苗儿还是不依,“那你要我去东苑做什么,日日看着你的东西睹物思人吗?“

“你若为难,便算了,”陆怀海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这里临街,不安全,我走前会让工匠重新堆砌院墙,再把院子往外扩一扩。”

“你不必把自己摆在妾侍的位置上,想着……”陆怀海顿了顿,艰涩道:“想着一定要绑在我身边,侍候我。”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没一句是谢苗儿爱听的。

这是重点吗!

她这回真的生气,“陆怀海,我要和你吵架了!”

陆怀海酝酿的情绪瞬间消无,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气势是足了,可是哪有吵架前还提前预告的?

谢苗儿气鼓鼓,脸颊上的绯色早不知是羞还是气,“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被这个身份绑架了,才愿意陪着你?你若这么说,我还觉得你是被我缠得不行,才……”

说到这,谢苗儿又把话吞了回去,她沮丧地低下头,说:“算了,刚刚那句是气话,我不能再往下说,你也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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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瞪他的样子都可爱得紧,陆怀海的心下喟叹,面色却依然深沉:“你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做,若随我去,岂不又要搁置?”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谢苗儿依旧埋着头、也没再说话,陆怀海以为是自己话说太重了,放软声线道:“听话,等我安顿好。”

谢苗儿猛地抬头。见她双眼通红,陆怀海心尖蓦地一颤。

“陆怀海,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这么轻呢?”谢苗儿说着,眼眶愈发红了,若再来两滴眼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声泪俱下。

事实上,谢苗儿并不是粘人到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扒在陆怀海身边。他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谢苗儿知道,如果她穿来的再晚两年,恐怕连陆怀海的面都见不上。

她真正为之生气的是陆怀海的态度。

他不让他跟去,是因为觉得他在她这里没有那么重要。

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把自己排在了其他事情后头。

这种态度让谢苗儿觉得很恐惧,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以后。

他看重的东西有很多,黎民百姓、手足战友,偏偏却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轻。

谢苗儿情绪的忽然爆发,把陆怀海打了个手足无措,他一时竟觉得,她像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谢苗儿吸吸鼻子,她正介于冷静和不冷静之间:“你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愿意,我就想和你一起。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一起想,总可以想到折衷解决的办法。”

说完,她把自己挪得离他更近了些,强调:“你最重要,你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是于她,还是于这个时代,她都希望他可以把自己看得更重些。

纵然谢苗儿平常从不讳言,如此直白而鲜明的肯定却也是前所未有的,陆怀海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丝玩笑的迹象。

“我会当真的。”

他寂夜般幽深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子闪过。

可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将信将疑,谢苗儿恳切道:“本就是我的真心话,何来‘当真’呢?”

激动之下,谢苗儿已经紧紧拉住了陆怀海的手腕。

他从未发现她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陆怀海抬眸,同她对视。

然而让他更意外的是,彼此呼吸交触的瞬间,她忽然俯身挨得更近了些,旋即仰起头,突兀地亲亲他的下颌。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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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蜻蜓低飞掠过平静的湖面,夏日的虫鸣在寂空回响,奔向旷野,徒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少女温软的唇轻轻擦过,比树梢上的蝉鸣还要短促。

谢苗儿抿着唇,保持仰头看他的姿势,并没有离开。她不甚端庄地坐着,手依旧紧紧攥在陆怀海的手腕上。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她的心跳一如平常,并不曾跳乱哪怕半拍,只是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她凑得近近的,正大光明地看他骤然被点亮的瞳孔,看他的眼里眉梢,是否有她的倒影。

迎着她的目光,陆怀海缓缓偏过头来,心下震惊难以言表。

他看着她,有些愣神,下意识抬手反制住她的手腕。

谢苗儿的眼圈还泛着红,是她方才气恼留下的痕迹,可此时此刻,微红的眼尾,却为她明净的脸孔平添几分旖丽色彩。

见陆怀海又有板起脸的趋势,谢苗儿什么也没说,她执拗地抬起下巴,尝试去吻他的唇角。

手腕让他捏去好了,反正她是用嘴巴亲人。

这回陆怀海有了防备,没有教她得逞,她再度贴近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两指,借由指腹封缄她的唇。

他用气声问她:“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人真讨厌,煞风景。谢苗儿亲人不成改行啃人,偏头,糯白的牙直接咬在了他凑到她嘴边的手指上。

她咬完还磨磨牙,理直气壮地说:“知道啊,我在亲你,省得你想那么多。”

陆怀海垂眸,看着自己指节上残存的浅淡牙印。

并不疼。

趁他走神,谢苗儿毫无章法地继续出击,倏而又倾身向他。像是怕被他拦住,这次她的动作极快,一不留神,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了。

两人原本各自坐在椅子上,彼此的手腕交叠,互相牵制。谢苗儿动作一快,整个人重心不稳、扑身向前,把陆怀海连同他身后的椅背一起按倒在了桌案边缘。

陆怀海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按理说比谢苗儿反应快多了,却不知为何迟钝了起来,直到她倒在他的身前,才堪堪回神,极迅速地伸手揽住她,不至于叫她滑下去。

“罪魁祸首”毫无忏悔之意,她的小臂还撑在他肩膀上,试图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

可腰被他锁住了,腿硌在椅子腿上难受得很,使不上力,谢苗儿干脆放弃,直接把脸贴在了他的耳边。

压抑的呼吸声自她脸侧传来,他的手逐渐上移,扣在了她的肩头。

他说:“不,你不知道。”

谢苗儿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渐重。而这样的姿势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全身心依赖在他的怀抱里,小猫似的地蹭了蹭他的面颊。

她边蹭边念:“你最重要你最重要你最重要……”

用亲密的举动去证明一些事情,是爱人的本能。

再忍估计要忍成个王八。

还是缩头那种。

陆怀海合眼、轻轻叹气。

他并非不想。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渴求远胜于她。

然而牵牵手,拥抱一下,还在他接受的范围里,旁的亲密接触,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有的事情一旦开始,是没有办法浅尝辄止的。

谢苗儿挣出分力气想去瞧他,可霎那间,世界便在她眼前转换了方向,陆怀海长臂一伸,把她捞起来,直接放在了窄案上。

形势忽然倒转,陆怀海欺身而上,将她禁锢在窗槛与他的臂弯之间。

房间狭小,连带着窗前的这张桌子都是长长窄窄的,谢苗儿被他这么一放,背直接抵在了窗格上。

陆怀海把手垫在她身后,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空出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捋着鬓发,很难说有或者没有嗳昧的意味。

才被她咬过的指尖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耳廓,谢苗儿的心,终于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连带声音都变得有些抖:“你……”

陆怀海也不找由头了,骨骼分明的手稳稳停住,拇指和食指轻拈过她莹润的耳垂,反复摩挲。

“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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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她。

分明只是拈着她的耳朵,可是谢苗儿却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他拿捏住的感觉,她眼神上飘,避开他的注视,不自在地耸着肩往后挪了挪。

“刚刚、刚刚你……你憋着坏!”谢苗儿愤慨道。

他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尖,嗓音仿佛涤净了尘埃的清风:“猜对了。”

若非如此,怎会一直任她施为?

可是就这么被他拿捏住,谢苗儿很不甘心。反正退无可退,她索性撑着桌案坐得更直了些,无所顾忌地搂住他的脖子。

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那你想不想亲亲我?”

陆怀海没有回答,只是扣在她背后的手更紧了些,他缓缓朝她靠近,近到他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人。

谢苗儿长睫忽闪,乖巧极了,任由他独有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近到呼吸都分不清彼此的时候,谢苗儿突然学着他的动作,伸出食指,戳在他的鼻骨上,连语气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我知道。”

谢苗儿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什么?”

他声音喑哑,却无比珍重:“我在与我心仪的女子亲近。”

窗户没完全合上,时有微风钻进来,悄悄卷动新换的窗纱,拂过他们的侧脸。

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顾及这作乱的风。

感受着他情绪满溢的深沉目光,谢苗儿深吸一气,试图平复自己砰砰乱跳的心,然而这回却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说,她是他心仪的女子。

他说,他要和她亲近。

每一句都是致命的诱惑,她无力抵抗。

谢苗儿搂他更紧,道:“你低低头。”

陆怀海照做。

谢苗儿抻直天鹅般纤长的颈项,亲在他的前额正中、她初见时就注意到的那一点不宜察觉的美人尖上。

都说有此额发的男子生性薄情,可是她不觉得。

最初的那个啄吻太过仓促,连谢苗儿自己都未必反应得过来,更别说陆怀海了,若非她还在他跟前,他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眼下不同,他能看清她细微的动作,能够感受到,她柔润的唇是如何坚决地落在他的额上。

这一次,两人都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消化彼此绵绵的情意。

谢苗儿放松了些,眸中是漾漾的水光。她看着他,想要把他的模样和她的秘密一起深埋进心里。

她很欢欣。

可越欢欣,她越不敢说出她的来处。

她不想打破这一切。

“如果我……反正不论哪天,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

陆怀海从不求永远,唯独于她,他希望她说的永远是真的。

“刚刚还底气十足,怎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了?”陆怀海眉峰微挑,正色看她:“才让我不许多想,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我只是害怕……”

“我不希望你把自己放得这么低,”陆怀海说得严肃:“如果我做得不好,该是你将我拒之门外。”

谢苗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驳斥他的话:“不,你很好,我……”

“你也很好。”他说着,见她樱唇微启,似乎还有歪理要说,终于没了耐性,决定身体力行,堵住她的嘴。

陆怀海也发现了,有的时候,说远远不如做管用。

清早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气,轻柔的窗纱被它带动,若有若无地飘过,覆在了谢苗儿脸上,拂弄得她鼻尖微蹙。

见状,陆怀海原想信手将窗纱拨开,可是谢苗儿已经闭上了眼,而柔雾般的白纱恰到好处的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是。

陆怀海顿了顿,也闭上眼,隔着轻纱吻向她。

粉融香雪透轻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情愫赋予了亲吻别样的意义,这一回,终于不再是浅尝辄止。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舍得放开她。

薄纱早不知何时便滑落了。

谢苗儿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是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她别过头去,一脸为难。

陆怀海摸摸她的唇角,不让她咬唇:“别咬。”

不出意料地被她瞪了。

“你还好意思说!”

瞪完,谢苗儿还配了一踢。

“好一招兔子蹬鹰。”陆怀海心情妙极,趁势握住了她的小腿肚,瞳色愈发深邃。

他怎么看起来更奇怪了!

谢苗儿愤愤然,一把推开危险人物,浑然忘记是自己先把人给扑了。

她撑着酸软的胳膊,正要往桌下跳,一时不防,被陆怀海直接抱坐在了腿上。

他的骑射功夫了得,腿上尤为坚实,坐他大腿比坐桌上还难受,谢苗儿别扭得要命,想推开却反被他箍在了怀里。

他还恶人先告状:“亲都亲了,翻脸不认人?”

谢苗儿哼哼:“分明是你得寸进尺。”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捏捏她的脸,他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嗯,得寸进尺又如何?”

谢苗儿抓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往外掰:“登、登徒子。”

骂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陆怀海低低笑了,他说:“看来还可以更得寸进尺一点。”

谢苗儿忍无可忍,捶他一拳:“你想什么呢!”

陆怀海眼光灼灼,仿佛要把她的心看出个洞来。

他问:“谢苗,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身份?”

谢苗儿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身份?”

“比如说……”陆怀海放轻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我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词句出自晏殊《浣溪沙》

这章保守估计写了十个钟头,但是很值得!感谢在2022-05-2623:01:03~2022-05-2823: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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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句话的分量不会因为他的声量高低而改变。

谢苗儿眼中满是震颤。见陆怀海说完便在瞧她的神色,她慌忙垂下头,眼睛只敢看自己的鞋尖。

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腿上,神情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瞒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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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只要自知有被拒绝的可能,陆怀海便不会把自己欲求宣之于口。

若非情到浓时,他和她的氛围极好,好到让他控制不住旖旎的心绪,他也不会开口。

他先前的所思所想没错,一旦尝过了甜头,再克制便是难如登天。

陆怀海非但不想克制,还想更进一步。

谢苗儿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面临一个重要的时刻,她手指蜷在膝头,抠着裙摆,思索该如何回答。

她鼓起勇气,抓住他的袖子,道:“我说什么,你都别生气。”

陆怀海有意逗她,板起脸道:“我酌情考虑。”

酌情考虑?谢苗儿小声嘀咕:“那你这不就是没答应我嘛。”

她边说,边无意识地晃着脚,已经不挣扎了,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把结实的圈椅。

她身上总是有一股茫然不自知的可爱,陆怀海抚着她的背,道:“你说,我不生气。”

得陆怀海首肯,谢苗儿才开口,说的时候都不敢看他:“我从来没想过。”

秦晋之好,两姓盟约,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离谢苗儿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

遑论对象是陆怀海。

莫名其妙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时,她想的,也只是帮他度过劫难罢了。

她甚至纠结过,在风波平息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眼下的情境,是她起初没有预料到的。

她连梦都不曾如此大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走到了今天?

谢苗儿说完,她自己倒先陆怀海一步陷入了沉思。

“只有这一句?”陆怀海打断她的思绪。

谢苗儿点头,又摇头:“我还有其他话,但是没想好怎么说。”

她的回应其实在陆怀海的意料之中。

谢苗儿心性单纯,时常会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初时对他除却崇拜以外,更多的是玩伴心态。

她若说她迫不及待地想嫁给他,他反倒要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她说的是没有想过,而非不想。陆怀海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也不算被拒绝了,波澜不惊地等她酝酿话语。

陆怀海个子高,且还有继续往上窜的架势,哪怕谢苗儿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的视线都是平齐的,娇娘在怀,他很难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谢苗儿也差不多。四周环绕着他的气息不说,略一偏头,就能瞧见他的劲肩窄腰,要想视野里没有他,恐怕只能望天。

这个坏家伙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谢苗儿脸上红晕未褪,她说:“婚姻大事,太庄重了,我不敢想。”

谢太傅和谢夫人是京城出了名的恩爱伉俪,耳濡目染之下,谢苗儿对于婚姻的看法并不如时下很多人所想的那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伙过日子无论好坏。

婚姻在她眼中,就像一座值得敬畏的殿堂,她会害怕自己的闯入破坏神圣的感觉。

陆怀海以为她的不敢是因为身份,斩钉截铁道:“这些从来不是问题,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苗儿被他说得一阵恍惚:“你何时让我受过委屈?”

她丹唇上还有他留下的红痕,这句话让陆怀海诡异地心虚了起来。

若说委屈么……她方才可不就被他好好欺负过一遭。

谢苗儿哪知他又开始想入非非,她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小少爷,我很感念你的珍重,但是终身大事毕竟不比一时情动来得轻巧,不只是我,你也该多想想。”

小姑娘居然还劝起他来了,陆怀海失笑,把她圈得更紧些:“你怎知我没有多想?”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陆怀海是绝计做不出来的。若他没想过对她负责,他不会越线哪怕半步,更不会享受着她有意无意的亲昵举动。

谢苗儿一愣:“你……”

她嘟囔道:“倒显得我薄情寡义了起来。”

陆怀海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背贴在自己手心里,道:“这话不假。”

谢苗儿霎那间便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还附和我!”

她还以为他会反驳的。

“你方才叫我什么?”陆怀海抓着她的手,一起游移到她腰间:“亲人的时候知道喊我名字,亲完又活回去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薄情寡义的事情吗?”

