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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春闺梦里人(三十)
花儿听到外面开始有了动静,她趴在窗前看了眼天色,此时已近正午,风还没有停。
她听见小太监在念赏赐,说是除夕了,皇上赏了年饭,要大家入夜后吃。
他们被关在这里也没忘记,小太监给这头的每个人端了一壶酒,说皇恩浩荡,要他们夜里喝的时候对着皇宫方向喝个头即可。
这看起来是断头酒,待小太监走了,飞奴倒了一点到地上,老鼠闻到味道,从洞里爬了出来,绕着那酒壶爬,最终把酒壶碰倒了,便吱吱吱地去喝,喝过了吱吱吱乱叫,在地上蹬了腿。
“果然有毒。”飞奴对花儿说。
“今天宫里怕是要有大事,不然他也不会想毒死这里所有人。”花儿没听到衔蝉名字,知晓娄擎有意留她一命。她吃不准娄擎对衔蝉究竟是何心意,在这等情形下,居然要留她一命。
飞奴的伤应当是严重了,花儿听到他强忍着不哼出声来,便劝他走:“你的人既然出入这里如平地,证明这里已经毫不重要,你为何偏要留下?”
“你为何偏要留下?”
“我有要事要办。”花儿答。
“我也是。”
“他身上的东西你让我带走。”花儿对飞奴说道:“如果你也是为了那东西的话,你让我带走。”
“咱们各凭本事。”
“也好。”
花儿拿出创药从小洞口递给飞奴,这药是谷家的压箱底,他们行军打仗,若受了伤这个药最管用。花儿临行前谷为先给她带了一瓶,此刻她给了飞奴。
外面小太监走了,只剩风声。花儿暗暗观察半晌,见再无动静,便拿出一根银针来,从门的缝隙伸出去,三下两下开了门。轻轻推开,一闪而过消失在檐廊下。
在这个院子的后面,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花儿始终没有亲自去看过。相传婴孩的骨头在那熔炉里被炖成了高汤,入了王侯将相的口。她一路摸过去,许是风太大,把守的侍卫和小太监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很久,终于走到那个后院之中。
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熔炉,炉子下噼里啪啦烧着火,而炉内的东西在冒着汩汩热气。花儿爬上高梯,头探下去,闻到一股肉香。
她想起当初衔蝉小三弟丢的时候,他们找遍了燕琢城,有人说小三弟辗转几次被带到京城,最终被扔进了一个炼人炉里;有人说京城有许多这样的炼人炉,大小不一,达官贵人们指望婴孩的骨头助他们回春。
“花儿,你终于也找到这里了。”衔蝉的声音在花儿身后响起,花儿回头看着她:“你当初就因为这个决定留下的,是吗?”
衔蝉点头,她爬上另一个高梯,因着瘦弱,在大风之中站不稳,花儿伸手握住她手臂。衔蝉对她笑笑,道:“我知晓小三弟回不来了,他或许真的就在这个熔炉之中,不在这里,也在别的熔炉中。我不甘心,不想走,我要亲手砸碎这个熔炉,我要亲眼看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死去。”
衔蝉伸手指着面前的骨汤:“我冒着性命之忧,一次朝这里投毒。墨师傅给我的毒,就藏在墨块里,那毒要随着墨块化了,才能提出一点点来。别人杀人一朝一夕,而我,只能让它成为一场慢性刺杀。好在那个狗皇帝从不怀疑,当他第一次中毒发作后,躺在我的床上说胡话,他还以为自己饱睡了一场。”
“他死期到了。”花儿眼睛湿了:“衔蝉,我们的好日子快要来了。”
衔蝉点头,又摇头:“他不似常人一样好对付,他十分多疑,又狠戾,在他眼中,杀人就如捏死蚂蚁。他绝不会轻易上我们的当,每次当我们以为能杀了他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反击。这一次,我们也不可大意。”
“会的。”
风愈发地大,那火快要被吹灭了,二人下了高梯携手向回走。衔蝉对花儿说:“我见到照夜哥哥了,他来与我告别,但没说他要去哪里。我想他是不想我担忧。”
“我不会哄骗你衔蝉,但照夜要做的事,属实非常危险。”
“无碍。”衔蝉拿出一幅图给花儿:“我想你需要,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东西。不在那个恶人身上,就在这院中。这张图,是我偷偷画的。里头每一间屋子住的什么人,里头是什么陈设,都清清楚楚。你不要走冤枉路。”
花儿接过那卷轴,抱住了衔蝉。她还记得她们在一起的上一个除夕,尽管那时燕琢城已身处危险之中,但那个除夕,她们仍旧有欢声笑语。这几年她们相距几千里,每每这样的光景,都在心里念着对方,都盼望着能早日团圆。不管怎样,今年她们在一个院子之中了。
二人心中都有些凄然,但又奉劝自己:好光景一定会来的。
“飞奴受伤了。”衔蝉对花儿说:“伤得不轻,我很是担忧他。待会儿我会让秋棠给关着的人送些吃的,你尽管放心吃。但别人给你们的东西你们要慎重。”
“衔蝉,你如今变了。”她处变不惊,心思缜密,看人很透。
“若没有长进,就别指望能在乱世翻身。花儿,你也变了。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你,你如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了。”
“那时你怎样说?你从文,我从武,要为燕琢城的百姓大战一场。”
“你还记得?”衔蝉问她。
“永远不忘。”
衔蝉与花儿分别后,指尖一直微微抖着。她这一生多半平平无奇,偶有豪言壮语,自己想起都会觉得羞赧。她整日与娄擎这样的人过招,生怕自己沾染了娄擎的那些坏脾性,日复一日自省,不求做个圣人,只求对得起良心。
秋棠见她这般,知晓她心中定然起了波澜,便走出去,掩上门,留她一人独坐。
衔蝉想起她来这里前,墨师傅叮嘱她:“切勿与那人交心,那人没有心,你但凡与他交心,他就会将你丢进熔炉里,骨头渣都不剩了。”
今日娄擎赏赐,衔蝉看出了他的杀机,但他不赏她,似乎是有意留她一命,这令衔蝉困惑。她想:娄擎一定会杀她的,只是还没想好如何杀她。她的死法定会比别人凄惨。只是她不会给娄擎机会。
衔蝉静待在那里,果然,小太监来了,娄擎传她进宫。
“今日除夕,皇宫里有宫宴,皇后和娘娘们都在,皇上传我去是为何呢?”衔蝉问小太监。
“姑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怎会与奴才说那许多呢?只说今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请姑娘去宫里一乐。”
“秋棠…”
“皇上吩咐了,宫里奴才多,姑娘不必带人了。”
秋棠与衔蝉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一场,她明白衔蝉担忧什么。衔蝉怕院子里的人吃了皇上赏赐的酒菜,待她回来这里变成满院尸首了。秋棠对衔蝉点头,要她放心去。
衔蝉上了那一顶小轿,宫里人的轿子果然抬得好,这样的大风都不见轿子有晃动,四平八稳地往皇宫方向去。衔蝉打起轿帘,看着经过的小街巷,因着这古怪的妖风,街巷上空无一人,只偶有孩子的几声嚎哭声。
衔蝉进了宫,径直被抬进了娄擎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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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这是她第一回来到他的寝殿,尽管生了几个火盆,却仍旧阴冷。娄擎正斜倚在龙床上,小太监站在他面前为他报功宴的菜名。见衔蝉来了,就示意她坐过去,而他枕在了她的腿上。
“太后不食辛辣生冷,皇后不食酸。”
娄擎竟然记得太后和皇后的喜好,衔蝉对此并不意外,他这人向来如此,只记有用的事。最终娄擎为太后和皇后换了几道菜,衔蝉意识到,或许娄擎对太后和皇后也动了杀机。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试新衣,他推脱身体不适,说晚些再去,而后将人都赶出去,命小太监关上殿门,与衔蝉一人在屋内。
娄擎翻起衔蝉的手来看,她的手是握笔的手,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娄擎设想这双手杀人的场面,想来定会很刺激。他淡淡地说道:“今日宫宴你去伺候。”而后推给衔蝉一个小纸包。
那是一包毒药。
衔蝉知晓为何娄擎要她进宫了,衔蝉在这皇宫里没有根基,这几年一直被关在三巷里,这宫里任何人都有机会与太后勾结,只有她没有机会。
衔蝉不愿,娄擎则提醒她:“想想那一院子的人。你不是愿意救人么?今晚宫宴上,把毒药放进太后的酒里,三巷的人就都能活。不然,你回去就给他们收尸。”
“你的故友也跑不掉。”
衔蝉就知娄擎不会好心留她一命,如今用这种方式把她推上断头台。那太后是什么人?在后宫这许多年,什么把戏没见过?怎就那么容易毒死?
尽管如此,衔蝉还是将那包药粉塞进了衣袖中,娄擎满意点头,骤然放声大笑,捏住衔蝉的脸看她:“娄夫人呀娄夫人,你也有今天!”
娄擎出现了幻觉。
衔蝉一言不发,任由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在他双眼猩红之时才轻声道:“皇上,皇上,你看,那有人投湖!”
娄擎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推开衔蝉,大声喊着:“娘亲!娘亲!你等等!儿子这就来救你!”喊完一头栽倒在那。
衔蝉守在他旁边,听到他的梦中呓语,一会儿要杀了所有人、一会儿又要逃,再过片刻又痛哭流涕。待他睁了眼,又是那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问衔蝉:“朕睡着时可说了什么话?”
衔蝉如实相告,娄擎又问:可有人进来?
“不曾。”
“你可曾离开?”
“不曾。”
娄擎颓然躺回去,定定看着衔蝉,他不曾信任过任何人,但衔蝉说的话,他信了。他喃喃道:“衔蝉、衔蝉,你就陪在朕身边吧,朕一个人好生孤独啊!”
衔蝉无意哄骗他,只是扯扯嘴角,并未回应他。
殿内的火盆噼里啪啦响,外头突然吵嚷起来,衔蝉依稀听到“算命”、“和尚”,娄擎闻言骤然狂笑起来。他笑得眼泪要流出来,口中念道:“我不杀你,也有人要杀你。母后,这次儿臣可就不能救你了!”
笑过后转身看着衔蝉,语气和缓起来,喃喃说道:“你命真好,你命真好,怎么总有人来救你呢?你是被老天爷庇佑着吗?”
衔蝉偏着头看他,他双眼猩红,像一头嗜血的野兽,要将人吞了似的。
“问你呢!”娄擎捏着衔蝉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啊…可我为何下不了手呢?你又不是娄夫人。”娄擎放开她,一边叨念一边困惑,扭头又躺回去。
这是衔蝉第一回真正身处于皇宫,她知那皇宫的一切奢靡,也曾想象它内里的风光。可此刻她看不到任何的辉煌,那掐着金丝的帷幔透着一股霉气,不知是因着那飓风还是原本就如此,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阴森森的。娄擎身上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的内里和他的躯壳,都在日复一日的烂掉。就算他们不杀他,他自己也是会死的。
衔蝉坐在那深宫里,看着外头天愈发暗了起来,娄擎命小太监去打探那和尚在太后那里做什么,小太监许久后来回话,说尽管太后宫里的人守口如瓶,但太后的哭声被风吹了出来。
娄擎闻言起身向外走,衔蝉察觉到有她看不到的影子在跟着他们,可当她回头,却又空空如也。她知晓娄擎身边有许多高手,只是她几乎从未见过,这一次,她察觉到那些人将随着娄擎撤退。
他说了一句:“皇宫,不要了。”
衔蝉不懂这句是何意,转念一想明白了,娄擎要假借别人的手杀掉他的母后,而他,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这样他不必担不孝不义的骂名,又能嫁祸到别人身上。
娄擎的心思太多变了,前一瞬还要衔蝉毒死太后,此刻,已带着衔蝉走出了宫外。
而在太后的寝宫里,戒恶在安静打坐,太后坐在他对面,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对着一把桃木梳道歉,口中说着:“你原谅我、原谅我。”
戒恶半眯着眼,他心知霍琳琅的药起作用了。太后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与霍琳琅是旧相识。诺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二人,戒恶趁机问太后:“那些东西在哪?”
“在后山。”太后道。
外面的风突然挂断了庭院中那棵老树,风太大,遮挡了诡异的动静。太后站起身来,带着戒恶向外走:“我带你去。”她说。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太后,她的腰板塌下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不,先皇驾崩之时太后也是这般,没有了精神。可那时她没有精神,别人却看出她骨子里流淌出的野心。如今,她的野心没了,像被操控的木偶。
通过后山的细长的宫道上,她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的奴才,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太后一路走一路哭。风无比大,他们都睁不开眼,时不时被走石砸到身上,要没了半条命一样。没有人看到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群满是杀气的黑衣人,浓重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戒恶闻到了,皱着眉回头看去,心中叹气:这霍琳琅到底是不信任何人。
就这样走到后山,太后的手虚指一下:“就在那儿。”戒恶并没动,其他人冲上前去,在他们挤进假山下面的洞穴后,无数支暗箭射向他们。
此刻的太后站在那,缓慢挺直了腰杆,朝戒恶走近一步,冷笑道:“就凭你?就凭你们?”
她压根儿就没有崩溃,她在故宫这许多年,斗倒了那么多人,怎会轻易栽在这些人的手中?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她要他们今天都神不知鬼不觉死在这里!像那个该死的女人一样!
大风之中弥散一场杀戮,她站在那静静看着,掌管别人之生死,令她心中盛放千株万株诡异的花树。就在她以为这一次她仍旧会赢的之时,一支箭,穿过诡异的狂风,不偏不倚,落在她眉心。
她起初是愣怔的,甚至四下看了看,然后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觉得额头冒着汩汩的热流,她伸手去摸,摸到了血,那么多血。周围开始有尖叫声,紧接着有人冲了上来,不知谁的人头落了地。
直到太后最后一口气,她都不知那一箭,是她的傀儡儿子送她的除夕贺礼。
娄擎带着衔蝉坐在轿子里,他们的轿子停在宫墙外,衔蝉真正见识到了娄擎的阴狠,他对那黑衣人道:“都杀掉,一个不留。姓霍的,抓活的。”
他疯疯癫癫,衔蝉以为他快要死了,却不料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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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改往日的颓靡,眼里冒出了精光,他终于在今日,铲除了他那碍眼的母后,假借霍家人的手。
他的轿子起了,在大风之中朝三巷而去,那是他的极乐园,今晚他要在那里狂欢。娄夫人死去那一晚的火光又烧到了他心头,烧得他的心寸草不生。他急于再烧一把火,将那些无用的东西都烧死。他仿佛已看到他们在火海里挣扎,大风之中飘着他们肉身的焦糊味,都是娄夫人,都是!
