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似乎怔了怔。
突然之间两支箭破空而来,段胥闪身避过了第一支,第二支却射在了马腿之上。马嘶鸣一声翻倒在地,段胥同时从它身上跳下来,在地上翻了一圈便站起,看着不远处马上拿着弓望着他的人。
丹支军营来不及反应,没有追上段胥,但好歹是有人追上了。
天知晓的十五。
十五紧紧抿着唇,一双冷淡的眼睛里终于蔓延起滔天怒火,他的弓弩对准了段胥,咬牙切齿地说道:“段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胥沉默了一瞬,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抚着额头眉眼弯弯,说道:“天知晓出来的人,以一敌百,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不是很正常么。十五师兄?”
庆贺新春的烟火从朔州府城中升起,在空中璀璨地绽开,五彩缤纷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十五脸上的震惊。
“师兄你找错人了,韩令秋并非十七,他本来是要死的,因为他在瞑试里输给了我。”
段胥指向自己,悠然道:“我才是真正的十七。”
第26章反叛
对于“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突如其来地说出了除了“段胥”之外的答案。
为什么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为什么他对丹支和天知晓这么了解。
为什么韩令秋会对他感到熟悉。
天知晓,丹支王廷豢养的忠于王庭和苍神,穷尽人之极限,世上最为顶尖的死士。
不久之前还在说“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的十五,面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是将苍神背叛了个彻底的师弟,强自镇定道:“不可能,你自恃了解天知晓,便在这里……”
“我十四岁出师时随师父拜见各位师兄们,那时我才赢了暝试,浑身都是伤,向你行礼的时候没站稳差点跌倒,你扶了我一把对我说‘天知晓的人,怎么这一点伤就站不稳了’。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照面,我说的没错吧,师兄?”段胥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十五负隅顽抗的不可相信。
贺思慕看着段胥,一面是远处丹支大营的灼灼火光,一面是朔州府城内升起的璀璨烟花,他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眼里的笑意仿佛也是被点燃的火焰。
他话音刚落便突然出手,趁着十五分心之时,袖中弩机射出一支小箭穿过了十五身下黑色战马的眼睛。
十五从马上一跃而下,那受伤的马疯了似的跳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冬风凛冽,段胥和十五遥遥相对,隐隐约约有战鼓声传来,朔州府城似乎有什么异动,然而这两人全然顾不上了。
烟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绽开,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一副绚烂的盛世光景。
段胥在灼灼火光下双手拔出破妄剑,轻松笑道:“我一直很想和师兄交手一次。”
十五目光犹如寒锋利刃,他一按身侧的胡刀,闪电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力道之大火花迸溅。
“为什么!师父他最喜欢的弟子就是你!你为何背叛师父,背叛苍神!”
“别逗了师兄,师父他老人家除了苍神和他自己谁也不喜欢。我就猜他那个刚愎自用的脾气,肯定不能向你们承认他被我刺瞎了眼睛还让我逃脱了。这些年来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只说我是失踪,是不是很可笑?”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原来段胥的倒霉师父是被他弄瞎的。
段胥一段话之间已经和十五交手十余次,他们俩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拼起命来简直是眼花缭乱,仿佛都长了三只眼一样将对方的动作预判得准准的,十几个回合里招招见血,在荒野里杀成不分你我的两团黑影。
十五瞳孔骤然紧缩,他眼里的恨意仿佛一只直奔段胥的毒箭。段胥却像是个棉花包,躲也不躲反而笑起来:“十五师兄,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相信师父,相信苍神?你这么会骗人,就不怕你也是被骗了?如果苍神真如苍言经所说那样是创世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胡契人是苍神高贵的子民。那你说他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反叛的我呢?”
“你背叛苍神,必得重罚,下入地狱!”
“既然世界都是苍神造的,那有信他的、不信他的、讨厌他的人存在,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为何他还要讨伐不信他的人,他为什么需要我们信仰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信仰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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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如果神真的这么迫切地,威逼利诱地要从我们身上获得力量,那神又算什么神?我们从小开始日复一日滥杀无辜,无数血债在身,为什么不得惩罚反而能摆脱‘低贱’的汉人身份,获得信仰苍神的资格?”
十五的目光闪烁着,他咬牙道:“那算什么?为苍神而死是他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荣光!天道苍苍,休要谬言!”
“哈哈哈哈哈,神无所不能,居然需要我们这样的蝼蚁为他而死吗?难不成你会需要蚂蚁为你去死?天道自然苍苍,便是这世上真的有苍神,也肯定不是师父口中的苍神,也不会是什么狗屁苍言经中的苍神!十五师兄,你好好地想想,用你假扮过无数人的脑子想想!师父他教给我们这些,究竟是想要赐予我们天堂,还是为了利用和掌控我们?”