这话调笑之意满满,若换个人说,会显得很不正经,然而陆怀海却有把歪理说成正道的本事。

闻言,谢苗儿居然真的沉思了起来,应声都有些结巴:“我……”

她觑他一眼,小声喊他:“陆怀海。”

从前都只有情急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喊他,这也算有进步了。陆怀海“嗯”了一声,补充道:“若觉得生疏,等我取字,可以再改。”

听到这儿,谢苗儿心里犯嘀咕。

等他知道父亲为他取的字是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叫的。

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陆怀海,终于舍得放她从腿上下去了。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他也没想过今日她就同意嫁予她。

徐徐图之。

“没吃东西?”他问。

那碗粥一看就是怎么端来就怎么搁下了。

谢苗儿不好意思说自己在他来之前光顾着在床上打滚没心思吃,只含混道:“我忘了。”

陆怀海没多说什么,叫人把冷粥撤下,重新送了份来。

谢苗儿这回却依旧没心思吃,她拿着勺子,欲言又止。

陆怀海从她五斗橱里拿了本闲书,支着太阳穴,说是看书,其实看她更多,见状,问道:“怎么了?”

“你一直瞧着我,我吃不下去。”实在太有压力了,谢苗儿弱弱道。

于是,桌上便多了副碗筷,吃过一顿的陆怀海也只好陪她再吃一顿。

两人头碰头的在窄案前坐下,谢苗儿想到的却不是他们方才在窗前的亲吻。

她想到的是数月前,她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吃早饭。

地方小,他们很没有默契地磕到了彼此的脑门。她一仰头,后脑勺又磕上了五斗橱,还被他笑了。

具体吃的什么谢苗儿已经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她抢了他一只泡虾泄愤。

谢苗儿拿勺的手突然定住。

她看着他,心道,原来他们已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片段了。

——

短暂的温存没有改变两个人各自的忙碌,陆怀海自不必说,陪她用过早饭之后便匆匆离去。

谢苗儿同样也有很多事要做。

陆怀海走前没有再提搬到他那里去的事情,她也没管了,反正她不信他还会把她一个人撂在台州。她带着月窗月怜一起收拾行装,连晌午饭都是草草用过便罢。

午后太阳很烈,月窗想着去把院门打开,让穿堂风进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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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凉快些。

她刚把紧闭的院门推开,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月窗惊道:“二小姐?”

陆宝珠手上拿着一面彩色的小旗子,就这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听到这边的动静,谢苗儿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忙走来,见陆宝珠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更是讶异。

她朝陆宝珠道:“珠儿,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陆宝珠重重点头,举着小旗子往谢苗儿身上扑。

谢苗儿赶紧抱住她,道:“我早上回来的,想着你中午要休息,原本打算晚些就去找你。”

陆宝珠像小动物确认领地一般,埋首在谢苗儿身上猛吸一口气。

本就相处多时,谢苗儿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妹妹,见她还穿着寝衣,猜到她或许是听侍候的人说她回来了,趁着午歇自己偷偷跑来找她。

谢苗儿揉揉陆宝珠的脑袋,道:“下次来了,可以敲敲门,我就出来啦。”

说着,她牵起陆宝珠的手,教她如何把门环叩响。

月窗在旁边瞧着,心下感叹。

也难怪离开这么久,二小姐还是这么缠她家姨娘。

谢苗儿拉着陆宝珠,领她回去她的院子,寝衣单薄,得换身衣服。

中午闷热,让人昏昏欲睡,筝雅在外间打盹,一时不防二小姐人没了,她还没来得及惊吓,就见谢苗儿把人领回来了。

筝雅好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把谢苗儿供起来,带陆宝珠去屏风后换衣服了。

陆宝珠时不时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似乎在看谢苗儿还在不在。

谢苗儿心都软了。

没人不希望自己投注的感情得到同等的回馈。

而陆宝珠眼下,除了心智还像个孩子,话少了些,旁的情绪,已经和正常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她装扮一新,从屏风后走出来。

谢苗儿眉眼弯弯,带她出去玩儿。

陆宝珠极大方地和谢苗儿分享自己的新玩具:一只鲤鱼旗。

线不短也不长,有点像简易版的风筝,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举起来跑动,带起的风就可以让鲤鱼浮在空中。

今日风和日丽,红色的鲤鱼旗在风中翻动,像活过来了一般。

可惜老天爷爱变脸,这个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天边泛起乌云,把太阳藏了起来,风也狂躁许多,鲤鱼旗飞得有些艰难。

好像要下雨了。

谢苗儿有心叫陆宝珠回去,可她看起来玩得兴起,她便想着再等等。

结果就这一会儿,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直接把她手中的鲤鱼旗给吹跑了,直接卷过树梢,翻过假山,不知吹去了哪里。

陆宝珠傻眼了,瘪瘪嘴要哭,谢苗儿忧心要下雨,一边哄着她,一边把她送了回去:“你先回去,我帮你找找它。”

谢苗儿不把这话当成哄孩子的玩笑话,待把陆宝珠送回去,她转身回院子拿了伞来,决定沿途去找。

陆家的花园并不大,谢苗儿顺着风,沿刚刚她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搜寻,结果在正院后面的墙下看见了那根木杆。

她心想或许旗子被吹进去了,于是绕到前头,和墨晴说明了来意,想进去找找。

墨晴好意提醒:“这个时辰,老夫人都睡着,她现在脾气不好,我们都不敢这个时候靠近。”

谢苗儿点头,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我知沿着墙走,不会到屋里的。”

正院比她从前来时,更阴森了许多,配上烈烈的风声,谢苗儿竟有些毛骨悚然。

她低着头,终于在东面的墙下找到了陆宝珠的鲤鱼旗。

谢苗儿正打算原路折返时,天边突然有闪电划过,明晃晃的,把半边天点得亮如白昼。

她下意识顺着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里,映出一个人影的轮廓来。

鞋尖一点,踢翻凳子,就这么悬在了空中。

与此同时,惊雷骤然炸响——

谢苗儿神情大变,丢开鲤鱼旗,朝屋内冲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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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有人上吊。

谢苗儿脸都骇白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喊人,可瞬息间,她想到正院里伺候的恐吵到老夫人,所以大都在前头,若是去叫人一来一回恐怕早出事了,便直接硬下心往里冲。

这是一处少有人来的偏房,门窗都已经关死,谢苗儿猛地推了推,发现推不动,转身抄起博古架上的铜质花瓶,狠狠地往门桕上一砸。

屋内连动静都没有了,谢苗儿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积满了灰的横梁正中悬着一根白绸,雕花的圈椅成了通往死亡的垫脚石,一个面色痛苦的老妇人正吊在上面,她的手紧紧攥在白绸的两侧,用力到青筋暴起,似乎还想加速这一过程。

“老夫人!”

谢苗儿惊声叫道,她急中生智,扶起圈椅,趔趔趄趄地站上去,抱住了老夫人悬在空中的下半身。

直到这个时候,陆老夫人才终于睁眼。

窒息的痛苦,响彻的雷声,还有耳畔持续不断的嗡鸣,让她并没有听见刚刚谢苗儿闯入时的动静。

直到感受到站在她身下的人正拼命地抱着她往上,陆老夫人才终于有一种被拖回尘世的奇异感觉。

谢苗儿喘着粗气,她力气单薄,没一会儿手臂像要被卸下来了一般,可她不敢放松,眼角都要挤出眼泪了。

她说:“老夫人,您松松手,我扶您下来。”

承受着两人重量和挣扎的圈椅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陆老夫人合眼,渐渐松开攥着白绸的手。

谢苗儿这才艰难地把她抱了下来,她已经脱力,两人都不甚体面的直接坐倒在地。

但此时没人在意什么体面不体面了。

谢苗儿心下的震惊不比外面轰然而至的雨要小。

陆老夫人抚着心口,剧烈地咳嗽着,谢苗儿想给她倒些水喝,然而这里连杯子都没有,她又不敢离开这个房间,只好凑到老夫人身边去,扶她靠着橱子坐起些,让她倚在自己手臂上。

怎么会这样……见老夫人脸色青白交加,脖子上的淤痕极其明显,谢苗儿既惶恐又无措。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陆老夫人是什么样子的。稳重、要强,花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疯都要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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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

也正是她救下了“谢苗儿”。

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自尽,还是这样一种惨烈的方法?

陆老夫人比谢苗儿先开口,喉管受了挤压,所以她的声音粗粝异常:“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她脸上一点生气都没有,形容枯槁,仿佛已经死了一遭。

谢苗儿看得心里难受,她说:“我……我总不能看您在我面前……”

“人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还不死呢?”陆老夫人依旧没睁眼,谢苗儿听了,这才发觉,并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自顾自的呓语。

“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有什么意义?或者只是我发梦,从前才是假的。”

谢苗儿放轻呼吸,不敢惊扰她,怕把她吓得更厉害。

“存在不存在又有何不同。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搭上一家的性命又如何,这个时代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是假的,假的……”

陆老夫人痛苦的根源皆在于此。

她也曾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年轻的时候,有坎坷、波折,但她更有适应这里好好活下去的心气。

她虽受女子身份桎梏,可跨马提枪、保家卫国都做过,也曾带领全城百姓抵御外侮,守城待援。

可一切都在那几年变了。儿子、丈夫相继故去,陆家没落,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个朝代本就不在于她的认知当中,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他们切身的悲痛与牺牲皆是云烟。

她在不甘的情绪中苦苦熬煎,偏偏无人可诉,直到这把心火让她五内俱焚,消磨掉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她无力再面对这样的日日夜夜,能回去也好,不能也罢,总之不想再活在这个虚无的地方。

而谢苗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发现自己好像拿到了关键的那把钥匙。

若是旁人听了陆老夫人这话,只会觉得她在发病,没人会把疯子的疯话当真。可谢苗儿自己就是穿越而来,是以,她忽然升起了个大胆的猜测。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陆老夫人好像和她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且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是从另一个她不知晓的地方来的。

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形容枯槁地瘫坐在眼前,谢苗儿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还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是假的,”她坚定地说:“老夫人,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陆老夫人的眼睛陡然睁开,混沌的眼中闪出一线光来,让人瞧不出她到底是疯着还是醒着。

老夫人闭着眼的时候,谢苗儿还能假装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能把话说下去,她一睁眼看他,她反而哽住了。

然而老夫人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谢苗儿终于还是道:“我的遭遇,或许和您一样。”

“我自百年后的下一朝而来,不管是您,还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假的。百年后,会有后人在史书上看见你们的姓名和功绩。”

听到这里陆老夫人的神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紧握住谢苗儿的手,道:“包括你?”

谢苗儿重重点头,她说:“是的,还有您的孙子,他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将领。”

这句话掺杂了她的个人情感,但是吹捧起他来,谢苗儿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非常聪明地没有提陆怀海的结局。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她紧握着谢苗儿的手却没有松开。

谢苗儿静静等着。许久后,她才听见陆老夫人说话。

“其实我早猜到你换了芯子,却没想到啊……没想到……”陆老夫人的视线转向谢苗儿,眼神中终于有了活人的色彩:“好孩子,你再同我说说。”

有关陆家人的经历,谢苗儿简直能倒背如流。她有条不紊地说来,而陆老夫人的手,也终于在她的话音中渐渐松开。

亲耳听到后世对于自己和家人的评价,陆老夫人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仿佛她蒙着眼睛在夜里走了很久很久,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等谢苗儿说完,陆老夫人也慢慢开口。

陆老夫人此时的声音实在称不上有多顺耳可是却莫名的,有一股平静的力量。

“我和你算不上老乡,我是从一个更远的地方来。”

四十多年了,陆老夫人是第一次同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她的话说的很慢,还时常停下来回想。

其实谢苗儿听不太懂陆老夫人所描述的那个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她还是极耐心地听她一点一点说来。

谢苗儿也难免心生感慨。

相比陆老夫人,她可以说很幸运了。

人事渺茫,她至少可以笃定一些东西的存在。

陆老夫人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气,像是要把胸中数十年的积郁给叹掉。

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重新拾回理智之后,陆老夫人突然难为情了起来。

自尽不成,被小辈救下,很难说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谢苗儿见状,把陆老夫人搀了起来,她说:“有的时候,有些坎确实是过不去,您不要太苛责自己。”

陆老夫人看着明净秀丽的小姑娘,问道:“你想过回去吗?”

谢苗儿笑得有些腼腆:“我在另一边已经病死掉啦,回不去的。”

既是病死,也有她自己服下的那碗虎狼之药的缘故。

所以她能理解老夫人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靠撑一撑挺过去。

陆老夫人微微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心疼。

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姑娘,竟是病死的。

所以再开口时,陆老夫人的话语中,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之意,她叮嘱道:“你的来历,万莫要再同他人说了。哪怕是我的孙儿。”

谢苗儿一僵,转移话题道:“老夫人,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给您请郎中?”

陆老夫人抚着自己脖子上的淤痕,道:“不必了,没什么大事。丢人不说,还会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

她不怕死相骇人,反正身后之事茫茫,人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干嘛。

但既不打算去死,那面子还是要的。

于是方才谢苗儿砸门救人,便在两人的商议之下掩饰成了陆老夫人自己发疯。

墨晴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太意外,陆老夫人换上了立领的内衫,刚才的雷声和雨声又掩盖了很多东西。

这件风波便成为了谢苗儿和老夫人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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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这一遭实在是太耗费精力了,谢苗儿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时,不免有些心力交瘁。

她用过晚饭后便睡了,没心思等陆怀海。屋外的雨声便是最好的摇篮曲,她很快就陷入了柔软的梦境。

她梦见她拉住陆怀海的手,一起回家,去见她的爹娘。

陆怀海身披薄甲,朝谢太傅和谢夫人拜礼,他像是一刻也舍不得放手,马上又牵住了她,惹得谢太傅和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谢苗儿红着脸,任他牵着手,然后又带他一起在谢家逛了一圈。

“这里是花园,里面的池子是活水呢。”

“这里是书房,父亲和哥哥倒是常来。”

“这里、这里是我的青芜院,题字潇不潇洒?这可是我自己题的。”

……

谢苗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脚都在外面。

忙到深夜才回来的陆怀海见状,蹲下身替她掖被子。

谢苗儿一截皓腕垂在床沿,陆怀海正要把它塞回被子里,却反倒被她捏住了手。

她又在梦呓了:“……潇不潇洒?”

这是在做什么美梦?

陆怀海轻笑,眼中柔情满溢。他低下头,悄悄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捂了这么久的小马甲,奶奶居然比陆怀海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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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浅触即止。

沉浸在睡梦中的谢苗儿,对陆怀海的举动一无所知。

她呼吸均匀、睡得正酣,纤长的眼睫紧闭,缎子般的墨发被随意地枕在脑后,衬得她肌肤胜雪、格外通透。

少女柔和的睡靥,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显得越发宁静。

陆怀海低着眼眸,指尖碰了碰他刚亲过的地方,一时没忍住,俯下身故技重施。

她真的很好亲。

像一块嫩豆腐,噙一口便要化了。

感受到捏着他的小手微动了动,陆怀海呼吸一滞,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立时顿住。

他做的事情实在称不上君子所为,一向胸怀坦荡的陆怀海有些心虚。

陆怀海仔细瞧了,见她眼睫紧闭,没有要醒的意思,心虚的感觉渐弱。

天边一道闪电擦过,哪怕门窗都已经关上,小小的卧房也依旧被点亮了一瞬。

天气实在不好,紧接着便又是一声轰隆的雷,许是受了惊吓,谢苗儿眼睫颤动起来,她紧紧攥住陆怀海的手,紧接着睁开了眼,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

陆怀海神情坦然,仿佛刚刚做坏事的不是他,他低声问:“醒了?”

