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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黎青燃 32601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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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拒绝

“这交易十分简单,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愿望,而作为交换你把你的五感借给我。每次愿望换一种感觉十日,期间你会失去相应的感觉,而十日之后我会将这种感官归还给你。也就是说,你将有很多机会向我许愿。”

贺思慕提出的这个方式,乃是她仔细研究了明珠里的咒文后,得出的最好结果。

她自然也想采用一劳永逸的方法,可每次借一种感觉十天是凡人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再多段胥的身体很快就会垮,一劳永逸便是杀鸡取卵。

就算用了她现在提的法子,段胥借五感给她的次数越多,他的感官也会消退得越厉害。若非如此,明珠怎会三百年才找到段胥这么一个可以承受这道咒语之人。

贺思慕将此番危险简洁明了地知会段胥,并道:“先说好,愿望亦有限度,不可太过影响人世。就譬如你可以许愿我在战场救你一命,但是不可许愿我帮你赢得战争,你可明白?”

她做好了和段胥讨价还价的准备,但段胥认真地听她说完了话,便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和她道:“我们非得以这样的姿势说话吗?”

段胥还仰面躺在床上,而贺思慕坐在他的腰上按着他的脖子。若是有人推门进来先要被这旖旎而又怪异的姿势吓一遭,再被贺思慕苍白如死人的脸色吓一遭。幸而贺思慕收了鬼气威压,如今眼睛已然是黑白分明,不然还得吓人第三遭。

贺思慕似乎并不觉得不妥,淡然道:“这样的姿势,怎么了?”

段胥委婉地叹道:“你的身体不轻,而且很冷。”

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她的身体便跟那外头的冰坨子并无区别,可能也就是软了些。他刚刚受过伤失血很多,此刻本就畏寒,只觉得被她凉得打颤。

贺思慕瞥他一眼,轻巧地从他身上下来,坐在床边。她刚刚待过的地方,触手均是一片冰凉。

段胥坐起身来,他的衣服已经给贺思慕整得乱七八糟,此刻倒有了几分南都浪荡纨绔的气概。他好整以暇道:“这么说,鬼王殿下没有五感?没有味觉、嗅觉、色感、音感、触感,那么痛觉呢,也都没有吗?”

那自然也是——没有的。痛是为让活人规避死亡的风险而存在的,譬如人被火烧痛便不会碰火,死人死都死了,要痛有何用?

此外她手掌下棉布包裹的褥子,在活人的口中它们应该称得上“柔软”,不过在她手里摸起来就跟桌椅板凳腿儿没什么差别——只是捏变形不太费劲罢了。

“显然死人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好可惜。”段胥感叹。

贺思慕亲切宽慰道:“没什么可惜的,等你死了也是一样。”

段胥却话锋一转,说道:“我是为自己可惜,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许的愿望。鬼王殿下,我从来不许愿。”

少年说得无比真诚,贺思慕却只觉得他在说鬼话。

她这几百年来借身体、吃魂火和无数活人做过交易,可从没哪个活人说——谢谢,我活得很好死也安心,什么都不想要了。人活在世上总有欲望,自然万念皆空的僧侣道士倒是有可能无欲无求,但是段胥浑身上下可没有半点万念皆空的样子。

“今日我不救你的话,你或许就要死在胡契人手下了。战场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你确信若无我相助,你还能次次死里逃生?”

段胥的眼里就委婉地含了一点笑,他支起腿撑着下巴,悠然地说:“无论如何,今日感谢鬼王殿下相助。”

他这个“无论如何”很有几分“你就算不救我我也能自己逃出来”的意思。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半晌,她靠近段胥,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他明亮深邃的眼眸,这次他的眼眸中终于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她低低地笑道:“小将军,你还太年轻。须知道这命运无常,令万物匍匐,非凡人力所能及。”

段胥眨了眨眼睛,复述道:“命运无常,令万物匍匐。”

然后他粲然一笑,眼里有些轻慢和肆意:“可我亦无常。”

我亦无常。

我亦无常?

贺思慕想,行吧,这小子狂到没边儿了,没救了,爱谁来教育谁来教育罢,总有他栽跟头的时候。等他哪天真成了恶鬼,她可没现在这么好脾气。

她一摆袖子从床上站起来,作势不想再聊就要走,刚迈出一步却受到了阻力。她回头看去,段胥牵着她的袖子,白皙的手指在锈红色——在她眼里是黑色的衣袖上十分明显,他笑得明朗:“鬼王殿下的衣服,好生华丽,不似凡物。”

这话再次偏题十万八千里,且说得十分含蓄。现在南都的姑娘们都是窄袖衫罗裙,贺思慕若是走在南都街上,这身曲裾三重衣大约像个从古墓里刚出土的。

贺思慕微微一笑,说道:“小将军若是有兴趣,刨几个三百年前的墓,包你看个够。”

段胥笑着,手指却慢慢用了点劲儿,把她的袖子拽住。任他有多大的力气也拦不住她,这么点儿力气,却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讨饶的意思。

贺思慕挑挑眉毛,目光移到他的手上:“你手上没有茧子,伤也是新伤。”

她最开始还被这双手骗了,还以为他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

“啊……”段胥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淡淡道:“以前有茧子也有伤疤,后来用药去掉了。平日里别人能见到的地方,痕迹都去得干净。”

“什么时候去的?”

“十四岁。”

段胥答得十分流畅自然,可他实在是太常故弄玄虚,以至于这看起来真诚的对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拉着她的袖子,道:“鬼王殿下就不好奇么,这段时间来的许多事情,韩令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奸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露出个虚假的笑容,她索性一摆衣袖甩开了他的手,却坐在了他的床榻上。她一翻身脱了鞋翻进他床榻里侧,扯来他的被子半躺在他身侧。

这下轮到段胥睁大眼睛惊诧地望着她,贺思慕伸手拉开头上的发带,一打响指发带便化为青烟消失,一头如墨长发就落了满铺。她苍白的皮肤如同白雪覆盖于乌枝红梅之上,艳烈得摄人心魄。

“小将军不是不舍得我走么?那我便留下来好好听,正好我也着实很感兴趣。”贺思慕指指身下的床铺:“今晚我就睡这儿了。”

段胥难得僵住,他眸光微微闪烁。寻常的正经人,而且是读过四书五经的正经人,此时便应当要说些男女授受不亲,有辱斯文的话。

但段胥明显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只是无奈地叹气道:“那我今晚恐怕又睡不着了。”

“说啊,韩令秋怎么回事?”贺思慕才不管他谁得睡不着。

“韩令秋并没有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我之前看过他校场比武,或许是为了感谢吴盛六的知遇之恩,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刻意隐藏他的身手,屡屡败在吴盛六手下。今日他出鞘架在我脖子上的反应,可比他校场比武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自丹支而来,鬼王殿下可知道丹支王庭下,有个机密组织,叫做‘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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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大多不关心。不过既然是机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贺思慕悠然道:“你和丹支王庭有什么关系?”