“十五师兄,我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哪怕一刻也没有相信过。”
段胥之前就受了伤,十五的武功显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他伤上加伤,浑身的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动作不仅不停声音也越来越高,空阔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他的嘲笑之声,一重一重地透过十五的耳朵穿进他的心里。
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可是他还是被段胥狂风暴雨似的逼问击中。
他蓦然想起在“十七”尚未举办暝试的时候,他就听说十七期里有一个师父特别中意的孩子,那孩子有极好的武学天赋,受伤时师父甚至宽宥他休息了几日,偶尔还会去指点那孩子兵法。
师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战神,后来受了伤才退居幕后创办天知晓,对于师父在战场上的事迹他偶有耳闻却不曾受教。他本是有些嫉妒这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果然通过暝试正式成为了他的十七师弟,奉茶的时候摇摇晃晃没站稳,他有些嫌弃地想便是这种孩子得了师父偏爱?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却抬头看向他,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记得那黑纱缚面的孩子的样子,只记得那是个明亮澄澈的笑容,盛满了真心实意的快乐,仿佛长夏的日光热烈得势不可挡。他怔忡半晌,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
天知晓的人,向来是很少笑的。
但是十七不一样,他生性非常爱笑,被师父夸也笑,被师父骂也笑,便是受罚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一点愁苦。仿佛一丁点大的事情都可以让他快乐。
他真的拥有一双很明亮,很幸福的眼睛。
十五那时候突然理解了师父对十七的偏爱,他也不可抑制地羡慕和向往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曾经私下里问过师父,为什么十七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为什么可以有这样一双幸福明亮的眼睛。
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苍神庇佑他便赐予他这样的性情。
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
这简直是个笑话。
天知晓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相信过苍神的人。
十五恍惚间看着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十七已经变成叛徒了,身上居然还有这种让他心生向往的东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过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在他心中滚动过的热血和痛苦,究竟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段胥颤了颤,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聚回去,在漫天的烟火中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恶鬼,她美丽的凤目眼边的小痣,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淡然,认真地看着他的鬼。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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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契约
其实贺思慕只是试着喊一声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唤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终于开始意识到疼一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
火光时明时暗的映衬之下,这片荒原仿佛传说中的地狱。段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四平八稳而倦怠的声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他终于说他累了。
贺思慕想,她还以为他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呢。原来他也是会累的。
在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发言之后,段胥却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着一丝疲惫的光芒,竟然还是亮的。
他突然说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说会按时还给我。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调、冷暖之后,你还能忍受得而复失吗?会不会终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维持我的性命,让我变成个活死人?”
难为他在此刻还能想起来这个交易。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许罢,算了,这交易不做也罢。我看你再不赶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这里了。”
段胥和她对视了片刻,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静得没有一点儿疯狂的影子。他向贺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拉我一把罢,你拉我起来,我就答应你。”
贺思慕挑挑眉毛,心想这小将军又在发什么疯,她说:“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执着于这个假名字的意义何在,只道:“段胥,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很,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悬在半空,他笑着缓慢道:“我赌那个’终有一日’到来之际,你会舍不得。”
一朵烟花在两人之间的夜空中绽放,轰然作响。段胥沾满血的手被照亮,鲜红炽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看着这个凡人那双向来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从来不计后果的,胆大包天的赌徒。
她淡淡笑起来:“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苍白,深紫色的筋络细细地在灰白的皮肤下蜿蜒着。这样一双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温热的带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将他的手寸寸握紧。
结咒明珠飞出来,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从两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处,汇进符咒纹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从此之后,这便是和她命理相连之人。
贺思慕抬起手将段胥从地上拉起来,他还真的一点力气也不使,懒懒地全由她拽风筝似的拽着他,然后借着前冲的力量踉跄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个子比她高,却弯着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粘稠的鲜血沾满了她的衣襟,额头贴着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肤。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贺思慕也不推开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声说道。
贺思慕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道:“杀红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杀人会让段胥兴奋。
直到刚刚贺思慕才意识到,她曾在战场中看到过段胥仿佛压抑着什么的眼神,他压抑的正是这种兴奋。
他似乎有过长年累月里大量杀人的经历,以至于杀人对他变成了兴奋的诱因,诱使他陷入从身体到精神的亢奋状态,难以自持。
或许从心底里他是渴望杀戮的。
这种杀戮曾经取悦过他。
他在天知晓的漫长时间,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道:“刚刚十五师兄临死前,对我说……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贺思慕没有回答,寒风凛冽里,段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慢慢说道:“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伪装成疯子的常人,还是伪装成常人的疯子。”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终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着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家伙,说的是什么鬼话呢?”
