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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黎青燃 65360 字 10个月前

“捷报!大梁赢了!幽州打下来了!”

在嘈杂的议论人声之中,方先野怔在原地,只觉得他的心落在了实处,终于能够吐出一口浊气。

天元十五年三月,大梁在幽州抚见歼敌三万,攻占幽州全境,同时丰州亦顺利攻下。皇上驾崩,南都大乱两月,纪王肃王身死。

天元十五年五月晋王继位,改次年年号为新和。

天元十五年九月,大梁军队攻占青州,丹支求和。

天元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召天下兵马大元帅段胥回南都,段胥应召。

第92章隐瞒

星卿宫中,禾枷风夷穿着浅青色的广袖长袍,衣上有墨兰纹样,后背绣着二十八星宿图,乃是星卿宫的春季宫服。他盘腿坐在一个紫檀木小桌后,一边扔着铜钱一边道:“老祖宗,你本来说半年的,可如今已经一年多了,人家幽州都打下来了,你们鬼界的叛乱怎么还没平息呢?”

坐在他桌前的红衣女子慢慢抬起眼眸,鬼气缭绕之中,黑色的眼睫下一双全黑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夜空。

这一年间禾枷风夷每次见到贺思慕的时候,她的双目都是全然黑色的。她并不收敛身上的鬼气,任那阴森而压迫的气氛在她周身游荡,只要稍一接近便会为这强大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祖宗真是强。

原本禾枷风夷知道老祖宗丢了鬼王灯,心中紧张万分还以为她要输了,结果老祖宗只是丢给他一句——看好段舜息,另外我绝不会输。

结果目前的情况还真是如此,两边僵持着且晏柯还逐渐式微。晏柯明明拿到了鬼王灯但是却不知为何没有能法力大增威压众鬼,只能拿着鬼王灯当做旗帜来煽动心性不定的殿主。

“魃鬼殿主和魋鬼殿主近来蠢蠢欲动,当心丰州和朔州。”贺思慕淡淡地说道。

“又有新战场了?老祖宗一边平着鬼界的叛一边还要护着人界,可真是辛苦。”

禾枷风夷话锋突转,在正事里突然夹了一句揶揄:“所以你真不打算见段舜息一面了?”

在贺思慕带着刀子的眼神中,他举起手道:“我就是问问,我答应帮他带话总要有个结果。而且你让我找人保护他又不让我提他,实在是好没道理。”

顿了顿,禾枷风夷放下手,正色道:“话说回来,我上次见他,他身体好像不太好。”

贺思慕眸光动了动,纯黑的眼里沉着看不清的情绪,她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禾枷风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太闲了,还有功夫操心这些事。”

说罢她也不与禾枷风夷再多说,干脆利落地消失不见了。

禾枷风夷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撑着下巴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连个媒人的名头都没有,可从中撮合的事情做得可真是尽职尽责,下次若去南都定要段胥好好招待他。

身后房间的珠帘轻响,紫姬端着药过来,坐在他身边简单道:“该吃药了。”

禾枷风夷叹道:“紫姬啊,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老祖宗这样完美的好鬼王了,是吧?”

紫姬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禾枷风夷的手指在桌上敲着,他瘦削而面有病容,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着的,全身的精神气就靠这一点亮吊着。他似乎突发感慨,想要长篇大论一番。

“以无夙愿的恶鬼之主来制约因深沉欲念而生的恶鬼,以短暂的寿命制约荧惑灾星强大的咒杀之力。这世间所有都被预先精心设计,环环相扣以平稳运转。紫姬,你觉得这样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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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姬秀美的面庞上总是鲜少有表情,她幽深的眼睛眨了眨,道:“你也说了,这世界平稳运转。”

禾枷风夷哈哈大笑起来,他突然靠近紫姬,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都只是工具而已?你在人世间这么久,还是这么觉得的?”

紫姬面对禾枷风夷的逼视,终于低下眼眸将药推向禾枷风夷,轻声道:“喝药。”

禾枷风夷看了她一会儿,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状态。

“你明明知道喝药于我无用,不如早点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还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上次段胥班师回朝时还是跟在秦帅之后的将军之一,这次他应召回南都,已然是坐拥重兵的元帅了。

史彪原本是很不想回来的,他一心想着老皇帝被他们忽略的使者和诏令,觉得一旦回南都就等同于要掉脑袋。但是段胥要回来他又劝不住,他念及自己那“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绝不让段帅掉脑袋”的誓言,便也一咬牙要跟着回来。

回来一路上史彪都神经紧张,连沉英都忍不下去常去说些笑话安慰他,但说不了两句史彪便会扯回来。

“我们他娘的都打到胡契王庭眼皮子底下了,就差一鼓作气把上京攻下来灭了那帮小杂种,这个节骨眼上停战还把我们喊回来。丹支求和我们就和啊?和什么和,他们还有什么本事?”

段胥笑而不语。

在他看来丹支还有什么本事不重要,重要是这南都的新皇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经历过一翻战乱洗礼的南都在新皇登基之后又快速地重建,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景象,一眼望去还新起了不少楼。段胥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南都中受到了新皇的嘘寒问暖,盛情款待,各式接风洗尘宴赴完,赏赐功勋拿完,朝会密谈谈完,段胥便明白了皇上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皇上刚刚继位年岁又轻,自然想要打败丹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只不过他更希望率军灭亡丹支的那个人不是我。”

段胥穿着夜行衣坐在方先野府上,悠然地喝着他的茶说道。

“我爹是杜相一派的,之前支持的是肃王。皇上和肃王闹到血溅金銮殿,他看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定不希望我攻破上京添上一笔灭亡丹支的功绩。只是我如今在北岸连得五州有功于朝,他明面上还要对我客客气气的。”

一年多没见,方先野变得沉郁了些,他低眸摩挲着茶杯,眉头皱着,有些心事重重。他抬眼望向段胥,道:“那你还打算回前线么?”

段胥笑起来:“当然。那些战车、战法还有将士都与我磨合多年,换了别人恐怕效果便大打折扣。”

说罢段胥又指了指北方,道:“他以为北边那些胡契人是真心求和?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会轻易投降,这大概只是缓兵之计。”

“就是因为你太独了,先皇和如今的皇上都对你没法放心。”看着段胥脸上的轻松自得,方先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说道:“你在军队的地位不可替代,那军队是你的还是皇上的?南都乱成一团,你在北岸有粮有兵有甲自顾自地打你的仗,完全不需要仰赖朝廷,那朝廷又何以掌控你?”

段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先野,他不太明白方先野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以至于露出迷惑的神情。

方先野自知失言,他揉揉太阳穴,道:“你……要藏藏你的锋芒,不能外露至此。”

段胥笑起来,他靠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淡淡道:“有道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他们懂战局么?听他们的我还打什么仗。”

方先野只觉得头疼,心烦意乱。

段胥是肆无忌惮的疯子,没人能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他向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处事的。

他方先野就不可以。

段胥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我无妻无子,段府除我之外无人入仕,丹支灭了之后只要我消失皇上不就没了心头大患?他大概还要装装样子悼念我,优待段府。”

“你还想着以后去找你那恶鬼夫人?”

听到方先野这样说,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对啊,简直迫不及待。”

桌上的烛火安然地燃烧着,室内光线昏暗。段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茶碗,转头望向方先野,岔开话题道:“你那边怎么样了?皇上对纪王一党的态度暧昧,我看清算并不至于连累到你,但是他也不会重用纪王的人。”

皇上在朝中的一番任命调拨,都是在为自己党内的人或纯臣铺路,想来之后是要着重培养这些势力。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慢慢来吧。”

上个月里宫中传来消息,赵公公突发恶疾去世。说是恶疾,说不定也是在宫内权力斗争中被暗害了,听说事出突然赵公公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段胥已经回到南都,皇上看起来是找不到由头打压段胥的样子,应当是不知道这一道密旨的存在。

所以这道密旨,如果他不说,或许便会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先野,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段胥叩叩桌子,将方先野从思绪中拉回来。

他望向这个意气风发,仍如同十四岁那样眼光明亮的朋友,突然生出一种焦躁和厌恶。他也无法辨明那焦躁和厌恶是对于段胥的,还是对于他自己的。

“段舜息,你就没有想过若有一日我背叛了你,你该如何?”

话一出口方先野就有些后悔,而段胥睁大了眼睛,笑意还挂在脸上没有消失。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段胥很快又笑起来,眼神澄澈眉眼弯弯。

“背叛便背叛罢,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原本也不是忠诚。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方先野怔了怔,继而沉默了。

段胥面色严肃起来,他问道:“先野,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方先野慢慢地摇了摇头。

段胥还想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没说出口便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溅在地上沿着砖缝间蔓延。他极力地压低声音咳嗽着,血还断断续续从他的唇角落下。

方先野震惊地看着段胥神色如常地以衣袖擦擦嘴角,这人甚至还笑起来,指着这滩血迹对方先野说:“完了,你明天要怎么解释你房里凭空多出一滩血?”

方先野眉头紧皱,他抓住段胥的袖子严肃道:“段舜息,你这是怎么了?”

“生了点小病,脏腑时不时出点血,没什么大碍。”段胥轻描淡写地拍拍方先野的胳膊,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还略微晃了晃,幸好方先野眼疾手快地把段胥扶住。

“你要怎么回去?翻墙吗?”方先野问道。

段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方先野看着段胥前襟和脸上的血,叹息一声道:“亥时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没人盯着我的宅子看,你从偏门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来,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门离开你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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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他们之间的交往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黑暗里进行。

方先野送段胥从偏门离开方府,这个友人敏捷的身姿消失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方先野还是没有走。北风呼啸着穿街过巷,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到底还是没有对段胥说出那道密旨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说出来。原因仿佛是关在漆黑盒子里的怪物,出于莫名的恐惧,他也不敢看得仔细。

那名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边却有一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猜测着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这个身上染了血迹的蒙面人究竟是谁。

第93章尺热

虽然从方先野那里出来时段胥走了门,可是回到段府他还是得翻墙。待段胥从墙上轻手轻脚地落在院子里时,意料之外地和段静元对上了目光。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段胥奇道。

段静元则提着灯跑过来,同样惊道:“我想起我的菊花酒少放了一味料……不对,这么晚了你这副打扮,跑哪里去了?”

她一凑近便看见了段胥衣襟上的血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抖着唇道:“三哥……你……你去杀人了?”