“嗯。”

谢苗儿不忘补充:“你刚刚亲我的时候就醒了。”

陆怀海:……

他这辈子头一次面对这样棘手的场景。

眼瞧着陆怀海浑身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连悬在半空的手腕都僵住了,谢苗儿在心里悄悄偷笑。

谢苗儿还是比较“正直”的,至少忍住没笑出声,只多看了两眼他难得的窘迫模样,便拉住他似乎想溜的手,一骨碌坐起身,道:“干嘛呀,亲了还想跑。”

陆怀海丢下冰冰凉的两个字:“装睡。”

谢苗儿觉得还是要为自己辩驳一下的:“我没有装睡。”

梦恰好做到尾声时,半梦半醒间,谢苗儿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在动她的被子,她下意识抓住了他,想以此确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没有打算装睡,可正要醒来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吻像羽毛一样落在了她的脸颊。

叫她都不好意思醒了。

“真的,”谢苗儿扭得离他更近些:“我只是没睁眼。”

她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陆怀海有一种被梗住的感觉。

谢苗儿倒是笑嘻嘻的,她朝陆怀海招招手,说:“你过来一点。”

陆怀海坐下,偏头看她。

谢苗儿一本正经地凑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怀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

她吧嗒亲在了他脸上。

谢苗儿自信满满:“你亲了我两下,我赔你两个不就行了嘛。”

这话说的,就像赔他两个金元宝似的。

经过谢苗儿这个宝贝疙瘩的千锤百炼,如今的陆怀海也终于觉得自己脸皮厚了一些,他绷着脸,摆出要账的架势:“还有一个呢?”

人都快赔给她,就换来两个亲亲,想想居然还觉得挺赚,陆怀海失笑。

不得了了,他居然都不端着了,逗他失败的谢苗儿很是震惊,“你真的是陆怀海?可别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陆怀海抬手拧拧她的脸,似笑非笑:“你说呢?”

谢苗儿扒着他的手撒娇,“好啦好啦,你就是你,来一百个假的我都能认出来。”

她今天好像格外活泼,他问她:“发生什么了,这么高兴?”

她就差把开心两个字写在脸上,被他看出来也不意外。

谢苗儿眉眼弯弯,她说:“我梦见我的爹娘了。”

她很想念。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自打她穿到邕朝之后,却一直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或许是因为今天下午的风波,老夫人的经历让她心生感触,到了夜里,她终于借由梦境再见了父母一面。

想到谢苗儿的经历,陆怀海一默,既而他问:“见到你,他们可说了什么?”

她故去的父母应该是她心里的伤痛,所以他没有胡乱开口。

谢苗儿眼睛都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里也光彩闪烁:“不止见了我,也见到了你呢。”

陆怀海微讶:“我?”

谢苗儿点头:“是呀,我梦到你和我一起回谢家,去见我爹我娘。”

她越说越有兴致:“我爹娘可喜欢你啦,他们说你一表人才,配我可再合适不过了。”

陆怀海一时竟分不清楚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夸她自己:“只这些?”

谢苗儿掩嘴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旁的我记不清楚了,反正都是夸你的话。然后我又带你在我家逛了好几圈,反正就是很开心。”

“过年那天寻你,我已经去过了。”

果然,无论何时何刻,他的逻辑都是一丝不苟的,不过谢苗儿也想到了合适的理由:“不一样嘛。”

陆怀海以为她说的不一样,是因为这次父母在,措了措辞,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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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如果你想回去看看他们,我可以陪你一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的父母都葬在了乡间。

谢苗儿能够感受到他在面对这个话题时的谨慎。

他不想伤害到他的情绪,哪怕是无意间。

是以,谢苗儿的心越发柔软,除了“好”,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陆怀海心下同样感慨良多,他顺手摸摸谢苗儿的发顶,道:“很晚了,睡吧。”

他顿了顿,还是道:“这几日养精蓄锐,该做的事做完,你和我一起走。”

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谢苗儿很是欣喜。她正要躺下,闻言又支起了身子,盖章似的在他另一边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道:“第二个,赔你啦。”

他要走个神,恐怕都感觉不到。陆怀海板着脸看她:“不算。”

谢苗儿睡到一半被吵醒,又叭叭说了半天,已经很困了,她赶时间睡觉,火速又啃他一口。

陆怀海继续挑刺:“重来。”

谢苗儿恹恹地收起呵欠,闭眼再亲他一下。

逗得小姑娘多亲了他好几下,陆怀海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再折腾下去,估计她都不困了,还是留到明天吧。

于是他道:“算了,明天再说。”

谢苗儿没有意识到,他完全没提这个亲亲到底算不算。她一咕噜钻进被窝,明明困得要死,都闭着眼睛了,还不忘提醒陆怀海:“你说的要带我一起去哦,不许反悔。”

“不反悔。”

她没有看见他满是爱怜的目光。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一室安宁。仿佛即使外面天塌下来,这里也依旧是不受风雨侵袭的角落。

两人各自睡去。

清早,风息雨停,谢苗儿难得醒得比陆怀海早。

她撑着脑袋起身,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最后的画面。

想到他昨天趁她昏昏欲睡都逗她干了什么,谢苗儿愤慨地捶了捶床。

他果然学坏了!

作者有话说:

吃豆腐(物理)感谢在2022-05-3023:12:02~2022-05-3123:0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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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日光无差别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清早,苏氏刚睁眼,就听见有人进来通传,说小少爷和谢姨娘一起来请安了。

轻竹憋着笑侍候苏氏起来,“夫人,小少爷这出去一趟,倒成大孝子了。”

苏氏颇有些无言以对:“我多谢他。”

说归说,她还是起来了。

陆家人丁薄,规矩也小,在陆老夫人掌家的时候,就没什么晨昏定省,按老夫人当年原话来说,那就是“爱干嘛干嘛去,多睡会儿比什么都强”。

到苏氏这一辈也一样,她懒得早早起来摆长辈谱。

苏氏梳洗过去前头时,陆怀海和谢苗儿正隔着小几,偏头私语。

见苏氏来,两人齐刷刷地站起,朝她见礼。

“母亲。”

“三夫人。”

人还是这么两个人,也没多长颗脑袋出来,但是苏氏总觉得他俩之间多了很多不可描述的氛围。

……看着扎眼得很。

苏氏掩下喉间涌动的哈欠,略带敷衍地叫他们坐下,寒暄几句就要下逐客令。

陆怀海见状,道:“母亲要去睡回笼觉了?”

苏氏完全不掩饰,“是,快走吧,不用带人来我这儿走过场。中午你记得回来,你父亲传信说他大约这个点回府,有事和你交代。”

陆怀海应下,母子间没再客套。

出去之后,谢苗儿有些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事情呀?”

自昨天回来起,无论是打点行装、清点人手,还是去见未来的同僚,陆怀海都是自己操持,不知有什么还需他爹来叮嘱他。

陆怀海道:“加冠取字,总要在我启程前敲定好。”

谢苗儿掰着指头一算,自己和他竟然已经认识一年多了,她心念一动,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陆怀海的出生日月在后世流传了几种不同的说法,通常又只有老人会办寿宴,年轻人的生辰很少庆祝,所以谢苗儿无从得知。

“十月十一。”

时人算年纪按虚岁,早在去年十月,陆怀海其实就已经算二十了,可以挑吉日行冠礼,只不过被一连串的事情耽误到了现在。

谢苗儿想了想,讶异道:“你去年十月还在外打仗呢。”

确实如此,不过陆怀海对于这种日子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淡淡嗯了一声。谢苗儿倒是莫名有些介怀,心里盘算起下一个十月十一了。

两人一道出了陆府,各自有事要做,不过一起去吃个早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望着街边小灶升起的水汽冉冉,谢苗儿感叹:“真好啊。”

往返京城的这段路,可以说得上是谢苗儿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时光。有它衬托,眼下能够安稳地用一顿早饭显得格外珍贵。

毋需什么珍馐美馔,平淡的生活同样有滋有味。

陆怀海看着她脸上的满足,心下亦是感慨。

再有天赋的人,想要学武学出个名堂,也是要吃苦头的。陆怀海曾经问过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起初,他只不过热血上头,家中越不让他做,他越想做出个名堂让他们看看。

再往后,便是为了男儿的雄心与担当,亲眼得见倭寇如何把刀对向邕朝的血肉同胞,建功立业以外,他更想拔除倭患、守一方平安。

这样的念头虽伟岸,但未免有些空泛,而眼下陆怀海瞧着谢苗儿,空泛的念头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要保护的人就在眼前。

所图的一切,无非是一顿安稳的早饭,一场平淡的好梦。

小摊的老板娘迎来送往,认人的本事极强,她在不远处悄悄打量了两人一会儿,才道:“二位是不是许久没来了?”

谢苗儿在外面还是比较腼腆,她声音小小的:“老板娘好记性。”

“我果然没认错人,你们确实来过,”老板娘热情开朗地继续吆喝生意:“娘子,郎君,可要尝尝我家的豆腐脑?我家男人后半夜磨的豆子,嫩得很。”

谢苗儿现在是什么都想尝尝,和老板娘要了两碗,还叮嘱道:“要甜的。”

陆怀海原本听到豆腐两个字,就已经不自觉地在想昨晚她脸颊的触感了,结果居然听到她要甜豆腐脑,不合时宜的旖旎情思瞬间消失,他挑眉看她:“豆腐脑,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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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苗儿不解:“怎么啦?南方不都是吃甜的吗?”

这还是她从前在游记上看到的呢。

老板娘笑得欢:“哎呦,我明白了,小娘子你要吃甜的,我给你做一碗就好。不过我们这里呀,一般都是吃咸的,配萝卜干。郎君,你可要小葱?“

陆怀海点头。

不多时,甜咸两碗豆腐脑泾渭分明地出现在矮桌上。

一碗清清淡淡,只有豆子的本色,一碗酱油纵横,夹杂着翠绿的葱花。

谢苗儿爱吃甜食,见陆怀海舀了一勺,似乎是想让她尝尝,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多谢。”

向来契合的两人,终于在甜咸的口味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拒绝,咸豆腐脑威力还是很大的。陆怀海失笑,心道,原来她这块小豆腐,还是甜口的。

——

用过早饭,两人各忙各的,约好了一起回去的时辰和地点。

站在谢家的小院门口,谢苗儿一时竟有些不敢踏进去,她这一次离开时日长久,再回来都不知两个小孩是否还认得她。

可她没想到,再次见面,差点没认出来对方的居然是她这个做姐姐的。

谢藤和谢莹儿这个年纪,都是一天一个样,何况她离开了这么久。

见到姐姐终于回来,谢藤先是愣住了,见谢苗儿朝他笑,他才丢开手上的玩具,疯也似的跑向她。

“姐姐——”

谢苗儿被他拦腰抱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相比小孩子对她的眷念,她能够给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因着责任,尽着对这两个孩子的义务。

这让她不免心虚。

谢莹儿到底年纪还小,有没有那层天然的血缘关系,一别半载,她对于谢苗儿已经很陌生了,还是照顾他们的郑氏抱起她,走到谢苗儿跟前。

谢苗儿这次回来特地没提前说,她在谢家转了一圈,屋内陈设井井有条,才浆洗的衣物晾在院中,一看就是有人好好操持。

郑氏没有怠慢两个孩子,谢苗儿才放下心来,陪谢藤玩了一会后,她单独和郑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郑氏为人朴实,她憨厚地笑了:“东家,你给银子我做事,不辛苦。”

又浅聊了几句孩子的事情,郑氏犹豫着说了一件事:“先前才开春的时候,有人往我们这捎东西,是小姑娘的衣裳。我起初还奇怪呢,一打听,发现是……发现是莹儿的亲娘托人送来的。”

谢苗儿都快忘了继母杜氏这么号人了,她稍加思索,才想起来她因为诬告被判去其他地方服劳役三年。

谢苗儿感叹:“她肯定是花了功夫的,也不容易,若合适就给莹儿穿。下次若再来,你看能不能让捎东西的人,回个信给她,让她知道莹儿现在很好。”

一码归一码,孩子是无辜的,从前杜氏也不曾苛待谢藤。

郑氏应下。

谢苗儿没有久留,她望着谢藤不舍的眼睛,终于还是开口,把自己马上便又要离开台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谢藤下意识抓住谢苗儿的衣袖,却很快就放开了,他低垂着脑袋,道:“姐姐,我会不会很拖累你?”

他似乎很怕谢苗儿说出肯定的答案,自己就捏着拳头回答了:“姐姐,我会快快长大的,不要担心我。”

谢苗儿蹲下,拉起他的手道:“你不是拖累。慢慢长大就好,姐姐不需要你快快长大。”

离开谢家之后,谢苗儿又去了布坊,除了要归账,交接这一次的生意,更是同程远道恳谈许久,将自己在京中总结的小册拿给了他。

衣食住行,不管哪阵风,总要从京城绕个弯才能往下吹。京城时兴的料子,过几个月总是会在城中达官贵人身上出现。

于是谢苗儿细数了京城成衣店感兴趣留下的布样纹饰的类型,仔仔细细地说与程远道听。

程远道眯着眼睛听了一会,道:“小掌柜似乎很有想法,不止看得上这一亩三分地。”

谢苗儿很坦然:“做生意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固步自封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帝尚且有为钱发愁的时候,更别提旁人,是以,谢苗儿心中有一个近似痴人说梦的宏大目标。

无论是海禁还是漕运,除却朝堂以外,更重要的影响力量一直在民间。

毕竟,这是无数商人的身家所系。

她想把布坊做起来,越大越好,以此获得在浙商中的话语权。

然后……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还在萌芽,不足为外人道也。

——

回去之后,陆怀海便被东苑喊了过去,直到傍晚,才终于从他爹那出来。

而谢苗儿在院中转了好几圈,有些焦灼。

她知道陆湃章会给他儿子取什么字。

守成。

同陆怀海一点也不相配。

或许陆怀海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无论是往来公文,还是和友人的书信,他一直都是尽力避开这个字。

谢苗儿在心里打了无数遍开解宽慰他的腹稿,没成想,到了晚上,陆怀海居然一脸轻松地来了。

谢苗儿眨眨眼,一时有些理解不能。

陆怀海没注意她的讶然,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在桌前展开了纸笔。

他是个实打实的武夫,也没什么笔墨传世,然而他提腕的架势就稳极了,落笔亦然,潇潇洒洒地写下两个大字——

潜渊。

谢苗儿总觉得他拿笔的姿势像极了拿剑,可是他的字迹却不像他的动作那般大开大合,而是劲瘦清隽的。

陆怀海搁下笔,道:“若觉得唤我名字太过生疏,以后便这般叫我吧。”

作者有话说:

加班了呜呜,来晚了非常抱歉,端午放假尽量多更点

宝贝们儿童节快乐,希望三次元的大家和纸片人都能快快乐乐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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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谢苗儿微微一怔:“这是……”

这不是他投军用的化名吗?

