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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信封 眷希 48689 字 10个月前

常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尽头。她的脚步声已经放得很轻,但木地板的回音太重,还是引起了一楼还没睡的人的注意。

于是,当常矜坐在三楼的沙发上,呆呆地撑着下巴,看玻璃圆顶外飘拂漫过的极光时,有人推开了阳台的门。

常矜侧头看,来人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和一对深邃的蓝眼睛,像是冰湖天气晴朗时的颜色。

是民宿的主人克洛伊女士。

克洛伊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面上露出了几分意外:“我听到上楼声,以为你们还没睡,是来阳台看极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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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常矜连忙站了起来,看着克洛伊女士提着一盏八角灯走过来,解释道:“他们都睡了,只有我醒着。”

克洛伊女士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她拍了拍沙发垫,示意她坐下来。

常矜顺着她示意的手坐下来,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老妇人看着她,幽蓝的眼睛温和慈祥。

“那么,宝贝,你为什么睡不着呢?”

常矜放在腿上的手微滞住了。面对老人家关切温暖的目光,她发现,自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久久难以入眠,为什么此刻她心绪难平。

面对内心的不平静,她无法,无能,无奈。

因为她还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她已经用了无数天去思考这件事,甚至,她还即将再用掉一个珍贵的,漫天极光的夜晚。

疏远但明明无法割舍,遗忘又如何舍得。

她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人,又要亲手将他从血肉里剜出来,何其残忍。

“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常矜开口,声音发涩,“但是他喜欢的是别人。”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鼓起勇气试着表白,不留遗憾,还是应该趁现在就退出,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

常矜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和顾杳然的故事,她没有说明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份,模糊了顾杳然的特征。

克洛伊一直在耐心地听着。听完,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经常为了爱情的问题而苦恼。”金发碧眼的老妇人双目温柔,“宝贝,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或许你听完我的故事,你就能够做出决定了。”

克洛伊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有一口非常醇正的英伦腔,优雅且清脆:“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是因为爱情。”

“我祖籍在伦敦,但我爱上的是一个美国人。为此我远嫁到了大洋彼岸的加州旧金山,努力融入那边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文化,气候和饮食。我那时还相信爱能跨越万难,因为爱让我对我面临的困苦感到甘之如饴。”

“后来,我的丈夫,在十年后被我发现出轨。一开始小三找上门的时候,我还难以置信,因为我太震惊了。”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带着他会为我洗脚,每次吵架都主动道歉,出门永远牵着我的手,从不会吝啬给我花钱,没有任何关系亲密的女性好友。我朋友都说,我丈夫是她们见过的丈夫圈中最模范的一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誉的模范丈夫,出轨了六年,被我发现的时候,私生子都已经五岁了。”

“我只庆幸我和他没有孩子,我那时还年轻,不肯那么早怀孕生子,居然无形之中在多年后的今日救了我自己,给了我自由的底气。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我不可能那么快下定决心和他离婚。”

“离婚后的第二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任丈夫。相比第一任丈夫,他并没有对我那么好,而是更加疏离客气,我们更像是一起搭伙过日子。他也是离异,带了个女儿,体弱多病。”

“我同意和他结婚,就是看中他对他女儿的态度。他看他女儿的眼神,让我想到我母亲看我出嫁时的目光。”

“而我想,这一次,我要找一个对我和对其他人一样好的人。一个生性善良,即使不爱,也会关切照顾我的人。”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或许没有看走眼。我们平静地过了十五年的日子,渐渐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恩爱非常。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后来才知道,他时常资助亚非拉困难地区的儿童读书,也是流浪猫狗救助站的常客,在结婚前,他并未和我透露过这些。”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我们结婚第十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在晚餐时忽然晕倒,送去医院后,被查出胰腺癌晚期。”

“不到六个月,他就走了。他闭上眼的时候,表情很安详,是笑着的。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的,但他不希望我难过。他说的对,看着他的脸,我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看上去还做了个美梦。就好像我喊他的名字,他就会重新睁开眼看着我,像从前的每个清晨一样。”

“我带着他的女儿和他养的猫回了伦敦,在我的那栋小房子里过着我自己的生活。我那时想,我大概不会再结婚了。看来我确实是了解我自己的,我后来再没有过和任何人结婚的想法。”

“再后来,他的女儿跟着我,被我抚养到十四岁,死于当年伦敦的一场街头枪击案。她中弹不多,但她本就体弱,被发现得又太晚了,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

“送她下葬的那一年,我五十三岁。”

“那时,我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我比那些丁克到老的独居女人还要更惨一些,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被丈夫背叛,爱人离世,孩子意外死亡。而我全部都经历了一遍,才成为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听上去,就好像是我命中带煞一样。”

“在我五十五岁那年,我的猫寿终正寝。这下子,我身边彻底没有活物了。我本可以再去领养一只猫,或者干脆再养一条狗,或者干脆去认识一些新朋友,反正五十三岁对英国人来说,也不算很晚,我说不定还能再结第三次婚。这样一想,我突然发现,人生其实有那么多能让自己不再孤独的办法,但能让我不再失去什么的方法,却寥寥无几。”

“我拿着我的所有积蓄来到了冰岛,在世界的尽头开了一间民宿。我本来是想在这个安静孤寂的地方呆到死去的。但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开的是民宿。既然如此,我就会不断地认识新的人,和他们产生连结。”

“第一次,有小孩子拉住我的衣摆,把他手里的糖果递给我,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庆幸。我庆幸我来到了这里,幸好我没有妥协也没有将就我的人生,即使我为此饮下了万两孤独。我终于明白要如何面对不断失去的人生。”

常矜怔怔然地看着她,一瞬间,心底除了波涛汹涌的感受以外,还萌生了些许愧疚,“抱歉,我不知道会提起您的伤心事”

克洛伊笑着摆摆手:“孩子,那些事对我来说,早就过去了,不算什么伤心事了,你不必在意。你看我,一个人来到冰岛后,如今在这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我今年快七十岁了,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民宿,我能经常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我能经常和国籍、身份、地位、年龄都大不相同的人聊天,就像今天和你们聊天一样。我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难捱。因为我始终认为我活得很年轻,老去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灵魂深处的那些东西,从未被岁月改变。”

“人这一生,其实没什么是留得住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去追逐这些注定离开我们生命的事物,留住越久,越是能够证明自己是幸福的。你觉得可悲吗?还是可叹?无论是什么,在我们得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失去。”

常矜低声道:“我都明白的。但我还是很不舍。”

不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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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几乎可以概括她对顾杳然的全部感情。

如果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了解你如同你了解自己,无论遭受怎样的质疑和讨伐,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回头,你总能看到他。

他和你一同构想过遥远的未来,一起熬夜背过同一本书上的题目,和你看过世间所有最难得的风光,和你抱过同一座奖杯,也被同一片彩带淹没过。

他是你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后面漫长数年,都是在加深爱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要如何才能抛下那段如歌岁月,一个人跻身茫茫的荆棘林。

今后的人生,若是再想起他,一定会落下眼泪吧。

每次她回忆起过往的美好,都会变成一场凌迟。

克洛伊说:“人是由回忆连接的生物。你的不舍,遗憾,幸福,原谅,爱恨,都是来自回忆。”

“如果想要和一个人不分离,就努力和他创造更多的共同回忆吧。”

常矜问:“如果注定分离呢?”