段胥不禁笑起来,他好整以暇地往他的院子走,顺手拍拍段静元的头:“不是,那是我的血。”

段静元立刻跟上了段胥,她问道:“那你受伤了吗?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段胥摇摇头,以手指放在唇上道:“秘密。”

段静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跟着段胥走进他的皓月居,边走边说:“你这次别想再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跟我说,我就去告诉爹爹……”

她还没说完,便看见段胥的步子慢下来,他似乎晃了晃继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便一动不动了。段静元怔了怔,小声道:“哥,你可别想唬我啊,你别装了快起来!”

段胥紧闭双目地躺在院中的石板上,灯火之下依稀可见面色苍白,像是一块要碎的白玉。

段静元便慌了手脚,她放下灯笼抱起段胥,唤道:“三哥,三哥你醒醒!”

真正抱住段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他在发高烧,段静元惊惶地捂着他的额头,提高了声音:“三哥!三哥!”

似乎被段静元的声音惊扰,段胥皱起眉头,低低地唤了一声——贺思慕,然后任段静元怎么喊也不再回应了。

段静元急得站起来就想去喊人,但是看到她三哥一身夜行衣又觉得不能惊动爹娘,在她犹豫地望向院门时,突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再转回目光时便愕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挑美丽的女子站在段胥身边,身着红白交叠曲裾三重衣,额际银穗摇动。北风萧萧,灯影幢幢,她身上的阴森鬼气比北风还冷三分。

段静元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结巴地说:“贺……贺小……贺姑娘。”

贺思慕周身的鬼气迅速收敛,她的眼睛恢复黑白分明,继而微微点头算是应答段静元这句招呼。她低眸望了段胥片刻,叹息一声微微抬起手,段胥的身体便凭空被提起来,她于是接过段胥的手臂将他架在了肩上。

段胥的额头抵在贺思慕颈间,他迷糊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脖子,闭着眼低声道:“贺思慕……”

贺思慕瞥他一眼,便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房门自动打开。段静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便看见贺思慕把段胥放在了床上,她手指一挑,他身上的衣服便自动剥落下来,露出伤痕交错的肩膀和胸膛。

段静元惊道:“贺……贺姑娘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总不能让他穿着这身夜行衣。”贺思慕淡然道,并转头吩咐段静元:“去喊大夫。”

段静元咬咬牙,转身去拎起她的灯去找大夫了。她一面想着那可是只鬼啊,她怎么能把三哥留在鬼的身边呢?一面又想着三哥做梦都在喊人家的名字,她还操哪门子的心,说不定就算被贺姑娘吃了三哥也求之不得。她胡思乱想着把大夫带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了贺思慕的踪影,而段胥换了单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放着浸湿的脸帕,闭目疲倦地昏睡着。

大夫走过去牵起段胥的手腕把脉,段胥皱着眉,低低地唤道:“思慕……”

段静元怔了怔,她扶着门框,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儿。

大夫并没能看出来段胥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能针对热症开了药方。段静元喊丫鬟将药煮好端来想要喂给段胥,但段胥却紧闭着唇,只要闻到药的味道就下意识转过头去不肯喝。

段静元急出一身汗来,却突然察觉到熟悉的阴冷气息。她喂药的手顿了顿,对自己的丫鬟道:“你先下去罢,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应声退下。

段静元余光里便看见了红色的衣角。贺思慕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段胥身上。

“他怎么了?”贺思慕问道。

“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来,只是说……三哥身体很虚弱。”段静元小声回答。

贺思慕抬手将一个药丸丢进段静元手中的药碗里,然后端着药碗走到了段胥身边坐下。

段静元有些着急,阻拦道:“你丢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找仙门要的灵药,吃不死人。”

“你……为什么来找我三哥啊?”段静元将信将疑。

贺思慕抬起眼睛看了段静元一眼,淡淡道:“是他托人说要见我一面的,我来,便算是见过了。”

说完她便舀了一勺药汁出来,放在段胥的唇边:“张嘴,喝药了。”

段胥皱着眉偏过头,他早就烧到神志不清,此刻本能地厌恶药的苦味,任谁说他也不张口。

贺思慕低声道:“还是这么怕苦,有蜜饯吗?”

段静元马上站起来:“我马上去买!”

“算了。”贺思慕端起碗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扶起段胥的后背,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撬开他的牙关,段胥的喉头终于动了动——将那口药喝了下去。

她离开段胥的唇时,段胥却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脸上有痛苦神色,不知道是被病痛所折磨还是别的什么,他紧闭着双目喃喃道:“思慕……好苦……唔……”

不待他说完贺思慕便低下头去喂他第二口,堵住了他的声音。他胳膊在她的肩膀上没有方向地挥了挥,修长的手指最终抓住了她后脑的头发,他费力地仰起脖子。

那声音就逐渐变了味道,药汁过渡间夹杂着唇舌交缠的水声,贺思慕放开他时他便又开始喊她的名字,说不到两遍就又会被她堵住嘴,这样断断续续地将一碗药喝了下去。

贺思慕将空碗放在一边,想把段胥放回床上,但段胥却不肯撒手,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脸颊贴着她的脸,胡乱地说道:“好苦……我不要……我不想喝……思慕……”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没有了,喝完了,段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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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

他摩挲着贺思慕冰冷的皮肤,或许是因为烧得神志不清,他格外依恋她身上的温度,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把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全花在了这里。

“好热,思慕,我好难受……”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痛苦无法纾解般,小声说道:“抱抱我。”

贺思慕拍着他后背的手停住了,她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一声,慢慢挨过身去伸出胳膊抱住他的后背,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力道有点可怕,像是收不住般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是融入骨血的那种拥抱。

好像她怀里这个,是她不可以失去的人。

段静元怔了怔,继而低下眼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段胥的房间,把房门关好。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折磨他一夜的热度已经褪去,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窗户,目光在房内逡巡一圈继而落在趴在床边的段静元身上。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昨夜沉英住在城外军营中,所以是静元照顾了他一晚上?

段静元动了动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见段胥已经醒过来便满目惊喜,三哥再不醒她就真要告诉爹娘去了。她伸手去摸摸三哥的额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气道:“你吓死我了,三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胥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大夫说我这是怪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辛苦你照顾我了。”

段静元怔了怔,她有些犹豫,观察着段胥的表情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段胥有些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段静元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是咬牙道:“贺姑娘来过了,你的衣服是她换的,药是她喂的,你……你还要人家抱你!”

段胥揉着额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许久才道:“她……来了?我是不是喊她名字了?”

段静元大幅度地点头,道:“你喊得可起劲儿了。”

“贺思慕。”他几乎是立刻就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段静元奇怪地看了看段胥再环顾四周,恍然大悟道:“所以只要你喊她,她就会出现吗?她昨天还说她是受人所托来见你一面呢。”

房间里并没有贺思慕的身影出现,看来那只是一次意外。

段胥皱了皱眉,笑着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只是一面么。”

晨光把室内照得明亮,段胥身着白衣单衣面色也苍白,他说着有些伤心的话,可那双圆润含光的眸子含着笑意,仿佛明朗无忧。这是段静元最熟悉的三哥,但她却想起来昨天夜里抱住贺思慕的段胥。

她心中微动,思索了片刻咬咬唇问道:“三哥,你也会撒娇吗?你其实……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对吗?”

她从来没有见过段胥撒娇,在她的记忆里三哥爱笑、活泼、无忧无虑,但是与父亲母亲绝不亲昵,甚至有些客气和疏远。他这辈子似乎从不需要从谁那里讨关爱或心疼。

所以她觉得三哥是不会撒娇的,不会抱着一个姑娘死死不肯松手,低低地说我好难受,你抱抱我。

可或许他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呢?她总觉得,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段胥怔了怔,他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刚想回答“不是”,却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下了话头。

他沉默片刻,眉眼弯弯道:“我习惯故意示弱来骗得一个人心软,可能是骗得太久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想想她这么聪明的人,若不是在他伪装的示弱里看见他真正的渴望,怎么会每次都让步。

“三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贺姑娘啊?”

段静元实在是想不明白。贺姑娘长得好看,但南都也不缺长得好看的姑娘。贺姑娘似乎很厉害,可是一只厉害的鬼,对于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段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的手在曲起的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着,说道:“我第一次动心的时候啊,她穿着浅粉色褙子罗裙,手里拿着一支小风车,在阳光灿烂里转着圈朝我走过来。哈哈哈,现在想想她那时候看起来真是有点傻。”

“可是我呢,在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美好,她是这个世界变得美好的原因。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我希望她爱我。”

这样想来,自从他七岁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就没有再指望过任何人爱他,他这一生的愿望总是关于破坏、重建、解救、给予。

她是他唯一关于“得到”的愿望。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有坚定的愿望,可是也演戏太久,有时候分不清台上与台下。

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天才、疯子、异类或是离经叛道者,他都希望得到她的爱。然后他要用尽他的鲜活和热烈,他的疯狂和热爱,让她在以后数百年的时间里,不得安宁,念念不忘。

第94章挟持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姜艾在玉周城的街上看到了贺思慕。她独自在街上漫步,步子很慢像是散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艾走到她身边,指指贺思慕的嘴角怪道:“王上,你嘴边这沾着的是什么?”

贺思慕摸摸自己的嘴角,说道:“药汁罢。”

姜艾便更惊奇了,恶鬼哪里需要喝药?她瞬间想起了人间那个小朋友,看着贺思慕的脸色还是把自己的问题咽了下去。

她们在玉周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如今鬼界纷乱,各位殿主都回到自己的领地统帅鬼军,叛乱的叛乱,拱卫现王的听从贺思慕吩咐出兵讨伐,玉周城里没有住着多少恶鬼了。

“白散行最近表现得很好。”贺思慕闲谈道。

“他恨不能把晏柯生吞活剥,上了战场自然最卖力。晏柯用不了鬼王灯,光凭自己的法力是拼不过你的。”姜艾说着说着,便好奇道:“晏柯为什么用不了鬼王灯呢?他的法力也不弱,应该能掌控鬼王灯才对。”

贺思慕轻轻一笑,轻描淡写道:“只要我还在,他就别想用鬼王灯。”

她们走到空旷的街巷一角,便看见路边开了一片秋海棠,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刻,绚烂地铺到街的尽头去。贺思慕的脚步停下来,她蹲下去看着这些姿态舒展的花朵,脑子里便浮现出段胥画的那张玉周城风物地图。

秋海棠,相思草。这丛花是浅粉色的,像秋日落日后的晚霞,太阳落下去之后浅浅铺在天边的一层,气味很淡,香气有点冷,像是露水里掺了一点香膏。

姜艾看到这丛秋海棠,仿佛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之前要的那些木料和颜料都到了,垒在后山脚下呢。朱砂、铅丹、碳黑、石绿、雌黄,你到底是打算建个什么样的宫殿?这么花哨的?你也分辨不出来啊。”

贺思慕沉默着,她伸出手去抚摸那秋海棠,突然问姜艾道:“姜艾姨,你还记得疼是什么感觉么?”