段胥笑笑,并不答贺思慕的话,只是接下去说道:“天知晓向来神秘,专为丹支王庭培养忠心不二的死士,这些死士往往穷尽人之潜能,十分强悍,而且每年只培养一人。我猜韩令秋失忆之前,应该是天知晓的人。”

猜?他可真是太谦虚了,贺思慕心想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她跟着段胥和韩令秋一路听了他们的对话。段胥多半以前就见过韩令秋,应当和韩令秋还很熟悉。

“所以呢?你觉得他并非真的失忆了?你怀疑他就是内奸?”

按道理说去朔州接她遇伏,粮仓失火,劫粮被围,每件事情都与韩令秋多多少少有关。而他丹支人的身份,和自称失忆的情况都令人怀疑。

在劫粮被包围之时,胡契人要留段胥和韩令秋两个活口。段胥是主将自不必多说,韩令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丹支要活捉他做甚?

若韩令秋是奸细,那么胡契人下令不伤他便也有了解释。

段胥皱皱眉头,他双手交叠,漫不经心地十指相扣再松开:“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确定了。鬼王殿下定有一番好戏看。”

贺思慕心想,这可真是好一番约等于什么都没说的废话。

段胥以一声叹息干脆利落地终结了话题,大大方方地脱去外服只留单衣,然后一掀被子躺在了床上,他望了贺思慕一会儿道:“要不要分一半枕头给你?”

贺思慕枕着自己的胳膊,淡淡道:“夜半三更,一只恶鬼躺在你的床上,你就不害怕?我可是吃人的。”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这么看,我们算是同行。”段胥笑着说道。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

段胥四书五经背得倒挺溜,可见榜眼应该是自己考的。不过孟子老人家虽不喜欢战争,可也不至于把将军和恶鬼相提并论。

不过这世上,生老病死,战争兴亡,哪一件不吞噬无数人命。或许恶鬼食人,相比之下竟显得微不足道。

贺思慕看着段胥慢慢闭上眼睛,因为失血和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印在昏黄烛火之下,他的呼吸平稳,微微吹动脸上散落的碎发。

她伸出手指去放在他的鼻子之下,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那传闻中气息吹拂在手上的感觉,温热的感觉,什么都没有。

她能看见天地之间的风,能够预测最细小的气候变化,但是却不能感受。

便是这般段胥也没有被她惊醒,睡得很安稳,贺思慕低声说道:“没一句真话,这小狐狸。”

第22章劝降

其实这一遭贺思慕冤枉了段胥,他当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可这一觉他睡得很好,好得让他自己都奇怪。

当段胥睁眼被早上明亮的日光刺痛双目之时,他怔忡了一会儿,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这件事。

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死人比起活人要熟悉得多,且令人放心。

早上醒来时那苍白妖冶的鬼王殿下已经不在他的身侧,段胥伸出手臂压在她躺过的地方,那地方由于他体温的缘故已经有了几分暖意。后来她的身体没有最初那么冰冷,想来便是死寂的身体,也能捂热的。

段胥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在凉州府城里,朝阳破云,从她背后的楼阁间升起。

她站在长街之中,伏尸遍野之间,浑身染血,脸上也是血,殷红一片,手里抓着一个死人的头颅。

乌鸦,黑色的乌鸦,漫天鸣叫。

它们围绕着她,密密麻麻地落在盈巷的尸体上,落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的神情淡漠。

这是他第一次从活人的身上,如此具象地看见死亡。以至于之后每一次他看见成群的乌鸦时都会想起这个姑娘。

光芒从她的身后漫过来,当阳光清晰地照亮她的脸庞时,这个姑娘笑了。

她笑起来,明艳动人地笑起来,扔掉手里的头颅,向他跑来说道:“将军大人,胡契人撤退前屠了城,我怕得要命。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那时就知道这个姑娘绝不寻常,演技也不算高超。不过他也没有料到,她会是鬼王这样的人物。

段胥微微一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最近沉英非常担心他的小小姐姐,因为小小姐姐似乎太爱睡觉了,腊八节次日甚至于从午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睡这么久啊!

贺思慕回到那借用的身体里,一睁眼就看见沉英趴在她床前,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贺思慕心想这两天他好吃的也没少吃,怎么还不开心了?

“小小姐姐,你要跟我说实话。”看见她醒过来,沉英板着一张圆润的小脸,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顿了顿,沉英补充道:“大病的那种,治不好的那种。”

“……”

贺思慕揉揉额头起身,顺着他说道:“对,没错。”

沉英愣了愣,眼看着就要红了双目嚎啕大哭,却被贺思慕制止。她伸手揪住沉英的鼻子,说道:“我这是害了相思病,相思之苦无药可医,真愁人。”

沉英圆溜溜的眼睛直转,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兴奋道:“是段胥哥哥吗?”

看看,果然立刻就兴奋了,这小孩真是对八卦抱有异常的热爱。

“你猜呢?”贺思慕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她休沐遇见段胥,生生把休沐变成了元宵节——成日里猜谜。这小子还嘴硬地不肯与她交易,打的一手好太极,她就不信他能顺顺利利地把这座城给守下来。

她起床洗漱时,沉英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满头大汗两眼放光:“小小姐姐,我听他们说,将军哥哥要办比武赛呢!”

贺思慕边擦手边挑眉道:“嗯?”

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内忧外患在前,段胥还有闲情逸致办比武?