“那就不要再靠近他了。选择另一个人创造回忆,将这份连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

常矜垂下眼,她头顶上的极光被风轻轻地推开,像是玻璃房顶上突然漫过一层闪烁着七彩光晕的海水。

“谢谢您。”常矜抬头看她,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晶莹剔透的东西,“我明白我该做出什么决定了。”

再见

结束了毕业旅行,回到学校的七人,直到四月初,才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offer。

七个人的主要申请方向都是美国,辅以一些顶尖的英国高校。发放下来的offer都和大家预想中会得到的结果相差无几。

常矜不负众望,斩获了包含哈佛耶鲁斯坦福在内共计八所美国名校的offer,高挂迦利雅本届民间offer墙榜首。

周既尧羡慕死了:“我要是你我选校得纠结死”

俞西棠:“对了,常矜你想好去哪个大学没有?”

秦姣珠:“那还用说,肯定是去她的梦校哈佛啊——”

常矜:“我打算去斯坦福大学。”

常矜坦然的一句话却达到了语出惊人的效果,一石激起千层浪。

“诶?!”朋友们齐齐惊呼起来,其中还要数俞西棠最震惊,她第一个拉住常矜的手追问:“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去哈佛的吗?”

关若素怔怔然地看着常矜。

常矜摆摆手:“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之前确实一直说目标是哈佛,但那只是因为虚荣心啦。年纪还小的那会儿,谁没想过考哈佛呢?”

“真的选起校来,很多方面都需要再仔细考虑。我和爸爸妈妈讨论过了,还是斯坦福更合适我。”常矜和大家解释自己选了斯坦福的原因,“斯坦福大学的Ai人工智能专业更好,而且地理位置上邻近硅谷,有更多去企业观摩交流的机会,可以接触到最新的消息和科技。”

常矜笑道,“我真的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放弃哈佛去斯坦福的,不用替我可惜啦。”

俞西棠比出一个大拇指:“人家是去斯坦福,你是拒绝哈佛offer去斯坦福,还是你这种听上去比较牛。”

秦姣珠:“无所谓啦,主要是看学的东西你喜不喜欢,不过就是哈佛的title对于大众来说听上去比较牛而已,但对你来说title啥的已经不重要了。”

常矜:“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长大成人的第一课,她希望自己能够抛下外在的要求和世俗的眼光,真正听从内心做一次选择。

周既尧:“可是加州也太远了吧美西到美东,等于横跨一个美洲大陆的距离了。”

旧金山在北美洲西岸,费城和纽约都在东岸,不仅地理距离隔得远,还存在时差。

“以后想见你一面就难喽。”

眼睛里的波光轻微一闪。

顾杳然抬眸,看着常矜。

她被俞西棠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弯起唇笑道:“哪有啊,真想见一面还是容易的,不就五个小时的飞机吗?”

俞西棠:“那可不是这样算的,就拿你和顾杳然举例,你从旧金山飞到费城,航程五个小时,但你实际上花费了八个半小时呢。”

常矜乍一听到俞西棠打的比方,搭在腿上的手指有点僵住。

但紧接着,她听到顾杳然开口,声音清潺如流:“那果然还是我飞去看她比较好。”

常矜怔愣了一瞬,抬眼,和顾杳然对视。

他看着她,双目温柔。

“毕竟她来找我的话,是在失去时间;而我去找她,是得到时间。”

常矜蓦然觉得脸热,却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对方过于直白的目光。

她只能掩饰性地低下头附和:“说的也是。”

秦姣珠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拜托我的朋友,不是这么算的!你们还是得回到自己原来的城市工作学习的啊,兜兜转转这么多,最后你们花的时间还是一样的!”

周既尧:“别说了,这时差算的我头晕”

俞西棠快乐提议:“到时候放假我们一起到谁那里玩吧!玩几周再回国!”

常鹤搭上了顾杳然的肩膀,这也使得顾杳然收回了看向常矜的目光。

“杳然你应该是确定去柯蒂斯了吧?”

顾杳然笑了笑,“当然,就等八月底过去报道了。”

俞西棠靠着桌子,“常鹤你呢?你也不少offer啊,选好去哪个学校了吗?”

顾杳然:“他和我说过,他打算去宾大。”

秦姣珠“哟”了一声:“那你俩岂不是都在费城上学了?你俩这就作伴了,好爽啊。”

常鹤:“爽什么,真忙起来,在一个学校都不一定有空见一次面。”

周既尧:“你这说法让我们这些甚至不在一个城市的人情何以堪啊”

顾杳然看着他们拌嘴,也笑起来。

一直错开眼,故意不去看他的常矜,却在这时望了过去。

秦姣珠统计了一下大家的意向,“这么看来还是常矜离得最远啊,就你在美西。”

常矜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那你们到时候一起来加州找我玩啊。”

大家说说笑笑着,就这样慢慢掀开人生新的篇章。

在学校的日子平凡度过,打打牌聊聊天,玩玩联机游戏,纵眼十八年人生以来都难得的悠闲。

常矜虽没有表现出来,但却早早开始查询斯坦福大学的暑期课程。

找房子的事宜,甄伊水本想帮她包办,可她却一直坚持要自己来,于是甄伊水也只好眼巴巴地放手。

甄伊水在电话里假哭:“宝宝长大了,想独立了,都不让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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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呜呜”

常矜撇撇嘴:“妈妈,亏你还是曾经的影后,哭得好假。”

甄伊水被打击到了,哭得更大声了。

常矜最后只能安抚自己任性妄为的妈妈:“妈妈,我不是不想让你插手。”

“我只是觉得,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也该学会独立了。我不能什么事情都靠你们安排打理,我想先从留学的这些事开始,所以给我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吧。”

甄伊水愣愣地看着视频那头神色认真的常矜,表情终于是慢慢变化了。

她喃喃道:“天哪,我的宝宝好像真的长大了”

常矜哭笑不得:“妈妈,你现在才发现吗?”

甄伊水擦了擦眼角,重新露出笑颜。

她垂下眼睫,似是怀念:“当然啦,和你比起来,妈妈可能才是还没长大的那一个。”

“妈妈只是有点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我总觉得你还是妈妈的小宝宝,即使是现在我做梦,也还时常梦见你和鹤鹤三四岁时的样子。”甄伊水笑道,比划着手指,“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会说的那几个词里,爸爸妈妈说得最熟练。”

“转眼间,你们都长这么高了。等再过几年,爸爸妈妈也就彻底老啦。”

常矜的眼神也慢慢软化下来。

“妈妈。”她喊道,“我永远爱你。”

甄伊水笑了,眼睛弯弯的样子那么动人,“宝宝,妈妈也永远爱你。”

也是在甄伊水的身上得到过印证,常矜才相信了那句老话。

岁月当真不败美人。

从四月忙碌到五月,常矜终于陆陆续续地办好了出国留学需要的一系列手续。

到了毕业舞会的前一天,常矜独自买了机票,带着行李坐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

飞机是晚班机,头等舱的乘客很少,机舱内非常安静,落针可闻。

此时的飞机明明并不颠簸,常矜却再度入睡困难。

数度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大脑的清醒和活跃。

她认命了,最终还是打开了手机。

没有接入网络的手机握在手里,像一块冰凉的水晶板砖。

指尖百无聊赖地滑来滑去,点开了微信之后,她忽然顿了一下。

置顶没有新消息。

常矜再三犹豫,还是点开了和顾杳然的对话框。

她和顾杳然的联系一直称得上密切。她是两个人之中倾诉欲和表达欲都更强的那个,屁大点事也要发给顾杳然,包括一些喜欢的歌,刷到的搞笑帖子,也都不会落下。

无论是多么无聊神经又漫长的视频,顾杳然也每次都认真看完,然后给她回复。

常矜后来才明白,是顾杳然太宠她了。

如果不是他事事都有回应,也不会有这么一个格外依赖他的常矜。

她不断地下划着,一条条点开曾经他发来的语音,听那个人的声音:

“大小姐,已经下课了。”

“我现在在超市,要不要给你带雪糕?”