姜艾怔了怔,她思索了一会儿有些挫败道:“忘记了,只记得是不好的感觉。”

“真奇怪,明明我感觉不到。”贺思慕低低道。

怎么她会觉得疼呢,从看见段胥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现在。

姜艾、白散行、禾枷风夷甚至于她遥远的父母亲人都说,她力量很强,她会是最强的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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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此吗?

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过,她迫切地想要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将他从苍老、疾病、痛苦与死亡之中,解救出来。

可是她无能为力,她无法对抗凡人的生老病死。

她痛恨她的无能为力。

段胥这次从前线带来一万士兵,驻扎在南都郊外,美其名曰是得胜归来拜见新君,可若新君不肯让他回前线,这些士兵的作用就另说了。

高烧褪去后段胥歇了几天,便不顾大夫和妹妹的劝告骑马出城,准备去城外的军营看看。他在南都街头只是缓行,出了城便纵马疾驰起来,北风把他的衣服和发带吹得飘扬,冬日里树木萧索尘土飞扬,景物快速地从他的身边略过。

离军营还有段距离,马却突然嘶鸣一声停下脚步,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段胥抚摸着马的鬃毛,在尘土飞扬间看到面前凭空突然出现了一群披着铠甲拿着武器,士兵样貌的人,仿佛是瞬间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以这些士兵样貌的人来看,他们并不是他的兵,也非城中的禁军,以这匪夷所思的出现方式和阴森的气息,这些面色苍白双目漆黑的士兵应该根本不是人。

段胥勒着缰绳,心想看来思慕那边的仗还没打完。

“段大人小心!”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大喝,突然出现了三个身着道袍的修士站在了段胥马前。

段胥意外地看着这三个白袍的年轻人,只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在他的头顶上空丢了一个伞状的法器,于是段胥周身迅速起了一个法阵。那群恶鬼如黑云一般扑了上来,这几个修士便挥剑而去,如闪电劈开黑云般厮杀起来,灰烬漫天。

段胥便从马上跳下,看看自己脚下冒着金光的法阵,再看看自己头顶上方的法器,一时间觉得这被人保护的滋味可真是很特别。

“三位少侠,劳驾问一句,你们是何人啊?”他高声问道。

“我们是星卿宫弟子,奉风夷师兄之命保护阁下。”其中一个修士一边忙着杀鬼,一边回应道。

不出所料。段胥看着他们拼来杀去,这全然是他陌生的领域,于是他便抱着剑倚着马,乖乖地站在阵法之中。凡是要接近他的恶鬼都被阵法所拒,只能张牙舞爪地在金光外狂怒。

三人中一个瘦高的白衣修士飞来,一剑将阵法外的恶鬼斩杀,正欲转过身去再次投入混战,步子却突然停下来了。

那修士缓慢地回过头来看向段胥,姿态有些僵硬地抬手收回法器撤了阵法,段胥的目光一凝。

“你在干什么呢!木奚!”他的同伴喊道。

话音未落之时段胥的破妄剑便出鞘,搁在了这修士的脖颈之处,段胥眯起眼睛笑意盈盈道:“从他的身体里出来,晏柯。”

修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眼光倒是很毒。”

说罢他低眸看了一下脖颈边的剑,抬眼道:“你要杀了这个来救你的修士?”

段胥目光闪了闪。

这个被鬼附身的修士扬长而去拿着剑,对剩下那两个人倒戈相向,那两个修士既惊诧又愤怒,在重重恶鬼包围之中已然是勉力抵抗。

借机靠近段胥的恶鬼士兵被他手里的破妄剑砍了个稀巴烂,他对付这种程度的恶鬼还是绰绰有余的。方才他唤了贺思慕,但现在她也没有出现的迹象,想来是早就把他交给禾枷风夷了。眼见鬼气森森的黑云已经要将那两个修士也淹没,段胥略一思索,想到横竖他们也打不过晏柯,索性将破妄剑左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晏柯,做个交易罢。”他朗声道。

那被附身的修士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段胥。

“你来劫我,肯定不想只带一具尸体回去罢?我跟你走就是了,你放了这三位少侠,还有……我这匹马。”段胥笑着指指自己身侧的良驹。

那修士看了段胥一阵,摆摆手正在攻击的恶鬼便停下了动作。高大肃穆的蓝衣恶鬼从修士的身体里脱出,踏过地上恶鬼死去所化的灰烬走到段胥面前,冷冷道:“段舜息,我看你还能笑多久。”

段胥归剑入鞘,满眼笑意却在看见晏柯腰际的鬼王灯玉坠时淡了下去。

晏柯说会让段胥笑不出来,便果然没有食言。

段胥被蒙上双目不知带到了哪里,久违地迎来了一番撒气式的严刑拷打,唇角被打裂了,笑起来便扯得生疼。他被绑在架子上,感觉浑身上下可能没有几块好地方,上次伤得这么惨大概还是和十五对决时。也不知道刚刚吐过血发过烧又来这么一出,他的身体还能不能受得了。

不过痛感消退或许真是件好事,不然他就该疼晕过去了罢。此刻任那些拷打他的恶鬼如何叫骂,段胥只是歪着头——装死。

周围恶鬼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有脚步声走近。

段胥想大概是晏柯来了。

“他怎么了?”

“启禀王上,打晕过去了。”行刑的恶鬼谄媚道。

王上?晏柯已经自立为王了么,鬼王灯为什么会在他这里?思慕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段胥的心里飘过,只听得晏柯冷冷一笑,道:“思慕,你把他保护得够严实的,我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手。”

段胥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万籁俱寂中响起贺思慕的声音。仿佛是从什么法器里传出来的,显得遥远而模糊。

“哦?你也知道自己要完了,都开始做这样的勾当了。”暌违一年,贺思慕的声音漫不经心,十分平静。

“你上次愿意用鬼王灯换他一命,这次你要拿什么来换呢?”晏柯幽幽道。

用鬼王灯换他一命。

段胥怔住了。

一年前分别那日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飞快轮转,从贺思慕的目光到之后沉英的劝慰,停在沉英所说的一句话上——是小小姐姐把解药拿回来的。

她离开的那一天,身上好像没有带着鬼王灯。

所以贺思慕是用鬼王灯换了他的解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贺思慕失去了鬼王灯,所以那半年就能结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今天。

段胥的心沉下去,沉到一半冰水一半火焰的湖底,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那边贺思慕笑起来,她道:“哈哈哈,换什么?我换给你的鬼王灯如何你不清楚么?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他与我之间也没什么关系,你想杀便杀好了。”

“贺思慕!”晏柯的声音骤然提高,他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巨响。他怒道:“你在鬼王灯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为什么我用不了鬼王灯?”

一时间满室寂静,继而有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可怜啊晏柯,三百年了想找我的命门找不到,得到了鬼王灯又用不了。打不过我,杀不了我,又爱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家伙?”

顿了顿,贺思慕淡然道:“我不妨告诉你,三百年前我生剥了自己的一片魂魄融进鬼王灯里。鬼王灯便是你梦寐以求的,我的命门啊。”

这句话仿佛一箭穿心,晏柯明显僵住了。

贺思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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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虚地漂浮着,仿佛怜悯又仿佛挑衅,她说道:“想杀了我,毁了鬼王灯便是,但你舍得吗?”

没有无上珍宝鬼王灯,晏柯又怎么敌得过姜艾与白散行联手?怎么能名正言顺地做鬼王?恶鬼是欲念,争权夺位的恶鬼有病入膏肓的贪婪,有哪个能毁了费尽心机拿到手的鬼王灯?

可只要贺思慕还没有灰飞烟灭,她这一片魂魄还在鬼王灯里,没有她的许可就没有谁可以驱使鬼王灯。

得到鬼王灯的唯一方法,是毁了鬼王灯。

这是她自从入鬼域开始,便为每个争夺王位的恶鬼所设好的死局。

第95章代替

随着那边的一声巨响,玉周城王宫殿宝镜中晏柯和段胥的身影消失不见。

贺思慕勾起的嘴角平下去,风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她身边,房间渐渐开始动荡起来,她身上的鬼气大涨充斥着整个王宫,甚至如兵刃般朝整个玉周城蔓延而去,整座城仿佛地震一般震颤起来。

姜艾被这鬼气压得直接跪倒在地上,她勉力地抬起头对贺思慕道:“王上……思慕!你冷静点!”

贺思慕睁着一双漆黑双目,低声道:“禾枷风夷,你想死吗?”

她身上的动荡鬼气直奔殿内的禾枷风夷而去,他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杖,却见身边一直默默无闻的紫姬突然横在了他面前。

那鬼气撞到紫姬身上便消散,从紫姬身上蔓延而出的力量如同水扑灭烈火般,压着贺思慕的鬼气一路扩散开来,冲散鬼气抚平了整个玉周城的震动。力量骤然爆发,须臾便全部收回,了无痕迹。

姜艾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而贺思慕目光深深地看着毫发无损的紫姬。

紫姬站在禾枷风夷身前,神色淡淡道:“他第一时间就亲自赶来通知你,是他大意,可他知错了。”

禾枷风夷从紫姬身后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眨巴眼睛。贺思慕看着禾枷风夷身上因为过敏而生的大片红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姜艾看看禾枷风夷,再瞄瞄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思慕你……鬼王灯居然是你的命门?你把你的命门告诉晏柯没关系吗?”

“我不可能让他再拿段胥要挟我。”贺思慕冷冷地说,她揉揉额角道:“他舍不得毁掉鬼王灯的,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能赢我他还会留段胥一命。”

这是段胥的一线生机。

晏柯所设的鬼牢里,听到贺思慕的一番话之后他气得砸了手中的灵器,转过头去便看见木架上的段胥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他,满眼暗色。

“她不救我吗?”段胥这样说道,眼眸颤动,仿佛不能相信。

看来刚刚的话他都听见了。晏柯看见段胥神伤的样子,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恶毒的痛快,他嘲笑道:“我早说过她从来就不缺爱人,你能算得了什么?过眼云烟罢了,她是因为留了后手才肯用鬼王灯救你,若真要伤筋动骨,她马上就会把你抛弃。你被她骗了,你就是个玩物!”

他越说声音越大,情绪激愤,仿佛要把他在贺思慕身上所受的屈辱都发泄在段胥身上一样。眼见对面之人的神色越来越暗,他心里就觉得越来越快活。

段胥低眸再抬眸,大笑道:“既然她要弃我,我便也弃她。你毁了这破灯罢,她灰飞烟灭,我便是她最后一个爱人。”

晏柯听到这句话却犹豫了,眼中的愤怒被冲淡,他低头看向腰间的鬼王灯片刻,再幽幽地抬起眼来看向段胥。

他慢慢走近段胥,背着手神色莫测道:“你希望在你这一生里,完全拥有贺思慕,让她不能离开你吗?”