沉英此番是为他害了相思病的姐姐,去打探她心上人的消息的。他大街小巷跑了一圈,收集来的信息说,再有一段时间便是新春佳节,段胥称将士们死守朔州府城尤为不易,特地举办一个简单的军中比武以做庆祝。

贺思慕一边听着沉英兴高采烈的汇报,一边想着段小狐狸的比武绝不可能仅仅是比武。

他这是又打什么坏主意呢?怕是在筹划他说的那番好戏了吧。

贺思慕整整衣服,笑着牵着沉英的手迈步出门:“走,吃早饭去。”

段胥能弄出什么名堂,他是否真的能不向她求助,她暂且拭目以待了。

从劫粮被围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段胥,很快又开始了和城外丹支军队的见招拆招。火油、沸水、滚石,轮番往攻城的军队身上招呼。垛口外侧挂来防御的皮帘每天都能收到许多敌方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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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再化为大梁军的武器储备。他还专门安排了“瓮听”的人,在井口听动静,以防丹支军挖地道而来。

虽然说军中如今存在奸细且并未查出是谁,段胥的计划多有掣肘,但幸而他原本就是个专兵的将领,先做事后解释已成习惯,连他的手下都常常对他的计划摸不着头脑。便说这个“瓮听”之人,也是此前烧死了意欲挖地道的敌军,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将军安排了这号人物。

恐怕奸细也猜不到段胥要做什么。

丹支本以为这等小城这点兵力,要打败踏白军应当不费吹灰之力,如今是到处碰壁一鼻子灰,便转了态度前来劝降了。

段胥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前来劝降的这位使者,使者乃是一位汉人,显然如今在丹支当差当得十分愉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段胥少年英才,再跟段胥仔仔细细地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言明归降的种种好处。

最后丹支使者说道:“段将军,朔州府城在丹支攻势下已坚持一月有余,您对大梁已经有交代了。再这么下去,弓箭弹药过些日子就会用光,而粮草也不过再支撑一个月,这城早晚是要破的。您可知当年丹支灭大晟朝时,吴南将军在云州勉力抵抗三个月,粮草断绝后煮皮甲而食,甚至于食用城中之人,自老人、小孩、女人而始以至于所有人。城破时城中所余不过几百人,吴南将军自尽而死,便是如此牺牲大晟朝不也灭亡了?有道是兴亡皆有命数,将军您不可做如此傻事啊。”

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那使者一会儿,直到把那使者看得发毛,方才开口说:“我倒是很好奇啊,你说城中都人吃人了,百姓为何不反不逃,还乖乖等着被吃?使者大人是否可以为在下解答?”

那使者脸色不大好,段胥便径直说下去:“因为胡契人凡遇抵抗必屠城,百姓知道城破自己必然身死,索性以命做城拒敌于外。你说吴南将军做的是傻事,可是正是因为在云州的阻击,胡契人收敛了屠城恶习,数千万汉人得以存活。”

“你为丹支效力多久,你真的了解胡契人吗?使者大人,胡契人永远不会看得起跪在他们面前的人,你要让他们流汗,流血,你要咬下他们的血肉,要让他们痛不欲生,你要站着才能活下去。你信不信我在此刻砍下你的头颅,扔到城外丹支大营里,他们只会觉得被拂了颜面而愤怒,没有人会为你的死而惋惜。因为你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而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使计攻破朔州府城时亵渎了他们的苍神,他们绝对想要把我碎尸万段。”

他站起身来,未受伤的右手撑在桌子上,靠近面色惨白的使者大人,笑得真诚。

“使者大人,我比你了解胡契人多得多。可是你和阿沃尔齐都不了解我,只要我还活在这座城里,这里的百姓就绝对不会相食而死,而你们也别想踏过这里去往大梁。”

使者大人眼见谈判破裂,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强自镇定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孟晚拦住,孟晚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段胥,使者大喊道:“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你……你不能……”

“在你提吴南将军之前我有这个打算,但是现在我想不斩来使是汉人的道理,入乡随俗,我该随了胡契人的规矩才是。”段胥轻描淡写地冲孟晚点点头,道:“杀了从城墙上丢下去。”

孟晚抱剑道:“是。”

四五个士兵上来,由孟晚领着将那仍在嚎叫的使者带下去了。段胥摇摇头,笑着问道:“他不会变成恶鬼罢。”

他身边慢慢显现出一个红衣的苍白姑娘,那姑娘懒懒地说:“胆子这么小的,肯定即刻投胎去了,做什么恶鬼。”

顿了顿,贺思慕看向旁边身穿银色铠甲的段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你真在。”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在她说话之前段胥立刻笑着拜道:“鬼王殿下,饶命饶命。”

他一双圆润的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哪里还有半点刚刚威胁使者时的凶狠。

瞬息万变,段舜息。

使者的尸体被丢到城外丹支大营后的第二天,贺思慕正在慢条斯理地享用她味如嚼蜡的早餐,却看见林钧林老板急匆匆地从大堂出来,发冠都没有整好就出门拍马而去。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便问管家道:“林老板这是怎么了?”

她在林家借住这么些日子,这还是头一次关心林钧的事情。

管家面露忧色,回答道:“听说……胡契人抓了大房的林老爷,押到城下来了。”

林家在朔州是大家族,林钧是二房家的独子,林家二老爷死后就继承家业在府城住下。而林家大房的林家人都在朔州北部的几座城里住着。

也就是说,他们生存在胡契人治下的区域中。

沉英拽着贺思慕的衣裙,担忧道:“怎么办?林钧哥哥会不会有什么事?”

他近来真是很喜欢到处认哥哥。

贺思慕低头看了一眼沉英,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问道:“你想去看看?”

沉英点点头。

于是没过多久,贺思慕和带着帷帽的薛沉英就站在了朔州府城墙头,在众军士之间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垛口边往外看。

城墙上的其他人并不能看见贺思慕和薛沉英,只见林钧双目发红,一直想往垛口边去却被韩令秋拉住,韩令秋不住地劝道:“林老板,危险!不要上前!”