段胥安静了片刻,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搂住贺思慕的后背,爽朗而安然地说:“说得是啊。”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脸,放开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
段胥并没有听话地放开她,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门扉一样,他在她的耳边平静地说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时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戏,便就着戏文里的封狼居胥给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长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长到七岁。”
又来了。
贺思慕皱着眉头,正想打断他的胡言,却听段胥笑着说道:“然后在我七岁这年,我被绑架了。”
贺思慕拍他后背动作便停住了。
段胥继续道:“胡契人绑架了我,以此威胁我父亲与他们交易情报。当时党争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时候,父亲不仅没有答应胡契人,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把柄落在丹支手里。所以他对胡契人说,他们绑错人了,他们绑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个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骗了过去,他们以为绑错了人。我便趁机逃走,在丹支流落街头……然后被外出挑选弟子的天知晓首领——我的师父挑中,进了天知晓。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来历,十四岁出师之后,我刺瞎我的师父逃回了大梁,认祖归宗,得字舜息。父亲安排了那一场从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让假段胥消失,让我回来。”
“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看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说得很平静,说道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来,仿佛得意的孩子。
贺思慕沉默着,无数魂灯从丹支的营帐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汇入天际,朔州府城上空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绚丽着。一边喜一边悲,好一个荒唐又盛大的人间场景。
血顺着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终于松开了抱着贺思慕后背的手,但这次贺思慕却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刚刚抱住贺思慕,已经用尽了段胥最后的一点力气。
贺思慕抱着这个全身无力倒在她身上的家伙,长叹一声,说道:“不仅是小狐狸,还是个小祖宗。”
最后贺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灯杆上,段胥坐在她的身侧靠着她的肩膀,由鬼王灯载着往朔州府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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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有一点神志,他含糊地问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贺思慕啧啧了两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灯杆下的鬼王灯。
通常她不会告诉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恶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过这个毕竟是要给她五感的结咒人。
“贺思慕,贺思慕的贺,思慕的思慕。”
她这一番解读让段胥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夜将尽,天光破晓,温和如雾霭的晨光融化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在金色的阳光中,段胥微启干渴开裂的唇,慢慢地说道:“贺思慕,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贺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着回应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间的破妄剑上,那剑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还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剑所杀,总归能有个无怨气的来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剑究竟为何会认段胥做主人,在这一刻她终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无灵力,纵然他是命格强悍,是天纵奇才,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性,这也并非破妄剑选他的原因。
破妄剑选择他,是因为想要救他。
这柄主仁慈的剑,杀人也渡人,它从柏清的手上来到这个少年的手中,因为想要渡他所以认他为主。
渡他满手鲜血,满身风霜。
韩令秋和孟晚将段胥的计策告诉了吴盛六,在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军营大火烧起来之时出兵攻击。丹支军队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节节败退,被踏白军赶出百里之外,溃败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围由此而解。
战斗一直持续到早上,当吴盛六一行人率军归来时,便看见城墙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少年胡契人打扮,浑身是伤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冲他们笑着招招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子拿出一颗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那是阿沃尔齐的头颅。
他们的主将,深入军营放火烧营,刺杀主帅,让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敌人战到鱼死网破,让他的士兵大胜而归,让他身后满城的百姓浑然不觉地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
吴盛六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
他并没有下达什么命令,但是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校尉、千户、百户、士兵都下马,次第单膝跪地,在晨光中无数铁甲泛着冷冽的银光,如同波涛涌过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
“踏白军,恭迎主将。”吴盛六高声喊道。
身后那些士兵便随着他齐声喊起来,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涌向城头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墙,才勉强保持着自己能直挺挺地站着,他想刚刚再多吃点止痛的药便好了。
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
贺思慕问过他为何要只身犯险,他说因为这只踏白军还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这一刻,踏白军,终于是他的踏白了。
第28章包扎
阿沃尔齐一死,战局风云突变。他搅和进了丹支的继承者之争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骤然失去了靠山,一时间铤而走险,居然要逼宫。