“当然。”段胥回答地不假思索。

晏柯眯起眼睛,冷然道:“你可以和思慕交换五感,在交换五感时,思慕便失去所有法力如同凡人,是吧?”

段胥捏紧了拳头,眼睛却微微睁大,仿佛十分惊讶的样子。他道:“你是指……”

“再过几日有一场大战,你按照我说的时机和她交换五感。待我打败她虏获她,令鬼王灯认我为主,贺思慕便必须听命于我,我便让她在你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如何?”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道:“那待我死后,她会如何呢?”

“你死后,她还与你有何关联?”晏柯冷笑道。

“也是。”段胥思索片刻,低低笑了一声,望着晏柯的眼睛说道:“成交。”

此时此刻南都段府正乱成一团,段胥在出城去军营的路上突然失踪,消失得毫无痕迹,段府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都找不到人。这事儿传到了城外将士的耳朵里,史彪立刻就跳起来了。

他在来南都之前就寻思着皇上定要找他们的麻烦,此刻更加笃定段胥失踪是被皇上暗害,或许已经掉了脑袋。要不是沉英死命拉着史彪,他马上就要带着城外的兄弟们冲进南都城围了皇宫,叫皇帝把段胥交出来了。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说要求和的丹支突然之间举兵反攻,声势浩大,不仅反攻了丰州和青州的一些土地,甚至在幽州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只不过又被大梁将士们夺了回去。皇上便下令派赵纯担任元帅,与史彪沉英和城外将士一同返回前线。

赵纯此人也是武将世家,身上有些军功,但是从没去过北岸。他是皇上的心腹近臣,皇上是想趁这个机会扶他一把。史彪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不服这个从天而降的主帅,不见段胥不肯回去前线,嚷嚷着他们在前线拼命,一回来却被自己人害,他怎么也不回去犯傻。

一时间南都的气氛紧张,皇上转脸便把压力卸给段府,指责段胥无诏书无故离开南都,是对皇上不敬,怎么也不认段胥是被害或是死了。

段府上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段成章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么一急病得更严重了,还要撑着病体出来上下打点。就连那醉心佛堂的段夫人都暂时离开佛堂,担心起家里的事情来。

段胥失踪的第五天,最是焦灼的时刻,月上中天之时段府的后门被敲响,来人穿着披风头戴兜帽,说是关于段胥的事情要见段老爷相商,管家立刻把这位客人引到大堂之中。

段静元听说这件事匆忙赶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位客人站在大堂里。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样子,段成章拄着拐杖被吴氏嫂子搀扶着走来,颤声道:“阁下知道胥儿的下落吗?”

来人沉默了一瞬,伸出手来拿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容,凤目薄唇,如同山石水墨,他慢慢抬起眼帘望向堂中众人,眼里落着月光皎洁。

他在段成章震惊的眼神中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说道:“但是,或许你们需要一个人来扮演他。”

段静元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她喃喃道:“方……先野。”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微微点头,继而望向面色铁青的段成章。

段成章颤着手指指着他,道:“大胆狂徒,你在说什么?扮胥儿……这么多年了……你以为……”

“段大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有别的方法吗?”

方先野淡淡地说道。

他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也确实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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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

第二日段府便传出消息,说找到段胥了。

段胥突发恶疾在去军营的途中晕倒,被附近的农户救回去治疗,最近才醒来被送回家。只是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传染性极强的麻风病,只能闭门谢客。

史彪将信将疑,说什么都要见段胥一面,哪怕是隔着房门隔着帘子,他要确认段胥还活着。眼见史彪大喇喇地直接闯到了段府上,段成章心知再阻拦便会引人猜疑,便许了史彪探视。

段成章坐在皓月居内,一帘之隔便是“假段胥”,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那魁梧的汉子和沉英一起从外面走进来,汉子粗略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地对帘子之后的人说道:“段帅!”

“怎么,以为我死了不成?”

帘后那人的声音与段胥居然有八成相像,足以以假乱真。

史彪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这么多天提着的心终于稍安些,立刻就想去掀帘子却被“段胥”喝止。

“史彪!我的病会传人,你要染了我的病再回去传给将士们么?皇上要你回前线,你为什么不回?最懂羽阵车的便是我、你与沉英,现下我们三个都在南都,丹支反扑势头猛烈,你让归鹤军和丁进怎么办?”

史彪要掀帘子的手便放下了,他有些委屈地说:“我担心段帅,皇上要换帅,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帘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史彪,上次醉酒失时你对我发过誓吧,除了再也不喝酒之外,你也说以后事事听我的。”

段成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转头望向那道帘子身后的身影,苍老的手颤动着,离奇的猜测占据了他的脑海。

史彪听“段胥”提起这件事,不由得完全相信了帘后之人就是段胥。

帘后之人继续说:“你放心,我在南都掉不了脑袋。如今你该听我的话回前线去,把丹支人赶回他们的老家。至于主帅是谁,眼下不是最重要的。”

这边史彪垂下了脑袋,他道:“段帅既然安好,我便放下心了,我这就带兄弟们回去杀了那帮孙子!”

史彪与“段胥”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沉英此前一直一言不发,史彪说要走他便说他有些话要跟三哥说,过会儿再走。待史彪离去之后,沉英看了一眼竹帘,再看了一眼端坐的段成章。

他似乎有些犹豫,话还未出口时,便听到竹帘之后的人道:“沉英,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那个声音已经不再是“段胥”的声音。

沉英终于开口道:“方大人。”

“是我。”

段成章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目震惊地望着沉英。

沉英却只是问道:“我三哥人在哪里?”

“我亦不知,他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你要留在南都等他回来么?”帘后之人平静道。

沉英摇摇头,他一身青衣站在从门漫进来的阳光内,说道:“我要跟史彪一起回前线去,三哥的愿望是灭丹支复中原,三哥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现如今他不在,我要替他守住他的愿望。”

再有十几天过年,他便要十四岁了。这些年他身子骨越发坚实,精干而高挑,不在段胥和贺思慕面前时眉目间添了坚毅和沉稳,看起来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了。

他弯腰行礼道:“多谢方大人,保重。”

然后转身对段成章道:“老爷,保重身体。”

说罢便迈步离开了房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皓月居门边。

方先野靠在床背上,听见了沉英离去的脚步声,片刻之后段成章便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一把掀开帘子走到方先野面前,面色铁青怒发冲冠,揪着方先野的领子道:“你……怎么会……这么些年你和胥儿……咳咳咳”

段成章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先野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段成章,把段成章的手撇开:“你猜的都没错,顺顺气再说话罢……”

他有些嘲讽地笑起来,望着段成章满含震惊和愤怒的眼睛,说道:“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父亲?”

趴在窗户外偷听的段静元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有探听消息的人来到段府,要求和段胥说两句话,甚至于皇上也亲临,隔着帘子试探“段胥”的虚实。

而帘子后的方先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谁的试探都能挡回去,似乎对段胥与朝中上至皇上,下至将士每个人的交往了如指掌。随口一提,还能追溯到入仕那年发生的往事。朝廷里的人对于段胥莫名失踪又现身的说辞从将信将疑,逐渐转变到深信不疑。

而段静元这些天里,从震惊和混乱里渐渐醒过味儿来,意识到一件事情。

方先野和她三哥,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死对头。恰恰相反,他们是认识多年,非常要好的朋友。

第96章夺灯

虽然段胥答应了要与晏柯合作,但晏柯对段胥仍然不放心。他把段胥从鬼牢中提了出来,但是在外面行走时依然要他戴上手铐脚链,在他身上施加法咒令他不能呼唤贺思慕,不过免了拷打刑罚。

晏柯一面对于段胥不屑,因为这只是个生命短暂的凡人,没有一点儿法力,在恶鬼的面前不堪一击,贺思慕对他的关照和爱护也只是须臾一瞬。段胥很快就会被贺思慕遗忘,而他,就算是被贺思慕憎恨,也会在她心中停留更长的时间。

另外一面,他又对段胥抱着隐约的嫉妒,毕竟段胥曾经得到过贺思慕的爱,无论短暂或长久,那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爱。

贺思慕告诉他鬼王灯的蹊跷所在时,晏柯觉得愤怒至极,但是他又觉得果然这才是能让他喜欢三百年的女子,能让他暂时压下对权力的渴望,做她的臣子的女人。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贺思慕,他一定要得到她。

段胥则表现得十分乖巧,每每提到贺思慕总是露出痛恨神色,他时常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或那里,十几天之后他终于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战火声。

他眼上的布被拿下来,适应了一阵光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营帐之内,战火声仿佛是从脚下传来的。

段胥想他们应该是在一座山的山崖上,山崖之下便是战场。

晏柯撩开营帘走进来,冷冷道:“便是现在,时机到了,和贺思慕交换五感。”

段胥伸出手来道:“把破妄剑还给我,我要借破妄剑的灵力催动符咒。”

晏柯瞥了段胥一眼,还是叫鬼仆拿上来了破妄剑。

段胥接过破妄剑,拿出禾枷风夷留给他的符咒。破妄剑微微闪烁起光芒,段胥却皱起眉头,睁眼道:“贺思慕离这里太远了,符咒难以起效。”

晏柯目光一凝:“你想耍什么花招?”