只见城外丹支大营前站着一排人,以衣着来看是富贵人家,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穿着一身黑色狐皮衣,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镇定地抬头看着城墙上站着的将军和士兵们,还有他的侄儿。

他身后站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正在哭泣,他却恍若未闻。胡契士兵踢了一脚他的后腰,道:“林老爷有话好好对城墙上的人说,你的妻儿老小可还在你身后呢。”

老人被踹得一个踉跄,却并未下跪。

他沉默了一瞬,高声唤道:“钧儿。”

林钧红着眼睛,颤声道:“大伯。”

第23章林家

冬日的阳光灿烂,寒风凛冽地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白色的细细密密的丝线布满了天地之间。老人站在细密的白色丝线之间,乱发被吹得纷飞,他锐利的目光仿佛隔断风的丝线,直直地射向朔州府城城头。

贺思慕听见身后孟晚与别人小声交谈,说是林家大伯——林怀德暗中给踏白军提供了丹支运粮的时间,被出卖揭发给了丹支军队。

老人高声说道:“钧儿,粮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还够吃?”

林钧红着眼,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多少算是够?二十多天的食粮,换林怀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算是够还是不够?

“还能撑得下去吗?”林怀德的声音不悲不喜,穿过凛冽寒风吹到城头,让人心生前途渺茫的无措之感。

站在林怀德身边的丹支士兵笑了起来,仿佛在等着孤城内的大梁士兵动摇。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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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回音,林怀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钧儿,你还记得你爷爷么?你爷爷在世时,这些孙辈里最喜欢的就是你。”

“你太爷爷是吴南将军手下的兵,战死在云州没有回来。那时你爷爷才刚刚出生,你太奶奶梗着脾气不肯逃往关河以南,在朔州将你爷爷拉扯长大。你爷爷为林家挣下了这份基业,才有我、你父亲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这些年里我们为了生意为了林家,处处奉承讨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记得,我们的祖上是怎么死的——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死。你爷爷说过,若有一日大梁能踏过关河将胡契人赶出中原,林家虽一介商贾之家,必当倾力以助,万死不辞。”

丹支士兵察觉到林怀德话锋不对,扯着林怀德就给他一巴掌,要他好好说话。林怀德却冷冷地厉声说道:“钧儿你听好!撑不下去了,也得继续撑!”

“我今日来见你,便是要告诉你一声,大伯去向你爷爷复命,告诉他林家不负所托,钧儿不负所托!”

“终有一日,江山将归,盛世如初!”

林钧怔怔地望着城下,他睁大了眼睛,眼眶红到极致却没有流泪,激烈的情绪在他的眼里剧烈动荡着,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也荡出体外。城下传来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声,林家的鲜血染红了结霜的土地,林怀德睁着双目倒在渐渐扩大的血泊里,他的脖子被利刃割开,脸上却带着凝固的笑意。

浑浊苍老的眼睛里,好像在自豪着什么,又嘲笑着什么。

林钧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再往垛口边冲,而是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纤细的手指抖得如同蝉翼,慢慢地挡在眼前。

他像是一个蚕茧一般蜷缩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怀德家二十三口,于朔州府城之下,尽数被屠。

沉英扒着垛口,呆呆地看着城墙之下单方面的屠戮。贺思慕伸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将他从垛口处拉回来。

沉英没有挣扎,只是小声说:“我爹爹也是这样被杀死的。”

手无寸铁,便如牲畜一般被杀死。

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没有哭鼻子。

贺思慕看着从城下升起盏盏魂火明灯,在耀眼的阳光下没入天际消失不见。她已见惯生死,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能安抚性地捏了捏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暂,不过须臾百年,生生死死纠缠执着,终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无所执,大约生无意趣。

林钧回到林家之后,这一天都没再吃任何东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里,从日上三竿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夜深人静。

管家去劝了好几次,林钧都不肯动身。直到夜里段胥造访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钧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

段胥一身便服圆领袍,向林钧行礼道:“林老板,舜息愧对林家。”

林钧立刻摇头将段胥扶起来,说:“段将军不必自责……人固有一死,我大伯他……”

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段胥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听说令尊去世得早,您大伯对您多有照拂,便如父亲一般。今日他在城下说的那些话也是不想让您难过,想来他是不忍见您这样消沉的。”

林钧比段胥年长,段胥便一直尊敬地称您,林钧推辞着说不必如此。

段胥却说:“我知林家遭此大难,您心情沉痛,我眼下却有一事要请您帮忙。兹事体大,望您答应。”

林钧愣了愣,疑惑道:“何事?”

“军中的奸细,我心中有一怀疑之人,请林老板帮忙佐证。”

“何人?”

“韩令秋。”

林钧惊讶地望着段胥,仿佛不能相信此事是韩令秋所为:“将军有何依据?”

“贺姑娘遇袭,粮草被烧,劫粮被围,出卖林家,每一件事情都与他有所关联。劫粮被围时胡契人下令不要伤韩令秋,韩令秋原本就是从丹支而来,他自称失忆然而疑点重重。”

“失忆?”林钧惊道。

“我觉得他有意隐瞒身手,所以举办了比武,想要试出他真正的实力。我听说林老板也是好武之人,家中有好几位身手不凡的宾客,到时候可否请林老板让他们前来,与韩令秋一较高下。”

林钧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向段胥行礼道:“此事包在林某身上,定不负将军所托。”

段胥拍拍林钧的肩膀,说:“林老板不只是林家的骄傲,也是大梁的栋梁。”

待从林家出来,段胥扭头又去找了韩令秋。他把正在巡逻的韩令秋叫过来,对韩令秋说:“无论你对我有什么猜忌,如今我是你的将军,我的命令你总是要听的。”

韩令秋低眸道:“是,将军有何吩咐?”

“你隐藏了实力,并未完全展现自己的身手,对吧?”段胥开门见山道。

韩令秋十分惊讶,刚想说什么却被段胥摆手制止了,他径直说道:“几日后的比武,我要你必须赢得所有比试,但仍然隐藏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不展露。”

这个奇怪的要求让韩令秋愣在原地,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我……”

“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要说是。”

韩令秋沉默了一瞬,低头道:“是。”

段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给你,你记好。”

待月上中天,段胥终于从军营里出来,他照例提灯独行,走在月光皎皎的清冷街道上。街两边已经挂上了红灯笼与红绸,门上的对联也换了新的,这一城的百姓都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了。

他们还不知道城中的粮草只够一个月,不知道城外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营帐,不知道今日血洒城下的林家二十三口。这种平和甚至于幸福,让人觉得惊奇又诡异。

而隐瞒者十分平静,提着灯走在这弥漫着热烈气氛的大街上。

“你在吗?”他问道。

四下里安静了一会儿,一双藕荷色的云靴便踏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无声无息。

贺思慕腰间的鬼王灯闪烁着时隐时现的蓝光,她漫不经心地说:“都安排好了?”