谢苗儿好悬没把这话脱口而出。

还好她想起了这茬他并没有亲口告诉她,是她在梦境中知晓的,把话吞了下去,没露馅。

陆怀海多解释了句:“先前不便以真名示人,随口杜撰的化名。”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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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苗儿反应过来:“这就是你的字了。”

陆怀海点头:“父亲说,这两个字便很好。也不必再花心思琢磨。”

潜渊、潜渊、潜渊……

谢苗儿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他的字。

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历经起伏,同守成相距甚远。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潜渊”都比什么“守成”更适合他。

一年多过去,谢苗儿终于看见事情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了一点。

她就像出现在上游的潮涌,她会尽力,却无法控制一切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上游的潮涌,到底是会让河流改道,还是让下游越发湍急,她无从得知。

陆怀海比历史中更早地被卷入了漩涡之中,有了更高的起点和更险的处境。

这也叫谢苗儿一度怀疑过,她的出现到底有什么意义,会不会反倒害他更快地走向覆水难收的境地。

然而今天,她听到陆怀海摆脱了历史中,他不愿提及的那个“守成”。

这是不是说明,陆家对于他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

字是名的注脚,而“守成”与怀海毫无关联,其中的规劝之意更加明显。

也就是说,历史中直到这个时候,陆湃章对于陆怀海还是打压式的教育,直到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让这个儿子守成。

而现在不同了。陆湃章没有再规劝他。

用儿子从军时自己取的化名,鼓励和支持的意味大过这两个字本来的意义。

这一次,陆怀海更早地获得了家人的认可。

何况,潜渊比守成要好听太多了!

谢苗儿心里有一万个解读这两个字的想法,却都吞了下去,她心里只剩最纯粹的高兴。

她把开心写在脸上,欢欢喜喜地唤他:“陆潜渊——”

见状,陆怀海唇角勾起了可疑的弧度,问:“你在开心什么?”

若她有尾巴,只怕都要摇起来了。

这可不好解释,谢苗儿没回答,而是拿起笔,正儿八经地在他的笔墨下面,写他的字。

她的字是谢太傅手把手教的,灵秀以外,自有风骨,可是眼下却怎么写都不满意。

涂黑了不知道多少个墨团,谢苗儿才终于写出了漂亮的“潜渊”,她朝陆怀海自信地抬了抬下巴:“可配得上你的字?”

“配得上,”陆怀海接过笔,不经意道:“字如其人。”

谢苗儿没注意他突然的强调,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悬空的手腕,看他运笔如舞剑,刷刷写下她的名字。

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对方的手下,于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体验,谢苗儿捏起宣纸,啧啧称奇:“字还是这个字,可你写来却和我写不一样。”

当然会不一样。

与其说写的是名字,不如说他们写的是眼中的彼此。

无论是高风峻节,还是坚韧内秀,都藏在笔锋里。

——

陆虹回来没两日,她和陆檀珠的婚事就都定了下来。

谢苗儿听闻,心下稍安。

虽然赶得急,但是她们本就差不多到了年纪,大夫人和二夫人私底下早就相看过一些,眼下不过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并不是为了赶着把她们嫁出去,随便找的人家。

无论如何,都比卷入宫门王府要好太多。她们的命运,似乎没有被改变。

然而陆虹得知后,却悻悻地来找谢苗儿谈天了。

“好没意思,”陆虹说:“我连那人是高是矮都不知道,过段时间就要嫁给他。”

谢苗儿也只能聊胜于无地安抚她:“无论嫁或是不嫁,你总还是你自己,日子都还要过的。”

陆家从不以女儿婚事做攀附筹码,挑人家只看家风是否清正,也算是盲婚哑嫁里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事情。

陆虹并不是想来寻求什么安慰,她只是感叹。

或许她曾在那数月的旅程中对谁产生过朦胧的好感,但这点单薄的情愫还不足以让她难过。

少女不知愁滋味,感叹过了便作罢。

陆虹说:“那赵家虽然门庭不高,好就好在他们家在杭州,苗儿姐姐,日或许我还可以去找你和大哥玩儿。”

“你怎知他会带我一起去?说不定他要把我留在这儿呢。”

陆虹却很笃定:“不会的,他不会的。”

谢苗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倒不是她不好意思提起陆怀海,而是因为她害怕这样的对比会让陆虹心里难过。

不是因为什么情爱,而是因为她还有一点珍贵的自由。

——

没过几日,陆怀海的行程敲定,怕夜长梦多,陆家恨不得当晚就把他打包送走。

夜里星子闪烁,风与月清,陆怀海和谢苗儿都没急着睡。

他们决定附庸风雅赏个月,顺便在离开这个小院前,喝两杯水酒。

谢苗儿从来没有喝过酒,浅啜了一小口便算作喝过了。

她的杯中映着两个月亮。

谢苗儿好奇地看着陆怀海的杯底,问他:“你能喝多少?”

陆怀海才饮尽杯中酒液,白瓷的小盏在他指尖翻了两圈,他淡淡道:“不知,我甚少饮酒,未曾醉过。”

闻言,谢苗儿殷勤为他斟酒:“试试嘛,看看你喝多少能醉。”

后来他到底醉没醉,谢苗儿无从得知。

她那一小口的酒意先上了头,加上夜深困了,她放下酒壶,伏在桌上歪头数星星。

“一、二……”

陆怀海依旧不知道自己酒量在哪,不过他知道了,她是一杯倒。

身形颀长的男人站起,月光投下的影子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他戳戳她的脸,确认她已经睡着,便把她抱了回去。

他之前怕是傻了,居然舍得起把她留在这里的念头。

——

杭州府。

都司衙门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上任都指挥佥事调任后,众人一直在猜测这个位置的归属。

有人觉得会从下面提拔,有人觉得会从其他地方拨调,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个陆怀海。

陆怀海波澜不惊地接受着身边若有似无的打量。

他初来乍到,今日不过是要和上官和同僚们打个照面。

就算有人要为难他,也不会选在今天。

时任都指挥使陈英,引陆怀海一路去往校场。

“依陛下旨意,和我们都司的情况,日后练兵一事,便由你来负责。”陈英道。

现在还处于彼此了解、互相试探的时候,大家都很客气。

陆怀海道:“陆某了解,多谢陈大人。”

日头正盛,校场上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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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见上官来,原本闲散着的诸人急急蹿了起来,拿剑的拿剑挽弓的挽弓。

负责教导他们的有两个千户,其中一位姓钱,叫钱五德。

先前那害惨了谢家的纨绔子弟张端,正是钱五德的亲外甥。

陈英为陆怀海介绍道:“这位是钱千户,专司校场兵马事务。”

陆怀海早先听闻了这里有个钱千户,却没想到有这么巧。

站在他对面的钱五德同样有些惊讶,流露出一副喜怒莫明的玩味表情,他躬身行礼,头确实高昂的:“见过陆佥事。”

陈英是上官,事忙,能陪陆怀海走这一段已经是很给面子,他同钱五德道:“你领陆佥事转转,熟悉一下。”

钱五德应声,朝陆怀海比出请的手势。

校场上的散兵游勇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而钱五德引陆怀海走到马棚时,忽然顿住了脚。

钱五德转过身,挑衅之意极为明显:“不知小陆大人,年岁几何?骑过几年马,扛过几年枪?”

陈指挥使在,他恭恭敬敬地叫陆佥事,转脸就开始阴阳怪气地喊什么小陆大人。

当然,重音是落在“小”字上的。

这样过于明显的挑衅,无法挑弄到陆怀海的情绪。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若论年纪说事,那街边白头发的老翁,应该头一个上阵杀敌。”

旁边围观的兵油子传来几声哄笑。

钱五德已经牵起了一条缰绳,他道:“多说无益,不若我们比上一比,看看小陆大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钱五德妹妹的儿子都二十多了,他如今已经四十开外,自认为不会钻营所以还是个千户,但论武艺,他确实是精湛的,否则也不会被拨来校场做武夫子。

钱五德并不想被随便来的什么人,就把他压在脚下,哪怕这人是他的上官。

校场上烈日炎炎,氛围似乎燥热微妙了起来。

陆怀海本不想和他比。

他看得出来要练的兵都是些什么货色,这钱五德在此多年,看起来还算压得住这些人。

他若给他一个下马威,转而这些兵油子便更有理由不服他,更难管教。

陆怀海对于个人的长短并不在意,来日方长,他到底有没有本事自然会叫他们知道,无所谓一时之意气。

钱五德不知陆怀海的苦心,还以为他是心虚,继续拱火:“小陆大人莫不是怕了?”

陆怀海悄悄叹气。

这人真的是冥顽不灵,把他架在火堆上,又有什么好处?

陆怀海还在想该如何妥当处理这件事情,校场的栏杆外,途径的人群中,他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苗儿在城中逛了一圈,正要回住处时,问了路走到这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偶遇一下陆怀海,没成想他正好在。

她朝他远远地挥挥手。

陆怀海的心情越发沉痛。

打吧,还能怎样?

旁人也就罢了,她的看法却不能不管。

钱五德瞧见陆怀海重重叹息,还以为自己的挑衅终于成功,结果就见他转头随便拉了匹马出来,翻身上去,反手从一旁的武器架子上捞了把弓。

陆怀海勾指轻弹弓弦,道:“弓马骑射,钱千户可在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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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谢苗儿一刻也闲不住。

上回来杭是玩乐的心态,而这一回,需要在这里暂时安定下来,光赁宅子一项,就是件麻烦事。

好在银钱无论如何都是不缺的,别说陆怀海了,在离开台州前,谢苗儿甚至都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赏赐。

皇帝嘉赏,那日在船上与倭寇周旋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俱得到了赏赐。

这赏赐拿的谢苗儿心情很复杂。

此时的长平帝尚且还不算那么昏庸无能、不辨忠奸,他还有精力拨弄风云,玩什么操纵党争互相挟制的把戏,朝政亦未荒废。

说句难听的,他若死在这个时候,还能全了身后名,是个好皇帝。

然而随着长平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力不从心的感觉逐渐将他的神智侵袭,他把寻仙问道作为最后的解药,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身体越败坏,他对于失去皇权失去一切的恐惧就越盛。所谓的道士仙友们,献的也都是虎狼之药,仿佛一场击鼓传花,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不过是赌不会炸在自己手上罢了。

炸死他们谁谢苗儿都不在乎,她只想让陆怀海不要被波及到。

她初来时,曾一度担心过他是一个过于愚忠的人。

还好他不是。

谢苗儿看得出来,陆怀海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忠的并不是哪个皇帝,而是自己的本心。

历史的车轮已然加快,谢苗儿想,这或许就是上天冥冥中给的指引。

左右避无可避,有了更高的起点,他也一定会有更远大的前程。

邕朝已经行进快百年,皇帝对朝堂的掌控早不如开国皇帝那么彻底,若陆怀海的地位和势力足够稳固,再于风波到来之时稍避锋芒,劫数并不是不可化解。

谢苗儿虽想得清楚,但是皇帝赐予她的赏银却怎么都觉得烫手。

无论如何,都是他害陆怀海身陨得如此惨烈。

这狗皇帝的钱多留一日,谢苗儿都觉得咬手,所以到杭州的当天,她便散财童子似的把它全花在了置办东西上。

她这次把月窗和月怜都带上了,陆家也派了妥帖的管事跟着,然而新宅事忙,谢苗儿也不麻烦他们,许多琐碎的东西就自己去买了。

以游人心态来的时候,谢苗儿只觉得杭州又大又繁华,美不胜收,可当真的要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实在是大得让她眼花缭乱,采买都变成了一件很耗费脚力的事情。

太阳渐渐向西滑落,天色将暮,谢苗儿想着还有时间,有心去找陆怀海。

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走到了校场边。

这里地方很大,分成南北两边,南面是若干演武台,上面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北面则要更加空旷,后方直接连着马棚。

不知是快到了晚饭的点还是如何,谢苗儿总觉得校场上正在练武的这些军户们,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她的眼神在校场上梭巡一圈,还真看见了陆怀海。

他的身形是绝对不会淹没于人群的那种出众,很好找。

远远地看着陆怀海,谢苗儿竟觉得比平常在身边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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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心动了。

今日来衙门报道,陆怀海整整齐齐地穿着绯色官服。

乌纱帽、皂革靴,盘领右衽的袍子,袖宽足三尺,除一寸五的小朵花纹外,还缀着虎纹的补子。

他腰背挺拔,冗余繁复的官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拖沓,反倒为他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龙章凤姿,教谢苗儿眼睛都移不开。

隔得太远,谢苗儿听不见他在和对面的人说什么。

见陆怀海的眼睛朝她这边一扫,谢苗儿立时便激动了,朝他挥挥手。

她完全不知自己的出现,刚好给陆怀海补了一剂鸡血。

见陆怀海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去马厩牵马走了出来,谢苗儿更激动了。

她还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陆怀海骑马呢!

梦境中的感受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现实中陆怀海虽带她共乘一骑过,可那时她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烈烈的风,并不知他在马背上的风姿如何。

陆怀海勾起弓弦轻轻一弹,而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的那个男子也从马厩寻了马来,同样操起了弓箭。

两人的身边围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军户,谢苗儿瞧见这等情状,微微一惊。

这是……

瞧他俩的架势,莫不是要比试?

谢苗儿当然不会担心陆怀海落于下风,无论文武,天赋都是第一位的,陆怀海不仅有天赋,更从未懈怠过。

让她震惊的是,怎么陆怀海才来,就有人要为难他,看起来倒像是宿有仇怨一般。

而校场北面,人群非常自觉地散开,陆怀海朝钱五德道:“刀剑无眼,尺度不好拿捏,第一天,我不想见血。弓马骑射,钱千户想如何比,陆某都奉陪。”

比弓马,不会闹得太难看。

钱五德眯起眼睛,俯身朝他的拥泵耳语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道:“小陆大人好志气,一会儿可不要嫌我提的法子太苛刻。”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怀海也有些好奇,这钱五德到底能想出什么稳压他的办法。

场地没一会儿就布置好了,看热闹的男人们非常自觉地各站两边,只看热闹,绝对不影响他们比试。

谢苗儿在围栏外瞧着,比陆怀海本人更焦灼。

几个汉子在远远的地方立起横杆,再用细棉线挂起比虎口圈还小的铁环,就这么吊悬在半空中。

若是眼睛不好使的,只怕连那里挂了东西都看不出。

而横杆往前百丈远的地方,正是平时练习骑马越沟的所在,地面上满是刻意制造的障碍。

钱五德自信满满:“就比行马中的骑射,如何?”

旁边的男人们起哄起来,打着呼哨,“哎哟,老钱这可真有一手……”

“上回是不是也有个当官儿的,也在他这碰了钉子?”