娄擎觉得这世道已没有任何人再敢跟他抗衡了,当他走进衔蝉的房间,轻描淡写命令小太监去点火以后,突然将衔蝉扯进了怀中。
他曾经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塌下去的东西这一日立了起来,杵在她尾骨之上。他眼睛猩红,动手扯她的衣服。衔蝉一动不动看着他,任他将她丢到床上。他贴向她,用牙齿撕咬她,衔蝉的心在呐喊:再狠一些!再咬狠一些!她以身饲毒,在他啜饮她鲜血之时,奇幻的景象也一并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生母、他的父皇、他的娄夫人,还有大火,娄擎真的癫狂了,当衔蝉的刀扎进他腹部,他也愣了一下。他察觉不到疼,只想成倍凌虐她,当他的手按在她脖颈之时,有一根针刺进他脖颈。
他回过头,看到花儿。
他想开口喊人,却看到衔蝉的房间内不知何时站了那么多人,有人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将刀扎进了他脖颈。
他的玩物们都拿着刀,缓缓走向他,不知谁又扎了一刀,紧接着又一刀,他躺在血泊之中,一个声响都没有。
是照夜临行前留给衔蝉们的刀,“玩物们”最终举刀杀了那个将他们当作玩物的人。就在他自己缔造的极乐园之中。
他死透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这令他死不瞑目,但最令他惊讶的,竟是他们抬着他,跟在衔蝉身后,穿过那个幽深的庭院,最终,将他丢进了那个熔炉之中。
他死了,却仍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熔炉在炼他的骨头,疼,好疼。
花儿将他的亵裤带着,里头装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要立马启程,却被飞奴拦住了去路。花儿要飞奴让开,飞奴不肯,并伸手一指。她随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却突觉眼前一黑。待她睁开眼之时,正在一个无人的墙角里,飞奴已没有了影踪。花儿愤恨叫了一声:“飞奴!”起身追了出去。
而在京城外面,一顶小黑轿,在风中飘远。一个人趴在一棵树上,静静看着那轿子,看它越走越远。
“霍琳琅不能活着出京城。”照夜这样想,于是追了上去!
风太大了!变天了!
迎了新岁,又彻底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归去来兮
第102章吹梦到西洲(一)
许是前一晚刮了整宿大风,额远河岸一夜之间就绿了。
十二岁的阿宋站在岸边,将瘦削的阿公抱到独轮车上,口中劝慰他:“阿公,别望了,刚得信儿,路遇春雨耽搁了,今儿回不来。”
“打哪回来的?”阿公这两年日渐糊涂了,单花儿打哪回来这事,问了不下十遍。
“滇城。”阿宋也不急恼,推起独轮车碾过草籽新生的嫩芽,带阿公回营帐。远远看到柳枝背着箭骑快马回来,就照顾她:“柳枝姐姐!”
柳枝跳下马接过她的独轮车,心情不好。阿宋就知晓前几日递来的消息是假的,白二爷和懈鹰,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按说这人不管被谁抓走,总该有点动静,可这么久过去了,他们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孙将军回来后别提这茬。”柳枝嘱咐阿宋:“她如今焦头烂额,此次滇城之行又受了伤,且得养一阵子。”
阿宋在一边点头。这人是死是活,至少有个动静,最怕的就是毫无动静。如今衔蝉在京城,顾着白家那摊生意,与霍家人周旋,亦吃尽了苦头。
说到底,称帝要看天时地利人和,那母子死后天下人心大快,群雄割据,那皇位却悬着,无一人冒尖儿敢要。无人敢要,却要相互制衡,千里之外的密信不时寄来一封,又或派人来看一看,看看这北地的谷家军如今成了什么样。
“照夜哥呢?已经去往京城的路上了吗?”阿宋问。她也只是在大将军的营帐外听了一嘴,说是要往京城运一批重要的东西,要照夜跑一趟。
“适才就是顺道送他。这会儿应当已经到良清了。”
阿公在独轮车上睡着了,阿宋为他盖好衣服,扯了扯柳枝的衣袖,又指指阿公。如今阿公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前两年还清明的头脑如今不中用了,总是叨念一些胡话。能记得的人也愈发少了。
三年多前京城那一役,不知是哪位趁乱在京城放起大火,在除夕夜里,漫天漫地地烧了起来。阿宋他们住的那个破庙,因着年久失修,屋梁被烧断,有很多小叫花没来得及跑出,被活活烧死了。那一晚的京城就像炼狱一般。
大火一直烧到初一傍晚,死里逃生的百姓无暇顾及满街的告示,对朝代易主首次没有半句言语。
有人说那火是霍家放的,但亦是死无对证。
一个满是窟窿的京城,再怎么捂着,旁人也一眼能看出漏洞来。有时只需随手轻轻一拨弄,那将倾的大厦就会倒下。
他们回到营帐之时,老虎已经归巢了,正卧在篝火边。他们的虎不怕火,虽是野性难驯,竟也通了些人的习性。见到柳枝回来,就起身到她身边,柳枝挨个摸摸,将阿宋送到老虎背上。
如今全天下都知晓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谷家军不仅兵肥马壮,还养虎。他们的老虎不轻易放出来,除非赶上大战,那老虎像从天而降的奇兵,瞬间就能将敌军撕咬殆尽。
谷为先正在营帐里,半长的胡子遮盖住他英俊的脸庞,周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抬头看人之时目光能将人穿透。若干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早已不见了模样,风霜雨雪和经年的征战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孙将军明日一早到,柳枝带人去迎她,以免遇到鞑靼的埋伏。”
“走额远河边回来的?”柳枝问。
“对。”
谷为先没再多说,花儿走额远河边,是为与叶华裳碰面。如今阿勒楚的大营已迁到二百里外,因着几年前阿勒楚杀了自己兄弟,鞑靼君主饶了他一命,导致其他兄弟不满,于是起军内讧。战神阿勒楚奋起反抗,一举占了两个兄弟的领地。
花儿此番的确见到了叶华裳。
在额远河边的草场之上,叶华裳牵着自己的小女儿穿过野草,最终将她留在一棵树下。她借故要去河边散步,便一直沿着河岸走。使女不敢忤逆叶华裳的命令,只得等在那里。
她们有几年未见,这次碰面也是临时起意,花儿的信经历重重危险,最后方到叶华裳手中。在叶华裳到碰面地点以前,花儿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她以为叶华裳因无法脱身,大抵不会来了。
直到她看到远处走来的女子,都不敢相信。叶华裳的身形比从前丰满了些,上一次见面那张被风沙毁掉的脸,如今又奇迹般复原了。红润的面色像一只满是汁水的春桃,那样好看。
“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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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伸出手唤她:“这里!”
叶华裳亦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姑娘,那姑娘一身黑色便服,头发高束,额头光洁,目光炯炯,野性难驯。叶华裳一瞬间有点恍惚,当年在燕琢城里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彻底不见了。
“好久不见。”叶华裳对她说。
“好久不见。”
二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羞赧一笑,故人相见的暖意有如涓涓细流流淌出来。此刻已是傍晚,夕阳照在早春的操场上,将那层新生的嫩绿照成赤金色,她们面对面站着,也带着各自的好看。
她们没有过多寒暄,叶华裳问花儿是否找到了白栖岭,花儿摇头。她问叶华裳可需要一些帮助?叶华裳对花儿说:“几年前我身边有一个叫铃铛的丫头,是白二爷的人。我如今身边没有趁手的人可用,若可以,能否安排铃铛回来。”
“我派人去找。还有吗?”
“还有,近来不要打阿勒楚。阿勒楚内心在动摇,他的兄弟们步步紧逼,若此时打阿勒楚,会将他推远。”
关于阿勒楚,叶华裳自有她的打算。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在鞑靼背腹受敌,叶华裳有心帮阿勒楚一把。毕竟阿勒楚不像他的兄弟,他虽然善战,但不残暴。
“我们不仅不打阿勒楚,还可时不时去骚扰他的兄弟。”花儿懂叶华裳的意思,朝她顽皮眨眼。
“那再好不过。”叶华裳笑了:“替我谢谷大将军。几年前匆匆一面,未叙旧,也来不及深交。但这几年来自谷大将军的照拂,华裳感受到了。”
那一次谷为先意外救下被狼群围攻的叶华裳,又暗中将她送到目的地,那以后虽再无照面,但谷为先以自己对人心的了解和世事的洞察,与叶华裳相互。额远河两岸能有今日之局面,与此脱不开干系。
那头树下的使女牵着叶华裳的女儿已开始不耐烦,叶华裳远远看着,知晓再不回去,那使女就要喊人了,于是与花儿作别:“我不能久留,白二爷的事我一早知道后很是心急,在鞑靼这边多有打探,但都没有消息。我原想劝你些什么,又觉得那都是多余的,你自己心里有谱。所以,只望你珍重,我再探再看。”
“叶小姐…”
“别说了,孙将军。”叶华裳匆匆握了一下花儿的手,转身快步走了。她的女儿茶伦,不过三四岁,却有着鞑靼人的模样,比同龄人高些,红脸蛋儿,一双眸子却那样亮。叶华裳远远蹲下去朝茶伦伸出手,茶伦便跑向她,跳进她怀里。
使女催促她快些回去,说出门前阿勒楚王爷特意叮嘱这附近不安全,不宜走远,要早些回去。叶华裳对使女点头,牵着茶伦的手向回走。
阿勒楚的新大营距离从前的大营二百里,因着这几年跟兄弟打仗,遂将人从对面的燕琢一带撤了回来,燕琢城名义上还是鞑靼的,但因着鞑靼无暇顾及,就又恢复了从前的商贸,变成了一个三不管地界。
而阿勒楚,打败了一个兄弟后,将他的兄弟向里赶了百里,一人控制了整个额远河岸。
阿勒楚这些年愈发寡言,唯独对女儿茶伦有笑模样,但叶华裳深知鞑靼人喜欢儿子,阿勒楚也一样,因着他们认为只有好男儿可以征服这一望无际的草场。茶伦刚出生时,阿勒楚抱着小小的她满是担忧,用鞑靼语不停地说:“不要被狼群带走、不要被狼群带走。”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的意思,在鞑靼,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狼群,都会将懦弱的人吃掉,他怕他的女儿是懦弱的人,也像她被害死的哥哥们一样活不长。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怀中抱过小茶伦,坚定说道:“战神的女儿不会被狼群吃掉,我叶华裳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任何人伤害她。”
茶伦在两岁时候就展现了超群的力量。小小的她拿起一把小弓箭,许是一直在校场外看父亲射箭,竟一下拿对了姿势,手臂拉直,口中咿咿呀呀,流着口水,但将箭囫囵射了出去。那天的阿勒楚首次对女儿展露欢颜,抱着她不停亲,口中念道:“茶伦、茶伦,不输男儿。”
在回到营帐后,阿勒楚抱起茶伦,问她都去哪里了。茶伦说:“看雄鹰抓兔子,在河边写字。”只字未提叶华裳让她等在树下的事。使女见状也不好多嘴,牵着茶伦出去做活计。
阿勒楚目光落在叶华裳肚子上,问她:“可有动静?”
叶华裳摇头:“有些酸,怕是到日子了。”
“今晚再来。”
阿勒楚一边打仗一边关心叶华裳的肚子,他想要叶华裳为他多生几个儿子,这几年他渐生了要统治鞑靼的野心,可他没有儿子,即便统治了,他的君主之位也无人可传。
叶华裳眉头一皱,嘴上抗议:“每日都这般,华裳受不住。”
阿勒楚不言语,只是看她一眼。
待天黑了,将她抱到铺着兽皮的床上,手探过去,她拍打扭捏,抓过去狠狠咬他,再过片刻,只能发出小小的喘声。
“不是受不住?”阿勒楚在她耳边笑她,手臂一带,她就再也动弹不得。
鞑靼的夜晚很长,在他们相对无言的几年时光里,终于发觉了入夜后的消磨。阿勒楚一改从前的蛮横直接,也学会了百般手段,一心用在叶华裳身上。叶华裳也安心受用,不然她不知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能够抗衡那漫长的孤寂的日子。
奴隶们都知晓只要天黑下去,就远离王爷的营帐,不然吵到他们,王爷会震怒。
待结束了,阿勒楚先去清洗,叶华裳去到屏风后,拿出藏好的药丸吞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在这几年每一次的欢好后她都这样做。而阿勒楚对此浑然不知。
外面响起了狼叫声,叶华裳缩起肩膀。阿勒楚知晓她自从几年前被狼群围攻后就对狼生出恐惧,匆匆回到床上抱着她。
二人会说一些体己话。
譬如小茶伦突飞猛进的头脑和武艺,还有叶华裳始终不见动静的肚子。阿勒楚将唇贴上去,喃喃道:“今晚他会来吗?”
叶华裳捧着他的脸问道:“如果他一直不来,你还会要我吗?”
“如果他一直不来,我一直要你,要到他来。”
“君主要你再收一个女人。”
“别管君主。”
阿勒楚抱紧叶华裳:“你的孩子好,你博览群书、又生得美,茶伦这么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生的儿子,也会是一顶一的男儿。”
叶华裳故作乖巧点头,适时对阿勒楚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信上说,我的父亲近来身子愈发弱了。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想到父亲,叶华裳眼睛一红,转过身去,抬手拭泪。
“你可以去看望他,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
“你陪我去?”叶华裳转过身看他,眼睛睁大,不肯相信阿勒楚愿在此时离开鞑靼,陪她去往异国的京城。
“对,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君主来信,不许兄弟们之间再打仗,谁挑起争端就收回谁的封地。料他们也不敢再动,本王借此机会陪你去你的京城,也顺道看看这些年京城的变化。”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但她知晓此时不能追问,不然阿勒楚会起疑心。只是抱紧阿勒楚,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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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楚,阿勒楚,你对我这样好,我该如何报答你?”
“阿勒楚,阿勒楚,我爱你,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于是在幽暗的营帐里,很快又有了湿靡的吻声。阿勒楚每每雄心壮志期冀上天给他一个雄鹰一样的儿子,只有叶华裳知晓,那雄鹰一样的儿子不会来。但那样的情谊又带着几分真挚,教人分不清,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惚。
叶华裳并非全然无助,额远河对面的谷家军大营,就是她的家。她有时看到隔岸大营的烟火,就会想象自己回家的模样,尽管叶家被灭门,但她又觉得那花儿、谷为先,燕琢城的百姓,都是她的亲人。
她的亲人不会背弃她,会记得对她的承诺。
花儿回到大营后,先处理了腹部的伤口,而后才去见谷为先。他们坐在额远河边,其余人守在很远的地方,花儿拽谷为先的胡子笑他:“当真不修边幅了!我女子军的战士从军前听闻谷大将军英俊潇洒,是风光无限的少年郎,从军后见到您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说被骗了!”
谷为先捋捋胡子,对她说:“要那相貌有何用?是家国危难能平、还是百姓之忧能解?”
“话不能这样说。”花儿看着额远河面上的化掉的浮冰随春水去了,嗟叹一句:“春来了!算算已是多少个春了!都说逢七大变,也该彻底变一变了!”
谷为先看着花儿,这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将军,天下唯一的女将军。此刻这位女将军说着豪言壮语,但看向那河面的眼睛却藏着心事:她的心上人消失了。
那一日他们手刃娄褆,花儿出城去追背叛她的飞奴,她一路追出去,回头看到京城烧起漫天的大火。心中顿觉不安,但她仍旧在深深看一眼后转身去了。她知晓前路艰难险阻,也一一应对,唯一未想到的却是,待她九死一生归来,她的夫君不见了。
未留下只言片语。
柳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直在等一个信任的人归来,直到看到花儿,他方露出笑脸,拉着她的手道:“花儿啊,花儿啊,柳公终于能闭眼了。”
“白栖岭呢?柳公,白栖岭呢?”