“嗯。你都知道了?”

“大体猜到了。”

“看看这一局终了,你能猜到多少罢。”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少年,他清澈眼睛里有寒潭千尺,不见尽头。一个一生不过百年,如今才活了不过二十年的人,居然就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了。

她问道:“小将军,你才多大,你不累吗?”

段胥眸光闪了闪,他偏过头来望向贺思慕,笑了笑没有说话。

新春比武在除夕这天早上如期举行,贺思慕作为踏白军的风角占候被一并请到校场。坐在了段胥身侧的席位上,段胥也邀请了林钧,林钧便坐在他的另一侧。

段胥并不下场比武,并且也不许比武爱好者吴盛六下场。吴盛六为此又结结实实地生了气,抱着胳膊冷着脸坐在席间,只是饮酒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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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几轮抽签比试下来,韩令秋不出意外地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决赛,他之前在军中比武的名声也很响,只输给过吴盛六。

同样来到决赛的,便是林钧请来的江湖人士宋大侠。宋大侠和韩令秋身量相当,也是膀阔腰圆孔武有力,前面几轮里每次都轻松将对手打败,可见身手不俗。

两人在场中互拜,鼓声一响便摆开架势开始交手。段胥微微眯起眼睛,林钧也紧张地向前探出了身体,贺思慕一边和沉英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场中瞧。

两人都是好身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身影在校场中来回翻腾,尘土飞扬,几个回合下来都是平手。

按段胥所说,若韩令秋曾经是天知晓的死士,他的实力应该在宋大侠之上。如今他恪守段胥的命令并没有过多暴露,只是这种程度恐怕没有办法赢过宋大侠。

贺思慕磕着瓜子,心道段胥可真是交给林、韩二人一个难题,一边要试探,一边要隐藏,两边还都要赢。

眼看形势焦灼,好几个回合之下韩令秋和宋大侠难分胜负。林钧皱着眉毛看了许久,便对段胥说道:“如此下去也看不出韩校尉的实力。我听宋大侠说,江湖上有一种要蒙住眼睛的比武方式,最能试出对方的实力。”

段胥喝茶的手顿了顿,他笑起来说道:“好啊,横竖现在分不出胜负,那就这么比罢。”

他唤来孟晚,宣布了修改后的规则。

校场上的韩令秋明显愣了愣,他抬起眼眸有些犹豫地望向段胥,段胥则淡淡地望向他。晴空里那带着怀疑和不安的眼神胶着片刻,韩令秋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叹息了一声,拿过士兵递上的黑布将将双目遮住系好。

这显然是大家从未见过的比试,校场周围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中眼上蒙着黑布的两人。

韩令秋蒙住眼睛之后,他周遭的氛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贺思慕看见他周围的风和之前段胥和吴盛六比武那次一般,出现了细小的波动和扭曲。他飞奔而去和宋大侠交手时,速度竟然比刚刚还快了一倍有余,而且精准度丝毫不差,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样。

据说蒙眼比试是江湖规矩,宋大侠却明显没有韩令秋适应这种比试,速度和准度比刚刚都略有下降,且因此出手有了犹豫。只见尘土飞扬间,韩令秋与宋大侠虚晃几招,然后准确一拳砸进他的胸口,在宋大侠连连后退时,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个侧身将他摔在地上,然后准确地掐住了宋大侠的脖子。

迅速,精准,没有什么花招,只有致命。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瓜子,心想宋大侠的肋骨大概断了好几根,其中一根差一点就刺穿了他的心脏。

蒙上眼睛的韩令秋,下手都近乎于死手,比刚刚狠厉了许多。

不经过极为残酷的精心训练,人不会有这样敏锐的感知和强大的攻击能力。

场上的锣鼓声响,士兵大喊道:“韩校尉胜。”

韩令秋默默地站起来,扯掉眼上的黑布,对宋大侠行礼道:“抱歉。”

座上众人皆惊,第一个跳起来的居然是吴盛六,他睁圆了眼睛大声道:“韩兄弟怎么……他武功这么厉害的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种好事情他瞒什么瞒呀!”

在一片啧啧称赞声中,段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气定神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悠悠地走到校场边朗声道:“诸位,驻守朔州府城这些日子,先是接风角占侯的车架遇袭,后面粮草被烧、劫粮时糟丹支伏击、林家长房遭出卖,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说明我们之中存在丹支的奸细。到了今日,我总算能够确定这奸细乃是何人,想来这人确实与上面每一件事都有关联。”

段胥的目光落在韩令秋身上,韩令秋沉默地望着他,握紧了手并不说话。

段胥却悠然地笑笑,转过身来看向身边的林钧。

“林老板,你说呢?或者我要问问你,自我们入主府城以来,真正的林钧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段胥掉马倒计时!还要倒计个几章

第24章绑架

所有人疑惑的目光聚集在林钧身上,而林钧则僵立当场,万分不解道:“段将军……你在说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是奸细?”

段胥摇摇头,好整以暇道:“不是怀疑,我是肯定。风角占候的马车遇袭,随车的是韩令秋,但马车由你提供。粮仓的防卫、劫粮的时间、林家长房的通信这些你也一并知情。”

林钧哂笑一声:“那又怎样?”

“非要我把话说死吗?”段胥微微靠近林钧,以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竟不知瞑试是江湖规矩,天知晓的十五先生。”

林钧眼神一变,刚刚的迷茫愤怒瞬间褪得干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过段胥的脖子,段胥立刻旋身解脱,林钧却如有预判般锁住段胥双臂,袖刀出鞘抵在段胥的脖颈之上。

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段胥竟然都不能反抗。

他冷着眼神,朗声道:“都别动,敢动我就杀了他。”

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刀,却碍于段胥不敢上前。吴盛六拿着他的大刀指着林钧,气得怒发冲冠:“奶奶的,林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个真男人!之前林家老爷死在城下,老子还觉得对不起你林家,居然是你自己出卖你大伯!”