段胥思索了一会儿,指着晏柯腰间的鬼王灯,说:“鬼王灯里有她的魂魄,或许我可以借它的气息来换五感。”

晏柯一手便掐住了段胥的脖子,眼里满是怀疑。段胥抬起手握住他的手腕,艰难地说道:“你也知道……我没有半点法力……也不是恶鬼……就算鬼王灯在我手上我也用不了。这里……里里外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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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部下……我还戴着手铐脚链……我怎么逃……”

段胥的脸涨红了,眼里一派真诚清澈。

晏柯慢慢地松开手,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

虽然他有所怀疑,但是段胥确实是没有一点法术根基的肉体凡胎,拿着鬼王灯也无用,不可能逃脱。

晏柯沉默了片刻将鬼王灯放在段胥手中,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段胥一手拿着鬼王灯,一手拿着符咒,他将鬼王灯举至胸前,突然粲然一笑。

在这粲然一笑的瞬间,晏柯意识到什么不对,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段胥已经将那鬼王灯玉坠一口吞下,喉头一动咽进了肚子里。

霎时间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如同回山倒海般扩散开来,一瞬间压得晏柯后退三步才勉强站住。段胥的衣服和头发被疾风荡得飘飞起来,他整个被笼罩在鬼王灯浩荡的鬼气中,如同一只真正的恶鬼。

“抱歉,我真的能用鬼王灯。”

段胥偏过头,仿佛在五年前的幽州抚见城一般,微微一笑。

当年他和思慕第一次换嗅觉时曾经吞过鬼王灯,那时贺思慕便以破妄剑的灵力为媒,让鬼王灯听命于他,她当时说,鬼王灯与他意外地契合,他竟然能掌控大部分力量。想来这些年里,思慕并没有撤回这道许可。

鬼王灯原本是她的命门,她却在认识他仅仅半年多时将鬼王灯托付给了他。在喜欢他之前,她已经交付了信任。

段胥仿佛摘镯子一样把手上的手铐摘下来,再抬脚将脚上的脚链踢开,微微一笑道:“还有,这些东西关不住我,抱歉。”

乌泱泱的恶鬼涌进来,晏柯起身便要冲向段胥,段胥目光一凝周身便燃灼起蓝色的熊熊鬼火,瞬间将晏柯冲开。

段胥并不拔出剑,只是拿剑指向鬼众之前不能靠近他的晏柯,一派明朗地笑道:“晏大人,思慕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恶心。要夺走她的法力,要俘虏她,待我死后你要对她做什么呢?你生前就这么恶心的吗?”

晏柯凶狠地盯着他,简直恨不得要把他碎尸万段。

段胥的笑容更灿烂,转着手中的剑径直撇开晏柯朝营外走去,蓝色的火焰顺着他的步子一路燃烧,恶鬼纷纷避让,他边走边说:“我可做不到像你这样恶心地活着。”

鬼界事鬼界了,灭晏柯的事情,他便不越俎代庖了。

鬼火燃灼了营帘,段胥走出营外一眼便看见了对面山崖之上的贺思慕,那红白曲裾乌发飘飞的姑娘,如同乌枝红梅覆白雪。隔得太远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好像往前走了一步。

段胥低下头看去,果然在山崖之下便是两边厮杀的恶鬼军队,战场上尘烟滚滚,无数恶鬼在利齿和刀刃之下化为灰烬漫天飘飞,如同一场灰白色的细雪。再这样铺天盖地的灰烬之下,光线变得昏暗,世界仿佛停滞在晨昏交界的时刻。

“真是壮观啊。”段胥低声说,他拿起破妄剑平举于眼前,两手各执一边缓缓抽开,银白的剑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在他圆润的眼睛之中。

“走吧,破妄。”

他说完便径直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明蓝色的火焰随他一路烧着,快落地时他以破妄剑在山壁上几番借力,趁着鬼王灯的火气落在战场之中。

他面前站着的是晏柯的兵,那些鬼兵回头看见从天而降一只燃灼鬼火的恶鬼,不禁惊慌失措地骚动起来。段胥双手一挥破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便毫不废话地冲进了恶鬼群里。

贺思慕站在山崖上,瞳孔一阵紧缩。

恶鬼的视力是极好的,她便看见她的小将军一身黑衣杀进了敌军后方,两柄寒光闪闪的剑仿佛疾风般卷起所有接近的恶鬼,绞成残肢化为灰烬。他眼带笑意,像是不知疲倦般于杀戮中盛放,仿佛永不止息的夸父,追逐太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样大开杀戒。

贺思慕的世界静止了片刻,然后她便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顾不得身后姜艾的惊呼。她以强悍的鬼力让万军战栗,如乌云压顶一般落在战场中,一路奔向段胥,最终在战场中央拉住了他的臂膀,唤道:“段胥!”

段胥举剑的手停了下来,在这个瞬间贺思慕拉住他一闪身便回到了她原先所在的山崖上。

段胥满眼赤红,如同脱了力一般跪倒在地,向前倾倒时被贺思慕抱在怀里。

“哈哈哈哈哈……畅快……真畅快……”段胥在贺思慕肩头大声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贺思慕扶着他的肩膀,目光颤动着,她望着他的眼睛唤着他的名字:“段胥!”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眼中的红色慢慢退潮。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贺思慕,继而笑道:“思慕,新年好呀,岁岁平安。我来给你送新春贺礼。”

他指指自己的肚子,说道:“鬼王灯我帮你拿回来了,就在我肚子里。”

贺思慕望着他半晌,那双漆黑的眼眸颤抖着慢慢沉淀于黑白分明,纷纷扬扬的细灰之中,他们仿佛刚刚穿过天地燃灼的浩劫。她慢慢地将他抱紧,她感觉不到他的身体,所以要用尽自己的力气,把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段胥,段舜息……”她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颤抖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花掉了很大的力气,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恨死你了。”

段胥也抱住贺思慕的后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后知后觉地开始颤动,仿佛身上的伤在这一刻都疼了起来一般,她的肩膀慢慢地被他的泪水浸湿。

时隔一年看到她的刹那,他想他要一路杀到她面前,然后对她说——我不想跟你结束。

我们还要纠缠一辈子,我们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但是现在他说不出来这句话,他只是喃喃说道:“疼,思慕,你抱得太紧。”

贺思慕在他耳边低声说:“不会有我疼。”

“你现在又不会疼。”

“我会的。”

是你教会了我疼。

贺思慕觉得浑身的痛楚无处着落,只能道:“你要疼死我了。”

段胥拍着她的后背,拍着拍着,突然浑身紧绷,挣扎着要推开她。贺思慕猝不及防地松开他,便看见段胥吐出深色的水泽,溅在她的脸上和衣襟上。

她怔了怔,看着段胥捂着嘴,那液体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来,仿佛永不停止似的,他眼里有些惊惶,却含糊地说:“你不要怕……这个……”

“是血。”贺思慕拉开他掩着嘴的手,只觉得快要受不了这种疼痛,慢慢地说道:“你以为我看不见颜色,便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段胥不能再捂住嘴,血便从他的嘴里大量涌出,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摇晃着向前倾倒,倒在贺思慕的肩膀上。他低声说:“思慕……我……我生病了。”

在说这几个字的空档,他还勉强握住了贺思慕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然后松了力气,晕倒在她肩头。

第97章和解

人间的除夕夜总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无数烟花在南都的夜空上方绽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眼望去一片喜庆的红色。方先野府上人丁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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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故而有些冷清,他便和仆人们一起布置府邸,与何知在家门口挂灯笼的时候,正好一簇烟花在远处升空,亮起一片烂漫。

方先野抬头凝视了一会儿那烟花,低下头来时就意外地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段静元。她披着件橘色毛绒斗篷,脸红扑扑的还有些气喘,抬起头看着他。她的丫鬟站在她身后拎着个漆木盒子。

方先野从梯子上下来,向段静元行礼道:“段小姐。”

段静元福身行礼,有些别扭地瞥了他一眼才说道:“方大人……我们府上多做了些饺子,我想着你在南都也没有家人,就来给你送一碗。”

她身边的丫鬟便把食盒递给了何知,方先野打开盖子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惊讶地望着段静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段静元却以为他不相信她,准备要拒绝她的好意了。她睁圆眼睛鼓起脸,拈了一只饺子自己吃下去,因为被烫到而吹着气,含糊道:“你看……我自己都吃了,我可没下毒。”

方先野怔了怔继而忍俊不禁,他盖起食盒,对段静元道:“我怎么会疑心有毒?多谢段小姐厚意。”

远处天空的烟花照亮了段静元的脸,她眼中波光潋滟,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说:“什么厚意……就是我们家多做了一些。”

说完她就干脆地转身带着她的丫鬟走上了她的轿子,打道回府了。方先野目送她远去,一边笑着一边摇头。

何知抱着食盒,奇怪道:“段小姐怎么会给大人您送饺子?她不是挺讨厌您的吗?”顿了顿他又说:“而且段小姐分明是坐轿子来的,怎么还气喘吁吁的。”

方先野拿过食盒,对何知笑道:“你自己挂灯笼罢。”

说罢他提着食盒就进了门。

怎么会气喘吁吁?段府离方府有一段距离,饺子还是烫的,她一定是急着刚出锅就盛好放进食盒里,一路跑着出门的罢。

方先野边想边忍不住笑意,想着这个新年过得还不错,希望明年会过得更好。

在人间热热闹闹的除夕夜晚,晏柯却被缚仙绳捆住,双手反绞跪在王宫的大殿中。这缚仙绳是禾枷风夷给的宝贝,他总算是将功补过抓住了晏柯。

方才听从贺思慕号令勤王的各位殿主们都在,审讯和问罪都已经结束,晏柯自然是灰飞烟灭之刑,后续收拾他的那些残党不过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只剩下贺思慕和晏柯两只鬼,贺思慕从王座上站起来,慢慢地走下台阶站到晏柯的面前,她俯身望着他满含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终究还是败了。”

晏柯咬牙道:“生剥魂魄与鬼王灯相融,不成功便灯毁魂伤,我自然没有你这样狠。”

“在你们眼中鬼王灯是心肝宝贝,无上圣物,在我眼里……”贺思慕指了指高台上那静默的槐木镶银的王座,说道:“它就跟那座位没什么两样,器物而已。”

从晏柯生前到死后,五次意图反叛尽数失败。是以欲望过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绊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头,又抬起眼睛来看向贺思慕,眼里还是不变的愤怒,但声音有了些颤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父亲是我杀的?”

“从一开始便怀疑,将白散行放逐九宫迷狱之时最终确认。”

“那时候你就……所以这三百年来,你对我的依赖、信任和亲近……这都是假的吗?”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着一口气道:“但是你任命我为右丞,让我推行金壁法……”

“你确实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为丞相推行法令时,各个殿主听从你号令的样子,不是么?”贺思慕蹲下来,浅浅地笑着说道:“总要给你点甜头的,有句话说得好,物尽其用。”

她在烛火与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来的时候很浅,隐约有些坚不可破的东西含在眼底。她还是这样美丽,就像他第一次为她倾倒时那样。

就像他第一次受骗时那样。

晏柯的双目漆黑,身上鬼气高涨,大吼一声试图靠近贺思慕,但是被缚仙绳牢牢地捆在原地,无法动弹,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内回荡,一重又一重。

贺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于笑着道:“你看起来很痛苦,痛苦就好。”

为了让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恶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时间。她把晏柯架起来,将来晏柯走后还要寻一个恶鬼来填补他的权力空位,不至于造成骚乱。所以在风夷做出能控制白散行的法器之后,才真正万事俱备。

她的手指点到晏柯的额头,晏柯的眼睛颤抖着,终于流露出茫然和伤悲的神情,他说道:“如果我没有杀先王,我们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会成为恶鬼了。”贺思慕语气平淡。

他低声说道:“我是喜欢你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贺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爱慕我真且浅,贪恋权力深而长。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会把这个世界让给我讨厌的家伙。”

贺思慕腰际的鬼王灯发出蓝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蓝色的火焰,从他的额头一路烧到他的肩膀和身躯,他整个人淹没在火光之中。

“永别了,晏柯。”

贺思慕站起身来,与他道别。

晏柯咬着牙不肯发出痛苦的呼声,他穿过火光死死地盯着贺思慕,仿佛看见千年以前他被车裂的街头,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愿随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离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彻骨的痛苦尽头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点吗?那真的就是成功吗?他追求了千年的东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吗?