柳公枯老的手指向窗外指了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闭上眼睛去了。
柳公应当是花儿的先生。当年白栖岭离京,将花儿托付给柳公,要柳公好生教她,助她成为北地第一女商。柳公最先教花儿的便是看舆图,在那舆图之上,是花儿未开的眼界,她看到天地之大,而她应志在四方。柳公担忧她身子骨弱,变着法子给她调理。后来燕琢城破,柳公随她去了谷家军。花儿曾听柳公悄声对谷翦说:这等女子不多见,天下也不该只是男儿的天下,你若肯倾囊相授,她定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柳公担忧她孱弱的身子骨吃不消,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丢给她一块肉,或一瓶疮药。
在她未寻到阿公之时,她觉得柳公就是她的阿公。花儿站在他的病榻前,看到他就那样轻飘飘逝去了,来时一人,走时孑然一身。
花儿眼泪都流不出,只是默默转身出去,欲为柳公寻一块好墓地。可是该葬在哪呢?京城像一片废墟,那些她认得的故人一夜之间消失了。戒恶、钱空,都不知去往哪里,柳公葬在京城会很孤寂吧?她想起柳公与谷翦把酒言欢之时最为畅快,决定将柳公带回燕琢。
她临行前将白栖岭的生意托付给衔蝉,而后带着柳公回家,将他葬在了故友身边。
她时常想,白栖岭去哪里了呢?究竟是什么人能悄无声息掳走那疯子白二爷呢?那白二爷有九条命,总能大难不死,这一次为何偏偏没有了动静呢?就像此刻,她有恍惚了。
谷为先拍她肩膀一把,将她的神智唤回:“孙燕归,别胡思乱想。没见过他那样命硬的人,不定何时,就囫囵个儿站在你眼前。”
花儿撇撇嘴,顾左右而言他:“答应了叶小姐要去骚扰鞑靼王爷,明儿就派兵去。抢些牲畜粮食回来!”
“你好生养伤,让燕好和柳枝带队去。”
“自然。”
花儿将从滇城带回的东西给谷为先,后者拿起来闻了闻,问她:“就这些东西?”
“还有许多。滇地人喜好这些,异香、种蛊,几年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飞奴悉心钻研了这些,如今在滇地彻底有了一席之地。”说到飞奴,花儿直觉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在遭遇飞奴背叛后,二人彻底决裂。这次她去滇城,飞奴不知如何得到消息,曾来探望她。花儿担忧再遭他暗算,并未见他。
“几年前我就发觉,异香对咱们狼头山下去的人似乎无用。在京城闹那么大阵仗之时,咱们的人却能保持清明。这回冒死去滇城搞到这些,可以彻底看一看狼头山的毒物与这异香是否相克。若真能解此难题,与霍家大战,或许有胜算。”
谷为先闻言思索良久,摇头道:“霍家有外邦五十万大军支持,想打赢他们恐怕我们还要出其不意。江山换代之事,向来急不得。如今天下割据,百姓也可喘息。霍家势力与我们相距甚远,若他们不来惹我们,我们也当趁机休整。”
“是。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霍言山等不及了。”
花儿在滇城曾见到霍言山。第一面是他一袭白衣坐于马上,春风拂面。滇城人见到他都会心甘情愿下跪,口中还大声念:恭迎皇上。霍家人已自立了门户了。她站在人群中,为了不惹人耳目不得不一起下跪,但她却觉出有人在看她。待她抬头,霍言山已远去。
霍言山果然看到她。
那一晚她在客栈之中,听到外面喧哗,花儿便知霍言山来了。她并未闪躲,而是径直推开门迎接他。起初霍言山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信步走进花儿的房间,顺手带上门。
几步到窗前,推开窗,这才回头看花儿。他有些认不出她了。而她的目光,能穿透人的衣裳和皮肉,直看到人心里,令人避之不及。
霍言山猛地想起当年他半真半假,说要带她去江南,给她一间临水的院落,要她推开窗就能看到雾气霭霭的苏州河。那时她尚没有信他,如今怕是更不会信了。
霍言山这几年有了妻妾,原本对花儿只是少年一时感激和情动,渐渐就把她忘了。偶尔看到什么,想起在那极寒的北地,曾有那么个姑娘不计回报救过他性命,多少会有些感慨。但那感慨也很快就随着温香软玉散去了。
如今那姑娘一身英气站在他面前,像多年前一样,哪怕不开口,也诉尽他们并非同路人。霍言山久经情场,几乎从不失意,却也在这样的时刻,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来滇城有何贵干?谷家军要你来滇城打探什么消息?”霍言山径直问她。
“打仗疲累,谷大将军放我几月自由。”花儿搪塞他。
谷为先笑了,走到她面前,身子微微一倾,就看进她眼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仍旧坦荡。
花儿手中的剑柄抵在他胸前,微微用力,将他推远:“霍大将军仍旧不懂男女有别。”
“你仍旧不解风情。”霍言山笑着坐到窗前,兀自饮茶,故人相见,他并未把自己当外人。想与花儿叙旧一番,但外头的下人小心翼翼来禀:老夫人心绞痛。家中若干争风吃醋的妇人,围着这样一个他日有望做天子的人,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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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他此番是来会一个女子,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的。
花儿嗤笑一声,眉眼一挑:“还不走?”
霍言山拗不过家中老母,匆匆走了。
第三面,是花儿去山中寻蛊。她深知霍言山的人在跟着她,却未避讳。她在山中待了十数日,第四日时霍言山来了。他依旧像从前一样,在林子里带着她瞎绕,但从不说正确的路是哪条。如今的花儿,哪怕把她扔到地府里去,她都能找到出口爬出来。何况这滇地的密林?霍言山眼见着她越走越快,最终被她抛下。霍言山气急败坏之时,她却又回来。
夜深人静之时,山中燃起篝火,二人依稀回到往昔,终于说了几句真话。霍言山对花儿说:“这天下如今是这般,无人敢做出头鸟,无非是怕被群起而攻之。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要有人做天子。你如今聪敏,抛却你与谷家军的情谊,冷静思索一番。你觉得,这天下会是谁的?”
“天下是百姓的。”花儿从霍言山手中扯掉那只兔子腿兀自啃起来,全然不顾霍言山的目光。她一边吃一边道:“我记得那时你跟我说,那死去的皇帝在后宫里如何亵玩小太监、如何残暴对待宫人,你对此深恶痛绝。那时我觉得,若是这天下姓了霍,或许也不错。”
花儿顿了顿,又从霍言山面前拿过酒来喝:“可这些年,看惯了人心易变,又亲眼见到了那死去的恶人母子,加之那个除夕,不知究竟是谁在京城放了那样一把火。那时我便知,无论谁做天子,不把百姓放在眼中,都是不行的。”花儿嬉笑着问霍言山:“那把火,不会是霍家人放的吧?”
霍言山视线并未闪躲,却也没有回答她。对于这等死无对证的事,他从不愿多言。
花儿见他不言语,就一心啃兔子腿、喝酒,而后仰躺在地上,透过浓密的叶子看天上。霍言山也不再讲话,吃肉、喝酒,最终倒在她身边,睡了这几年于他而言很酣畅的一觉,待他醒来之时,篝火早已灭了,林中升腾起潮湿的雾气,周围空无一人,花儿走了。
他派人去寻她,她却已离开滇城,并未与他道别。
花儿知晓霍家对这天下已是势在必得,她与霍言山注定不是同路人,多说无益,也不愿再与他有瓜葛,就那样不辞而别。她心中并不觉得可惜,甚至对霍言山愈加失望,从他的神情中她猜到了,那除夕夜的大火,许是当时京城的多方势力共同放的。
她与谷为先说起,谷为先捏紧了拳头骂了一句,起身走了。
花儿的伤口隐隐作痛,是拜飞奴所赐的伤口。她带着滇城一个极为罕见的香料出来,遭遇了飞奴的拦截。他们双方打了起来,飞奴的手下下死手伤了花儿。若非花儿勇猛,怕是要死在飞奴手里了。
柳条巷的飞奴,到底是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花儿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咒骂飞奴,想到没有踪迹的白栖岭,又去咒骂他。
而此时,在江南的一座院子里,一个男子正逗着怀中的婴孩:“乖,给爹爹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章吹梦到西洲(二)
狼头山又下起大雾。
花儿爬上树屋,透过霭霭雾气看到谷为先正带人砍树,准备做船。他们要在夏天时在额远河上放船,彻底夺回属于他们的燕琢城。
燕好也爬了上来,坐在花儿身边叹气。
“怎么了?”花儿问她。
燕好指着谷为先道:“大将军说开拔不带我们。”
“他要你们去打鞑靼二王爷,自然不能带你们。”
“那二王爷弱得跟一条死鱼似的,一打他就跑。”
花儿被燕好逗得咯咯笑:“他跑你怎么还委屈上了。你哪次不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东西?去年那两百头牛,可是解了大问题了。别总想着打硬仗,那二王爷虽弱,但他最富。更何况鞑靼君主最宠他,你以为他真弱么?我看未必。八成就是不想打仗,在憋什么阴招呢!”言罢又指指远方:“那头说,这二王爷虽然不跟咱谷家军打仗,但对阿勒楚可是虎视眈眈。鞑靼王爷,哪有弱的?”
“也对。那就再去捡它几百头牛!”燕好瘪着嘴:“别人打仗抓俘虏,我打仗,赶牛!”说完自己也觉出好笑,捶一把树干,哈哈笑起来。
花儿跟她笑了一阵方叮嘱她:“万万不可大意。”
“知晓啦!”燕好靠在她肩膀上,压低声音道:“花儿姐,大将军早些年打仗的时候可曾受过什么伤?”
“什么伤?”
燕好支支吾吾:“就他们说…大将军不近女色…他…是不是伤到了…”
花儿闻言噗嗤一声,这一笑扯得她伤口疼。她捂着肚子,看向谷为先。也不怪这些风言风语,谷家军本就没有其他行军打仗之人的歪风邪气,打仗就是一心打仗,不许四处留情。谷为先又是这样一副正派模样,任你花容月貌,到他面前都要先看身条,身条弱的,他就一句:不适合打仗。一点歪心思都没有。
军师暗暗找过花儿几次,说想在女子军给大将军寻个夫人,此事被谷为先知晓,大发雷霆,只得作罢。
“大将军没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花儿替谷为先解释,换任何一个人,经历这些事,恐怕都会将情根连根拔起了。但她也好奇,不知女子军里哪位姑娘看上了谷为先,问燕好,她顾左右而言他,就这样做罢了。
女子军里的战士都是花样年纪,这个年纪,心中惦记一个人实属正常。花儿自己在懵懂年纪遇到白栖岭,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贼船,又在京城被他大张旗鼓抢了去,如今想来,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花儿每每受伤的时候,总要在心里将白栖岭骂得体无完肤,好像这样,她的伤就好一点似的。骂过了又后悔,他生死未卜,她还要骂他,万一他知晓了,该变着法儿报复她了。
花儿这样囫囵一整夜,下一日清晨下起细雨,她骑在老虎身上去林子深处查岗哨。远远看着柳枝和燕好带队开拔了,就知晓那鞑靼二王爷又要上演逃兵戏码了。这两年你打我追乐此不疲,二王爷干吃哑巴亏。花儿跟那二王爷打过一个照面,那次追着他屁股打,给他打急了,跑之前对花儿喊话:“早晚有一天,将你这女子军的人全奸了!”
这话不好听,柳枝闻言一支箭放过去,直擦着二王爷腿根穿过去,差点爆了他。这事儿被传遍了鞑靼,一时之间,鞑靼人对那谷家军的女子军好奇起来。
何止鞑靼好奇,花儿此番去滇城,也听滇地人议论:那苦寒的北地真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女子军?她们真每人一只虎?刀枪不入?
于是有人答:“那是自然,令鞑靼闻风丧胆。”
花儿闻言偷笑,竟期待他们再夸一夸那女子军的女将军。夸倒是夸了,不如不夸,原话是这样:听说那女将军,身形似黑熊,徒手能劈树,十个汉子压不住。
原来在世人眼中,女将军是这般模样。
花儿跳下虎背,要它自己去捕猎,而她自己突然决定要去一趟燕琢城。匆匆跑去找谷为先,拉他一起乔装进城。花儿有几年没回燕琢城了,有时站在半山腰远远看一眼,那熟悉的燕琢城似乎在慢慢回来。
下山路上谷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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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花儿为何突然有这个念头,花儿并不瞒他:“想回柳条巷看看。”
“因为飞奴?”
“不是。阿婆他们的祭日,又要到了。我想回去看看,也不知燕琢城变成什么样子了。前些日子柳枝去采买,回来后说它如今热闹些了。那码头上又停着货了。”
花儿觉得她好像被困在了燕琢城的春日里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梦到很多故人,阿婆、阿虺、王婶…她觉得这人生就如唱戏一样,上台下台匆匆忙忙,总有人记得台上的某一个角儿、某一段唱白。
“早晚要夺回来。”谷为先道。乔装之时顺带着将他的络腮长胡须剃掉了,那朗俊的相貌又现出模样来。这会儿自己倒有些不适,不时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
随侍打趣:“大将军到了燕琢城,倒是可以为自己寻个良配。如今看着像好人了!”
谷为先瞪他一眼,提醒他:“你忘了我们下山的身份了?”
随侍忙点头:“记得记得,老爷和夫人。”
他们乔装下山,逮着什么扮什么,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一路去往燕琢城,就连风都有熟悉之感。傍晚时候方到城外,远远看到城门大敞,只有两个懒散的鞑靼士兵在把守。进城的人也不搜身,也无需看通关文书,手抄在衣袖里随便放人进去。再看那进城的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客,途经燕琢城歇个脚,再带着奇珍异宝奔往四面八方。
他们分散在商客之中混进去,进了城,花儿的眼四处看,碰到一张依稀熟悉的脸,她能想起是谁来,但对方看她则十分木讷。
“他们认不出你了。”谷为先道:“你与离开时大不相同了。”
路过一家新开的饭庄,谷为先先带人去坐,而花儿则直奔柳条巷。越向柳条巷走,她心中越凄然。直至走到巷口,看到破败的柳条巷如今更显凋零,好在那棵老树还在。她放慢脚步,一家一家走过去,年少时的他们好似还住在里面,招呼一声就能出来一样。
待走到自家的院子,看到那树在冒出了嫩芽,再过些时日就要开花了。如今院子里住了她不认得的外乡人,泥娃娃一样的孩童流着鼻涕在地上挖泥玩,听到响动抬头看花儿,而后哇一声哭了。
花儿听到屋内有人向外走,怕打照面,撒腿就跑了。草屋一间如今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一路跑出柳条巷,站在巷口发了会儿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去哪,最终决定去白府看看。
拐进白府前街,她做更人的情形就涌进她脑海,那时整日战战兢兢担忧遇到鬼,鬼没遇到,命倒是差点丢了。还遇到白栖岭这么个瘟神。
她在白府前街走,总觉得后背有凉意,回过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这就怪了,难不成这么多年过去了,白府前街仍旧闹鬼不成!她快走几步,迅速拐进路边的小院子里,有人脚步很快跟了过来,被花儿一把扯到身前按在了墙上。
是一个女子,在花儿与她动手前叫她:“花儿姑娘,我远远看着像你。”
花儿仔细端详她,睁大了眼睛:“铃铛?”