贺思慕丢了瓜子壳,悠然地起身提醒道:“这个人不是真的林钧,易容假扮的而已,他卖的不是他亲大伯。”

“呸!老子管他亲不亲,这个狗娘养的把命留下!”吴盛六叫嚷着。

林钧出奇冷静,只是死死制住段胥,让人毫不怀疑只要有异动,他手里的刀子就会立刻割断段胥的脖颈。

韩令秋已经在混乱中奔上了看台,神情复杂地站在人群中面对着林钧和段胥。林钧的目光移向韩令秋,他平静地问道:“你真的失忆了?”

韩令秋目光闪烁,并不答话,倒是吴盛六喊起来:“他失没失忆关你屁事。”

“你若失忆,或许还情有可原。我不知你所经何事,但你应当是我十七师弟,同我回去见师父。”

林钧的目光如冷铁,和那个热忱爱国的林老板判若两人。

韩令秋摇摇头,他脸上刀疤可怖,神情却坚决:“你休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我是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林钧轻笑一声:“你曾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如今倒是非不分了。”

他点了段胥的穴道,挟持着段胥一步一步从校场走出,叫人牵了马来,然后勒令吴郎将他们放他出城。段胥秉持着他一贯的打不过就不反抗的原则,叫吴郎将他们一律照办了。

只是林钧并未说话算话,最后也没有放过段胥,而是挟持着段胥一同出城,奔入丹支大军营中。

吴盛六无可奈何地跳脚,一边放出了林钧就立马让人关闭城门,一边啐道:“大过年的,胡契人真不是是个东西!待入夜咱去营里把将军给救出来!”

韩令秋和孟晚倒还冷静,二人对视一眼,韩令秋上前道:“郎将,将军此前曾有一事嘱咐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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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敌营,林钧与丹支士兵通了口号出示令牌,那些士兵立刻恭恭敬敬地把林钧迎了进去。

段胥被带进了营中的一间牢房,手铐脚链戴得结结实实还被捆在架子上,要是条件允许,他们恨不得拿一根锁链把他的琵琶骨给穿起来。他这犯人的地位很不一般,从他独自享有一个牢房,看守只能站在营门口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故意的,还是赌输了?”

伴随着熟悉的女声,一片锈红色的裙边出现在段胥眼底,他抬起头便看见那苍白的美人鬼站在面前,转着手里的鬼王灯玉坠笑得意味深长。

段胥靠在架子上,只当那捆他的架子是个靠背,悠然道:“这局尚未结束,还不到见输赢的时候。这奸细,殿下猜对了吗?”

贺思慕点点头,道:“林怀德死在城下的那天,我猜到了。”

她听闻林钧与他大伯十分要好,将大伯当做父亲尊敬。原本他在府城鼎力支持踏白军就很可能会连累林怀德,他不仅不让林怀德与他撇清关系,还在明知军中有奸细的情况下请林怀德帮忙。这极可能会害了林家,他却好像浑然不觉,连犹豫都不曾有。

即便是最赤忱的忠烈之心,也应当会有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畏惧、犹豫和权衡。

再者说以贺思慕这几百年的经验来看,林怀德死的那天,林钧虽然看起来无比悲恸,但实则他的震惊是大于痛苦的,仿佛没有料到林怀德会这般慷慨赴死。

他好像完全不了解他的大伯。

“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贺思慕问道。

“从一开始。”段胥笑起来,说道:“我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和你同类?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是自然。”顿了顿,段胥十分知趣地不再兜圈子,解释道:“我最初发觉林钧在试探韩令秋。我对韩令秋好奇是因为怀疑他是天知晓的人,那么林钧对他好奇,又是为什么呢?无论他和韩令秋有何种牵扯,这都十分奇怪。”

“不过韩令秋有没有恢复记忆也未可知,粮草被烧他们二人我都有怀疑。劫粮时便带上了韩令秋,韩令秋的表现不像是奸细,丹支要活捉他或许是因为有人对他好奇,想把他捉回去盘问——和林钧也对得上。”

“于是我向林钧透露了韩令秋失忆的事情,他心生焦急,比武之时迟迟探不出韩令秋的虚实,果然拿出瞑试来验证。知道瞑试的要么是丹支王庭要么是天知晓,他孤身潜入府城做奸细,不像是金贵的王庭贵族,便应该是天知晓的人。”

贺思慕挑挑眉毛:“瞑试?”

段胥点点头,道:“这是每一届天知晓弟子出师之时的考核,丹支王庭为观众,欣赏两位弟子蒙眼决斗,活下来的那一个便正式出师,赐予天知晓的编号。十五便是这个假林钧的编号。”

“既然都是天知晓的人,十五不是一开始就应该认出韩令秋么,何须试探?”

“天知晓内不同期的弟子平时并不见面,就算偶尔相遇也都是黑纱缚面只露双目,韩令秋又破了相,十五怎么可能认出来?”

贺思慕眼眸闪烁,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身在敌营如在老家的家伙。她悠悠将食指竖在唇前,笑道:“嘘,有人来了。”

段胥和她同时转过头看去,便见一个高瘦的男子撩起营门帘。他有一副汉人面孔,头发用胡契人传统的方式编成细辫镶着银饰,有冰冷如寒夜的眼神,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他看不见贺思慕,只淡漠地看着被捆在架子上的段胥。

段胥与他对视片刻,诚恳地笑道:“天知晓的十五先生,果然善于易容假扮,虽至亲不可察觉。”

这就是假林钧的真正面目。

男人走到段胥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贺思慕想这可真是个熟悉的问题。从她到韩令秋到十五,每个人仿佛都想掐着他的脖子,让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吐出来。

此前便是被鬼王掐着脖子也不曾松口的段胥悠悠一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太极。

“我是什么人?你觉得看过瞑试的该是什么人?如今你挟持我还把我绑在这里,等我回到王庭,你可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来自王庭?我没见过你。”

“丹支王庭加上元老院,上百个贵族子弟,你难道还能各个见过面?,”

十五对于段胥的回答不置可否。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五?”