丹支王庭乱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拥趸丰莱回丹支,名为救驾实则是抢夺继承权。丰莱在宇州战场正是焦头烂额毫无进展,物资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断,便立刻集中兵力在凉州打开了一个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队虽然已经在凉州驻扎,但是无论是领着余下三万踏白军的夏庆生还是后来的军队,都没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围兵必缺,好歹别逼得人家走投无路同归于尽。
不过一路上的骚扰还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军渡河的时候,夏庆生更是一场伏击让无数敌军葬身于汹涌关河。待敌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驻军截击一波,损失不小但是无暇他顾,一时间把整个朔州都让了出来。
这下子增援部队倒是来得及时,秦帅一声令下,肃英等三军渡河开进朔州,把整个朔州吃了下来。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这段时间却过着十分宁静的日子,再不复此前天天千手观音打地鼠的情况,因为——他伤情严重,再忙命就没了。
养伤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务交给了吴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写信,一会儿交代凉州的夏庆生水战注意事项,一会儿写战报给秦帅,一会儿写奏折给朝廷,一会儿写家书,仿佛摇身一变从武将变回了文臣。贺思慕得以见识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笔法锦绣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点摘得干干净净,冷不丁还来几句比兴,不动声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这种折子递到贺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头好好说话——少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同样养伤的还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为了学习他的言行举止并未杀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来,吴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钧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气吊着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无忧,醒过来一开口贺思慕就一哆嗦——简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钧一模一样,完全是个热血爱国嫉恶如仇的年轻人,十五未免装得也太像了些。
这段休养的时间,作为贺思慕一直以来帮他占风的回报,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诺之后将带沉英回段府抚养照顾。沉英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贺思慕委婉地表示她还没打算走呢,这段时间沉英还是能经常见着她的,他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点。
这次段胥身上全是伤,怎么样都没法自己换药包扎,原本这个活儿要么落在军医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现在却落在了贺思慕手上——段胥昏过去之前攥着“贺小小”的衣角给她递了眼色。她想起来段胥那满身的旧伤还有腰上的伤疤,心说这小将军麻烦得很。但她还是适时地悲恸大哭表明心迹,配合段胥演戏把这包扎的活儿接下来了。
贺思慕想怎么着这也是她的结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没了半条命的惨状,暂时没有从他身上拿走感官。
这可得让他快点康复履约。
“嘶……”段胥发出轻微的吃痛声,他皱眉看向贺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手真重,果然是没有触觉。”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个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纱布道:“要不我让孟校尉进来替我,你来跟她好好解释下你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殿下给我包扎伤口,是我的荣幸。”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畅,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伤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给他的那一刀,其他伤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贺思慕扯着纱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间包扎。
贺思慕给她的杰作打了个结,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说道:“脱裤子。”
“……”段胥转过头来看她,难得露出这种惊诧的表情,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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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分自然地说道:“我记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伤。”
段胥按住贺思慕放在他腰间衣物上的手,认真道:“伤口不深,我看这个就不必了罢。”
“为何不必?”贺思慕挑挑眉毛,说道:“我自小跟着父亲和傅大夫解剖尸体,什么样的裸体没见过。横竖我是鬼,也不是没有附身在男人身上过,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着婉拒道:“这不合适,我毕竟还是要点清白的。”
贺思慕微微眯眼,段胥的双手霎时被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声闷响。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还是个伤患。”
贺思慕弯下腰抚摸着他的脸颊,因为以“贺小小”的身份出现,她现在的手指是温暖的,从他脸上那道伤上抚过时好歹稍微收了点力气:“要我来给你包扎,又挑挑拣拣的,小将军以为我是你能呼来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来,眼睛里含着光,从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拣拣,我是在求你。殿下给我两分面子罢,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在贺思慕危险地笑起来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将军大人,秦帅……”韩令秋看着倒在床上头发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着他脸的贺小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掉头就走再把门关上。
他还没有付诸实现,便见段胥双眼发亮如获大赦,从床上起身道:“韩校尉快讲。”
贺小小从容地从段胥身上让开,翘着腿坐在床头,拿起一边的茶喝起来。
韩令秋于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将军,刚来的消息,秦帅两日后便会到府城。”
段胥轻轻一笑,悠然道:“秦帅亲临……看来一个朔州是不够了,这仗还有的打。我身体抱恙,你让吴郎将好生招待秦帅——礼数这边还是问问孟晚。”
韩令秋应下便要走,却被段胥叫住,段胥因为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眼神却很专注:“韩校尉,就再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韩令秋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行礼道:“现在没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个夜晚,段胥说知道他对他有诸多疑问,待朔州解围便会给他一个提问的机会。
他承诺对于韩令秋提出的问题,他必定知无不言。