“是,是铃铛。”铃铛对花儿抱拳,算是与她相认。她从鞑靼大营逃生后,被白栖岭的人救下,悄悄送回燕琢城。这几年她一直在燕琢城收集打探往来的消息。
花儿觉得这太神奇了,但此地不宜久待,于是跟着铃铛回了她的住处。她住在白府后街的一个小院子里,进门就为花儿倒水。
“你可有白栖岭的消息?”花儿径直问她:“这些年,你们没人找我,我也找不到白栖岭,他去哪里了,是死是活?”
“花儿姑娘,我们没有二爷的消息。我们也在找二爷,但这几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那谁管你们?”
“无人管我们。我们各自管自己,各自做自己的事。我们想着,二爷命大,定是死不了。先把各自的活计做好,二爷回来也好有交代。”铃铛从怀中掏出几张舆图递给花儿:“您瞧,这是这几年我们陆续去过的地方,但二爷都不在。我们想,若二爷还活着话,或许他是被人关起来了。”
“那你们为何不来寻我?”
“二爷从前说过,若他遭遇不测,让我们不要去寻姑娘,让姑娘安心打仗。”
“不,他定是有别的原因。”
她也曾想过,或许白栖岭真的被人关了起来,但是关在哪里了呢?天下之大,若对方连他都能抓走,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她仔细看着手中的舆图,那舆图绘尽了天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江南也去过?”花儿问。
“去过。哈将在江南打探了一圈,然而毫无动静。”
这也算故人相见,铃铛还像从前一样处变不惊,忠心耿耿。花儿也纳罕,那白栖岭消失了那么久,他的人却依然如初,他怕是会施蛊吧!二人又说了些有的没得,花儿看天色不早,该去寻谷为先了。
与铃铛分别前,她问她:“还想去帮叶小姐吗?”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想办法把你送过去。”
“好。”
出了铃铛的小院,花儿的脑子有些乱。不知为何又想起当年霍言山对她说:跟我回江南,在那里为你买一处院子,你推开窗就能看到苏州河。那一年在京城,多方势力纠缠在一起,霍琳琅趁乱打捞,命飞奴抢走了她找到的东西。抓白栖岭的可能盘亘在京城的势力,但有能力抓走的,或许只有霍琳琅。
花儿想去一趟江南,她得去一趟江南。不管白栖岭是死是活、是不是在那里,她都想去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不成还要你白老二就在这世上隐遁了不成!
夜里跟谷为先睡一间屋,谷为先和衣躺在床下。花儿与谷为先说起想去江南的念头,她知晓自己如今不同往日,这一摊子是断然不能这样扔下的。于是她说:“左右也这样了,待打完了仗我再去寻他。他若是命大,就多活些日子。”
她看起来像在赌气,谷为先倒是听出了几分伤心。世人都说谷家军的女将军是黑熊一样的女子,一人打十人不在话下,男子不敢多看她一眼。若世人知晓,传言中的女将军在夜深人静之时念情郎,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谷为先认真思索一番,对花儿道:“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打着谷家军的名号去!”
“这边不打仗了?”花儿坐起来,看着谷为先。
“有柳枝、燕好。”谷为先亦坐起身来,正色道:“你听我的,偏要去江南,带上一支白家的商队,去搅乱苏州河。我倒要看看霍家人在江南的根基究竟有多深。”
“可…”
“去吧,孙燕归,待我这次出征归来,你就开拔。预计三月后,可否?”
“谷为先,你总是纵容属下!”花儿打趣一句,捂着嘴笑了。谷为先听到她笑了,也跟着笑一声。
谷为先年幼时就随谷翦上了战场,对男女之事实在是不通,后来父亲战死,他更是彻底断了这个心思。与花儿朝夕相处,起初会偶有一些散乱的念头,后来她与白栖岭成亲了,那念头倒是长了脚,自己跑了。
他知晓别人说他不解风情,更有甚者说他在某一次大战之中伤了家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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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荒谬,他任由其发展。军师总劝他成家,说男人先成家后立业,也算正途。有那么几日,他听取军师的话,仔细去看女子军的一众女子,说来很怪,他的那颗心跟冻死了一般,愣是没有一点波澜。
“大将军,明日陪你去街上看看不打仗的女子…”花儿故意逗他,又快速躲过谷为先朝她丢过来的枕头。
隔间的随从隐隐听到笑声,会心一笑:“大将军还讨什么夫人?那夫人不是现成的吗?”
“别乱说,孙将军成亲了的。”
“孙将军的丈夫坟头的草怕是都有一丈高了!”
“你闭嘴!你知晓孙将军丈夫是何人吗?那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远在江南小院中的男人或是听到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议论,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趿拉着鞋去推开窗。外面下起了如丝细雨,仔细听,还有沙沙声响。外头更人拿着梆子在敲,没吃饱饭一样。
隔壁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白栖岭听到乳母爬起来的动静,紧接着孩子就不哭了。
河上漂着一艘船,船上坐着一个打渔的,也不知这夜里有什么鱼可打,再仔细看,那打渔的头靠在船头,睡着了。
外头有人敲门,他喊了声“进”,小丫头就端着糖水走进来,对他说:“夫人说您八成是醒了,要奴才给您端碗糖水。”
“放那吧。”白栖岭手指指桌子,见小丫头站那不动,又问:“还有事?”
“夫人说外头下雨了,担忧您伤口痒,待会儿来看看您。”
“有劳夫人了。”
小丫头闻言捂嘴一笑,退了下去。再过会儿,夫人柳氏踩着一双绣花鞋,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过中庭来到白栖岭屋内。进门就娇嗔道:“睡前还晴着,半夜下起雨。心里惦记着你的陈年旧伤,又怕吵你睡觉。”
“你怎知我醒了?”
“小厮说你屋里有动静呀!”
柳氏整个人都小巧,吴侬软语自她口中说出,带着一股黏稠绵密之感。走到白栖岭面前,顺势坐到他腿上,手搂住他脖子,脸贴着他的,轻声问:“夫君,冷不冷?”
白栖岭起身将她放到床上,转身吹灭了灯。
伸手不见五指,柳氏伸出手去,娇唤道:“夫君,你在哪?好黑啊,我害怕。”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好闻的味道,吹得她心头发痒,呢喃一声,拉住一只滚烫的手放到自己身前。外头潮湿的味道也醉人,柳氏的咿呀声更为雨夜添了几分潮气。外头趴门的小丫头捂着嘴乐,对一边的人说:又要闹一夜了。夫人喜欢下雨天,下雨天老爷才解风情。
“眼看着夏天到了,夫人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可不,打今儿起,这雨呀,接连十几日地下,夫人日日洞房了。”
里头柳氏动静愈发地大,再过会儿,就有狂言浪语传出来,直听得小丫头脸红,捂住耳朵跑了。
果真闹到后半夜,柳氏昏沉睡去,外头的河面上铺上赤霞,晨曦的光透进了窗。
柳氏缓缓睁开眼,看到一旁的白栖岭衣衫不整睡着,脸一红,手指推他:“你又不省着劲儿。”言罢揉着头,抱怨道:“与夫君欢好哪里都好,每回如梦如幻,只是醒来都头疼,这可如何是好?夫君快些帮我揉揉。”
白栖岭依言帮她揉头,柳氏早已习惯了夫君话少,她从前唱曲儿之时,什么人都见过。话少的好,耳朵不落茧。又与白栖岭腻了一会儿,这才懒声命丫头打水清理,而后面带春色,款款走了。
柳氏先是去看一眼孩子,那小婴孩刚醒,躺在小摇篮里咿咿呀呀。柳氏只看了眼,就对乳母说:“夜里可不兴再哭了,他这一哭谁都别想睡好。”
“许是到了梅雨时节闹觉,也许是想要娘亲抱。”乳母给柳氏解释一番,小心翼翼看柳氏眼色。乳母隐约觉得夫人似是不太喜欢小公子似的,老爷不在的时候,她抱都不抱一下。但乳母这许多年伺候过许多主子,不喜自己孩子的夫人倒也见过,不算稀奇。
“或许就是闹觉了。”说完这句用帕子掩住鼻子,皱眉抱怨:“什么味道呀?”
乳母忙上前看,对柳氏道:“小公子他…”
柳氏不耐烦地摆摆手:“知晓了知晓了,你弄好他。”
外头有小货郎冒着雨来卖酒酿饼,悠长的叫卖声挤进木门,柳氏闻声向外跑,还不忘叮嘱乳母:“夜里别叫他哭了!”她的方头绣花鞋沾泥带水跑出去,看到小货郎凑上前去,要买几块酒酿饼。而后上前挑拣。
小货郎四下看看,趁无人时问她:“可有异状?”
柳氏摇头:“还是那样,夜里疯得狠,白日话不多。”
“可想起什么了?”
柳氏又摇头:“如今我们最亲近,若他想起来,定会与我说的。”
柳氏话不好讲太清楚,她记得夜里白栖岭抱着她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什么动作羞人做什么动作,可着劲儿折腾她。她趁机问他:“夫君,你可记得我们头回相见?”柳氏的好夫君将她搂紧,道:“你帕子掉水里了。”
“他没有异状。”柳氏笃定。
小货郎将酒酿饼递给柳氏,就势捏了她手一把。柳枝没像从前一样骂他死鬼,而是速速抽回手。小货郎一看这架势,急了,柳氏却笑了:“有人!”
等那人过去,柳氏才说:“你寻个机会问问,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不是说熬过冬天,里头那个没出问题就给我赎身吗?如今倒是黑不提白不提了。”
“你莫急,得空我去问。”
小货郎推着小车走了,柳氏站在那瞧了会儿,见并没有人跟着他,这才转身回府。
白栖岭正坐在窗前,这一日下雨,河上的人却不少。他身上大小密布深浅不一的伤口属实会在雨天不适,但他对此倒是麻木。外头传来柳氏的声音,她正安顿午饭:“下雨天老爷身子不舒服,要做清淡些。”
白栖岭低头看了眼自己,倒是比从前被削了层肉一般,有一点清秀模样。只是他仍旧不能看人,哪怕他坐在自己窗前看着河对岸,经过的姑娘都会觉得脊背发凉。久而久之就传开了,那窗边坐着的男子八成是疯子,被家人关起来了。
那男子足不出户,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也没人听他讲过话,这就可怜了,不仅是疯子,兴许还是哑巴。
那这男子打哪来呢?众说纷纭,最后是那小货郎给大家解了惑:那男子原是京城里的一个商人,因着闯了祸,举家迁到这里来。男子得罪的是大人物,路上被人砸傻了脑子,除了家人谁都不认得了。多亏了夫人聪明,这才在这里买个小院住下。
那小货郎东一句西一句,临摹了一个落魄商人的生平。众人从中听不出什么乐子来,渐渐就不再关注那整日坐在窗前的外乡人。
也有闲人时常瞟一眼,发觉自打那外乡人搬来,这附近倒是热闹起来。白日在他窗前停了一些船,做的是天南海北的买卖,也不见什么人来买,但就是日复一日地待着。
此时白栖岭起身出去,看到乳母已经把孩子哄睡了,柳氏正在绣帕子。柳氏绣艺极佳,为人也颇喜欢这些,就连白栖岭的中衣上都被她绣上鸳鸯。见白栖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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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忙上前迎他:“夫君要去哪?”
“出去走走。”
“外头下雨呢,石板路很滑,待雨停再去罢!”柳氏拉住他衣袖。白栖岭顺手拿起靠在廊柱上的油纸伞,径直向外走。
柳氏忙给家丁使眼色,家丁意会,上前拦住白栖岭:“老爷,您还是回屋歇着吧,路上的确滑,当心摔跟头。”他的手用力捏住白栖岭手腕,脸上却堆笑:“回去吧,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吹梦到西洲(三)
白栖岭抬眼看那家丁,嘴角微微一动,点头道:“是啊,外头路滑,待天晴再出去。”
一边的乳母偷偷抬眼看着,这院内的人各有各的把戏。送她来的人特意叮嘱:“少说话、少瞎看、少打听。”这活计出的银两大方,乳母能忍当忍,只是这情形着实诡异,那老爷虽说是老爷,她来了一载有余,却没见过他出过门。每每他要出门,总会被人拦下。一会儿说外头冷、一会儿说外头热,今日又说下雨路滑…那老爷也是怪人,不急不恼,很是听劝,转身就回屋了。
那小公子睡得沉,夫人又做起绣活,兴致好时哼着小曲儿,不时瞄一眼老爷的房间。小公子呢喃一声,翻了个身,夫人看都不看一眼。还不如抱来的呢!
平日里夫妻二人几乎不讲话,雨夜里却闹得欢,那夫人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瘆人,第二日从老爷房里出来时候红光满面。乳母曾听她自言自语:真生个胖娃娃就好了。感情是想给老爷添丁。
看不懂看不懂。
那头白栖岭回到卧房,又推开窗,外头的雨不见停。他窗前的小商小贩神情各异,他指着卖莲子的那个,手指勾一勾,大意是:来,买你把莲子。
他不常买东西,若是买,也只买一两样。小贩划着船到他窗前,用牛皮纸包了一包莲子递给他,接过他给的铜板。这位老爷时常多给,这卖莲子的小贩知道,于是顺嘴问一句:“老爷还想买什么,下次我带来。”
白栖岭指指一旁的荷叶,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窗边,小贩猜测:“您要荷花?一块碎银子?”
白栖岭点头。
小贩高兴起来:“老爷您等着!就是把苏州河翻个底朝天,我也给您找来今年头茬花骨朵!”说完撑着船走了。
白栖岭坐在窗前剥莲子,头不抬眼不睁,一颗又一颗,像在消磨时光。外头人盯着他,有人下巴一抬,就有人划着船走了。
“还跟昨日一样,怕是还没想起来。”划船走的人一直将船划出白栖岭视线,在一家茶铺下向人汇报。那人点头:“继续盯着。这都多久了,不信他真傻了。上头要的东西得尽早弄出来,不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又划船回去了。
周围眼睛这样多,白栖岭看不出似的,一个莲子剥到午后,小丫头将午饭端了进来。都是江南的小盅小碗,白栖岭吃不惯,眉毛一立:“端走。”
小丫头忙解释:“老爷,原本是要给您做浇头大碗面的,但夫人说下雨天老爷身上的旧伤痒痛难忍,要咱们做清淡些。”
“夫人说的?”