“年龄对得上的只有十五、十六和十七。十六意外残疾,十七失踪多年,那你便是十五了。”

“你是故意被我掳回来的,你想做什么?你要回王庭么?”

段胥靠在架子上,笑容灿烂道:“你猜呢?”

他仗着十五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故而不敢随便用刑,这太极打得越发嚣张,甚至于蹬鼻子上脸:“你猜不出来我,那我便来猜猜你。天知晓很少搅合军队的事情,你潜入朔州府城多半是为了调查红鸟降灾之事罢,这种亵渎苍言经之事,大司祭最为敏感。你暂时查不出来我的背景,又发现了韩令秋身世成谜,便留在府城里顺便帮阿沃尔齐报信。你说这事要让丰莱知道了,该对你们天知晓有意见了。”

十五的瞳孔微微紧缩,不过大体上的表情仍然平静,他淡淡说道:“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对丹支有多了解,待你到了王庭一切自有分晓。”

他似乎放弃了和段胥周旋,转身准备走出营门,段胥却在他身后悠悠地说道:“作为林老板而活,感觉如何?”

十五的步子停住了。

“你这辈子扮成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大约从没活成这样一个热烈坦荡的人罢。十五先生,你说着那些以身报国舍生取义的壮语,你看着林怀德在城下心甘情愿地赴死之时,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动摇么?”

他骗过那么多人,就没有一刻连自己也骗过去么?

空气之中有片刻的安静,阳光之下尘埃飞舞,而十五站在门帘的阴影处,攥着营门帘的手微微收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过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段胥,淡淡地坚定地说:“没有。苍神在上,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

仿佛他在作为林钧时,那城墙上的震惊和悲恸全是精心的演技。

说罢他便撩起营帘走出了出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只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增加兵力将段胥看紧。

段胥嗤笑一声,淡淡道:“活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还管什么神仙鬼怪。”

贺思慕啧啧感叹了两声,她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色的裙裾恍若无物一般穿过地上的干草。

她靠近段胥,伸出手抚过他的脸庞:“如今你身陷敌营,他们打算把你送回丹支上京,朔州府城风雨飘摇。小将军,我的提议还在,你要不要向我许愿?”

段胥眨眨眼睛,笑着前倾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好了要请殿下看戏,怎能委屈殿下亲自上场呢?”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贺思慕抬眼看去,只见段胥不知何时已从他的手铐脚铐中解脱出来,他转着被磨红的手腕,轻松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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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我小时候学过缩骨。没什么镣铐能铐住我。”

贺思慕眯起眼睛,胡契人大约会很懊悔没把他的琵琶骨给穿起来。

第25章放火

段胥这千层纸又破了一层,破掉的这一层明明白白写着“缩骨功”这三个字。这种武功需要从小时候练起,日复一日将自己的每一寸骨头弯折到极限,乃是一种痛苦的武功。譬如刚刚的十五先生,他身高比林钧要高一些却能伪装成林钧,大约也是用了缩骨功。

段胥走到窗边上,他挑开窗帘左右看了看,道:“破妄剑在那个人手上呢。”

他刚刚被捆起来的时候收缴了兵器,破妄剑便在外面一个看守的人手上。段胥从发冠中抽出一段软铁丝,在手心缠了两道,转眼对贺思慕笑道:“马上入夜了,戏局该收尾了。”

这个人最擅长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没有一步是和常人相同的。按理说城府深沉的人该是一副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样子,这段胥偏偏很会动声色,却还是城府深沉。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便悠然道:“那我这前排的看客,便拭目以待了。”

夕阳很快落下,夜色浓重。并不遥远的朔州府城里传来鞭炮声,喧闹而热烈的气氛透过厚重的城墙,透过营门传到营内。显然朔州府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将军大人此刻正身陷敌营,身边唯有一只恶鬼作伴。他们只一心迎接一个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的新年。

胡契人并不庆贺新春,只见一个士兵撩起门帘走进来给段胥送饭,他和十五一样编着胡契发辫,看了一眼被妥帖地绑好的段胥,敷衍地把饭放在地上。

段胥笑起来,以胡契语说道:“兄弟,你放在这里我怎么吃啊。”

士兵显然没想到段胥会说胡契语,当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架子上已经没了段胥的身影,一段软钢丝缠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紧。他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倒了下去。

段胥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钢丝毫无怜悯地收紧,直到手下之人窒息而死。

他托住那个人滑倒的身体,飞快地和胡契士兵换了外衣。段胥拆散了自己束得整齐的头发,手指在发间灵活地穿梭一番后,他也成了个编发的胡契人模样。

这编发的手艺,看来是很熟练。

贺思慕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

段胥将这个人绑在架子上绑好,还贴心地迅速给他束了个发戴好发冠发簪,麻利地收拾完之后拍拍他的肩膀,道:“对不住了。”

然后已经改头换面,完全像个胡契人模样的段胥戴好头盔走出帐门,却被门口两个看守伸手拦住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火把的光芒并不能把人的脸照清晰。看守问道:“口令。”

看来他们还是有几分上心的。

段胥轻叹一声,道:“可惜。”

几乎在话音响起的一瞬,他刚刚从那送饭士兵身上搜到的刀就已经出鞘,他仿佛一阵迅疾的黑风,贴着这个营帐疾驰了一圈。在人甚至来不及呼救的时候,这一圈守营之人便纷纷倒地血溅三尺,咽喉破开。

段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一切,然后从其中一个看守身上拿回了他的破妄剑。他丢了手里那笨重的长刀,将破妄剑系在腰间,以口型对贺思慕笑道:“一会儿就会被发现,走啦。”

他的表现仿佛是个新年里不小心放鞭炮炸了鸡笼的熊孩子,干了坏事便撒丫子跑——完全没有一种在杀人的肃穆感。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坐在她的灯杆上飘在段胥旁边。见他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营帐间穿梭,所过之处无数人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他习惯一剑毙命并在人倒地之前扶一把,让他们安静地落地。这是非常娴熟的暗杀手法,他做得干净利落。

已经有人发现犯人逃脱并且到处杀人,喧闹的声音响了起来,士兵们喊着“人跑了!”“在哪里?”“这边……不,是那边!”