“嗐,咱也不知道,新来这位的年纪能撑几轮……”

钱五德既敢提出比这个,定是他的强项,然而陆怀海依旧波澜不惊,安然骑马走到起线上,眼睛不经意地往谢苗儿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看起来很挂心,一张小脸都快贴在围栏上。

“还是得长长脸。”陆怀海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朝钱五德道:“速速开始罢。”

免她久等,一会儿再把腿给站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怀海已经夹紧马腹,催使马儿向前奔去。

这校场里的马都是老马了,知道怎么越沟怎么过坎,马背上下起伏,而陆怀海的上身却像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若只看他的腰往上,忽视他被风刮起的发丝,恐怕要以为他正稳坐钓鱼台,哪里想得到他是骑在马上。

原本哄笑着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钱五德最擅骑射,他当然比看热闹的这些人更能看出来陆怀海的厉害,脸色霎时间就是一变。

然而陆怀海已经反手伸向背后的箭筒,一枚羽箭被夹在了他的指尖,他的节奏纹丝不乱,风驰电掣间,弓弦紧震,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铁环的中心。

校场外,谢苗儿把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尽收眼底,箭矢射出的瞬间,她下意识抓紧了围栏,整颗心都悬在了喉咙眼。

直到箭簇精准嵌入铁环,稳定方向的箭羽被铁环震落,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他的马上功夫,有了真切的感受。

而钱五德在陆怀海发动后,很快便也拍马跟上。他既主动提出比这个,当然不可能不擅此道,不多时,来自他所发出的羽箭同样击中了铁环。

然而钱五德却知道,他抱着给陆怀海下马威的想法,是以开局所设的难度就已经快到他的极限。

若这路再坎坷些、他的手稍不稳一些……恐怕刚刚就已经变成了陆怀海给他下马威。

钱五德手心直冒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加码。

沿途的路障继续增设,悬挂铁环的横杆被拉远了十数丈。

好巧不巧,天边又来了一阵风。

这一回,陆怀海朝钱五德比出了请的手势:“一起罢。”

钱五德抬手,擦拭额边的冷汗,道:“好。”

远处的谢苗儿并不知和陆怀海较量的这个人是谁,她觉得那人虽然也挺厉害,可以把箭击中铁环,可是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跃马向前,纵然她对于此道知之甚少,也能很轻易地看出他俩的差距。

那人身形紧绷得像一块铁板,而陆怀海的腰背并没有锁死,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

谢苗儿没有看错,陆怀海此事确实称得上游刃有余。跨马挽弓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分出几份心思去瞧钱五德那边的情况。

钱五德急了。

陆怀海心道,他这一箭,九成九中不了。

既如此,陆怀海秉承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手臂的方向,微微一抬。

果不其然,钱五德的箭从铁环外擦过,打在了后方的木板上。

而陆怀海这边,他的箭同样没中铁环。

只击断了悬着铁环的细棉线。

棉线脆弱,被箭簇击中的地方霎时间化作粉末,铁环应声坠地。

偌大的校场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他们的比试声势浩大,又快到晚饭的点,不少军户的家眷和往来行人都顿住脚,停在校场外围观,见状,人群中竟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混在里面的谢苗儿昂首挺胸,鼓掌鼓得最大声。

陆怀海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说:“钱千户果然本领高强,同我打了个平手。”

钱五德如何不知这是他在轻轻放过,然而被年纪比他足足小两轮的后生宽宥,这感觉比直接给他一巴掌还要难受。

他嘴角狠狠抽了抽:“陆佥事,你……”

陆怀海点到为止,没再多言,只朝他和一旁的男人们拱了拱手,道:“陆某先告辞,明日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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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眉目坦然,迎着无数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眼光,径直走向人群中的谢苗儿。

他毫不避讳地朝她伸出手,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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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身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背光朝她走来,橙红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在他宽阔的肩后,把少年人的轮廓洇染得灿亮耀眼。

弱冠之年的儿郎,连头发丝都冒着蓬勃的生气,暮气沉沉的晚照在他面前也落了下风。

陆怀海眉目疏朗、容貌极盛,只是他不在乎自己的皮相,平常不打扮也就罢了,今日穿戴一新,显得愈发俊逸,走到街上也是个掷果盈车的人物。

可他偏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冷肃极了,纵有少女春心萌动,也不敢与他对视。

除了谢苗儿。

他的眼睛足够辽阔,装得下山装得下海,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除却倒映着的夕阳余晖,唯有一个她。

谢苗儿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或许她应该也迎着他走过去,可是她像被点了穴一般,迈不动腿。

方才校场上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走近,好事者不敢盯着陆怀海看,是以,探寻的目光纷纷投向谢苗儿。

感受到旁人的打量,谢苗儿不免有些局促。

可局促以外,她更无法压抑自己愉悦的心跳,无论何时何地,被他坚定选择,总让她发自心底地感到熨贴。

陆怀海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走来,一旁的人群便退开了些。

看热闹归看热闹,当官的可没人敢拦。

陆怀海简单明快地朝谢苗儿开口,捎带手接过她挎在臂弯的竹篮:“走,我们回家。”

多么平实又诱人的话,谢苗儿空出来的手极为自然地挽上他的:“好。”

方才还在“群雄争霸”,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剧本?围观者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神色。

从人群中走出后,陆怀海云淡风轻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丝毫不提方才的那场比试:“热得很。”

他走来时谢苗儿就注意到了,天气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官服,又是骑马又是挽弓,挺括的领口都被汗水泡得发软。

谢苗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汗,道:“辛苦了,还好赁的宅院不远,否则回去的路上都够中暑了。”

他不提,她居然真的也不提方才他的表现,陆怀海默然,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多走出几步,谢苗儿才发觉他的别扭,她唇角微翘,从他的手臂前探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怀海依旧沉默。

谢苗儿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乌梅饮还是绿豆汤?走前我就命人熬上了。院中有井可太好啦,回去就可以喝凉的……”

陆怀海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无旁的话想说?”

谢苗儿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没有了,不过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陆怀海瞄她一眼,目露疑惑。

谢苗儿把捏成拳头的手缓缓伸到他眼前,嘴角的笑都快憋不住了。

陆怀海第一反应,是她拳头里是藏着什么东西要给他。

不对,她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问题。

陆怀海愈发沉默,他已经开始怀疑她是要给他一拳了。

谢苗儿边走,边缓缓翻转自己的拳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的一下,在他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见陆怀海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错愕,谢苗儿满意了,道:“刚才可真把我吓死了,那么小的铁环,还刮了风,我真怕老天不长眼,把你的箭给卷跑了。”

这是她透过史料记载,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精彩。

陆怀海微妙地哼了一声,旋即道:“区区小风。”

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谢苗儿是知道的,可他在自己面前却总是如此,这种特别对待,让谢苗儿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她不一样吧。谢苗儿想到那时,偷听到他对唐瑜说的话,心里不免又高兴起来。

正巧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倒都没有回头,只是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顿住了脚。

钱五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跑到陆怀海身前叫住了他:”陆佥事!”

谢苗儿非常自觉地退后半步,手却不曾离开陆怀海臂弯。

陆怀海的神情说不上是冷漠还是如何,对于谢苗儿以外的旁人,他一向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

他只道:“钱千户有何贵干?”

“刚刚那一箭,你怎知我射不中,从而提前放水?”钱五德问。

他抓着头发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答案,还是没忍住追了上来。

陆怀海道:“你送髋的节奏不对,自然无法射中。”

他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原因,钱五德听了,反倒更觉毛骨悚然。

这还是人吗?明明正在骑马射箭,居然还有心神注意他动作的细节。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精准射中棉线。

这难度可比击中铁环要大多了。

要饭的乞儿只会嫉妒和他一样的叫花子,今日比他多讨了两个钱,却很难去嫉妒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钱五德眼下便是如此感受。

比得还是他自己的强项,却被陆怀海轻而易举地碾过了。这样的差距让他心中连不甘都生不出来。

钱五德继续追问:“陆佥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给在下留这个面子?”

这人是张端的舅舅。狗仗人势,咬人的狗固然可恶,而有意或无意对狗偏私的人,陆怀海对他也实在难有什么好脾气。

他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冷冷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给你留面子?”

说罢,陆怀海不再解释,和谢苗儿一起径直离开。

谢苗儿有些讶异,她悄悄对陆怀海说:“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不太礼貌?”

陆怀海轻声提醒:“他姓钱。”

谢苗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陆怀海正要继续提醒她时,谢苗儿终于意识到这个钱千户是谁。

谢苗儿攥紧拳头,马上又松开,她什么也没说,只回转过头,朝不远处呆立原地,还没走开的钱五德啐了一声。

钱五德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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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苗儿头一回做出这样不甚雅观的举动,啐完,她慌忙把头扭回来,裹着陆怀海逃也似的往前走。

这个时候如果笑她,估计要被捶,陆怀海矜持地稳住表情,问道:“这就解气了?”

谢苗儿表情很是复杂,她说:“我这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陆怀海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考虑他,他严肃地看着她,问:“我是几品官?”

谢苗儿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极配合地回答他:“正三品。”

“那千户呢?”

“四品。”

陆怀海教她算数:“哪个更厉害?”

谢苗儿还是捶他了,不过是略带娇嗔的一拳:“你当我是小孩呢!不过你才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他才针对你?”

陆怀海说得正经,没有玩笑之意:“不用为我考虑这么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吗。”

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谢苗儿也不恼,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怕她有什么负担。

于是谢苗儿换了个方向,抛出问题:“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干脆胜过他?”

陆怀海没有直言,只点了点那钱五德的身份:“他是负责校场教习的两个千户之一。”

他相信以谢苗儿的聪颖,无需他再多言。

果然,谢苗儿微张着唇,稍加思索片刻后便道:“我晓得了,你不是给他留面子,你是在那些兵士面前,给教习留面子。”

胜钱五德简单,人心散了再收拢难。

陆怀海心道,果然不必他多说,她也能懂他的用意。

但其实,除却这个原因,其实也和陆怀海的自负有关。

差距实在太大,他压根没把钱五德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胜,陆怀海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然而落在谢苗儿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她望着眼前愈发高大的陆怀海形象,感叹道:“轻个人意气,重大局得失,不愧是你。”

呃……

好像懂的有点歪。

初见时她对他无条件的崇拜感似乎又出现了,陆怀海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她的盛赞。

一路谈着天,两人很快便回到了他们才赁下的宅子。

都说京城居不易,其实临安也如是。早在他们来之前,陆湃章便已联系了杭州的老友,替他们物色好了这个两进的院子。

否则,称心如意的住处可不好找。

同他们一道来的,还有苏氏点的几个干活利落的下人和一个管事老嬷嬷,力求让他们尽快落稳脚。

见陆怀海和谢苗儿一道回来,正和不愿乖乖进马厩的马斗智斗勇的柏舟一喜,道:“大人!”

他也早改口不叫少爷了。

谢苗儿还记得这匹马,明明是陆怀海的坐骑,却连个名字都混不上,好生没有面子。

马也认生,陌生的马厩让它不愿踏足,然而它更怕它的主人,陆怀海不过上前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便乖乖进去了。

配上柏舟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苗儿差点没笑出声。

搞定了马,陆怀海便转身去了里间更衣冲凉。

他动作很快,等他出来时,正好看见谢苗儿和她那叫什么窗帘的两个小丫鬟,像之前还在她小院那般,在四方的庭院中支起了桌椅,摆上了井里镇过的西瓜和乌梅饮。

陌生的地方,因为有她,变得像一个家。

换上常服后,陆怀海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不少,谢苗儿调侃他:“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呢,陆大人。”

陆怀海径直坐下,端起粗茶碗就往嘴里倒,结果差点被这乌梅饮酸倒了牙。

谢苗儿拦都没来得及拦,她吃吃地笑,叫月窗拿糖去了,又道:“怕糖放早了要坏,还没放呢,酸不死你。”

谢太傅家孱弱的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会知道汤饮放早了糖容易馊,然而现在的谢苗儿却是晓得的。

她以旺盛的精力,吸收着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酸劲还没过去,陆怀海嘶了一声,问她:“叫我什么?”

喊表字实在亲昵,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刻意逃避,没想到还是被他抓个正着,只好乖乖道:“潜……潜渊。”

不过叫出口后,谢苗儿心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她看着在她面前明显松懈下来的陆怀海,还有他身后渐渐泛起夜色的天空,心生感慨。

如果她没有出现,他大抵会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赴任。

哪怕历史中,他是先任台州卫指挥佥事,也并不是在家门口上值,而是被遣去了沿海。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

谢苗儿心里笑自己想得太多。

他可不一定有她这般辗转的心肠。

陆怀海瞧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问:“叫我一声,如此为难?”

谢苗儿当然不会让他误会:“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陆怀海刨根问底。

谢苗儿抿唇一笑,道:“夏天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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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夏日酷暑难耐,蚊虫也多,好在何处?”

听陆怀海这么问她,谢苗儿差点没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解风情!

她不说话了,闷声拿勺搅着大碗里乌黑的凉饮,瓷勺与碗壁相碰,发出叮里郎当的响声。

陆怀海其实没有呛她的意思,见状,顿了顿,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谢苗儿给自己舀了一碗,手背贴在冰凉的碗沿上,她开口:“年分四季,夏天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发生在夏日里的事情,赋予了它别样的意义。

提到春天,她会想到阴郁的天,还有她曾经咳疾发作时的痛苦。

提到冬天,她又会想到与他漫长的分别。

但在这个时节的蝉鸣中,她只能想到葱茏绿意,想到凉飕飕的雨夜,她和他坐在四角亭里,听着淅沥沥的雨声闲聊。

好比眼下,空气中氤氲着闷热的潮气,午后的燥热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消退,并不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候。

可同样是在此时,她才和他挽着手回来,又一起在院中乘凉,喝着沁了丝丝凉气的茶饮。

两相对比,谢苗儿心尖有一种被戳中的感觉。

尽管口头上的言语,无法将心下的感受描述万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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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儿还是慢慢吞吞的,把自己迂回曲折的心绪说予他听。

陆怀海说洗耳恭听,便当真侧耳听得极为仔细,连手头上的动作都停下了。

谢苗儿被他的认真逗得发笑,她说:“你这样,我还以为你在听什么圣旨呢。”

圣旨可无须他如此严阵以待,陆怀海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你愿意说,我自然要好好听。”

闻言,谢苗儿启唇,她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说他不解风情吧,他却又总能出其不意的击中她。

夹着凉气的晚风吹来,解暑的汤饮就像一面湖泊,被风带起了皴。

陆怀海补充道:“这是你教我的。”

虽然他还是口不对心的时候更多一些,不过至少,他已经知道该要坦诚地面对她。

谢苗儿眼神忽闪,她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该叫我先生啦。”

还真会顺杆往上爬,陆怀海轻笑:“我想叫的可不是这个。”

谢苗儿“啊”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陆怀海没有细讲的打算,天色不早,两人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接让人在小桌上摆了晚饭。

饭后,谢苗儿还记得之前答应过给他重新绣个荷包,回台州后因为事忙一直没顾得上,眼下好不容易有空,她点了最亮的油灯,重新拿起许久未用的绣绷。

陆怀海正在院中掂着自己的剑,见状,凉凉道:“还道你忘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苗儿道:“我才不会忘,你就等着吧。”

磨得有些起毛发白的那只旧荷包,仍旧堂而皇之地挂在他腰间。

谢苗儿觉得这样实在有损他的形象,便道:“这两日你就别戴了,太旧了,旁人见了怕要以为陆大人家里揭不开锅。”

陆怀海充耳未闻,他自觉歇得够久,已然拔剑出鞘,凌空挽了个剑花,便开始一板一眼地温习起剑招来。

——吸引小姑娘目光的花招,得放在开头。

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像一副水墨画。

他的影子虽然也很潇洒,但谢苗儿心想,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他本尊啦。

原本她在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拘谨的,可是现在,他在练剑,而她在窗前绣花,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回到了他们相遇的最初。

连月窗见了,都不由和妹妹感叹:“我怎么感觉像还在陆家时一样呢?”

月怜天真烂漫地道:“姐,我们现在不也是在陆家吗?”

这样宁静的氛围,却忽然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扰了。

他们刚来此地,又会有谁在此时拜访呢?