他走得太远,以至于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被禁锢在这世间的执念,在化为灰烬时重获自由。

贺思慕抬眼看着地上细细的灰烬,挥手打开了殿门,风卷着灰烬迅速远离,飞到更远的天地之间去。月光皎洁地穿过殿门落在她的脚下,贺思慕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没有月亮,却能看见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为青烟,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虚生山的山顶,她父母的两块墓碑前。

她蹲下来望着她父亲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乐。你的仇我替你报完了,开心吗?老头子。”

叫什么老头子,其实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于此的岁数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以后你们可能要多一个邻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们身边。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你们一定会喜欢他的。”

“你们走的时候我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以后我再也不要被抛弃,我要做先离开的那一个。但是段胥这个人啊……”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打算给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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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权利,给他先离开我的权利。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因此伤心难过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对吗?”她站起身来,看着头顶上的浩瀚星海,涌动着银色的光芒。

为什么要做鬼王呢?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个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恶鬼呢?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但是他们爱你。

“因为他们爱我。”贺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爱之人,兼黑与白,赤与黄。

为世间一切色彩之和。

为万籁,为冰河,为尺热,为酒香,为珍馐。

终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头伤。

贺思慕回到宫殿时段胥刚刚醒来,他靠着床背捧着药碗和鬼仆说些什么,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诚恳真狡黠的神情。见贺思慕来了鬼仆如获大赦,小跑到贺思慕面前说这个活人不肯喝药。

段胥满脸无辜地望向贺思慕,贺思慕摆摆手让鬼仆退下,然后坐到他的床边。

她问道:“你的呕血之症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亏,清了清嗓子道:“有……两年半……”

“两年半。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贺思慕的语气过于平静,和与他分别的那天如出一辙,段胥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是因为换五感给我,对罢?为什么不告诉我?”见段胥不回答,贺思慕便自行确认了。

段胥犹豫了片刻,觉得在这个时候还是坦诚比较好,于是说道:“若是告诉你,你就不会再跟我换五感了罢,那样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温度、气味、曲调,太可惜了。”

贺思慕沉默一瞬,然后冷笑了一声。天旋地转间段胥被贺思慕压在了床上。药碗碎落于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

贺思慕慢慢压下身去鄙视着段胥,近乎于嘲讽般说:“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榨尽你的五感便扬长而去的恶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觉得我就不会难过?我就没有心吗!”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脸侧,段胥怔怔地望着贺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颤动着,若是鬼也能够哭的话,她现在大约就是在哭了。

她总是从容不迫,喜怒哀乐埋得深,以至于此刻悲伤冲垮堤坝喷薄而出。

段胥睁着眼睛看着贺思慕,看着她眼里深深的悲伤。他说道:“你是个慈悲温柔的恶鬼,自然不会榨尽我的五感。不过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意愿。我没有想过要长命百岁,再长命百岁与你相比也是短暂的,五感对于我来说只是五感而已,对你来说却是整个世界。”

“什么叫只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你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对我来说……”

后面的话她却没有说下去。顿了顿,贺思慕惨然一笑,突然换了话题:“你觉得,我为什么离开你?”

“……是因为你拿鬼王灯替我换解药,违背了你的原则。”段胥猜测道。

贺思慕慢慢地摇摇头,她俯在他的耳侧,低声道:“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太过喜欢你,以至于没有办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睁睁看你离开我。”

段胥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经看惯了么。”

贺思慕轻笑一声:“是啊,我看惯了,看到腻,看到不为所动,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对于你我还是……不能接受……”

纵然她天赋异禀,战无不胜,没有五感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万鬼之主,却仍有不擅长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终没有学会接受离别。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离别。

她离所有人都很远,若是距离近了那就先离开。这温度刚好不至于寒冷,如不会再度燃烧的灰烬余热。

段胥这只狐狸,磨着她,求着她,以从未有过的鲜活引诱她,说要温暖她。但他却是熊熊燃烧的火,以无法抗拒的灼热点燃了她。

“你终究要熄灭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把我一个人抛在世上。”贺思慕抚摸着段胥的脸侧,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会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记你,我想记得你。”

永远像此刻一样,想起你就会记得你的面容,你的笑容,你的气息和色彩。

记得烟花与明灯、花香与酒香、鲜血和婚服、马球和阳光,你的呼吸、温度、脉搏、香味、笑容、狂言与细语,讨饶与撒娇。

不想遗忘,不想一切归于寂静的尘土,如同水消失在长河之中。不想变成消失在土里的尘埃,不想变成消失在长河的水。

贺思慕轻笑一声,道:“可我终究还是要如此了。”

她这一生路上,尽是他人无碑文的坟墓。

段胥望着贺思慕,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圆润明亮含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气颤了颤,渐渐染上红色,从眼眶开始扩散开来。

贺思慕的喉头梗了一下,她低声说:“你哭什么?”

段胥弯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刹那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没入他的发间。

“我替你哭。”他的声音有些颤。

为他所爱之人,如他般付诸爱意而哭;替他所爱之人,终将忍受的孤独而哭。

他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思慕,我们的鬼王大人,你的骨头怎么这么硬啊?放松,放松,我在这里呢。”

贺思慕僵了片刻,便渐渐松了力道,顺着他的力气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段胥于是双手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安静了一会儿,轻笑着道:“抱着你,让你暖起来。”

虽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这一生其实充满了种种不如意,而且将来还会这样坎坷下去。

可是抱着她的时候,他就想起那逢凶化吉的判词。

这些坎坷的尽头,会不会是她。

她会是他这坎坷一生的幸运。

即便是被拒绝,被远离,愤怒和悲伤时,他仍然觉得值得。无关结局,若重来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够遇见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会后悔遇见我吗?重来一次的话,你要认识我吗?”段胥轻声问道。

贺思慕沉默着,她闭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长长地叹息一声,抱住了他。

“要的。”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在那个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也会在此刻抱住他,决定陪他过完这短暂一生。

她会伤心,但是绝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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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一点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许这样便足够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刚刚说的只说一次,包含第一句么?”

“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段胥道:“我第一次听你说喜欢我。”

贺思慕抬起头来望向他,她说:“你也没问过,我以为你不想听。”

“我想听,怎么会有人不想听呢?”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欢你。你若想多听听,就要长命百岁。”

段胥抱着她的后背,低声说:“好呀。”

因为失血过多段胥身体虚弱,姜艾的大厨便做了许多补气补血的食物,禾枷风夷也派人送了些灵丹妙药来,更是说段胥的病与五感符咒有关,人间的医生怕是看不出问题,过几日让星卿宫精通医理的师兄过来给段胥看病。

段胥在贺思慕的威逼下喝着药,皱着眉说:“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么多血又晕倒,刚醒没多久,走路还摇晃着。就算回去了能做什么?”

那一日冬日的阳光温暖,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是世间好时节。贺思慕倚在段胥身边,半边身子被他暖得温热,她捧着鬼册翻开新的一页,目光顺着书页看下去。在看见某行文字时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现的那几条记录,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过去:“怎么了?”

便看见她手指摩挲过的那行文字。

薛沉英,天元二年生人,卒于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抚见。

第98章前线

赵纯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只见灯火幢幢中自己的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心中一紧正欲高呼,却瞬间被软钢丝勒住了脖子,身后之人一踹他的膝盖他便跪倒下去,被反绞双手捆在身后,软丝仍然勒紧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困难,发不出声音。

那个突袭他的人走到了他面前,他便惊得睁大眼睛。

段胥脸色苍白,步履还有些踉跄,似乎刚刚的偷袭耗费了他一番力气,他蹲在赵纯面前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天真无邪:“赵帅,许久不见,你可真是越发厉害了,让段某瞠目结舌望尘莫及啊。”

赵纯想起段胥的外号“笑面阎罗”,不禁身上发寒。段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线边关?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青州没了,丰州丢了一半,要不是我大梁将士死守你连齐州和幽州都保不住!幽州是什么?是咽喉!齐州是什么?是粮仓!你脑子都装的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北方的战场是过家家吗?你以为我能一年半拿下五州,你也可以吗?你是一军统帅,多少人的命系在你的身上,北岸的将士们跟我打了多少场仗,你的那些命令多么愚蠢他们比你更清楚,他们的话你听了吗?你是要立威,可是他们是被你推去送死!”

“归鹤军折损三成,踏白军折损三成,成捷军折损二成。我弟弟……”段胥的眼睛红了起来,他的五指深深地扣在赵纯的肩膀里,他一字一顿道:“我弟弟他今年还没满十四周岁,在我身边六年,我都还没舍得让他去最凶险之处拼命!居然……他要为你的愚蠢而死!万箭穿心!没有他你连幽州都要丢了!你知道自己废物,就算撞死在金銮殿上也不该接下任命的圣旨!”

幽州驻军因听从赵纯命令主动进攻,中了丹支军队埋伏,沉英带着一队骑兵绕后偷袭,以千人杀敌十倍,使大梁军队得以突围回城固守。但是他带去的一千人连同他自己全数牺牲,无一归来。

段胥揪着赵纯的领子,看着他因为不能呼吸而逐渐青紫的脸庞,笑起来说道:“你觉得你是皇上的人,怎么胡闹皇上也不会杀你,甚至不会责怪你?可惜了,皇上不会杀你,可我敢杀你。”

赵纯睁大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摇着头似乎想要喊叫,却见段胥伸手抓住了他脖子上的钢丝两端,毫不留情地收紧。

他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赵帅,赵帅!”

营外有人喊着赵纯的名字,撩起营帘走进来,段胥淡淡地抬眼看去,便与身披甲胄的丁进对上目光。丁进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纯,再看了一眼段胥,瞳孔一阵收缩。外面似乎有校尉想要跟着一起进来,丁进喝道:“不许进来!去把史郎将叫来。赵帅带来的常将军、孙将军现在何处?”

“在西营。”

“盯紧他们,每刻来报。”

“是。”

营外的校尉领命而去,丁进走到段胥面前,单膝跪地拜倒,唤道:“段帅!”