“是。”
白栖岭便端起碗来吃,在外人看来就是夫妻和睦,丈夫知晓妻子心疼自己,做了一个听话的人。小丫头见状捂嘴一笑,退出去给柳氏回话。说到“老爷心里有夫人,只听夫人的话”这句,柳氏送到唇边的汤匙停在那,不知怎的,红了半片耳朵。
小丫头又乐了:“哎呀呀,夫人待老爷,那真是情真意切。”
柳氏的心思乱了一下,叹了一声,将小丫头撵走,自己倒是坐在那发起呆来。傍晚时候,撑着伞出了门,一直沿街走,走到茶铺门前,站了会儿,内心在踯躅什么,最终没进门,又撑伞回了家。
路遇一个要饭的拽她裤腿,皮包骨,大个头,躺在那奄奄一息,就踢了一脚:“饿死鬼!又是你!每次都拽我!”挣扎几下,走了。也不知怎的,每回那要饭的拽完她裤腿,她都觉着头晕,脚一滑,差点摔倒,扭头骂一句:“晦气!大男人做点什么不好,偏来要饭!呸!”
骂了几句解气了,径直回了家。进门里就问丫头:“老爷起了吗?”
白栖岭一般午后会睡会儿,有时睡到傍晚,他睡觉的时候不许人吵他,若被吵醒,定会大发雷霆。
“听着没动静。”小丫头答。
“那不要吵老爷,许是昨晚累到了。”柳氏似是无心将这一句,讲完自己心头痒了下。抬头看看檐下雨,隐隐期待这雨多下几日。柳氏从前唱曲儿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痴醉,她不似别的女子,不情不愿。她是真心得趣。原本那小货郎很合她心意,哪成想,夫君会更胜一筹。
柳氏也不知哪里来的瘾头,每回与他共度一夜,虚虚飘飘,过后还会想。
她见惯了风花雪月,人也可谓心狠手辣,对谁都掏不出几分真心,只认一个银子。对那夫君自然也是,真心无几分,无非看在银两的薄面上。可她这心头痒,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栖岭起了,照惯例推开了窗,大个子要饭的趴在他床下,瘦脱相了都。他摆摆手,故作嫌恶的姿态,意思是让要饭的混蛋。要饭的缓慢爬了一段,到别人家窗下避雨去了。
都说江南富庶,接连赶上几个灾年,家底快要吃空了。再碰上几场瘟疫,这人也就没了形态。要饭的愈来愈多,饿死的也常见。
是以他窗下偶有一个叫花子,倒是不稀奇,反正叫花子哪里都有。
白栖岭趁暮色看了会儿雨,小贩走了一些,只剩一两艘船孤零零在窗前了。那船上的人也不避讳,盯着他看。白栖岭靠向窗,人掩进阴影里,消失了。
那一晚细雨变大,柳氏又要来他屋里闹,白栖岭放她进来。片刻后就传出咿呀情动声,许是觉得雨声大,人也会放肆,柳氏叫得无遮无拦,脱口而出的话令小丫头脸通红,又忍不住贴上去听。
大雨敲打着门窗,合着柳氏的声响,就这样闹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大雨转小,淅淅沥沥,柳氏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窝在白栖岭怀里抱怨:“这天气太恼人了。”
白栖岭叫小丫头进来帮她抹膏药,小药瓶刚打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
小丫头手一抖,跑上前去一把推开窗:雾气昭昭的水面上,隐约飘着两个人。有人撑船过去,长竿碰一碰,大声说:“死透了!”
“怎么死的?”
有胆大的划过去,将尸体拽到船上,仔细看,那脸青紫,肚子鼓起来,大声说:“溺水而亡!昨夜雨是真大!”
“在这里死的?”又有人问。
“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指着远方:“从那边飘过来的!”
“报官吧?”
“报官!”
柳氏在屋里听着,心里一阵心慌,踱到窗边去看,那死的人她自然是见过的。只是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柳氏很是纳闷,挠着胳膊出去了。小丫头跟在她身后,她很不耐烦,摆手对丫头说:“我出去走走,你照顾老爷吧!”
她又撑伞出去,直奔茶铺。里头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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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她,见她就问:“昨晚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的。”柳氏脸一红,见那人等着下文,心一横道:“闹了一宿。没完没了,赶都赶不下去。”
“那就不是他。”
二人正说着话,又听外面喊:“死人了!死人了!”
柳氏随茶铺的人跑到窗前,看到那一条蜿蜒的河面上,上面一具一具尸体,自远处缓缓飘来。柳氏心生恐惧,一把扶住窗框,问茶铺的:“那都是…那都是…”
“不,不。”茶铺的摇头:“你仔细看,好多不认识的。”
“那就不是冲着咱们来?”
“应当不是。”
柳氏捂着心口,不停抚着,一张脸惨白惨白。茶铺的见状叮嘱她:“这些日子盯紧他,咱们要的东西在他身上,万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没事多哄他,把你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趁他迷乱时问他。”
“问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不信他一直想不起来。你先回去,这两天少出门。”
柳氏得令向外跑,她的眼皮开始跳,起的那层疹子也令她心烦。回到府上,听到乳母说小公子起了疹子,她更心烦,想要抱怨几句,看到白栖岭不知何时站在檐下。于是忙上前从乳母怀里结果小孩童,轻轻摇晃地哄着:“真可怜,真可怜,娘亲这就让乳母给你搽药。别哭了别哭了,娘亲要心碎了。”
“夫人自己也难受,把孩子给乳母,你去歇着。”白栖岭这样说着,又吩咐小丫头:“你去药铺买去疹子的方子,回来给夫人煎。”说完叹口气:“罢了,我亲自为夫人煎吧,我煎的药夫人爱喝。”言罢看一眼柳氏,也不顾小丫头捂嘴笑,转身走了。
“还是老爷心疼夫人!”小丫头这样说一句,出门去抓药了。
柳氏一边抓挠一边对白栖岭说:“说来也怪,从前不长这些,这两年却隔三差五地长。也不知是遭的什么罪。”
“许是吃太少,夜里又睡不好。”白栖岭好生哄了她几句,柳氏很是受用,终于是扭着细腰去吩咐准备晚餐了。
白栖岭回到屋内,听到外头河面上撑船的小贩在议论:那河面上飘着十几具尸体,远远看着就像谁家扔的稻草人!一路飘过来,面朝下,看不清谁是谁。穿的倒是都很像,黑衣黑裤,像是会些功夫。
报官?那小贩叹了口气:自然有人报官!官府派人来了!谁是昨儿雨太大,那些人在河边放船,被大水冲了!
话说回来,哪来的大水呢?这么些年也没见一下淹死这么多!
白栖岭推开窗,那小贩见到他忙撑船过来,哂笑着道:“这位爷,您要的荷花,我给您找来了!”是有点本事的,这一日什么都没干,死了那么多人,都没耽误他撑船找花。到底找来两朵花骨朵,献宝似地给白栖岭看。
白栖岭接过花骨朵,将碎银子丢给他。又指指河面,大声问:“水涨了吗?”
小贩吃惊地看着白栖岭:“您会说话?您不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白栖岭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吹梦到西洲(四)
“要涨水了,今年怕是灾年。只这开春一场大雨就淹死这许多人,到了夏天,怕是难捱喽!”小贩仰着头对白栖岭说,见这位爷听得认真,就适时说道:“老爷,您若还要什么东西,尽管与小的说。无论天涯海角小的都能为您找到,只要您给小的银子让小的吃口饱饭就成。”
那小贩生得真是瘦弱,早春天气里露着黝黑的细胳膊细腿,划桨的那只手上满是细密的划痕。白栖岭对他勾勾手,要小贩凑到近前去。
小贩踮脚附耳,听到白栖岭说:“肉。”
“什么?”
“去给我买些好吃的肉。”
小贩一直不解,但财神老爷吩咐的事他自当尽心办了,速速撑船走了。
白栖岭着实不喜欢府上那厨子做的吃食,什么东西,狗嗅了都要叫骂几声扭头就走。目送那小贩走了,再扫量一眼外头的船,那上头蹲着的人已经换了。动作倒是快。
柳氏在外头“哎呦”了一声,白栖岭出去看,见她蹲在大门口,腿软了似的。白栖岭几步上前,问她:“怎么了?”身子向外探,柳氏慌忙抓住他:“没事没事!”见他执意要探出去,就费力起身挡在他身前,勉强撒了个娇:“人家不当心摔倒了。”
“那就把门槛砍平。”白栖岭命令家中小厮砍门槛,那小厮鼻孔快要朝天:“夫人,砍吗?”
此时的柳氏不知为何,觉得脊背凉飕飕的,似是一阵阴风刮进她衣衫里,突然就对白栖岭生出一股子惧意来,下意识要依着他,连声道:“砍,砍,过两日就砍。”手推着白栖岭将他往里送。
适才有人给柳氏送信,说那头河面上又飘来一具尸体,那尸体不是别人,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要柳氏当心些,他们不定惹到了谁。
柳氏小心打量白栖岭,可他像从前一样,全然看不出异状来。
那头小公子又哭了,乳母怕柳氏责骂,忙抱起来哄。白栖岭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耐心哄起来。乳母在一旁堆笑:“少爷一到老爷手里就不哭。而且您看,那眉眼多像老爷。”
白栖岭突然问道:“像吗?”
“自然像,不像你像谁呀?”柳氏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指了指眼睛:“多像。”
白栖岭就点头:“像,像。”
外头有人敲窗,小贩跑腿给他买回了肉,他关上门,好生痛快地解了个馋。见那大个子要饭的又萎在他窗下,着实可怜,就将剩下的施舍给他:“赏你的!”大个子要饭的忙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眼睛里竟有泪花。
白栖岭见那些人看着,就问:“你们也要?”
这是他第一回跟那些人讲话,着实突兀,原本就都是小喽啰,一时之间不敢乱说话,只是对白栖岭点头哈腰:“多谢老爷,不用了不用了。”怕白栖岭看出破绽来,撑船走了。
小贩倒是心直口快,口中说着:“这些怪人,平日在这里待着,也不见卖出东西去。一坐就一整天。”
白栖岭也不讲话,小贩无趣,撑船走了。左右终于没人,白栖岭问那大个子要饭的:“肉好吃吗?”
瘦骨嶙峋的叫花子叹口气:“二爷,扮什么不好,非扮那叫花子。”
懈鹰对这趟差不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了两年多饭。近一年,又时常要被那柳氏踢一脚,懈鹰几次三番想拧掉那柳氏的脚脖子,想到白栖岭的叮嘱,生生忍下来。
他知晓跟随白栖岭是没有太平日子过的,只是这一遭多少有些窝囊。要说霍家人手段比那死去的母子不知高多少,在这江南一带颇有人心。懈鹰处处都要小心,生怕坏了事。
“二爷,今日想起什么了?”懈鹰问白栖岭。
白栖岭摇头:“怪了,偏想不起那半张图在哪。”
“那您接着想。下着雨,夜里那柳氏又要来闹了。”
“你没安顿好?”
“自然安顿好了。如今属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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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三滥的手段用得很是娴熟。”
懈鹰有苦难言,只是摇头:罢了罢了。
那头新的人撑船来了,为掩人耳目,懈鹰捂着肚子走了。
是夜大雾。
河面上缥缈虚无,人影尽掩。柳氏照惯例进白栖岭屋内,只是这一次她并未着急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
“夫人不睡?”白栖岭问她。
柳氏摇头,眼里蓄起了泪水,凄惨悲切道:“夫君,你是不信任我吗?”
“为何这样说?”
“你今日端详孩子…好像…好像…他不是你亲生的!”
“你竟这样想。”
“还有家中那张宝图,夫君也不告诉我在哪,这往后家中揭不开锅了,可如何是好呀!”
“我实在想不起来,待想起,就告诉你。”
白栖岭弯身抱起她,一把把她丢到床上,用丝巾绑住她眼睛。柳氏扭捏一下,转眼就顺从了。
白栖岭吹灭了灯,荷花的淡淡香气袭来,柳氏闻了闻,勾起腿,唤了声:“夫君。”
她也算见过许多风月,独独这位最合她心意,今日这新把戏她着实喜欢,花枝触到她身上,她嘤了声。黑暗之中,窗外的懈鹰爬进来,无奈道:“二爷,我去办就好…”
“今夜难得大雾,你给我看好了。”
懈鹰叹口气,遮掩口鼻掩进黑影之中,眼看着白栖岭翻窗走了。那柳氏在床上折腾得紧,听着比往日要闹腾,懈鹰琢磨着今日这药是否过量了?又或者,这柳氏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惦记起二爷,所以才这样得趣?
懈鹰兀自困惑,那头白栖岭已经跑远。
雾气很大,伸手不见五指,水汽罩到人脸上,令他突然生出恍惚来。他自然也见过这样的雾,在狼头山的黑夜里。
霍琳琅下手狠,白栖岭重伤睁眼,忘却了许多事,于是下一日,他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娇娘,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孩。那美娇娘叫他夫君,朝他胸前靠,白栖岭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却将计就计唤她:夫人。
霍琳琅为他造了一个家,给他种一个蛊,再让柳氏蛊惑他。江南女子柳氏,那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霍琳琅不信白栖岭不中圈套。
白栖岭将计就计,他与霍琳琅,各守半张图,各执半颗子,小心翼翼较量。
白栖岭在黑夜之中奔跑,一直跑到茶楼外,听到里头的人道:“昨儿夜里那死的人不简单,但应当不是白栖岭做下的。别人盯得死,他始终未出来。他身边无一个可用之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叫柳氏动作快些,不行就再想别的法子。我看那白栖岭对那孩童算上心,许是真当成了自己儿子。不行就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白栖岭察觉到有人过来,便藏了起来。那人却并未走过来,而白栖岭听到扑通一声水声,那人跳下了河。白栖岭无心试探他,转身跑了。
待他回到家中,懈鹰耳朵已磨出了茧,见到他回来就翻窗逃也似地走了。
下一日清早,雨还在下,雾散了。
白栖岭推开窗,看到飞奴站在河对岸,正死死盯着他。白栖岭的目光从飞奴身上如常移过去,似是与他不相识。他的反应令飞奴一愣:难不成他真的都忘了?
但飞奴转念一想,白栖岭是何人?他心机深沉,善用人心,又万事都比别人多思几分。他转身去了茶楼,对那些人说道:“白栖岭那暂且先不要轻举妄动,你们寻那个柳氏,美虽美矣,却美不到白栖岭心头上。换句话说,你们这个美人计,败了。”
“可是霍…”
“他也不尽然都是对!”飞奴目露凶光:“既然千里迢迢要我来,就都听我的!”
别人见状不敢言语,大气不敢出,屋内一片死寂。飞奴看着这些废物,这么久,那么多人搞不定白栖岭!
下一日,一条消息从苏州河悄然出去,一直途经几千里,最终到达额远河边。花儿听到那密探说:“属实是这样。白二爷的确在江南,有人看到他要小贩买东西。”
谷为先看了眼花儿,问道:“可去探了?”
“去探过,但那地儿看似寻常,实则都是霍家的耳目。我们不能接近,看不到白二爷本人。但逮着传言中的小贩问了一句,那小贩说的倒是与白二爷能对上。”
花儿眉头紧锁,倘若说的是真的,这杀千刀的果然命大!