韩令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可那日在比武台上,假林钧抛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师弟”,让韩令秋隐约摸到了往事的轮廓,他突然感觉到畏惧,那些往事很可能颠覆他现在的生活。
他原本对于往事并不执着,是段胥的出现让他开始心生好奇,那好奇与其说是对于他自己过往的,不如说是对于段胥这个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墙之下韩令秋仰头看着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却还笑得开心的段胥,突然觉得段胥是谁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种种疑团,但能够确认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将领,或许这便已足够了。
而他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他能明确这一点,便也足够了。
看着韩令秋走出门外还贴心地把门关好,贺思慕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悠然转向段胥。
还不等她发问,段胥便心神领会地回答道:“韩令秋,他曾经是我的同期。”
他这满身的伤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撑着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个舒服的讲述姿势。
“天知晓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厮杀,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赐编号出师。”
——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
贺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营乱杀时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他眼中燃着兴奋又痛苦的火焰,带着点疯狂的劲头。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疯狂纷纷落幕,冷静得仿佛在讨论一段平常的回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笑起来。
“韩令秋那时候沉默寡言,其实我们那里大多都是他这种性子,也就我是个异类。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在暝试上你死我活的那场对决。想来他应该很绝望,死了九十八个就剩我们俩,可师父偏爱我而我又很强,他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个不过早晚的差别罢了。”
段胥点点自己的额头,说道:“他脸上那条长疤是我划的。”
“在杀他的时候?”贺思慕问道。
“不,是在救他的时候。”
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暝试里我本该杀了他,但我使了点手段,让他看起来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划破了他的脸,将他和一具脸上有同样伤口的尸体调换运了出去。”
贺思慕轻轻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吗?”
段胥如平时一般玩笑着,目光却突然有几分迷茫,像是被自己这句话问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吗?
他这千层假面几分真心,无人能信。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却认真:“既然韩令秋不问我,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罢。从现在开始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据实以答。”
贺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着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个字,怎么现在倒愿意说了?”
“你掐着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说了。”
段胥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满眼轻松。
贺思慕却想起来那时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仿佛要被风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没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险的境地中都没有向她求救,却只要她一个伸手就答应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与手掌相握罢了。
这个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贺思慕说道:“你在凉州、在这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晓报仇么?”
第29章过往
段胥笑出声来,他摇摇头,终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床帏,道:“报仇?我报什么仇?我师父他其实对我不错,就像爱护一件好兵器一样爱护我。虽然我并不想做兵器,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师父是胡契高等贵族出身,忍不得一点点愚笨,在他眼里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废物,愚笨的其他族人简直不配活着。所以天知晓选人只挑资质好的,不拘族裔都可选入,但是进入天知晓之后我们都要成为苍神的子民,宣誓一辈子为苍神奉献。我流落街头时,他的布辇都走过去了还特意回头,在街头的乞丐堆里把我挑出来带回宫里,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资罢。”
“在天知晓里生活……比我流落街头那阵要过得舒服多了,至少吃穿不愁,还会有司祭来为我们宣读苍言经,关于苍神的一切我们需要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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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我自小过目不忘,到丹支前四书五经虽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诵,苍言经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师父有些偏爱我,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没工夫亲自教导,只有考核会现身,七年里恐怕连人也认不全。不过他却偶尔来单独考我功课,竟然还把他写的兵书给我学习,与我指点兵法。我听闻师父他没有儿子,大约是把我当成半个儿子对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脸上,他看起来有几分慵懒,并且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描述天知晓,似乎那只是一段有趣的经历,甚至还有些感慨。
贺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还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当然我从没说过,他也并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那么你搅进这战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么呢?”贺思慕问道。
段胥抬眼望向贺思慕,无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说了啊,说了很多遍,我想要收复关河以北十七州。”
贺思慕的眉头危险地皱起来,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顿时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段胥眼力见一流,立刻将手指举在额际,认真道:“我刚刚便说了会据实以告,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贺思慕嗤笑一声,并不买账:“你进天知晓的时候,恐怕也发过誓要一生效忠苍神罢?”