段胥拍拍丁进的肩膀,丁进抬起头来,平日里冷淡话毒的一个人眼眶已经红了。段胥轻轻一笑,伸出手道:“扶我站起来。”

丁进怔了怔,他才注意到段胥的虚弱,便更惊诧于这一地死在他手下的尸体。他扶着段胥站起来,让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段胥刚坐下史彪就脸色不善地一撩营帘走了进来,嘴里嚷嚷着:“找老子……”

他看到段胥时便瞪大了眼睛,丁进一个蹿步上去捂住他的嘴,道:“不要声张。”

史彪甩开丁进的手直接扑了上来,道:“段帅!段帅你可算来了!他娘的赵纯根本就没和丹支人打过仗,蠢得连驴都不如!兄弟们说两句他就说我们不服号令,我们被害惨了啊!就连……就连沉英都……”

段胥脸色暗了暗。

史彪注意到段胥脸色苍白,便更愤恨道:“段帅你身体怎么了?是不是遭那皇帝老儿暗害了?我们……我们灭了丹支就别回去了!反他娘的!”

“史彪!”段胥和丁进同时喝道。

史彪被他们喝得愤愤停了话头,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才他注意到死在地上的赵纯,他虎目圆睁恨不得踢赵纯两脚,站起身来道:“段帅你说要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段胥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赵纯因北岸战事连连失利,引咎自尽。他带来的那几个人……”

他望向丁进,道:“战死前线。”

丁进弯腰领命道:“是。”

“把赵纯和地上卫兵的尸体处理一下,然后让信得过的校尉叫过来。”段胥对丁进说道,转而对史彪说:“把地舆图打开,我们分析形势,讨论应对之策。”

丁进和史彪各自领命,营帐内烛火跳跃着,映着段胥疲惫的神情,他的手一直紧紧握成拳,不曾松开过。

史彪铺开了地舆图,段胥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史彪将前线的情况一一告诉他,原本段胥料想到丹支只是假意求和,离开前线时曾经有一番排布,嘱咐各地守军若丹支反攻则先据地固守,先耗着丹支。

但是赵纯一来彻底打乱了段胥的安排,急于立功的他令军队主动出击,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几次战役打下来前线尽是缺口,损失惨重。

幸好幽州还在。

那是沉英用命救下来的。

段胥闭上眼睛,他握紧了拳头,指尖扎到肉里的痛感令他睁开眼睛,重新整理战局。他正与史彪讨论着,丁进便带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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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帅,这次……除了我军将士,我还带了一个人过来。”丁进转过身让开路,段胥便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烛火跳跃下,那个人身形高大,脸上有一道斜跨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眼里却只有沉痛。

段胥沉默了一瞬,唤道:“令秋。”

韩令秋走上两步,他喉头哽了哽,轻声道:“我听说幽州遇险的事情便赶过去了,但还是晚了一步……没救到沉英。”

那个孩子叫了他四个月的韩大哥,算他半个徒弟,最后却死在了他面前。

就差一步,他早去半个时辰就能救下他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令牌,交到段胥手里,道:“沉英死前让我给你的,他说……他没有食言,你的愿望,他守住了。”

段胥看着那个染血的踏白军令牌,恍惚间想起他还是踏白军将军时,沉英说过他以后的愿望就是要保护他和贺思慕,他只觉得是孩子话。

但是沉英当真了。

甚至于死后执念仍不能化解,变为游魂,出现在鬼册之上。

段胥握着那个令牌,身体晃了晃便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周围一阵惊呼,韩令秋扶住了他,他握住韩令秋的手,抬起眼睛望着韩令秋道:“这个令牌,你拿着。”

韩令秋怔了怔。

“踏白军将军战死,将令牌托付给沉英,沉英又托付给你。你原本就曾经是踏白军将军,现在,你仍然是。”

韩令秋红着眼睛,低声道:“你知道我……”

“我相信你。”段胥说道。

韩令秋沉默一瞬,从段胥手上拿过踏白军的军令,俯身道:“是,段帅。”

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擦擦嘴边的血,指着地图道:“看地图。”

“如今青州已失,丰州丢了一半。幽州虽然还在,但是之前一战损失惨重,且敌人攻势猛烈。让孟晚派一万肃英军去支援,从齐州过,问赵兴要半年的粮草。丰州和青州那边先佯装不敌撤退,把丹支军引到禾虞山东侧谷地,吴盛六带人从后面包抄过去围敌,力求全歼。若能全歼则趁丰州兵力空虚,夺回失地。”

烛火给段胥苍白的脸染上几分暖色,他指着地图一一排布,令丁进和史彪通知各地驻军。

“赵纯死的事情先不要声张,待吴盛六包围成功之后再说。最近这段时间随机应变,统率全局之事丁进你来,但是命令通过史彪的口而出。最近南都形势复杂,丁进你有家人在南都,行事小心些。北岸的将士大家都相熟,我这番排布下去他们心里便有数,自然会听你们的。”

听到这话史彪有些惊讶,他问道:“段帅,你不留下来吗?”

段胥有些疲惫地低下眼睛,揉揉太阳穴:“我没有任命,私来前线已然是死罪。今日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们绝不能声张,我得回南都,请皇上下旨重新任命我为帅。”

史彪十分气愤,眼看就要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一次了,便听段胥道:“我不想和朝廷自相残杀,将士们很多人的家乡也在南岸。”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的家人,也还在南岸。”

段胥回到南都的时候,南都正在下雪,积雪刚刚到了脚踝这么深,天色昏暗。他刚一进南都便先把写好的请战奏章送给通政司递交圣上,这才回到段府。

他回南都之前听说了“段胥”生麻风病闭门谢客的传言,所以回来的时候包裹得很严实,进家门的时候管家差点没认出来,见他摘下面巾和兜帽之后简直喜极而泣,跑回去告诉段成章少爷回来了。

段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便看见了段成章,段成章站在屋檐之下拄着拐杖,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用拐杖敲着地道:“你还知道回来。”

段胥面色白得仿佛要和雪地融为一体,他叹息着揉着额角,说道:“爹,我很累,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罢。”

“跪下!”段成章怒道。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段成章以拐杖捣着地面,气愤地说:“逆子!你要气死我吗!跪下!”

段胥沉默了片刻,便撩起衣摆后撤一步,面朝段成章跪在了雪地之中。

段成章沉声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抱歉,我不能说。”段胥回答得很干脆。

“当年方先野为什么没有死?”

段胥看向段成章,他似乎已经没力气伪装,只是淡淡道:“你两次要杀他,是我救了他。是我把他带进南都,是我让他跟随裴国公,到边关为将是我与他演戏让他参的我。这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合作,他对我所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洛羡也是我们的人。怎么样,还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吗,爹?”

段成章气得走进雪地里拿拐杖打他的背,被段夫人拦住,段夫人道:“成章!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他!”

段胥也不躲避,只是默默承受着,想着母亲居然会从佛堂里出来,可见之前家中应该真的非常混乱。

段成章被段夫人拉回屋檐下,段夫人想去拉段胥却被段成章喝止。段成章拿拐杖指着他,道:“所以你一直佯装乖巧,都是在骗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十年间你居然没有透露半个字,你还是我儿子吗!”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轻笑道:“你若知道了,多伤感情。”

“一派胡言,我现在知道,难道就不伤情吗?”段成章怒喝道。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眼里的笑意逐渐冷下来。

“若你一早就知道,不仅伤感情,你也会阻止我。你现在知道的话……就只是伤感情而已。”

第99章丢失

段成章被段胥这番话说得怔住。他们一个站在屋檐下,一个跪在雪地里,隔着茫茫纷飞的雪花,仿佛隔着深不可见、底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其实长得很像,倔强不肯服输的性子也很像,鸿沟两端的人凭着血缘这道绳索,莫名地紧紧联系在一起。

段成章心底生出愤怒和悲怆,只能道:“你给我跪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轻轻地一笑。

阳光一点点暗下去,风越来越萧瑟,雪花在天地之间飘飞,落在段胥的发间、肩膀、袖子上,他身上渐渐覆盖了一层薄雪,脸色越发苍白下去,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

段成章坐在屋里,铁青着脸看着段胥,似乎是等着他主动说什么——道歉请罪或者是求饶。

但是段胥没有,他甚至没有看段成章,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内一株梅花树上。那株梅花树梅花开得早,几抹红色绽放在枝头,花里含着雪,冷冽动人。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贺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渐渐低下去,身体向一边歪倒。

在庭内众人的惊呼声中,他落在一个人的肩上。这个人的身体是冷的,替他拂去身上的落雪,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便闭着眼睛,低声在她肩头说:“思慕,我好累啊。”

贺思慕搂着他的肩膀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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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章反应过来,且惊且惧道:“你是何人?”

贺思慕抬眼望向段成章,她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她脸色苍白,脖颈上是筋络也是紫青色的,大白天凭空出现在庭院里,确实不像是活人。

听到贺思慕这番说辞,段成章更加惊诧,他道:“你放开胥儿!他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贺思慕笑起来,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现在就掐死他,他成了鬼,便不再是你儿子了。”

段成章担心她真的下手,上前几步急道:“你休要伤他!”

贺思慕的手便从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来,然后她挑起段胥的下巴,侧过脸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满庭哗然,刚刚赶过来的段静元一个顿步,捂住嘴惊得心跳都要停了。

这是一个深吻,段胥闭着眼睛十分顺从地张开嘴接受了贺思慕,与她唇舌交缠,甚至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们在庭中交换了这样一个缠绵的吻,分开的时候段胥的喘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闭着眼睛靠在贺思慕肩上。

贺思慕转过脸来,望着说不出来话的段成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吗?我不会伤他。段胥现在身体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里,我看是你要伤他。若真的关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装腔作势。”

段成章被她噎得差点气倒,还不等说些什么,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众人惊诧无言。

贺思慕也没有把他带得很远,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间里,给他换好衣服盖上厚被子。

“风夷找的大夫一会儿就来了。”贺思慕俯下身去抱住他,轻声说道。

段胥身体和精神损耗太多,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放在贺思慕的后背上。

“我小的时候,曾经掉进我们家后院的一个地洞里……”他声音很轻,仿佛呓语般说道:“那个地洞,真黑啊,墙壁又滑,洞口又高,我吓坏了就哭着喊人。”

贺思慕拍着他的肩膀,安静地听着。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父亲,他站在洞口外面低头看我,他说他不会拉我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下来救我。我要学着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饿死在洞里吧……”

“我哭着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没有理我。后来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无数次,最后真的自己爬出了那个洞。我就想,原来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来……没有别人会来救我,父亲也不会……”

贺思慕想,怪不得他从未怨过他父亲不救被绑架至丹支的他,他们的隔阂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等我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啊……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贺思慕的脸颊,低低地说:“有一次我跟管家说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告诉我其实那天,父亲一直在不远处守着这个洞口,太阳底下站了几个时辰,直到看见我从洞里爬出来才离开……”

贺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抱着贺思慕,说道:“或许他是爱我的,他应该是爱我的罢。”

比起几乎从未给过他关注的母亲,至少烈日下那几个时辰中,他的父亲付出过真心。

“但是太迟了,所有的时机,都太迟了。”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

太迟了。

贺思慕吻了他的额头,轻声道:“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不要想这些事情了。”

段胥慢慢地点点头。

方先野在城外金安寺探望松云大师时,收到了段静元托丫鬟带给他的信,信上说段胥回来了,但是目前昏迷不醒。

他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低声道:“消失一个多月,尽给人添麻烦。”

这下他终于不必再隔三差五到段府假扮段胥了,方先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桩事情过去另一桩事又浮上心头。那道仍被他保存在家中的圣旨梗在他的心里,如鲠在喉。

“大师,我该如何?”方先野望向对面的松云大师,这样问道。

他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松云大师却清楚。这位长年波澜不惊的老者捻着佛珠,叹道:“阿弥陀佛,薪火不停,识性相攻,安得不危?无愧于心便是。”

“无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复。

可是人心复杂,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几人能看透?