“我去一趟。”她对谷为先请命:“我倒是要去江南看看唱的都是什么戏!他既然活着,就有能力传消息出来,他却装死这么久。”
“去归去,若真的是他,可要冷静。”谷为先劝她:“我看你这架势像要手刃他。”言罢笑了:“带人去,照之前说的那样,将江南搅个天翻地覆,看看霍家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那我便去了!”
花儿故作镇定,但内心却风起云涌不得消停,片刻不想等,径直踏上了山高水远的路途。起初她担忧白栖岭会死,转念一想,这几年他都没有死,自然不差这几日。她终于冷静下来,放慢了行进速度,不仅放慢了,还拐道去别处玩了几日。
自打出了松江府界,她的一举一动飞奴都知道。原本以为她会火速赶来,却不成想她先去别处玩了。
花儿进城那一天,刚停了一日的雨又下了起来。光景已行至春末,她终于看到了霍言山用来哄骗她的苏州河。霍言山倒也没说谎,那住处的确是推开窗就是水,那水似一汪静潭,可比奔腾的额远河消停多了。
那一日飞奴撤掉了白栖岭窗前的明哨,花儿坐的船未受到任何阻碍,一直划到白栖岭窗前。
白栖岭正抱着小公子,给他指着被细雨打皱的河面,教他背诗呢!
“斜风细雨——”抬眼一看,一个女子立在船头怒视着他。白栖岭心里轰隆一声,抱着孩子的手一松,小公子差点掉地上去,还好乳母手快接过。白栖岭趁机躲避那女子的目光,又怕是一场错觉,从乳母怀里再接过孩子,没事人一样重新指着河面:“斜风细雨——”余光扫向那立着的女子,可不就是她么!
他话音未落,花儿手中的石头就砸向了他,叫你不归!不归!
白栖岭偏头躲过,大喝一声:“谁家的泼妇!敢在我窗前撒野!”
泼妇,泼妇,好,好!
花儿叫那船家撑船走,船家问她:“姑娘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花儿大声喊:“死了!淹死了!喂鱼了!”
她是真生了气,但朝他丢石头却是故意的。她又不傻,她这么轻易就见到白栖岭,自然是有人要请她入瓮。
可令她不解的是,白栖岭有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吹梦到西洲(五)
花儿的船划走了,白栖岭指着那船去的方向给怀里的孩子看,口中念着:“你记住喽,她打你,往后打回来!”
花儿的船早划远了,听到这句叫板,横过船头狠狠瞪他一眼。细雨将这一眼打湿了,看到岸边人眼中,倒像一场传世的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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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小公子哇哇叫了两声,白栖岭便问他:“怎么?想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叫乳母抱你去。”
二人再无纠葛,一个消失在窗前,一个坐在船上远去。
小厮给飞奴报信,一五一十将那情形说了:二人一个十分生气,一个十分不解。那白二爷许是真的忘了很多事,对那女子毫无异状。
飞奴摆摆手命小厮下去,留他自己摆弄眼前的花草,想起柳条巷里的那株老桃树,一到季节就开出好看的桃花,风一吹,花瓣就落,在地上铺陈薄薄一层,风再一吹,就皱了。瘦弱的少女躺在树下的草甸上,捂着肚子喊饿。丢给她半个饼子,她眉开眼笑吃了,吃过了一抹嘴,闭上眼睛尽是美梦了。
飞奴这一年与花儿打过两次照面,每次都不一样。这一日花儿进城的时候,他远远看着她站在船头,那派头仿佛周围的人都是她的“虾兵蟹将”,很是威武。再不是当初那个在树下挨饿的小姑娘了。
飞奴摆弄的花草都有独特的香,他倒是喜欢,将那香提出来,跟其他的揉一起,是霍家的大师傅都做不出的味道。他眼睛一眯,霍家,霍家,凶光乍现,转瞬即逝。
每每他侍弄花草时,下人都不敢打扰他,若有事,只能站在外头候着。何时他屋里有了些微大的动静,他们才敢讲话。下人都怕飞奴。有人说飞奴是霍家的恶犬,咬人一口直奔命门,杀人于无形。但也有人说,飞奴根本不是霍家的恶犬,因为他看起来比霍家人还要恶。有人怕飞奴,甚至多过怕霍家人。
飞奴的“恶”是藏着的恶,那恶浸到他的骨缝里,他不轻易示人,别人看不到,却察觉得到,途经他的身边会不由胆寒。
飞奴最开始的恶,大体就是从白栖岭的那只野猫开始,他被逼上山,杀第一个人以后,一个寂静深夜里,他心中的嚎哭声冲破云霄。现在的他,杀人已无任何感觉。他觉得人像路边的野花,随便抓一把丢在地上,不日便死了。他对此再无怜悯。与此同时滋生的还有野心。
飞奴的野心,就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暗暗滋生。他看不上霍家人,也与霍家人有仇,却不得不受制于他们。在他的臆想中,他早晚会将霍家人铲除。
“来人。”飞奴终于有了动静,开始叫人。下人怯懦地进来,站在那等他吩咐。
“传话过去,明日叫柳氏带白栖岭上街,带上她的孩子。”
“是。”
“还有,把人都撤走,留一两个机灵的便可。燕琢城来的人不用盯着。”
“可霍老…”
飞奴抬起眼,幽幽看过去,那人便住了嘴,不敢再多说,速速出门去办差。周遭安静下来,飞奴转身走出去,走到外面,跳进了河里。起初河水里毫无异样,乍看不过是一个人在河里游泳。他潜入的极深,慢慢河面上就只剩他在河底带起的轻轻一道涟漪。他像鱼儿一样自在,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
当他爬上岸,一切也安然无恙。可下一日的清晨,河面上飘起了很多白肚朝上的死鱼。那死鱼顺着蜿蜒的苏州河一直向前,鱼肚白密集凑在一起,带着诡异的恐怖。
有人喊:“快,捞鱼了!捞鱼了!今日打牙祭!炖鱼汤!煎鱼!晒鱼干!”
有人迟疑:“死鱼不能吃的,死鱼不能吃的。”
“有什么不能吃?从前捞上来的死鱼照吃不误,也没见人死,如今都在好好活着。
这死鱼成浩瀚之势力,直至将河道堵塞。捞鱼者越来越多,以为是上天赏赐的美食。
按理说江南不缺鱼米,但因着这几年连赶灾年,霍家收紧了打渔政策,原本饿了就可以下河捞鱼充饥的百姓如今只能看那鱼在河里扑腾。活鱼不许捡,死鱼却是可以捞的。
如今河里有数不清的死鱼,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小娃和饿得眼睛发绿的老人,心一横,撒下网,生怕落了人后,动作慢了就一场空了。
连日阴雨的苏州河因着这些死鱼热闹起来,人如下饺子一样跳进水中,开始抢夺死鱼。
白栖岭听到外面吵闹,推开窗,看到这样的景象,突然想起大雾夜他躲在暗处,听到有人跳进水中。他何等聪明,瞬间心下了然。这许是一场漫长的蛊惑,用那些死鱼来拉拢江南涣散的人心;又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的投毒,要将死水一样的江南用这等手段乱起来。平静是深渊,混乱则是围城。
他故作惊喜地喊柳氏:“夫人,他们在抢鱼,咱们也派人去!”
柳氏正在安顿晚些时候带他上街的事,听他这样喊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跑到他窗前向外看。这一看,鸡皮疙瘩起来了。柳氏年幼时赶上过一次这样的情形,那时她还在徽州,河里也是有死鱼,乡亲们也是这般去捞。后来吃鱼的人轻则泻肚,重则死了。
“捞不得捞不得。”柳氏保命要紧,捏着白栖岭衣领轻声道:“老爷,这事太蹊跷了,咱们不捞,咱们有的是吃的。”
“你前几日还说家中拮据了。”白栖岭道。
“账本算错了。”柳氏适时上前一步,哄他道:“相公,从前相公只要去街上走一遭,就知晓如今什么买卖可做。如今家中虽有盈余,但也不好坐吃山空。今日外头雨小了些,我琢磨着或许夫君可重操旧业。”
“我有这等聪明?”白栖岭问她。
“岂止聪明,夫君简直有慧眼慧根,不然咱们这一大家子夫君是如何养活的?”柳氏头倚在他肩膀,蹭上一蹭,她倒是喜欢与白栖岭这样腻一腻。除却旁的不说,他的身段与江南的男子不同,孔武有力,她总觉得在他身边的人应是杀打不怕的。只可惜如今他被斩断了翅膀。
柳氏对白栖岭的过去一无所知,她不过是演一个本子,为他织一张网,要他在这网中丢盔卸甲。她说的做的都是旁人教她的。那头也说了,一旦他吐了口,就是他的死期。
柳氏起初急于脱身,想拿着那大把银两为自己赎身隐归田园,但不知过了多少个雨夜后,她渐生一种和缓的不知足的贪婪来。那贪婪便是:这“傻夫君”多活几日也是好的,她也好乐享几日真正的床笫之欢。
“走嘛,夫君。”她向外拉着白栖岭,一边走一边道:“也带着放儿去街上看热闹。”
“走吧。”
白栖岭夜里时常在外头奔走,对这上街一事并无兴奋,却装出兴高采烈来,甚至特意换了身衣裳。只有他心知,这衣裳是为谁换的。是为了昨日那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的花儿换的。
白栖岭与世隔绝,不知她这些年过得如何,但昨日匆匆一瞥,大致明白她脾气愈发大了。
当他一脚迈出那门槛之时,就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动了。天罗地网向他扑来,真假难辨。柳氏全然不顾矜持,挎着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弱柳扶风的江南女子将夫妻情致演得恰到好处。出了巷子,再一转就到了街上。大多数人都去捞鱼,这街上不如平日热闹,稀稀拉拉的行人,一眼就能看清。
放儿眼睛不够看了,在乳母怀中扑腾着,要看这看那,乳母遂他愿带他去看去玩,柳氏拉着白栖岭紧紧跟着。落在别人眼中,自是一派情意深重的天伦之乐。
放儿手朝远处指,柳氏握着他小手道:“放儿要去看锦鲤呢!放儿要去看锦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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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锦鲤池在一家客栈门口,掌柜的凿了一个小鱼塘,里头养着锦鲤。放儿那么小,看不了那么远,但柳氏偏要带他看。甚至提高了音量,指着那鱼塘大喊:“呀!锦鲤!好多锦鲤!相公快看!”她的叫声惹来旁人侧目,客栈二楼的窗被推开,一个女子站在窗前,看着窗下这其乐融融一家人。
那夫人像一个随身的挂件挂在相公的身上,那相公正垂首看着乳母怀中的小娃。
花儿心中一阵难过,白栖岭当街抢她成亲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如今他便这样了。江南霍家真是苦不透风,若想在这里打探出什么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起初花儿觉得白栖岭是迫不得已,如今再看,怕是醉在了温柔乡不肯出来,所以这几年没有音信。
再看他那身行头,就愈发的伤心,从前总是一袭黑衣的人,如今也知晓穿好看的衣裳,远看就像一株参天的树,挺拔惹眼。
花儿拿起一个茶杯丢下去,白栖岭下意识躲过,抬头看着她。见她绷着脸,心中一紧,嘴上却说:“又是你这个疯婆娘!你缠着我做甚!”
“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姓甚名谁!”花儿大声问他:“可还记得你来自哪!”
“我相公是江南白家后人,怎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柳氏抬头与花儿叫板:“我看你这女子不识好歹,昨日砸我家窗的是不是你!管好你自己,离我相公远些!”
她这样说,旁观者便觉得那楼上的女子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纷纷对其指指点点。花儿看白栖岭的目光灼灼,终于是头一扭,换上窗,再没了动静。
此刻的柳氏真情实感把白栖岭当成了自己的夫君,把花儿当成抢夺她夫君的女子,站在白栖岭面前护着他,俨然一个夜叉。放儿哭了她也不管,又叫嚷了几句才扯着白栖岭走。
白栖岭心中想撕了她,却还是忍着。心中心疼花儿,也不知何时能与她把话说开,那时哪怕她抽他几鞭子他都会挨着。可几年未见,他根本不知,花儿受了气根本不会忍,当场就要报复回去!
身边有人轻呼了一声,柳氏只听到一阵风声,待她回过头去,已经有鞭子抽到了白栖岭身上。白栖岭并未躲闪,而是回过头去看那个能将天捅出个窟窿的女人。花儿横眉立目,丝毫不手软,又甩出一鞭!白栖岭闪身而去,却还是被她的鞭尾扫到!她如今竟是这样厉害了!
就连他都难躲她的鞭子!
花儿又抽出一鞭,三鞭下去,气消了,收起鞭子,指着白栖岭道:“你给我等着!”
谷为先要她把江南搅乱,且看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吹梦到西洲(六)
花儿被气得不轻,抽了白栖岭几鞭子后转身离去。回到客栈后冷静下来,左思右想觉出不对劲来。
那白栖岭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一样,完全不记得他。他虽凉薄,但胜在光明正大。从未有这等犯下错事不认的情况。八成是真不记得她了!
这更教人难受。好好的白栖岭,忘却前尘往事,收心给别人当起了丈夫!想到二人许是有了真感情,又觉得小刀割肉,教人疼痛难忍。
外头有人骂:“死叫花子,打死你!”
而后依稀有人挨打了,花儿怒气冲天,一把推开窗,斥骂道:“我看谁敢打人!”
因为她适才当街抽人鞭子,已是在这苏州河岸传开了,这会儿这样一骂,水乡人突然都静下来。那挨打的小叫花也没几岁,枯黄的头发,铜铃一样的大眼。跪在那对花儿磕头,求她救他一命。
花儿指着那小二问:“你打他做什么?”
“他偷东西!”
“偷什么了?”
“偷了铺子里的银两!”
“我没有!”小叫花流着泪:“冤枉人,我没有。我从这里过,突然就被揪住了。”
小二斜眼:“就你偷的!”
“你有证据吗?”花儿说道:“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小二见这女子真是不好惹,也不好再栽赃那小叫花子,指着那小叫花子道:“算你命大!往后再敢偷,直接报官!”转身走了。
小叫花子天降横祸瑟瑟发抖,花儿摆摆手:“你上来,我给你口吃的。”
小叫花子听到有吃的,连忙跑上楼去、到了花儿房间就要磕头,花儿拦住他:“磕什么磕!改改你这磕头的毛病吧!”花儿知晓在这世道上,总有人觉得磕头示弱人能好过些,可他刚刚磕头如捣蒜,也没见少挨打。
小叫花子闻言起身,看着她,对她说道:“也有个要饭的教我不要磕头。说磕头无用。”
“还有这种要饭的?”
“有的,大个子,今日凌晨被人抓走了。”
“抓哪去了?”