谢苗儿狐疑地站起身,遣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还是钱五德。

陆怀海用余光瞄见了这位。

他的耐心终于是一丁点也没有了,正巧手上有剑,陆怀海直接将剑掷了出去,钉到门框上,锋利的剑刃就横在钱五德的脖子前。

钱五德被骇了一跳,大退几步。

谢苗儿倒还好,并不意外,因为她刚刚的视角可以看见陆怀海掷剑的动作。

她动作一顿,正要问询钱五德的来意,陆怀海就已经走到了她身前,他眉目森寒地看着钱五德,道:“深夜造访,难称礼貌。”

钱五德停住了后退的脚步,转而朝陆怀海拱手一礼:“是我冒昧。不过我心头悬着一柄剑,今日还是想来叨扰小夫人一回。”

这声小夫人喊得很有水平,谢苗儿眉心微蹙,话音冰冷:“你找我做什么?”

说着,谢苗儿注意到这钱五德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一把扎实的荆条,从他的肩胛旁冒着头。

谢苗儿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不会是来负荆请罪的吧?

正想着,钱五德突然把斜背的荆条摘了下来,紧接着,手就伸向了自己的衣襟,怎么看都是要脱上衣的架势。

陆怀海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了,他沉着脸,让谢苗儿缩到他身后,道:“出去。”

钱五德老脸一僵。

他好像还没进来。

不过显然不是纠缠这一点的时候,钱五德急忙道:“我回去后,想起小夫人是哪位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孽障罪有应得,但我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今日便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和张端的母亲张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父母早逝,是他这个兄长把妹妹拉扯大,未免娇惯。而这个妹妹命还不好,嫁人没几年丈夫就过世了,就留下张端一根独苗苗。

钱五德几次想管束这个外甥,都架不住张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之他本身性格便有些优柔寡断,后来索性放任不管了。

谢苗儿闻言,重新从陆怀海身后站了出来,她神情冷然,道:“时至今日,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小夫人若不解气,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我没有这个兴趣,”谢苗儿道:“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代价,旁的与我无干。”

纵容出恶狗的人固然可恶,可是没有哪条律法会治他的罪。

钱五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是肯原谅在下吗?”

谢苗儿一脸冷漠:“我没有资格原谅你。”

她不是“谢苗儿”,无法慷他人之慨。

陆怀海始终静静听着。

他的眼睛犹如古井,无人发觉,平静的水面下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不待钱五德反应,陆怀海已经干净利落地把门框上的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挥,削落了他的发尾。

陆怀海只朝他说了一个字:“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然而钱五德面上青白一片,却什么也没敢再说,捧着自己的脑袋,灰溜溜地跑了。

谢苗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出气。

或者说从最早先开始,他为她拿回谢家的地契和布坊,恐怕就不像他那时说的,是“正巧”遇见张端要出手,“顺便”把它买下这么简单。

谢苗儿长叹一声。

陆怀海便是这样,真正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有他做的十之一二。

听她叹气,陆怀海还以为是刚刚的事端触动了她的愁肠,干涩地安抚道:“都过去了。”

谢苗儿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被他戳中的门框,道:“唉,也不知能不能修好,到时候要不要赔房主钱。”

陆怀海哑然。

谢苗儿是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感叹完,她认真地道:“今日这钱千户来,未必是有多诚恳,他若真的对我心存愧疚,不会今日才来演什么请罪的戏码,无非是看在你是他上官的份上,见你厉害,不想见罪于你。”

“你能想清楚,很好。”陆怀海淡淡道。

先前的氛围还是被破坏殆尽了,天已暮,两人索性都没有在继续手上的事情,收拾收拾准备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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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海望着谢苗儿一如往昔的背影,食指微动,想问她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

两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房便有好几间。

除却从陆家跟来的仆役,管事的曾婆子还在当地买了两个丫鬟来,方便跑腿带路。

陆家来的对于陆怀海和谢苗儿的相处早已见惯,新来的丫鬟却没有,悄悄躲在墙根下说闲话。

“可真奇怪,这男主人和女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觉得怪,怎么还有明明是一间房还要两张床的?”

曾婆子逮人干活,把躲懒的丫鬟抓了个正着。

“主子的事,轮得到你们说嘴?”曾婆子怒斥。

待她训完,两个丫鬟的脸白得齐刷刷。

见她们算是吃了教训,曾婆子只道:“你们有空说嘴,看来是活计太清闲。东面的厢房,今日你们必须收拾出来,听见没有?陆家台州的大姑娘要从我们这儿发嫁,你们若是耽误事,明儿我就把你们送回人牙子那去。”

俩丫鬟喏喏地应了。

陆虹被许给了杭东的一赵姓千户的长子赵熙。吉日赶得紧,估计这会儿她都已经在路上了。

陆家的车马一来,陆虹就蹿下车,跟没骨头似的往来接她们的谢苗儿身上一倒:“苗儿姐,我都快散架了。”

谢苗儿扶住她,眼睛往后头的马车一扫,略略有些惊讶。

二夫人姚氏的女儿陆檀珠婚期也将近,所以二房是没空来的,来的是苏氏和陆虹她娘陈氏。

让谢苗儿意外的是,中间的马车上,老夫人居然在旁人的搀扶下,缓步走了出来。

见状,陆虹小小声和谢苗儿道:“对了,你还不知道,老夫人的病已经好全啦。”

谢苗儿和老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的交汇了一瞬。

老夫人微笑着,朝她颔首。

陆怀海还在上值,这么早走不开,谢苗儿挑起大梁,把人、事,安顿得井井有条。

原还打算从旁点几句的苏氏在心里默默点头。

她很好,是她多虑了。

是夜,换了个地方碰头的陆家人在饭厅摆了一桌,陆怀海回来见老夫人的到来,同样也是一惊。

他的话音微颤:“祖母?”

老夫人穿着鸦青的高领袍,神色亦有些动容,“我知道你的表字了,很好。”

陆虹好奇地问谢苗儿:“什么啊?什么什么,我之前窝在房里绣嫁衣,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说起绣嫁衣来,一点都不害臊,陈氏气得直戳她后脑勺:“十针里有一针是你绣的,我都要烧高香了!”

陆虹不以为意:“意头到了就好嘛。”

一旁端菜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桌上众人更是如此。

陆虹又朝谢苗儿道:“我今晚想和你一起住,苗儿姐,你看,我娘要揍我了。”

陆怀海不咸不淡地瞥过来,什么也没说。

陆虹胳膊一缩,绕开这个话题,转而和谢苗儿谈起她的嫁衣来。

谢苗儿很好奇,她问:“我可以去瞧瞧吗?”

陆虹大度应下,还道:“别说瞧了,你若是想穿,给你试试都行。”

酒足饭饱之后,谢苗儿当真被陆虹的嫁衣勾了过去。

直到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过三遍木鱼,谢苗儿才终于回到卧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却发现房中还点着灯。

陆怀海没睡,他坐在桌前单手支腮,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册子。

谢苗儿瞧了一眼书脊,知道他大概又是在核对军籍人数,这些日子他都在忙这个。

“很晚了,还不睡吗?”她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明天再来吧。”

陆怀海合上书册:“我是在等你。”

谢苗儿一拍脑门,道:“抱歉,我忘记了时辰,快歇下吧。”

陆怀海望了望窗外的月亮,招手示意谢苗儿坐到他身边,道:“不急。”

正巧谢苗儿也没有倦意,坐下后,她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她说:“我其实不是很喜欢红色,可是、可是红色的料子做成嫁衣,却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她喜好淡雅,穿过的最活泼的颜色也就是鹅黄。

陆怀海安静地听她诉说。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她一身红装的模样来。

等她说完,他温声问道:“你可想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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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闻言,谢苗儿微怔,她轻垂眼睫,掩去瞳孔中悄然泛起的涟漪。

“只要漂亮,什么颜色的衣裳我都愿意穿的。”

陆怀海极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头,顺手拧拧她的小脸:“不诚实。”

狎昵之意满满的小动作叫谢苗儿羞红了脸,她双手扒住面前他的手腕,轻轻推开它,道:“才没有……我……”

陆怀海换了只手,掐掐她另一边脸颊,道:“嗯?你难道不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谢苗儿当然知道,他问的可不是她爱不爱穿红。

她确实是在装傻。谢苗儿索性捂脸,不叫他再有可乘之机,可这样反倒被他环得越发严实了。

明明在他的怀里,却感受不到他的动作,谢苗儿好奇,滴溜着眼珠,从指缝中悄悄去瞧他。

陆怀海已经收了手,他轻飘飘地拍拍她的背,淡淡道:“不为难你。”

谢苗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屋内外都是静悄悄的。

谢苗儿没再看他,而是望着烛台上燃烧着的红烛失神。

比起旁的衣裳,嫁衣无非就是更华丽些,缝金线、缀明珠,贵气逼人。

那它特别在哪里呢?

特别到让她难以自抑的,幻想起自己穿上它嫁给他的场景……

想到这儿,谢苗儿樱唇微启,似乎说了句什么。

然而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外面叫了一天、早就叫得有气没力的知了声都能盖过它。

陆怀海没听清,挑眉看她。

谢苗儿却像被自己话噎住了,她难得的嗫嚅起来,“你……你凑近些。”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附耳至她腮边,待听清她说了什么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劈,往日行止如风的他,这时竟僵硬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

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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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信地发问:“你说什么?”

谢苗儿目光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衣角,这回她声音大了些:“你若没听见,就算了。”

那样难为情的话,她可说不出第二遍。

还好,陆怀海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刚刚,她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会为你穿上嫁衣。”

陆怀海的心口被这句话烫得生疼。

亲昵而直接的话,谢苗儿对他说过许多。

她说:“我不怕,当然是因为你在呀。”

她说:“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她说:“你是最重要的。”

……

她从不避讳提及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她的依赖,她的牵挂,她都会捧给他瞧,可是这其中到底蕴藏有几分男女之间的情意,重要又是何种重要,陆怀海却不得而知。

这回却不同。

她就差直说,她愿意嫁给他了。

见陆怀海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谢苗儿的脸越发烫了,她说:“管你听没听见,左右我是不会再说了。”

再坦率,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脸皮薄得很。

陆怀海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嗓音喑哑:“谢苗,我都听见了。”

谢苗儿抿抿唇,道:“你别误会,我……我的意思不是……”

陆怀海捉起她握得死紧的手,不让她抠自己的手心,反手又把触手可及的温暖揽入怀中。

他的话音沉缓:“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她说只会为他着嫁衣,而非眼下就答应嫁给他。

可是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已经心满意足。

谢苗儿顺势倚在他的胸膛,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声,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陆怀海垂眸,眼神顺着指节的动作,从她净瓷般的脸滑下。

他知道,她心里有顾虑。

不过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她顾虑的是什么。

那日钱五德前来上演那场闹剧时,他在旁将她的话听得分明。

他还记得,她说,她没有资格原谅钱五德。

怎么会呢?她分明是受害者,如果她都没有资格,那……

电光火石之间,陆怀海想起了那日陆虹在客栈中,同谢苗儿闲话的话本情节。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那这个答案无论再荒谬,他也只好暂且一信。

怀里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眼睫紧闭,一颤也不颤。

连有人轻抚着她,都没有察觉。

陆怀海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是晦暗阴郁,还是美好无缺?

不过……

陆怀海把她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蹲下,给她脱寝鞋。

无论她的过去如何,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放下顾虑,彻底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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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夏夜凉如水,树梢头的蝉鸣寂寞声声。

陆怀海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猜错,谢苗儿分明已经很信任他,却迟迟没有吐露的原因,是她的心仍旧没有安定下来。

但她不安的原因并不是他以为的,他给予她的安全感还不够,而是她对于未来还有一种铡刀即将落下的恐惧。

陆怀海不知症结所在,再敏锐,也只能想到这种程度。

他替她放下帐帘,回身屈指一弹,掸灭了烛火。

——

七月初六,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陆虹的婚事定在了这天。

清早,丑寅之交,陆虹就被拉起床梳洗妆扮。

谢苗儿起来时,陆虹正闭着眼睛任喜婆摆弄,她打着哈欠,听陈氏抹着眼泪叮嘱她,一脸的生无可恋。

好容易见谢苗儿来看她,陆虹忙道:“娘,我有话想和人家说,你一会再念,行不行?”

孀居多年,女儿就是她的支柱,陈氏眼泪都止不住,听她这么说,索性出去洗脸清醒去了。

眼前的情景实在超出了谢苗儿的想象,她有些怕冒犯,小心翼翼地道:“你……不紧张吗?”

陆虹呵欠连天:“我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紧张?”

喜婆在旁劝慰道:“新娘子都得如此呢,嫁衣不便穿脱,若吃喝多了,拜堂时想出恭,岂不尴尬?”

陆虹诚恳地问:“难道我要拜天地的时候,肚子叫了,就不尴尬吗?”

听了她的遭遇,谢苗儿面露同情,原本诱使她浮想联翩的嫁衣,此时在她眼中也变成了束缚的枷锁。

成婚原来是一件这么受罪的事情。

亲姐姐成婚时,谢苗儿还小,早没了印象,是以现在很是震惊。

而陆虹拉起她的手,一副托孤的架势:“苗儿姐姐,拜托你了。那箱笼……以后时机合适,我再找你拿回去。”

陆虹正经书读得不多,话本可不同,她优中选优的“精品”、“孤品”都能装一整箱。

她害怕把她的宝贝疙瘩留在台州,会被陈氏给扔了,所以混进行装带了来。但时人眼中,这种话本杂剧不是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所以陆虹和谢苗儿商量好,先把宝贝偷偷留在她这儿,等以后方便了再拿回去。

谢苗儿哭笑不得,“我会的,你放心就好。”

劝新娘子不用悲伤的话根本不必说,陆虹心里只惦记着她的话本,一点也不在乎她马上要嫁的那赵家郎君。

不过,谢苗儿心想,其实这样也很好。

迈出门槛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陆虹心中才终于生出些新嫁娘的感慨:“唉……”

姗姗来迟的感慨为时已晚。她来不及忧愁,已经被喜婆簇拥着出去了,“小祖宗,当心脚下……”

院中早就装扮一新、热闹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或许喜的背后还有隐忧和不舍,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小情绪是战胜不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的。

谢苗儿隔着人群,和今日要担当大任的陆怀海遥遥相望。

他今日穿得正经,乌发用玉冠高束起,靛青的袍子把他衬得像一杆萧萧的竹,腰间革带上配着青玉压襟和一只荷包,算是勉强中和了一点他凌然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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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苗儿不由恍惚。

她初见他时,他身上其实还隐隐有股稚嫩的气息,那时的他还会意气用事,会和家中怄气。

可除却婴孩,就数少年人成长得最快了。在她有陪他没有陪他的这段日子里,他在风波迭起的经历中成熟了太多。

她短暂地见证他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陆怀海感受到了她怔愣的眼神。

她目光盈盈,柔情远胜洒落的日光,越过熙攘人声,一路逶迤到他眼前。

哪怕眼前耳畔纷乱嘈杂,也很难将它忽略。

陆怀海神色自若,朝她微微颔首。

他心道,她既喜欢,或许这袍子该多穿几回。

他无师自通了何谓“美人计”。

赵家迎亲的车队来了,路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谢苗儿瞧见了马上要成为陆虹夫婿的那个叫赵熙的男人长什么样。

其实这赵熙看着英武堂堂,相貌周正,他和身后的几个儿郎一起,应付着惯例堵门不让进的陆怀海一行人,瞧着也是谈吐得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么说这也是件该让人拍手艳羡的婚事。

可是谢苗儿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因为陆虹正蒙着盖头坐在屋内。

她比陆虹,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比陆虹见到这个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更早。

谢苗儿摇摇头,把脑袋里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昏礼当真一路忙到了黄昏,直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喧嚣褪去,支棱了一整天的陆家众人才终于有了喘气的功夫。