段胥的行进路线十分奇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来回折返,搞得胡契人也晕头转向不知他杀到了何处,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杀人,甚至有人高喊有数上百大梁人偷袭军营了。偏偏段胥还不嫌乱,以胡契语惊慌大喊道“汉人扮做我们的样子了!”,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举着刀拿着火的胡契人都开始互相怀疑对方是不是奸细。

段胥就像一只混入羊群的披着羊皮的狼,一会儿随着他们呼喊,到了人少的地方又开始大开杀戒。他弯弯绕绕,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搅乱了胡契军营,趁着他们自乱阵脚之时摸到了武器库。只见他一手拎一个桐油桶,浇在攻城的战车上,然后在外面的混乱中制服了一匹乱窜的马绑在战车上。

段胥一把火点燃了战车,战马感觉到烫意便疯狂地嘶鸣起来,奔出营帐横冲直撞,到处点燃营帐。偏偏今夜罕见地刮起了东风,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起来,原本混乱的丹支军营越发混乱。

贺思慕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大概半月之前段胥问过她,什么时候夜里会刮东风。

到目前为止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就谋划好的。

段胥烧了武器库便马不停蹄地奔到旁边的营帐就往里面闯,门口的守卫想拦他却被他泥鳅似的滑过,他一掀门帘就喊道:“禀告将军,武器库被烧了!汉人放火了!”

贺思慕看过去,营帐正中正慌忙穿铠甲的可不就是那呼兰军的主帅阿沃尔齐,旁边还有许多丹支卫兵军官,满营的黑辫子。或许是形势过于混乱还有段胥的胡契语太过地道,他只是被训斥了几句,便看到阿沃尔齐抱着头盔匆匆迈步走来,嘴里骂着几句胡契语的粗话。

在他经过段胥身边时,段胥微微一笑,寒光闪烁间破妄双剑出鞘。阿沃尔齐身边的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立刻暴起要将段胥扑倒,但是他们怎么比得上段胥非人般的速度,段胥旋身躲避同时双剑左右两边一齐砍去,动作快得只能看见影子,阿沃尔齐圆睁双眼的脑袋就切豆腐似的落在了地上。

这也是丹支有名的战将,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死在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手里。

护卫的剑同时也砍伤了段胥的肩膀,连上上次的伤,他这一左一右也算伤得均匀。段胥右剑挡开那护卫,左剑挑起地上的人头麻利地裹了系在腰间。他这番大张旗鼓的刺杀一出,大批的丹支士兵已经涌来,将段胥团团围住,被唬住一时没人上前。

段胥双手拿着剑,在手里好整以暇地挽了剑花,淡淡一笑道:“哇,好多尸体啊。”

这句话他是以汉语说的,大概这满营的人,也就贺思慕能听懂。

段胥左腿微微后撤一步,然后飞快地冲进了士兵中间,他的装扮太像胡契人以至于让包围他的士兵眼花,这还不够,段胥一边杀一边挑灯,倏忽的时间便把帐里的四盏灯都打灭了。整个营帐里乌漆墨黑,只有此起彼伏的痛叫倒地声,随后赶来的弓箭兵都傻眼不知道要射谁,赶紧叫人来举火把,但是举火把的也挤不进去,只能照见一片混乱的黑。

贺思慕在这一片混乱中,悠悠地在这帅营里走了一遍。丹支在城外立了许多营帐,每一顶都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帅营,段胥怎么会知道阿沃尔齐住在这里?

她走着走着,突然踢到了一个盘子。她俯下身看去,发现这瓷盘子里放着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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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尾鱼,一条已经被吃了大半。贺思慕环顾四周便在角落看见一只瑟瑟发抖的蓝眼白猫,这种猫金贵的很,像是西域来的品种。也只有阿沃尔齐这样的地位养得起,而且能带到前线来。

贺思慕想了想,心道原来是这样。

段胥应该知道阿沃尔齐是个爱猫之人,上战场也不忘带自己的宠物,且只用小红尾鱼喂养。故而那日在城墙上,她对段胥说看见士兵拿着红尾鱼走进这个营帐,他便知道这是呼兰军的帅营,是阿沃尔齐所在。

贺思慕再抬头看去的时候,段胥已经不见了身影,重新被火光照亮的帅营里全是尸体,几乎每一具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得非常规整,只是血涌得到处都是。

刚刚段胥开杀之前,是不是说了句——好多尸体啊?

贺思慕轻轻一笑,喃喃道:“嚣张的小子。”

她乘着鬼王灯从营帐飘了出去,没多久就找到了她头骨最好看的小将军。如今的呼兰军营乱做一团,士兵相疑对方是不是汉人扮的,武器库被烧了,带火的战车到处乱窜烧成一片,主帅又身死——就跟个洒了水的热油锅一样,油点子到处乱溅。段胥以惊人地速度飞奔着,他奔到营帐边缘的马栏处抢了一匹战马,翻身上马驾马飞奔而去。

虽有人试图去拦可也成不了气候,被段胥不知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掳来的弓弩射死许多,眼看着他越跑越远了。

——这大闹了一场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家伙。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大约没有比他身手更好的了。

贺思慕飘到他身边,淡淡地问:“武器库?”

“阿沃尔齐习惯把武器库安置在他的帅营边上。”段胥简短地解释道。

“你可真是天生的一身好筋骨。”

段胥笑出声来,他兴致盎然地说:“上次这么说的还是我师父,他一直觉得我脑子聪明根骨清奇,必成大器,所以对我挺好的。虽然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但好歹我也骗过了他,借着他的偏爱活下来了。”

贺思慕怔了怔,目光微微沉下来。

火光的映衬之下,段胥身上多处受伤,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也沾了许多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他那双眼睛却非常明亮,仿佛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欢快得过分了。

从前他虽然眼里永远含着笑意,看起来散漫不上心,但目光深处总是凝着一点锋利的光。但是此刻,那道光却有散开的趋势。

他欢乐得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你还清醒么?”贺思慕冷冷地说。

换是其他人,怎么也不会问一个游刃有余搅乱敌营刺杀主将的人——你还清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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