“我不是没见过苍神么,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东西,向他发誓自然不作数。可我见过殿下,对殿下的誓言是千真万确的。”
段胥的语气相当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回答很难让贺思慕信服,段胥顿了顿,便继续讲述道:“进天知晓的头几个月很愉快,除了要装作笃信一个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没什么。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开始真正地受训。”
“或者说,我们开始杀人。”
段胥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目光飘远了。
“七八岁的小孩拿着刀剑,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汉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一排排地挨个杀过去。最开始我们都害怕,有哭有闹的下不去手,后来哭闹最厉害的孩子当着我们的面被杀了,剩余哭闹的受罚,杀人杀得慢的也受罚,后来大家就不闹了。”
“再后来,大家就习惯了。”段胥的手指收回来,还带着青紫伤痕的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开始我也会觉得害怕,但是慢慢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后来我杀人的时候心里再没有一点感觉,杀着杀着甚至觉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么还没杀完?要是他们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关于天知晓的叙述在这里终于褪去轻松的外壳,展露出真实而残酷的轮廓。
晨光倾斜着洒下来,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自下颌至上身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刺目。
就像他给人的感觉,光暗参半,暧昧不明。
“很快我们这些同期弟子开始抽签对决,平时各种大小考核的结果会决定我们对决时的兵器优劣。对决每次两个人必有一死,那时候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好像竭尽全力置身边人于死地,是这个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样。赢得对决便是离苍神更进一步,这种对决一轮轮地持续下去,直到七年后的瞑试。”
“这样大概过了两年罢,有一天受训时我又像平时那样,去杀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们手脚都被捆着,封着嘴发不出声音,那天却有个人的嘴没封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来。”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那天的阳光很好,从天上一路洒在处刑的庭院里,阳光里飘浮着许多尘埃。他像是认命了,颤抖地对我说——大人……今天天气真好……您下手轻点罢。”
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回忆起了那个人语无伦次的情景,慢悠悠地说道:“我那时候抬眼看了一眼天,阳光强烈,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确实是个好天气。我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恐惧到浑身发抖。我想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要被我杀死?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真的犯了罪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
“这是个人,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他也喜欢好天气,可我只嫌杀他时抬胳膊太累。”
段胥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浅笑着说:“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变成一个怪物。就算我最后没有死于同期之手,变成了怪物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所在之地满怀恶意与污浊,他正在被驯化得失去他的大脑和心脏,失去他的思维和良知——变成怪物,变成兵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他就在悬崖边突然醒悟。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那个同你对话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段胥的面上并无风雨,甚至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
“我还是杀了他,教头们就站在我身后,我不杀他死的便是我。从他之后,还有八十三个人这样死在我手里。后来我开始执行任务,帮丹支王庭做事,了解的事情越多,手里的血债也就越多。”
清醒之时,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他发觉自己活在地狱里,却被一群以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围,无法逃脱。
荒唐的是,只有他认为那是地狱。
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如果天知晓所灌输给他的这些理念,这些道理都是假的,他怎么就能确认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四书五经就是真的呢?他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他应该遵循的道理?
只有十岁出头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他知道自己正在异化,他开始变得享受杀戮,变得渴望暴力,蔑视生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
那些他曾经背过的诗篇文章,那些他背的时候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字句,这时候就从他的记忆深处蹦出来,和他被天知晓培养出来的暴戾互相撕扯。
他就在这种撕扯中艰难地拼凑出,他认为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
把自己长歪的骨头打断,腐坏的肉割去,然后仍然要装作佝偻而畸形的样子。装作比任何人都冷漠,都狂热,都笃信,这样才能骗过他的师父和同门。
他把心底的野兽捆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清醒点,清醒点,你不能变成怪物。
总有一天你要回到阳光下,拿回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着。
如此七年,两千五百五十六个日夜。
“我离开天知晓时发誓,终有一日我会收回十七州,结束北岸这荒唐的一切。”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盏,她坐在段胥的床头伸手抚过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再抬眼看向他。
这个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静的坦然,深不见底的寒潭突然见了光,能见到一点幽深的潭底。
贺思慕想,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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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想要解开那些汉人手上捆着的绳索,拿走他们嘴里塞着的布,让他们站起来在阳光下活着。想要以后再不会有人,被这样当成牲畜一样杀死。
或许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人,像十五这样的人,在谎言和杀戮中险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遗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晓的十七一样。
白驹过隙,却是水中几番挣扎浮沉。
贺思慕的眼里没有多少怜悯,只是平静:“那么你成功了么?你现在不是兵器,你是人么?”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一直笃定的叙述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确定,他笑道:“应该是个人罢。不过,不大正常罢了。”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脸颊。段胥被碰到脸上的伤,“嘶”了一声,便听见贺思慕说道:“你就这么将自己当个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地长大,这么多年,这样不堪的泥泞里,居然没有长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么……”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小将军,小狐狸,我的结咒人,你好好活着,度过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愿,然后了无牵挂地死去,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靠近贺思慕,从床帷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让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是阳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轻轻地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没想安慰你,甚至不怜悯你。小将军,鬼册上悲惨的生平我见多了,你这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贺思慕的神情平静而坚定。
段胥看了贺思慕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身后的漫长岁月,如同长河般淹没他的苦难。他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灿若星海。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讨饶似的晃晃她的袖子,说道:“多谢你,思慕。”
贺思慕暂且忽略了他肉麻的举动,挑挑眉毛重复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吗?”