方先野告别了松云大师,从金安寺回到府邸时便见管家惊慌失措地跑来,对他说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这半天,家里遭贼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丢什么东西了?”

“大人您的书房和卧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时不让我们收拾,我们也不敢……”

方先野目光一凝,他立刻大步跑过厅堂直奔卧房,关上门后摸到贴着床底的暗盒,打开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密旨,打开确认它安然无恙,一颗疯狂跳动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门外有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间。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密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丢失了许多他收藏的名贵画作和瓷器,方先野一边将房间内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一边思索这次失窃难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贼么?

在这个时局下,每个意外都要谨慎对待。

他亲自把卧房收拾干净再去书房查看损失,走到书房刚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紧暗叫不好,疾步跑回卧房去,低头去看床底。

那装着密旨的暗盒,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个局!以失窃引出他的心急,让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紧的秘密,便知道他的秘密藏在何处,趁他再次离开时才实施真正的偷窃。

方先野只觉得心下一阵冰凉,他扶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来,有跟着他跑来的仆人问道:“大人?怎么了吗?”

“没有。”方先野冷冷地说。

是谁盯上了他?那个人之前就知道密旨的事情么?

他……要去找段胥么?但是段静元的信上说段胥昏迷不醒,现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无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这件事情告诉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气,又因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叹息一声揉着太阳穴,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与瓷盘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正如他此刻烦乱不宁的心绪。

段胥病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情传出了风声,说是千里迢迢请了极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为段胥诊治,平日里不让人随便靠近。方先野试着用之前他和段胥约好的方式给段胥传了信,但是并无回应,想来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识。

四五天的时间过去,传来了赵帅在前线畏罪自尽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惊。但是赵纯自尽之后,大梁军队反而仗打得比之前还要好,将丰州的土地又夺了回来。

这天退朝时,林钧突然叫住了方先野,说皇上有事要秘密召见他。

林钧已经不复当年方先野把他从北岸带来时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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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谨的样子,已然官拜四品通议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来南都时只是做了个上不了朝的小官,不过由于喜爱花鸟的缘故与当时的晋王交好,悄无声息地成了晋王的心腹。待晋王夺权继位后,他便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朝中大臣们少不得要巴结他。

不过林钧早就有意疏远纪王、肃王两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闲职,两人这一年以来并没有什么交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钧,行礼道:“劳烦林大人带路。”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么会在此刻突然秘密地召见他?

林钧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宁乐殿走去,笑着说:“当年方大人从北岸将我带至南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林某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向林钧,不动声色道:“林大人在说什么,方某听不懂。”

林钧神色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么?一道扶君子,惩反贼的圣旨。”

方先野停下脚步,他盯着林钧,咬着牙说:“……是你?”

“什么是我?现在是方大人的话让我听不懂了。方大人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转交给圣上,以全先皇遗愿,难道不是这样么?方大人还会私藏圣旨,密而不发不成?”

第100章煎熬

林钧望着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测。

他夜晚常睡不安稳,某夜夜游时竟看见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此人身上血迹。

他惊讶万分,后来听说段胥当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给他诊病的大夫。这位大夫和他颇有交情,在他的利诱下说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说他当晚应该是受了寒,晕倒前吐过血。

林钧便立刻想起了当夜从方先野府上出来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晕倒的时间也对得上。他便怀疑那人是段胥,或许段胥和方先野之间有什么蹊跷,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头大患,若能抓到点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从方先野这里入手,没想到竟挖出了这样一道厉害的密诏。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难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这个先皇御笔亲写的诏书,是个绝好的契机。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来,他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林大人心系北岸,毕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复。”

林钧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隐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虽还剩九州之地没有收复,但北岸汉人起义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肃英、踏白、鹤归、成捷、堂北五支装备齐全的边军,对战丹支的战法布阵军队早已熟稔,还有孟晚、夏庆生、吴盛六、史彪、丁进等一干经验丰富的将领,赵纯是不堪大用,推举新帅便是。收复河山只是早晚的问题,难道非要他段胥不成?”

林钧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边轻声说:“更何况你我皆知,他的身体坏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方先野的耳边轰然炸响。

方先野攥紧了拳头,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对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为皇上分忧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为纪王旧人一辈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筹划救民之策完全无法施展吗?你甘心吗?”

林钧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一步一步的劝导亦是笃定。他悠然笑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担心与他翻脸扯出自己的旧账,还可以靠着扳倒段胥获得皇上的信任,成为我们的人。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许是念及旧情心里难受,但是很快就会释然的,到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林钧,林钧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笔账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方先野蓦然想起来死去的先皇,这宛如诅咒般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话。南都是个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渊,这几个月间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纸丢进去瞬间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说是有雄心的白纸,大约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点。

他这样看不起林钧,可自己又有多干净呢?

他们不可能让皇上久等,最终还是走进了皇上的宁乐殿,那年轻的君主一身姜黄龙袍,眉目坚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测。

方先野不动声色地与林钧一道跪地行礼,道:“臣方先野,参见陛下。”

皇上淡淡道:“爱卿平身。”

方先野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时便看见了皇上从桌上拿起的明黄色的绢帛。他听皇上道:“爱卿有这样一道圣旨,为何现在才请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赏识。且北岸未归,惩治段帅时机尚早,唯恐打草惊蛇。”

林钧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总是太过谦虚,以至于该得的功勋都推让。”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将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帅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军已全数开赴北岸,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么?”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悠悠地走下台阶,边走边说:“赵纯死了,死在归鹤军里,据说是畏罪自尽。归鹤不愧是段胥的亲军,胆子可真大。那讨伐北岸的大军,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帅确实……年少轻狂,锋芒毕露。”

“同是年少,方卿却比段胥不知沉稳了多少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会。”皇上话锋一转,夸奖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礼,他低下头道:“臣承蒙先皇与皇上厚爱,定当忠君报国……听从皇上旨意。”

皇上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闲谈般开口:“最近朕还听说,段将军其实不是段胥,他从岱州来南都时被狸猫换太子,其实是个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紧,却听林钧在旁道:“这么说来,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军前也没有去过北边,却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屡立奇功,若说只是天赋确实有些勉强。依臣在北边所见,段帅对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无实证,更何况段将军将丹支打得连连败退,若以此发难恐怕站不住脚。”方先野不动声色。

皇上点点头,冷然道:“眼下有爱卿这道圣旨便已足够。无论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绝不能再放他回北岸。两日后的早朝,方爱卿可要好好准备。”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权之下已经容不得他。所谓忠君爱国,君临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谈爱国。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领旨。”

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见了十二三岁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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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在一片微弱的灯火光芒伏案写着文章,他写得很开怀,待到最后落款之时笔却顿住了。

然后他写下了“段舜息”这三个字。

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还要这样继续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够,你还要继续做几年?”

少年站起身来,向他走过来。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分外畏惧,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时的脸庞。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着先皇写的,更不是你交给当今圣上的,是段胥锋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况丢了密旨的时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无法回应你,他运气太差了,你有什么办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状元,凭什么他就能建功立业名垂史册,而你却要错失机会寂寂无名呢?你能给大梁的,难道会比他少吗?”

方先野轻声说道——你不要说了。

那少年望着他半晌,道:“你敢说这些想法,你没有想过吗?”

“承认罢,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钧的话动摇了你。如果你真的护段胥,为什么赵公公死的时候,你不把密旨给毁了呢?为什么你不告诉他这件事呢?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少年已经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无可退,便听那少年蛊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段胥算什么,丢弃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从梦中突然惊醒,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压于心口,无法消解。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地,推开窗户想要透透气。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杂着寒冷的风,方先野望着月光下的庭院,默然无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烟花,继而此起彼伏簇簇绽放起来,方先野怔然地抬起头,眼里映着那夜空中的璀璨烟花,已经这样晚了,或许是哪家的孩子偷着放的罢。

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烟火庆祝。他作为状元郎跟在裴国公身后,在玉藻楼的宴席上觥筹交错,与各位贵人结识,说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话。

其实他不喜欢这中场合,后来借口醉了找了间房间休息,正在房间里闲看烟火时,突然从窗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个翻身从窗户里跳进来,背后便是绚烂烟花,晃着手里的酒说道:“岱州的神仙醉,状元郎要不要赏个脸,和我喝一壶啊?”

那时候的段胥比现在还要年轻,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方先野想,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对段胥抱有嫉妒之心。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还没有见过段胥,只是以这个人的名字在这世上生活时就开始萌发的,后来被段胥所救后,这中嫉妒掺杂了感激和憧憬,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这个人出生于高门贵族,有无数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权力中心,率性而为无所畏惧,像一片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那时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终于拨云见日,赢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着,或许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兴的人。

他过早地失去双亲,或许就有点骨子里带出来的孤僻,与谁都不太热络。想想看这么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亲人,知己,不过就那么一个人。他喜欢的姑娘,也是那个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辈子欠了姓段的一家,这辈子纠缠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还剩了什么?

如果连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谓理想,又何以依凭?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我为将军执剑策马打天下,你为宰执执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我退隐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背叛便背叛罢,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方先野举起双手捂住眼睛,慢慢地弓下身去。

“段舜息……该死的家伙!疯子!”

方先野咬牙切齿道,仿佛恨不得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东西付出代价。

若他相信段胥,又该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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