自女儿出门后眼泪一直没停过的陈氏,这个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苏氏和老夫人去陪陈氏说话,不敢叫她自个儿待着。

总要有男长辈在场撑腰,陆湃章前日也来了。

才送逝去的兄长女儿出嫁,他此时开心就怪了。

陆湃章独自喝着闷酒,面前摆着两只没人动的杯子,里面同样满斟。

陆怀海默然站在不远处,谢苗儿见状,走到他身边,拿胳膊肘杵他。

她低声说:“去陪你父亲喝一杯吧。”

陆怀海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半头多的儿子,陆湃章心下的感慨比谢苗儿多多了,毕竟他是他的父亲,亲眼见着他如何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到今日。

陆怀海坐下,他没动那两只杯子,重新拿了酒杯。

陆湃章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只多了个提起酒壶给陆怀海倒酒的动作。

父子俩都没说话。

一杯、一杯,直到月悬中天,暗影横斜,想说的话似乎都在对饮的酒中说尽了。

陆湃章的眼中早已不复清明,醉意极明显地席卷了他的神思,他支着颞颥,脑袋朝下一点一点,手却还紧攥着空荡荡的玲珑瓷杯。

陆怀海喝得少些,依旧坐得端直。

见陆湃章头也不点了,酒杯也端不住了,只余粗重的呼吸,陆怀海沉默片刻,唤道:“父亲。”

没人回他。

陆怀海扛起烂醉如泥的父亲回屋。

苏氏也回来了。

她知道丈夫为何借酒消愁,见状也没多问,只朝陆怀海道:“你也喝了不少吧,回去歇着,你父亲我来照顾。”

陆怀海并不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只不过喝得没那么猛而已,那么多酒下去,神仙也要晕一会儿,是以他没客气,转身要走,却忽听见苏氏对他道:“保重自己。”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陆怀海顿了顿,道:“我会的。”

月影下,陆怀海脚步难得有些虚浮,他定定神,走了没多少步,就见谢苗儿打着灯笼,在小径的另一端等他。

遥遥看见他走来,谢苗儿映着烛光的眼睛一亮,快步走向他。

“你……”

她话还没说完,陆怀海便往后退了几步。

谢苗儿一愣,就听得他说:“我身上酒气重,会冲到你。”

他此言不假,谢苗儿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极浓重的酒气,她多闻两下,都要担心自己醉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走到了他身侧。她把灯笼换到了左手上,右手搀住他的同时,指尖夸张地拈住了自己的鼻子。

“喏,我闻不到了,”小机灵鬼催他:“我们快回去吧,给你煮了醒酒汤。”

有微风拂过,把陆怀海的心吹得发麻。

灯笼不是很防风,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烁闪在她莹润的脸颊,如斯景象近在咫尺,教陆怀海很有把她摁进怀里啃上一口的冲动。

喝了酒,酒劲上头,念头难免冒犯。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酒会让人身上的热意发散,扶着他的谢苗儿感觉都要被烫到了。

好不容易回屋,她扶陆怀海坐稳,有些不放心地伸长了胳膊,去摸他脑门:“哎呀,你不是发烧了吧。”

“没有。”陆怀海喉结微动,反握住了她的手,把它蜷在心口。

谢苗儿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想缩手,却挣不开。

她忙道:“你是不是醉了?我……我去端醒酒汤来。”

陆怀海只觉自己的意识正置身于冰与火之间,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松手,哑着声音道:“好。”

谢苗儿逃也似的出去了,她倚在墙边深呼几吸,才再端了解酒的汤药进去。

她不喜欢酒的味道,更不喜欢醉鬼。

但是……好像酒气出现在他身上,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陆怀海接过碗,却没急着喝。

她不会劝他不喝,只会为他早早备下一碗醒酒汤。

他忽然问:“你讨厌酒吗?”

谢苗儿答:“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我不讨厌酒,只讨厌发酒疯的醉鬼。”

这样啊……陆怀海仰脖一饮而尽。

他说:“喝过了,我不是醉鬼。”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没什么逻辑,谢苗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怀海,神情复杂。

没有醉鬼会说自己喝醉了的。

她怎么瞧着这么不对劲啊!

她没猜错。

有的人喝酒上头快,有的人酒劲来得慢。

陆怀海显然属于后者。

谢苗儿还来不及再思考,杂糅了酒气的男人气息已然潮涌般将她吞没。

他猛然站起,支起手臂,把她堵在了墙角,让她动弹不得。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脸都没红,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谢苗儿哭丧着脸推他,“你这是恩将仇报!”

“那又如何?”他终于开口,俯身啃在了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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啃,啃大口的感谢在2022-06-0623:36:55~2022-06-0723: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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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真的是啃。

谢苗儿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犬牙自她脸上磨过,她被吓懵了,眼睛都不敢眨,后背死死地抵在墙上,恨不得把自己糊进墙里。

不过,糊墙上他只怕也会把她抠出来。

“你……你清醒一点!”谢苗儿艰难地把手挤出来,拍拍他的脸,试图把他弄醒。

结果他居然说:“我很清醒。”

沉稳的声音就在耳畔,听起来煞是能糊弄人,然而谢苗儿是不会相信这醉鬼的话了。

但凡他还有一丁点理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肆无忌惮咬人的举动的!

她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牙还挺尖……

有点疼。

“陆怀海,你再这样,我……”谢苗儿一面推他,一面威胁:“我就要生气了。”

然而她越推,环在她腰间的臂膀收拢得越紧。

谢苗儿眼角都被他逼出了泪花,她挣出几分力气捶在他肩上,道:“陆怀海,你松开!”

他从来都很在乎她的感受,从来没有如此冒犯过。

或许是醉意放大了他的攻击性,叫他心底逾矩的念头都跑了出来。

这回,任她怎么推搡,陆怀海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薄唇缓缓停在她的面颊,嗳昧地反复摩挲自己啮咬出的那一点牙印。

分明只是亲亲脸,单拎出来并不是多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可谢苗儿却被弄得神思恍惚、双颊飞红,若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怕要以为她才是吃醉酒的那一个。

炙热的掌心沿着她的背脊一路蜿蜒,谢苗儿掐着陆怀海肩膀的指尖都在发麻,她深呼几吸,勉强维持着冷静。

不行。

他喝醉了,可她没有。

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至少……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们都不清醒的时候。

这样她会后悔的,他也会。

谢苗儿微微扭过头,避开他比上次拙劣不少的追吻。

她紧咬银牙,狠狠踩了陆怀海一脚。

她用了劲,耳畔随即便传来他的闷呼,扣在她背后的手也终于松了些,谢苗儿以为这一脚把他给踩醒了,决定趁胜追击,又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陆怀海!你快放开我。”

有作用。

不过是反作用。

醉意没有影响到陆怀海敏锐的反应,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已被他牢牢攥住,反扣在墙上。

危险的鼻息拂在她的耳际,犹如清风点在湖面,带起酥麻的阵阵涟漪。

他问:“我是谁?”

谢苗儿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堪堪从中捕捉出一点苗头,又气又好笑。

怎么这种时候,他还在意她叫他什么!

她试探性地改口,用没被他制住的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脖颈,道:“潜渊?”

他没回应,只捏起她的小尖下巴,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

旋即再度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不容拒绝。

他完全不需要章法,攻城略地的本能就已足够把谢苗儿逼得缴械投降。

风茫茫,缱绻的月也静悄悄。

直到她额上沁出薄汗,眼尾微红蓄满了泪,他才终于舍得判她缓刑。

这厮居然还抓着她的手腕,谢苗儿气急,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唇,又给他一脚。

这次他早有防备,她抬腿的瞬间,陆怀海直接挟她的腰把她提起来,竟让她踩着他的鞋面站住了。

今晚他给她的惊吓,比这一年里都要多,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踮起脚。

她还没来得及适应陡然“长高”寸余的自己,倏尔,陆怀海居然动了起来,就这么揽着她转过身向后走。

谢苗儿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胡乱抓着他的肩膀,听见他对她说:“乖。”

“乖……”谢苗儿想凶他,酝酿了半天,终于想到该怎么骂人:“乖、乖你大爷。”

好不容易骂出口,下一瞬,她便被陆怀海一起带倒在了榻上。

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可他却突然闭了眼,除却还搂着她,半点动作也无。

她几乎想去门口打一挂鞭炮,庆祝酒劲终于战胜了陆怀海。

可很快,谢苗儿便发现高兴早了。他似乎是睡了,但扣在她腰上的手依旧箍得死死的。

他们的姿势着实扭曲。

她的腰往上都垫在他胳膊上,谢苗儿尝试性地抬起他的小臂,反倒被他再度收拢到了怀中。

“我又不会飞。”谢苗儿不满地嘟囔。

可是陆怀海这样,怎么看也不像会放开她的样子,她索性作罢,开始在他怀里拱,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睡姿。

谢苗儿心里憋气,本不想管他,只想让自己躺得自在些,可见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想他为了腾出一天假来,近来忙上加忙,她终究还是没忍心。

谢苗儿将上身斜撑起一些,单手搂住他的脑袋,把枕头垫好。

怕他又发酒疯,谢苗儿无意间哄孩子似的摸摸他一丝不乱的后脑勺,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动作真的起了效用还是如何,他扣住她的手居然松了下来。

谢苗儿发觉他的变化,心道:还真是倔,连醉了都吃软不吃硬。

早知这样,刚刚还踩他做什么?

她就该一个劲给他顺毛。

和陆怀海斗智斗勇许久,谢苗儿也倦了,她张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合上眼眸的前一刻,却叫她瞄到了他怀中的一角帕子。

谢苗儿眼尖,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她之前随手递给他的。

她伸手从他散乱的衣襟里把帕子抽出来,冷哼一声,把它收走了。

——

翌日,晨。

陆怀海起惯了大早,连宿醉都没办法让他晚些醒来。

他甫一睁眼,就见谢苗儿窝在他怀里,整个人背过去,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而他的手臂正搭在她身上,还从她身前垂下,死死地抓着她窝在胸前的手。

陆怀海:……

昨夜的记忆涌现如潮,夹杂着宿醉后的头疼。

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的陆怀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几欲遁走,然而谢苗儿还枕在他的大臂上。

她睡得正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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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染了酒气和旁的气息,陆怀海定了定神,侧过身去看她。

衣领裹乱了,还好,衣带是完整的。

他甚至可以从她半散开的领口,瞥见藕色的小衣。

非礼勿视,陆怀海匆忙偏过头,收回眼神。

他想揉一揉自己生疼的头,又不想猛然抽身把她惊醒。

陆怀海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胳膊往外抽。

好在她并没有醒。

他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要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都也罢,偏偏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脸颊和唇瓣的触感,也记得她的抵抗和生气。

平生第一次,他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算了……晚些再向她赔罪。

今日还得上值,陆怀海去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官服,溜之大吉。

谢苗儿睡得不扎实,他抽开胳膊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半梦半醒,等她彻底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昨夜欺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了,一句话也不给她留。

他把她当什么了?

如果说昨儿谢苗儿还是只有些气恼,那么现在她便当真上火了,差点迁怒来叫她起床的月窗。

月窗才进来,就被屋里的酒气骇了一跳,她赶忙打开窗透气,道:“这是怎么了?”

谢苗儿郁闷地直捶枕头,她说:“我……算了,哼。你去帮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才不要再和这种人同居一室。”

月窗微讶,然而她很有眼色,知道眼下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只道:“奴婢知道了,我先侍候您起来,一会儿就去收拾。”

起身后,坐在镜前梳妆,谢苗儿瞧那衔月的玉兔簪子都刺眼起来,她又哼了一声,把它收进了妆奁,不打算分它眼神。

月窗更是惊讶。她知道这支玉簪是陆怀海送予她的,平常十日里有五六日谢苗儿都喜欢戴它,怎么……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更不敢说什么了。

气归气,谢苗儿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陆家三房的陆檀珠,婚期也定在了七月里。两个姑娘间当然不能厚此薄彼,她的婚事也要费心操持,是以陆家一行人没功夫多待,用过午食,便要启行回去。

得带人送送他们。

走前,老夫人拉住谢苗儿的手,与她到一旁说话。

“总要有立身之本,”她既是以长辈的身份叮嘱,也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你之前在经营的生意,不要因为到了这边就放下了。否则还不如回台州待着。”

谢苗儿很感念老夫人对她如对自家小辈般的态度,她说:“您放心,我虽然……我不会一门心思扑在旁人身上,原也和布坊的程掌柜商量好了,这些日子在着手往这儿开店的事情。”

和陆怀海还怄着新鲜的气,“虽然”后的半句她不想说。

老夫人不轻不重地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有事情尽管让他帮忙,他既是你的夫君,有什么也是应该的。”

夫君……谢苗儿脸一僵。

陆老夫人把她的表现理解成了羞赧,没再说什么,寒暄两句后,便在墨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苏氏已经上了车,她倚在窗沿,望着谢苗儿这边,同轻竹道:“说来,她还真是个小福星,总觉得她来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轻竹笑着附和她,给她打扇子。

暑热炎炎,谢苗儿没在外面多待,很快也回去了。

心里有事,加之天气闷热,下午的时光在炽烈的天光云影里被拉得漫长。

谢苗儿恹恹地坐在廊下乘凉,手头上拿着牙行送来的几张薄纸,上面记着几处正在售卖的铺面情况。

就这么挨到了傍晚,她知道陆怀海快回来了,心里一面有些抵触就这么再见到他,又忍不住想着他。

七八月太阳落得晚,而陆怀海今日直到太阳完全坠下,月亮升至天边,依旧没回来。

谢苗儿等不到他,愈发烦躁。

左右月窗已经把另一间屋子收拾好了,她憋着气,没再管他回不回来,径直去歇下了。

夤夜,过于明亮的月轮掩过了星光,谢苗儿侧卧在床上,手指绕着方帕子,辗转难眠。

过于安静,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睡不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似乎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而出现的。

听到声音,谢苗儿立马坐起。

她猜到来人是谁,却磨蹭起来,叩门声响过三遍,才走到了门边。

厢房的门栅格子是用宣纸糊的,月色很好,把他的身影完整地投在了上面。

“是我。”他说。

谢苗儿声音很闷:“你来做什么,又来发酒疯不成?”

“哪还敢?”陆怀海轻轻叹气:“登徒子是来给你赔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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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谢苗儿倚在门框上,指尖点着长方的窗格,摸他的影子,“哼,知道自己是登徒子就好,我可不敢让你进来。”

她喜欢同他亲近,喜欢用亲密的方式证明彼此的心意,可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他强迫。

但说气其实也没多气,毕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而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也要紧紧地抱拥住她,她甚至是有一点窃喜的。

真正让她郁闷的是,陆怀海清早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又想当闷葫芦了不成?

所以方才卧在床上,谢苗儿心里其实在想,要是陆怀海还不来找她,她一定要恶狠狠地凶他一顿。

陆怀海不知,他悄悄躲过了一场“腥风血雨”。

他犹自在门外踟蹰,想要推门,却见她袅袅婷婷倚在了门上,身影被月色和半透的宣纸染上了古朴的颜色,像极了美人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分明只和他隔了薄薄的一扇门,却莫名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怀海默默收手,他站定在门前,就这么和她说着话。

“我不进去,只是来和你赔罪,”他沉声道:“昨夜是我冒犯,生我的气,是应该的。”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就这么两句,还是酝酿了小半天的结果。

隔着门,谢苗儿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认真和生涩,也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她,她唇角弯起,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门外的陆怀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她发髻低垂,瞧着有些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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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还在生气,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不搅扰你,早些休息。”

说是这么说,可他却并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门里的谢苗儿歪着头,看他还伫立在廊下。

不知为何,从他墨影般浅淡的轮廓里,她竟捕捉到一丝患得患失的气息。

是错觉吗?