“我比你年长近四百岁,我劝你想清楚再说话。”
“我非常喜欢……”段胥的话停住了。
贺思慕问道:“喜欢什么?”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
“喜欢你的名字。我向你许愿,换一次五感给你,请你允许我叫你思慕。”
第30章来者
段胥脑子好像缺根弦。
贺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条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条件是叫她的本名,这小将军的思路真是好生离谱。
不过近来贺思慕已经渐渐习惯了段胥的特立独行,以至于他这句话一出,她只是片刻惊讶便重归平静。
“你本可以从我这里换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东西,而不是这样浪费掉。”
段胥却摇摇头,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浪费。”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这张英俊可人的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一派真诚地看着她,就差没把“天真纯良”这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他这愿望实在是一个毫无用处,且蹬鼻子上脸的愿望。但是这小将军并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况区区百年便会行将就木,随他喊一两声倒也于她无碍。
贺思慕说道:“好罢,如此你可欠我两次了。”
“等我身体好些一定兑现,我记着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贺思慕显然已经忘记了最初要扒段胥裤子的事情,而段胥显然乐见其成。
秦帅在两日之后抵达了朔州府城,占据朔州的四路军队的将军便也齐聚府城,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对敌策略。
段胥的伤还没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还要怕疼,贺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气,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着几位将军都威风凛凛地身披铠甲,从头武装到脚,骑着高马而来,段胥不出面便显得张狂,出面了不穿铠甲,又显得娇气。
段胥从门楼上瞧见各位将军的架势时,便笑着叹息两声。
此时沉英也十分忧虑地问段胥道:“将军哥哥,小小姐姐说她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还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从被他认下干弟弟之后便时常跟着他,活像个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没那么快开始,不过眼前这事儿也算是一场仗。我初出茅庐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军中其他的人对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给我个下马威,或许还有点奉承我的私心。不过明摆着秦帅和我家分属两党,军中升迁多看秦帅和裴国公,他们奉承我也无用。”
段胥一番话将沉英说得云里雾里,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听不懂没关系,记下来就好。你以后跟随我回南都,人情世态可比这些还要复杂。”
顿了顿,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个相罢。”
诸位将军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吴盛六和孟晚负责招待,吴盛六对军中情况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细知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待到秦帅和几位将军到齐的那天早上,秦帅要求所有将军列席会议讨论后续安排,段胥终于登场了。
他从自己的营帐出来时只穿了一身便装红色圆领袍,头发也只是梳了个高马尾没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侧抱着个筐,框里面装着一件银白铠甲。
他从筐里拿出自己的铠甲,一边闲庭信步一边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带打好结,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这架势仿佛是在南都街头试一件新衣似的。
他在那几位将军带来的士兵面前走过,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新来的将军大人这是整得哪一出?
他们之间有些窃窃私语,一边奇怪,一边说段将军这副铠甲看起来精巧而轻便,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走到秦帅大营之前时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的腕扣,便正正衣服走进了营中。营内三位将军已经到齐,此前便一直透过营门看着段胥走来。
段胥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踏白军段胥,见过秦帅,见过诸位将军。”
礼罢,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的发冠给束好了,这才算是把自己这身捯饬完毕,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将军们不禁惊讶,交换眼色,如同自己带来的士兵一样摸不着头脑。
沉英站在段胥身后,脑子里转着段胥教给他的话。
——对敌之策,有疑兵之计。先下手为强,声东击西,故弄玄虚。骗得对方犹豫不定,按兵不动。
段胥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笑意盈盈道:“段某初来乍到,还是第一次与各位将军相见,还望多多提点指教。”
秦帅高坐于营帐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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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之上,年近五十的老帅神情平静,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继而转开说道:“段将军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万丹支大军两月有余,更是潜入军营诛杀阿沃尔齐,扭转战局。此等功勋我已上报朝廷,想来不日便有嘉奖。”
这话说的,仿佛把段胥丢到朔州来送死的不是他一样。
段胥笑着拱手行礼道:“为国为民,理应如此。承蒙将军厚爱将大事相托,幸而不负。”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段胥瞥过去,便看见贺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营中众人,见段胥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说道:“继续啊。”