“那我待会可得好好表现了。”

“你要送我巧克力吗?我喜欢草莓味的。”

“拜托,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除了钢琴以外,我其他的乐器都很一般。”

“不敢当,小人哪里比得上常大小姐您。”

“学校里的冬樱花都开了,你比完赛回来就能看到。”

“你还在学习吗?下来开门看看,有惊喜。”

“常矜,新年快乐。”

“今天陪爷爷去买东西,在餐厅里遇到一个人,背影和你好像,我差点以为是你。”

“你什么时候从纽约回来?我和大家都很想你。”

“晚安。”

她点开的最后一条语音,顾杳然温柔无奈的声音响起,像一袭春水,慢慢涌破薄冰。

他说:“常矜,以后没我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啊。”

舷窗外,月光辉映,机翼灯闪烁如星。

常矜握着手机,头颅慢慢低下去时,抬手掩住了脸。

幸好夜晚很暗,机舱里的灯昏黑,看不清人影。没有人发现她指缝里渗出的一点泪水。

滴答。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常矜一动不动地盖着脸,沉默地躺在座椅上。

这个骄傲的女孩,哭也哭得安静倔强,不肯流露出一点脆弱。

红发绿眼的空姐拿着毛毯朝这边走来,她注意到了什么,停在了常矜的座位前。

“您好,女士,您需要毛毯吗?”

座椅上,衣着单薄的女孩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放下了盖着脸颊的手背。

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只有眼眶微红。

常矜看清了面前的人,她回道:“不需要,谢谢。”

以后都不需要了。

迦利雅的毕业舞会在6月中旬举行。

顾杳然本决定在毕业舞会上表白,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常矜没有来参加毕业舞会。

在门口碰到他的阮悠一脸意外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矜矜说她要提前去美国,她打算暑假就开始上课。”

“她真的好厉害,应该是想提前毕业吧?新生在入学暑期就提前修习大学课程的话,真的一点也不轻松啊。”

Lily在旁边附和:“还得是她,上了大学也那么自律。”

只有阮悠看出顾杳然脸色的不对,她停止摇晃手中的酒杯,不断舔舐杯壁的红酒平静下来。

“矜矜不参加毕业舞会,她没有和你提过吗?”

顾杳然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没有。”

“她没和我说过。”

即使是和他们不算很熟的阮悠,听到他说这句话,也非常惊讶。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留下了两道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提前去了美国,而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人声鼎沸的舞会,衣香鬓影,同窗们举杯谈笑,挽肩搭背。不时有闪光灯亮起,会场内一片金银锦簇的繁华。

顾杳然垂下睫毛,精心梳理的发尾和灯光筛落的阴影落在他眼眉上方。

他一身深蓝西装,站在这个宴会厅的角落,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走过,只有他沉重得像双脚绑了巨石,寸步难行。

他在这方喧嚣热闹的阴影之中,缓缓地摊开手心,露出那里放着的一枚黑色纽扣。

这是他今早刚刚从自己的校服外套上取下来的,最靠近胸腔肋骨处的第二颗纽扣。

他本想把这个送给常矜的。

第二颗纽扣,最靠近心脏之物。

曾有一个人对他说,这是来自其他国家的传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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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时将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是一种委婉的、含蓄的、她喜欢的告白。

记忆里,那是一个阳光漫野的日子,他们正当年少,朋友都在身边,可以随意窝在一角懒洋洋地看书,无所事事一下午,不需顾虑时光的匆匆。

常矜被谁打趣了,瞪着对方的样子又羞又怒。

她说,这多浪漫啊,如果我收到这样的表白,一定会记得一辈子的。

她眼神很认真,连皱起的眉头都那么可爱。

回忆退潮,留下赤/裸荒芜的海岸。

她无心之语,他却记了许多年,暗暗裹成一颗真心。

顾杳然手中的那枚纽扣,被金碧辉煌的灯光照映,波纹粼粼地闪烁着。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高中篇?完】

确信

旧金山的夏天气候渐缓,清冷温和,不如澜川那样燥热难耐。

常矜抵达时,伯克利玫瑰园的花朵初谢,道路两旁的悬铃木和椴树错落有致,绿意盎然;而如今,艳阳高照,九曲花街的绣球如群星散落,游人往来不绝。

从六月到八月,紫薇花怒放到凋零。忙碌的学习生活终于告一段落,常矜终于有空问访故人。

她抵达目的地时,院子的矮木门紧闭。她推开,沿着石子小路步至大门,按响了门铃。

庭院内花草簇拥,零星散落着矮小灌木丛和野花,昭示着主人的疏于打理。

无人应门。

常矜退后几步,恰好看到了门口竖着的一块小木牌。

上面写着:“如果你来访,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

常矜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她没吃早餐就来了,此刻正好掏出书包里的袋装面包。

叽叽喳喳的叫声渐近,一只尖嘴鸟拍着翅膀落在她眼前,它跳来跳去,歪头歪脑地看着她,似乎是不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类。

常矜掐了一把面包碎,递去手掌,小鸟顿时亲近过来,一伸一缩地啄她手里的食物碎屑。

常矜望着它,不由笑了。

芙蕾雅推开木门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常矜?”

正在喂鸟的常矜蓦然抬头,她站了起来,惊飞的鸟儿急扇羽翼,从她眼前掠过。

常矜的眼里满是惊喜:“芙蕾雅老师!”

“我刚刚去遛狗了,没想到早上还会有客人来。原来你早就来加州了,怎么现在才来探望老师?”

屋内窗明几净,温暖的木饰和细框画挂满空荡的墙。芙蕾雅给常矜斟了杯红茶,常矜双手接过,听到这语带调侃的问话,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不是太忙了吗?每天都要上课,刚来到旧金山,房子也还没住惯。”

“我一忙完,马上就来拜访老师您了啊。”

面对常矜的讨巧卖乖,芙蕾雅欣然接受。她轻声感慨:“我只知道你拿了斯坦福的offer,却不知道你真的选了它。”

“在这生活觉得怎么样?湾区的天气比起澜川,应该更冷一些吧?”

常矜抿着唇笑:“嗯总体上来说还是可以适应的。我喜欢这边的落日和树木,是澜川少见的,很漂亮。”

芙蕾雅提议:“家里比较无聊,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正好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逛逛加州伯克利。”

常矜高兴点头:“当然有空!”

芙蕾雅目前就职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是数学系教授。

常矜:“老师,你平常要不要上课,或者是做数学研究?”

芙蕾雅:“现在是假期,暂时不需要上课,但研究几乎是每天都要做的。”

常矜好奇:“那如果一个正在研究的数学问题,想很久都想不出来,要怎么办?”