小叫花摇头:“不知道,每天都有人抓叫花子,说是抓到旁边的山上去,不知要做什么。反正走了就回不来了。”
“听你的意思,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反倒能捡回一条命?“
“我没这样说,那些人是死是活没人知道的。”小叫花子生怕惹祸上身,忙解释一番。花儿也不逼他,只是给他一碗面,并给他几个铜板,要他往后听到什么好玩的离奇的稀奇的事情都来与她讲一讲。
小叫花子忙不迭道谢,临走前又叮嘱花儿:“抓人去山上的事,您就当没听到,也万万不可出去打探,会没命的!”
花儿安抚他一番,他才放心地走了。
她推开窗看那小叫花子走远了,而街上的人还是不多。有回来的人抱着竹篓,里头满是死鱼。花儿大声问:“哪里捞的死鱼?”
有人指指河边方向:“那里!”
花儿也觉出此事蹊跷,赶忙往河边赶,却见那一家几口在前头慢悠悠地走,那柳氏兴致颇高,不时搀一下白栖岭手臂,将狭窄小巷的去路堵个严实。
“让开!”花儿不耐寒喝了一句,那柳氏闻声回头看她一眼,扭回头去,偏不给她让,不仅不让,还抓住白栖岭胳膊,娇嗲道:“泼妇又来了。”
花儿懒得理她,一把揪住白栖岭衣领向一边甩,就连白栖岭都差点根基不稳,被她拽得些微趔趄一下。这力道真是见长!
白栖岭十分喜欢,虽面无表情,却已在心中将她夸出了花样来。他格外中意她意气风发的模样,甚是好看。
花儿再用力,白栖岭早有准备,可就不动了,甚至肩膀一耸,将她送出去半步。这半步可是折了花儿的面子,白栖岭却拱她火:“适才你抽我鞭子我让你,那是人前给你面子。这会儿再撒泼,可就要收拾你了!”
花儿刚要打他,就听见前头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死了死了,要死了!”
花儿心一急,趁着白栖岭愣怔之时推了他一把,借机冲了上去。只见河边有人捂着肚子,躺在小河沿上,满面汗水,痛苦道:“饿啊,好饿啊!”
“不是吃错了?”花儿错愕问道。
别人摇头:“这人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太饿了。”
河里的鱼早被捞干净,有好心人烤了一条给那人:“吃吧吃吧!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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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刚刚让你下河捞鱼你不肯,这会儿又饿成这样。”
那人接过鱼,这下也不管是死是活了,狼吞虎咽起来,幸好那鱼刺烤焦了,嚼两下就碎了。
花儿在北地的时候,总听别人说江南富庶。那霍言山不至一次与她说:江南鱼米之乡,哪怕举国挨饿,江南人单靠着吃小鱼小虾都能充饥。花儿听得多了,就觉得江南恐怕是这天下最好的地方了。如今到了江南,看到它华袍之下破败的里子,好生失望。
那闻名天下的霍家也不过如此,口口声声江南好,江南却是这般模样,饭都吃不饱。
白栖岭见花儿在思索,知她许是对这里失望了。他倒是庆幸,这下好,这下你就知道当初霍家那位满口胡言了。柳氏在一边扯着他回家,白栖岭也就透着她,跟她回了家。
外头不知为何又热闹起来,白栖岭听到窗外有人说:“霍大人回来了!霍大人回来了!”
霍家人在滇地称王,在江南却仍旧自称是朝廷的要臣。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是哪个朝廷的要臣也说不清,但“霍大人”的称呼却沿用下来。
回来的霍大人是霍言山。
他站在河对岸与花儿对视,他那支精锐之师跟在他身后,这一趟回来可谓兴师动众。
滇城一面,花儿对霍言山的成见更深了些,她心知霍言山和谷为先之中早晚有一场恶战。霍言山这种人,多年前利用她企图抢走白栖岭的武器,多年后为了战胜谷为先,又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花儿感叹这天下之小,绕来绕去竟还是那几个人,都要了结陈年旧怨。
她前一日进城,下一日霍言山就回,这其中多少巧合自不必说,很有可能是打她出松江府界,霍言山就得了消息了。
霍言山绕桥向花儿之时,白栖岭刚好推开窗,二人的目光看到一起,前者戏谑,后者面无表情。从北地的深山老林里,到江南的小桥流水中,到头来,斗的竟还是这三人。
花儿转身看一眼白栖岭,再看霍言山,此刻不想与他二人纠缠,转身要走,却被霍言山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好狗不挡道。”花儿道。
“借一步说话。”霍言山走到她身前,身子向前一探,在她身上并未闻到什么香味。真是怪,她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去滇城搞了那么些珍稀的香,自己却不用。
“跟你无话可说。”花儿后退一步,睥睨他一眼:“你我都心知,你每回与我说话,都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今日是在江南,就是当年我与你说要给你置办一个院子,推窗就是水的地方,你还觉得我说的是假话?”霍言山上前一步,当着白栖岭的面握住花儿的手腕。
花儿本想打他一顿,转头一想这两日从白栖岭那生的恶气,便忍住了冲动,下巴一扬:“借一步说话就借一步说话。”
转身随霍言山走了。好奇白栖岭是何种神情,回头一看,人家已经抱过自己的心肝儿子,享起了天伦之乐。
霍言山见状笑了声,对花儿道:“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受了点轻伤,睁眼后就说自己前尘往事俱忘矣。”
“你关他做甚?”花儿问。
“他拿了我霍家的东西死活不肯吐出来,如今又装疯卖傻,关他实属无奈之举。”
花儿原本就是试探,听霍言山这样一说,心中似乎是明白了些,于是又问:“拿你霍家什么了?”
霍言山神秘一笑:“不可说。”
花儿也不再问他,随他上了茶楼。霍言山夸她:“你倒是胆子大,只身来江南,也不怕出事。还敢跟我一起喝茶,也不怕我僭越?”
花儿看他一眼,不与他争辩,只兀自喝茶。她知晓就算她不说话,霍言山也早晚要说的。果然,他开口了。
“谷大将军可有南下的打算?”
“没有。”花儿说:“一个燕琢城都打不明白,额远河对岸天天闹事,哪还有经历南下?”
“那你为何来江南呢?”
“不是你放风说白栖岭在这的吗?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夫君,我知他活着,自然要来看一眼。”
“我霍家虽关着他,但他那夫人可是自己选的,儿子也是他亲生的。”霍言山一边说一边看花儿脸色,后者起初没什么反应,再过片刻竟噗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操之过急。”花儿对霍言山撇撇嘴:“白栖岭有家室,我就不能有了?我虽未成亲,但谷家军的男子可是由着我挑的!他有一个夫人算什么,我那十数个相好的也能炫耀一番。”
“但我就不跟霍将军好。”花儿讲完嘿嘿一笑,起身扬长而去!
霍言山拦住她去处,阴沉说道:“我偏要跟你好!”
“你试试!”
霍言山一抬手,身后的侍卫就上前几步,围住了花儿。花儿目光扫量过这些人,好一个霍言山,这许多年过去了,本领不见长,人性却更差了!还想以多欺少!
“孙燕归,我不是从前的我,你也休要每次都玩弄我。我忍你一次两次,是念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却是没有再三再四了!”
“今日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吹梦到西洲(七)
“你要如何?”花儿后退到窗前:“霍将军如今是出息了,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得愈发娴熟了!”
霍言山微微摆手,侍卫就上前一步,拦住花儿的去路。花儿向窗下看,看到那人来人往的街头似乎是织了一张密布的大网,跳下去怕也是逃不了。可她并不心慌,反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戏谑地看着霍言山。
“带走吧。”霍言山下令,他的人上前一步,将花儿扯了起来。霍言山对花儿说道:“对不住了,软的不行来硬的。”
霍言山这些年尝到了权利的滋味,在滇地、在江南,所有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他想要的东西,别人都双手奉上。唯有面前的花儿,几次三番与他较量,他对她的真心她视如草芥。如今他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不屈。
一行人刚到门口,就看到早就候在那里的飞奴。霍言山顶瞧不上飞奴,在他眼中,飞奴就是一条贱命、一条狗,在他面前奴颜卑膝。这两年他得势了,霍言山一时之间拿他无法,看他就觉得他是那甩不掉的鼻涕,一阵恶心。
此刻飞奴挡住了他们去路,霍言山等他一眼,骂他一句:“滚开。”
“这人你得给我留下,我自有用处。”
“我抓的人轮得到你?”霍言山平日里算是一个看来和气的人,此刻凶相毕露,眼里露出杀气:“你未免管太多。我再说一遍,滚。”
飞奴也不生气,依旧是满脸堆笑的模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霍老爷要白栖岭身上的东西,此事霍将军并非不知,但他们斗不过白栖岭,这许久还没有结果。霍老爷这才交与小的处置。小的好不容易将她从燕琢城骗来,如今刚下饵,霍将军就要撤线,这教小的如何是好?”
“我抓人自然也有我的用处,难不成还要知会你么?”霍言山扫量飞奴一眼,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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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半斤八两就别在我面前抖落了!
“总之今日这人不能带走。”飞奴挺直腰杆,对上花儿视线。二人前面几次过招,花儿是在飞奴身上吃了亏的。她之前以为,无论如何,他们有少时情谊,飞奴不会加害她。飞奴的确不会加害她,但仅止于不会要她性命,但出卖、利用,一样不少。
花儿也曾想过,或许真到了需要取她性命的地步,飞奴怕也不会心慈手软了!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飞奴和霍言山交手,察觉到他们之间涌动的恨意,以及飞奴周身藏起来的杀气。以花儿对飞奴的了解,他如此这般,大致是对霍言山早就起了伤心。这伤心从何时起的呢?大概是从他知晓白栖岭养的野猫之死,是霍家嫁祸到他头上,自此他的命数就变了。
飞奴儿时就在许多事上锱铢必较,欺负他的人,哪怕隔五日、半月、一年半载,他都会找机会打回去,何况对霍言山?
“让开!”霍言山喊道。
飞奴摇头:“对不住霍将军,人不能带走。”
霍言山挥手就是一嘴巴,啪一声打在了飞奴脸上,眼看着那脸一瞬间通红起来。飞奴却不恼,笑嘻嘻将另半边脸凑上去:“霍将军,这边也来一下,只要您消气。您可以打小的耳光,但人,不能带走。”
霍言山抬手就是一拳,直捣飞奴胸口,飞奴向后踉跄两步,却还是站稳了。手捂着胸口,道:“那多谢霍将军成全!”
上前扯住花儿手腕,欲将她带离。花儿回头看霍言山,他的侍卫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拉过她,将飞奴围在了中间。不再有任何客套,径直打了上去。
花儿后退几步,远离这打斗,生怕伤到自己一样,既不帮飞奴也不帮霍言山,反正她料定飞奴一定会有他的法子。
飞奴显然在拖时间,他不与他们交手,只一味抱头鼠窜,将他儿时在燕琢城里乱窜的本领展露无遗。其中有几下逃得十分讨巧,花儿甚至嗤一声笑了出来。
霍言山听到笑声回头看她:“你不帮你的故人?”
“那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连救命恩人都打,我为什么要帮?”花儿说完歪着头思索,而后眉头皱起,像在胡乱念叨:“霍家人有恩必报,原来是这么报…”
“倘若有恩必报都这样,那我这条命苟活到今日,也属实是霍将军手下留情了。”
那头飞奴已跑上了屋顶,惹来许多人侧目观看,花儿又道:“霍家人当众打狗,也的确值得一看。”
她这样说,霍言山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心急了,无论如何,在江南人眼中,飞奴是为霍家尽心尽力之人。当街如此,的确过了。霍言山拍拍巴掌,命侍卫们收手。动手扯住花儿要走,飞奴却从房上跳了下来拦住他们:“霍将军,人,留下。”
当真是寸步不让。
飞奴这样执拗,花儿也非第一次见,只是觉得这人过了这许多年,竟还是这般。但她也感激他,不然她被霍言山带走,虽说也是她计划好的计中计,但多少来得早了些,太过误事。
霍言山跟飞奴对峙,半晌后松开花儿的手,转身离开。飞奴则对花儿道:“走吧!”
“去哪?”
“你该去哪去哪?”
“行,多谢飞奴哥哥。”
她还是喊他一句飞奴哥哥,但情谊已不剩几分。如今窥得了飞奴与霍言山之间的恩怨,她心里又有了其它念头。原本想掉头就走的人,这会儿却停下脚步,回到飞奴面前,问他:“你是故意让我见白栖岭的对吗?”
“白栖岭什么都不记得。”
“你觉得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会记得我是吗?”
“是。”
“那你不必这样试探,我给你出个主意,让我俩面对面待会儿,这不比在街头闹来闹去强吗?”
飞奴摇头,对花儿道:“眼下不行。”
“为何?”
飞奴神秘一笑,再不肯多说。花儿也不多问,对飞奴一抱拳:“后会有期。”
“花儿。”
“还有事?”
“你当真不知白栖岭将那东西藏哪了吗?若你知道,速速告诉我,我许诺你安全把他带出江南。”
花儿听懂了飞奴的意思,她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一旦白栖岭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霍家绝不会允许白栖岭活着出江南。
花儿不知白栖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就他从前的一贯做派来看,他绝不会束手就擒,不然他就不是他了。白二爷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她猜他或许最后会来一招“金蝉脱壳”,但那壳如何脱,倒是一件难事。
“白栖岭的生死由他自己,我这次来也不是为救他。更何况他已娶妻生子,这人我自是不要了!飞奴哥哥不必用他的生死要挟我,没用。”
飞奴闻言低头思索,花儿不愿再与他多谈,再次抱拳转身走了。路上满是鱼香,那河里捞上的死鱼终究是上了家家的餐桌,成了别人的果腹之物。
雨停了片刻,接着又下起来,花儿冒着细雨回客栈,看到柳枝已赶到了江南。
“打完仗了?”花儿问。
“嗐!没什么好打!那鞑靼王爷在前头跑,我们在后头追,除了捡牛马,一点没交火!大将军说既是如此,那我不如里江南寻你好了。”
“阿勒楚怎样?”
“阿勒楚将他的六兄弟杀死了。”
“什么?”花儿非常吃惊,她见叶华裳之时,并不知她他日会有这样的打算。
“是的,有传言说过六兄弟企图杀阿勒楚妻女,阿勒楚大怒,将他的六兄弟斩首,脑袋丢进了额远河。从前他的兄弟杀他妻儿,他忍气吞声,在鞑靼成为了笑柄。如今冲冠一怒,反倒是立起了威。你不知道传得多邪乎,说他六兄弟的脑袋在额远河上飘,撞到了巨石,脑浆崩裂。又有人说鞑靼君主盛怒,要生擒阿勒楚和叶小姐,将他们杀了天葬。”
“鞑靼君主不会的。”花儿正色道:“就算他真要杀阿勒楚,如今他也不敢了。阿勒楚是鞑靼战神,这两年根基愈发深了,倘若他杀了阿勒楚,那再找不出这么善战的儿子了。那谷家军可就要趟过额远河打到都城了!”
“对!大将军就是这样说的!就看阿勒楚什么时候死了!”
她们都盼着阿勒楚死,又或者鞑靼君主死,这样额远河的困境就彻底解开了。二人都发起了呆,柳枝突然问起懈鹰来:“白二爷活着,娶妻生子了,那懈鹰呢?”