她想说的应该是——继续表演啊。
贺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见的鬼身来看戏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弯到一半便收起,恢复原本慷慨大义的模样,与秦帅和营中将军们暗潮汹涌地相互寒暄起来。
和丹支的此次交战大梁也损失不小,在宇州战场抵挡丰莱的大军便给大梁添了几万的死伤,段胥这边守着朔州府城,也有千余人丧生。如今丹支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以大梁目前的情况,也实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谕旨,命秦帅率兵进攻占据朔州,之后便视情况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的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据两州之地,于是之后的进攻方向便是讨论的焦点。
也不过是两个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云州,或者向东北进攻幽州、应州。
贺思慕听着各位将军们讨论了一会儿,便大概明白进攻方向已经内定了幽州和应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应州是关隘之地地势险要,占据之后便扼住了丹支的咽喉,可图谋丹支上京。而且应州还是当今圣上的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敌手令圣上颜面无光,若能讨回自然能使龙心大悦,是大功一件。
不过他们内定进攻方向的事,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段胥。
段胥双手合十在唇边交错着,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各位将军一路从进攻方向讨论到进攻对策,那眼神有些戏谑又有些漫不经心。待秦帅发现他久未说话,象征性地征求段胥的意见时,他便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幽州和应州固然百般不错,但是我认为西北的云洛两州才是进攻的重点。”
此番发言让在坐的将军们皱起了眉头,段胥便笑着说道:“幽州是咽喉没错,那是丹支的心脉,胡契人来自草原荒漠,对危机极度敏感。若我们真的进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乱,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嫌隙重整军队来对付我们。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这个道理不仅仅是汉人才懂。”
“诸位都忘记丹支精锐部队的可怕了么?关河以南多水泊,我们尚且能挡一挡,若在平原与丹支军队交战,各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是个什么结果。至于应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没把——“你们要这一州不就是为了圣上颜面,除此之外有个屁用”说出来了。
秦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的肃英军王将军便发话了:“段将军也应该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与丹支军队确实有差距,若不趁着敌人军心大乱时占据幽州,以后恐怕再无机会。幽州进可攻退可守,占着地形之利,一旦我们占据幽州胡契人也再难夺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乱作一团,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这么快重整军队,倒是可能和谈。”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说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这么许多年,比你们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见各位将军似乎对我身上这身铠甲很感兴趣。”
——这是对铠甲感兴趣么?这是对他怪异的举止感兴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这身铠甲便是我义弟这样的八岁孩子也能捧得动,却坚韧无比刀枪不入,是用‘天洛’这种矿物打造的。这种矿物轻而坚韧,经过提炼锻造后便可做铠甲,相比于几十斤的重甲来说效果一点儿也不差。但是这种铠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帅应该也知道为何。大梁不产这种矿物,而盛产天洛的,便是它以此为名的洛州。因为当年丹支攻陷洛州时无知屠城,如今他们对提炼天洛的方法一无所知,这些年明偷暗枪想从大梁得到提炼之法,却屡屡失败。”
此时站在段胥身后的沉英心里想起了段胥教他的下半段话——也不能总是故弄玄虚,最好这些玄虚里还是有点实在的东西,能让人咂出味儿来的。
“不止如此。云州有草场可养马,大梁境内并无好草场,因此战马稀缺,骑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据云州作为战马驯养地,大梁骑兵的战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们和丹支大军之间的差距便能一缩再缩。更何况丹支有北方的广大草原,对于云洛两州并不在意,我们占据这两州要容易得多,且不会触动丹支的神经。”
段胥以他对丹支的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陈明,营内安静了一会儿,秦帅便悠悠发话了:“段将军说的话不无道理,云州的草原和洛州的矿脉确实是重要的物资,但是——”
贺思慕几乎是同时和秦帅说出的“但是”两个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后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战场时机瞬息万变,需要有所取舍,切不可贪小利而失大义。幽州是心脏腹地,一战或赢得多年和平。各位将军都认为幽州、应州才是上选,段将军……”
秦帅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下去,显然他们把段胥排除在外做的这个决定,也不会因为段胥的反对而改变。
段胥的目光从营中众人脸上掠过,就在贺思慕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来辩解的时候,段胥却突然明朗地笑起来,说道:“是段胥见识浅薄了,既然各位前辈已选定方向,那晚辈自当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看向段胥,她说道:“他们也知道打幽州艰险,多半是冲着逼丹支和谈去的,一旦签订和谈盟约便没理由再大战。你这收复十七州的愿望,大概这辈子是没机会实现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然后轻声说——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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