芙蕾雅向她示意:“不怎么办。想不出来,就在学校里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免费食物,然后再回到办公室干坐到下午,就这样结束这一天。”

常矜本来很正经的,却被她的打趣逗得大笑。

当初跨洋给自己上论文课,辅导她参加丘成桐科学比赛的老师,如今就近在她眼前。

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对常矜来说,能和芙蕾雅老师成为朋友,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堪称奇妙的缘分。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坐落在旧金山东湾,依山傍海,那扇令人印象深刻的薄荷绿镂空雕刻拱门底下,总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合影留念。加州的阳光降落在白墙红瓦的建筑群间,举过楼顶的高大树木近乎遮天蔽日。

芙蕾雅和常矜一路闲谈聊天,走到萨瑟塔底下。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有了喜欢的人。”芙蕾雅说,“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和他现在如何了?”

常矜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垂下眼睫:“我”

“我在表白前,知道了他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一直到毕业都没和他说,我喜欢他。”

芙蕾雅听她一五一十地说完那些她和顾杳然之间发生的事,却是皱了皱眉,“所以说,你其实也并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常矜点点头:“他说毕业舞会告诉我,但是我申请了斯坦福的暑期课程,上课时间刚好撞上,得提前来加州,所以就没参加毕业舞会。”

芙蕾雅的脚步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草坪边,这方绿茵长毯,有学生和行人零星点缀。他们席地躺下,枕着将近暮晚的阳光浅眠。

芙蕾雅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言辞:“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关系实际如何。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万一他喜欢的人就是你呢?”

这句话成功让常矜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常矜张了张口,“我”

她确实没有想过。

“但是他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不向我表白呢。”常矜慢慢开口,“我也不明白,他如果喜欢我的话,早就可以向我表白的吧。”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

芙蕾雅看着她:“可你不也纠结了整整半年,才下定决心和他表白吗?”

常矜抬头看她,芙蕾雅笑了:“也许他也和你一样犹豫呢?”

“毕竟,如果是面对自己真的很喜欢的人,是会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

“你说过,你和他有很多共同好友。”

芙蕾雅给了她一个建议:“我觉得,也许你可以向她们打听一下,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对了,马上就到开学季了,你的朋友们应该也要来美国上学了吧。她们会来加州找你玩吗?”

常矜点点头:“他们之前就有说过,想来三番找我。”

俞西棠和秦姣珠很早就和常矜提过,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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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来探望她,只是都被常矜拒绝了。常矜说,自己暑假的课程都是排满的,实在是太忙碌,抽不出大段的时间和他们见面。

“别急啦,九月份开学不是有迎新周嘛,到时候我就有空了,你们那个时候再来,我也能好好招待你们了呀。”

常矜都这样说了,再加上去一趟美国也是真的舟车劳顿,朋友们都只得作罢。

顾杳然也给她发过消息。只是在毕业舞会她的不告而别之后,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渐渐减少了来讯。

顾杳然:“在斯坦福上学的感觉如何?课程难吗?”

顾杳然:“我看了天气预报,旧金山明天下雨,记得出门带伞。”

顾杳然:“最近很少见你发朋友圈了。”

今天早上,常矜打开手机,看到顾杳然发来了一条新消息:“你在那边,一切都好吗?”

常矜看了很久,打着字慢慢回复:“嗯,都很好。”

她一切都很好,除了想他。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常矜穿梭在斯坦福的草坪和楼宇间,从看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花都能想起他,渐渐变成只有觉得孤单时会想到他。

常矜没有和芙蕾雅说的是,她选择放弃顾杳然,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的人也许是别人。

还因为,她发现自己失控了。

而她是那么地恐慌,她害怕自己会因为一份感情而变得不受控制。

于是,她开始试图证明自己少了谁都可以自由顺畅地运转,她试图验证她对顾杳然的感情可以退回到友谊的边界内,试图证明自己有着足够独立的自我。

试图验证,她的生活中可以没有顾杳然。

大多数时候,常矜是成功的。她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看展,完成作业,和新认识的朋友聚餐,参加社团活动。她依旧是那个明亮耀眼,稳定从容,在人群中佼佼脱颖的常矜。

只在某些时刻,她才会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仅剩的坚持,不过是与光阴对峙。

常矜对芙蕾雅说:“谢谢老师的建议,我会去问问她们的。”

天空中,日落成了一片橘子海。她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想起明天是周六,本打算回去预习一下之后上课要学的内容,却突然收到了朋友塞西娅的来电。

常矜:“塞西娅?怎么了,是找我吗?”

“Jane!”塞西娅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她的名字,声音里的活力满到几乎要溢出来,“你现在在哪?我让萨姆去接你,你快来和我们一起玩!”

塞西娅是和常矜住对门的室友,是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也是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只不过,塞西娅是大二在读,暑假也没有回家,而是呆在旧金山实习。

和虽然是e人但平时更喜欢看书逛展的常矜不同,塞西娅是个热衷于参加各类活动的派对达人,典型的美式fashiongirl。

常矜:“你现在是在哪?”

塞西娅:“日落酒吧!你之前也来过的!快来,今天我把那个帅哥也带过来了!”

常矜失笑:“行吧,不过我不想呆太久,可能很快就走了。”

塞西娅甜言蜜语:“哎呀,你来看我一眼就是赏脸了,哪敢强留你陪我到半夜呀!宝贝我知道你最好了!”

常矜扑哧一声笑了:“油嘴滑舌。”

常矜挂了电话,等塞西娅的朋友来接她。

她滑着手机屏幕,却发现顾杳然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她。

顾杳然:“那就好。”

常矜看着这三个字,几乎快把它们盯穿。

那就好?

可她明明就一点也不好。

心情在一瞬间跌入谷底,落日漫天橘红,不知名的白鸟从头顶掠过,悬铃木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被霞光染成秋色,她却无心再看这番风景。

日落酒吧在湾区靠海的一处高楼上,营业模式更类似清吧,但不算特别安静。

酒吧内饰模仿夏威夷海滩风格,室外有一块圆形的泳池,岸边立着红黄相间的太阳伞。

大平层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圆圆的一轮红日融化在海面上,浮光将天穹和云彩都渲染成烂漫的橙金色。

常矜到了酒吧,在门口被塞西娅迎面抱住。

“我的Jane!你终于来了!”

塞西娅有一头金棕色的长发,她时常调侃自己早上睡醒头发炸开的时候像头母狮子。她眼睛格外有神,偏色的瞳孔配上高眉骨,富有浓郁的深邃感。

常矜也伸手抱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被她亲了脸。她有些无奈:“好了,快带我过去吧,塞西娅。”

卡座在室内,从窗口望出去的海平线影绰,常矜跟随着塞西娅的身影,眼前掠过无数倒放排布的酒瓶和欢笑畅饮的人们,终于停下脚步。

塞西娅暗暗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卡座最里面的人。

常矜掀起眼看去。

灯红酒绿的卡座内,黑发黑眼的男生只穿了件白T恤,眉目深邃温和,带着淡淡的皎洁和清冷。他耳垂上,银星耳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陨落人间的星辰。

常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这个人。

塞西娅附在她耳边:“我好不容易把奥温也带出来了!”

“你们上次不是聊得还挺愉快的吗?我看他应该对你也有点意思,不然这次也不会答应我来了。给你机会了,你可得把握住啊!”