门扉上的“仕女图”忽然动了,紧接着,合页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挽着低髻的少女站着两扇门之间,她叉着腰,肆无忌惮:“你是要给我当门神吗?”

“未尝不可。”他说。

谢苗儿睨他一眼,作势要关门,他也不拦,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一副任她宰割的架势。

只怕她不说话,他当真可以在守一整夜。

朦胧月影下,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亮极了。靛青的袍子衬得他身形清隽、有如寒松。

谢苗儿望了望天。

夜空中只有月亮,是因为万千星子都落到了他眼中吗?

不争气的心又开始砰砰作乱,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游移,不敢和他对视,生怕陷得更深。

谢苗儿扭着手指,去拉他袖角:“夜风凉,进来陪陪我。”

陆怀海垂眸,这才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指尖。

谢苗儿压根没想和他置什么气,充其量只是想闹别扭,他伸手了,她就这么任他握着。

“你手好凉啊。”谢苗儿随口道。

陆怀海道:“方从衙门回来,冲了凉,稍加清醒。”

谢苗儿微讶,她带上门,挑亮了烛火,道:“才回来吗?”

陆怀海“嗯”了一声,余光扫到了桌上那条被随意丢开的帕子,眼神微黯。

走神的瞬间,谢苗儿已经凑到了他眼前。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小的破口,嗔道:“喏,你要怎么补偿我?”

说是发脾气,其实更像撒娇。

然而陆怀海八风不动,他正色道:“酏醴误事,我不会再沾。”

他从未喝醉过,哪曾想第一次失控就是在她面前。

她不喜欢,日后不碰便是。

谢苗儿撒娇的动作都顿住了。她知道,他从不食言,既这么说了,便会如此去做。

然而她却突然升起了一个怪念头,问道:“那以后,合卺酒你还喝不喝?”

确实很怪,陆怀海难得地哽了一哽,他说:“看你。”

“什么?”谢苗儿一时不解,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后,耳根都红了,“你喝不喝合卺酒,谁说和我一定有关……”

陆怀海冰凉的指尖试探性碰了碰她的脸颊,见她不躲闪,才轻轻抚上她的唇角,话音坚定:“只会与你有关。”

遇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出现点亮了不同的颜色,这一切只与她有关,也只会与她有关。

重诺之人许下的诺言总是格外动人。

谢苗儿眼睫轻颤,似乎在消化他方才的话。

看着她,陆怀海心想,她其实真的很好哄。

哪怕他真的欺负了她,她也不会把他推开,而是委委屈屈地朝他跑来。

越如此,他越后怕。

若昨夜酒劲再足一些,他再昏头一些……

一时的欢愉之后,恐怕真的要把她给推远了。

想到这儿,陆怀海说:“昨日,是我轻狂,轻纵了你的感受。”

见他知道她心底那点委屈是因为什么,谢苗儿便也不委屈了,她说:“好啦,翻篇啦。你既答应了不喝酒,那以后我可要管着你,什么理由都不行,合、合卺你也只许喝白水。”

她实在可怜可爱。

怕再唐突于她,陆怀海只好勉强控制住把她摁进怀里的冲动,道:“好。”

谢苗儿抬起手背,掩过唇边的呵欠。她挪到陆怀海身边,要他帮忙拆头发。

她不会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连头发都精心盘好没舍得拆。

当然,陆怀海也不会告诉她,他特地换上靛青的袍子,是因为她昨日多看了两眼。

弯弓搭箭是他强项,解女子的发髻不是,谢苗儿耐心等了一会儿,便开始嫌他笨手笨脚,索性自己一把扯掉了簪子,任乌发随意披洒在肩头。

摸头总是可以的吧。

陆怀海稍加思索,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谢苗儿目睹了他陷入思考的短暂时分,沉默了。

见她沉默,陆怀海抬起的手一僵,他以为这样的动作同样触及到了她的禁区,正要说什么,却被忽然逼近的谢苗儿勾住了脖子。

陆怀海愕然,道:“你……”

“潜渊,我喜欢和你亲近,”谢苗儿伏在他颈畔,轻声细语:“你不许退。”

面对触手可及的宝物,占有才是人的本能,退后是违背天性的选择。

谢苗儿能感受到他面对她时的小心翼翼和珍重。被他珍重,她……很高兴。

陆怀海若有所思,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啄她一口。

谢苗儿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道:“恭喜你,学会啦!”

陆怀海哑然。

再松开彼此时,两人间的情愫脉脉涌动。

已无需再分辨是谁先多不舍地看了谁一眼,谁又悄悄勾起谁的小指,陆怀海已经吹熄了烛火,拥谢苗儿躺下。

白日里打蔫的谢苗儿现下精神得很,早没了睡意,她窝在陆怀海怀里,好奇地问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核清清勾册,力逮缺伍士卒。”

说起这些,陆怀海的声音沉重了不少。

谢苗儿其实心里大致是有数的。

卫所的立意自然是好的,不废朝廷粮米,军户平日耕地种田、自给自足、参与训练,等到战事来临,又随时可以上战场杀敌。

然而经过数十年变迁,实际的情况早已背离了邕朝开国皇帝的初衷。

军户受上下两层盘剥,往上,往往被上官随意役使,该发放的月粮被可口,早不足家中所需,更有甚者还需交纳月钱,供上挥霍,甚至比普通农户更难活,往下,军籍又非随意可勾销。

到如今的年月,军户逃亡者众,勉强留下的,也已大多改业为他,做贩夫做走卒,反正就是不当兵。

积弊如此之深,练兵又谈何容易,陆怀海了解越深,越觉棘手。

“万事开头难,”谢苗儿也只能安慰道:“慢慢来。”

她不需要凭借自己那点先知先觉的所谓本领指点他,因为就算没有她,陆怀海同样也可以出色地解决这些事情。

“嗯,”陆怀海没有告诉她,或许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来了,他说:“唯募兵一道,纵只能解一时之患,也好过坐以待毙。”

讲完他的事情,他又问起她最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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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安静而平和,渐渐的,话音悄悄消失了,一夜好眠。

只不过,一夜好眠的只有谢苗儿。

能够在清醒的时候和她同床共枕,陆怀海起初自然是愉悦的。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他失策了。

抱她睡觉简直像上刑。

软玉温香就这么贴在他怀里,望梅止渴渴上加渴,她的均匀浅淡的呼吸,就像片片羽毛,拂落在他心尖,简直难以忍受。

好容易捱到天亮,陆怀海溜之大吉。

走前还做了件不甚体面的事情,“不经意”地把他得而复失的那条帕子收入了袖中。

待谢苗儿起来,见那帕子不翼而飞,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她笑得不行。

她懒得很,自用的东西才不自己动手做,那帕子铺子里降价十文钱三条,她买了一打,也难为他把它当宝。

不过话说回来,除却爹娘,她也就给他绣过东西了。

她亲哥哥眼馋许久,也没从她这捞到过一针一线。

谢苗儿闷着坏,把剩下的帕子全搬陆怀海屋里去了,期待着他回来时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正文预计30w左右,至于是左一点还是右一点看剧情推得咋样

ps:最近非常想写番外,另一个平行世界那种,27的陆将军死后,身穿到俺们苗苗身边,伤痕累累大将军x病美人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有点像孟德尔某个遗传定律,AB和ab重组成Ab和aB(等等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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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陆怀海甫一到指挥使司里,就去经历司找人要来了这两年,与勾军有关的往来公文。

经历范知节是台州人,乡党间难免多几分面子情,两人交往得很客气。

范知节遣小吏去搬公文,朝陆怀海道:“陆佥事稍候,不若喝杯茶坐坐。”

“多谢。”陆怀海端起茶盏,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范知节并没有去忙他自己的事,而是在陆怀海对过坐下,似乎有话要说。

“陆佥事……”

陆怀海抬眸看向他,道:“范经历有话不妨直说。”

范知节抱了抱拳,随即道:“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只想问一句,陆佥事如今是什么打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两人却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首辅柳载上书乞骸骨,三去三留,皇帝终于答允,赐金放还。

中庸的柳载,是动荡不安的朝局中最后的定海神针。

众人心中有数,柳家如今大势已去,眼下数位阁臣中,唯吴渐鸿和苏明伦有一争之力,他们背后又都和那两位皇子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你我远离京城,有无打算,并不重要。”陆怀海道。

交浅言深是大忌,范知节不意外他的回答,他瞄了一眼门外,见无人,才道:“远离京城,也非桃源呀。咱们的陈大人是个老滑头,指不定哪天有点什么事情,就把咱推出去背锅了。”

越是隐秘的话,越要敞开门说。

陆怀海放下茶盏,瞬息间,范知节的意图已经被他在心里盘了一遍。

其实他说得没错,党争不是远离京城就可以避免的。柳载的中庸能拿捏那么多年,也只因为他曾是帝师,换个人来,制衡也无法做到。

有的时候,妄想绝对中立只会死得更快。

范知节这种时候找他说这种话,恐怕是有心同他攀上关系,给自己找个靠山。

然而让陆怀海觉得好笑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安王直系,连台州知府孟乘都不例外,前几日来信委婉地问过他的用意,但实际上,自离开京城后,他同安王并未再有联系。

见陆怀海默然,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范知节也不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哪是随便一示好就能达成的?范知节不动声色地道:“近日南坊新开了家酒楼,味道不错,晚上陆佥事可有空?不若我们去浅喝两盅。”

说着,他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据说还有花魁在那儿做酒娘子……”

都是男人,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陆怀海眉峰轻挑,道:“哦?在下听闻范夫人,六月才为经历你诞下麟儿。”

陆怀海一向冷淡,范知节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点酒色之事,就直接碰了软钉子。

他心道怎会如此,难道过往陆怀海的纨绔名声、和家中不睦都是假的?

这马屁是哪里拍歪了?范知节摸了摸鼻子,打哈哈:“家私小事罢了,陆佥事别在意,不过想邀你喝两杯。”

后堂,小吏抱着文书走来,陆怀海站起,朝范知节道:“不必了,在下不胜酒力。范经历还是多想想,怎么面对妻儿才好。”

他没了再敷衍的兴致,带上文书便走了,招呼都懒得打。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收拢、排斥,从来没少过,陆怀海见怪不怪,只波澜不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像尘世中的苦行僧,耳畔的纷纷扰扰从来影响不了他。

午后,指挥使陈英去校场找到陆怀海,说及募兵一事。

无非两个意思:

一是募兵已获都督府首肯,二是既由陆怀海全权负责,那便和他这个指挥使无干系。

没一句话出乎陆怀海的意料。

为防备北边蒙古入侵,腹地军力极弱,如今卫所废弛,十不存一,调边兵作战非长久之计。

而近来安生不久的沿海再度风声鹤唳,时有小撮倭寇作乱,当地逮到了活口,拷问之下得知倭国再度内乱,这火只怕早晚又要烧到邕朝来。

如此情境,募兵训练早晚要从稀事变为成例。

陈英调了两个熟悉本地的副手给陆怀海。

陆怀海沉吟片刻,道:“陈大人,既是募兵,不若舍近求远,从旁地募集乡勇。”

越是富庶平坦的地方,人的性子越温和,若长时间训练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哪有那么多时间可堪教化。

陈英狭长的眼睛微眯,没同意也没拒绝:“陆佥事自行决断便好。”

他确如范知节所说,是个滑不溜丢的老油条,话里话外一点责任也不想沾染。

不过,这样的态度,陆怀海求之不得。

他翻阅军籍册,从中勾了原籍金华义乌一带的名字出来,观察着他们训练时的表现,从中择了几位,让钱五德特调他们出来,给他们加练。

自打上回造访,被陆怀海毫不客气地落了脸之后,钱五德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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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

他生怕陆怀海报复,夹起尾巴做人,但见陆怀海虽常冷着脸,但公事公办,并没有因为私节迁怒他的意思,钱五德反倒真的心服口服了。

听他下令,钱五德应是,又问道:“陆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陆怀海无暇琢磨他是个什么想法,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他道:“这些人,长兵短兵都要练,记下他们的表现报予我。”

理清头绪后,差不多已是日暮西斜。

天色不早,昨日就忙得很晚,今天陆怀海不打算多待,拍马就回去了。

他很清楚,现在这些事情不过是开胃小菜。恐过不了多久,就有硬骨头要啃。不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有机会陪在谢苗儿身边。

马儿似乎能感知到主人的归心似箭,撒开蹄子跑。

它的鬃毛在傍晚的暮光下,红得近乎透明,陆怀海伸手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之前谢苗儿摸着它,眉眼弯弯地和他讨论应该给它起什么名字时的场景。

她说:“它可是你的宝驹,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她的爱屋及乌似乎连马都没有落下,当晚翻了一宿书,最后给它起了个气派的名字,叫赤风。

只可惜是活了两三岁都没有名字的马儿本尊,并不知自己叫什么。

“赤风——”

听见沉缓的马蹄声,谢苗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热络地迎上来摸摸它的头。

赤风已经很熟悉谢苗儿了,虽不知她这是在叫它,但还是伸着脖子凑到她手下,乖得很。

陆怀海就牵着缰绳走在赤风身边,见状,把缰绳抛到马背上,拍拍手,不咸不淡地开口:“就知道叫它。”

谢苗儿笑眯眯地曲解他的意思,道:“赤风给我摸脑袋,你给吗?”

对于她才摸了马头,还被赤风激动之下舔了一口的手,陆怀海敬谢不敏。

谢苗儿悄悄在马背上把它的口水擦回去,作势要摸陆怀海,被他连拎带提地带去盥洗了。

柏舟极其乖觉地抓稳时机,牵马回马厩。

月窗正带着小丫鬟一起打扫马厩,见柏舟牵马来,顺口问道:“大人回来了?”

“嗯,”柏舟牵马牵出了技巧,已经会熟练地运用巧劲和它斗智斗勇:“月窗姑娘,你昨儿还说大人和小夫人闹了红脸,都分房睡了。可我瞧他们好得很啊。”

月窗便道:“是啊,昨儿闹别扭,今早就好了。”

柏舟目瞪口呆,“这这这,还算闹别扭吗?”

月窗煞有介事地道:“一看你便不懂了吧,男女之间,这不叫别扭,叫情趣。”

一不小心被她把真相给勘破了。

——

夏日炎炎,晚饭用得简单,只有两碟子青菜一碗水豆腐,配上一尾蒸鱼,甚至称得上简朴。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谢苗儿要嘴馋一点,不过天气热,晚上也没什么胃口。

草草用过晚饭,陆怀海要谢苗儿把之前给她的袖箭找了出来。

“我来教你怎么用。”

谢苗儿疑惑道:“我记得你已经教过我如何发箭。”

陆怀海不知从何处也掏出来一把,“不过皮毛,带你练练准头。”

明明是同样玲珑的小弩,她拿在手上像个玩具,可在他手上却显得很有威胁力,让人不敢近身。

当然,陆怀海就算不拿这家伙,也没哪位敢来招惹他。

意识到这点的谢苗儿肩膀一耷,不免有些沮丧,可很快她就直起身,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她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子,之前是形势所迫浅浅学了防身,陆怀海原以为这回还要多嘴劝几句,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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