“懈鹰不见了踪迹,不知是死是活。”
“他跟着白二爷闯过那么多难关,应当也是个命大的。”柳枝说完托腮看雨,女中豪杰也有心事,当年在京城懈鹰可是招惹过她的。若这个人真死了,她定是会撕心裂肺几日。
“明日我就去打探懈鹰。”柳枝擅自作主:“可他在江南又没有名号,想打探他怕是比登天还难。”
“别急,懈鹰一直是白栖岭的影子。我们可以先看看白栖岭周围可能会有什么人,再去想懈鹰是否有可能在。”
柳枝忙点头。花儿头脑好用,又善于察言观色,无论何事一旦入了她眼,定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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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道来。
下一日她们坐船去了白栖岭窗前,因着花儿闹过一场,许多人认识她。见她来了,就三三两两散在岸边看好戏。花儿也不急躁,就安静坐在那钓鱼的老翁身旁,还打趣那老翁:“鱼都死干净了,还能钓出来?”
老翁是个惯会装聋作哑的,只一味盯着河面不言语。花儿也不再逗他,索性安静坐着。白栖岭如每一日一样推开窗,跟候在他窗前的小贩说了句什么,小贩便撑船走了。花儿拍拍老翁,问道:“他天天开窗啊?”
老翁嗯了声。
白栖岭才不会每日开窗,他顶厌烦看人。花儿琢磨一会儿,又问那老翁:“他窗前都是些什么人啊?”
“市井之徒。”
谁不是市井之徒?花儿起初觉得这老翁讲话很是气人,但片刻后意识到他说的不是废话。白栖岭窗前的人,大部分是霍家人,还有住在附近的人,其余的人,倒是不多了。
她灵光一闪,对柳枝使了个眼色,后者则去堵住了为白栖岭买东西的小贩。傍晚时候柳枝带来消息,之前白栖岭窗前有过几个叫花子,但如今都没了。
花儿的猛地想起那小叫花的话来:也有个大个子不让他跪。可惜那大个子被抓到山上去了!
她有醍醐灌顶之感,拉着柳枝小声叮嘱:“你要城外埋伏的人,且去探探那山。”
二人正在商议,突然听到很轻的敲门声。柳枝小心去应门,门打开的一瞬间,看到一个人身披斗笠,因着垂首,面目被遮掩住了。
“是我。”那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吹梦到西洲(八)
在衔蝉心中,江南是琴棋书画才子佳人。她心神往之,却始终未能成行。
娄擎在世时,曾与她说:“天下宝藏尽在江南,就连朕的…”他每每说到这句,都会神秘一笑:“总之,天下宝藏尽在江南。”
墨师傅带着衔蝉一路南下,途中不止一次说道:祸起于江南,了于江南。霍家在江南只手遮天,白二爷此时要我们去,定是到了要紧时刻。衔蝉此行带着的,是花儿亲手交与她的白家的家业。
此刻她走进花儿屋内,摘下头上的草帽,抬起头来,看到花儿无比震惊,便将手放到唇上“嘘”了声,提醒她二人不要声张。
花儿跳到她面前,一把拦腰抱起她,在屋内转了几圈。衔蝉身上的水滴将花儿衣裳浸湿了,她也不管不顾。衔蝉扶额,头晕脑胀,作揖求饶,花儿才放下她。
衔蝉仔细看花儿脸色,在她欢喜的笑容下藏着一些心伤,知晓是白栖岭当下的情况让她伤心了。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对花儿说,白栖岭消失这段时日,也从未与他们联系,若不是突然收到来自江南的消息,她和墨师傅怕也不会启程来这里。
“墨师傅说二爷从未这样过,这次真是遭了难了。这江南霍家从前并未与二爷撕破脸,哪怕当年在燕琢城,二爷最终抢回了那批兵器,霍家对二爷仍旧是客气的。这一次奔着你死我活了。”
衔蝉将墨师傅那听来的关于多年前白栖岭与霍家的事细细说与花儿听。花儿边听边想:夫妻一场,相聚无多,对他的前尘往事可谓一无所知。
话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相传白栖岭有一个兵器师傅,专造奇巧兵器。京城人是不可能信的,只因兵器锻造是在朝廷手中,由兵部全权掌管。这民间造兵器可是重罪。
但当时初出茅庐的白栖岭是不怕的。就站在京城的街头,拿着一把装设二十余跟箭的小连弩。那东西看着不起眼,射出瞬间带着巨大风力,一下就将细枣树射劈了。这种东西若是用到战场上,简直是神器。
于是各路人马找到白栖岭,想摸摸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贱商的底细。这一摸不得了,这贱商虽生意不大,掌管着几家布坊、两家镖局、三家饭庄、若干田产,这在权贵富贾云集的京城并不算什么。然而京城这地界,休管官多大、家业多大,都讲究一个“谦”字。见人先点头,张口要含笑,因着不定谁与谁有瓜葛、谁是谁的后台,若不当心点,不定得罪了谁。
这白栖岭却不是。看人先立眼,这天下的人都不在他眼中,饶是你多大官,他都满不在乎,端的一副好大的架子;若有人深问他兵器一事,他则会冷哼一声:你买不起。京城人没见过初来乍到就这样横的,私下议论纷纷,最终得出结论:那白栖岭,怕是有一个天大的靠山。
这靠山究竟是谁?就连三品大员的面子都敢卷,派人上门拜会,生是让人在他门口等了个把时辰。这靠山,怕是那位顶天的。
京城人无论为官还是做生意,都讲求一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无人敢去那位顶天的面前求证,却又怕迟人一步被占去先机。有人按捺不住,率先与白栖岭做了生意。
他就这样风生水起了。但改不了他张扬的毛病,隔三差五就去街上显摆他的新兵器,那兵器,比打仗用的小些,说它是一个玩意儿也不为过,是以兵部不好裁断,又碍于他“背后那位”,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的白栖岭,在京城一炮打响,白家的生意速速做大,一跃成为京城有头有脸的富贾。
霍家就是那时找到白栖岭的,并非霍琳琅出面,而是找了下头庄户的一个管家,说要跟白栖岭做一次买卖。白栖岭不肯与他做,只说他来头太小,与他做买卖耗时耗力,小打小闹,入不得他的眼。
那人消失了三日,回来后带来了江南西子湖畔,明前最好的一泡茶。那茶饶是当朝宰相想喝,怕也要等宫里赏,寻常人弄不到的。白栖岭看了茶,心下了然,就与那管家做了几回生意。
管家不明说,白栖岭也不问,他何须问?那样的茶岂是他一个小掌柜能搞到的?霍家人的狗腿子罢了。
那时白栖岭并不讨厌霍家人。
霍家人回京,他街上也是看过两眼的,几朝元老名门望族,男男女女自是各有风流的。偏那时霍家家风又好,一眼就与京城权贵有区别。只可惜霍家人久居江南,因着一些陈年旧怨鲜少回京,倒是霍家的公子霍言山在京城的时日多些。
白栖岭不讨厌霍家人,却也谈不上喜欢。他只是觉得以霍家明正的家风,不至于找一个庄户的管家来与他谈生意,未免藏得太深。果然,在做了十余桩生意后,那管家与白栖岭提起他的兵器。
譬如这兵器能否做大些?朝廷管不管?若是分批做,没批少一些,是否就不会被发现?白二爷除了街上亮过相的那些,可还有别的好玩的?白栖岭摇头:“做着玩,不能做大,做大了兵部抓去要砍头。”
之后无论那管家如何说如何问,白栖岭都一口咬定不能做。管家背后的霍家因着这些兵器假装与他做生意,给他送了多少真金白银,如今他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恨意不绝。
旁的主意也想过。
那管家看白栖岭少年飒爽,又在沙场上历练过,满脸凶相,京城的女子见了他避之不及。管家想的是,不行就送个女人。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到女人兴许走不动,慢慢就懈怠了城府,肯低头了。
起初是明着往府上送,那当真是江南绝色,步履生花、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看人一眼含情带水,教人一下软了骨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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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白栖岭看了一眼就将人送出来了,还要人带了句话:目光盈盈,但心术不正,白府装不下。那美人折了面子,在白府门口哭了许久也不见白栖岭心软,最终衣袖一甩就走了,几日后京城有传言:那白栖岭外强中干,怕是个软的。白栖岭满不在乎,依旧招摇过市,谁惹他他就给人一记。
后来暗着送一个。
白栖岭打外头回来,进城之前救下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谦卑的,说自己命苦,无亲无故,跪着求白栖岭赏口饭吃。白栖岭赏了,要她在府里头的小厨搭把手。谁知几日后,他吃到那饭菜不对,疑心有诈,遂一试,果然。他大怒,将那女子打发出去,赶出了京城。
是以霍家和白栖岭之间的过节由来已久,只是那时霍家人不明说,白栖岭也就装傻罢了。但那时他便看到了霍家人的勃勃野心,是藏在一派祥和温润中的。若像旁人一样明显倒也不可怕,就怕这样的人,赫赫功臣,深藏不露。
这一说就到了后半夜,花儿从衔蝉口中得知了少年时的白栖岭。她极力设想他也曾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无奈实在想不出。她认得他的时候,他便是那样一个人了,阴森恐怖,凶相毕露,心似沉潭,波澜不惊。
思及此,就连她这样一个皮糙肉厚、待感情心性凉薄之人都体察到了内心的遗憾。她叹了口气,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却又不好再久留,叮嘱花儿几句,若有事,就出城找她。城外有个茶园,她在里头住着。今日之所以亲自来,就是通个气。
花儿问她可见到照夜了?衔蝉摇头。二人真真是他去她走,连个照面都未打。花儿为他们惋惜,衔蝉却说:“不惋惜,早晚要见的。各有要事缠身,都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几年前就是如此,都说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一别几载,再见之时感慨万千。
花儿不敢明目张胆送衔蝉,外头夜深人静,只有下雨的沙沙声、小河的潺潺声,以及三两声狗吠。花儿远远跟在后头,看衔蝉一路沿着墙边走,避过很多人的耳目,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城。她这才折返回去。
她在城里闹了那么一大通,此刻自然也不会避人,看谁家开窗探出头来张望,她也不慌张。暗夜里下起了雨雾,这江南总下雾,跟狼头山一样。雾越来越大,渐渐看不清东西。花儿的耳力向来好,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她快跑几步,猛然觉得不对,落水会依旧,可那落水声以后再无大的响动了。而是在深水之处,依稀有鱼群在游动的声音。
花儿藏了起来,屏住呼吸,一直等着,直到许久后,那水面的微波漾到她面前,又缓缓向前去了。这样好的水性,在当今的天下里恐怕找不出几个。花儿好奇,待那响动离远,趁着雾色跟了上去。
雾气是她的屏障,她藏身于其中,用一双在狼头山的大雾中练就的眼看过去,有人从河岸爬了上来。那人被水浸透了,像一个水鬼,头发全然湿了,人却冒着热气,好像那水将他煮沸了。
而他站在那,看着河面。渐渐地,有一条鱼翻着鱼肚白飘了上来,死鱼眼瞪得老大,像在看着他。那人心满意足,转身走了。
起初花儿以为那人是飞奴,可当她再仔细看,那分明又不是飞奴,至少不是她曾朝夕相处的飞奴。她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再一眨眼,那人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样的黑夜令人尤为害怕,就连花儿都觉察出恐怖来。她觉得这雨夜和那河水声,相应相和,织就成一张天罗地网,将这里,以及遥远的燕琢城、额远河,都一并网住了。
花儿想:白栖岭的事我得再多听些。他绝不是别人口中的贱商,他当年敢只身一人硬闯京城,打马过街横眉立目,那他就绝不是简单的他!他定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他!
花儿心生悲戚,按理说,她纵横沙场有几年,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可她此刻就是难受,她觉着自己被白栖岭骗了!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进了白府,做了他的跟班,扯进那之后的桩桩件件之中,多少次性命难保,多少次化险为夷,战战兢兢苟活到后来,终于由着自己选了谷家军。可到了京城,还是难逃他手掌,被他当街抢了去,自此成了他的白夫人。她做他的白夫人,却对他一无所知!
花儿想:窝囊透了!我孙燕归绝不吃这样的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0章吹梦到西洲(九)
花儿一夜辗转,白栖岭亦是睁眼到天亮。他那糟心的“夫人”不知吃错了哪副汤药,坐在他床边逼问他与那女子究竟是何关系?为何人家千里迢迢追到了这里?二人可有私情可有关系?
这一出倒不像演的,也的确不是演的。柳氏并未请示头目,是她自己越想越气,虽是扮的夫妻,可到了夜里灯一吹,该做的事也尽数做了,那样的好滋味柳氏当然要上心头。归根结底把白栖岭当成了自己人,想着这戏最好一直演下去,乡下的宅子和地不要也罢,住在这院子里做她的白夫人,日子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好歹也算阔绰。
柳氏脑子不灵清了,白栖岭可始终灵清。他问胡搅蛮缠的柳氏:“你说我与她有私情,那你倒是说说,你我成亲这许多年,我何时有机会与她有私情?”
柳氏闻言一愣,眼神飘忽一下,好在反应很快,故作理直气壮:“谁知晓你前几年在外头做生意究竟欠下了什么糊涂债!”
“好,好,好。”白栖岭也学其它的男人,扭头躺回床上,故作生气,任柳氏如何闹,他都不理睬她。
那柳氏偏不依不饶,哭哭啼啼,想起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拾人牙慧,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属实是受尽了苦,于是哭得真真切切。
她的哭声传到外头,乳母着实忍不住,问小丫头:“我看老爷都不出门,去哪里招惹女人去?”
小丫头是打小跟在柳氏身边的,但此时也没了主意。摇摇头,凑过去听,觉得柳氏八成得哭到天亮,便打着哈欠去睡了。
天亮时候,柳氏肿着眼睛出来,挎着小竹筐,撑了把伞走了。外头又吵嚷起来,这一早上河面上竟然又有许多死鱼。头一次还有人怀疑那鱼吃不得,可上回吃了也不见人有事,这一次自然不会再怀疑,都吵嚷着去河面上捞鱼。
柳氏站那看了片刻,她的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出事,到茶楼之时就与头目说了自己担忧的,那么些死鱼,定是要出大事的。头目懒得听她说这些,只是问她白栖岭的事,柳氏掩掉了自己最晚闹一整夜的事,只说白栖岭见了那女子,但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念叨一句:“会不会那女子根本是假的?”
小头目看她一眼,都是跑江湖的,这柳氏八成是对她那假夫君起心动念了。但他没多说什么,而是带柳氏上了楼。那茶楼年久失修,楼梯踩上去仄仄声响,响得柳氏心里直发慌。随小头目进到最里头那间屋子,看到一个背影。
虽说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却因肩膀上一块隆起的骨头而显得恐怖。柳氏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小头目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人回过头来,柳氏看到他那张脸是生得好的,却面色惨白眼神凉薄,要将人薄皮削骨一般。
飞奴看着面前这个蠢女人,按捺自己想杀了她的冲动。柳氏想起从前小头目说的:“不怕霍家人,就怕飞奴动怒。”