常矜沉默了一瞬:“好。”

她不知如何与塞西娅说明,她其实爱着别人;但她知道自己其实也无法说明,因为她从未真正拒绝过塞西娅的撮合。

她也有私心。因为见到奥温的第一面,她就觉得,他和顾杳然很像。

奥温坐在角落里,只有他身边还有空位。常矜并不在意,脚步微滞后便坐了过去。

有了常矜的加入,这场聚会算是正式开场。

常矜坐下后,奥温便开口了:“好久不见,Jane。”

常矜看过去,奥温的五官很漂亮,睫毛尤其纤长,大抵是占了血统的优势,垂眼看人时格外温柔多情。

他勾唇笑了:“你刚从学校过来的吗?”

常矜举起酒杯,和他轻碰:“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奥温示意,眼睛微微弯:“毕竟很少有女孩子会穿polo衫来酒吧。”

如果是平时,常矜大概会愿意和他聊聊天,谈谈三番的美食和天气,但现在她只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饮着黄昏落日和彩灯熏染过的空气,饮得酩酊大醉。

“Whatifwhatifwerunaway(如果我们离开。)”

“Whatifwesaidgoodbyetosafeandsound(如果我们安然无恙地互相告别。)”

“Whatifw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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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wearehardtofind.(如果我们很难找寻。)”

酒吧里一曲终了,DJ切了歌,《Youth》的前奏开场响起,少年音色散漫地唱着热烈歌词。

卡座里,人都坐得拥挤,常矜不小心碰撞了下奥温的肩膀,然后头皮蓦然收紧,传来一阵剧痛。

奥温注意到她的动作,他低头看了眼,手掌示意她先不要动:“Jane,你的头发挂到我的衣服拉链上了。”

常矜刚刚没反应过来,又扯到了一下,差点痛出眼泪。

游戏刚从他们这边过掉一轮,卡座上的其他人没有留意到这边发生的意外。

奥温轻声哄她:“Jane,你先不要动,我帮你解开。”

常矜乖乖地不再动弹,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距离便越发缩短,几乎挨着肩膀。

常矜垂着眼睫毛看奥温。

亚裔长相和黑眼黑发,加上偏白的肤色,这样的男生在湾区也少见。

此刻他离得极近,正微微低头,修长手指慢慢解开她缠在自己的肩袖链子上的长发。

他动作很温柔,原本被她自己胡乱拉扯得生疼的头发,现在反倒没有感觉了。

也许是这份温柔,让常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顾杳然。

“Myyouth,myyouthisyours(我的青春我的热血都属于你。)”

“Trippinonskiessippinwateifalls(游走天际,啜饮瀑布。)”

近在咫尺的距离,年轻男女的呼吸交换,暧昧不可言。

常矜喝得太多,包里塞西娅给的酒魔方被用完了,到现在,已经有些头晕。

她朦胧地睁着眼,听着熟悉的歌词和歌声,渐渐回想起许多被她抛在身后的瞬间。

常矜感觉到,面前的人离她越来越近。

他低下头,他们几乎就要接吻。

“Atruthsoloudyoucannotignore(真相响彻天际,你无法视而不见。)”

“Myyouthisyours(我的青春都属于你。)”

几乎是清亮磁性的男音唱出这句歌词的瞬间,常矜猛地抬手,推开了身旁想要靠过来的奥温。

“Jane!!”

赛西娅失声喊她,人影不断地靠拢过来,常矜被团团围住的那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掉眼泪。

一颗一颗,怎么也止不住地滚出眼眶。

她抬头,看了眼身边正一脸错愕看着她的奥温。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发虚,哽咽含混:“对不起”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行。”

她以为顾杳然是可以被替代的。

直到刚刚《Youth》响起,当戳爷唱到那句“Myyouth,myyouthisyours”时,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就这样汹涌地漫出眼眶。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卡座里蜷缩自己的脖颈和手臂,肩膀颤抖。

恍惚间,常矜想起自己在冰岛的第一个夜晚。

极光海在头顶蔓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执着地追问着某个问题。

“那如果,我这样做之后,发现他其实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呢?如果我后悔了呢?”

“那就回头去找他。”老妇人看着她,笑起皱纹,“这一次,就再也不要犹豫了。”

常矜闭上眼,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明明她已经止住了泪水,听上去却像是在哭。

时隔很久,她再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找回了最熟悉的频率。

她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

爱不是被框定的标准,不是理智下的反复权衡,不是空泛的概念,也与所有的外物无关。

爱一定是针对具体的人。

爱是只能是他,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她忘记不了顾杳然。

她离开他的日子,虽然她强行施以伪装,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好像破了洞,狂风嘈杂喧嚣,肆无忌惮地穿过她,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你丢掉了对你而言,非常很重要的东西。

河水急速褪去,曝露于荒野上的爱意被暴晒过后,浓郁得几乎能析出透明的晶体,尝一口,就咸得要掉下眼泪来。

含着这样的爱意,她无法再次说服自己,任何理由都抵不过本能反应。

短暂的日子化作流水,洗净她蒙上神像的尘。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没有信仰。

她终于明白了。

可惜,她明白的代价,实在太惨重。

常矜站起身,不顾塞西娅和奥温的挽留,想要往外走去。

也许是她动作幅度太大,本就头晕目眩的大脑彻底死机。

她脱力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突突直跳,痛得她睁不开眼。

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常矜感觉到自己似乎被谁坚实的臂膀抱紧,那双手,稳而有力地托住了她。

梦里,鸢尾花香气渐渐馥郁,几近热烈。

Atopos

彼时,美国费城。

顾杳然从琴房出来,正在和朋友打着电话的劳伦看到他,一下子从窗边的凳子站起身,差点弄倒满架子琴谱,“就这样,不说了啊,我先挂了!”

“Ray!”

准备去厨房里倒杯水的顾杳然闻声转头,被劳伦一伸手揽上肩,他开心得像条拼命摇尾巴的小狗:“你是不是练完琴了?之前我问你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劳伦是顾杳然在费城的新室友,也是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学生,学的是管风琴。

他们租住的公寓是学校附近难得有隔音琴房的小区之一,虽然公寓琴房的隔音材料无可挑剔,隔音效果也极好,但在琴房里练琴并非完全听不到琴声。

如果从室内路过琴房门口,还是可以听到一些被压低的琴音的。

于是第一天晚上,当劳伦隔着一扇门第一次听到顾杳然弹钢琴时,他被深深地吸引了。

劳伦出身音乐世家,从小到大见识过的音乐神童和乐器天才不知凡几,但他依旧被顾杳然的琴声折服了。他发现他完全迈不动步伐离开,直到一首曲子结束,他依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从那天开始,劳伦一直缠着顾杳然,给他送吃送喝献殷勤,就希望顾杳然能答应教他弹钢琴。

这个卷毛蓝眼的美国男孩生了副令人难以拒绝的俊朗面孔,性格又开朗健谈,想来至今在交往人际这一块都是无往不利的,却在顾杳然这碰了一鼻子灰。

顾杳然听到了,但没有理会他,而是兀自低头掬了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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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泼在脸上。

劳伦看着他,眼前这个黑发亚裔青年揩去脸上多余的水,水滴从他眉峰和鼻梁坠落下来。

他慢慢睁开了那双睫羽浓密的眼。

顾杳然看了眼劳伦,声音低沉:“你想学什么?”

劳伦眼睛闪亮:“钢琴曲!就你每天在弹的那首!我喜欢音乐里的那种飘忽不定的诡异感!”

顾杳然重复道:“你说《鬼火》吗?”

“原来那首曲子叫《鬼火》,我记住了!”劳伦眼睛发光,他凑到顾杳然面前,“Ray,只学这一首曲子的话,我大概要学多久才能弹成你这样啊?”

顾杳然听了这话,擦拭手背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似乎是在斟酌如何用词,“那可能会比较久。”

劳伦对钢琴似乎完全没有概念,“很久吗?我以为有乐器基础会很快呢?”

顾杳然摇摇头:“只是流畅地弹出来的话,不难。但如果是想要弹好,那就很难了。”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尽管教我,我一定会下苦功学的!”

劳伦急着表决心,顾杳然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走神地想着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常矜现在在做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流理台上的手机,锁屏亮着,壁纸是他和常矜在剑桥夏校毕业时拍的宽幅拍立得。

那时他们还亲密无间,英国的夜晚和剑桥的古老城堡组成他回忆里难以忘怀的时刻。

常矜歪着头笑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灿烂。

她就这样离开了他的生活。

比这更糟的是,他发现常矜真的在躲他。

他每日坐在钢琴前,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都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郁气。

于是他越发频繁地进出琴房,每次都彻底消耗干净那些情绪才出来。

他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他本打算在费城安顿好后便飞去旧金山找常矜。

他有话想要对她说。

顾杳然的手指摩挲屏幕,暗自思忖,要再找一个什么理由给她打电话。

干脆和她说,他打算过两天就去旧金山吧。

看看她会说什么。

劳伦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顾杳然却忽然开口:“抱歉劳伦,我想在窗边打个电话。”

劳伦只是厚脸皮,不是没情商,听了这话他马上抬手比了个ok,“那我先回房间收拾床。”

等劳伦离开客厅后,顾杳然站在落地窗前,拨通了常矜的电话。那串数字他早已默记在心,几乎倒背如流。

顾杳然本以为这个电话会过很久才被接起,但他没想到的是,电话铃只响了不到五秒,对面就接通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微微一缩。

“常矜”

对面没说话,半晌,那人才迟疑地回复,说的是英语:“嗨,请问是Jane的朋友吗?”

顾杳然呼吸一滞。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清亮,带着点磁性。

顾杳然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是的。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接电话的男人说:“抱歉,Jane她今晚喝醉了,已经睡下了。如果是有急事的话——”

顾杳然:“不,没有什么急事。”

“谢谢你,那我明天再打过来。”

“请先等一下!”顾杳然要挂电话的动作被对方喊住,电话里的那个男人说,“我不会中文,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奥温,是Jane的朋友。”

“Jane她不知道明天几点才醒,等她醒了以后,我让她给你回个电话吧。”

劳伦出来的时候,发现顾杳然坐在窗边的凳子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劳伦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蹭了过去,挨着顾杳然坐下,“Ray,怎么了?你打完电话了吗?”

顾杳然回了他,但没有抬头:“嗯,打完了。”

劳伦松了口气。

太好了,好像没出什么问题。

“Ray,那我们要不要今晚就开始练习?我找好了谱子,你帮我看一下吧——”

顾杳然这时才慢慢直起腰来,原本微弯下去的脊背撑起,如银月光渡过他鼻梁和眼睫。

他很平静地说:“抱歉劳伦,我可能待会儿要出门一趟,教你弹琴的事情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劳伦觉得有些突然,但也点点头:“好吧。不过你今晚几点回来?”

顾杳然:“我今晚应该回不来。”

劳伦懵了:“啊?你是要去哪里?”

顾杳然:“我要去一趟旧金山。”

劳伦先是一呆,然后震惊道:“现在?!”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明天还有社团活动——”

顾杳然的表情平和冷静:“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一趟。”

劳伦张口结舌,“你——”

“哎好吧好吧,那我明天帮你和指挥说一声!”

劳伦有点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一睁眼居然看到顾杳然勾了勾唇笑了——虽然那抹笑容很淡,但确实是笑。

劳伦惊得举起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说:“你,你居然会笑!”

顾杳然确实很久没有笑过了:“怎么?我会笑很奇怪吗?”

劳伦狐疑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打击,原来是遇到了开心事吗?我和你住了这么几天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顾杳然闻言,却是轻轻摇头:“不是开心事。”

只是如释重负罢了。

打定主意要撞南墙后,那些原本担忧的、畏惧的、犹疑不定的心情,便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他终于可以浑身轻松地笑出来。

最坏不过是头破血流。

他已经不害怕了。

收拾准备好一切,当顾杳然打开门时,却惊讶地发现门外站了个女孩。

她正在收伞,灰黑如夜的伞骨收拢,雨夜的潮湿水雾沾满一身。

乍一眼,顾杳然并未认出来人,直到面前的女孩抬头。

顾杳然怔了怔:“若素?”

不怪顾杳然没认出人,关若素把长发全部剪了,只留到齐耳位置的短发。

她似乎比两个月前更瘦,眉眼骨骼阴影更深,又穿一身黑白灰的单调颜色,竟莫名带了股锐利锋芒。

曾几何时,那个腼腆内向的关若素早已消失不见,她似乎已完全褪去了柔和婉然的那一面,令人一眼看去,只觉凌厉。

关若素看着他说:“顾杳然,我来找你。”

她似乎是顿了一下,微微吸了口气,又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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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

她开口的声音微哑,似乎是一夜未睡。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件事该告诉你。”

常矜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清醒的白昼代替了浸泡酒精的黑夜,常矜慢慢坐起身来,脑袋里的记忆逐渐回笼。入目是她熟悉的房间,床铺干净整洁,床头柜上还摆了一杯温开水。

她晕倒之后,大概是塞西娅带她回来了。

常矜打开门走出去,在隔壁房间里看到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塞西娅,心落回原处。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男音:“Jane。”

“哇啊!!”常矜被来人吓得扶着墙倒退了好几步,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奥温,她抚了抚胸口,呼气,“天哪,你吓死我了!”

奥温还穿着昨晚那件T恤,看上去精神不佳,但他见她反应这么大,反倒扑哧一声乐了。

“这么怕我啊?”

常矜:“不是怕你,是你出现得太突然了等等,你怎么还在这里?”

奥温:“昨晚是我和塞西娅把你带回来的。你吐了一地,塞西娅自己也喝得头晕站不直,是我给你俩打扫完,你不会都忘了吧?”

常矜顿时被巨大的心虚和愧疚感笼罩:“对、对不起啊”

常矜小心翼翼地瞥奥温的表情,奥温却一直笑着,似乎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说:“我简单做了点早饭,要吃吗?”

跟着奥温到了厨房,常矜看着流理台上做好的三人份的早餐,几乎可以确定一点——奥温怕不是什么老好人吧!?

她也直接这样说了:“其实你帮塞西娅送我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你还给我们做早餐,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了。”

奥温笑出声来:“没那么夸张。”

“我们宿舍门禁比较早,我在这打扫完已经很晚了,塞西娅就和我说,不嫌弃的话可以在你们客厅沙发睡一觉,明早再走。”

奥温做的早餐很简单,两个白煮蛋和一盘沙拉,伴着玛拉酱吃完。

两人靠着流理台收拾碗筷时,奥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向她示意:“要来一根吗?”

常矜摆了摆手:“不,谢谢,我不抽烟。”

常矜看着奥温点烟的动作,“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拿烟出来,原来你抽烟的吗?”

奥温单手夹着烟尾巴,垂眸一笑:“戒了很久了,偶尔会抽一两根,很少。”

“为什么戒了?”

奥温:“我有个妹妹,她闻不了烟味,所以我后来就慢慢戒掉了。”

常矜好奇:“亲生的妹妹?”

“对。”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常矜问道,“她多大了?也在加州读书吗?”

奥温含着烟嘴,喷洒出的烟雾淡淡掠过他面容,一片灰白中,常矜觉得他似乎是笑了笑,“确实,她说过,如果她考得上加州的大学,她一定会留在加州。”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现在应该也跟你一样大了。”

常矜怔了怔,心里一慌,条件反射地道歉。

“对不起。”

怪不得,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

奥温笑着转过眼,弹了弹烟灰:“为什么道歉?”

常矜顿了顿,慢慢开口:“我也不知道。”

奥温有些意外,抽烟的动作一滞。常矜站在餐台边,没有看他,而是微微垂下头:“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哥哥。”

“如果我出了意外死了,他也会像你一样难过吧。”

常矜知道常鹤会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在同一天发出来到世界的第一声惊哭,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开口说爸爸和妈妈。

虽然常鹤这个家伙总是表现得冷漠无情,嘴还很毒。

但常矜知道,他们永远是对彼此而言最重要的家人。

即使远隔天涯海角,也会时时挂念。

奥温沉默了。

厨房有一面窗,虽然很小,却能看到被风成群结队摇曳的树。越是临近秋天,金红色的叶子越多。

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开口。

只是第一句,便叫人不忍再听。

他说:“我妹妹是自杀。”

“她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她的同班同学。那个男生我见过,不学好,烟酒不忌,满手臂的刺青。我开始也没打算直接反对,但我问的每个问题,我妹妹都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那时我就知道,她口中那个她非常喜欢的人,只有被她爱着这么一个优点而已,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加上我妹妹的成绩在和他交往之后越来越差,还沾染上了很多坏习惯和毛病。我再也忍不住了,去劝阻她,她却让我不要干涉她谈恋爱。她说爸爸妈妈都不管她,凭什么我这个哥哥要管。”

“我父母对我们是放养式教育,我长这么大,能分得清好坏是非已经是不容易,我不想看到妹妹将来后悔。”

“我的阻止微不足道,毕竟我又不能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上学。我知道,她还是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和他参加那些疯狂的派对,在学校内外结交些怪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断了她的零用钱没收她的证件,不让她假期和那个男生出去旅游或是开房。”

“但她还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和那个男生约会了。她独自跑出去的那个下午,市区里发生了那起在当时非常著名的无差别枪击案。”

“我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才知道,我妹妹和她男朋友,当时就在持枪者所在的那条街道上。”

“结果,她完好无损,而她男朋友身中数十枪。”

“持枪者扫射过来的时候,那个男生紧紧地抱住了我妹妹,用自己的全身护住了她,所有的子弹都打在他背上,我妹妹甚至没流一滴血。”

“我被警察通知到医院接走我妹妹,我到的时候,我妹妹已经崩溃了,她死死地扒拉着已经盖了白布的床沿,嚎啕大哭。”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见过生离死别。”

“我们都没想到,她人生里的这堂课,会以一种这样惨烈的方式上完。”

奥温:“我理解她。如果是我,我爱的人为我而死,我也不想独活。”

故事就停在这里,他没有再说之后了,只是淡淡开口,仿佛青烟一缕,敲下点灰烬,作了结。

“想死的人留不住,我知道的。”

只是有时候,当他路过妹妹的房间,他会想,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强烈地反对这段感情,如果他没有锁上家里的大门,是否妹妹也不会挑那天出门,甚至选择了翻墙,去到了另一条街道。

是否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常矜无言以对,她发现此时自己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只能回以沉默。

奥温拖来烟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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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燃尽的烟摁灭,转头看向常矜:“不聊这些了,太沉重,再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刚刚想起来,其实有件事还没和你说。”

常矜怔了怔:“什么事?”

奥温:“昨晚有人给你打了个电话。我擅自接了,还没和你道歉。”

“他说他叫Ray,我说等你醒了,我会让你给他回电的。”

“谢谢你,我知道了——”常矜摆手的动作突然一顿,她睁大了眼睛,“等等,你说是谁打来的电话?”

奥温:“他说他叫Ray。”

奥温看向她的黑眼睛很漂亮,似鸦羽又似烟灰,明明是沉淀万物的颜色,却通透无比,有着仿佛可以看穿她的灵魂的目光。

奥温慢慢开口:“我不会中文,你在电话上给他备注的名字我看不懂,而英文的部分又很明显不是人名,所以我问了他的英文名字。”

常矜的脑袋一空。

但奥温已经念出了那串英文:

“Atopos。”

那是常矜给顾杳然单独设置的来电后缀。她不怕被人看到,因为相熟的朋友们更多时候会给她打微信电话,通讯录上的备注反倒隐蔽得多。

Atopos,古希腊语。意为独一无二的、无法被归类的存在。

她心中那个最特别之人。

奥温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放轻了:“Jane,他是你一直喜欢的人吗?”

“你昨晚就是为了他而哭的吗?”

呐喊

然而常矜现在却很慌张。

她放下水杯,杯底磕在流理台擦得光洁如新的石面上,发出极其清脆响亮,接近破碎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先去拿一下手机!”

常矜匆匆忙忙回到房间里,在自己的包里找到了她快要耗尽电量的手机。

一打开,便是一窝蜂涌进来的新消息。

常矜径直滑开其他人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信息,点开和顾杳然的聊天框。

顾杳然:“我今晚的飞机,去旧金山。”

顾杳然:“不用来接我,我直接去你公寓那里。”

常矜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是真的。

常矜:“你明后天没有别的事吗?”

常矜:“你几点到?”

常矜:“为什么突然过来——”

第三条信息发出去,还没多久,常矜手指尖一抖,又将它撤了回来。

常矜捂着额头:这都什么事啊!

看到她走出来,一直在走廊的房间门口等她的奥温问道:“他给你发消息了?”

常矜颔首,她显然很是头疼:“他说他来旧金山了。”

“我想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就算是误会,也是他有理,我真的很难解释。”很难解释为什么晚上十点她的公寓里会有陌生男性,并且还能接她的电话。

但她和奥温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常矜对奥温的态度从认识的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把奥温当作一个在旧金山认识的新朋友,对方和顾杳然性格相似,故而更让她另眼相待。

她确实有想过,自己可能只是喜欢顾杳然这种类型的男生。喜欢他从始至终的温柔,喜欢他照顾她,总是支持和包容她,喜欢他笑起来时微微弯的眼睛。

但和奥温相处得越久,常矜越明白不是。

她喜欢的,就只是顾杳然这个人而已。

换成其他与他相似的人,她都没有任何感觉。

奥温:“我和他解释过,我说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你室友也在公寓里。他没说什么,只跟我说他打算来找旧金山找你。”

常矜握着手机的手指圈紧,她吸了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

于是在奥温看来,她原本紧绷的身体,从肩膀开始,骤然一松。

“说起来,”常矜似乎是轻笑了一下,重新提起刚刚被她略过去的那段对话,“原来你还知道希腊语。”

“我还以为很少有人看得懂。”

奥温:“因为我曾经看到别人用这个备注。”

他在当时处于热恋期的妹妹手机上看到过,她用这个词语备注她的男朋友,那个后来为她而死的男孩。

他不解地询问,而妹妹无比烂漫地笑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意思。

“我爱他,所以他对我来说就是独一无二。”

常矜和奥温站在走廊里,相对无言的下一秒,对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只刚刚苏醒的母狮子揉了揉眼睛,看向门外并排靠墙站的二人。

“嗯你们怎么都起床了”塞西娅一副完全在状况外的样子,睡得一团糟的头发到处乱翘。她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常矜的身上,声音慵懒地撒娇,“Jane,我们今天早上吃什么啊?”

常矜无奈地扶住她,不让她摔下来:“今天我也起得很晚,早餐是奥温做的,你饿了的话就凑合吃点吧。”

塞西娅一下子醒了,她探出头,惊叫:“奥温!你还在呢?我还以为你一早就走了!”

奥温抿唇笑:“反正是周六,就多呆了一会儿,没想到Jane她宿醉还能起得这么早,就和她一起聊了会儿。”

塞西娅叫得更夸张了:“你们还一起聊天了!?”

塞西娅偷偷和常矜使眼色,常矜怎么可能看不懂。但事已至此,她知道她也该把话说清楚了:“塞西娅,我和奥温一直都把对方当作朋友。”

塞西娅蒙了,她张口结舌:“啊??”

奥温也微微点头:“我们刚刚聊过了,我们对彼此都没有那种意思,当朋友就很好。”

塞西娅一觉醒来,感觉全世界都变了。

她拼命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暗中下注的cp正式在她眼前be。

塞西娅欲哭无泪:“好吧,我知道了。”

常矜被塞西娅挽着手臂走进厨房,奥温跟在她们身后。

就在这时,常矜的手机震动了一瞬。

顾杳然:“下飞机时太匆忙了,没看消息。”

顾杳然:“我快到了。”

常矜被这两条消息定在原地。她握着手机的手掌都开始发麻,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塞西娅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怎么了?谁给你发消息了?”

常矜连忙说:“没什么。”

只是下一秒,悦耳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塞西娅发现常矜僵住了,于是提醒她:“电话响了噢。”

常矜看着来电,犹豫许久,还是点了接听。

熟悉的清凌声音语尾上扬,因为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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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质听上去比平时更低沉磁性,有些暗哑。

顾杳然轻声喊她:“常矜。”

常矜默默握紧手机,指尖有点难以自控地微颤。

时隔两个月,她听到顾杳然喊她的名字。

仅仅只是如此,就令她多日以来千锤百炼的防御和准备都全面崩盘。

楼下,白板鞋踩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沥青地面。

沐浴着九月加州阳光立在楼下的顾杳然单手握着手机贴着耳朵,只站在那里便气质邃然,亭亭如盖。

电话里,常矜低低地应了他:“你怎么突然来旧金山了?”

顾杳然微抬头,拿着手机,看向二楼凸出来的天蓝色阳台。

他说:“我来找你。”

“常矜,”他声音温柔,“你现在出来,低头看,就能看到我。”

常矜一步步走向阳台,纱帘被风吹起,湖蓝纹缎像是被风吹泛涟漪的水面,她穿过它们来到阳台边缘,急匆匆握住被晒得滚烫的栏杆。

楼底,黑发黑眼的青年只穿了件白T恤,干净利落。

原本注视着这里的眼睛,因为看到她,顿时弯起,笑意生花。

常矜感觉到喉咙发紧,像卡了颗苦杏仁。

她多了解顾杳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只是那双眼雪亮澄明,让人容易忽略他连夜坐飞机留下的一身疲倦。

即使如此,他身姿依旧挺拔落阔,远远看去像是夏日里一棵笔直的雪松。

常矜想要和他说什么,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快要关机的警告,还有不到二十秒。

她只能赶紧和顾杳然说一声:“杳然,你在那里等我一下——”

“常矜,你先不要走,我有话想对你说。”

常矜:“我知道,但是我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你等我待会儿换我朋友的手机再打给你——”

她说着,急于回房间去,手机也离开了耳边。

顾杳然却没有再犹豫,他看着女孩刚转身还没完全转过去的侧影,大声地喊出了他揣了一路的话:

“我喜欢你!”

他这一声喊得实在清亮,仿佛一巴掌扫过桌案,劈里啪啦打碎了成排的琉璃瓷盏,直捣得满桌兵荒马乱;又仿佛落在夏日河水里的烟花,砰地一声,炸得满池水波激荡,溅起的火花闪亮。

常矜硬生生地被这一喊截住步伐。

心跳声轰鸣作响,几近爆破地擂动着。

她慌忙回到栏杆边,脚步都乱了。

周围的公寓里住的也都是年轻人和留学生,此时听到动静,纷纷探出了好奇的小脑袋,众目雪白望向楼底。

看着常矜去而复返的顾杳然笑了,眼睛亮如晨星:

“你刚刚听见了吗?”

常矜又急又窘:“顾杳然,我都说了,你等一下——”

“等不了。”顾杳然笑得弯起眼睛,“你听见了吧,我说,我喜欢你。”

他笑得灿烂,将手拢在唇边,朝她大喊:“常矜,我喜欢你——”

中文在外国早已不是加密语言,更何况,就算这些探出头来的外国佬听不懂中文,也肯定听得懂中文的“我喜欢你”,就像中国人都知道“iloveyou”的意思是“我爱你”一样。

隔壁街坊四邻的外国友人们都振臂高呼,两岸猿声啼不住,起哄的音浪阵阵传来,夹杂着兴奋怒吼“Answerhim!”的呐喊。

见此情状,常矜顿时脸红如烧:“你喊什么!”

顾杳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怕你听不见,我这样喊,你就不会再误会我了吧。”

“常矜,我喜欢你,从头到尾都只喜欢你。”

他说得郑重又肯定,不愿再让她误解半分,也不再给她机会动摇半分。

常矜直到此刻才确定,他都明白,明白她的犹豫不决,明白她的焦虑不安,明白她为何固步自封,守成不变。

所以他直接捧出自己的心让她看。

他用最盛大的爱意和勇气,将荒芜平原灌溉成连绵不绝的绿洲。

顾杳然仰着头看她,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进来,窗外是摇晃的风和花骨朵,他低头和她对视的眼里,满满地只装着她一人。

只是这次变成常矜低头看他。

她握紧了扶手,手指颤抖不停,抿着唇,眼眶里凝聚的眼泪几欲落下,眼尾都泛红了。

顾杳然全都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光辉越发温柔。

他仰着头,注视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女孩。

顾杳然说:“常矜,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十七八岁的少年怀抱一腔赤诚心意,远赴万里,跨越山河湖海,只为了给她这样一场热烈告白。

朦朦胧胧间,常矜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是塞西娅。

金棕色长发的女孩比她还激动:“Jane!你快下去呀,别在这儿呆着了!”

“我带你下去找他!”

常矜甚至来不及擦干眼角的泪,她已经笑了起来,数日阴霾一扫而空的绚烂,“走!”

疾驰而过的风吹开她的长发,她一路被塞西娅带着跑下楼,那家伙比她还要夸张地尖叫着。

碧空如洗,大门被人拉开,耀眼夺目的白昼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她爱的人。

常矜跑了过去,一伸手抱住了顾杳然。

顾杳然也伸手回抱住她,在一片簇拥成海的欢呼和叫好声中,他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怀抱。

二人交融的心跳声同样剧烈,为这迟来的拥抱而狂乱跳动着。

常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鸢尾花香气。

浓郁、迷人且热烈,如同他给予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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